相逢疑似在夢中 – 全

相逢疑似在夢中

作 者:齊萱
全文長度:94973字
文章狀態:已完結
===================
內容簡介:
只因一把驚艷的繪扇,
便將他蟄伏已久的心,
狠狠地、癡心地,拴住……
他,堂堂當寵的二貝勒,
她,一介清麗開朗佳人,
在清末義和團的動盪中,
捲入滾滾紅塵的愛戀……
但,命運是無情的……
===================

相逢疑似在夢中 序

齊萱夢的落腳處~出版緣起愛情不能拿尺來量,也不能用邏輯框住,在現實生活的 壓力使你喘不過氣時,一本輕鬆詼諧的愛情小說,正是你調劑身心的良藥。精品出版公 司與台灣最大的藝文小說出版商--希代書版集團合作,推出「古典浪漫系列」小說, 將唯美浪漫的愛情小說,以輕鬆討喜的風貌呈現給您。

這套古典的浪漫愛情小說任你思想大馬行空,尋訪愛情夢。管他楊貴妃愛上了埃及 法老;羅密歐興祝英台陷入狂戀,別在歷史的情節上太認真,只要恣意發揮你的想像力 ,暢遊華麗的愛情小說國度。

「愛」元索無孔不入,你可以敞開心胸,走入「古典浪漫系列」為您構築的夢的落 腳處,相信,戀愛的甜美滋味,是唾手可得的。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一章
清光緒二十七年

雨水後杭州知縣府宅舒園「韋大人,送到此處即可,請留步。」過 曲廊,轉石階,遠離喧鬧依舊的主店後,載皓便回身佼道。

「不,不,」韋龍連連擺手堅持著說:「貝勒爺大駕光臨,湊巧遇上小女文定之喜 ,本應大大熱鬧一番,偏偏貝勒爺您交代不可大肆張揚,又早早便要回房,小的真是多 有怠慢,罪過、罪過。」

「韋大人恁地多謙,今日是你韋府大喜之日,我不速前來,已屬驚擾,哪裡還談得 上怠慢兩字:只是載皓這幾日兼程南下,委*有些疲憊,所以才想早點上床安歇,掃興 之處,還請韋大人海涵。」

「不敢,不敢,」韋龍仍然哈著腰,肅立於一旁道:「貝勒爺這麼說就言重了,本 來總督大人遲遲未至,我還以為他老人家公務纏身,不克前來喝我準備的水酒一杯,誰 曉得就在我已經想差人過去拜請時,前門已傳:「總督大人到;」

哎呀,真教人喜出望外,原來總督大人稍有耽擱,是為了說服貝勒爺略移貴步,再 至小的陋園一遊,這實在是意外的驚喜,意外的驚喜。」

韋龍心想:當前正值朝廷與進駐北京之八國代表為去年戰事斡旋議和之際,誰人不 知和親王奕禎次子載皓的聲名呢?他不但是武衛中軍的統領,而且甚受慶親王奕-的倚 重,在隨同李鴻章李大人與外人議和時,特要載皓隨侍在旁,當其貼身護衛,光是這一 項,便已足以讓和親王府的聲位在皇親群臣當中,起碼尊貴上三分。

尤有甚者,去年歲末,皇太后為散一散大夥兒心頭的悶氣陰鬱,特頒懿旨賜軍機大 臣關湛之幼弟關浩,與和親王府的蔚綠格格成親;自己小小一個杭州知縣,再加上彼時 東南各省王學兩江總督劉坤一劉大人等發起自保運動,勉強得以偏安一隅,當然趕不上 在西安舉行的那場盛事,事後聽人描述起豪奢的迎娶場面,還真是大大神遊嚮往了一番 。

想不到就在自己幫幼女辦文定之禮時,總督大人自為小小的宅園帶來載皓這名貴客 ,聽說他昨日午後才抵達杭州,隨即造訪總督府,此刻因幾杯佳釀下肚,頗現疲態,便 在自己的力邀與總督大人的苦勸下,答應借住府內一宿。

有機會招待這位目前聲譽正隆的貝勒爺,韋龍的心情,直可用「受寵若驚」

來形容,載皓的來臨,幾乎就要搶盡幼女文定在他心中的份量了,哪有不使出渾身 解數來討好、奉承的道理?

一思及此,韋龍馬上又慇勤有加的說:「既然貝勒爺疲累,那我就不再饒舌了,待 會兒我吩咐他們送上一壺上好龍井茶來,還盼貝勒爺不嫌棄,多少潤一下喉,解個渴。 」

「謝謝大人美意,」載皓再拱拱手,內心雖已略生不耐,但臉上依舊不見波動的說 :「我自己進房裡去即可。」

本來韋龍還欲堅持,非得送他進「滌塵襟」去不可,但見載皓堅定的眼神,終究作 罷,反正早些時他已吩咐妻妾火速派人前來整理過。舒園的格局陳設,自然無法與和親 王府相比,較之其在杭州城內的別館--新月園,恐怕也是遜色多多,但在全園最幽靜 之處留宿一夜,應該還不算是太過委屈的吧。

「那我就在這目送貝勒爺,萬祈貝勒爺今晚在淺窄的舒園內,能夠得一好夢。」

「載皓便討你這一好口採了。」說完微微揖身,然後便立刻轉身進屋裡去了。

※b111.net※※

說是疲憊,但自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以來的近一年間,載皓早已習慣戎馬倥傯的日 子,於是在洗過由韋龍派來的僕伉服侍的熱水澡後,整個人頓覺神清氣爽起來,反而又 不像方纔那麼渴睡了。

這舒園是典型的小型園林,完全迥異於北京城內那些畫分景區的大宅院,而是僅以 一方水池為中心,周圍的環形遊園動線,則多以沿牆的長廊形成,間綴以堂、榭、亭等 建築,一來可以坐賞園景,二來還可以空出中央的空間充分利用,感覺上較不顯得壅塞 。

自己今晚所居住的「滌塵襟」就位在池旁兩側,內部築成船店、榭舫,是刻意要取 臨水的感覺,達到如在池上船中的效果。

載皓走到亭旁抬頭仰望萬里無雲的天際,一台明月當空,更顯得夜涼如水,教人捨 不得就此上床去。

夜涼如水?載皓想不到自己腦中竟會泛起如此詩意的一個字眼,唇追不禁泛起一絲 自嘲式的苦笑,想必是閒情拋置已久,這陣子別說是別人了,就連自己每日對鏡整理衣 冠時,都有如見「莽夫」的錯感。著來等議和事定,自己真有必要徹底放鬆心情,好好 的休著一陣才是。不,想做的事,能做之時就該去做,何必非要等至以後呢?眼前不正 是最佳的時機?

舒園府內諸人再加上前來道賀的賓客,此時都還在主廳內歡談暢飲,這後園一隅除 了他之外,恐怕就只有三、兩位留守的小丁了,何不就趁現在心情正舒暢時,好好賞景 抒懷一番呢?

心意一決,載皓便順手捉起扣搭在椅上的烏亮斗篷出門去,走過池上曲折的迴廊, 再往北追築於假山的六角小亭邁步。

雖為小亭,但面積卻也不小,前頭甚至還有一方小院,內置湖石、植竹叢、種芭蕉 ,雨水後向來是草木萌動,欣欣向榮的期間,載皓凝神一著,果見鮮黃的菜花、蚌紅的 杏花和雪白的李花相映成趣,雖不若白天時絢爛繽紛,但夜風中隱約可辨的花香,倒也 另有一番情趣。

載皓有種身在夢境之感,信步踏上石階進入亭中後,忽見圓桌上備有石墨硯台,走 近一看,不禁更覓詫異,因為筆尖猶濕,蜇在扇面的墨痕亦尚未全干,可見這幅扇作才 完成不久,為何狃不見畫扇的人呢?

載皓知道杭扇是杭州素來著名的傳統手工業,早在北宋中葉已有生產,其中又以黑 紙扇和檀香扇最為著名,王府內便有多把。

黑紙扇更因長年進貢朝廷之故,同有「貢扇」之稱,小者不足四寸,大的可拂暑取 涼,甚至送能遮陽蔽雨;阿瑪每至夏日,必手執皇大後轉賜之扇,頻頻拂搖,載皓明白 那表面上驅熱的手勢,實則在彭顯皇太后對他的厚愛啊。

至於額娘則偏好具有天然香味的檀香扇,輕輕一搖,清香四溢,最愛它「扇存香存 」的特點。

但眼前扮在桌面上的這把扇子,卻不是黑紙扇,也非檀香扇,雖然扇子本身亦稱得 上精巧,不過賦予它生命的,卻絕對是那幅栩栩如生的月夜圖,把這園內的清寂靜悄, 和皓月清風,全都包容在並不算太大的扇面上,左側甚至還題有一行小字。

載皓情不自禁的俯身,先暗讚一句,「好一手娟秀的草書;」才悄聲吟道:「明月 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這不是蘇軾的「永遇樂」嗎?表面上說的雖是景,但若 綜觀整闕詞,便會明白它寫的其實是相對於美景後的--一陣不疾不徐、不輕不重的腳 步聲自身後傳來,瞬時打斯了載皓的冥想,但也令他微覺不-,是誰這般殺風景,偏挑 此時出現,徒然干擾了他難得的優閒興致。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裡來?」

是個女子?載皓詫異之餘亦猛然打直身子,心想大概是留守於此的僕婦,所以並沒 有回頭,只想快快打發了她走,好繼續賞畫觀字。

「我是韋龍的客人。」言下之意:我並不想怪罪你的無禮,你就快下去吧。

身後的人一窒,顥然已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受歡迎的氣息,奇怪的是她非但沒有如載 皓所願的退去,還往前幾步,索性繞到對桌去說:「你儘管留在這裡,我收了東西就走 。」

載皓只見她低著頭便要收扇,不禁反射性的伸出手去按道:「且慢。」

纖纖小手被他按住,女子立刻台起頭來瞪住他說:「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她的聲量其實不大,但載皓卻突然怔愣住了,多麼靈活生動的一雙眸子啊;

細長的肩、挺直的鼻樑和那飽滿的紅層,以及滑膩光潔的肌膚雖也令人印象深刻, 但她最吸引人的,卻無疑仍是那雙清亮的眼睛,此刻還正圓圓大大的怒瞪著,一眨也不 眨的盯住他看哩。

「喂,你沒聽見我在跟你說話,是不是?」見載皓瞪住自己著得發呆的模樣,她有 些急,也有些氣,不禁抬手拂掉了他覆於其上的手掌。「無緣無故按住我的手幹什麼? 」

載皓被她這麼一罵,頓覺面頰一熱,連忙把手收了回來,猶自-腆不安,想不到那 女子反倒因而笑開道:「剛才不是才說自己是韋大人的客人嗎?怎麼這回又成了個啞子 了?」

載皓連連被揶揄嘲弄,剛才甚至被當成登徒子似的斥責,本來應該動氣的,但面對 她的巧笑倩兮,反而變得心平氣和,能夠在回過神來之後,仔細端詳她。

梳著兩條粗辮的她穿著簡單的寬長褲,外罩同為茄花紫的織錦過膝對襟外衣,腳踏 一雙平底繡花鞋,沒有任何繁複的頭花或珠飾,看來卻格外清新;載皓馬上憑直覺認定 她絕不是韋府內普通的僕傭。

「這書上不是也說:「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嗎?或許這園中夜色真 的太美了,美得讓我有如置身夢中,所以剛才姑娘乍然現身,也才會令我--」

「有美夢被人打碎的懊惱之感?」她慧黠的接口道。

載皓愣了一下,隨即朗朗笑開,他這一笑,總算把豪邁的個性與不羈的爽朗全給找 了回來,讓本來泛著一張臉時會因雙唇薄削而隱隱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的他,頓時散發 出俊逸的神。

「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實在是因這幅扇作太過生動,所以我才想要再多欣賞 片刻,姑娘可願成全?」

「公子喜歡這幅書?」她的雙眸似乎更清更亮了。「也喜歡這行字?覺得兩者可還 貼切?」

載皓把眼光謫回到扇作上,沉吟半晌後即由衷道:「你知道這幅畫妙在何處嗎?它 完全展現了這園中的澄淨月色和清涼近冷的夜風,園景看似有限,實則縹緲晴空,無窮 無盡,就像東坡先生這闕「永遇樂」前三句的開闊空蕩。」

「但是……」她唇邊浮現一抹覺得有趣,又略含期待的笑容問著。

「姑娘可知東坡先生為何作此詞?」載皓反答為問說。

「這是某日他夜宿江蘇彭城燕子樓時,因夢見唐代名妓盼盼,把那份感覺寫下來的 傑作,為免你繼續考我,我索性就不怕你見笑的把這故事再說個完全;據載盼盼是唐代 張建封守徐州時的愛妓,對了,彭城當時便屬徐州治所;盼盼能歌善舞,備受寵愛,受 賜居於燕子樓,後來張建封過世,盼盼感其恩情,自誓不嫁,獨居守樓十幾年,最後甚 且絕食而亡。」

「姑娘學識何等豐富。」載皓讚道。

「閒聞軼事而已,哪稱得上什麼學識?公子說笑了。」她的笑容似乎又略帶嘲弄了 。

載皓便再將話鋒轉回到原先討論的主題上說:「背景故事既難不倒姑娘,想必你亦 能熱背這闕詞了?」

她瞥了他一眼笑道:「還是想考我?好,就背給你聽?」她將雙手背在身後,走到 臨水的一面亭欄前,用極其清脆的聲音吟著: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由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

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偏。

載皓猶自等著下闕,她卻已經悠悠停口。

「姑娘?」

「剛才我問公子這畫與字可還貼切,你尚未回答呢。」

「貼切,怎麼不貼切,扇上的畫與字,好像都在詠歎眼前的美景而已,實則不然, 真正的含義猶在畫外及接下來的詞間,所有的繁華盛景皆如夢境,都有過去的時候,等 三更鼓便來,落葉觸地,鏗地一聲脆聲,好醒好夢之人,恐怕面對夜色茫茫,無處可重 覓夢境,就只有黯黯傷心的份了,繁華過處,向來是無限的清冷寂寞,景如是,情如是 ,癡念亦如是。」

那女子驀然轉身與載皓相對,月兒銀輝,亮度淺淡,令對視的兩人頓生疑真似幻的 朦朧恍惚。

「知音難覓,我在這裡謝過公子的賞識。」她微微曲膝道。

載皓心頭掠過一陣莫名所以的驚喜說:「這畫出自姑娘之手?」

「不,」她隨即否認。「我哪有這般才情?」

「那麼是……」

「是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今日訂親的韋家千金嗎?」

「不,不是,」她搖搖頭說:「是韋小姐的好友,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姊妹 ,女孩兒家碰上這等影響終身大事,心情總是難免忐忑,所以才央求我家小姐過來陪她 數日,以分擔心上的負累。」

「負累?」載皓想到自家妹子蔚綠對阿瑪為她訂下的婚約抵死不從,後來逼得另一 位異母妹妹代嫁,卻因而誤打誤撞的訌湘青與真心相愛的軍機大臣關湛之弟關浩結合, 蔚綠也即將得償宿願的嫁給自己中意的對象的層層往事。「你家小姐已經出閣了嗎?」

「小姐尚待字閨中。」

「既然尚待字閨中,又怎知婚姻一定是個負累?」

她嗤笑了一聲,彷彿他剛問了一個最最無知的問題似的。「沒吃過豬肉,總也見過 豬走路吧?這世間本就少恩愛夫妻,多冤家怨偶的,更何況世上諸事種種,也不一定非 得每一件都做過,才能知箇中滋味,是不?」

這女子看法獨特,話帶詼諧,載皓髮現平日近乎倨傲的自己,此刻卻完全不介意和 她再多聊上一會兒。「這是你家小姐的想法?這麼說來,你們家老爺太太的姻緣一定不 甚美好,才會讓她對婚姻懷抱如此灰澀的感想。」

「誰說的?」她馬上一口氣反駁道:「我們家太太老爺是世上少見的神仙眷侶,誰 看了都要羨慕不已,二十多年前,老爺更是聽了太太的勸,說他個性耿介,不適合吹捧 逢迎、污穢黑暗的官場,隔天立刻就辭了學政,返回杭州故里靠祖上傳下的薄田桑園維 生持家,光憑這一點,就不曉得羨煞多少位整日還得為夫婿官位高低、生命安危提心吊 膽的太太們了;」她停頓了半晌又急忙補上,「況且我剛才說的,也不是我家小姐的感 想,是我自己的著法。」

她方纔所述的田園家居生活,載皓聽來也不勝嚮往,等到她說了最後一句,又不禁 好奇的追問:「你的看法?」

「怎麼?莫非公子以為我們做下人的,就不會或不該有屬於自己的想法?」

「姑娘言重了,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倒是姑娘談吐不俗,實在也不像一般的 下人哩。」

她的神情有過那麼一剎那的怔忡,但很快的便又恢復泰然道:「大概是跟在小姐身 旁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關係吧,小姐幼承庭訓,老爺又是博學的人,我從小陪 著小姐長大,就算學不到全像,也有個三分樣。」

從她剛剛露出自見面以來首度的失閃,載皓腦際也驀然靈光乍現,可惜尚未來得及 捕捉全貌,那抹-光便又已消散無蹤,於是他便不再執著探思,今晚好風好水,他也實 在不願再多傷腦筋。

尋思至此,他便迅速轉過話題來說:「無論如何,我想你家小姐此行的任務已達成 ,韋龍幼女對於未來的夫婿十之八九是心存歡喜的。」

「你怎麼知道?」她的反應其實也印證了載皓的猜測。

他一指桌面上的書作道:「如果不是,你家小姐現在安慰勸解韋小姐恐怕都已來不 及了,怎麼還會有作畫題詞的閒情逸致?」

她聞言頓覺心中一震,眼前這位身著簡單綿袍,外單斗蓬的男子究竟是誰?

為何有如此犀利的眼光、靈活的腦筋和大派從容的氣度呢?

在她盯住他沉思的當口,其實載皓也正望著她看:不像,她真的不像是供人使喚的 僕傭,雖說自己家中奴僕如雲,生在王府、長在王府的他們,眼光胸懷自也不遜於一般 家道殷實的人,但這位姑娘……這位姑娘的身上有股特殊的氣質,教人--她驀然別開 眼去,面頰泛上一層淡淡的微紅,再度令載皓心頭一凜,請問芳名的話已來到舌尖,卻 又因被她搶先一步開口而失去了機會。

「公子觀察入微,我甘拜下風,」她何嘗不想問明他的身份,卻又因暗喝自己不該 產生不必要的枝節而及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韋小姐的未來夫婿,是她三哥的好友,有 自己的兄長做保人,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更何況兩人今日雖已文定,但婚期猶早, 所以韋小姐目前還不須為即將遠嫁而忐忑難安,可以在家中再過一段悠遊自在的女兒生 涯,心情當然會好得不得了囉。」

「原來如此,」載皓日上這麼應著,心內卻仍難免狐疑,「我聽韋龍說他這位幼女 年已十九,怎麼你又說「婚期猶早」呢?」

「因為這位韋家未來的姑爺目前正準備赴東瀛求學,所以雙方便約定等他學成回國 後再論婚事不遲,這之前他已在上海的廣方言館學習了近一年的日文了。」

日本;載皓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日下午才與自己暢聊過革命思想的妹婿關浩,他雖 為朝廷重臣之弟,父親生前又曾與自己的阿瑪並肩跟隨曾國藩打敗過太平天國,之後且 曾任兩江總督,蔚綠與他的婚事便是兩位父親在生死與共的戰旅中訂下的,但他的觀念 卻大大迥異於父兄。

後來陰錯陽差,關浩不但因赴日本學醫,極力排斥這種由父執輩所約定的「肓婚」 ,且為早有意中人而在婚禮當天逃脫不見。

然而在婚禮之日上花轎之人其實也不是蔚綠,而是額娘費了二十幾年心血才找回來 昔日貼身侍女與阿瑪私通所生下來的湘青。

他這兩個妹妹相貌酷似,湘青在尚未被額娘尋獲前,一直獨居南方清苦過日,初入 府時,還曾令不知內情的自己驚艷。

本來額娘是打算依湘青母親生前的心願,讓她永遠以著單純繡女的身份,在王府中 安樂過口的,誰知自小嬌生慣養的蔚綠在全家避衲於西安,得知皇太后已降旨要她與開 浩完婚時,竟不惜割腕,以示絕對不願嫁素昧平生,自己根本不愛之人的決心,讓額娘 差點就沒了主意,眼著著和親王府上下幾十日人,便都要因蔚綠的任性而招惹大禍了。

那時在一旁幫著搶救回蔚綠性命的湘青本著報恩的心情,突然開口表示願意代蔚綠 嫁進關家,額娘也才終於對她揭露了其實她本來就是和親王府內大格格的身世。

豈料由於關浩的逃婚,使得湘青不得不南下尋夫,這才發現原來關浩即為她所深愛 的那位誤傳已死的亂黨之人,只是他以前為掩飾身份,一直使用化名罷了。

雖然兜了個老大的圈子,但早已被月老成上紅線的男女,終歸逯是要成就姻緣的。

而若不是為了要讓他們兩人補度洞房花燭夜和新婚蜜月期,自己也毋需讓出新月園 而置身於此了。

「公子?」見他半天不說話,她忍不住喚道:「公子?你在想什麼?」

載皓回過神來忙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罷了;朝廷年年送大批青年學子 赴外求學,原是指望等他們有所成之後,能回報朝廷恩典,為國效力,無奈在這些人當 中,偏多有思想扭曲之徒,受那孫文蠱惑,不論身在海外或回到國內,處處都與朝廷作 對,甚至發動暴亂,更添朝廷憂患,實在可惡;而據我所知,這批所謂「興中會」的亂 黨,又以旅日學生居多,但願韋龍未來的女婿,不是這種不忠不義之徒。」

「公子認為這些人全都是不忠不義,是非不分的「狂徒」7」她的眼眸突然變得極 為幽深,臉色似乎也比剛才蒼白了些。

「莫非姑娘另有高見?」

「高見不敢說,但我雖為一介女子,對國家的關懷可不下於一般男兒,更何況國家 有難時,公子以為受最直接、最深刻傷害的人是誰?皇上嗎?皇太后嗎?

或是朝廷內的文武百官?都不是,而是我們這些平平凡凡、辛辛苦苦、勞碌終日只 求溫飽的老百姓。」

想不到方才遼溫婉嬌憨的她,現在會突然口出此言,載皓在震驚之餘,便也立即辯 解起來。「姑娘此言不嫌有失公允嗎?此次八國腳軍駐進京城,雖造成生民塗炭,但論 罪議處,莊親王載勳被賜自盡,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遭革爵,永禁新疆,毓賢正法 ,英年、趙舒翹等人處斬,還有--」

「看來公子是完全站在朝廷那一邊囉。」她的唇邊再度浮現一抹冷笑道,同時心中 也再現疑云:這名男子到底是誰?剛才似曾聞總督大人到,但她肯定他絕非總督大人, 光看年齡就不對。

「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妨大膽的把我的想法說給公子聽,你若不以為然,便當我是 在大放厥詞,聽了就算,」她偏側著頭想了一下後又說:「當然,如果公子覺得我的言 論過分偏激,那不談也行。」

剎那間載皓真想向她透露自己的身份,阻止她發表「不當」的論調,但想再與她多 處片刻的期盼,卻突然強烈到令他驚異的地步,使得他終於出聲時,說的竟是,「姑娘 但說無妨,我願聞其詳。」

她望著索性落坐,一副真的準備聆聽模樣的載皓,忽覺有些不安,但既成騎虎之勢 ,也就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便在小小的事中踱起步來,侃侃而談。

「你剛才提到的那些皇親國威、高官重臣,我認為他們若非罪有應得,便是理該負 責,如果真要指出他們有什麼可憐之處嘛,恐怕至多也只能說是代罪羔羊而已。」

「代罪羔羊?為誰代罪?」

她轉身站定,盯住載皓,用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堅決口吻,以著「豁出去」 的氣勢道:「為那只知鉗制高壓、頑固驕奢、一意孤行、無知跋扈的慈禧老婦代罪。」

「你;」載皓震驚而起,但她卻不挪不動,臉部表情亦無任何變化,毫無所懼。

「公子剛才不是才說願聞其詳嗎?我這亦不過是在實話實說而已,況且這種心聲人 人皆有,只不過平常沒幾個人願將之宣諸於口罷了。」

載皓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不明白平常自己最賴以為傲的冷靜個性,今夜為何會頻 頻失控,不禁訕笑的回座。「是我不對,姑娘請維紋說。」

她突然投給他一朵略帶嘲弄意味的燦笑道:「謝公子。」

載皓自覺無言以對,只能伸手做個「請」的手勢。

「單就庚子之亂而論,起源雖為義和團焚殺京津教民與外人,但若非慈禧一意姑息 ,甚至召見賞銀,慰勉有加,朝中大臣又何至於紛紛設壇於邸中,晨夕虔拜,讓本來只 為少數別具居心的領導人,再伙合一批地痞流氓而成的義和團,於短短數年內便糾集了 無數來自農村的質樸人民,個個以為揮動大刀,就可救國救民,等一般愚民爭相附和, 其聲勢便益發熾熱,難以收拾了。」

「他們信奉的神還真多,舉凡「封柙榜」與「酉遊記」裡的人物,什麼姜太公、諸 葛亮、趙雲、唐三奘、孫悟空、梨山老母、梅山七弟兄、九天獵女等,一般愚民無不崇 敬,我還聽過他們的咒語,什麼「快馬一鞭,西山老君,一指大門動,一指地門開,要 學武藝,請仙師來。」,什麼「北方洞門開,請出。鐵佛來,鐵佛坐在鐵蓮台,鐵盔鐵 甲鐵壁寨,閉往炮火不能來。」至於紅布罩頭,胸前掛八卦兜肚的打扮,就更加荒唐可 笑了。」

有關義和團拳民的打扮和作為,載皓是均曾親眼目睹的,所以知道她描述的皆是實 情,但對於她瞭解之深,仍不免微覺詫異。

「我是女子,所以義和團成員中最令我覺得反感的,便是初由老寡婦聚集少女數十 人設壇授法,謂四十九天術成之後,便能憑煽扇登高以轟雲端的「紅燈照」,那些十幾 歲的少女皆著紅衣褲,左手持紅燈,右手拿紅中或紅扇,全聽命於原名為黑兒的妓女, 也就是所謂的「黃蓮聖母」,後來甚至還有青年寡婦所組成的「青燈照」及乞丐參加的 「沙鍋照」。」

她說到這裡,面容已帶哀戚,歎了口氣又甩了甩頭。「其實他們原本都只是普通的 老百姓,其行可鄙,但其情可憫,在我看來,他們雖可憐,卻不可恨,可恨的是當今顢 頇無能猶不思改進的朝廷。」

「姑娘對時事既然如此明瞭,那應該也知道皇上已於去年底在西安頒諭變法,以求 切實整頓政事,以期國家漸致富強,並通令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 大臣及各省督撫就現在情勢,參酌中西政治,在兩個月內各舉所知,各抒所見;所以說 朝廷並非不想求變圖強啊。」

「是嗎?那麼孫文於七年前上書李鴻章的救國四大原則,為何得不到任何反應?」 她馬上回頭逼問載皓,「康有為變法又為何只落了個百日維新,乃至戊戌政變的下場? 我想譚嗣同先生所言不差,中國要與昌,必得流血,而孫文所創的興中會,正是山一群 不怕流血的仁人志士所組成的;」她緩過一口氣來,更加冷靜的說:「如何?這和公子 以為的「不忠不義之徒」和「亂黨」,恐怕有著相當大的差距吧?」

載皓並沒有馬上開口回應,只是盯住她看了半晌,發現在短短一段時辰的相處中, 這名女子已帶給他大多大多的震撼與驚奇。

「這算是回應我方才詢問的答案嗎?韋龍那位未來的女婿的確和亂黨有所牽扯。」

「我這樣說了嗎?好像沒有-?公子千萬不要胡亂聯想;」說到這裡,她臉上突現 淘氣神色,指著我皓笑問:「你真的被我唬住了,對不對?」

「我?唬住了?」載皓那一時不明所以,愣頭愣腦的樣子,讓她更是笑彎了腰。

「哎唷,不成了,不能再笑了啦,」她一手捂著肚子,硬撐著說:「請恕我有欠禮 數,但也該怪公子方纔的模樣實在是太好笑了,我怎麼忍也忍不住。」

載皓有些尷尬的擺擺手道:「無妨,只請姑娘行行好,快把謎語解開,我這個人啊 ,生平最怕的,便是打啞謎。」

好不容易她終於止住了笑說:「是這樣子的,剛才公子一定被我那頭頭是道的長篇 大論給唬住了吧?以為我是多有見地、多有膽識的女子。」

「見地嘛,我不敢說,因為我倆對國事的看法究竟還有些不同,褒了你,不就貶了 我自己了嗎?不過姑娘勇於抒發宏論,的確堪稱膽識過人。」

她面帶微笑,再一次向載皓垂首行禮道:「公子與我們家小姐素昧平生,卻已連續 稱讚過她兩回,我在這兒一併代她謝過。」

「你家小姐?稱讚她……」載皓腦中靈光一閃,隨即問說:「你的意思是「公子猜 到了?」她擬攤手道:「沒錯,方纔我講的那-些啊,全是我家小姐平日陸陸續續說給 我聽的事,我只不過把它們全部串連起來而已。」

「好一個思想前進的小姐,也好一個心思巧密的侍女。」

「我家小姐--」牆外傳來的打更聲讓她驀然一愣為道:「什麼;都三更了?我竟 跟你聊了這麼久,不成,不成,我得快點回房去才是。」

載皓見她匆匆忙忙收拾筆墨硯台的樣子,不禁生起一股強烈的失洛感,剎那間心中 漲滿了一大堆的問題,偏偏又因不知從何問起,全部梗在喉中,而懷抱著所有器具物品 的她,眼看著就要奔上池上的曲廊了。

「姑娘;」

「公子;」未料在他衝口而出之際,她也猛然打住腳步,回頭叫道,再跑了過來, 把已經折上的扇子塞進他的手中。「如果你不嫌棄,就收下這份不成敬意的禮物吧。」

載皓望著手中的扇子,思緒似乎更加紊亂了。「這……這不是你家小姐的畫作媽? 你怎麼可以擅做決定的把它送給我。」

「小姐這類東西多的是,興致來時,天天都畫上一、兩幅不止哩,少一把扇子不算 什麼的啦,說不定她連問都不會問起,就算她明兒個問起好了,我也可以謊稱因被風吹 落池中濕糊,早被我給扔了。」

明知這樣不對,但載皓卻己身不由己的揖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來了,留 個紀念。」

本已欣然轉身的她,聞言卻又半側過身來問:「紀念什麼?」

迎上那對靈動光彩的眸子,載皓由衷的說:「紀念今晚的良辰美景,以及紅粉佳人 。」

她臉龐微紅,雙眼似乎更亮了,但在無言對視一陣之後,終究轉身飄然離去,讓悵 然獨立的載皓不禁發出一聲悠悠長歎。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二章
光緒二十八年立秋

「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啊?」

賀邑塵湊巧書到最後一筆,這時索性收勢把筆架好,然後應聲說:「寶善,我在裡 間書室。」

「又在書室裡了,你不是才說今天不畫畫的嗎?」身形嬌小的寶善一邊往裡走,一 邊嘀咕道:「老爺說今日立秋,大夥兒照例都該休息一天,什麼事也不做。」

邑塵早已離了書桌起身笑問:「你又在叨念什麼了?年紀輕輕,卻比我娘管我還管 得緊,寶善啊,我看你趕明兒個嫁人之後,丈夫嫌不嫌你囉唆。」

「他敢;」寶善叉起腰來,一副已在「相夫」的樣子。「如果他膽敢嫌我嘮叨,我 就回老爺太太這裡來,非得他低下頭來求情,否則說什麼也不跟他回去。」

邑塵聞言失笑道:「瞧你說得煞有介事的模樣,老天,你小我四歲,今年才十七耶 ,哪兒學來這麼一套馭夫術?」

「跟廚房裡的大娘學的啊,你沒看元叔被她教得有多乖。」寶善這才想起什麼似的 低呼一聲,接著便拉起邑塵的手,急急忙忙的往外間走。

「寶善,你幹嘛這樣揣著我,走慢點不行嗎?」邑塵又好氣又好笑的問道。

寶善是十幾年前江南鬧水患時,被爹爹和元叔一起搶救回來的孤女,可憐當時才不 過六歲的她,便已被洪水奪走了包括爺爺、父母、兄弟在內的一家九日親人,寶善還是 靠她娘高高舉著,才得以被元叔拉上來的,從那時開始,她便一直陪在十歲的邑塵身旁 ,名為丫鬟,其實賀家上上下下早就依照慣例,把她跟府內其他僕傭一樣當成自家人著 得了。

「不行,你瞧,這全是我們倆的工作呢。」寶善直把邑塵拖到正間後才放手,並指 著圓桌上的竹篩說。

「是揪葉啊?」邑塵走近一著,歡喜的嚷道:「誰去摘的?」

「兩位小少爺嘛,天還沒亮就起來摘了,太太與我一起洗淨之後,我馬上就拿了過 來;小姐,你看我們今年要剪哪些花樣比較好?大娘她們都在等著你施展手藝哩。」

楸樹屬大戟科落葉喬木,干莖直聳可愛,圖形或橢圓卵形的葉子奇大,前端尖,有 時還會長出三尖或五尖者,葉嫩時遍骷赤紅,老後則唯柄仍保持紅色,據傳早在唐朝之 時,便有在立秋這天把楸葉剪成花樣,讓婦女兒童插戴發上或鬢邊的習俗。

其實每年今日,清晨滿街便皆聞賣楸葉聲,但賀家人口不多,邑塵母親總喜歡趁節 慶時動員全家,熱鬧應景,而打從三年前她無意中幫母親剪出新奇的花樣開始,這項工 作便正式移交至她手裡。

「寶善,」邑塵先坐下來後方說:「咱們明眼人前不打暗語,寫字作畫我行,真要 論起這些女紅手藝啊,我可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半調子了,前幾年那些花樣,我不過勝在 新奇,你剪的才是道地的精妙絕倫,所以呢,」她把已被自己讚得滿頰通紅的侍女拉到 身旁坐走道:「還是請你這位大師先動手吧。」

「可是小姐……」寶善分明已拿起剪刀,卻猶自怕搶了小姐風頭似的躊躇著。

「別可是不可是的了,立秋的習俗又不光只有戴楸葉這一項,你瞧你自己不也已經 幫我把紅豆湯給端來了,我看我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小姐,」寶善一邊俐落的剪出第一朵花來,一邊提醒已開始咀嚼紅豆的邑塵說: 「你可別吃太多,萬一再患胃氣脹,晚上那頓「貼秋膘」你就無福消受了。」

「是,剪花大師,吃過豐盛的晚餐後,爹一定又會照往例用秤秤我們每個人的體重 ,好跟立夏時秤過的重量比較一下,誰要是突然變得過輕或過重,准逃不過他一場好訓 ,我才不敢因小失大,因為食吃紅豆湯而誤了大娘的貼秋膘大宴哩。」

寶善聽她這麼一說,腦中立時浮現老爺每年立夏、立秋兩次秤人時的慎重,不禁與 邑塵一起笑開來。

※b111.net※※

當天晚上秤過體重,算是做完一切立秋這日該做的應景事後,邑塵才回到房裡,便 在桌上發現了一份令她欣喜不已的禮物。

「娘,」看過禮物內容後,她又急急忙忙奔至母親的居處嚷道:「娘;」

「邑塵,娘在房裡,你進來。」

邑塵打進臥房,發現母親正坐在梳妝鏡前拆卸頭飾,便急忙走上前去說:「娘,我 來幫您。」

賀太太阮雪蓮一邊享受女兒的貼心伺候,一邊問道:「桌上的東西你瞧見了?」

「嗯,」邑塵對著鏡中的母親說:「是娘幫我收的?」

「不,是巧要去關大門的阿元收到的,剛好那時你爹在忙著秤你們這幾個孩子,我 便轉到廚房去幫英嫂收拾剩菜,後來阿元拿進去給我,我才順手送進你房裡。」

「謝謝娘。」

「一大包的又厚又重,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是畫西洋書的一些材料、工具和範本,除了顏料、畫筆之外,還有些畫布、木框 等,當然重囉。」邑塵拿起梳子,小心翼翼的幫母親梳起一頭光滑的青絲來。

「又是韋家那孩子給你送來的?」

「唔,順心最懂得我要什麼了,上回才不過在信裡跟他提到除了國畫之外,我還想 嘗試一下西畫,他馬上就幫我寄了這麼一大包畫具和材料來,真夠朋友。」

雪蓮挑了挑眉毛,先優優閒閒的說一句:「我著韋順心這個名字啊,根本就是天生 為順你的心而取,」然後才正色道:「他對你,真的只有朋友之意?」

「娘……」這個問題是邑塵一向避免去想的,此刻突然被母親問起,當然又想打馬 虎眼,企圖-混過去了。

但這次雪蓮似乎也執意要問個究竟來,便回身握住了女兒一雙手說:「你今年都二 十一了,就算談婚事也不嫌過早,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且你爹與我向來開明,所以 我想你該不會用一般女孩慣於搪塞的嬌羞借口來應付娘吧?」

「當然不會囉,」邑塵馬上順著母親的話尾應承道:「我打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 ,便曉得自己有對與眾不同的爹娘,在我們家別說是弟弟們跟我了,就算是寶善他們, 有什麼心事也都可以直接跟爹娘傾訴討論的。」

「丫頭,少拍馬屁了,娘在問你呢,你跟順心那個孩子,到底有沒有個計較呢?」

「什麼計較嘛,」邑塵笑道:「又不是打算盤做生意;我們是朋友,很好很好的那 種朋友。」

「邑塵;」雪蓮還會不瞭解女兒耍賴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嗎?為了在今晚得著一個 較為確切的結果,她也不得不展現出罕見的堅持。

邑塵也知今日慣技難以得逞,只好老老實實的說:「上回順心返國度暑假時,是跟 我提過啦。」

「提過什麼?」雪蓮一步也不肯放鬆的問。

「娘,」邑塵嗔住了母親一眼。「您根本就是在明知故問嘛。」

雪游望著女兒的嬌態,回想起她自小到大帶給他們夫婦的快樂與驕傲,不禁滿心憐 惜的說:「是,娘是在明知故問,順心是個好孩子,但真正說到這件事,娘突然又覺得 難捨起來,你說做人是不是挺矛盾的?」

邑塵心中一暖,索性便蹲下來像兒時那樣,把臉偎到雪運的膝上。「我就知道爹和 娘會拾不得我嫁,所以當時便回絕了他。」

本來撫在她發上的手,聞言不禁一驚的改搭上她的肩,促地抬頭的問道:「你說什 麼?」

「我說我回絕了順心啊,說我目前還沒有論及婚嫁的打算。」

「你一個姑娘家,就直接跟人家這麼說?」雪蓮駭異不已。

「不直接說,難道還得拐彎抹角的說什麼我們只是普通種田人家,配不上知縣府公 子的廢話嗎?娘,您又不是不曉得我生平最怕的,就是那種肚腸彎彎曲曲,說話又七拐 八彎的人了,我既怕那種人,自己當然就不會做同樣的事囉。」

「你這丫頭,」雪蓮苦笑道:「那順心怎麼說呢?」

想不到邑塵聽到這問題後,臉上倒露出了溫柔感動的神色。「您絕猜不到的,娘, 順心聽我那樣說後,非但沒有老羞成怒,拂袖而去,反倒一迭聲的說沒關係,說……說 他願意等我。」

雪蓮臉色一鬆道:「瞧你得意的,也虧得有他願意這麼容忍你,說來說去,或許還 該怪我跟你爹自小把你給寵壞了,一切都任由你自己去想去做,偏偏現在又有順心肯這 麼繼續寵著你,真不曉得你上輩子是燒了什麼好香。」

「娘今日是怎麼搞的,老是幫著順心,怎麼不反過來想想我們倆可以在一塊兒,是 他上輩子燒了好香,是他的福氣呢?娘就愛長他人志氣,減自己威風。」

「瘋丫頭,說到哪裡去了?將來你們若結成夫妻,就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麼他啊 你的。」

「娘;」邑塵本想再嬌嗔幾句,結果卻因為迎上母親認真的表情,而將所有的話都 暫且打住。

「邑塵,你老者實實、正正經經的跟娘說,你到底喜不喜歡順心那孩子?」

「喜歡,」她大方的應道:「娘也知道,除了您和爹之外,順心要算是最瞭解、體 貼、愛護我的人了,他從不覺得我的思想或行為荒誕不經,也從不要求我像所謂的大家 閨秀那樣,整天守在家裡怡情養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就是喜歡他對我的這份難 得的尊重。」

雪蓮頻頻點頭說:「你知道他對你的好,就應該珍惜才是啊,我們中國婦女數千年 來,飽受婚姻無自主權之苦,我是運氣奇佳,雖然與你爹也是聽憑父母之命成親,卻因 著你爸的厚愛疼惜,這些年來從未曾有過一日不快樂;」她捧起女兒芳華正盛、青春姣 好的臉蛋,充滿慈愛的接續下去。「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夠和我一樣,覓得如意郎君,共 同營造屬於你們兩人的幸福生涯,而根據我們這幾年觀察下來,發覺順心也還真算是個 不錯的人選,更何況……」

見母親有些遲疑,邑塵便追問道:「更何況什麼?」

「你可別怪為娘的自私,更何況順心是庶出的孩子,大房那邊有他大哥,自己母親 二房這裡又還有他二哥頂著,將來較毋需承搪家業,得以自由發展;我們家的家風向來 開放自在慣了,若要你嫁進保守閉塞、封建古舊的家庭,娘可是萬萬無法放心的。」

「娘,您怎麼會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嘛,說不定我這輩子就不嫁,一直陪在您與多 身旁哩。」

雪蓮被她逗得笑開來。「你真那樣做的話,我還求之不得呢,就怕屆時女大不中留 ;好了,言歸正傳,邑塵,你能不能寫信叫順心今年底再回來一趟?」

「可是他暑假才剛回來過,韋伯父已經有些不以為然了,前些日子如意才跟我說, 她爹想叫順心乾脆等學成之後再回國,中間這段日子就別來來去去的了。」

「但你爹和我的意思,是想趁我們舉家赴檀香山前,把你和順心的名分先定下來啊 ,然後等他學成之後,你們就可以完婚。」

「娘,」邑塵起身走到梳妝台前把弄雪-的珠翠玉環,突然吞吐其辭起來。

「如果……如果我說……我說我想留下來,不與大夥兒一起到檀香山去,您會不會 怪我?會不會答應?」

雪蓮聞言不禁大吃一。「你說什麼?」

全家暫赴檀香山住上三年左右,是他們在考慮年餘後所做的決定,起因於雪蓮的兄 長早年即移居茂宜島,開墾多年下來,如今已有數千頭牛及數百頃田的成果,由於他們 阮家只得兄妹兩人,外公外婆又在八年前即被舅舅接過去頤養天年,所以兄嫂才會力勸 雪蓮全家赴檀香山一遊,以敘天倫團圓之樂。

本來賀振千是不願遠渡重洋、跋涉千里的,只想讓妻子攜三名子女前往一遊,說如 此一來,也可以順便長長邑塵他們三姊弟的見識。

但雪蓮卻因鶼鰈情深,堅持不肯獨行,甚至更進一步的向丈夫建言,既有心長子女 們的見識,何不就在檀島多待些日子,最好還能讓他們進當地學校去讀一陣子的書,徹 底感受異國的風土人情。

振千左思右想,加上國內這兩年又恰逢多事之秋,終於接受了妻子的建議,同意舉 家遠赴檀島暫居三年。

做下這個決定後,不但遠在檀島的阮家人欣喜不已,歡迎的信一封接一封的寄來, 說的全是恨不得他們能夠早日成行的熱情,賀家這邊為將要遠行三年,也加倍忙碌的預 先做起各項安排來。

所幸這邊的田事家務亦有可靠的親族忠僕可托,而雪蓮在詢問過大夥兒的意願後, 也決定除了一家五日外,還要攜自願前去的寶善、阿元與經她苦苦哄勸才點頭的英嫂同 行。

不料在好不容易諸事底定,雪蓮的大哥亦已訂好船票,打算親自返國來接他們過去 的當口,邑塵竟會突然改變了主意。

「娘,我說我不想到檀香山去了,至少不想現在就去。」

雪蓮望著女兒,知道她一定還有下文,雖然這消息來的唐突,但她相信女兒事先必 定也已經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會做出這樣的要求,所以無論最後自己是不是會同意她 那麼做,也都該讓她先暢述理由與心聲。

「是這樣子的,娘,順心今年夏天回來時,曾跟我說……」

※b111.net※※

求婚被拒,但示愛成功的順心私毫不以為杵,反倒笑容滿面的說:「邑塵,沒關係 ,反正我們都還年輕,我可以等,也願意等,相倌憑我們青梅竹馬的深厚情誼,再加上 我的耐心誠意,總有一天啊,你一定會點頭的。」

望著順心那雙本來就不大,一旦笑起來便更似兩道彎月的眼睛,邑塵由衷感激的說 :「謝謝你,順心,我總覺得想做的事還大多,所以才沒仔細的考慮過……對不起。」

順心彎起手指來逗她。「對不起、謝謝你,全是三個字的詞呢;什麼時候你才肯讓 我說一些其他也是由三個字所組成,但意思卻美妙上千百倍的字眼?」

邑塵捕捉到他唇邊的笑意與口氣中的親匿,頓覺心中流過一道陌生的羞澀感受,只 得嬌嗔道:「人家真的覺得很抱歉嘛,你還要取笑我。」

那嬌羞的模樣看在從來便將她視為唯一對象的順心眼裡,由不得他不一陣心緒翻騰 ,於是立刻衝動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柔荑。「邑塵,我怎麼會捨得取笑你,你根本不 知道你在我的心目中,是多麼重要的--」

邑塵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如此熾烈火熱的順心,遂也搶在他說出心聲之前道 :「順心,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對我……對我很好。」

順心聽她這麼說,就更捨不得鬆開手了,「那你可珍惜?可會慎重考慮我的提議? 」

他誠摯的口氣和燙熱的手掌在在打動了邑塵,使得她終於抬起頭來,迎上了他深情 的擬視說:「順心,你明知道我一直都很珍惜你,想要在這世上找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來 做朋友,也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找著了嗎?」

邑塵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溫婉可人。「打從七成那年進學堂和如意結成好友,再認 識她的三哥起,就找著了。」

「邑塵……」順心的眼中晃蕩著迷濛的情思,正想大膽的將她的手拉到唇邊親吻時 ,小偏廳門口已閃進一個人影來。

「韋少爺,」寶善顯然已看到了順心慌忙鬆開邑塵小手的一幕,所以才會掩不住一 臉通紅兼喜色說:「太太要我送酸梅湯來,還有大娘特地囑咐我一定要端來的豌豆糕, 她說這是韋少爺最愛吃的點心之一。」

順心笑容滿面的起身謝道:「瞧我,好吃之名竟遠播到你們家來了,寶善,待會兒 請你務必要幫我謝謝英大娘,就說我一定會把這一大碗豌豆糕都給吃完,我人在英國時 ,也的確常常想起她所做的美味點心。」

寶善彷彿現在受稱讚的人是自己一般的笑得更甜了。「好,我一定跟她說,對了, 大娘還吩咐我要記得叮嚀韋少爺一件事。」

「什麼事?」

寶善拿著空出來的托盤,已經準備要退出去了。「就是待會兒要回去時,別忘了明 寶善一聲,我好到廚房裡去幫你拿大娘已經裝好約兩盒豌豆糕啊,因為她知道如意小姐 也很喜歡吃這糕點。」

目送寶善踏著輕鬆的步伐離去之後,順心才回過身來跟邑塵說:「你們家裡的人對 我真好,連如意都考慮在內,待會兒看到英大嫂特地為她準備的豌豆糕時,還不曉得她 要開心成什麼樣子。」

提到如意,倒勾起了邑塵一個疑問,「對了,你今天怎麼不邀如意一起過來呢?我 也有好些日子沒看到她了。」

「她被爹禁足,不准出來。」順心折回座位,啜飲著酸梅湯說。

「什麼?韋伯父不是一向都很疼她這個么女的嗎?怎麼會捨得罰她?她又做錯了什 麼事?竟會惹得令尊發那麼大的脾氣?」邑塵知道在韋家三兄弟五姊妹中,能言善道、 聰明機伶的如意,一向是最得父寵的女兒,風頭不但壓過她大娘所生的前四位姊姊,甚 至連順心都難以與她爭寵。

「其實爹爹真正生氣的對象是信祥,不是如意。」

「生信祥的氣?這我就更不懂了,信祥不是因春假才剛回來過,所以暑假便決定留 在日本多讀點書,說一旦完成學業,也好早日回來迎娶如意的嗎?他人既在日本,韋伯 父又如何生他的氣?」

「還不是因為我大娘擅自拆了他寄回來給如意的信,發現裡頭充滿了「造反」

的思想,「不敬」的言論,馬上告到我爹那裡去,結果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天啊;」邑塵輕呼一曳說:「你先別說,讓我來猜猜看,之後你爹一走就把 如意給叫去,問她信祥懷此「謀反」的念頭有多久了?她以前知不知道這回事?若是知 道,又為什麼沒聽她提起過?是不是連她也被影響,也認同這種「殺頭」妄念了?」

順心對她翹了翹大拇指。「你果然聰明,猜得八九不離十。」

「那如意怎麼回答呢?」邑塵蒼白了臉問:「她總不至於會笨到因著一時的衝動, 而把咱們都服膺革命思想理論的事,也全給一古腦兒的說出來吧?」

「放心,如意平時個性雖火爆熱辣,但碰上緊要關頭時,卻都懂得及時冷靜下來, 當然不至於做出那樣的蠢事。」

邑塵方才鬆了口氣,便又立刻緊張的問道:「那韋伯父不會是要如意跟信祥解除婚 約吧?」

順心聞言竟大聲笑開來,「你想到哪裡去了?會這樣想,就表示你還不夠瞭解我父 親,鄭家可是杭州首屈一指的大米商,官商相輔,自古始然,你想他會捨得斷絕這層關 系嗎?」

邑塵斜睥著他,忍不住調侃道:「什麼官商相輔,我看是官商勾結才對吧?」

「邑塵;」順心佯裝要抗議。

邑塵連忙擺手道:「好,好,不踩你痛處就是了嘛,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爹要如意依他所言約為一封信去規勸信祥,說年輕人一時糊塗難免, 只要不錯到底,隨時都可以改正,什麼「貴不貳過」、「回頭是岸」啦,說了一大堆; 這下換如意忍不住了,也不說她肯不肯照爹的意思去做,便先指大娘無權私自拆看她的 信,說那是極之沒有禮貌、沒有教養的行為,就像當街胡亂剝人衣服一樣,丟臉出醜的 絕不是被迫袒身裸體的人,而是那不注重他人隱私者。」

聽到這裡,邑塵早已笑得快喘不過氣來了。「你說如意這話是不是故意的?

是她聲東裡西,藉以轉移令尊封信祥這注意力的辦法?」

順心忍著笑,一本正經的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接下來客店便是一片呼天搶地 聲,大娘撲上去想打如意,爹爹不准她動手,結果她那一巴掌竟打到了本想過來勸架的 大嫂臉上,然後……」他苦笑著搖頭歎道:「你不會是其的想知道當時的場面有多混亂 ,一言以蔽之--慘不忍睹;風波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之後,我爹就判如意為罪魁-首, 罰她一個月不准出門。」

「那信呢?」

「一樣得寫啊,不過如意可「斟酌」行之,只要記得把他老人家的意思傳達到了就 成。」

邑麈抿著唇直笑。「有時我兒得令尊近算是位中規中矩的好官,至少他不會搜竭人 民的膏血來供自身驕奢淫佚,比那些如狼似大的貪官污吏要好得大多了。」

「但在朝廷已然腐敗的此刻,光是做一個中規中矩、奉公守法的好官,已不足以振 興時勢,不足以安置貧苦不是嗎?」

「順心,」邑塵婉言道:「你又要辜負你的名字了,革命大業豈是一朝一夕可成之 事,我們既有心技人,就要有身當百難之街,為舉世所非笑唾罵的覺悟,縱使一敗再敗 ,亦要繼續冒險猛進;先讓你的心平順下來,你所做的事也才會有順心的一日,對不? 」

順心不免有些羞慚的說:「邑塵,有時我覺得革命陣營內的女同志們,不論韌性、 耐力、細心都要比我們強大多了,你不就一向比我冷靜得多。」

「少棒我了,此事需要大家群策群力,互補其短,這才是真正的相輔相成哩;對了 ,信祥的信內到底說了些什麼?竟然會惹起那麼大的風波?」

「哪有什麼?你想內容若真正嚴重激烈的話,我爹還會只訓一訓如意嗎?說不定早 就找上鄭家去「共謀大計」了,」順心一口接一口的吃著豌豆糕說:「不過是提到了他 最近在幫一位同學搜集寫作的資料,並約略介紹了一下那位同學預計完成的書的內容。 」

邑塵想了一下,知道這是順心有心試她。「他那位同學……」她瞇細了眼睛,再驀 然睜大道:「我知道了,他那位同學,就是在廣方言館學日文時結識的鄒容。」

「對,」順心若有憾焉的笑道:「邑塵,你再繼續總明下去的話,以後我到你面前 來,就真的會有自卑感。」

「瞎說,我就不知道這位素有「神童」之稱的同志計畫寫本什麼樣的書,聽說他今 年只有十九歲,對不對?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的確是一位少年英雄,記得以前信祥曾跟我提過,說鄒容十分崇拜譚嗣同先生 ,平時常把譚先生的遺像懸掛在座右,還作了一首讚美詩云:「赫赫譚君故,湖湘志士 衷。惟冀後來者,繼縱志勿灰。」所以現在他正計書寫一本號召革命、喚醒國人的「革 命軍」,理念上承譚先生的「仁學」,並旁徵博引盧騷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法 意」、約翰穆勒的「自由原論」,另外孫文的言行主張,黨人同志張繼、吳稚暉和信祥 等,更是他最重要、最切實的支助,等書真正完成付印之後,我一定想法子幫你寄一本 到檀香山去。」

「嗯,」邑塵重重的點頭道:「你一定要記得幫我寄一本過來喔,不,一本絕對不 夠,至少也得寄上五本,你忘了我爹跟我其舅也都是革命的支持者嗎?」

「那是我最慶幸的事情之一,怎麼會忘?我們這些如人興中會的人,向來最放心不 下身旁的親人、妻子或愛人,常常得在忠與孝、民族大愛及兒女情長中受盡兩難的折磨 ,獨我韋順心不然,因為不但你是我同道中人,連伯父和你舅父也都支持革命,至少我 們便不會碰上像如意與信祥之間的通信風波和難堪場面;只是,」他盯著邑塵看說:「 我實在捨不得你這一去三年,咱們就得分開千餘日。」

邑塵似乎頗有同感的起身在廳內踱了幾步,然後才低聲說:「順心,其實我也很矛 盾,外頭那遼闊的世界是我所嚮往的,我何嘗不想學你們,同樣進外國學校去求取那些 全新的知識,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對眼前這多難的祖國,偏又有份難以割捨、眷戀至深 的感情;動亂的局勢最是瞬息萬變,我實在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可能得以參與的機會,三 年似乎太長了,對不對?」

順心聞言即難掩一臉為喜與興奮的說:「邑塵,有件事我自回國後就藏在心底,好 幾次想要跟你說,卻都因怕說出來之後,會顯得我太過自私,所以便三番兩次的湧到嘴 邊,又三番兩次的被我給嚥了回去。」

她微蹙秀眉,不明所以的瞪住他看。

「我是說,對於你剛才所說的矛盾心情,我可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真的,那你還不快說;」

「你知道清廷已自去年起實施新政?」

「知道啊,但那又怎麼樣?不過是慈禧那老太婆與一批頑固的守舊派,經八國聯軍 的一大創痛,奇恥巨辱,一時頓感無以對國人,為了收拾人心,緩和民情,才不得不頒 布的詔諭,在我看來啊,恐怕又只是另一套治標不治本的文字遊戲而已。」

「路遙知馬力,是虛是實,治標治本,你現在暫時都別去管,你只需要想著如今已 有女子學堂,所以你可以在伯父母遠渡重洋時,直赴北京就學,同樣可達增進知識的目 的;既然你嫌三年過長,那就不妨先在國內訂兩年書,最後一年再過去與家人會合,游 覽檀島勝景,並深入瞭解當地的風土民情。」

順心的建議換來了邑塵的頻頻點頭,最後她甚至激動的拉住順心的雙臂道:「你這 主意實在是太棒了,謝謝你,順心,從小到大,好像無論什麼難題,只要交到你手上, 一定都能迎刃而解。」

輕攏著她的肘彎,順心笑著坦承道:「先別忙著謝我,我之所以會絞盡腦汁的去想 這個辦法,原始動機可不是為著你,而是因為我希望至少一年一次,在我每回返國時, 都能與你見上一面啊。」

※b111.net※※

璃完女兒的敘述,雪蓮沉吟了半晌之後才問道:「你跟你爹提過了嗎?」

「誰不知道在咱們家是小事由爹,大事聽娘的啊,我想這勉強也能算是件大事吧, 如果過不了娘這一關,爹那兒我就不去勞煩他了,這些日子以來,為了安排出國事宜, 他已經夠忙的了。」

「雪蓮,你瞧這丫頭嘴巴厲害的,是不是標準的兩面光,既討好了你,又體恤到我 了呀?」隨著一陣爽朗笑聲踱進臥室裡來的,是賀振千高大的身影。「真不知道她這等 口才遺傳自誰喔。」

「爹;」邑塵立刻撲到振千跟前去,勾住他的臂膀撒嬌道:「您什麼時候得問的? 進來多久了?怎麼都沒出聲?」

「出什麼聲?」振千寵愛的對著女兒笑道:「爹又不是狗啊貓的;我寸進來不久, 剛剛好把韋順心那小子的「建言」給聽個一清二楚。」

雪蓮起身問他說:「老爺,既然你都聽清楚了,那我也就不必再重複一遍,你的意 思如何?」

振千著一看女兒,再望著妻子道:「這個女兒,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有讓我們操心 過?而她那包括革命意念在內的思想,是不是全為耳濡目染,得自我倆平日有行薰陶的 結果?在地那段兩個弟弟都尚未出生前,類似獨生女的九年成長過程中,我們是不是也 曾協議過,要養成她如男兒般獨立自主的個性,造就她開闊包容的胸襟?」

雪蓮面容一鬆,算是聽懂了丈夫的話意。「是的,振千,我相信咱們的女兒一定鴕 夠照頎好自己。」

邑塵開心得投入母親的懷中,雙眸立刻浮上一層淚霧說:「謝謝爹娘,女兒一定不 會讓您們擔心,讓您們失望。」

賀氏夫婦其實又哪能真正的放心,為人父母者,恐怕窮其一生,都無法完全不懸念 子女吧,只是他們亦深諳女兒大了,就該給她自由翱翔之道,所以心中縱有萬分不捨, 表面上卻仍然不敢稍露痕跡,怕就怕如此一來,反而會害得向來體貼乖巧的女兒裹足不 前。

「等一下,爹還有一個條件。」振千突然正色道。

「什麼條件?」邑塵以眼光向母親相詢,但雪蓮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亦一無所知 。

「就是你的終身大事啊,你什麼時候要跟順心點頭,與他私訂終身,爹都沒有意見 ,不過你得事先與他說清楚,就說是我特別交代的,說若是想用花轎抬你回去,娶你入 門,便一定得等到三年後我們一家五日,外帶阿元他們全家從檀香山回來時才成。」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三章
光緒二十九年

大寒後北京城和親王府「換靶;」載皓低唱一聲。

「換靶;」他的貼身隨從李杉才盹即傳訊下去,然後為載皓送上棉巾。「貝勒爺, 您擦汗。」

「嗯;」載皓接過毛巾抹了臉,卻揚手拒絕了杉才意欲幫他披上的外衣。

「不必了,我還沒射夠,吩咐他們再備五十支箭。」

「貝勒爺,您過年之後就到後園裡來了,小的覺得您近是--」

載皓揮手打斷他的話頭笑道:「小三子,想逗你那對雙胞兒玩的話就去吧,這裡讓 他們來服侍即可,咱們這趙足足在外待了個把月,我著你苦不加把勁的話,剛在學說話 的孩子哪天可能真的會街著你錯喊「叔叔」。」

聽主子提到他那兩個寶貝兒子,杉才隨即笑得合不攏嘴,但也沒忘了自己的本分所 在推辭著說:「貝勒爺這說的是哪兒的話,我是想到咱們昨兒個深夜裡才回到府內,您 又一大早就趕著上朝去,深怕您身子會吃不消哇,所以才想勸您今日練到這就好,可沒 別的意思,更不敢偷懶。」

載皓拍拍他的肩膀。「沒人說你偷懶啊;小三子,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來年了吧, 我還會不明白你嗎?照說有了孩子之後,我實在該讓你多待在府內享受天倫之樂的,況 且小蘭頭一台便為你生了對雙胞男孩,老是讓她一個人忙,想想也是挺辛勞的。」

「貝勒爺,」杉才有些驚異,跟在載皓身追多年,可以說是一路見他平步青雲;意 氣風發、雄才大略的貝勒爺才是他一向所熟悉的,絕非眼前這殷殷開懷垂詢自己尋常家 居生活的模樣啊。「今日上朝,是不是又轉到什麼讓您心煩的事了?」

載皓微微一愣,那表情已分明顯示杉才的推測不差,但他卻仍不欲多談的說:「這 些年何時步過心煩之事來著?有事煩心,想法子解決便是,不然成天煩著、掛著、惦著 ,再想上一百年,依舊無濟於事;我只恨自身一己之力微薄,恐有志難伸啊;」

「貝勒爺,急事緩辦,您就不要再成天這樣苛求自己了,如果可以,小的還真-不 得能為您多分點憂、解點勞。」杉才近乎懊惱的說。

「你已經是我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了,小三子,坦白說,有時我覺得你我之間,甚至 比我跟自己的五位異母兄弟還要來得更親,正因為如此,我才益發覺得有愧於福伯他們 ,當初他把小蘭嫁給你時,還曾為從此便好比多了個半子而欣喜不已,豈料短短數年間 ,我承就皇恩日深,連帶著你也不得不長年隨我在外東奔西走,小蘭非但沒有因你本無 家累而得益,反而還要母兼父職,加倍辛苦,這也就是我為何會一再力促你把握難得的 在家時光,與妻兒好好相處的道理。」

「您的體恤之心,小的完全明白,不過小蘭與我一樣,自小便都在府內長大,我的 心意,也一向比誰都明白,況且岳父岳母是福晉從娘家攜來的老家僕,對於我能跟在她 的獨生兒子的身旁服侍一事,一直都覺得與有榮焉,至於我那兩個兒子嘛,有外公外婆 幫著照顧疼愛,小蘭根本累不到哪裡去,連福晉亦不時差人打賞玩具衣裳,貝勒爺就不 要再懸念這等瑣事了。」

載皓深深著了他一眼,發現此刻不論再說什麼,似乎都已顯得多餘,便只點了兩下 頭,把棉巾遞回給他後,隨即朗朗說道:「搭箭;」

見載皓又恢復一貫的卓然挺立,杉才也不禁跟著精神抖擻起來,連忙拱手,正待一 樣大聲應是,卻已被另一個豪邁的聲音給搶了先。

「小三子,再幫我備副弓來,好讓我與你們這位號稱北京城內的第一號神射手較量 較量。」

載皓猛然轉身,喜出望外的叫道:「關浩;」

「載皓兄,」關浩一追動手脫下上衣,遞給前來接手的杉才,一邊疾步向前與載皓 把手緊握。「咱們又有一年多沒見了,近來可好?」

「托福,」載皓仍然不敢相信眼前人是其實存在般的說:「什麼時候來的?

打算在京城待多久?怎麼事先也沒差人來通知一聲?對了,湘青呢?有沒有一起回 來?她現在在哪裡?」

關浩仰頭大笑道:「說慢點,說慢點,你一口氣問這麼多個題,教我該從何答起才 是?而且你瞧,」他指一指前方說:「箭靶他們都已搭好,我們就先射一回後再聊不遲 。」

「可是……」載皓宦在急著想知道那些事。

「怎麼?」關浩忍不住調侃道:「姓道說你這位二舅子還怕輸給我不成?」

「好小子,竟然連激將法都搬出來用了。」載皓笑著要杉才迭上弓來。「我是怕你 這雙慣於開藥打針的仁醫的手,會難敵我這租鄙武將之臂,所以才拚命想找台階讓你下 啊,想不到你仍執意要比那待會兒若輸了,可不許向我妹子喊冤,你也知道我是最見不 得她難過的。」

「我正是要討她歡心,才立意給你個「難看」啊,」開浩已接過弓來,彈試丁一下 又繼續道:「九年前若不是我揍巧南下祭掃祖墳,北京城內的射柳大會,還能由得你大 出風頭嗎?」

載皓也已搭好箭,目注遠方的箭靶,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篤定的淺笑。「你應該慶幸 自己當時南下了,至少還有杭州一地的射柳魁首可當,如果真留在北京城內跟我比啊, 那年清明恐怕連你關浩是誰,都無人知曉哩。」

開浩的笑聲迴盪放冰封的園中道:「是啊,我是應該慶幸自己湊巧去了趟杭州,否 則如何有緣得識湘青;」按著便收斂笑容沉聲道:「少說虛言,舅爺,留心了。」

載皓亦隨即收起玩笑之心,一時之間,偌大的後園內便只聽得箭聲咻咻。

※b111.net※※

一輪箭試下來,載皓與-浩的箭技果然無分高下,同樣出色,幾乎都百中紅心。

把弓箭交給手下去收台之後,穿回外衣厚袍約兩人便相偕進流杯亭內,品嚐福晉特 意差人送過來的八寶蓮子粥。

「咦?這是什麼?」載皓才坐定喝了一口粥,注意力便被桌上的一個四方錦盒給吸 引了去。

「你打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關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說。

「是給我的東西?」

關浩頷首說:「嗯,本來我是想等待會兒你們兄妹碰了面之後,再拿出來的,但湘 青卻硬要我先送過來,不過也難怪她心急,為了趕製這份東西,在回北京來之前,光是 設計圖樣,便曾讓她足足熬了三個晚上。」

聽妹夫說得心疼,載皓不禁更加好奇了,馬上動手打開錦盒,翻開綢巾,拿出裡頭 的……「好美的一件斗蓬;」載皓欣喜不已的驚呼:「這繡的是大柵欄燈市,元宵夜的 盛景啼。」

「看來這件禮物你並不嫌棄囉?」

「湘青繡的衣裳物件,哪一樣我曾嫌棄過?你沒看我今天披的蓬袍,都還是她三年 前幫我繡的「旭日東昇」。」載皓撫摸著手上這件新的黑色篷衣間:「料子真好,是外 來織品嗎?」

「不,是杭州那兒仿織的天鵝絨,的確很精緻,是不是?不過織繡不易,頗讓湘青 吃了番苦頭。」

「行了,」載皓取笑道:「這麼捨不得湘青累,小心你哪日寵壞了她。」

關浩非但不介意他的調侃,反而還大方的表示。「能夠寵她啊,是我這一生最大的 福氣,我只怕再怎麼寵都不夠,才不怕會寵壞她。」

載皓拍一下額頭,佯裝受不了的說:「可以了,可以了,關浩,我不反對你多多疼 愛我這個幼時命運多舛的妹妹,但你似乎也沒必要老在我面前強調你們夫妻有多恩愛吧 ?不嫌有時肉麻了些嗎?」

「我就知道你會嫉妒,」關浩臉上的笑意愈深道:「誰教你眼光奇高,什麼名媛淑 女全看不上眼,活該要忍受寂寞清冷之苦。」

「你怎麼知道是我眼光奇高?」載皓似笑非笑的說:「我看現在就算是在下有心降 低標準,恐怕也無暇娶妻。」

「你真忙到這個地步?為什麼?為這政務益窳的朝廷?值得嗎?載皓,列強瓜分之 禍,日漸迫在眼睫,你為何仍固執加斯?」

載皓的雙眸迅速黯淡下去,且混雜著一股悲憤。「關浩,咱們各為其主,各有所思 ,無謂對錯,難辨是非,這件事……可不可以不談?」

凝視著這位清廷中少數的猛將之一,亦是他和湘青所敬所惜的親人,關浩實在是有 滿心的不解和焦灼,但與他情同莫逆的自己,偏又比誰都還明瞭這位滿族皇親子弟對祖 法的執著,那份明知不可而仍為之的孤苦心意,看在與他理念迥異的自己眼中,都已經 悲慟難忍了,更何況是日日在矛盾磨心中掙扎的他本人呢?

一思及此,關浩縱有千言萬語,也實在不知該從何勸起,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忍不 住的說:「各為其主,說的好,但我尊崇的,至少還是個志在救國救民的偉大思想家, 你呢?你的主子呢?不論是為那怯弱的光緒,或為那霸道的慈禧,都一樣不值啊;」

載皓雙眼甫一圓瞪,便又隨著放鬆的身子而緩和下來,他的眼眸望向遠方,沉吟了 許久,久到關浩都差一點要忍不住出聲相喚了,才調回眼光來望著他,極為平靜道:「 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求一個「無愧於心」而已,關浩,就算是我拜託你的,別再說 了,我們再爭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更不會有任何意義。」

「好吧,」關浩只得歎口氣說:「但至少你總可以告訴我最近在忙些什麼吧?你把 所有的重擔都扛在自己一個人肩上,可知道福晉和湘青她們會有多擔心?」

只要不爭論帝制與民主孰是孰非,載皓倒不介意跟關浩闡述局勢。

「你知道去年三月,朝廷跟俄國締結的「東三省撤兵條約」嗎?」

「知道,口是心非的俄政府允諾在十八個月內,將原先進駐的軍隊完全撤離東三省 ,去年十月二日,遼南俄軍是如期撤退了沒錯,但約定在今年四月八日的第二期撤軍期 限明明已屆,本來應自奉天、吉林兩省撤出的俄軍,至今卻仍文風未動,且不斷提出新 要求,意圖達到他們一貫封鎖東北的宗旨,結果目前不但英、美兩國紛紛表示憤概,日 本的反應尤為激動,既懷恨俄國干涉還遼舊事,又痛惡其涉足控制朝鮮新仇,兩國為此 不是已談判半年有餘了嗎?」關浩唇邊浮現一抹冷笑道:「最荒謬的是,東三省既為我 國領土,主權便理應歸我所有,如今卻落了個反受其他兩國爭執不休的場面,好比兩個 外人跑進我家廳堂來,爭論東北角那套桌椅該歸誰所用一樣。」

「是很荒謬沒錯,」載皓起身走到亭柱旁去靠著,私毫不覺寒風刺骨的說:「但更 荒謬的事,恐怕還在後頭。」

關浩只須蹙眉一想,便已猜出了個大概,不禁有些駭然的追問:「你是說,這兩個 人可能是會嫌動口過於文雅,進而拳腳相向?」

載皓雙手環胸,雖側身點了一下頭,可是口中卻猶自說著,「但願這只是我個人過 度悲觀的揣測,但願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

然後他猛然轉過身來甩了甩頭,彷彿想甩掉心上所有的重擔與陰霾,故意用輕快開 朗的口氣招呼關浩道:「我餓了,這點粥根本不濟事,你呢?咱們回府裡去吧,我也想 讓額娘和湘青早點看到我穿這件新斗篷的樣子,走;」

※b111.net※※

「陳福,記得跟關大人講,就說我打算留他們小倆口住上幾天,說我們娘兒倆有三 年沒見了,湘青自庚子亂後,也沒再回京城過,既然這回額駙應大診所之聘,打算在京 城住上一年,那把他們倆借給我疼個十天半月的,也算不上是過分的要求。」和親王府 的正福晉一進聲的交代管家。

「是,福晉,您放心,這事我絕對會辦得周周到到的,我們一家人對格格不也是日 恩夜想的嗎?現在好不容易盼到她攜額駙歸寧,說什麼大夥兒也都要好好的聚聚、聊聊 才行。」

身著一身櫻桃紅新衣,顯得喜氣洋洋,更添嬌艷的湘青笑道:「福伯,什麼格格、 額駙的,我聽了都覺得陌生,您還是叫我湘青好了,不然我會很不習慣的。」

「那怎麼可以?」陳福聞言立即連連擺手拒絕。「這樣豈不顯得主僕不分?

不,我不能僭越本分。」

「但是--」湘青急道。

福晉在一旁看了乾脆出主意說:「這樣好了,人前湘青就不妨忍耐一下,不然陳福 也為難,等你們私下相處時,再依湘背的意思不退。」

和以前在府內十分疼愛她的福伯對望一眼後,湘青雖然仍覺得有點彆扭,最後終究 還是點了頭,表示自己勉強可以接受。

等陳福退出去之後,福晉才得暇仔仔細細的端詳起湘育來。「嗯,氣色不錯,人也 比我們在西安時溫潤了些,著來你沒嫁錯夫婿。」

她與關浩之間的相愛過程十分複雜,後來又蒙命運一連串陰錯陽差的作弄,方才得 以「正確」的結合,箇中的曲折說來實在漫長,於是湘青在考慮了半晌後,便泱定不多 加解釋,只簡簡單單的應了聲,「是,說來還要感謝福晉和格格,若不是格格芳心另有 所屬,加上福晉玉成讓湘青瓜代的美意,今日湘青也就無法過得這麼快樂、這麼幸福了 。」

「瞧你,剛才才嗔怨過陳福,怎麼回過頭來,自己也犯了相同的毛病呢?蔚綠是你 的妹妹,我則無異於你的親娘,滿口「格格」、「福晉」的,不嫌太過生疏嗎?」

湘青一怔,帶笑的唇角即刻配上了感動的迷濛淚眼。「湘青七歲喪母,十七歲後又 失去了外婆,一直孤單過日,萬萬料不到此生老天還另有安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福 晉豐潤光滑的雙掌道:「我真有那個福氣,稱您為一聲……娘嗎?」

福晉亦帶淚的笑道:「好孩子,好孩子,」她反手把湘青一雙小手全納入掌中。「 繡兒地下有知,一定也會為我們終於團圓而感到欣慰,好了,這是值得開心的事,我們 倆還在哭什麼呢,真是的。」

湘青聞言,不禁也破涕為笑說:「嗯,這是喜事,我們應該要笑才是,對了,王爺 --不,是爹好嗎?蔚綠的女兒應該也有二足歲了吧?一定十分可愛,她常不常回來呢 ?」

「你阿瑪他很好,」福晉知道來自江南的湘青不慣於沿用滿人的稱呼,便也不急著 要她改。「囡囡的確可愛的不得了,至於蔚綠和-永住在山東,每年都會回來個一、兩 趟,所以過些日子你們一定碰得上,大家都很好,」彷彿想到了什麼似的,福晉原本堆 滿了笑的臉龐竟一下子就失去了歡容。「只除了你二哥之外。」

「二哥怎麼了?一年多前他到杭州去探望我們時,我著他氣色很不錯啊。」

「他身子是很好,精神也不差,就是愈來愈愛深鎖著眉頭,彷彿心裡頭有千百樁事 似的,問他嘛,又總是說沒有,理由千篇一律是公務接忙,最近又多添了項什麼編練新 軍的差事,常常三天兩頭的不在家,有時出外一趟,還會盤桓上一、兩個月,你看看再 照這樣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像那兩位側福晉一樣娶媳婦或抱孫子呢?」

湘青本來凝重的表情,在聽到這般「牢騷」的尾聲時,不禁完全放鬆下來,甚至壓 制不住銀鈴似的笑聲。

「湘青?」福晉頗覺詫異的盯住她著。

「對不起,娘,我這笑絕非出自幸災樂禍,而是因為您大可愛了。」

福晉愈聽愈迷糊的說:「可愛?湘青,我年紀都這麼一大把了,你還來開我玩笑。 」

「我才沒哩,是真的受得如此嘛,娘剛剛說了那麼一大堆話,真正要講的,其實只 有一件事,對不對?」

「哦?你倒說來給我聽聽,看是只有哪一件事。」

「就是最後那句話,二哥至今尚不肯成家,連帶著您也就沒孫子好抱。」

福晉被著穿了心事,為了掩飾尷尬,索性承認道:「對,眼看著過了年之後,他就 要三十二了,以前我不催他,是想著人家說「三十而立」,等三十歲後再娶不遲,可是 現在他--」

「娘,」湘青安撫著她說:「姻緣天定,急也沒用啊,再說二哥一表人才,只要他 肯,您還怕會找不到媳婦兒嗎?這兩年來他深受慶親王倚重,功名、事業算都送正在節 節高昇當中,您就讓他先立業,再成家,不也一樣嗎?」

本來是寄望他們兄妹感情融洽深厚,湘青說的話,載皓一定菊得進去,福晉才會跟 她抱怨,企圖得到共鳴,不料湘青卻反過來幫載皓說話.,讓福晉頓時頗感啼笑皆非; 那趣致的表情,再加上走進香晉齋外間,剛好玷到她們最後的那段交談,使得載皓索性 朗聲大笑起來。

「額娘,後梅找錯對象訴苦了吧?我就知道湘青一定懂得我的心恩,一定會站到我 這追來支持我。」

福晉-來不及開口說什麼,湘青已一躍而起的喚道:「二哥。」

載皓還三步並做兩步的趕到妹妹面前,輕環住她的肩膀說:「關浩沒有誆我,在他 的寵溺下啊,你的確是愈來愈明艷照人了。」

愛嬌的瞥了面帶得意的丈夫一眼後,湘青即由衷的跟載皓說:「見到你,我好開心 。」

福晉被兒子搶白了一頓,乾脆把箭頭轉向湘青問關浩道:「額駙--」

「不敢,」關浩立即收回一直跟牢妻子的眼光說:「娘謂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好,」福晉故意一臉期許的說:「關浩,你著到載皓是怎麼不聽話,又怎麼令我 這個額娘失望的了,我想你應該不至於跟他有樣學樣吧?」然後也沒給他回話機會的便 再接下去問:「那為什麼你跟湘青至今也都還沒傳出「好消息」

呢?」

載皓怔愣,湘青羞澀,關浩則突然笑開來。

「額娘--」載皓本想為湘青夫妻化解掉眼前尷尬的氣氛,卻被母親佯裝生氣的聲 音給打斷。

「我又不是在問你話,你插什麼嘴?」

這下換成載皓滿臉苦笑了,但關浩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完全是福晉母子始料未及的 。

「怎麼?娘,湘青還沒有跟您說嗎?」

福晉聞言初始愕然,但在見湘青立刻躲進丈夫臂彎中又羞又喜的模樣,便已猜到七 、八分了,可是這消息當然仍要親耳聽到關浩的證實。

「你是說……真的嗎?是真的嗎?」

環抱著妻子,關浩的臉龐已寫滿了驕傲與喜悅。「是的,是真的,湘青已有三個月 的身孕了。」

※b111.net※※

由於先闔府享用過一頓豐盛的晚宴,再到陳福他們一家所住的小宅院去與福嬸、小 蘭夫婦敘舊暢聊了一番,所以等湘青和關浩回房時,都已將近午夜了。

雖然福晉一再要他們夫妻住進寬敞的客房,但他們兩人卻都堅持要住回繡樓,也就 是湘青以前的居處。

重新回到這曾盛載他們倆相遇相識,相知相惜的種種回憶的北方,兩人都有種恍如 隔世之感。

「小心,」關浩差點被桌腳給絆倒,使得及時扶住他的湘青不禁低呼道:「你醉了 ,南星。」

關浩順勢將她抗進了懷裡,貼到她鬢邊去。「是的,打從認識你的那一刻起,我便 醉了,醉在你無邊無際的深情裡,難道你至今都還不知道?」

湘育聽得臉上的笑意加深,心底也更甜了。「如果濃情似酒,那恐怕我才是你懷中 長醉不醒的人。」

關浩的雙臂鎖得更緊了。「再喊我一次。」

「喊什麼?」湘青的臉蛋就攏在他的十指內。「喊你的名?或你的字?」

「都成,只要是你喊的,我就愛聽。」

「南星、浩、關浩、關公子、關大夫、南星、南星、南星……」

關浩聽得一臉陶醉,頻頻相應的雙唇最後終於覆蓋下來,吻住了她所有的呼喚。

湘青的手則迅速纏繞上他的頸項,熱烈回應著,同時利用那剎那的空隙,繼續呢喃 著,「浩……浩……」

然後她緩緩抽開了身子,突然俏皮的閃到牆邊去,像懷抱著一個什麼大秘密似的, 漾滿一臉神秘誘人的笑容。

「過來,湘青。」關浩難捺心頭渴望的央催道。

她卻只是搖頭。「不,你真的喝多了,叫你別喝大多,你偏不聽,還有二哥也真是 的,明明知道你酒量沒他一半好,卻仍拚命的敬你。」

「湘青--」關浩見她好像真的無意過來的樣子,便想移到她身旁去,不料腳步一 個踉蹌,慌得湘青趕緊搶身過來,正好被納進他的懷中。「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摔跤, 這一招始終管用。」

「好啊,原來你是裝的,」湘青立刻嘟起了嘴推他道:「討厭,不理你了啦。」

關浩一邊笑著一邊哄著。「別動,別動啼,我知道自己一身酒臭,但我實在捨不得 鬆開你,你就勉為其難一下,好不好?」

「瞧你說得這麼可憐,」湘青終於停止了扭動,輕倚著他說:「好吧,就讓你再抱 會兒,怕只怕等哪天你厭了、膩了,到時我再怎麼苦苦哀求,你也會不屑一顧。」

「大幻想家,」關浩慢條斯裡的抽掉她發上的翡翠玉簪,再輕輕垂放下她光滑烏亮 的青絲說:「你明知道那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你知道嗎?有時我夜裡醒來,望著你恬 靜的睡容,都還會忍不住一陣心驚,怕眼前的一切幸福都只是幻象,擔心有一天你會突 然發現我不夠好而離開我,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運氣,竟有幸娶你為妻,而且與你在一 起生活愈久,愈覺得時間不夠多,日子不夠長,好像我們倆昨日,不,我們倆前一刻才 相識似的。」

「傻氣,」湘青滿心感動的嗔怨道:「其實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尤其是在這動盪的 時局中,想到每天都有那麼多不幸的人、悲慘的事,就覺得自己應該更珍惜一切才是。 」

「所以囉,」開浩馬上順著她的話尾耍賴說:「也不曉得剛才怎麼還會有人捨得離 開我的懷抱。」

湘青嬌俏著笑開答:「我才捨不得呢,但是為了寶寶著想,再怎麼捨不得,也要硬 下心腸來啊。」

「這和我們的孩子有什麼關係?」關浩一臉不解的問。

「關大夫,你忘了自己曾說過酒精對胎兒不好的話啦?」

「我沒忘,酒精是對胎兒不好沒錯,但你今晚不也做到「滴酒不沾」了嗎?」

「我的確是一滴酒也沒碰,但你的雙唇上卻儘是酒香,」湘青的面龐漸漸冉為酡紅 ,誘人至極。「再加上你的熱情疼惜,人家怕再跟你癡纏下去啊,真的會醉得人事不知 ,甚至生出個嗜酒寶寶來。」

關浩聽完不禁仰頭大笑道:「我的好老婆,你也太會聯想了吧,」然後貼向她的耳 邊廝磨著。「我看這根本就是你對我今晚「不聽老婆言」的懲罰,是不是?

那我親吻別處成吧?」

湘青因被吻在耳後而全身酥麻,只得癱軟在丈夫的胸前。「南星……我的好南星, 別鬧了嘛;」好不容易才終於再讓他抬起頭來。「你坐下,我去幫你絞條熱布中來擦擦 臉。」

還是福嬸周到,掐准了時間,就在他們回房之前,差人提來了熱水;而享受過妻子 細心服侍後的關浩,似乎也暫時停止了借酒撒賴的嬉戲心情,指著小廳牆上的那大型繡 作說:「夕照西湖,湘青,你的手真的很巧,把西湖的垂柳、荷姿、水波、餘暉全都給 繡出來了,看見這幅幅景,我突然強烈思念起咱們在西湖畔的小窗。」

湘青順手再端了杯熱茶遞到丈夫手裡笑語:「我們又不是永遠不回去了,有什麼好 傷感的,更何況你此行奉有責任在身,那不比什麼都還要來得更重要?」

關浩啜了口熱茶後放下,伸手便將妻子的手納入掌中由衷的說:「雖然你從不過問 ,但我知道自己的一切始終是你最深的關切,所以我未來一年的主要任務,想必你也早 就瞭然於心了。」

「你要如入麻狀元胡同墨薰莊的聯絡工作,必要之時,甚至想化被動為主動,為革 命陣營吸收培養更多的生力軍,對不對?」

「對,在這風雲洶湧、世變急遽的大時代中,我們尤其需要青年們積極、勇敢、堅 定的決心與意志,和嫉惡、抗暴、俠義的精神與力量,北京這裡雖為「天子」的腳下, 但也是各類學堂彙集之所在,如能鼓動更多熱血學子技入我方陣營,現今暫時陷於低潮 的革命大業,就反能再展新貌。」

湘青依生進開浩腿上懷裡,輕聲問道:「對於這項計畫與目標該如何進行,你是否 已有了初步的腹案?」

「據我瞭解,表面上看來我們的勢力雖弱,但其實暗地裡的同志卻多,聽說連女子 學堂內,都有雄心壯志不讓於鬚眉的巾幗女英雄,看來往後會有更多如我這般幸福的男 同志,不必再在民族大義與兒女情長中掙扎痛苦,索性並肩而戰,成就革命伴侶;在我 們來之前,不是才曾接獲一封會內通訊嗎?那一筆好字,據說就是出自一名女同志之手 。」

湘青把臉偎上丈夫的肩窩處,突然悠悠歎了口氣。「是啊,我們真的是大幸運了, 南星,如果幸福快樂是樣具體的東西,可以分給旁人,讓他也同享愉悅,那該有多好? 」

關浩用面頰下頷輕緩摩挲著她的髮絲問道:「這個「他」,是載皓吧?」

「嗯。」

「要一個人拋卻天生而來的想法與個性,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肯與我們互做討論 ,不把我們當逆臣賊子著,已經很不簡單了,有點耐心,再多給他一段時間,好不好? 我以為你向來是對他最具倍心的人哩。」

「我是啊,不然又何必在娘面前為他大力開解,只因為如果現在他點了頭,表示願 意談論終身大事,那麼所娶之人,千之八九必是所謂門當戶對的尊貴格格或富家千金, 自己本身的家世再加上聯姻的牽扯,你想他還會有脫離朝廷束縛的可能嗎?與其如此, 還不如暫保獨身身份,也好自在來去,」想起載皓在今晚席間力求一醉,以解千愁的模 樣,湘青又不禁心酸了。「可是看他多年來孑然一身,萬般心事皆無可寄托的模樣,我 又實在很不忍心,難道天地之大,竟真的無一能打動他心弦的女子?」

「有啊,誰說沒有?」

湘青沱訝的抬起頭來問道:「是誰?我怎麼都不曉得?」

開浩幾乎忍俊不禁,見她睜大了雙眸,一副好奇的樣子,委實可愛逗趣,便輕捏了 一下她的鼻尖說:「你啊,他不是曾對你動心過,還曾在元宵夜裡箭射金絲燈籠,以求 博你一粲?害得我刨嘗失戀之苦,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還一直把他當成了最強勁的情敵 。」

「哎呀;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的結果嘛,況且,哥當時是因為對我們實為兄妹的內 情尚一無所知,所以才會表錯情,陳年舊事了,虧你還每每提個不停,」

湘青嬌咦著輕拍他一下說:「不跟你講了,人家是正經八百的在為二哥操心,你卻 還有那份閒情來開我玩笑。」

「好好好,不開玩笑,行了吧?」關浩環攏著她說:「但我覺得載皓情思絕非全然 古井無波一事,卻非空穴來風的推測,你還記得三年前他南下杭州,為了讓久別重逢的 我們倆單獨相處幾天,曾托辦公事到總督府去住了數日的事嗎?」

「當然記得。」

「後來他北返之前,又與我們共聚了兩日,在那兩天當中,你有沒有發現到他手中 突然多了樣東西,而且一直牢牢的帶在身邊,不曾離手。」

湘青低頭尋思了好一會兒,終於回應道:「經你一提,我倒真的回想起來了,對, 是有這麼回事,那好像……好像是把扇子?」

「沒錯,坦白說,當時我就曾故意問他那把扇子是在哪裡真的,因為扇子本身雖然 不是什麼精品,可是上頭的書作書法卻讓人見之驚艷,而且退隱隱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

「那他怎麼說?」

「他只說那是他某夜隨總督到杭州知縣府內做客時,一位初識的新友所贈之物,至 於其餘的細節卻再也不肯多言,但我仍可憑直免向你保證,這事定然還另有曲折,不然 後來我們每次見面,我也不會回回都在他的隨身物品中,瞥見那把外表毫不出奇的扇子 了。」

「物品尚且都如此珍惜了,可見贈禮之人在他心中的份量必然不輕,改天找個機會 ,我一定要旁敲側穿的問出個所以然來,說不定那扇子原先的主人,就是二哥這些年來 的……」因見丈夫突然眉頭輕鎖,湘青便再而問道:「南星,怎麼了?你幹嘛娥起眉頭 來,莫非又想起了什麼事?」

開浩立時鬆開眉頭道:「沒有,沒想起什麼事,只是一個模糊的意念而已,好像… …好像載皓那把扇子上頭的字,我最近才再看過。」

「怎麼可能?你連書扇題字的人是誰都不曉得呢,怎麼會突然有這種感覺?」

「所以說囉,八成是我的錯覺;」關浩很快的就決定拋開那個乍然閃現的念頭,「 我覺得比較奇怪的,反倒是怎麼你一直都沒有注意到載皓那項新添的習慣?」

湘青將雙手繞到他頸後說:「人家當時眼中心底就只有你嘛,哪裡還容得下別的人 、別的事,更遑論是一把毫不顆眼的扇子了。」

關浩覺得嬌妻實在迷人,索性抱著她起身往裡頭的臥室走去。「這是拐著彎在暗示 我當初對你的關注不夠專心囉?好,今晚我就好好將你「關愛」個夠。」

完全明白丈夫言下之意的湘青,早將熱燙的面頰貼向他的頸側,啄吻起那急速加快的脈動了。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四章
光緒三十年

元宵前八達嶺長城左近高巖平台邑塵望著前方逶迤在莽莽雲嶺之中,猶 如一尾暫且蟄優,一待春雷震動,便要再飛躍上天的蛟龍的長城,頓覺整個心胸卻跟著 開淌起來。

雖然氣溫因寒流再加上不斷吹襲的西北風而急遽下降,但眼前瑞雪紛飛,大地一片 鑲銀妝玉、層次分明的冬景,依然讓邑塵覺得不虛此行。

更何況在過來這裡之前,她才跟學堂裡的幾位朋友上地安門外的度和堂去痛痛快快 吃了頓大餐,古人說:「飢寒交迫。」現在她既然不饑,當然也就無所謂寒了,而且她 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一共穿了七層衣褲,外頭又圍著件大皮裘,再戴上一頂兜耳貂絨 帽,就算想叫叫冷嘛,似乎也有點不知該從何叫起的味道。

想到臨山城前的那頓盛筵,邑塵的層逆便不禁浮現一抹愉悅欣慰的笑容,那士、八 個一年多來晨昏共處的同窗好友,委實為她這段北上求學的日子,言上一個最鮮活熱鬧 的句點。

是的,句點;她已決定等立春冰融之時,便要提早赴壇島與家人團聚,說來這在年 前方做下的決定,表面上著來雖有點倉卒,其實已是她考慮了一個多月後,才終於確認 的結果。

京城一年,於求取知識上雖不能說毫無收穫,但所得與她當初預期的,畢竟有段差 距,更何況身處這國內最高政權的所在地,日日所聞、天天得見的,全是些令人憂心焦 灼,乃至氣憤慨歎的消息,所以邑塵才會動了輟學的念頭,心想不如提早些時過去跟家 人會合,屆時若檀島日子單調沉悶,那就再按原定計畫停留一年之後,自己先行返國, 回杭州老家去。

她和順心在去年暑假他回來時,已悄悄約訂百年之盟,順心十分高興,雖然知道這 件事的人,除了他們兩個當事者之外,就只有權充見證的如意,但他們慎重其事的為邑 塵戴上一隻玉環,臉上的笑意久久不去,彷彿未來的幸福已完全掌握在他手裡,成了具 化成形的實體一樣。

相較於他的篤定,邑塵的反應與感受便顯得有些輕忽飄緲了,好像只是做了件「誤 」做的事,而非「想」達到的心願一樣。

甚至連順心幫她戴上玉環時,她的表現都不若稍後他遞給她一本書時來得興奮。

「革命軍,」看清楚書名之後,邑塵的雙眸也跟著亮起來。「鄒容真的完成它了, 聽說佳評如潮;」

「是啊,五月間才由上海租界內的大同書局秘密印好發行,不過短短幾個月,已再 版二十次,銷行百萬多冊了。」

「那為什麼我在學堂內,從未見任何人捧讀呢?」

「傻瓜,」順心笑道:「你念的這所學堂是朝廷開辦的,怎麼會讓你們公然閱讀這 本書呢?」

「說的也是,既然如此暢銷,一定造成搶購風潮吧,你才剛回來不久,怎麼有辦法 幫我帶上來?」

順心指指如意道:「那就要問信祥的未婚妻囉。」

邑塵失笑著說:「哎呀,你們瞧我糊塗的,信祥是鄒容的好友,別人買不到送有得 說,他怎麼會拿不到呢,是不是?」

「一想到裡頭也有信祥的付出與心血,我就覺得好驕傲。」如意毫不掩飾她「妻憑 大貴」式的甜蜜笑容。

邑塵在一旁早已迫不及待的翻將起來,並默念道:「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 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爭生救亡過度時代之要義也;革命者,由野妥而進文明者 也;革命者,除奴隸而為主人者也。」著到這裡,她隨即抬頭跟如意說:「如意,你的 確可以覺得驕傲,曾為這麼一本精采的書盡力,曾為像鄒容那樣一位朋友效勞,信祥實 在是個幸運的人。」

「對啊,這本書啊,他幾乎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如意正色道:「尤其是那最激 昂慷慨的一段:「革命,革命;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此其 時也,此其時也;]說得真好,其對,是不是?」

「我認為書裡最中肯、最深入的比方,是他提出了革命與教育必須並行的理念,不 但革命之前須有教育,革命之後,一樣且甚至更須有教育,真乃獨到之見。」順心亦由 衷的誼歎。

「可是……」邑塵憤起了書問道:「聽說鄒容已被收監入獄了,是不是?」

經她這麼一問,順心兄妹的臉色都立刻黯淡下來。「是的,他是在接到章炳憐入獄 的一封信後,慨然勇赴巡捕房自首的。」

「光緒本來就如章炳麟在蘇報上所說的是「載-小丑,不辨菽麥」,朝廷命令江蘇 巡撫恩壽去聘請英籍律師,向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廨提出控訴,指稱章炳磅、鄒容等人侮 屏元首,根本是老羞成怒的行為嘛,」如意忿忿不平的說:「想不到上海租界工部局還 真的在六月三十日拘捕了章炳麟入獄,他既是上海言論界的權威,也是革命陣營中重要 的國學大師,信祥跟我說過,自鄒容今年回到上海,與章炳螃一見之下,即成莫逆,大 師賞賜鄒容的少年英發,生氣虎虎,鄒容則毅佩章炳麟的學識淵博,意志剛毅。」

順心頻頻頷首,接下妹妹的話尾跟邑塵解釋道:「我想最重要的是大家志同道合, 熱心革命,所以明明當時沒有同時被捕,鄒容仍在接到信後,毅然決然的前去陪伴章炳 憐。」

「那樣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卻硬被抑鬱在黑暗無光的苦牢裡,」邑塵滿心掛傻的說 :「順心,我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因為那樣實在太殘忍了。」

「是很殘忍沒錯,但他們兩人現在畢竟是被收押在租界內,只要租界當局不接受朝 廷的引渡要求,我相信章、鄒兩人也就不會有立即的生命危險。」

「若不是這樣啊,我看信祥早拋下他即將完成的學業,回國來探視好友了。」如意 應是最瞭解未婚夫想法的人了,當然也推測得到他可能採行的做法。

「好了,別再為鄒容操心了,我想他跟我們每一位同志一樣,都是志在流血,才會 自願入獄,他這本著作啊,已然震醒了民族的靈魂,革命之業仍須他特績投入;吉人天 相,我相信他們兩人一定很快的就能恢復自由,再繼續與廣大的「革命軍」並肩奮鬥。 」

順心這麼一說,邑塵也覺得自己方纔的顧慮似嫌杞人憂天了些,於是便轉問如意道 :「你三哥說你也想進學堂來讀一陣子書,但信祥不是就快回來了?你不在家多學學怎 麼做一位未來的賢妻良母嗎?還有韋伯父那一站,你過得了嗎?」

「三哥跟你都才剛訂婚,而且我聽說令尊行前曾經交代,一定要等到他回來之後, 你們才能成親,換句話說,那至少也得再等上兩年多;他做哥哥的人都不急著娶了,我 又何必要急著嫁?」

「誰說我不急的?」邑塵還來不及說什麼,順心已搶在她前頭道:「我才急呢,- 不得明天能把邑塵給娶進門,但她不肯嫁,光我一個人急,又有什麼用?」

「順心;」邑塵想不到兩人才做下約定,順心馬上就會利用他的新身份,在言語上 展現他的渴望。

如意拍掌笑道:「怎麼樣啊?我未來的三嫂,恐怕對於怎麼首個賢妻良母的事,你 要比找吏早操心了。」

為了避免他們兄妹倆一搭一唱,說得自己更窘,邑塵便趕快將話題導回到原先所講 的事情上。「我是在跟你說真的嘛,如意,你真的想上京城裡來讀書嗎?」

「我是想啊,在這半年來你給我寫的信中,我已不知神遊過北京城多少回了,可是 這回若不是三哥要來,恐怕不論我再怎麼央求爹,他還是不會答應讓我到京城來玩玩。 」

「瞧,你自己也說了,他連讓你來玩一趟,都不肯鬆口答應,你又哪裡還能奢想到 學堂這類的事上去?」

如意笑出她一雙向來便為最大特徵的梨渦來。「只要使出我最擅長的「磨功」,日 日夜夜的跟我爹磨,我才不相信到頭來他不會軟化。」

回想到如意那日的笑靨,即便事隔半年了邑塵仍然忍不住輕笑出聲來,若非親眼所 見,誰想得到平素那麼嬌滴滴的如意,一旦與自己論劍搏刀,身手架勢,可是樣樣不輸 的。

其實她何嘗不希望如意能夠上來就學,如果她能趕在新學期開課前到北京城來,那 麼自己就可以把租處轉讓給她,並帶她熟習環境,甚至多留些時候,與她為伴。

可是她遲遲得不到父親的應允,進學堂的期盼也只好一日拖過一日,並以愈發寫得 勤的信件,要邑塵描述她在學的生活,與平時的休閒娛樂,說是聊解飢渴。

想到這個,邑塵馬上就決定這兩日若得空,一定要優先把今日聚宴上的菜餚,一道 道詳細的描述給如意聽。

如桂花皮炸是慶和堂的招牌菜,根據裡頭的夥計跟她們說,這道菜從選材開始,就 不得馬虎,首先是精選豬脊背上三寸寬的一條豬肉皮,將毛拔得乾乾淨淨的,接著用花 生油炸到起泡,撈出瀝干、曬透,然後放進磁壇裡密封,一直要等到第二年方可啟用。

做的時候呢,還得先把皮炸用溫水洗淨,在高湯裡泡軟,切成細絲下鍋,如佐料大 火一炒,放進雞蛋、火腿末,就是香不膩口的桂花皮炸了。

「賀邑塵,你頁捨得離開京城?」席間一位同學說:「若是我啊,光是有了這兒的 吃,恐怕我就一步也邁不開腳。」

「這點還用你明說嗎?光看你一個人,大約有兩個咱們的學堂之花--賀邑塵大, 不就很明白了。」

由於均是玩笑之語,所以此吉一出,只換來大家的哄笑,並沒有任何人因此而不悅 ,而或許她那樣說,原本也就是為了想沖淡些許離愁別緒。

「其實我最最捨不得的,是每日朝夕相處的你們啊,女子上學堂這種事,在實行新 政之前,是千百年來的中國婦女連作夢都不敢想的,不然又何至於有祝英台女扮男裝的 求學傳說,所以我們可以在一起,宦在是十分難得的緣分;」邑塵誠摯的說出她這段時 日來的感想。「尤其是我從南方來,剛開始的那幾個月,實在有點吃不消這裡的寒冷與 乾燥,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忙照顧,我想我絕對熬不過來。」

剛剛全都還燦笑如花的女孩們,聽到邑塵出自內心的感謝語後,笑容馬上就隱退不 見,取而代之的是依依不捨的表情,甚至有幾位比較按捺不住的,眼看著便連淚水都快 要奪眶而出了。

於是先前那位說笑的同學,就再挑起轉變氣氛的責任說:「我們照顧你是應該的啊 ,不然上什麼「美術課」時,教我們找誰幫忙去。」

「對啊,對啊,邑塵,你這一不來,我們往後再碰上毒水墨書時就慘了啦,有誰可 以像你一口氣包辦十來個人的功課,而且還能張張風格各異,連老夫子都挑不出破綻來 的?」

這句話倒真是說進大夥兒心坎底了,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立刻紛紛表示贊同,同 時再度勸留起邑塵來,而邑塵也得以趁隙向最先發言扭轉氣氛的徐百香眨眨眼,表達了 心中的謝意。

「其實我暫時也還不會離開京城,所以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將來我還是很願意幫 你們捉刀,怕只怕哪天被夫子看出個端倪來,那就大大不妙了。」

但這些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們,好像根本就沒聽到下半句的歡呼道:「真的嗎?邑塵 ,你還不會馬上回杭州去?」

除了最為投契的徐百香之外,邑塵並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她的父母家人目前全在外國 ,此刻也就只頷首道:「是啊,因為前年歲末我剛來時,天天都忙著適應酷寒的天氣, 也沒欣賞到什麼雪景,所以在我回南方去之前,一定要把這兒的冬景盡情欣賞個夠,順 便也想多臨摹幾幅畫,否則豈不大虛此行?」

「邑塵真是天生的畫家,難怪老夫子對你的書作會那麼喜愛,我想到了;」

她這垂為呼立刻就引來了所有人的注目。「我想到這次邑塵離開學堂,誰會最捨不 得了。」

「誰啊?」

「不就是老夫子嗎?」

於是在一片嘩啦啦的笑圭中,這群年輕女孩終於又暫時忘了別離的傷感,再度吱吱 喳喳的品嚐佳餚,天南地北的暢聊起來。

如今邑塵一人站在平台上,恣意欣賞蒼茫的雪景,併吞吐那清冽的寒風,赫然發現 湧蕩於胸懷的,竟是一種欲淚的悲涼。

這麼美麗的國土,這麼善良的人民,偏偏有著這麼悲慘的命運;

邑塵搓一搓其實戴著手套,根本一點兒也不冷的雙掌,心下決定在去國之前,一定 要把大好河山給留在書紙上。

輟學的事,她尚未曾跟任何學堂外的人提起,或許是在潛意識中,她一直渴盼能有 一段完全屬於自己,毋需跟任何人聯絡,亦毋需讓任何人掛記著她的時光吧。

所幸父母與順心向來也都習慣她獨立自主的個性,邑塵突然有種自己真是普天之下 ,難得的幸運之人的感覺。就像……對了,就像在天上翱翔的鷹,那麼的自由自在,無 牽無掛。

於是她閉上雙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在心底跟自己說:「好了,開始畫畫吧 ;」

拿出打草稿的紙本後,邑塵便開始專心的描摹起眼前的蒼松與孤鷹來。

※b111.net※※

「二師兄,你確定那個二毛子回程會經過這裡?」

暮色杳茫之間,正進將近頹傾的草篷內去收台畫具、水壺等什物的邑廑,突然聽到 外面傳來一個高大尖銳的聲音,立刻反射性的蹲下身去,並盡量縮貼在篷角襄。

「錯不了的,他不是才剛出胡去查探大毛子的事務嗎?哼;這種狗官,我絕饒不了 他;」

他們在說誰啊?邑塵屏息靜氣的揣思:大毛子是外國人,信奉耶穌教及從事洋務者 為二毛子,這分明是義和團內拳民所用的術語,但是……庚子之吼已過四年,京畿四處 對於查禁拳民死灰復燃尤其嚴峻,怎麼自己還會在這裡聽見這樣的對談?不會是她在風 中整整佇立了一個下午,因而產生幻覺吧?

就在邑塵內心激烈交戰著,不曉得該不該悄悄起身著個分明時,外頭已經又傳來了 另一個暴烈的聲音。

「好啦,廢話少說,我已請示過西楚霸王,今日之事必成,你們兩個過來;」

「是;」方才對話的兩人應道。

接下來的一陣——之聲,據邑塵推測,可能是在綁束頭巾、腰帶和足脛布。

「好了,我已在你們的心腹間寫上「雲涼佛前心,玄火種後心」十個字,再佩上符 紙,可保刀槍不入,待會兒你們分藏干、坎二門,我居中,被他個措手不及。」

「大師兄,殺了這狗官,真的對朝廷有益嗎?」

「那當然,你們沒聽董爺說嗎?這狗官在當年咱們義軍燒洋樓、殺洋人,正幹得巧 打烈烈時,堅持剿我,後來大毛子軍隊開進城裡,他所統率的精兵又名為抗外,實則處 處對我橫加阻撓,像這種陽奉陰違之徒,多留一刻均是禍害,如之現在他日益位高權重 ,我們苦不替天行道,豈不由得他剝蝕朝政,則我大清帝國危矣。」

董爺?是在拳匪勢力最猖獗時,受召於慈禧,因對日:「臣無他能,唯能殺洋人耳 ;」而令慈禧大喜,賞獎有如,庚子亂後則被革職的甘肅提督董福祥?

當日他未在被正法之列,想不到餘孽猶肆,不但仍暗中煽惑愚民,甚至還想狙殺朝 中命官?

本來邑塵封在朝中為臣者向無好感,總覺得他們十之八九,都是助慈禧為虐的人, 但剛剛他們所說的一段話,卻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對於他們將要狙殺的對象,竟也產生 了一份異樣的開懷。

奇怪,怎麼會這樣呢?是因為他們說那「狗官」曾明辨是非利害的方制拳民嗎?或 是說若留得他在,可以剝蝕朝政呢?

革命既為推翻清廷,那麼任何一種有害於朝政的破壞,便都是有助於革命的力量, 自己應該插手此事嗎?

「大師兄,我們只有三個人,對方可是位……」由於一陣狂風吹來,讓邑塵漏聽了 一小段話,同時也失去了進一步揣測那位「狗官」身份的機會。「……成嗎?」

「聖母女徒兩名已先過去「關照」了,你還拍心什麼?況且他只帶三名隨從,聖母 的靈藥威力你們也是親自領教過的,等藥力發揮之後,我看他們還能威風到哪裡去;」

「是啊,」那個最早被稱為二師兄的人立即附議道:「屆時一刀一個,還不就跟砍 殺西瓜一樣的俐落;大師兄,我著最大的那顆腦袋,就由你來操刀吧。」

「那還用說嗎?難道你們還想跟我搶功不成?」

「咱們兄弟哪敢啊。」

「知道就好,」那位一直居領導地位的「大師兄」下令道:「好了,我們就再往前 推半里,守株待兔,讓他在這裡血濺五步。」

等確定他們已經走遠之後,邑塵才敢溜出草篷,看清他們逸去的方向。

這些義和團余虐想要狙殺的人到底是誰?她望著漸吹漸疾的夜風,和愈下愈密的雪 花,第一次體會到了何謂心亂如麻,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呢?

轉身下山,回到她暫住的那間旅店去,忘掉剛才所聽到的一切,等明早起來,不論 他們有沒有成功,這事自然會沸沸騰騰的傳開,到時就可以知道「狗官」是誰了。

或者她也可以……※b111.net※※

「小三子,鴻良和鴻善兄弟倆是怎麼了?」載皓關切的問。

「也不曉得是怎麼搞的,中午上路時,明明還壯得像頭牛似的,日頭偏西之後,可 就愈來愈不像話了,先是坐不穩馬,這會兒竟然連神智都不再清楚,直嚷著要飛上天去 。」杉才怏惱兼氣憤的說道。

載皓望著迅速暗下去的天色,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做出決定來,不然漫天大雪一下, 別說是突然出現異狀的鴻良兄弟會受不了,恐怕連他和杉木都有得苦頭好吃。

這次他受慶親王之托,走了趟東三省,最主要是想瞭解日俄雙方目前的意圖,結果 果如他原先所料的教人心情更加沉重。

東北乃他們滿族的老家,土地之肥沃豐碩,他們還會比外人更不瞭解嗎?但也就因 為如此,這些年來眼見俄軍進駐、日人垂涎,才更讓忝為大清子弟一員的他憂心如焚、 怒火中燒。

去年底跟關浩所做的推測恐將成為事實,尤其是日本明治天皇已召開御前會議,據 聞是在討論何時將宣佈斷絕俄國邦交,兩國關係一旦決裂,則戰事必起,這個消息不能 不盡快送回朝廷,也好早做因應。

然而途中突生變故,本來他還想漏夜趕回京城裡去的,但現在拖著兩個連意識都不 甚清醒的人,別說是要按照原定計畫回去了,恐怕連勉強挺進至最近的客棧都不可能辦 得到。

「小三子,」他把所有的情境都在心底迅速盤算過一遍後,便毅然決然的做下決定 。「到前面那塊避風處紮營,有巨岩擋著,應該無畏風雪。」

「貝勒爺,但您本來不是急著想要趕--」

「路明日再趕無妨,橫豎我們今夜回去,依舊無法立刻面見慶親王,不如就先在野 地裡暫歇一宿,明天再趕個大早上路,結果也是一樣的。」

杉木知道做這決定,對載皓而言是頗經過一番心理掙扎的,不禁更痛恨起鴻良兄弟 的「病不逢時」起來,如果他們沒挑在這個節骨眼兒發癲,又或者只有一人不適,那麼 兩人便可以互相照顧,自己也就能護衛著主子趕回京城。

但像現在這種情形,他們勢必全得在此暫停一夜,因為若要他留下來照顧鴻良兄弟 ,而讓載皓一人在夜裡趕路,那他亦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在想什麼啊,小三子?」載皓見他面色凝重,反倒瞭然於心的說:「你是在想該 如何才能做到分身有術,讓一個自己留下來照顧這兩個麻煩,另一個則按照原定行程, 伴著我繼續趕路,對不對?」

「對,」杉才既詫異又敬佩的說:「貝勒爺,您真是料事如神。」

「成了,又不是義和團亂民,哪來什麼神不神的?」在提到「義和團」三個字時, 載皓的心頭突然來那麼一下輕震,記得傍晚前,他們一行四人曾在某條沒有完全為冰所 封的溪澗邊稍做停留,當時他便佗得在那兒洗衣的兩位姑娘透著奇怪,哪有人在天包將 暗時,才到冷颼颼的溪旁來洗衣的?」

不過當時他一心只惦著趕路,而且見那兩位姑娘與鴻良他們調英時,一派自在大方 的模樣,心想必是天生膽子奇大,所以也就沒有進一步多想或多顧慮她們的安全了。

會不會……會不會那兩個女娃兒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百姓,而鴻良他們便是因著了她 們的道兒,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貝勒爺在我心目中,可一直都比神明還靈現。」

載皓回過神來,為了不讓杉才也跟他一樣再多惦一份心事,便故做輕鬆的笑道:「 瞧你愈說愈不像話,也不怕褻瀆了抻明;我之所以會猜中你的心事,只不過是因為長年 朝夕相處,所以格外瞭解你的思路而已;好了,動手搭帳幕吧。」

「那他們兩個?」杉才的只眸其實已再度洩漏了他的想法。

於是載皓微笑贊同道:「交給你去辦,不過出手可別過重,要拿捏得宜,這樣明晨 才醒得轉,大家也好趕路,別再耽擱誤事了。」

「我自有分寸,貝勒爺放心。」

「嗯,」載皓頷首。「那我們分工合作了。」

「這怎麼可以?貝勒爺您這些日子來既勞心又勞力,怎麼好再幫我做這些粗活,我 看您還是先到一旁去休息,順便吃點乾糧,等我料理完他們兩個之後,再來搭篷燒水煮 --」

載皓揮手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話頭說:「小三子,你有完沒完啊,我看你自當上爹後 ,說話便比過去嘮叨許多,敢情是把我也當成了你那兩個正在牙牙學語的孿生兒子。」

「貝勒爺;」杉才漲紅了臉意欲辯解。

「好了,」載皓往他肩上重重一拍道:「別再浪費時間,快動手吧,不然待會兒等 雪下得更大,紮起營來,可就會難上加難了。」

※b111.net※※

「大師兄,是不是可以動手了?」

「噓,你沒著裡頭的油燈芯還亮著嗎?可見那狗官還沒睡,這會兒衝進去,你有幾 個腦袋可以讓他砍呵?真是豬腦袋。」

「怎麼聖母女徒只「放倒」兩個人,大師兄,這樣……成嗎?」

「什麼成不成的,當然成囉,不是告訴過你,西楚霸王會保佑咱們事成的嗎?現在 敵二我三,我們又有神功護體,等他睡熟之後,咱們就照原定計畫衝進去殺他個片甲不 留,不過你們倆也不必再分什麼干、坎兩位,直接貼近帳邊,逢人便砍就是。」

夜風愈緊,而騰騰的殺氣似乎也愈濃了。

※b111.net※※

在捻暗燈心蕊大約半個時辰之後,載皓突佗外頭有一陣異動,什麼聲音?是野地裡 的小獸嗎?或是掠地飛過的夜鳥?

杉才守在帳門處,鴻善、鴻良早被他用毛毯裡住,塞在隨身行李堆中昏睡不堪,載 皓則躺在溫暖的皮褥裡,但因思緒翻騰,所以久久無法成眠。

現在他凝神傾聽,好像又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有三名侍衛均勻的鼻鼾聲。

唉,或許是這陣子他的精神一直處在緊繃的狀態中,所以才會如此疑神疑鬼,他甚 至已經不曉得上回睡一場安寧舒適的好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坦白說,他何嘗不覺得疲累、困頓與空虛,何嘗不渴望鬆散、暢懷與溫存,但是- -等一下;那聲音,那異樣的感覺又來了,絕對不是他的揣測或幻想,而是確有其事, 真有其--刀;

有人正在無聲無息的割開貼於石巖那邊的帳面,若非他尚未入眠,恐怕連對方潛進 來的事,他都還會渾然不覺,好利的一把刀啊;割帳布居然只如劃過水面一樣的輕巧流 利。

載皓一面保持均勻的鼻息,一面凝眸注視那把刀的動靜,它停在大約一個七歲小兒 的高度,看來來人是有意跪爬進帳。

就在載皓準備起身之際,帳外已經又起了新的變故。

「霸王神祐,斬殺奸賊;」

「小三子;」

雖然已在同一個時間內出聲示警,但驀然驚醒過來的杉才,卻仍然只來得及保住腦 袋,側身換來衣衫立刻被劃破一條長口子的結果。

「小三子,快躲;」載皓乍逢眼前巨變,早就忘了篷布被割開的事,不,應該說他 已經搞懂了,這分明就是有計劃的暗殺行動。

「不,」杉才顧不得被劃破的衣服,馬上喊道:「貝勒爺,敵暗我明,還是您先走 ,我留下來斷後。」

「別在那裡惺惺作態了,我就讓你們一個都跑不掉;」身著紅、黃色衣褲的壯漢各 一,掄著大刀朝杉才便是一陣亂殺亂砍。

杉才因一要顧著載皓的安危,二要乘機扯毯子覆住鴻良兄弟,以免昏睡的他們遭刺 ,最後還要靈活的閃避,只因在倉卒之間,根本無暇捉刀拿劍,很快的身上便多了好幾 道刀口子,熱血四濺。

「貝勒爺,您快走,快走啊;」即便已掛了彩,杉才仍一心一意惦著護衛主人的職 責。

「不,我不走,我怎麼可以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由著這兩名跳樑小丑胡鬧。」說著 他已捉起被褥下的弓箭,在大家似乎都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前射出第一箭。

「咻;」的一聲,被射中胸口的那名匪徒瞪大了眼睛,連聲音都尚未來得及出口, 就已經在為愕之間丟了性命。

「你……你……」眼見載皓箭術如此高明,另一名匪徒似乎立時慌了手腳,難以決 定下一步該怎麼做,而載皓卻已趁此再搭上一箭。

「這顆大腦袋我要定了,你也快砍死那個狗腿子啊,還在發什麼呆;」

「貝勒爺,小心後面!」

在乍聞另一個聲音響超時,載皓也聽到了杉才的警告,但同時目睹原先衝進來那名 匪徒已恢復狠厲,正要朝無暇自顧的杉才腦袋砍下去的當口,他實在也沒辦法再多想什 麼,只能專心一意的瞄準他的腦門放箭。

雖然這一切鄱在短短的一瞬間發生,可是等載皓聽過身來,意欲化解來自後方的襲 擊時,那把大刀卻已經直朝他眼前劈來。

「狗官,你連殺我兩名師弟,西楚霸王絕饒不了你;」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全大大出乎載皓預料之外,原本以為自己一定躲不過的一刀, 在這位身形高大的匪徒首領突然痛號一聲後,竟然是劈到了猛然撞過來,想要護衛主子 的杉才背上。

「小三子;」載皓一腳踢飛了那名匪徒,扶起全身迅速浴血的侍從。「小三子;」

「貝勒爺,」他蒼白著臉,玨如游絲,表情卻乎和的說:「你……你該謝謝那位… …」他拚命的舉起手來,指向載皓身後。「那位……及時刺中他……他的小兄弟……」

載皓猛然扭頭往後一看,才發現帳內尚有一人,那人瞪大了眼睛,正盯住自己的雙 手看;載皓再往前一瞥,赫然見到那被他踢飛的匪徒已然斷了氣,插在其頸側上的鋒利 匕首,猶自發出森冷的光芒。

刺中?她殺了人了?她竟然殺死了一個人?還有剛剛那個顯然是「狗官」手下的人 說她是什麼?說她是--「小兄弟;」載皓吼道:「你-在那裡發什麼呆?快過來幫我 救人啊;」

小兄弟?他們竟然都叫她「小兄弟」,望著自己一身為方便寫生而特地換穿的男裝 ,邑塵已經不知如何辯解才是了。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五章
「額娘!」踏進自己居處正問的戴皓驚訝的說:「您怎麼來了?」

「杉才怎麼樣了?」福晉顯然認為自己為何在此,根本一點兒也不重要。

「我從芳兒那追聽到消息後,馬上就趕來這裡等你,都快急死了。」

「都是孩兒不好,請額娘恕過,是孩兒證額娘掂心受聽了。」

「哎呀,戴皓,」福晉已失去平日一貫的氣沉神定,索性緊扣住他的雙臂說:「我 在問你杉才怎麼樣了啊,你怎麼答非所問呢?是不是你也受了傷?所以頭。才不怎麼清 醒?但芳兒跟我說受重傷的只有杉才一人啊,怎麼--」

「額娘,」載皓連忙反過來扶住母現,先訌她坐到椅子上,然後說:「額娘您冷靜 一點,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您瞧,我不是一點兒傷都沒有嗎?」

福晉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端詳過兒子後,總算鬆了口氣道:「今兒個清晨你回城裡 來之後,也沒想到你阿瑪和我可能會操心嗎?竟然連府裡都不回來轉一下,就一直待在 診所裡,只差人來叫小蘭過去,若不是湘青體貼細心,懂得讓芳兒回來通報我一聲,我 們更不曉得要急成什麼模樣了。」

「額娘,」載皓勸慰著頻頻拭淚的母親,也一迭聲的道歉。「是我不好,一切都是 我不對,但救人如救火,杉才的傷勢又是那麼的嚴重,當時我一心只想著定要將他救回 來,否則往後將無面目可見福伯一家人,疏忽之處,還請額娘寬宥。」

這時福晉總算也比較平靜下來了,便示意載皓先坐下來再說。

「福嬸呢?」

「芳兒本來一直陪我在這裡等的,後來她實在放心不下女婿,便又趕到診所去了, 怎麼?你沒碰到她嗎?」見載皓搖頭,福晉便推測道:「那大概是在半途錯開了;對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杉才怎麼樣了呢?」

載皓至此才露出自進屋後的第一抹笑容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關浩說那些傷 口雖然都又深又長,十分嚇人,所幸也均未傷及內藏筋骨,再加上我們連夜趕路,把他 送了回來,終於得以及時挽回他這條寶貴的性命。」

「謝天謝地,真是謝天謝地。」

「額娘,您真該謝的是您那位女婿,」杉才沒事,載皓的心情整個放鬆,也才又有 了說笑的興致。「他那一手「縫功」真不是蓋的,雖然「材料」不同,但我看他的功夫 恐怕並不遜於湘青。」

「你真是口無遮攔,繡花是件美事,但關浩他們那種動刀動剪的什麼外國醫術,可 是能不用,最好別用的生死大事,兩者怎麼好拿來類比,簡直就是不倫不類。」福晉忍 不住笑斥道。

其實載皓本就為了要逗母親開心,如今見她終於聽憂為喜,自己的眉宇也才跟著舒 展開來。「是,額娘糾正的是,有關浩照應著,我相信杉才的傷,一定能比誰都復原得 快。」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杉才的生命無虞,福晉也就有暇關心起更多的事來。 「聽說你們是在雪地紮營時遇襲,但你們不是原定在昨夜裡便要趕回來的嗎?怎麼又會 在外頭露宿呢?就算腳程慢了,也該找家乾淨的客棧過夜才是啊。」

載皓本來一向主張不把外頭的事帶回到家裡來,更極度避提任何可能會讓母親為他 操心的事,可是今日情況特殊,他知道若不說個明白,恐怕母親反而會一直掛念,於是 就把他們昨天傍晚之後所發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說給母親聽。

「鴻良、鴻善回來了沒?」載皓突然想起了一些在杉才接受急救時,他都無瑕頎及 的事。「還有幫著我送小三子回來的那個小兄弟呢?他跟小三子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甚至也算是小三子的救命恩人之一,昨天夜裡我因小成小三子安危,不得不喊他做東 做西的,根本沒得主好好的謝他,現在他人呢?」

「鴻良他們早跟你請你阿瑪派去的人回來了,這兩個兄弟也真是糊塗,聽說他們一 覺醒來只知不見了你們,還不曉得自己是在野地裡呢。」

「那也難怪,我猜問題一定出在那兩個與他們在溪邊說笑的女孩身上,說不定當時 她們曾暗地裡給鴻良、鴻善兄弟吃了什麼,或喝了什麼;我亦曉得就那樣扔下他們,可 能會有點危險,但事發突然,實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回來了就好,細節我改口再找他 們來問個清楚。」

回答完他第一個問題後,福晉便繼續答第二個說:「至於那孩子,」她指一指左手 追道:「我讓他到左側間去睡了。」

「他睡著了?」

「不然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樣是鐵打的啊?動不動就連續熬上三天三夜不睡 ,」福晉乘機數落道:「也不曉得少年該多惜些福,若來身子才能夠硬朗,沒聽古人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

「是,額娘教訓的是,今晚我一定好好的睡一覺,這樣行了吧?」

「光一晚聽話有什麼用?不過你若肯乖乖睡上一場覺,也算是給足我面子了。」

「額娘……」載皓知道在這一方面,他是怎麼說也說不贏母親的,只得露出苦笑討 饒。

「這個小男孩倒長得挺眉清目秀的,」所幸福晉也深諳「適可而止」的道理,立刻 就再言歸正傳的說:「早先你叫芳兒帶他回來時,也沒交代清楚,我還以為他只是個幫 襯著你運送杉才回來的普通小伙子,早知道是這麼回事,連我都該好好謝謝他了。」

「他沒跟您們詳述過程嗎?」

福晉想了一想,十分肯定的搖頭道:「沒有,就只是默默站在我們身旁,除非我問 他,否則連一句話也無,這麼說來,還是個功成不居的謙遜孩子哩。」

「那額娘問了他些什麼?」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怎麼會跟你碰上,杉才又是怎麼受的重傷等等。」

「名字;」載皓拍一下額頭說:「我真是糊塗,差他做那麼多事,卻連這最基本的 事都忘了問,額娘,他叫什麼名字?」

福晉瞪大了眼睛,彷彿也不敢相倍這素來以精明幹練聞名的兒子,也會有如此失儀 的一面。「他的名字十分典雅,叫做賀朝雨,一早的雨,說是因為母親在一個落著微雨 的清晨生下他,所以父親就幫他取了這個名字。」

「朝雨,」載皓咀嚼了一下後說:「好像稍嫌陰柔了些,不過他的膽識倒是挺驚人 的。」

「他說他是江南人氏,家中人口簡單,平素只有他與父母三人,半年前隨姊夫移居 檀香山的姊姊產子,力邀爹娘過去住段時日,並著看外孫,結果他們過去後不但挺能適 應,似乎還過得相當愉快的樣子,甚至要他等天氣回暖後,也過去住一陣子,他考慮了 幾天之後,便決定遵照父母的意思去做,不過在去國之前,想先看遍祖國美景,加上他 又喜愛書書,所以才會一個人登上雲嶺寫生,誰知會那麼巧的碰上有人想狙殺你們,他 就幫著你護送杉才回來了。」

「就這些?他就只說這些?」載皓搖了搖頭道:「額娘說的沒錯,他果然是個謙遜 的人,根據他自己的說法,簡直就是捨棄了最重要的一段波說嘛;記得在下山時我曾經 問他,怎麼會那麼湊巧於千鈞一髮之際進帳幕裡來,他說是因為在寫生完畢後收抬東西 時,無意中聽到了那三名義和團余虛的對話,所以就悄悄的跟在他們身後,還說他也不 知道自己打哪裡來的勇氣,本來他只想割開帳布,偷溜進去通知我一聲,想不到最後竟 然退殺了人,著得出來那件事給了他很大的震撼,因為在提到那件事時,他甚至全身劇 顫到連聲音都跟著走調。」

「等他醒來之後,我們一定要好好的謝他。」福晉由衷的說:「對了,你一定什麼 都還沒吃吧?我晚膳也還沒用,就叫他們開在你這裡好了,咱們娘兒倆也艱得有這種單 獨用餐的機會,就讓我陪你喝幾杯壓驚酒。」

載皓委實也餓了、疲了,能不再出房門去,就在這兒吃是最好,但他的眼光卻突然 瞄到左側間,隨即改變了主意道:「不,額娘掛了一天心,想必也累,還是回香晉齋去 開膳方便,我陪您回去用過餐後,再回來休息即可。」

福晉慈愛的看了載皓一眼說:「你是怕吵到朝雨那個孩子吧?有時面對你的善良周 到,連額娘都不曉得是該要免得驕傲或心疼才好。」

載皓沒有否認,但也不肯正面承認,只面帶微笑的扶起福晉說:「我們走吧,額娘 ,我是真的快餓壞了。」

※b111.net※※

邑塵聽著他們母子倆走出屋外,腳步聲去漸遠後,心下一鬆,這才敢翻身坐起。想 不到這一場覺竟睡到了天黑,不過她早在載皓向他母親稟告手下的情況時,便已經醒了 過來,他其文是不必為了怕吵醒她而改變用餐地點的。可是她又迫切需要一段獨處的時 間,好讓地想清楚一些事、也決定一些事,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她沒有跟載皓 撒謊,當時她的確只是想偷溜進去推醒他,告訴他有人想狙殺他們,哪裡知道那三名拳 匪的動作會那麼快,一下子就殺進了帳裡,不但載皓他們措手不及,連自己……自己… …她盯著自己一隻向來只拿筆,只畫畫的手掌看,猶不敢相信「它們」已沾過一條生命 的血腥,無論那個人是好是壞,他又是不是為非作歹的拳匪,終究是一倏活生生的人命 啊;

可是如果昨夜她沒有出手,那麼現在失去生命的人,便是載皓了。

載皓。

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插手相救的「狗官」,竟是當今備受寵信之和親王奕楨的次子, 也是本身聲譽日隆,幾乎可稱之為目前清廷僅剩的幾名可用之材中,文武雙全的頭號猛 將,武衛中軍統領兼練兵處首要人物之一的載皓。

天啊;邑塵把臉埋進了掌中,在心底哀喊道:他竟是載皓;他竟然會是載皓。地做 了什麼?竟然在因緣際含之下、陰錯陽差之間救了非但對革命大業無益,甚至-可能是 清營內首號威脅的載皓。

因在庚子之亂及後來與八國聯軍代表簽訂合約的過程中表現出色,進而得到朝廷倚 重及拔升的載皓,近年來的聲望,其可以「名重天下」來形容。

尤有甚者,因之他少年有成,家世顯赫,而且至今猶單身未娶,更不知是多少家有 名媛淑女者的皇親貴族或高官富賈心目中理想的乘龍快婿人選。

邑塵記得去年在學堂時,就曾有一位兄長加入新軍的同學,聽述給大夥兒聽,說: 「我哥說那天統領到練兵處去展現馬術與箭技時,哇;簡直是轟動到極點;別說是那一 身技藝超凡了,俊俏的長相啊,更是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聽說他斜聳的眉如劍,蛙眼 明亮澄澈,鼻樑端秀梃直,雙唇薄而有勁,總之他整個外形呵,都散發出一股難言的、 脫塵絕俗的氣息,還外帶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瀟灑韻味。」

聽得許多位同學一臉嚮往,雙眸陶醉,她也記得當時除了她不予置評,靜坐一旁外 ,好像只剩下徐百香比較冷靜的說:「是哦,我看再描述下去,他都快成為神話中的人 物了,也幸好親眼見到他的,只是孫小茹的哥哥,換做是你們遺一群娘子軍啊,不立刻 全體拜倒在他的馬蹄下才怪,光是用耳朵聽,都已經如此難以自持了,如果用眼睛看, 那還得了,說不定戟皓那位貝勒爺,還會被你們熱情的眼神給炙融掉呢。」

回想起當日的嬉笑嗔罵聽,今日的邑塵卻只有苦笑的份,當時徐百香會那麼快人快 語,大家會笑得那麼坦然輕鬆,全是因為她們的確都沒有真正的看過載皓的關係吧。

如果她們也像她一樣,不但親眼著見了他,而且還見識到他在險境中的鎮靜,俱無 虛發的兩節,對手下的誠摯關愛,以及剛才他母親沒說錯,也沒誇張的善良周到,那她 們對他的崇拜,一定會更深厚、更激烈吧?

她們的反應至少不會像她此刻的感受這麼複雜:摻雜著傳言果然都是事實的震驚, 發現他魅力之所在的怔忡,目睹他對部片照拂的感動,及時插手挽回他一命的慶幸,以 及體認他必成推展革命事業大患的恐催。

是的,就是恐懼,那幾乎是在得知他是載皓後的種種反應中,最深刻的一份感受。

所以她才會一直任由他們誤會自己只是個「小兄弟」、「小男孩」,才會揉和了某 些事實,再捏造出虛假的身世來,如果插手救他的行為是項錯誤的決定,是會為革命帶 來無窮後患的動作,那麼她就得患辦法改正、或至少彌補些許這項錯誤。

湊巧她剛離開了學堂,眼前正好有一段空檔可供應用,至於該如何做?邑塵倚牆合 眼,重重的吁了口長氣,告訴自己得好好的想一想,真的必須好好的想一想……※ b111.net※※

「朝雨,今天下午小三子就可比回家了,福伯昨天還特地拜託我讓你待在府裡,說 小三子想親自過來跟你道謝,所以我看你今兒個不必跟我到練兵處去了。」

本來已經做好出門準備的她不禁一愣道:「那怎麼可以?沒我跟著,貝勒爺您換裝 漱洗等等的瑣事,該由誰來照應?」

自從意外救了載皓一命後,至今已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在載皓飽睡一免醒來的 隔天清晨,赫然發現朝雨不但已把他所有的盥洗用具全都準備好了,而且送在服侍他更 衣之後,對他做了個頗令他詫異的要求。

「你說什麼?」載皓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朝雨想求貝勒爺讓我待在您的身旁充當小廝,早上您還沒醒過來之前,我已經問 過福嬸了,她說杉才兄一直是您的貼身侍從,現在他身受重傷,沒有辦法再服侍您,我 想自己雖然笨手笨腳的,但只要我努力的學,相信很快的也就能多多少少替代他的工作 ,好歹也算是將功折罪。」

「將功折罪?」載皓聽得更加迷糊了。「你有什麼罪好折?救了我和杉才,本身就 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不,」她一逕低著頭,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若是我的身手再俐落一點,那老 拳匪也不至於還有力氣重傷杉才兄了,更何況他那一刀雖沒殺中了您,卻使得杉才兄差 點去了性命,對於他,我實在有著很深的歉意,都是因為我,才讓那名拳匪砍傷了他。 」

「這哪裡能夠怪你?」載皓聽明白後,不禁失笑道:「一半也是因為他護我心切沖 了過來,才會不巧挨上了那名拳匪的最後一刀。」

「可是要不是我--」

「況且若沒有你那一手急救功夫,及時幫他止住了血的話,就算後來我們路趕得再 怎麼急,恐怕也還是救不回他那條小命,總而言之,你不但是我的,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什麼將功折罪的想法,都別再提了,如果能夠趁早忘掉,那就更好。」

「但他受傷這段期間,貝勒爺您的生活起居、日常瑣事怎麼--」

載皓瀟灑的揮一揮手,再度打斷他的話頭說:「其實自從杉才娶了小蘭之後,只要 是回府的日子,我便不准他再過來這裡與我同進同出了,反正府內奴僕如雲,暫時從別 處借調一、兩名小廝過來我這兒服侍不難,這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臨時借調的,又哪裡比得上專門服侍的人來得順意妥當呢?貝勒爺,我便與 您實說了吧,我家人口雖簡單,現在姊夫在檀香山的農牧畜業做得好像也還不錯,但其 實說穿了,都只是勉強得以自給自足而已,所以我雖有心遊遍大江南北,把咱們國家的 大好江山全畫下來,但苦於荷包羞澀,只好縮短旅程,勉為其難的答應爹爹出國去,到 那我根本沒啥興趣的「番邦」過活,」說到這裡,他突然抬起頭,以著充滿期待的閃亮 眸子向我皓乞求。「但如果您肯收留我,那我就有另一條生路可走了。」

「此話怎講?」

「我說出來,您可別被我的坦白給嚇著,更別怪我唯利是口喔。」

載皓見他說的趣致,不禁笑道:「你倒是先說說著啊。」

「是,如果您能答應讓我留在府內當您的貼身小廝,那至少我的吃住便不成問題, 加上您威名顯赫,不乏外出的機會,我也就可以趁著與您出外之便,將各式景物草描下 來,做為日後佈局作畫時的基礎,貝勒爺,只要有一處得以棲身,有三餐得以溫飽,讓 我可以聽紋留在自己的國家裡,那您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去學、去做。」由於她的確 有非留在載皓身旁不可的理由,所以此刻的急切表佰和懇求的口氣,便愈掠得逼頁。

書畫,把大好的江山留在主紙上,載皓的心突然飄回到三年前某個如夢似幻的夜裡 ,那個與自己雖缺乏一面之緣,卻對作畫顯然也有著高度熱情的人,以及那位口齒伶俐 、清秀動人的侍女;俯望著朝雨熱切的面龐,載皓的心湖驀然一陣晃蕩,怎麼他的相貌 竟與記憶中的故人有著七分的相像?

但那必定只是自己的幻想吧,載皓搖了搖頭,暗笑自己的荒謬,可是邑塵看在眼裡 ,卻以為他已經否絕了自己的要求,連忙急道:「貝勒爺;我求求您成全我這小小的、 卑微的心願,我一定會努力--」

「好吧,你就留下來。」

乍然得到應允,邑塵卻又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微張著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那 表情倒把載皓給逗笑了。「怎麼?不會是我答應之後,換你要反悔了吧?」

「不,不,不反悔,永遠都不會反悔,」邑塵這才如大夢初醒般的想要跪下去叩恩 說:「我--不,是小的謝過貝勒爺,謝謝貝勒爺。」

「行了,」載皓笑著扶起他道:「以後要忙、要累的人可是你,讓救命恩人反過來 服侍我,該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才對。」

邑塵的手臂被他一扶,竟彷如被電觸到似的猛然躲開,雙頰也火辣辣的熱燙起來, 一時之間,倒著傻了我皓。

「朝雨,你怎麼……」

「小的該死,」邑塵拚命掩飾方纔的失悠道:「小的理應行此大禮,卻被您一把扶 起,覺得有逾本分,所以才會……」

「原本如此,」雖然仍有些孤疑,但載皓總算是暫時接受了她的解釋,心想:小男 孩嘛,這兩天飽受為嚇,難免精神緊張,加上他又是頭一次為人當差,臉皮亦不免薄了 些。「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准你留在我身旁。」

「什麼條件?」深怕再著著他的話,自己的臉會更紅,甚至露出馬腳來,所以這會 兒邑廑便連頭都不敢抬了。「貝勒爺話說。」

「就是你雖名為我的小廝,實際上我卻想交你這個挺有意思的孩子做做小朋友,所 以呢,第一步,」他豎起食指來叮嚀:「以後在我面前,別「小的」、「小的」,甚至 「奴才」個不停,朋友既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你就直接說「我」即可,好嗎?」

迎上載皓溫和的眼神,邑塵終於不由自主的輕點了一下頭。「好,貝勒爺。」

從那一天開始,便連邑塵也不得不把自己當成了「朝雨」看,努力忘掉局於「邑廑 」的女性種種,徹底的從「她」轉變成「他」。

「那些事情就算一天沒你,我也還應付得來,你就甭為我操心了,等著小三子來向 你謝過救命之恩要緊。」

朝雨聽然嗽起了小嘴道:「原來我這麼無關緊要啊,有沒有我跟在身旁,您都一樣 ,說不定還覺得更加自在哩。」

望著小廝微嘟的小嘴,載皓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想捏捏他的鼻尖取笑他一番麻,卻 又因想起了朝雨對於跟他人肢體接觸的事,向來極端忌諱和排斥,進而打消了那個念頭 ,他也搞不清楚這個小男孩為何會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禁忌,不過也由於他的勤快貼心, 使得近來自己的生活起居的確舒適許多,所以那些無傷大雅的生活習性,載皓便也抱著 尊重的心情,一逕由著他去堅持。

「朝雨,瞧你這小心眼兒的模樣,不知道的人,還真會以為你是個姑娘家哩,連這 種小事也能引發出你一堆奇奇怪怪的念頭來。」

「我……」朝雨面孔迅速泛紅,話語也為之一窒。

「接著啊又一定是面紅耳赤,」載皓面帶縱容疼愛的表情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

朝雨怕自己多說多錯,索性專心的為種合香,給福晉送過去之後,發現近剩下一些 ,就去找出您今天特地換上朝服,是要進宮裡去嗎?」平常他到練兵處去,都只是一襲 可撩可卷的簡單袍服。

載皓微仰著頭,讓朝雨幫忙扣好披肩的鈕索說:「嗯,赴練兵處之前,我得先上朝 去,最近南方上海有件事鬧得凶,朝廷想跟大臣們合計一下,看著該怎麼辦才妥當。」

「什麼事?需要如此慎重?」朝雨佯裝隨意問起的樣子,聽身去拿載皓的一些佩件 ,這一側身,便也略著了載皓微向上挑的劍眉,似乎在疑惑著他為何會對此話題產生興 趣一樣。

不過他還是應答道:「就是朝廷想從上海租界引渡兩名企圖以不當言論煽惑人心的 造反分子回來,但租界那邊卻硬是不允,實在是教人有些心煩。」

「既然是租界裡的事,就讓租界的衙門去辦好了,咱們近插什麼手哩?」

一聽他用「衙門」兩字形容合審單位,載皓反倒笑了起來,用語如此「古舊」,思 想應該也就不至於前進到哪裡去吧。

「問題是其中一個人的著作充滿著所謂的「革命」思想,極容易挑功那些意志不堅 的人,讓他們群起造反的念頭。」

「真有這種事?」朝雨佯裝吃聽道:「什麼人有那麼大的膽子啊?造反是要砍頭的 呀;」

「會想要參與革命的人呵,聽說早就都已經不怕砍頭了,你打從南方來,怎麼會對 這類想法一無所聞?」

「我爹才不准我聽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論,」朝雨流利的麻答:「我可是賀家的狩生 子,不能被砍頭的。」

「沒有……」載皓沉吟了一下,眼神表情都是複雜的。「最好。」

「貝勒爺,您的香囊。」

載皓暫阻了朝雨要幫他-戴的動作,逕自從他手中抬撿起那個不及半個巴掌大的白 玉香囊端詳道:「前幾天戴的那個鍍金葫蘆呢?」

「我嫌它重了些,而且跟您今日的朝服顏色相近,載起來不夠顯眼,最重要的是我 昨天新起用了一種合香,給福晉送過去之後,發現近剩下一些,就去找出您另一個香囊 來裝填,您問問著,看喜不喜歡這個新香味。」

載皓將那個盒面飾接空菊花雙雀紋的扁圓形玉盒湊近鼻端一聞,立刻讚道:「真香 ,悠悠遠遠的氣息,既不濃且不艷,像透了……」他偏頭想了半晌,然後帶著八分肯定 說:「梅花的香味。」

朝雨拍手大樂道:「貝勒爺您好厲害喔,這個配方所調製出來的,就是梅花香,連 你來聞都覺得像,那我這半個月的心血就沒有白費了。」

載皓望著他因興奮而微紅的雙頰,以及眼中佻達的光彩,配上白皙光滑的肌膚,心 神不禁一陣搖晃,連忙暗喝一聲:荒謬,並努力凝聚心思問道:「這帖香需要花上半個 月的時間來調配?怎麼這麼麻煩啊?」

「不是啦,是把所有的材料碾成細末,再以煉蜜調合,做成合香之後,還必須用瓷 盒盛裝,埋在地中半個月,然後方可以取出來使用;所以打從半個月前我把瓷盒埋進地 裡之後,便天天惦著,怕起出來時香味會不對,謝天謝地,總算沒有失敗。」

載皓笑道:「我猜這玉盒上下加飾的穗子,八成也是你的傑作,對不對?」

「說傑作不敢當,」朝雨皺一皺鼻子,淘氣的說:「只是我在整理您的衣物飾品時 ,發現這些香囊原先的盤結穗子等,都因久置而褪色或甚至斷裂了,所以便向小蘭姊要 來一些絲線重新修飾過,您瞧這白玉香囊上穗用盤長結加上珊瑚扁珠,下穗則在對稱的 扁珠後編成菊花結、鈕扣結,底下再垂成流蘇,是不是整個立即光鮮亮麗起來,更加令 人愛不釋手啊。」

她看著載皓手中的玉盒,得意於自己的巧手妙藝,渾然不知載皓的眼光則完全集中 在她身上。

打從一個多月前答應讓朝雨成為自己的貼身小廝起,載皓髮覺自己的心便一日紊亂 過一日,只因為朝雨一日比一日更得他歡喜。

本來依他過去與小三子的投契,或依朝雨細心體貼、勤勞忠厚的態度,兼將他服侍 得無微不至來說,他對這名小廝的感情一日深過一日,對他的倚重一日重過一日,對他 的欣賞一日多過一日,應該都是極為自然的結果,絕不該反將他惹得心頭大亂才是。

一切只因為載皓竟一日比一日清楚的發現朝雨不同於一般的「男孩」,而他對朝雨 的感情也不同於他對其他手下的單純,這個發現對於三十多年來,感情世界都未曾掀起 驚滔駭浪的載皓而言,其震撼之大,絕不下於青天霹靂,難道說他多年來的古井無波, 只緣於「喜好特殊」,甚至是「癖性怪異」嗎?

不;載皓絕不願相信自己是有「那種」癖好的人,或許一切只緣於朝雨的心思太細 膩,外形太秀麗,個性也大可人了。

不但小廝的粗活他樣樣上手,帶他出外時,騎馬、射箭、掄刀、舞劍無一不精,連 縫衣補綴、編結焚香這些事,他也項項使得。

他喜歡朝雨,或許正因為他俱現了自身心頭長久以來所懷抱、憧憬的一個完美形象 ,一個他本以為只是自己的期待,永遠都難以在這世上尋獲的聽緲空影。

但朝雨卻使得過去所有的幻想,全部轉化為事實,他亦剛亦柔、能文能武、時而沉 穩如海、時而飄逸如風,他幾幾乎乎已吻合了自己一切的理想,只除了一項--他竟是 個男人。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那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是自己竟然會對他產生莫名的、 曖昧的、模糊的情愫。

載皓何嘗不曾想過那也許都只是自己一時的恍惚,長長久以來,精神壓力過重的結 果;對,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總算才稍減沉重,略為輕鬆起來,對,一定是這樣,並非 我不正常。

「貝勒爺,時候不早,您想上朝的話,就該動身了,來,我將這帖「春消息」

給您配上。」

朝雨的清脆嗓音將沉浸於冥想中的他給喚了回來。「你說這帖香叫什麼?」

「叫做「春消息」啊,配方甚至被作成一首七言絕句,以便大家背誦呢。」

朝雨細心的幫他把香囊系配在腰間。

「真有這麼回事?你背來給我聽聽。」

「人人盡道是江梅,半兩丁香一回茴,更用甘松苓半兩,麝香一分是良媒:很容易 記吧,丁香、甘松、苓苓香各半兩,加上茴香一兩、麝香一分,就這麼簡單。」

載皓扶了扶翎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交給他一柄聽匙。

「這是……」朝雨接過來之後,不解的問。

「西邊間立櫃裡一個檀木箱的竹匙,裡頭全是些我珍藏的玉石物件,你有空就幫我 整理一下,我發現自你來後,我好像就多了許多奇珍異寶似的,看著你今天又可以找出 哪些寶物來。」

「是,貝勒爺。」

載皓踏出門檻,本已經要走下石階了,突然又轉身對朝雨說:「對了,今晚你不必 等門,覺得困時,就先上床去休息吧。」

「那怎麼成?如果我上床去,一定得將門給閂上,那您回來時,誰給您開門呢?」

「我今晚也許就不回來了。」

「您要到哪裡去?」朝雨急道。

「新建陸軍哀的幾位軍官老早就想到花叢裡去逛逛了,是我一直拖搪著,我看就趁 今晚帶他們過去一遊,也免得我耳根老是不得清靜。」

「花叢?」朝雨狐疑著。「晚上哪兒垃有花可看啊?」然後他一臉好奇兼雀躍道: 「如果有,那一定很稀奇,貝勒爺,您也帶我去看好不好?我保證絕不打擾到你們。」

載皓聞言不禁苦笑道:「朝雨,那種花是你這年紀賞不得的。」

「您少唬我,哪有花是人宜不得的。」他鼓起腮幫子不服氣的說。

載皓見他一臉的稚氣,方纔那些紊亂的情緒剎那間彷彿得到了些許舒解,朝雨終究 只是個孩子而已啊;於是他朗聲大笑,並揉了一下朝雨的頭道:「有啊,八大胡同裡的 花,就是你賞不得的。」

等朝雨回過神時,載皓早已步下石階走遠了。「貝勒爺;貝勒爺;不可以,您不可 以--」

載皓哪裡還聽得見呢?於是朝雨氣得一跺腳,也不曉得自己心中為何會突然泛酸起 來,只得咬緊下層默默-道:「載皓,你不可以,我不准你到那種地方去;」

可是他又有什麼立場、什麼資格、什麼機會去跟載皓表明心聲呢?更進一步的說, 「她」為什麼會如此在乎載皓要到「那種」地方去呢?

朝雨望著已不見載皓身影的庭院,徒然的發起呆來。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六章
載皓連燈柱都沒提,單就著月光聽進自己的「月到風來閣」。

他的腳步有些不穩,不禁令他面露苦笑想著,號稱千杯不醉又怎麼樣?酒量不好的 人,至少可以借酒澆愁,可以沉醉不醒,不像他,最近無論怎麼喝,頂多也只能令他像 現在這樣步履蹣跚而已,離醉啊,可近不知有多遠的距離。

「貝勒爺,您回來了。」才剛剛踏上石階,載皓便聽到朝雨那鬆了口大氣的聲音。

「不是叫你不用等門的嗎?」他故意粗聲租氣的應道,跌跌撞撞的走進屋裡。

「反正我也睡不著。」朝雨低聲嘟噥著,並伸出手來想要扶他。

「不必了,我沒醉,」載皓從剛才到現在,都故意別開臉去不著他。「以後我叫你 別等門,你就別等,知不知道。」

「知道了。」朝雨的溫馴答應卻不知想地激怒了載皓,使他猛然旋身扣住了朝雨瘦 削的肩膀。

「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怒吼道,溫熱香醇的酒息直呼到朝雨的臉 上。「你只知道我說得出,做不到;你只知道我每次出外買醉都醉不得;

你只知道我每回說不回來,結果最後都還是會乖乖的回府;只因為我知道你會等門 ,我不忍心讓你熬夜等我,該死的;」他忍不住開始搖晃起朝雨來。「該死的;該死的 ;你不知道,重要的事,你全不知道;」

「貝勒爺,」朝雨依舊維持著他一貫的冷靜道:「您醉了,今晚您真的醉了,我扶 您回房去休息,好不好?」

載皓凝視著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挺直媚秀的鼻樑,那嬌艷欲滴的紅唇,老 天,他是醉了,他非醉不可,如果再不醉在酒裡,那他就必然會發瘋發狂。

「是的,」他閉上酸澀的眼眸,放鬆了緊扣的十指,改而環上他的肩膀,以放棄的 口吻說:「朝雨,我醉了,醉到不曉得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醉到連你是誰,都快分 辨不出來了。」

「讓我扶您回房去,好嗎?」朝雨依然輕聲細語的說。

「好,」載皓漫應道:「好,扶我回房,我要睡覺,朝雨,現在我只想要睡覺,最 好還能一覺不起,長眠不醒。」

朝雨默默的扶他回房,為他除下外衣,再讓他上床躺平,接著聽跪到床邊去脫掉他 的鞋子,最後又絞了倏布巾過來幫他輕輕的擦臉。

「朝雨,」載皓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睛,唯獨微舉起手來輕扣住她的手腕。

「朝雨,忘掉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好不好?」

「好,」她輕聲的答道:「當然好,因為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您根本 就醉了,醉言醉語,何須放在心頭。」

聽到她這麼說,載皓整個人彷彿才放鬆下來,才肯安心的把自己交給席捲而來的困 意。「謝……謝你,朝雨……我……抱歉……醉……醉……」

朝雨幫他把被子拉過來蓋好,自己則順勢坐到床旁的腳踏上,俯視他的睡容,傾聽 他的鼻息。

大約過了三刻鐘,確定他真的已經睡熟以後,朝雨才敢進一步依到榻邊,用指尖輕 描他在進入夢中後,終於緩緩舒展開來的眉宇,無限心酸的低喃,「載皓,我怎麼會不 知道你的困惑與掙扎?怎麼會不清楚你三天兩頭買醉的理由?怎麼會不明白你欲放而不 敢放的情思?」

柔軟聽細的手指輕滑過他的面煩,冊手的滄桑讓朝雨的面龐立即為之淒楚疼借起來 :載皓呵,載皓,為什麼你偏偏要是載皓呢?

「朝……雨……」突如其來的夢囈讓朝雨驚跳起來,甚至摀住了嘴巴,嚥下那差點 奪口而出的驚呼。

等確定那只是他的藝語後,朝雨方敢緩過一口氣來,再癡癡的凝視了他好一會兒, 最後才懷抱著萬般難捨,卻又不得不捨的心情,慢慢放下兩邊的床幔,走到平時載皓充 做書房的東側間,拿起自那日幫他從檀木箱取出來之後,載皓便常拿起來把玩欣賞的那 把扇子。

明月如宙,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朝雨帶著扇子,往外經廳堂出庭院,又是一個玲瓏剔透的明月夜。 –

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偏。

載皓,我不知道這把扇子你竟一直珍藏著,這甚至不是我的傾心力作,充其量也只 鴕算是見舒園夜景悠靜,匆匆畫就的俄作而已。

為什麼我會那麼-楚你現在的痛苦?因為你有的困惑、掙扎我也都有,可悲的是, 我卻連買醉的自由都沒有,只因為我不能佼你著穿我的偽裝、我的心事與那份無助的悲 涼。

天涯倦容,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或許我也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但留下來的心願既然尚未達成,我又怎能就這樣離去 ?而且如果我突然不見了,你豈不是會更痛苦?不;我不能那麼做,我捨不得、捨不得 再繼續傷害你,寧可自己日日忍受面對你時的心疼,也不能放任你因我而進一步的神傷 。

朝雨仰望天際那輪明月,低吟著「永遇樂」的最後一段,只是不知曾經撫慰過無數 詩人墨客的月兒,是否也能給予自己繼續撐持下去的勇氣。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古今如夢,或許人生真的只像是一場夢,但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安排我們共作這一場 夢?載皓,就算明知只是一場夢,你可願意醒來?或者我又可願意醒來?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月兒啊,你又會為誰而浩歎呢?

朝雨「唰」一聲合上扇子,按在胸膛,頓覺更加無語,也更加黯然了。

※b111.net※※

「嗯,這一幅松畫枝幹彎曲有度,呈高偉凌霄之勢,枝幹畫法遒勁粗放,松枝的畫 法也極富變化,朝雨,近來你畫畫的功力迭有進步喔。」

驀然聽到載皓的聲音,聽得朝雨飛快擲筆起身道:「貝勒爺,您回來了,我這就去 給您--」

「不忙,」載皓把他按坐回去說:「你還差一筆,不是嗎?」

朝雨低頭一瞧,果然還有一叢松針尚未畫齊。「無所謂,便算它本來就殘缺不全好 了,也許早就被某個頑皮的小孩用彈弓射斷、射落,這樣反而顯得自然,不是嗎?」

「我看是我的到來[折損]了松針。」

聽他說得詼諧,朝雨不禁跟他一起笑了開來,這一笑,倒沖淡了不少兩人之間近來 常常緊繃的氣息。

「朝雨,我著你好像特別鍾愛自然景物,而且一直是以寫生的態度來作畫,從不憑 空想像,是不是?」

朝雨微張著小嘴,想不到載皓會連這個細節都注意到了。「嗯,從我自小習畫開始 ,便喜歡畫確實存在的景物,就算只是畫一株花,也一定先請母親剪折我想主的那種花 來插在瓶中,然後才開始臨摹,總覺得不這麼做,得不其活色生香。」

「你作畫還另有一個奇兀的地方,你自己知道嗎?」

「奇兀的地方?」朝雨想了又想,終至搖了搖頭說:「沒有吧,近來我畫的大多是 花卉,立春之後,大地一片回暖,王府內的各處庭園漸漸嬌妍起來,堪稱一夕數變,題 材豐富多樣,讓我直恨自己手拙;不過,應該沒有貝勒爺所說的奇兀之處吧?」

「我說的是你從不題名落款的習慣,頂多蓋個朝雨的隸書紅印算數。」

朝雨一怔,隨即笑道:「貝勒爺說的原來是這個啊;我剛剛才在學步階段,題什麼 名、落什麼款呢?況且我向來不喜大篇幅、大篇幅的題字,既然是要作畫,所有的心情 與感動,便該全部交託給畫筆,無庸畫蛇添足,再藉字句來解說景物的動作,在我著來 ,那根本就是對自己畫作不夠自信的表現。」

其實他哪裡是什麼畫畫不題字的人呢;只是若將字一題,便難保載皓不合立刻認出 他的筆跡來,屆時自己就休想再掩飾偽裝下去了;現在為了暫求自保,也只得胡亂的撒 謊一通。

「想不到我們朝雨還是這麼有志氣的人,你是想讓大家以後一看你的畫,就曉得你 想要表達什麼,甚至希望大家一看到畫,就曉得是出自你之手的傑作精品,是也不是? 」

「讓貝勒爺見笑了。」朝雨雖謙稱,卻不否認的說。

載皓仰頭大笑道:「好;有志氣,載皓一向喜歡有志氣的孩子。」

是他太過敏感嗎?或者載皓在說到「喜歡」及「孩子」兩個詞兒時,都特別加重了 口氣呢?刻意表明他對自己只有「喜歡」,而在他的眼中,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對了,貝勒爺,您今天怎麼能夠這麼早就回府裡來?」朝雨瞥一眼尚未全暗下來 的天色說:「早知道您今兒個會這麼早回來,我就不畫畫了,先幫你備妥一切沐浴用品 要緊。」

載皓的面色陡然一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心事似的。「或許洗個熱水澡,身子心 裡都會舒坦一些,你就去差他們送熱水來吧;」

「貝勒爺,您是不是……」朝雨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又遇上什麼煩心的事了 ?」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法眼,」載皓苦笑一聲歎道:「是的,今日上海那裡傳來一 個不甚好的消息,讓我心裡十分不舒坦,總覺得心上又多添了一項負累。」

上海?朝雨陡然一驚,本想再進一步問個詳細,但載皓卻己自身後泥出一個長形木 盒,朝雨也直到此刻才察覺原來剛剛覺得他的樣子怪,是他左手一直背在身後的關係。

「貝勒爺?」他其實已隱隱約約猜到木盒裡頭的東西是什麼了,卻反而更不敢伸手 去承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嗎?今天因無心辦事,午後我就到琉璃廠去逛了 會兒,從榮寶齋那兒給你挑了樣東西,還不曉得你會不會喜歡呢。」

「貝勒爺,朝雨恐怕您這份禮太貴重,我--」

「若說貴重,人命最貴最重,怎麼?你還要我重提三個多月前的往事是不?

或要我再謝你救--」

「不,不,不,朝雨絕沒有這個意思,朝雨收下這份禮就是。」說完馬上將載皓手 中的木盒給接過來。

「你不打開來著看?」

朝雨依他所言去做,不禁驚呼一聲,「貝勒爺,這……這真的太貴重了。」

「你果然識貨,」載皓極為滿意的笑說:「行了,什麼都別再說,收下就是。」

「唐時白居易說:「……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 城工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掠一毫。」,又說:「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 您一口氣就送我五支紫毫,朝雨……朝雨怕擔待不起。」

「我當然知道紫毫珍貴,兔毛中能制筆的,只有背脊部分,而紫毫在整張兔皮上又 大約只能取出零點零四錢,換句話說,製作這樣一支筆,大約需要十張左右的兔皮,而 且這些兔子還必須長長於崇山梭嶺中的野兔,一般家中所飼養的白兔,是沒有這種長紫 毫的:不過我看重的,正是它的珍貴,普通的毛筆,哪能顯現我對你的心意,」彷彿意 識到自己說溜了嘴似的,載皓馬上又補上一句,「是表示我對你在作畫方面才華的器重 。」

朝雨細細撫摸過那五支制工精巧的紫毫筆,顯得愛不釋手,頓覺自己捧在手中的, 已不再只是五支昂貴的紫毫而已,根本就是載皓的隆情盛意。

「怎麼啦?怎麼又突然不說話了?」

朝雨抬起頭來,眼中竟有淚光閃現,更頗得眼波盈盈流聽。「貝勒爺,您對我…… 對我……實在是太好了。」

載皓凝視著他,著了好一會兒後才說:「傻孩子,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這樣 ,我還能怎麼好好待你呢?」

朝雨本想再說些什麼,但在嘴唇嗡合了半晌之後,終究只是以一聲長歎做結。

「另外我還幫你選了些宣紙,稍後紙坊自會幫你送過來,」載皓像是一下子疲憊許 多道:「我累了,你叫他們快點送熱水來。」

「是,」朝雨連忙應圭,並接下去問說:「可要我幫您擦一擦背?」

不料載皓卻斷然回絕一聲,「不必了,由澡房那邊的小廝服侍我即可,你繼續畫你 的畫吧;」

「貝勒爺……」朝雨的聲音中有著一絲他自己都察覺不清的乞求。

載皓本來已往他東邊寢居走去的腳步,經他這麼一喚,倒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到他楚 楚可憐的模樣,終於忍不住歎口氣道:「罷了,待會就進來幫我更衣吧。」

「是。」

※b111.net※※

「如意;」萬萬料不到徐百香十萬火急的把她找來,見到的人,竟會是她連想都不 曾想到的如意。

「邑塵;」如意立刻撲上前來,與她緊緊的相擁。

「你怎麼會--」

「你為什麼穿--」因為兩人同時開口之故,反而又同時打住。

邑塵失笑道:「你先說好了。」雖然她自己也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不過還是硬忍 住了。

「邑塵,你為什麼會中途輟學,突然改變住所?現在又為什麼會身著男裝,這到底 是怎麼一回事啊?」

「這事說來話長,我倒比較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三天前夜裡。」如意神色難掩憔悴。

「就你一個人來嗎?」

「嗯。」

邑塵愈聽愈迷糊,但也愈心驚。「韋伯父怎麼可能答應讓你一個人過來?」

「我騙他們說是你病了,三哥特地叮嚀我一定要過來看看你,反正有信祥陪著,爹 大可以放心。」

「信祥回國了?什麼時候的事?他又怎麼會跟你一起來京城?對了,你們既然是一 道來的,那他現在人呢?」

邑塵這問題不問還好,一問竟立刻問出了如意奪眶而出的淚水,和壓抑不住的嗚咽 ,看得邑塵不禁膽戰心驚。

「他……他不見了;」

「不見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不見的?那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會不見呢?如意 ,你又為什麼沒看牢他呢?」

「問題是,他並非跟我到這裡來以後才不見的,早在杭州時,他就失蹤了,只給我 留下了這麼一封信。」說完就把信拘出來給邑塵。

「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即可,信是給你的,我想我並不大方便看。」

如意卻大搖其頭說:「不,這會兒我心亂如麻,你要我說,恐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 然來,還是你自己看信比較明白。」

邑塵本來還想推辭,但見如意一臉淚漣漣,-然已經六神無主的模樣,就也暫時拋 開了向來堅持的原則,把信拎開來看。

如意:鄒容的元,清廷新軍統領難辭其咎,冤有頭、債有主,我立意找出這名元兇 ,割下他的腦袋,以祭鄒容不朽之魂。

倘若我不幸功敗垂成,你一定要繼承我的心願,繼續堅強的奮鬥下去,那我人雖死 亦猶生,切記,切記。

不論今生來世,不論陽世陰間,不論地下天上,如意,你永遠是信祥唯一的愛妻。

僅祈再見之日。

信祥丙辰年春邑塵握緊了信,先向如意問清一事:「告訴我,鄒容是怎麼死的?」

「自年初起,清廷就一再要求租界獄方,將章炳麟及鄒容引渡給他們,以便明正典 刑,所幸租界堅持不肯答應,不久會審公廨宣判章炳聽監禁西牢四年,鄒容兩年,監禁 期間罰做苦工,期滿即逐出租界。」

「既然如此,那又怎麼會--」

「你不明白鄒容,他年輕性躁,一進監牢,那還不就像猛虎被胡進了獄中,更何況 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錯,又是自首進牢裡去的,怎麼還會被判服刑兩年呢?因此刑期定 案後,他便整天咆哮,坐立難安,健康虧損,以至於活活的病死了;」

「什麼?」邑塵大吃一戊,這樣的結果,的確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憐他死時年僅二十一,在革命的原野上,猶如一朵早萎的奇葩,而在得知他被 判監禁兩年時,信祥就兼程從日本趕回來了,他也曾苦勸鄒容百忍為國,撐過那七百多 個日子,但鄒容哪裡聽得進去呢;革命情勢如今低迷無力,該做的事是那麼的多,每一 思及自己在獄中所浪費掉的,都是可以傾盡心力,發亮發光的寶貴歲月,鄒容的內心便 無法再保持平靜,最後終於……」如意的淚水再度滾滾滑落。

想到一個絢爛的生命,竟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硬生生的給折裂,邑塵亦不免悲憤難當 。

「那信祥又怎麼會……」邑塵打起精神來指一指信,繼續問下去。

「也不曉得他是從哪裡打聽來的,說鄒容之所以會被判坐兩年的牢,完全是因為清 廷一再施壓的關係,其中又與一名現在正負責訓聽新軍的統領最有關係,所以他才會為 亡友上京裡來。」

「他太衝動了。」邑塵想都未及多想的便衝口而出,只因為她已在革命陣營中看過 大多「可惜」的例子,熱情有餘,冷靜不足,雖說有助於大眾見識到同志們對革命的執 著之深與熱愛之切,卻常常不但會造成無濟於事,難以真正的為革命大業建功的結果, 甚至十之八九沒會令人惋惜的賠上自己寶貴的生命。

「邑塵,你……」如意聞言立即大為不滿的說:「到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指責信梓 ?」

「不,如意,你想差了,我只是突然有感而發罷了,絕非針對信祥一人才這麼說, 你千萬不要誤會。對了,他是比你早幾天離開的?」

再怎麼說,眼前最重要的,畢竟仍是信祥的安危,於是如意也馬上就忘了方纔的怨 懟說:「只早我兩天。」

「那你這幾天都沒有打探到他的消息嗎?」

「沒有,百香姊也幫了我不少忙,但信祥好像根本就沒與我們在京城裡的聯絡站接 觸,所以我們到處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邑塵愈聽愈覺得不妙,種種跡象都顯示出信祥有意「衝動」行事,而這正是她所最 擔心的一點,偏偏此時此刻,又不能在如意面前稍露憂色,於是邑塵便哄勸道:「在這 種時刻啊,有時候沒消息便是個好消息,至少表示信祥還沒有展開任何行動,對不對? 」

如意愣了一下,雖然這安慰十分空洞,但對於現今願意相信任何能夠顯示信祥安然 無恙的消息的她而言,已經近似一項保證了。

「對,也對,既然城裡不見任何騷動,就表示信祥他還平安無事,他還平安無事。 」如意多日來獨自承擔的掛心焦灼,好像至此才稍稍減輕了些,心情一鬆,數日的疲倦 便也席捲過來,使她癱軟在椅榻中說:「但願如此,老天,他非得平安無事不可,等找 到他之後,我們便立刻返回杭州,絕不讓他再在京城裡徘徊。」

「如意,你不知道他人在哪裡,那他呢?該不會他也不知道你已經到這裡來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他就算打消了原先的主意,恐怕也不曉得該到這裡來找你,反而會逕自 回杭州去。」

「不會的,在離開杭州前,我曾向那裡的分會交代過自己的行蹤,所以只要信祥一 跟他們聯絡,就會知道我人在京裡。」

「可是信祥一定會和--」

「會的,」對於這一點,如意倒顯得十分篤定的說:「這是他一向的習慣,真要有 所行動前,他一定會想辦法通知同志們一聲。」說到這裡,如意也彷彿得到了更進一步 的保證,甚至能夠擠出一抹笑容來說:「邑塵,你說的對,如果分會那邊有什麼消息的 話,應該也會盡快聯絡我,既然到現在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就表示信祥他的確是按 兵不動。」

「嗯,這下你可以暫時安下心來了吧;這間屋子的租金我一直按月照付,所以你大 可以放心的住下來,有什麼需要就告訴百香一聲,她會很樂意幫你的。」

見邑塵已準備要離去的樣子,如意這才想到自己對她的近況仍一無所知,不禁急道 :「邑塵,你要到哪裡去?」

「回我當差的地方去啊。」她刻意裝出輕鬆的樣子來說。

「你當差的地方?」如意這才又注意到邑塵的一身男裝打扮。「別只顧著說我的事 ,還沒問清楚你最近一連串奇怪的舉動與行蹤哩,百香姊也是一問三不知的。邑塵,這 陣子你到底在忙些什麼?我三哥他知道嗎?」

「我自己的事,幹嘛樣樣都讓你三哥知道。」連邑塵自己都被這衝口而出的回答給 震懾住了,連忙打圓場的說:「呃,我是說,順心與我彼此信任,無論對方在做什麼, 自己知不知道,應該都無損於我們之間的默契與信賴。」

「但他說你有好一陣沒有給他捎信過去了,雖然輟學的事是他跟我說的,不過我還 是覺得很納悶,所以才會想到趁著這個機會土來一併問個明白。」

明知道順心是好意,如意是關心,但邑底卻仍然無來由的覺得一陣心煩:不,其實 原因她是曉得的,正因為曉得,所以才不肯去面對,去進一步的談論,甚至思索啊;

「學堂裡有位從法國回來的老師,夫妻兩人都是畫家,而且中、西畫皆精通,反正 畫畫才是我最大的興趣,師母又與我十分投緣,因此我乾脆就輟學,好把省下來的時間 ,全部拿來跟他們習畫。」邑塵至此終於明白了何謂「情急生智」,不過以她此刻狼狽 的心情而言,還無寧說是「狗急跳牆」來得更加貼切一些。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麼會改著男裝呢?」

「你都不曉得老師家那三個十來歲的男孩有多調皮,為了平常與他們嬉而時方便, 再加上畫酉洋畫常常得到外頭去寫生,所以我就跟著他們穿男裝囉;民智尚未全開嘛, 老師為著安全考慮,早就要師母每次出外畫畫時扮成男人了,這些衣服便全都是師母借 給我的。」

「但這幾天為什麼都不見你回來?」如意又有了新的疑問。

「哦,那是因為老師他們從來不肯收我的學費,說他們因觀念新穎,自前年回國後 ,常生寂寞之感,好不容易碰上我這麼一個願意學習新事物的學生,等於多了個畫友一 樣;但他們客氣,我可不能隨便,對不對?所以平時就常自動幫忙做些雜務,久而久之 ,便好像成為他們家中的一分子了,偶爾還合忘了我另有租住的房子呢,都虧百香還記 得不時過來幫我整理一下,順便也代收些信件。」

如意聽到這裡,總算完全釋疑道:「我猜她一定沒想到這回收到的,竟然會是我這 麼大的一個真人。」

見如意好不容易露出跟過往一樣活潑的笑容,邑塵也才跟著笑道:「是啊,你一定 嚇了她一大跳。」

等用老師夫婦最近將舉行聯展,所以更需要她幫忙為由脫身離開租處後,邑塵便在 外頭的弄口碰上專程等著她出來的徐百香。

「我原本以為你只有畫畫這項才藝呢,賀邑塵,想不到你嘴上的「話」遠比手中的 「畫」更精采。」百香打趣著說。

「別取笑我了,行不行?」邑塵封饒式的苦笑著說:「我現在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

百香也適時收起玩笑的表情道:「她未婚夫要找的人,會不會就是你心煩的「來源 」7」

邑塵的臉霎時褪去所有的血色,連身子都跟著打顫起來。

百香見狀,馬上一臉不忍的走上前來握住她的肩頭說:「別再管能不能為會裡打聽 到什麼機密軍務了,邑塵,你還是趕快讓本來就不存在的「朝雨」消失吧;

除非,」她旱就感覺異樣,早就覺得不對了,可是老天;那是真的嗎?那會是真的 嗎?「除非你已經對他--」

「不,」邑塵慌忙低圭打蜥她說:「別說,百香,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她的懇求已經給了百香所不願得到的答案,早知如此,在邑塵最初跟她聯絡,跟她 說明自身的計畫與想法時,她就該阻止邑塵那樣做的,就算當初料想不到會有今日的結 局,也該在她的神色開始變得迷濛,口氣開始轉為溫柔時,要她及時懸崖勒馬,以保全 身而退的,現在這樣……一切可退來得及?

「邑塵,別忘了你們才相處三個多月,別忘了你們的理念不同,別忘了裡頭那女孩 的哥哥是你的未婚夫啊;」

「如果我忘得掉那些,你想我還會像現在這麼痛苦嗎?」

「難道說你真的已經愛--」

「不;」邑塵再度迅速打斷她說:「我不知道,我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如 果信祥信中的「新軍統領」真是他,那我就是拚卻了自己現今所有的一切,也要想盡辦 法保住他的腦袋。」

※b111.net※※

「小三子,你有沒有看到朝雨?」載皓一進陳家人自據一隅的小小三合院,便忙不 迭的問道。

「朝雨?沒有哇,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他怎麼沒會在這裡?」杉才應道:「怎麼? 他沒待在「月到風來閣」?」

「如果他在,我又怎麼會來你們這裡找他?」載皓難得煩躁的說:「黃昏時要過去 香晉齋那兒時,他明明還在的,只說等我到額娘那兒去後,他也就要到你們這裡來。」

「他是來過沒錯,」小蘭跟著出玨道:「可是在跟娘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就帶著娘 到您的居處去,接下來便沒再看見他人了。」

「福嬸跟他說了些什麼?又跟他到我那裡去做什麼?」

「不就是跟他說您快大喜了嗎?今晚福晉請君大學土千金過府來做客;難得貝勒爺 您終於肯考慮婚姻大事了,福晉差點沒樂翻了天,這些日子經她慎選下來,免得最恰當 的人選便是這位君大小姐,所以要我娘找朝雨拿些他前陣子制的什麼「碎瓊」、「雲英 」、「醒心」、「凝和」等等的合香過去,好裝填在香囊荷包內,充做四色見面禮中的 一項。」

載皓聞言臉色不禁為之大變,立刻什麼也沒說的便往外頭街去。

「貝勒爺;您要到哪裡去?您忘了您的傘,外頭近下著大雨呢,貝勒爺;」

杉才急急忙忙的想跟出去,卻被妻子給硬忙下來。「小蘭?」

「你重傷初癒,怎好再淋雨?近是讓我去吧,我跟過去看看。」

「貝勒爺健步如飛,你哪裡追得上?」

「至少府裡我跟你一樣熟,再不然,我也可以出聲喊人一起找啊;」

杉才何嘗不知妻子說的全屬實情,便應允道:「好吧,你去追他,不過非萬不得已 ,你可別扯著嗓門大叫,你也知道貝勒爺他是最不喜--」

「我知道,」小蘭已經打開一把傘,又夾著一把傘,同時往外走說:「貝勒爺是最 不喜手下大驚小怪,勞師動眾的。」

※b111.net※※

載皓顧不得滂沱大雨,一口氣便奔到後花園裡,雖然不曉得自己的直覺准不准,但 他卻記得朝雨曾經說過的一段話。

「心情不好或太想念爹娘的時候,我就到後花園去,假山頂層不是建有一座小閣, 叫做「晨星」嗎?朝雨配晨星,剛剛好,往那兒坐上一陣子,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現在的他也有煩惱嗎?所以才會突然消失不見?其實打從昨天傍晚他出外一趟回來 後,神情好像就不大對勁了,甚至還連連說些讓他聽了只覺滿頭霧水的話。

「貝勒爺,以後您出府還是別騎馬,改乘轎子,好不好?」

「貝勒爺,您位高權重,難免樹大招風,若是……若是再碰上他人圖謀行刺,像上 回那樣,您是不是可以原諒他們或許對您瞭解不深,或許對您有所誤會,或許像那些拳 民一樣是被人利用的,恕過他們一回呢?」

「貝勒爺……」

那聲聲開懷、句句叮嚀,簡直快令自己為之瘋狂,不;不行;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 溺於那種異常的情愫當中,所以他才會狠下心來,毅然決然的稟告額娘,說他願意論及 婚事了。

然而做下那樣的決定後,心情卻依然不得平靜,所以今晚他過去香晉齋用膳時,才 會無心與那君家千金交談,甚至連她的長相如何,現在想來都是一片模糊,只覺得心神 不寧,恨不得能趕快回住處去,彷彿唯有朝雨的笑店,才能撫慰他焦躁不安的心似的。

而他也因為自己即將娶妻而懊惱生氣嗎?為什麼?只因為自己沒有事先跟他提起此 事,所以他覺得不受尊重?唉;連這樣也可以生氣,真是個孩子。

然而自己又為什麼會因他在乎自身的婚事而感到一絲竊喜呢?載皓告訴自己是該遣 走朝雨的時候了,否則再這樣發展下去,連他都沒有把握會不會--「朝雨;」晨星閣 上那個人影果然是他,他真的在那裡,看來沒已經淋了好一陣子雨了。「朝雨,你在那 裡發什麼呆?雨大得很,你知不知道?」

朝雨聽頭著清楚在大雨中叫他的是什麼人後,似乎大為驚恐,竟直往後縮。

「貝勒爺?貝勒爺,你別上來,」但載皓早已開始登閣了。「我待會兒我回去,貝 勒爺,我求求您別上來;」

載皓理也不理的仍逕自往上走。「朝雨,你現在就跟我回--」

對視的兩人均震懾住了,尤其載皓更像尾離了水的魚,兀自微張著嘴,卻是連一絲 聲音也吐不出來;不;這絕不可能是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對,一定只是他的幻 想,是他朝思暮想後的結果,看來自己真的是瘋了,老天爺……「貝勒爺,我求過您, 求過您別上來的。」眼前的人泫然欲泣,由於頻頻後退,竟不曉得自己已退到了閣台邊 。

「小心,朝雨;」載皓瞬即衝過去將他攔腰抱住,總算及時化解了墜山之險,並把 他整個人緊緊摟進了懷中:老天;他瞪大眼睛俯規著臂彎裡的人兒,是真的,原來這全 是真的。「朝雨,你……」

朝雨一咬牙,便猛然反手鎖緊他的腰低嚷:「是的,是的,我是個女人;載皓,你 根本不知道眼睜睜著著你去跟別的女子相親,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折磨!」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七章
“不,不知道所謂“折磨”的人是你,”載皓捧起了她的臉,又驚又喜又有些惱怒 的說:“你曉不曉得我一直懷疑自己不正常?曉不曉得若非想要杜絕自己對你的渴慕, 我也不會主動向額娘表示願論及婚事了?曉不曉得我有多次想遣走你,卻又一再的尋找 借口留下你?”

“曉得。”朝雨抬起手來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與他的唇,那熱燙的氣息 宜炙燒進她的心,令她往載皓懷中更深倚了些。“曉得,我全曉得,噢,載皓,其實你 下意識中早就猜到我是女人了,對不對?只是你不肯先開口問我,也不忍心揭穿我,怕 一旦揭露了我的身分,你便無法再留下我,我也可能就會一去不回,對不對?”

“或許吧,但我吏怕自己的猜測只是日思夜想後的幻覺,直到方才見你被雨淋濕, 衣衫緊附身軀的模樣。”載皓閉上雙眼,像是終於放下心上那顆巨石般,“天啊;我載 皓枉活了三十多年,到今天總算才唯到美夢成真的絕妙滋味。”

朝雨聽他這麼一說,半為羞澀,半又大膽的將她玲瓏曼妙、凹凸有致的身子,緊緊 的依向載皓,仿佛恨不得能將兩個軀體合而為一似的。

而載皓的雙層早已從她的發際沿著鬢邊一路的親吻過來。“說,說你為什麼要這樣 折磨我?為什麼?為什麼?”

“對不起,載皓,我絕不是故意的。”朝雨順著他的吻勢輕挪顏臉,並仰起頭來, 由著他吻上了雪白滑膩的頸項。“如果……如果我說我也一樣的難受,而你是不是就肯 ……原諒我了?”

“不,”他的雙臂如鐵錮般緊縛,絲毫不肯放松的說:“知道你傷心,那可比我自 己痛苦還要來得更加難受,所以我就更不能原諒你了。”他的雙唇已滑回到她的面頰輕 聲的說。

“人家都已經再三道歉了,不然……不然你近要怎麼樣嘛;”朝雨嬌嗔著。

“要怎麼樣,你往後就會知道,現在我只想先……”他覆住了她的紅唇,多少相思 、眷戀、渴望,全由他輾轉吸吮的唇舌,源源不斷的向朝雨傾心相訴。

而朝雨的回應更是激烈,靈巧的舌尖立刻如一團小火球般,徹底燒融了載皓殘余的 顧忌,兩人熱烈的緊纏在一起廝磨。良久以後,因朝雨微微顫抖的身子,才使得載皓終 於暫時自激情中驚醒過來。“你很冷,對不對?”

在冰冷的雨水與熱情的癡纏交相撞擊之下,連朝雨自己也老早就摘不清楚是冷還是 熬了,只得搖搖頭又點點頭的說:“我不知道。”

“小傻瓜。”載皓滿心疼惜的橫抱起她說:“昔連自己是冷是熱都搞不清楚,我又 怎能放心將一輩子交到你的手中。”

一輩子,朝雨還無暇多想多問,兩人便都已經進人雨幕中了。

※b111.net※※

“來,先換上干爽的衣服,我馬上去差人送熱水來。”一把將她帶進房間後,載皓 便拿起自己的白棉布中衣-給朝雨說。

“不,”她卻由後頭拉住了欲往外走的載皓說:“我不要你離開我,再也不要。”

“朝雨,我只不過是去叫人呵我們送洗澡水過--”

“早在去福晉那兒……之前,”光是想到載皓是去做什麼的,她的心中便直泛酸意 ,“相親”二字是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的。“你不是已經洗過澡了嗎?後來我也洗過了 ,淋場雨算什麼,擦干了也就是,總之今晚我絕不准你再踏出我視線外一步。”

“你那還只叫做“淋了場雨”啊,簡直就是淋了一晚的兩,晨星閣內你不坐,偏要 去站在篷頂外的閣台上,真是不知你這小腦袋瓜子在想些什麼?”載皓已經拿起一方棉 中來幫她擦揉打散開的長發了。

“想起你正在大享艷福,我就難過嘛,索性到外頭去讓漫天大雨淋個夠,看看你會 不會心疼。”朝雨已自然的甘他解開盤扣,褪去濕漉漉的外衣。

十指插入她已略干的發間。“難怪我會坐立不安,食不下咽,原來我們早已心意相 通:你在受苦時,我又怎麼享樂,更何況我滿心都是你,根本就不曉得那位君家小姐長 得是圖是扁,是美是丑。”

“真的?”朝雨嘟起小嘴來問。

“當然是真的,唉;這近四個月以來,我也真被你戲要得夠了。”

“不是都跟你道歉過了嗎?”朝雨紅著臉撒嬌道:“不然你還要怎麼樣嘛?”

載皓緊緊的擬-著她說:“我要你用一生的時間來部。”

朝雨聞言一怔,雙眸呈現淚霧,明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的事,但能聽到載皓這麼說, 她已經十二萬分的滿足了。“載皓,我……”

“噓。”載皓點住她的層道:“人人皆知和親王府內的二貝勒是個補氣十足的人, 所以,我可不准你說不。”

“沒人要說不啊,我怕你是一時新鮮,將來會為這承諾追悔莫及。”

“朝雨。”他猛然將她拉了過來說:“連在以為你是男兒身時,我都不由自主的受 你吸引了,如果這樣的我,你仍無法相信,那我也真不知該如何才能向你證明我的心了 。”

“我叫做邑塵。”

載皓霎時還有些迷糊。“你說什麼?”

她的表情更加溫存柔美了。“我說我叫做邑塵,我的確是在一個微雨的清晨誕生的 ,所以爹便摘了王維最有名的詩作之一為我命名。”

“送元二使安西,也就是陽關三疊,對不?”

“嗯。”

“渭城朝雨邑輕廑,客捨青青柳色新。勸君……”載皓猛然打住。

邑塵不禁有些詫異的問:“為什麼不念了?”

“因為你的名字雖雅,這首詩為的卻是離別,我不愛聽。”

邑塵的雙眸中泛起了兩泓輕愁。“有聚必有散,可別告訴我你這位堂堂新軍統領會 看不破這一層定數。”

“在沒有遇到你之前,可以,那時別說是離別,便連生死也不在載皓的眷戀之內, 但自認識你之後,尤其從此刻開始,我將再地無法如過去般不羈、灑脫;

在孤單清寂多年以後,我終於有你為伴,可見老天爺還是很厚待我。”

“載皓;”邑廑不忍讓他見到自己眼底的絕決,更怕悲淒的表情會宣洩了心事,只 得飛快投入他的懷抱裡,緊纏住他的腰身不肯放。

“乖,先換好衣服,我們再來秉燭長談,如何?我要你把為何假扮成男孩的緣由, 源源本本的說給我聽。”

“不。”

“邑塵?”

“我說過,今晚再也不讓你踏出我的視線一步,”她的雙頰漸漸泛紅,可是心意卻 表達得再清楚不過。“我答應你換衣服,但你也得答應我留下來。”

“邑塵;”載皓執起她的下巴來問:“你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麼嗎?你知道載皓雖 非浪蕩成性之人,可也絕非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在我眼中,你就只是你,是載皓,是我已經--”邑塵咬了咬下唇,不想再退縮 的說:“已經默默愛了許久、許久的人,我皓,你若真對我有心,那就留下來,留下來 用你自己來向我證明;”

他捧起她的臉,熾熱的激情在兩人眸中撞擊著,高漲的渴望亦在兩人的胸懷鼓動, 邑塵臉上的每一寸肌膚,她的每一聲細碎的鼻息,仿佛都在輕喚著他。

“但是邑塵,我們今晚才……”

“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已經認讖很久很久了嗎?難道你不明白“金風玉露一相逢,便 勝卻人間無數”嗎?我或許只是粒微不足道的“輕塵”,但在你這輪皓日的照拂下,應 該也能有瞬間的光華,載皓,愛我,至少在今夜滂沱的大雨中,仿佛沒有明天般的愛我 。”

面對邑塵純然的熱情,毫無保留的表白,載皓終於不再遲疑,他迅速地褪去了她全 身的衣物,然後以雙唇熨貼上她完美無瑕的肌膚,極其纏綿的親吻起來。

“載皓……”一起翻滾上床後,邑塵才羞怯不堪的半合著眼道:“那燭火……”

載皓的手掌罩在她胸前輕撫細揉,唇舌則聽紅往下蜿蜓,惹得邑塵無處可躲,只好 蠕動著身子,一手拉眾床幔,一手則插入他的辮發間,隨著他的挑逗時松時緊的搓扯著 。

“由著它燒,今晚你專屬我一個人所有,我要好好的看遍你,吻遍你,在你全身上 下布滿我只層的烙印。”

邑塵拉下床幔,讓燭火不再明晃照人,且平添了更加旖旎綺琵的暈黃光彩。

“現在我知道了。”邑塵悠悠的說,呼吸急轉為嬌吟。

“知道什麼?”載皓一手流連於她的胸前,一手則已愛撫上她渾圓滑膩的腿“知道 在你之前的漫長等待是為了什麼,原來……原來老天生我,全都是……為了你……”

“對;”載皓再也按捺不住的將整個她壓覆在自己的身下。“你是我的,我要你成 為我的人。”他貼在她耳邊,粗喘的熱氣,讓邑塵幾乎要為之癱融。“邑塵,你的一切 我都要。”

邑塵拱起身子迎合著他,在把自己完完全全交托出去的剎那,她的心中雖滿漲歡偷 ,但離別的淚水卻也已自緊閉的雙眸中悄悄的滑落。

※b111.net※※

“走開;我什麼都不想吃。”載皓的聲量雖不大,但口氣卻森冷得嚇人。

“二哥,是我,湘青啊,你開門讓我進來,好不好?”

門內突然陷入一片寂靜,慌得門外的福晉眼淚差點就又要奪眶而出。“你們看看這 該怎麼辦嘛,他把自己關在房裡已經三天兩夜了。什麼人叫都不管用,王爺那邊我用他 受了風寒搪塞著,所幸王爺這幾天剛好也比較忙,沒空過來看他,不然早揭穿了。”

“娘,您別急,讓湘青再試試,載皓向來疼她,或許會願意跟她聊聊。”關浩扶著 福晉一逕勸解著。

聽見丈夫的低語,湘青拜然心生一計,便揮手示意關浩扶著福晉避開。

“可是--”福晉仍然不放心的說。

“娘,您放寬心,半個時辰後您再來,我保證讓您著到敞開的房門和安然無恙的工 哥,好不?”

“您就相信湘青這麼一次吧,娘。”關浩也幫著苦勸。

福晉蹙著眉頭想了半晌,終於點了頭道:“好吧,就交給你試試;真不知道這孩子 是在想些什麼。”

等他們聽出庭閣前的圓拱門後,湘青才再開始喚道:“二哥,娘回去了,這裡只剩 下我一個人,你開開門,好不好?”

早料到他會毫無反應,湘青便先捺著性子等一下,然後才開始演起戲來,故意放低 聲音,像在自言自語的說:“門鎖上了,好,來試試窗子,怎麼這麼高啊?挺著個肚子 ,真是做什麼事都不方便。”

她踮起腳尖,發出試固爬高的聲音,接著便石破天驚的呼喊道:“哎唷;好痛啊; 我的肚子,誰來拉我一把,我自己爬不起來啊,我--”

“湘青;”門立刻由內打開,載皓神色倉皇的沖出來說:“湘青,你是不是跌倒了 ?有沒有怎麼--”發現自己上當後,他馬上停嘴聽身欲入內,卻仍被眼明手快的湘青 給搶先閃進屋裡去。

“我發覺自從你嫁給關浩後,便喜使詭計,以往那些溫婉可人的特質全部漸漸消失 褪色,真是愈來愈退步。”

湘青毫不以為杵的說:“奇怪,關浩偏就喜歡我這愈來愈活潑的調調,你說奇不奇 妙,或許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只是不知道你那位“西施”若見了你現在憔悴邋遢 的模樣,是會心疼呢?還是會大失所望?”

“她根本就不會在乎,或許連我的死活都……”發現自己失言時,已經來不及了, 載皓不禁狠狠的瞪了妹妹一眼道:“關浩呢?叫他快過來帶你回家去。”

“我才剛回來,你就想趕我走?二哥,你好沒良心哦。”

知道自己也實在過分了些,載皓不禁一臉無奈道:“好妹妹,你就饒了我吧;這幾 天我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再繼續待下來的話,難保你不會被我氣哭。”

“氣哭?被你嗎?不大可能吧,你一向是最體貼人的,只不過常常忘了體貼自己而 已,更遑論我一個人回來體貼你了。”

“你在說什麼繞口令,我一句也不懂。”他有意回避的說。

但湘青卻不容許他再逃避下去。“二哥,她人呢?”

“什麼人?”載皓索性別開臉去,不願與她對視。

“三天前的雨夜裡,與你在晨星閣中會面,後來還跟你回到這裡來的那位姑娘。”

載皓聞言不禁渾身一震道:“你說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是誰跟你說這些莫名其 妙、空穴來風的話的?”

湘青先是什麼都不回答,光是盯住他看了老半天,然後才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說 :“二哥,你戀愛了,你終於也唯到愛情的滋味了,只是,看來你也同時領略了其中的 苦澀,讓我一時之間,倒不曉得該恭喜你或安慰你才是。”

載皓被點破心事,狼狽之余,立即粗聲粗氣的說:“我不需要你的恭喜,也不需要 什麼安慰,你搞錯了,一切都只是你的胡思亂想。”

“是嗎?這麼說,那天晚上是小蘭看錯了囉?”

“小蘭?”載皓的腦筋一聽,馬上就連貫了當時的情景。“原來如此,她是沒有看 錯,那天晚上的確有個人與我在晨星閣中,不過那個人是我的小廝朝雨。”

“小蘭並沒有說那人不是朝雨啊,令她大吃一驚的只是……”雨夜過後的隔天早晨 ,小蘭便匆忙的跑到她那裡去,說她懷疑自己不是耳朵,便是眼睛出了毛病,不然載皓 的小廝怎麼會突然變成女人,而且和載皓遼一副雞分難捨的模樣。

可惜她因為大過吃驚,加上素知載皓的個性,當下便也不敢多看,只聽得朝雨承認 是女人之後,便遠遠的躲開,直到確定載皓與她回“月到風來閣”後,自己才回家裡去 ,卻也沒敢將所見所聞告訴丈夫,深怕小三子會直斥地無稽荒唐,只得一大早趕過來找 湘青一吐為快。

“只是什麼?”載皓退問她道。

“只是朝雨竟是個大姑娘家。”湘青本以為接下來又會聽得載皓矢口否認,想不到 他反而卻坐下來,聽為冷靜道:“這事還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小蘭和我們夫婦外,沒有第四個知道的人了。”

載皓頹然長歎一聲。“或許我還應該感謝小蘭,謝謝她這番話的見證,證實那一夜 的一切是確有其事,絕非我個人的幻想。”

“此話怎講?”

“她消失了。”

“你是說朝雨?”

“不,她不叫做朝雨,她叫做邑塵,賀邑塵;老天,我癡想了三年多,好不容易才 盼到她,卻僅相處短短的一夜,她便又消失了,這一回,教我再到哪裡去找她呢?”載 皓的聲音充滿了苦惱。

湘青卻愈聽愈不懂的說:“二哥,這個朝……不,這位邑塵不是近四個月前才進府 裡來當你的貼身小廝的嗎?怎麼你會已經想了她三年多?”

載皓起身進房裡去拿了兩樣東西出來,攤在桌上示意湘青自己看;她發現一樣是關 浩跟她提過的扇子,另一樣則是載皓的一件白棉布中衣,上頭畫的顯然是而夜中的晨星 閣,而兩項物品上所題的字合並起來,正好是一闕完整的“永遇樂”,一看即知是出自 同一個人的手筆。

而不待她開口相詢,載皓已把三年多前在杭州知縣府內的往事,以及邑塵裝扮朝雨 多時的事,全部說給了湘青聽。

湘青當然也聽得出兄長對某些事略有隱瞞,但那畢竟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私事,即 便親如兄妹,亦不好追問,便選擇詢問另外一些較不敏感的事。

“這麼說,本來就沒有所謂的“侍女”存在,那天晚上與你論景談畫,甚至暢言國 事的人,根本就是書畫的小姐本人,也就是賀邑塵。”

“對,難怪她自進府裡來之後,便從不肯在畫上落款,就是怕會被我認出筆跡來。 ”

“問題是,她為什麼會突然離開呢?二哥,不會是你……你……言語之間,曾不慎 得罪了她,自己卻不知道吧?”

載皓本想回一句,“那晚我們根本就沒說多少話,也不想浪費時閒在說話上。”但 這句話在妹妹面前當然說不得,只能反問道:“比如說什麼樣的話?”

“比如說……比如說你與她門不當、戶不對,沒有辦法娶她為妻啦,又比如說-- ”

“湘青,你把我載皓想成什麼樣的人了?早在確認它是女子的那一刻起,我便決定 此生非她莫娶了。”

“那為什麼隔天一早,她會只在你的中衣上留下這幅畫,然後便趁你還在香甜好夢 中悄然離去呢?”

“在這三天兩夜中,我已不曉得拿這問題問過自己幾千幾萬遍了。”

“二哥。”湘青深表同情的說:“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一定又急又吼,但你光是把 自己關起來急,關起來亂也沒有用啊,至少我們知道賀邑塵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加上 有她的書、她的字……”湘青腦中聽然閃過一件往事,記得關浩曾經說那扇上的字他最 近好像才又看到過,如果把他找來再仔細餚一下,或許能夠真的喚醒他的記憶也說不定 。“二哥,你等我一下,我去叫關浩過來。”

“找關浩做什麼?”載皓苦笑道:“該不會是你們夫妻倆認為我終於也有這麼狼狽 的一天,所以想將我盡情嘲笑個夠吧?”

“就算我們真的有意那樣做,也得先幫你把賀邑塵找回來才行啊。”湘青往門口走 迸說:“不然著不到你在她面前發窘的模樣,那多不好玩,是--”她突然矮下身去, 駕呼一聲:“哎唷;”

“湘青。”載皓趕過來問道:“你怎麼了,不會又是想逗你哥哥玩吧?”他滿臉關 切,卻也難掩疑心的問。

“不,”湘青的額頭上已經迅速的冒出汗珠來。“這回是真的,”她佝僂著腰身, 讓載皓扶著坐回炕上後,便立刻央求道:“二哥,你快去找開浩來,他在娘那裡。”

“可是你一個人--”載皓放心不下的說。

“我沒關系的,聽說頭一胎通常都會比較。”第一陣陣痛過去之後,湘青的臉色 總算比較緩和下來,對於載皓來說,也顯得較有說服力了。

“好,我這就過去叫他,你可要撐住,千萬要撐住啊;”

望著載皓露出難得的慌亂神情,急急忙忙奪門而去的樣子,湘青不禁微笑的撫了一 下肚子說:“寶寶,你來得可真是時候,至少你舅舅這會兒會沒空為情神傷了。”

※b111.net※※

“如意,你好歹吃點東西,好嗎?”在另一個地方,邑塵正用著近似福晉的言詞, 苦勸著另外一個人。

“我不餓,不想吃。”她說的也是類似載皓所說的話。

“我知道你很傷心、很難過,但人死不能復生,信祥若地下有如,一定也不希望著 到你這個樣子。”邑塵忍著滿眶的淚水,幾近哀求的說:“你就吃一點吧,就算只喝點 湯,也是好的。”

“我要去為信祥報仇。”如意突然冷冷的迸出這麼一句話來。

“如意,你……”邑塵捧著參湯的手不禁開始顫抖起來,她完全沒有料想到事情會 變成這個樣子。

自從得知信祥來到京城,並意欲被害可能為載皓的“新軍統領”開始,邑塵的心便 沒有平靜過,就在她猶豫不決,不曉得該不該離開和親王府的時候,突然聞知載皓有意 娶妻的消息,而無法再壓抑禁錮已久的深情愛戀。

但她沒有想到載皓會冒雨出來尋她,得知她是女兒身後所發生的一切,更是她始料 未及的。

之後望著載皓滿足安逸的睡容,她終於首度體會到心碎的滋味,甫一結合,便要分 離,難道這就是她和載皓之間躲不過的宿命?

後來她未待天明,便在載皓的中衣上留下一幅畫後,毅然決然的離開了那令她從一 個悠游自在的少女,變成為一個心事重重的女人的地方了。

沒有,她沒有後悔為載皓所付出的一切,因為近四個月相處下來,她已經明白載皓 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雖然他們對國事的看法不同,但載皓那種對他所執著的目標不計成 敗、不顧死生,甚至明知不可,卻仍堅持為之的勇氣與精神,是和所有願意為革命獻身 的同志所散發出來的光采一樣動人,一樣令人心析的。

如果以革命的立場而言,認定清廷將官均是腐敗無能、無可救藥之徒的話,那麼反 過來說,在忠於朝廷的人的心目中,革命諸士又何嘗不是天真激進、惟恐天下不亂的造 反之徒?

愛上載皓、了解載皓之後,邑塵覺得自己的心胸突然比從前還要來得更加開闊,也 更加寬容。

這也正是她最大的收獲吧,如載皓所給予她的愛一樣,都是他人所無法奪去的“得 ”。

那有沒有“失”呢?邑塵撫上自己的胸膛苦笑著想:完全輸給了載皓的那顆心,又 算不算是最大的“失”呢?

正因為兩方都有她所憐惜的人,而載皓畢竟與她分馬於兩個世界,所以她才會選擇 離開,打算幫如意找到信祥之後,就一起回杭州去,讓在京城所發生的種種,只烙印在 她的心中,成為永世不減的記憶。

想不到造化弄人,在幫如意找了兩天仍無所獲後,信祥的噩耗竟於昨夜傳來。

他謀刺正在宴客中的新軍統領未果,反被侍衛所殺,連屍體都慘遭丟棄,革命黨人 正在積極打探丟棄處,希望無論如何,至少要把他的屍體給找回來安葬。

“我知道那位新軍統領是誰。”如意打從聽到消息之後,既沒嚎啕大哭,也沒掉一 滴眼淚,反倒冷寂得教人擔心受怕。“我一定要為信祥報仇。”

“如意1”既捧不住參湯,邑塵便索性把碗放下,企圖喚醒她。“信祥的死,難道 還教不懂你什麼嗎?失去了他,我跟你一樣難過傷心,也跟大家一樣痛惜,可是--”

“不;”如意狂叫著說:“不;你不懂,除非親身經歷,否則這世界上向來就無感 同身受這回事,所以找的痛楚悲哀,你根本完全不懂,沒有一個人懂的。”

“如意,我知道有些話你不受聽,現在也聽不進去,但身為你多年的摯友,我卻不 能眼睜睜看你再重蹈覆轍,你醒一醒好嗎?革命大業若想有成,一定得靠群策群力才行 ,我們已經失去了信祥,不能再失去你了。”

“你在怕什麼?”如意的眼光突然冷冷的掃過來。“你真的為我操心嗎?或者是為 了與你共處了四個月的載皓?”

邑塵聞言恍遭雷擊,霎時竟吐不出一個聲音來。

昨夜大伙兒在震驚悲慟之中,仍不得不善用難得碰頭的機會,強打起精神來交換這 陣子的情報所得,於是便有人在邑塵還來不及示意之前問:“賀邑塵,載皓府中可有什 麼新的消息?你一口氣潛伏了近四個月,又一直緊跟在載皓那清廷爪牙的身邊,多多少 少應該會有所斬獲吧?”

“宋衡,”徐百香立刻怨怪他道:“鄭信佯的事已夠大伙兒難過的了,韋如意此刻 的心情就更不必說,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問賀邑塵那些事做什麼?她已經脫身了。”

“脫身不潛伏了?”那個宋衡偏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為什麼?載皓這位清廷紅 人,頭號統領身上的軍機要秘可不少,值得再追探下去啊。”

“你說的這些邑塵會不知道嗎?就是因為口風太緊了,所以邑塵才根本查不出個所 以然來,而且載皓是個何等精明的人,再待下去,難保邑塵不會露出馬腳,怎麼?雞道 你非要見著『偷雞不著反蝕把米”,甚至反過來折損我方一員大將,你才會甘心,是不 是?”

“不,不,不,我哪裡會那樣想。”

百香“嗯”了聲道:“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總之這事至此告一段落,賀邑塵無功 而退,算是一次失敗的任務,往後大家就別再提了。”

邑塵當時曾投給百香感激莫名的一瞥,萬萬沒料到如意對此事竟也上了心。

“怎麼?是覺得我這個問題大荒謬,還是正好被我說中了心事,反而無話可說?”

“你又餓又累又適逢重創。”邑塵蒼白著一張臉起身道:“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的 話,日後思及,可能都會後悔,如意,你還是先休息一下,等他們找到信祥之後,我們 就一起回家去,把在這兒所發生的傷心事全部給忘掉,好不好?”

“信祥求仁得仁,有何傷心可言。”如意毫不領情的說:“我會遵他所言,承繼他 的遺志繼續奮斗下去,更毋需傷心;倒是你,邑塵,你有什麼傷心事呢?

如果有,一定也是在這短短四個月內發生的吧?是誰令你傷心呢?害死了鄒容,現 在又令手下殺死信祥的載皓?你竟然會為一個革命大敵傷心;邑塵,你到底是向著哪一 方?你忘了我三哥了嗎?”

如果不是看在她正遭逢人生至慟的份上,邑塵恐怕自己真會拂袖而去,但現在她卻 不能那樣做,不能;於是她只好握緊拳頭,百般忍耐的說:“如意,我說過了,現在的 你情緒紊亂,根本就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我不跟你計較,但有件事我卻不得不說, ”明知道說了那件事後,如意對她的敵意可能會更深,可能會更加排斥她,但她卻沒有 辦法忍受他人繼續誤解載皓;啊,載皓,原來他在她的心目中,竟然已經成為比自己還 要重要的人了。“那天晚上信祥狙擊失敗的人絕非載皓,所以讓手下撲殺信祥的人,也 絕非載皓。”

話一說完,她便聽身踏出房門,卻依然逃不過如意冷冷追上的話題。

“信祥沒完成的事,我會繼續做下去。”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八章
「百香,有沒有看到如意?」兩天後的一個晚上,邑塵匆匆忙忙的跑回廚房裡問。

「如意?你不是剛端著消夜要過去給她吃嗎?說她這兩天終於肯吃東西了,所以要 盡量多做一些給她吃。」

「是,我是說過那些的話,但現在她不見了,她不在房間裡啊;」

見邑廑那慌張的模樣,百香不禁也有些著急起來。「可是你傍晚不是才見過她嗎? 」

「我沒「見」著她,」現在想來,邑塵不禁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大意了。「只是看到 她好像在床上睡覺,心裡想,她也撐了好幾天,理應累了,不妨讓她好好的睡一免,沒 有必要特地再挖她起來吃晚餐。我就是怕吵了她,才會一直等到現在才想端消夜過去給 她吃。」

「結果呢?」

「我叫了老半天,她都沒有反應,等我掀開床幔,拉起被子一著,才發現那根本只 是用另一條棉被所捲出來的假人,她一定早就不見了。」

「她會到什麼地方去呢?京城裡她又不熱。」百香沉吟著。「你想她會不會一個人 跑到分會去查探消息?比如說打聽鄭信徉屍體的下落?」

一種不祥的感覺,漸漸在邑塵的心中浮現、散開,於是她一言不發的,立刻又往回 奔向房間。

「邑塵?邑塵;」百香只得緊緊的跟上,在她也奔進房間時,正好看見邑塵拉開一 個抽屜,往暗格裡摸索著。

「上回那把匕首我不想再用,就一直沒向載皓要回來,不過我另外還有一柄短刀, 是去年順心回國時特地帶上來送我的,所以如意知道我藏刀的地方。」

「怎麼樣?」其實從邑塵驚惶絕望的表情,百香心底早已有數。「找到了沒?到底 還在不在?你確定自己真的是放在這個地方沒錯?」

邑塵把手伸出來,面如死灰的說:「沒錯,自從塞進去之後,我就未曾再拿出來過 ,現在……不見了。」她又瘋狂的拉開擺置如意行李的那層抽屜,翻找了一遍後,神色 更加倉皇地道:「她挑了那套最華麗的衣服穿走了,百香;」邑塵猛抬起頭來盯住好友 問:「百香,她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恐怕八九不離十。」百香卻不得不坦言相告。「我著她是打算完成鄭信祥未了的 心願,到和親王府去了。」

「不;她弄錯人了,我不知道幫著朝廷不斷向上海租界施壓的新軍統領是不是載皓 ,但我卻可以肯定當夜讓信祥功敗垂成的,反遭殺身之禍的人,絕非載皓。」

「你憑什麼如此肯定?」百香問道。

「因為……」

「因為什麼?因為你相信載皓?依憑著從盲目的愛戀中所發展出來的信賴?」百香 毫不放鬆的退問,只因為她也不忍心看著邑塵一再的沉溺下去。

「不;」邑塵近似嗚咽的叫道:「不是的,不是的,百香,因為事發當時,載皓跟 我在一起。」

「邑塵?」百香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樣子。

邑塵頷首,已恢復冷靜,索性一字一句清楚的說:「是的,信祥遇難的那個晚上, 載皓根本就沒有出府,他一直在「月到風來閣」,我們整夜都在一起,從頭到尾,沒有 分開。」

百香當然知道那代表著什麼樣的意思,所以除了望著邑塵之外,她已不曉得還能說 些什麼了。

※b111.net※※

「這寶寶太不孝順了,湘青為了生他,直挨了十來個小時的痛,結果你們看他,長 得竟跟他爹一模一樣,那湘青的辛苦不都白費了嗎?」載皓俯視福晉臂彎裡的外甥說「 載皓,你少在那裡給我胡說八道,男孩長得像爹不正好,你看他這濃眉大眼,將來長大 了,一定又是個俊小子。」福晉樂得眉開眼笑的。

「是噢,再拐個像他娘那樣美麗的女人回家。」

「你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福晉抬起頭來問兒子。「連才出生兩天的外甥,你也 能找碴抬槓。」

「沒關係的,娘。」坐在床沿,正在喂湘青喝雞湯的關浩說:「載皓嫉妒我、羨慕 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您就由著他去吧。」

載皓立刻張眼一瞪道:「你有什麼好值得我嫉妒羨慕的?少瞎扯了。」

「是不多,「只」有嬌妻一位,現在也「只」多添了個寶貝兒子而已。」關浩依舊 眉開眼笑的說。

「南星,」湘青扯扯丈夫的柚子說:「你就少說兩句嘛。」

「讓他說。」福晉不以為杵,甚至還借題發揮的話道:「就是要讓載皓多受點刺激 ,看他會不會因此早點省悟,把君大學士的女兒給我娶進府裡來。」

載皓無奈的攤手苦笑道:「湘青,你著你這丈夫的魅力,居然有辦法讓額娘坐視她 的獨生子被欺不管,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愈著愈有趣。」套在額娘跟關浩身上啊 ,真是一點兒也不錯。」

湘青知道載皓是有意把話題岔開,便幫著他道:「為了將來也有女婿可以愈看愈有 趣,南星,咱們下回就生個女兒可好?」

「不好。」想不到放下碗,還體貼的幫她擦淨嘴角的關浩卻一口回絕。

「為什麼?」湘青滿臉不解的問道。

「瞧你生這孩子生得多麼辛苦,當時他再不落地啊,恐怕我這個做爹的都要先急得 昏倒在地了,我不忍心再讓你受生產之苦,一個就夠了。」

「但是我想要再生個女兒嘛,女兒比較貼心--」湘青拉住了丈夫的手爭取著,卻 被載皓故意發出的呵欠聲給打斷。

「額娘,恕不覺得他們這出名叫「恩愛」的戲碼挺無聊的?我有點睏了,想要先回 房去休息。寶寶,」他俯下身去對著那個猶軟綿綿的小東西說:「明早舅舅再過來看你 ,順便也給你帶副小弓箭來。」

等福晉也偕侍女離開繡樓之後,懷抱熟睡嬰兒的湘青才依在丈夫的臂彎裡道:「南 星,你著二哥肯出門來,是不是就表示他的心情已好些了?」

「那時我們分隔兩地,我又到處找不到你時,不一樣可以開業治病,但你能說那時 的我,便是個完完整整的人嗎?」關浩偎在妻子頰邊,以問為答。

湘青聞言遂將身子往丈夫懷裡再挪近了些。「但願二哥與那位賀姑娘也可以與我們 一樣;早日重逢並結成神仙眷侶。」

他吻在妻子光滑的額頭上問:「我真有讓你如此幸福,好比神仙?」

「不只呢,」湘青微抬起頭來,迎上丈夫深情的凝視嫣然一笑說:「自有你後,我 可一向「只羨鴛鴦不羨仙」。」

※b111.net※※

載皓才進圓拱門,便有一名男僕上前道:「貝勒爺,閣中有客。」

在離午夜僅剩一個時辰不到的現在?「什麼樣的客人?」

「是一位年輕女客,說她是賀邑塵的朋友,本來我是不肯讓她進來的,但她硬說這 樣貝勒爺就懂,所以我--」

不待聽他說完,載皓早已揮手示意他可以下去,然後自己也三步並做兩步的衝進正 聽裡。

「是二貝勒載皓嗎?」眼前的姑娘盈盈起身,並向他福了一福。「我叫做韋如意, 是邑塵的好友。」

「她現在人在哪裡?」載皓急匆匆的出口,等到見如意微露吃為模樣,才發現自己 也的確大冒失了些。「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實在是因為--」

「我明白。」如意唇邊的笑容一直沒有褪去。「凡是深愛過的人,一定都會明白, 是不是?」

載皓愈發覺得臉孔微熱道:「大概……應該是吧,讓姑娘見笑了。」

「你愈在乎,便表示邑塵愈幸福,我為什麼要笑你呢?更何況我也不是對愛沒有體 會的人。」

雖然心中極度掛念邑塵,但見這位姑娘不疾不徐的態度,載皓料想邑塵該平安無事 ,便也不好怠慢如意的說:「韋姑娘先請坐,讓你久等了吧?」

「沒有。」如意坐下來後說:「我也才剛進來不久。」

與邑塵是好友,姓韋……載皓突然想起了什麼的問道:「姑娘令尊可是韋龍韋大人 ?」

「正是,貝勒爺認識家父?」如意不禁微斑詫異。

「是啊,當年姑娘文定之喜時,載皓正好身在杭州,還曾叨擾貴府幾杯水酒,一宿 好眠。」

是嗎?如意聽詫的回想,那夜來的賓客大多,而自己的注意力又全在信祥身上…… 信祥;

「算來有三年多了,姑娘的未婚夫婿應該也已經學成返國了吧?這麼說來,我應該 連同當年欠付的訂婚賀禮,一併補上才是。」

豈料如意突然起身喝道:「載皓狗官;你欠我的,得用狗命來償;」

由於事出突然,如意又驀地抽出懷藏的利刃來,所以載皓原本欣喜的心情根本來不 及轉變,連帶著竟失去了他平日的靈敏,反倒愣坐在那裡,眼看著那柄鋒利的短刀便要 往他胸口剌來了--「不;住手;」一個藍色身影飛掠過來,正好代載皓挨上了這一刀 ,鮮血霎時如湧泉般直噴濺出來。

「邑塵;」載皓震驚駭然的扶起將他撞倒在地的麗人。

「邑塵?」如意望著她,再望著猶自滴著鮮血的刀尖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阻止 我?為什麼要代他挨這一刀?為什麼?」

載皓沉聲喝道:「先讓我帶她去見醫。」

「不;」如意的神情已一如狂人,竟立刻反手將刀尖抵上自己的喉頭說:「誰也不 准動,不然我就先死在你們面前。」

載皓如今所有的關注焦點已全部集中在邑塵身上,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於是他連 看都沒看如意一眼,只應了聲,「請便,省得我再動手。」便要抱邑塵起來。

但邑塵卻阻止了他說:「不,載皓,我沒事,我還撐得住,順著她,不然她真會自 絕於我們跟前。」

「我管不了她的死活,我只顧得了你的惕。」載皓見那泊汨流出的鮮血,焦急不堪 的說。

「就算我求你的,載皓,我血流無妨,她卻絕不能死。」悒塵緊咬著牙開忍痛對載 皓說。

「好了,你們兩個全給我住口;賀邑塵,我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有回答呢,說; 為什麼要救這狗官?」

「因為你弄錯了,如意,信祥不是他的手下殺的,那一晚在外宴客的新軍統領,根 本就不是載皓。」

載皓眼見邑塵如此固執,也只得撕下自己的棉袍下擺,繞過她的肩窩腋下緊緊的鋰 住,企圖止血。

「你早就背叛了革命陣營,投入了他的-抱,當然會那樣說,賀邑塵;你太令人失 望了,說什麼臥底,什麼採取情報,結果不但一事無成,還把自己給賠了進去;」

什麼?載皓聞言一怔。「你說什麼?你說邑塵是……」

「怎麼樣?很吃驚吧?貝勒爺,賀邑塵接近你,從頭到尾便都是有所為而為,只是 不知她最後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陣前倒戈,現在還不惜以身相護,這要是讓我那與她自 小青梅竹馬,現又訂下婚約的三哥知道,還不曉得他會傷心成什麼樣子。」

「不,你在撒謊,」載皓仍然眾抱住邑塵說:「完全都是你編造出來的謊言,我不 相信,我絕不會相信;」

「信不信由你,貝勒爺,反正我只想要你的腦袋,才不管你那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如意說著便翻過手來往蹲趴在地上的兩人逼近,眼露凶光,殺氣騰騰。

即便有肩背上的傷口痛極,但邑塵仍強自撐持著護住載皓說:「如意,你聽我說, 再聽我這麼一次就好,會內同志已經找到信祥的屍體了,他身中數彈,你若對載皓有那 麼一點點的瞭解的話,就該知道他從不用槍,連他的手下也甚少配槍,那天晚上信祥找 錯人了,找上了克勤郡王府的八兒子裕肅,他剛好也是新軍統領之一,平素又最好作威 作福;」她額上的冷汗已然染濕了髮根。「如意,信祥已為此錯誤斷送了寶貴的性命, 你不能跟著再錯,信祥還等著你去幫他收屍,等著你送他返回故里啊。」

提到信祥,如意的淚水再也無法抑止的滾滾而出,但她猶不甘心就此放棄的說:「 便算信祥認錯人,自白送上一條性命好了,但他之所以會北上京城,還不都是為了你身 後的載皓嗎?冤有頭,債有主,不殺載皓,難以慰信祥一干人等在天之靈。」

「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邑塵死都不肯離開載皓一步的說。

「賀邑塵,你--」如意痛心疾首的謾罵。

「邑塵;」載皓沉痛的呼喚。

「如意,邑塵;」百香閃掠進來後叫道。

「刺客;有刺客;是二貝勒那裡,大家快追;」讓屋內四人同時大吃一為的吆喝聲 害起。

「如意,你快點扶邑塵起來跟我走,剛剛她說的全是真的,是我們臨出門前,同志 才送來的消息。」百香催促道:「快啊;我們的人還在外頭等著接應呢;」

如意此時彷彿才如大夢初醒般的去下短刀,渾身打顫的意欲過來扶邑塵。

「老天,我做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邑塵--」

「貝勒爺;貝勒爺,有刺客門進府裡,您留心啊;」外頭的呼喊聲一下子攫取了所 有人的注意力。

「載皓,你放她們兩人走,所有的罪名,全部由我一個人來承擔;」邑塵用力扯住 載皓的前襟求道,然後再對百香說:「我全身乏力,眼界漸黑,絕對沒有辦法與你們一 起突出重圍,但西邊間有暗門可山後花園,你快帶如意走,走啊;」

百香見載皓從頭至尾只一逕的盯住懷中的邑塵,那複雜的眼神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 ,她雖不明白,但那沉痛的表情卻著得出來蘊含了無限的愛憐,而眼前邑塵巳顯然無法 動彈,如果她再不照邑塵的意思去做,那麼她那一刀又豈不是白捱了?接下去又豈不是 會白留?

想清所有的情況之後,百香隨即拖起如意,也不等地相信載皓會給予的頷首,立刻 就朝西邊間逸去。

於此同時在外頭一直聽不見載皓應聲的王府侍衛,也終於大著膽子破門而人,但載 皓卻彷彿沒著見其他的人,也沒聽見其他的聲音似的,不移不動,他唯一心繫之人,顯 然仍是邑塵。

「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是革命黨員?」他低啞著嗓子問。

在眼前一黑昏過去之前,邑塵猶來得及應了聲,「是,載皓,我的確是。」

※b111.net※※

「你醒了?」邑塵聽到一個雀躍的聲音,但目光焦點卻還沒辦法立即集中凝聚,以 至於難以辨識在眼前晃動的模糊人影。「你終於醒過來了,真是謝謝菩薩保佑,謝謝菩 薩保佑。」

「小蘭姊?」沙啞的聲音,不禁嚇了自己一跳,「我……」對了,如意,百香,載 皓;「貝勒爺呢?他還好吧?他沒事吧?」

「沒事,貝勒爺好好的啊,倒是你,已經昏迷了兩天兩夜了,所幸額-正好在這裡 陪湘青坐月子,我又有照顧杉才的經驗,總算把你從鬼門開前給搶了回來。」

「我的……」邑塵記得自己不過是被如意刺中了一刀,怎麼會昏迷達兩天兩夜之久 ?「我的傷有那麼嚴重嗎?」

「你自己都不曉得嗎?不但傷口深,而且還流了好多的血,連額駙都傷透了腦筋。 」小蘭微笑道:「不過額駙是被貝勒爺煩的,本來他就一直說你絕對沒有生命危險,發 高燒、昏睡等等,都是重傷或打針後會有的自然反應,偏偏貝勒爺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幾乎每隔半個時辰,便要問額駙一次,到後來額駙乾脆來個裝聾作啞,不理不睬。」

「小蘭姊,麻煩你了。」

「不麻煩,要不要我扶你起來坐一下?因為你傷在背上,只好讓你趴著睡,我想現 在你一定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吧?來。」

雖然左肩背上仍火辣辣的灼痛,但至少已不像剛被如意刺中時疼得那麼厲害了,在 小蘭的幫忙下,邑塵總算可以勉強右側著身子,靠坐在床沿。

「你一定也餓了吧?我去拿些東西來給你吃。」

「不,小蘭姊,你可不可以先幫我……梳洗一下?」

「瞧我粗心的。」小蘭自責道:「你等一下,我這就去幫你打盆熱水和拿布巾來。 」

雖然這一番折騰對邑塵來說頗為吃力,但梳洗之後,她覺得整個人都清爽起來,肚 子也才開始真正感覺到餓。

「坐會兒,我馬上去端--」

「我來餵她就可以了,小蘭,謝謝你,你先回去吧,我看這兩天小三子也一定快被 你們那兩個寶貝給整瘋了。」

是載皓,乍聞他的聲音,由不得邑塵渾身一展,老天;連他的聲音對自己都具備有 如此大的影響力,更何況是其他呢?

在小蘭與載皓錯身之際,雖然她已盡量壓低了聲音,但邑塵仍聽見她說:「貝勒爺 ,因為她剛醒,所以我並沒有跟她提及身在何處。」

「我曉得了。」

端著六色清淡小菜的載皓聽然來到跟前,令抬起頭來癡望著他的邑塵頓生隔世之感 。

「謝謝你放了她們。」好半天之後她才說。

載皓先把托盤放下,再拖了把凳子坐到床前來。「剌客既僅為你一人,又何來的「 她們」?」他輕描淡寫的應道。

邑塵雙眸一凝,堅持問道:「我現在在什麼地方?」

「在我么妹未出嫁前所住的閨房--翠雲閣裡。」

「不,我是問你我以何種身份留在這裡?」

「養傷之人。」

「載皓;」

「就算是即將被砍頭的人,如果身受重惕,也得養好了傷之後,再綁赴刑場,所以 ,現在你只是個受了重傷,在此療養的人,記清楚了。」

從剛才進房裡後到現在,他的表情便一逕冷漠著,讓邑塵空懷滿腔情愫,卻完全無 處可以宣洩,只好也收斂起所有的熱倩,在他端起稀飯意欲餵她時說:「你幫我拖張凳 子來放在上頭即可,我自己可以吃。」

「要逞強也不急在這一時,待會兒拿不住湯匙,或者打翻了碗盤,可不是又要麻煩 小蘭來收抬?她已經照顧了你兩天兩夜,連自己的兩個小孩都暫且放下不管了,你好意 思再麻煩她嗎?」

這個載皓是完全陌生的,邑塵望著他,連在傷口最痛時都不曾掉落的淚水,如今卻 全湧進眼眶,使她不得不在咬緊下唇並做了好幾次的深呼吸後,方得以勉強開口道:「 我不餓,不想吃了。」

載皓的眼底閃過一抹不捨,但口氣卻依舊冷硬。「怎麼突然又變得這麼沉不住氣了 ?你們這些所謂的革命黨人,不是一向都最以自己百折不撓的意志及堅忍的個性為榮的 嗎?」

「我已經說過我不想吃、不要吃了,你又何必一再的羞辱我?」

「羞辱?」載皓冷笑道:「你賀大小姐知道什麼叫做羞辱嗎?不過是三、兩句話你 就承受不住了,難怪臥底行動會失敗。」

「載皓--」邑塵伸出手來,想求他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恐怕兩人都會承受不 起啊。

但載皓卻把碗一擱後,便奮身而起,同時避開了她求情的手勢說:「不,你根本不 知道羞辱為何物,堂堂一位統率千軍的將領,竟任由一名亂黨女子潛伏在身旁,不但渾 然不覺她身份神秘,反而還相信她對自己有真情,那才叫做羞辱,你明白了嗎?」

他非但不提自己對她有意,甚至還一口否決了她所付出的真情。邑塵揚起頭來瞪視 著他,彷彿想從他眼中找出他其實言不由衷的蛛絲馬跡,但四目交接,相互凝視良久, 她在他眼中卻依然尋不到絲毫的溫暖。

「我明白了,貝勒爺。」最後邑塵便在低下頭去的同時輕聲應道。

這回換載皓想說些什麼,但手才伸出一半,就又毅然抽回,然後撩起棉袍下擺,轉 身大踏步離去。

※b111.net※※

「謝謝你,格格。」邑塵頗倪得過意不去的說。

「謝什麼,還有啊,我跟朋友之間,向來是免了世俗客氣那一套的,叫我湘青就好 ,什麼格格、額駙的,每每叫得我和關浩渾身不自在,除非你不想拿我當朋友。」

邑塵望著湘青俐落的收抬碗盤,不勝感激的說:「但你尚在坐月子當中,我卻勞你 來餵我吃飯,其賈我右手無礙,早就跟載皓,不,早就跟貝勒爺說我自己可以吃的了。 」

「生孩子嘛,又不是生病,早該下床來走走了,關浩也這麼說啊,只是娘都不准; 」收抬好東西後,湘青折回到床旁道:「我知道你右手無礙,但你昏睡了兩天,靠的全 是針氣,其實渾身早已沒了體力,對不對?恐怕連舀一口稀飯吃都沒辦法;至於二哥… …」她歎口氣說:「他的脾氣向來硬得氣人,你又何必跟他計較。」

「湘青姊姊,我……」邑塵真怕這個只要一提及載皓,便忍不住泫然欲泣的自己。

「邑塵,養傷的人最不宜情緒翻騰,」湘青知道在她激動的此刻,自己也不適合再 說些什麼。「別想大多,你休息一下吧,我還得把你終於肯吃點東西的事情,報告給我 那二哥知道呢;」

「他……還會開心我的饑寒嗎?」

湘青搖搖頭歎道:「沒見過你們兩個這麼會互相賭氣的人,你知道打從傍晚勸不動 你進食開始,他便也滴水粒米未進嗎?再加上他為了照顧你,已經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了 ,我實在怕他會撐不下去,才堅持要過來著看你,好歹也勸你喝點稀飯,補補元氣。」

邑塵聞言不禁瞪大眼睛。「照顧我……但載皓他說是小蘭姊不眠不休看顧了我兩天 兩夜,怎麼會是……」

「我剛才不已經跟你說過我二哥的脾氣是出了名的硬嗎?連爹得知你意欲謀刺他, 堅持要將你關進府內的小牢房,二哥都敢抗命力爭了;坦白說,邑塵,我也不知道為什 麼到你面前來時,他反而要裝出一副冷漠無情的模樣,還硬要小蘭謊稱這兩天照顧你的 全是她。」

「王爺知道我?」

「如果不是爹湊巧回府,知道了這件事,外頭也不必加鎖了:你一直昏迷不醒時, 二哥膽戰心驚,你終於醒過來了,他卻又必須開始為一侍養好傷後,應該要如何處置你 而大傷腦筋。」湘青又搖頭了。「看在這林林總縐的份上,邑塵,你就不要再生他的氣 了吧;」

「湘青姊姊,」邑塵在愣了一下後,急忙喚住已端起托盤,意欲離開的湘青。「我 如今已儼然是府裡的重犯,是差點要了載皓性命的刺客,難道你不怕我?」

湘青臉上綻放出一朵瞭然的笑靨道:「怕什麼?怕一個幫二哥捱了真刺客一刀的假 刺客?況且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和二哥一向與刺客特別有緣哩。」

邑塵還想多問這位溫婉動人,端莊秀屁的少婦幾個問題,她卻已經翩然離去了。

※b111.net※※

星夜寂然,一直閉目假寐的邑塵終於等到了她所期待的腳步聲。

來人悄立於床旁,半晌之後,彷彿才終於忍不住的蹲下身來,輕撫她柔膩的面頰, 並為她拂開散落下來的髮絲。

那輕柔的動作引得邑塵一陣心酸,於是在他想要起身離開之際,她立刻不顧疼痛的 伸出仍然酸麻無力的左手,死命的扯住他的袖口。

「別走。」

雖是輕輕的動作,短短的兩個字,仍令載皓渾身一震,可是他卻沒有留下來的意思 ,依舊想狠下心來起身。

「不,載皓,不要再懲罰我了,好不好?別走,我求求你別走。」

載皓閉上眼睛,緊咬牙關,明知道只要他輕輕的抽身,她就絕對沒有辦法拉住他; 但留住他的,又哪裡是她軟弱無力的纖纖玉指,根本就是她千絲萬縷的柔情啊;

於是他放棄般的長吁一口氣,終於反手輕攏住她的小手,並起身將她翻身抱起,自 己斜椅上床,再讓她以自身為墊般的倚人他懷中坐著。

「成天趴著,一定很不舒服吧?」他呼出的熱息就飄在她的發上。

邑塵罩上他環在自己腰間的雙掌,心滿意足的說:「能換得此刻,就算吃再多的苦 ,也都值得。」

「邑塵,傍晚我所說的那些--」

「湘青姊姊說我沒吃飯,你也就不肯進食,現在我已經吃了,你呢?」她不想聽他 的道歉,因為根本不需要,她從來就沒有怪過他。

「吃了,若知道這一招管用,我就應該早點施展才是。」載皓的聲音中已經開始有 了一點點的笑意。

「還敢當賁似的炫耀,不知道我聽見時有多焦急心疼嗎?」她細細摩挲著他的手指 項怨。

「邑塵,這次的事,過幾天我自會找阿瑪解釋個明白,到時--」

她卻又再次打斯他的話題道:「謝謝你一直珍藏著我手繪的扇子,你知道嗎?我後 來常常想起你,有些後悔,又有些慶幸。」

「後悔什麼?慶幸什麼?」

「後悔沒有問清楚你是誰,又慶幸自己沒問。」

載皓輕嗅著她發問的清香,雙手也與她的十指交又纏驍著。「這話你不免得說來有 些矛盾?」

「怎麼會呢?因你英姿勃發,所以我肯定你絕不是普通人物,就算結識了又怎麼樣 ?倒不如只在彼此心中留個最美好的印象,這樣,或許你還會多記住我一陣子。」

「多記住你一陣子而已?邑塵,你也未免大低估自己了;來,你坐起來一下。」然 後載皓迅速除掉外袍,再小心的將她稍微側聽過來,「你看。」

看清楚他穿在身上的中衣,正是她手繪的那一件時,邑塵的心弦頓時為之大震,立 刻仰起頭來望著我皓輕喚:「載皓;」

「我忘不了你,三年多前如是,三年多後亦然,邑塵。」他執起她的下巴,所有未 及說出,或者說不全的款款深情,已全部藉由雙眸傳達給她了。「我恐怕今生今世都再 也志不掉你了。」

「那就別忘了。」邑塵右半身緊緊的偎向載皓懷中說:「那就讓我們牢牢的記住彼 此,牢牢的把握住眼前這段時光,好嗎?」

「但是等你養好傷之後--」

「喔,別說,也別想。」邑塵笑靨如花的貼在他唇邊輕喃:「是你自己說的,眼前 我只是個在翠雲閣內治療養傷的人,而你也只是個細心呵護我的人,其餘的一切,我們 便都別去多想,好嗎?」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堅強、獨立、勇於面對現實的人。」他的眼中有著再深沉不過 的憐惜。

「在別人面前我是,但在你面前,我卻一心一意只想做個軟軟弱弱、溫溫柔柔,什 麼都不會,只想依靠你的小女人,只想要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你所營造出來的夢境裡,最 好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既然是夢,哪會有永不醒來的一刻呢?」明知道殘酷,但載皓仍不得不點醒她說 。

「我說過我管不了那麼多了,載皓,至少我們現在才剛開始這場夢,對不對?那就 陪我吧,陪我作一場最美麗最甜的夢,像下一刻隨時都會醒來那樣的陪伴我,讓我在這 段期間內,做最依附你,也最得你寵愛的小女人。」

載皓什麼都沒有再說,立刻俯下頭來扛住了她的雙唇,那火熱的吻其實已給了她最 堅實的承諾了:於是邑塵便也強迫自己忘掉夢醒時分將面臨的種種苦澀,毫不保留的縱 身這或許只會令兩人往後更加悲慟逾恆的短暫美夢中。

「邑塵,從現在開始,我再也不允許你離開我一分一秒。」在輾轉的親吻間,載皓 恣意的需索著。

曲意承歡的悒塵嬌喘連連的緊依在載皓懷裡,任他吻過自己的眉眼鼻唇,吻過自己 的耳後頸側。「就算你反梅,我也會一直癡纏著你,我的貝勒爺,這回你休想再逃了。 」

「若以你自身做餌,則我必是世上最甘心就縛的愛囚。」

邑塵索性主動獻上雙唇與心,只因為此時此刻,言語已是最多餘且毫無必要的了。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九章
「如意,我知道很難,但為了信祥,你一定要快快振作起來,並繼續連他那份革命 志業一起奮鬥下去。」順心佇立在信祥的填前跟淚流滿面的妹妹說。

「我知道,三哥,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告慰信祥在天之靈,也才……才不枉邑塵 所為我做的一切。」

說到邑塵,順心的身子不禁猛然一震。「你還是沒有她最新的消息嗎?」

如意搖了搖頭道:「只知道目前她仍在和親王府內,百香姊說邑塵曾給她捎去一信 ,信中除了一封要地代寄到檀香山的家書外,就沒有再附任何想寄給別人的信了,不過 她也告訴百香姊說她的傷已無大礙,叫她轉告我不必擔心。」

「想不到邑塵會瞞著我去冒那麼大的險,載皓的威名誰人不知,她那樣做,賈在是 太危險了。」

「三哥,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執意要為信祥報仇,衝動行事,今天邑塵也就不會 被留置在和親王府內了,我真對不起她、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遠在檀香山的賀家伯父、 伯母。」

順心揉一揉緊鎖的眉宇道:「該道歉的人不只是你,近有信祥。」

「哥;」如意愕然的叫道。

「雖說死者為大,但我還是不得不說說信祥。如意,其實邑塵沒有說錯,勇氣多過 理性,終究只是衝動行事,就像爆發的火花一樣,總是難以持久,若是任何人都只會靠 著一時的蠻勇行事,則革命大道必成更加沒沒的長途。」

「我現在明白丁,真的,若不是我一錯再錯,現在邑塵必定也已經回到了杭州,與 你團聚。」

順心凝視著妹妹,突然問道:「當日邑塵為什麼要趕赴和親王府?」

如意避開了哥哥的逼規說:「為了救我。」

「真的只有這個目的?」

如意咬一咬下層,既不想說實話,又撤不了謊,只得反問一句,「你在懷疑什麼? 」

「那就得先弄清楚是不是真的有值得我懷疑之處了;你恨我說邑塵自今年過完年後 ,便假扮成男子跟在載皓身邊做貼身小廝,後來因打探不到任何軍機政密而決定離開, 想提早半年到檀島去,豈料信祥與你先後貿然行事,邑塵才會又為了安撫你,而被留置 在和親王府內。」

「對,整個的過程真情便是這樣,我可沒有騙你。」

「我並沒有說你騙我。」

「但你們有所懷疑。」

「對,我懷疑你並沒有把所有的內情都說給我聽,換句話說,如意,你只是沒有捏 造事賈,卻絕對有避重就輕,甚至還掩藏了許多事沒說。」

如意畢竟比順心單純許多,聞言立即街口而出道:「才沒許多事呢;」

「這麼說,」順心馬上捉住她的語病問:「你只隱藏了一、兩件事沒詁。」

「我--」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以後,如意索性將唇抿求,再不肯多言,卻不知如此 一來,反而「洩漏」了更多。

「我剛剛才說過,載皓威名,幾乎全國盡知,這樣的一位赫赫英才,怎麼可能連小 廝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邑塵思路向來也縝密,你有難,她著急掛心並不奇怪,但卻 不太可能做出隻身往救的事:光這兩件事,就足以令我滿腹狐疑了。」

「那你有什麼解釋?」說到這,如意知道再隱瞞下去也是徒然了,只是她沒有主動 鬆口的打算。

「很簡單,唯有在載皓甘心受騙的情況下,他才會相信邑塵是個男人;而也只有在 肯定載皓絕對會看在她的份上,而放你一馬的狀況下,邑塵才會勇闖和親王府;兩件事 再一相加,如意,」順心的臉色難掩苦白地道:「恐怕你為何要隱瞞此事的主因,便已 昭然若揭了吧;」

「三哥,你既有時間在這裡做些無聊的推測,為什麼不乾脆挪去想辦法救邑塵回來 ?她可是以「刺客」的罪名被留在和親王府內的。」

「這又是一大疑點,如果載皓想殺她,還會把她留在府中療上一個半月的傷?載皓 的功名利祿一半若建立在他的雄才大略、精明能幹上,那麼處事狠烈、賞罰分明便佔了 另一半,聽說他是一個連男人見了,都要為之折服的漢子,如果邑塵她--」

「三哥;」如意一口氣打斷他道:「你想到哪裡去了?邑塵她是你的未婚妻,是與 你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啊;」

「我並沒有忘記這一點,如意,在這世上多得是怨天尤人,似乎永不知滿足為何物 的人,可我剛好跟他們相反,尤其是在面對邑塵時,我更常生自己何德何能之惑,現在 想來,過去能得她青睞,也許都只緣於住得近,緣於一份如兄似妹的好感,緣於她一直 沒有遇到一位能真正令她怦然心動的人,換言之,只緣於我的運氣、我的福分。」

「所以你打算……」如意忐忑不安的問道。

不料煩心細細長長的眸子一瞪,臉上立現堅毅說:「我打算明日便赴京城一趟,只 要邑塵對我們有一絲眷懋,那麼我就要「救」她出來,畢竟我手上還握有一張最大的王 牌,是不是?」

「對,」如意跟著振言起來。「那載皓身在清營,和邑塵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光 憑這一點,你就贏了;」在只頎著為兄長打氣的情況下,如意竟渾然未覺自己等於已經 證實了順心的猜測,也忽略了他眼底的落寞。

若只光憑著環境無法成全其所愛而已回邑塵,那和「勝之不武」又有什麼兩樣呢?

※b111.net※※

「小三子,你先回去,不必等我。」載皓突然拉緩馬遠說。

「貝勒爺,您要到哪裡去?」

「隨意逛逛,」載皓微笑著說:「你也知道我一向最喜秋季,到處子實纍纍,時時 金風送爽,既無夏日的炎熱,也無冬季的酷寒,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我的心情好像也就 會跟著曠遠起來。」

「那……小的陪你逛一逛?」

「不用了,小三子,你還是先回府裡去吧,免得一雙兒子又追著小蘭要爹,聽說他 們兩個愈來愈黏你了,是不?還有,你先回去,萬一額娘問起,你也才好告訴她我人在 哪裡,免得她又瞎操心,打從年後我們遇襲至今,她好像就一直還未自驚嚇中恢復過來 似的。」

「這樣啊?」杉才總覺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個確切的怪處來,只微微意識到載 皓好像一直想催他走似的。

好吧,也許是自己想得大多了,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再逛會兒而已,像他這種身居要 位之人,想想也實在難得清閒,自己又何必掃興呢?

「好,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您可也別逛太久,免得待會兒福晉真要問起,原本不緊 張的,知道您一個人在外之後,反而要憂心起來了。」

「我曉得。」載皓揮一揮手,逕自往旁邊的巷弄付去。

「貝勒爺;」杉才卻又追上來說:「您不是要到郊外去逛逛嗎?怎麼反而往巷弄裡 拐?」

「你自己看。」載皓面帶些許無奈的指著前方聽角處說。

看清楚那兒有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一個負賁燒火,另一個則手執大鐵鏟子,直 把鐵灶裡的栗子炒得香甜四溢後,杉才不禁有些赧然。

「呃,貝勒爺,原來你是想買點-炒栗子,我……呃……我……」摸著後腦勺的杉 才詞窮的支吾著。

「得了,我知道你是掛念我的安全,沒事的,你先回去吧,待會兒我會記得帶一包 給小蘭,湘青說過,以前你常買栗子回去討好小蘭,對不對?」

等杉才紅著臉、大笑著離開之後,載皓才下馬緩緩走到那一口大鐵鍋前。

「大爺,」執鐵鏟的那個小伙子哈腰招呼著,「您要嘗嘗咱們的栗子嗎?」

「給我兩個。」

本來埋首在那兒燒火的小伙子聞言猛地打直身子,緊盯住載皓看。「是二貝勒嗎? 」

載皓不慌不忙的頜首笑問:「你的栗子吃來可會爽口「順心」?」

※b111.net※※

「哪,糖炒栗子,保證又香又粉,待會兒帶回去給湘肯吃吧。」載皓把一大包的栗 子往關浩桌上一擺道。

「見著了?」

「嗯。」

「如何?」

「倘若興中會內無你,」載皓卻答非所問的說:「我可就要為孫文大大操心了。」

開浩愣了一下,隨即笑開。「誰信你的,情敵相見,分外眼紅,我就不相信韋順心 有那麼不濟。」

載皓的唇邊一逕帶著抹飄忽的笑容,沒有應關浩什麼,腦中還留存著方才和韋順心 見面的情景。

確認身份,並來到僻靜之處後,順心劈頭就問:「邑塵呢?」

「在我府內。」

「你到底打算把她怎麼樣?」順心本想心平氣和的與他談;前天抵達北京城後,他 馬上透過這裡的聯絡站,表示自己急欲見載皓一面,即便需要獨闖練兵處,亦在所不辭 。

想不到很快的便收到署名「星」的同志字論,上頭言明他們會透過安排,讓載皓自 己送上門來,果然今天中午便有人來找他,看他扮成糖炒栗子的小販,到某個巷弄裡耐 心等候,載皓到時,與他搭擋的同志自會給他打暗號。

果然四點一過,他們就等到了我皓。

「你認為我應該怎麼樣處置意欲謀害朝廷命官的刺客,韋公子?」

「你明知道她是代人頂罪的。」載皓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原本充滿自信,相信 見面之後,必可咄咄逼人,迫他交出邑塵的順心,見到載皓以後,才知所謂「英氣逼人 」,那便是在不講話的時候,順心也有在那雙眸子注視下,頓時矮了一截之惑。

「既有心代人頂罪,那應該也早就有代人受過的心理準備,不是嗎?」載皓的口氣 一直是那麼的平靜,絲毫不見波動。「或者韋公子願意把真正需要受過的人交出來?恐 怕屆時不但令妹難逃刑責,連令尊的官途也難免不受到波及。」

「你;」順心漲紅了臉,在心底拚命叫自己鎮靜。「等邑塵真受刑罰之災時,我就 不信二貝勒捨得。」

載皓表情微愕道:「據我所知,那位賀邑塵是你的未婚妻,他人的未婚妻遭受什麼 樣的重罰,都與載皓無關,我何須心疼?」

順心聞言委實大吃一驚,原本認定邑塵絕無生命危險,仗的便是載皓對她或許有意 這一點,現在苦連這點依憑也無,那麼邑塵的安全也就堪憂堪慮了。

「如果你對她沒有絲毫的非分之想,為什麼不在事發當時便除掉她,你不也明知她 是革命黨員嗎?」

「倘若載皓是韋公子眼中的嗜殺之徒,那麼今日你又如何敢來與我一見?」

順心被他問得一窒,不得不衝口而出說:「我既敢加入興中會,便早已將生死置之 度外。」

「好,說的好,好一副壯烈的口氣,只可惜載皓對於小嘍囉向無興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韋公子聽說也是留日的學子,怎麼連這一句話都聽不伍呢?意思就是擒賊先擒王 ,在我載皓眼中,亂黨之內,唯有孫文值得奮力一搏。」

「換句話說,二貝勒是不打算放過邑塵了?」順心一臉灰敗的問。

「如果未婚妻的生死對你而言是如此的重要,」載皓突然反問:「那麼當初韋公子 為何還要任由她加入亂黨?」

「邑塵主見向來甚強,別說是順心了,恐怕連賀伯父母亦難影響她既定的著法。」

「那麼看來近日她就將要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了。」載皓一副「談話到此為止」 的模樣。

「等一下;」順心卻在他身後叫道。

「韋公子還有事嗎?」

「我不明白若二貝勒無心放過邑塵,為何當日還要為她療傷救治,今日又願意過來 與順心一見?」

「賀邑塵是一名女子,就算日後會落個身首異虛的下場,在她身受重傷時,載皓仍 不能坐視不救,至於來見韋公子嘛,」他一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不知道我 一向不拒見任何想動搖國本,推翻朝廷之人嗎?一方面瞭解你們的想法,另一方面也讓 你們見識一下我大清並非已全然無可用之人;」

「你既不放邑塵,就別怪我日後硬闖貴府救人。」順心近乎咆哮著說。

「和親王府大門永遠為欲取載皓項上人頭者而開,韋公子,我隨時恭候大駕。」

聽完載皓約略的轉述後,關浩不禁連連搖頭苦笑道:「我真慶幸你與湘青是親兄妹 ,身為你的情敵實在是大可憐了。」

「若湘青為邑塵,可憐的人便換成是我了,面對你啊,我可是一點兒機會也沒有。 」

「舅爺,廢話少說,告訴我,為什麼要那樣戲耍韋順心?我看若非對賀邑塵真心真 意、太過在乎,今天他在你面前,也就不會如此失熊了。」

載皓苦笑道:「我何嘗不明白這一點,針沒刺到肉不會痛,對不對?不過既然到頭 來幸運兒是他,那麼今天被我奚落一頓,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關浩大吃一聽,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剛沒有聽錯一樣。「你說什麼?」

「你聽到了,不是嗎?所以有一件事要特別拜託你,幫我看好韋順心那小子三天, 三天後,我一定把邑塵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的送回到他手中。」

「平平安安或許,完完整整就不一定了。」

一句話說得載皓臉上的血色盡失,其實他與邑塵肌膚相親,也只有那麼一次,後來 他便不敢,也不願再造次,難道說連這件事也瞞不過湘青他們夫妻倆?

但開浩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又令他的心頭為之一鬆,看來是他自己多成了。

「我看那賀邑塵的一顆心已經全部擺在你的身上,讓韋順心得回一個無心人有什麼 用?這麼做,對賀邑塵又有什麼好處?如果讓她自己選擇,我相信她一定會挑選你,會 決定留在你的身旁,為了你,她不是連刀子都肯捱了?載皓,你到底還要一個女子如何 證明對你的真情摯愛?」

「愛一個人,不就應該把她的安全幸福考量在自己之前嗎?你可別恨我否認當初你 不曾為了湘青的安全著想,而考慮過要離開她。」

「我是那樣想過沒錯,但你我的情況究竟不同,王爺那邊你不是已經幫她解釋過了 ?什麼「刺客」之說,早就已經不存在,只要再把你們相愛的情形,跟王爺福晉稟明清 楚,你們眼看著就可以締結良緣了,不是嗎?」

「你忘了我們身份的差異了?」

「我才不信你有門戶之見。」

「是對國事理念的南轅北撤。」

「你胡說;」關浩激動的喝道:「別人不知,我可是比誰都還要來得更加清楚,你 根本就是--」

「閱浩;」

兩位平素為莫逆,但強硬起來卻幾乎一樣傲然的男子對峙著,載皓眼露精光,而關 浩也一掃他平日儒昏的溫文氣息,雙眸一眨也不眨的回望載皓。

「如果你真正明白,就應該瞭解載皓有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正因為明白,所以我才不願見你重蹈關浩當年獨斷獨行,自以為做的事全是為湘 青好,卻差點害慘了她的覆撤;載皓,這位賀邑塵何嘗不是你眾裡尋她千百度,如今方 在燈火欄柵處遇上的人,既然已經相知相愛,你又何忍割捨?」

載皓的眼中盡現柔情;但嘴角卻飽含淒楚。「得到過再失去,總比從沒得到的好, 而有你一人瞭解,也總比全無人知的好,關浩,我已經很滿足了;」他做了個「噤聲」 的手勢,不許關浩打岔。「你剛剛才說載皓的情形你比誰都明白,那我眼前處境之險, 你應該也是最清楚的人才是,將心比心,若換你是我,恐怕無論將令湘青如何傷心,你 也一樣會與載皓做相同的選擇吧。」 –

浩的眉宇猛然皺緊,滿腔的不忍不捨在胸口內迴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終究以一 聲長歎作結。

「你是打算讓她重回韋順心身邊了?」

「從今天下午的會面情形看來,我是可以放心的把她交託給韋順心。」

「讓她重回革命陣營?你認為那就是比較安全,對她而言比較好,她自己比較樂於 選擇的作法?」關浩顯然仍忍不住做出最後的努力。

「無論如何,總好過留在載皓身追,不是嗎?」

關浩再看了他半晌,終於應聲,「好,我會幫你盯牢韋順心。」

載皓也總算鬆了口大氣似的頷首說:「謝了,三天之後,再麻煩你與湘青。」

※b111.net※※

要求載皓陪她作一場夢的邑塵覺得這段期間,果然是她生平最甜蜜快樂的一段時光 ,只要能與載皓在一起,她甚至不在乎翠雲曲門上老是落鎖,反正夢本來就是虛幻,就 是不必與外界的種種現實接觸的。

在這近兩個月當中,只要載皓在府內,兩人必定形影不離,除了風花雪月、傷勢復 原、繪畫書法之外,其他的事情幾乎都不在他們的話題之內,載皓的知識淵博到令她浩 歎的程度,與他在一起,她永遠都不會覺得無聊乏味,每一天一夜只像一時一刻那麼的 短暫,短暫到令她都要忍不住莫名的心驚起來。

邑塵停下了手中的筆,望著窗外漸露蕭瑟的秋景,想起這三天以來載皓突然變得奇 詭的態度。

有時他會拉緊她的手,什麼都不說的就只是盯住她看,有時又突然接住她,一遍又 遍的叫喚著她的名字,為什麼,他到底有什麼難言的心事?

今早他出門前,還特地過來看她,與她一起用早膳,甚至耍賴似的從頭到尾緊握住 她的手不放,一頓簡單的早膳直拖了半個多時辰不止。

「邑塵,畫福圖送我,好不好?」在已經要離開翠雲閣之際,他突然要求她道。

雙手輕攏在他的腰間,邑塵抬起頭來笑應:「一百幅都成,反正你是我最忠實、最 肓目的畫迷。」

「我不敢那麼貪心,這輩子能夠認識你,已是我最幸運的際遇了,一幅足矣。」

「載皓,為什麼這麼說?你明知道你之於我,絕不只是得識之人而已,你明知道的 ;」

載皓的回應卻是一把將她緊擁入懷中,緊到邑塵甚至可以清楚的聽到他那奔騰紊亂 的心跳聲。

「畫一幅你給我,好嗎?今天就畫,因為我今晚就要。」

「載--」她抬起頭來,還想要問點什麼,他卻已經緊緊的封住了她的層,吻得那 麼深刻纏綿,彷彿永遠都沒有盡頭似的。

這段受傷的期間,載皓對她一直是細心呵護、關懷備至的,在最初一、兩周她沒有 辦法平躺而眠時,甚至夜夜懷抱著她,讓她背倚著他厚實的胸膛,陪她聊天,逗她開心 ,聽她說些兒時的趣事與如今遠在他國的父母現況等等,直到她酣然入睡,還往往捨不 得扶她趴臥。

後來她的傷勢漸癒,雖然兩人也曾廝磨親匿,但載皓卻不曾再重複雨夜中的歡愛, 甚至有好多次她都已意亂神迷,幾乎情不自禁了,反而得靠他懸崖勒馬,兩人才能夠及 時抽身。

像他這樣的一名男子,教她如何能不心折?他或許還不知道,但他的一言一語其實 早就已經主宰了她,他的一行一動也都在牽引著她的喜怒哀樂。

想到這裡,邑塵不禁更加熱烈的回應起他來,彷彿要把所有的眷戀情懷,全藉由交 纏的唇舌傳與他知。

「畫一幅你給我。」

邑塵把眼光從窗景調回到畫紙上,她太瞭解載皓了,完全能夠明白他的心意,知道 他口中所說的「你」,絕非真要她畫出一幅人像來,而是……她畫的圖其實再普通不過 ,就那日他們重逢的雪景,一片廣闊、一片蒼茫、一片悲涼。

邑塵當然隱約感覺得到兩人之間即將再起變化,只是在事未臨頭之前,她委實還不 願從夢中醒來。

於是她重新執筆濡墨,開始在畫的左上角題下: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她本不是一個喜於落淚的女子,但自在載皓身上尋獲長久以來所追求的摯愛之後, 淚水便好似突然豐沛起來,就像此刻才題好詩,眼前就已經又是一片迷濛。

※b111.net※※

那天夜裡,載皓難得的沒過來與她共進晚膳,反而在夜已深沉之後,才囑人送來一 壺溫酒。

「我要的畫呢?」隨後進入她房內的載皓出口便問。

邑塵默默的將畫交到了他的手中,載皓展口一看,不禁為之動容。

「邑塵,果然只有你明白我心靈深處的感受,來,陪我喝幾杯。」

邑塵坐下來幫他倒了酒之後,卻依然不言不語,也不動杯子。

「邑塵?」

「這酒若是離別酒,那邑塵就不喝。」

載皓目光一凜,遂也放下了酒杯。「你知道我今晚在那裡用晚餐嗎?」

「我等著你說給我聽。」

「君大學士府中。」

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但邑塵已經聽明了所有的言外之意。「門當戶對,恭喜…… 貝勒爺了。」剎那間他們好像變成了陌路,怎麼會這樣呢?

「邑塵,男子三妻四妾,例屬平常,載皓雖鍾情於你,仍無法免俗:況且阿瑪近日 頻催我將你交付刑部,我若要保你,唯有盡快將你納為侍妾,所以與君家千金的婚事, 必也得加緊進行才成。」

「你說什麼?」邑塵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剛剛所聽到的話,全出自於深愛的人之口, 侍妾?娶妻?他怎能如此污蔑他們之間的情感?

「我相信你都已經聽明白了。」載皓一副事屬平常、完全無庸再多加解釋的模樣。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間你。」邑塵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什麼事?」

「當初對上海租界執法單位施壓,執意要引渡鄒容北上的人是誰?」

「是我,」載皓一口坦承道:「鄭信祥沒有查錯人,可惜的是他後來找錯了人。」

「為什麼?」邑塵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沉溺於夢境的假象中。

「為什麼要執意引渡鄒容出租界?」他望著她蒼白的臉龐說:「你以為亂黨之中, 誰長長我的眼中釘?像鄭信祥、韋如意那種血氣方剛、勇氣可嘉,成事卻絕對不足的人 嗎?」載皓的唇邊浮現出一抹冷笑道:「不;這些人只會令我心煩,對我卻絕對無法構 成威脅;真正令我覺得刺眼的是孫文,是鄒容這種思想周密、言之有物、文筆尖銳的人 ,槍炮彈菜的力量都有限,思想主義的影響卻無窮,這種人才萬萬留不得,必得誅之而 後快。」

「你;」邑塵已經無法再安坐於椅上,她迅速起身道:「如今日、俄兩國正在我東 北如火如荼的展開激戰,美好河山及我骨肉同胞,均淪為如狼似虎的兩國野心的戰場和 魚肉,載皓,」她衝過來拉起他的手激動的說:「清廷尚有多少醉生夢死的貪官污吏我 不管,我只管聰明如你者,為何還看不到所謂「大清帝國」,已將近亡國的邊緣?若再 任由腐敗的它領打下去,難保我堂堂大國不會遭致瓜分滅種的悲慘結果。」

「邑塵,你聽我說,」載皓露出難得的耐性,側身將她拉到了自己跟前說:「日俄 兩國交戰,的確已給了朝廷莫大的震撼與啟示,在這場我們宣佈中立的戰爭中,大家看 到的是扶桑小國維新立憲後的驚人成就,正式行憲僅五年,就已具備和帝俄這一大國火 並的能力,甚至若不出我所料,還應有可能打贏這場哦爭;

你知道嗎?其實現在朝廷已在秘密進行立憲的準備,打算最遲於明年便要正式宣告 全國,力圖振興,」說到這裡,他已是一臉興奮,「所以你根本就不要再參加什麼興中 會,什麼亂黨了,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帝國,老百性慣有一位天子在上,以便萬民崇拜仰 賴,因此革命絕比不上立憲來得實在;邑塵,許我為妾,我保證讓你成為我背後的「軍 師」,除了無法給予你「正妻」的頭銜之外,其餘的一切,我都願與你分享。」

「你剛剛說王爺直催著你把我交付刑部?」蒼白著一張臉的邑塵答非所問的說:「 是想要殺雞做猴,讓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意欲謀刺朝廷紅人的下場吧?」

「是啊,但只要你讓我收起來當小妾,這一切便都不成問題,反而還可讓天下人見 識到我載皓收買人心,尊反為正的能力。」

邑塵至此終於有自己所面對的,完全是個陌生人的感覺,時窮節方現,看來在最根 本的原則上,他們的觀念是永遠都無法相通的了。

「除了我是革命黨員之外,你好像還忘了我有另一個身份。」

「什麼?」戎皓不解的問道。

「我還是韋如意三哥的未婚妻。」

載皓的雙眸霎時閃過一道敵意。「我不相信你對他的愛會深過與我之問的情意。」

邑塵俯視著他,知道他的自信全緣自於自己的臣服,在愛情的世界中,她的確是輸 了,徹徹底底的抬給了載皓。

古人說:「棋逢對手。」其實,渴望得一勢均力敵之對手的,又何止是下棋的人呢 ?戰場上如是,情場上恐怕更如是吧;

以前和順心論情,總覺得差那麼一點點,至於那「一點點」究竟是什麼?在遇到載 皓之前,她卻也還是一直懵懵懂懂的,頂多在舒園月夜後,心中偶爾會閃過一個模糊的 影子而已。

但現在她卻已完全明白,只可歎造化弄人,了然之後所必須面對的,卻是無法圓滿 ,注定破碎的結局。

她肯定是回不到從前的模樣與心境了,但她也絕對無法屈就於載皓的安排,現在她 也終於認清,在情愛的領域中,她才是一個最苛求完美的人。

得不到載皓,她再也不會接受其他的男子,而得不到完整的載皓,她亦寧可失去所 有。

於是邑塵平靜的抽回了她的手,並坐回椅上,隔著一張桌面跟載皓說:「明早我會 準備好。」

「你答應了?」載皓難掩興奮之情的問。

邑塵逕自斟酒連喝三杯,看得載皓詫異萬分的驚呼:「邑塵;」

「載皓,這三杯酒一敬你對我的濃情盛意,二記我們的聚散離合,三則表明我的心 志,」她忽覺腦門一陣暈眩昏重,但仍硬撐著把話給說完。「明天一早,我即隨你…… 赴……刑部……」

在眼前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彷彿見到了載皓一臉的悲絕?

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十章
嬰兒的啼哭聲?這裡是哪裡?怎麼會有嬰兒的哭聲呢?

「宣兒乖,宣兒別哭,乖乖別哭,別吵了你塵姨。」

那哄勸聲又輕又柔的,不但立刻哄停哭泣的嬰兒,也讓邑塵心思沉靜,再度墜入夢 鄉中。

也不曉得又過了多久,她才真正的醒聽過來,但觸目所及,只覺窗明几淨,卻不是 她住慣了的翠雲閣,這哀是什麼地方?

「小嬸嬸,裡頭那位姑娘是誰?」她聽見外間一個爽朗的男聲問道。

「是我一位朋友。」

「她生了什麼病嗎?不然為何已整整睡了十來個小時,還不見醒來的跡象?」

伴著幾聲悅耳的輕笑,那女聽答道:「她沒病,只是不慎連喝三杯加了份量昏睡藥 粉的酒而已。」

「畦;這麼厲害;瞧她長得那麼漂亮,不會是被人下藥陷害的吧?那及時救了她的 英雄又是誰呢?」

「關宇,想像力別那麼豐富成不成?咦?你跟人約的時間不已經到了嗎?還不快去 ,晚了就搭不上船囉。」

「對對對,」那男人顯然一陣慌亂的說:「那我走了,小嬸嬸,中秋記得帶小宣回 家,爹娘都惦記著緊呢;哦,對,再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就走,下藥的人到底是誰嘛 ?」

「就是你口中的「英雄」啊,下藥讓她昏睡,湊巧是他自以為可以救她的辦法;好 了,這故事說來話長,下回見面再說給你聽;這趟南下可別只顧著遊山玩水,忘了學堂 勘察水利工程的功課,回來時若答不出你小叔叔考你的問題,恐怕連我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小嬸嬸,中秋家裡見。」

邑塵認出那個女聽來了,不就是曾經給予她許多幫忙照應的--「咦?你醒了?你 終於醒過來了呀;」進來探視她的人,果然是湘青。「關浩說你過年就該醒了,害得我 直操心到現在,醒來就好,正巧趕得上用晚餐。」

邑塵扶著頭生了起來,雖然身子沒什麼不舒服,但腦袋卻一片混亂,好似有千百個 問題,直塞得腦門發脹。

「湘青,這裡是何處?」

「我家啊,是大伯撥給關浩與我的住處。」湘青絞過一條熱布來,供邑塵擦臉。

但邑塵接過來之後,卻不忙著擦,隨即再問:「這裡不是刑部?」

「刑部?」湘青的表情甫現錯愕,便又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我二哥跟你說的?說 要送你到刑部去?」雖然邑塵沒有回答,但湘青卻已經從她聽詫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真虧他編得出這樣的謊言來,你又沒犯什麼法,干啼要把你送到刑部去?」

「是他說王爺打算拿我殺一儆百,好教天下人再不敢動謀刺朝廷官吏的念頭。」

「是嗎?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難道這並非實情?」邑塵擦過臉後,覺得精神愈好,但思緒卻愈亂了。

「當然不是,早在你的傷口尚未完全癒合之時,他就已經向我爹稟明過實情,說你 非但不是刺客,還是兩度救他的恩人,爹當時聽完,還說等你傷癒之後,要大大答謝你 一番哩,怎麼會變成這樣?」這下子似乎連湘青也迷糊了。

載皓打算送邑塵出王府,重回她未婚夫身邊的事,湘青是知道且表示反對的,她認 為至少也該問過邑塵本人的意見後,再出她自己做決定。

然而抗議結果都還未得知有效無效,昨兒個深夜裡,載皓就把睡得香甜的邑塵給送 了過來,而關浩也一反常熊,一個勁兒的保持沉默,只在詳細的檢查過邑塵後,低聲輕 責載皓在酒中摻了過重的藥量。

「我原本只想勸她喝一杯算數,誰曉得她竟會在我都還來不及出聲前,便連下三杯 ?」載皓俱惱兼掛心的辯解道。

「是不是你說的話給了她大大的刺激?」

面對關浩這個問題,載皓卻是再也不肯出聲相應。

現在看邑塵一臉淒楚,湘青對載皓不禁更加不滿起來,他到底把女人的心著成是什 麼?可以由他主宰支使的東西嗎?隨便他要塞給誰就給誰?

「邑塵,你快告訴我,我二哥他還跟你胡說了些什麼?」

至此邑塵當然也看出其中似乎大有蹊蹺了,如果他打一開始便沒有送她到刑部去的 打算,那為什麼還要捏造出那麼大的謊言來呢?「他說……」

「湘青;」關浩的叫聲聽然打斷了邑虛的話題,也弄吼了她好像才剛剛要現出曙光 來的思路。

「南星,我們在裡頭,」湘青連忙揚聲應道:「邑塵已經醒了。」

緊接著街進房裡來的,卻是邑塵始料未及的人。

「邑塵;邑塵,你沒事吧?」

「順心;」邑塵望著這個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的男子,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順心?真的是你?我沒有眼花吧?」

「是我,是我,」順心顧不得房內尚有關浩夫婦在,立刻抱住邑塵道:「謝天謝地 你平安沒事,南星大哥真有辦法,他叫我耐心等上三天,說最慢昨天晚上一定會將你救 出和親王府,他果然辦到了,沒有讓載皓那狗官一再繼續拘禁你。」

邑塵奮力掙出他的懷抱後,第一件要問清楚的事是,「南星大哥?關大夫,你是我 們在京城的聯絡人,那個總是在通訊上簽個「星」字的南星?」

「而你則是位寫得一手好字的「塵」,」關浩等於已經回答了她的問題,然後才聽 對妻子說:「湘青,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載皓隨身捫帶的那把扇子上的字,我老覺得眼 熟,好像最近才再看到過嗎?一「原來如此,」冰雪聰明的湘青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其實那天若不是宣兒急著來人世間報到,讓我未及過去叫你著邑塵題在二哥中衣上 的字的話,這個謎田也就不必等到今天才解開了。」

他們三人皆瞭然於心的一番對話,卻只聽得順心一頭霧水,載皓手邊怎麼會有邑塵 題字的扇子?她後來又怎麼會在載皓的中衣上留字?還有南星的夫人怎麼稱載皓為「二 哥」?

不過在他正想一一問個明白時,邑塵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衣襟內好像有東西,只好請 兩位男士暫且退出房外,再在湘青的仃忙下,從懷中抽出那物件來。

「是二哥慣用的白帕。」湘青一眼就認出來了,接著又因瞥見上頭有字,連忙返到 窗邊去,佯裝觀景。

邑塵則以顫危危的手出開了布帕,載皓那一手蒼勁有力的字甫入眼簾,她一顆心便 霎時五味雜陳起來。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兩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載皓;邑塵握緊白帕擁至胸口,霎時也有無語凝噎的悲愴,接著湘青卻聽得她叫: 「湘青,快;快給我把剪刀;」

「邑塵?我二哥他這麼做是不對,但事情並非已到毫無轉圜的餘地,更何況他的出 發點也全都是為了你好,你又何必連他留給你的手帕都想剪--」

「不;不是的,湘青,是怕內還有東西,你快拿把剪刀給我啊。」

這一刀剪出了更大的驚詫,那折成一小方塊的薄紙攤開來,竟是清廷目前新軍的各 個主要佈置點,以及準備立憲的摘要報告。

從開浩接過去看後的湛然柙情和湘青的一臉迷惑,悒塵便知道該請誰來為自己釋疑 了。

「關大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載皓想幫你在會內立個大功吧,」關浩顯然有意避重就輕的說:「你在他身邊 潛伏四個月的事,會內有不少同志知道,他大概是不忍見你無功而返,又擔心這麼一來 ,會有較不明理的同志怪罪你,所以--」

「不;」湘青代邑塵打斷丈夫無謂的解釋,率先指出。「內情絕非如此單純,二哥 明知這兩項摘要都是朝廷極其重要的機密,斷無輕易洩漏的道理,除非……」由於閃過 她腦中的意念太過突兀,竟使湘青霎時噤聽無語。

而顯然也同時猜到了個中原委的邑塵更是拚命搖頭,幾乎要將下唇給咬破。

關浩則在心中低語:載皓,我這就幫你看緊、看牢,看你能否賭贏這一記;

「關大夫,」邑塵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著說:「他是……他其實是……所以… …所以他才會對邑塵下藥,才會想盡辦法,也要把我送出王府,讓我離他愈遠愈好,是 不是?是不是?」

「南星;」湘青也慘白了一張臉叫道:「你快說啊,二哥他到底是不是……」

面對著兩張同樣佈滿焦灼的嬌艷臉龐,關浩索性沉聲應道:「是,他是,表面上他 是朝廷當紅的軍官將領,是所有革命黨員的頭號宿敵,實際上,」他攬妻子入懷,並輕 扶著邑塵的肘彎說:「他是孫文的至交,打從三年多前經我引介,結識孫文之後,他便 一直是我革命陣營潛藏在清廷內的首號猛將。」

剎那間邑塵不知自己該喜或該悲,該哭或該笑,只覺得心好疼好疼。

「不過他加入我方這件事,連我也是去年底回到北京後才知道的,在那之前,」關 浩以著惺惺相惜的口吻說:「載皓夾在雙方陣營之中的矛盾、為難、掙扎、抉擇、痛苦 ,以及必要時不得不有所犧牲的心路歷程,便都只有孫文得知,而因會務龐雜,有更多 的時候孫文根本分身、分心皆乏術,那麼,所有的委屈與誤解,載皓就都必須獨力承搪 ,」他搖頭苦笑道:「坦白說,有時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身為革命黨員所必須承受的壓力有多大,載皓一人承擔的就心有其雙倍,不,可能 還有三倍、四倍之多,邑塵摀住了嘴,熱淚霎時泉湧而出,滿心俱是對載皓的不捨。

「身在曹營心在漢,」湘青倒率先冷靜下來,「南星,二哥的身份一旦被揭發,處 境可是會比任何一個革命旗幟鮮明的人,都還要來得危險艱雜,對不對?」

「所以在人前他才更需要立場鮮明,也更需要任何能彰顯他確為「清廷鷹爪」

的偽裝助力。」

邑塵猛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嗚咽著問:「引渡鄒容北上,就是不得不做的犧牲之一 ?即便會引發革命黨人對他更深的憎恨,他仍不得不做?」

「不,邑塵,這你就弄錯了,」關浩一口便反駁道:「在鄒容這件事上,載皓真可 謂費盡了苦心,他知道鄒容血氣方剛,絕不能讓他在獄中屈郁過久,可是他當時人偏在 租界當中,如果想放他出來,只有先想辦法將他弄出租界,才能更進一步的論及其他, 我相信載皓原本是有較為周全的計畫,可惜「營救」行動最後仍因種種限制與阻撓而功 敗垂成,載皓懊喪的心情可想而知。」

「原來如此,」一直沒有出斑的順心肅然的說:「原來如此,難怪我一說想見載皓 ,馬上就得以見到,原先我還以為是南星大哥的巧妙安排,加上載皓的狂妄自大作祟, 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的出人意表。」

「你能與載皓順利得見的原因只有一個,」關浩證實了他的推測。「那就是他想見 你,看看你能否讓他放心,放心的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托付給你。」

邑塵瞪-著順心問道:「你見過載皓?什麼時候的事?」

「四天前。」

「關大夫,湘青,」邑塵突然以著極其平靜的神情對他們大婦說:「可不可以麻煩 你們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想單獨跟順心談一談。」

※b111.net※※

「小宣呢?」關浩甫一進門就問。

「好啊,有了兒子就把我給忘了,」湘青-道:「每天回到家來,念著、問著的人 都是小宣,我呢?我都不重要了啊?」

關浩暢笑著攬她過來,捏一捏她的粉頰說:「從沒見過像你這種連兒子的醋都要吃 的娘。」

「怎麼?」湘青雙手叉腰,故意裝出挑釁的模樣來。「現在你見到了,想反悔了嗎 ?」

關浩臉上卻立刻浮現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再問一遍,「小宣呢?」

湘青失笑著一跺腳道:「瞧你這滿心都是兒子的「孝子」模樣,想氣你都難呢,好 吧,好吧,他跟邑塵在後院曬大陽,我這就去把他們叫進來。」

「他與邑塵都在後頭?那敢情好。」關浩隨即把妻子拉回懷中,俯下頭便如饑如渴 的狂吻起湘青來。

湘青初始一窒,但很快的便熱烈的應和起丈夫霸道的需索,甚至微踮起腳尖,雙手 緊纏到他頸後,在兩人不得不暫時分開以便喘過氣之際,還戀戀不捨的啄吻著他胡碴微 現的下頜。

「老天;這幾個月來,我真是想死你了;」關浩貼在她耳邊說:「要說吃醋啊,我 才真是妒火中燒,不過是個快要三足月的小毛頭而已,竟然硬是佔去了我心愛女人所有 的注意力,你說我該不該吃醋呢?我每日進家門來那短促的親吻,也常常得被迫因他而 取消,可是個小情敵啊,我又不能打、不能罵,所以為了得你歡心,我也只好反過來陪 著你一起討好他。」

湘青依偎在他胸前笑道:「喂,別說了嘛,再說下去,若被人聽見,一定會當我們 兩人是怪物。」

「閨中密語,何者不能說?」關浩拉著她的手坐下來,並不顧湘青頻頻抗議的硬要 她坐進自己懷中,「一下下就好,嗯?」

實在拗不過他,湘青只得依他所言的照做,並迅速嚙咬著他的耳垂輕聲細語:「南 星,娘硬要我接受的侍女已經過來了,現在在廚房裡忙著呢,以後她會幫我們看著小宣 。」

「你是說……」關浩吻著她的眼瞼問道:「我的「刑期」終於滿了?」

湘青羞紅了一張臉說:「什麼刑期不刑期的,難聽死了,是你自己不肯回房裡來的 嘛;」

「天地良心,如果不是對於跟你在一起時的薄弱意志力毫無自信,我又怎麼會夜夜 在客房內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好了啦,好南星,」湘青的臉已經紅得不能再紅。「別說了嘛,」但他卻又已開 始不老實的逐只親吻她輕捂上他嘴邊的纖纖玉指。「人家何嘗不想你,今晚你就搬回房 裡來,好不好?」

「再樂意不過,我的小妻子。」

湘青又在他懷中,傾聽了半晌他狂奔的心跳聲,覺得自己全身都輕飄飄,滿心都甜 滋滋之後,才想起一事。「對了,韋順心有信來,是給我們夫妻倆的,所以找就先拆開 來看了。」

「他說了些什麼?」

「說敗在二哥這樣的人物手下,他栽得甘心,說他以前就常有一種邑塵終將不屬於 他的感覺,她也從未曾跟順心說過他所最期待的那三個字,還說他對邑塵的愛,只到拚 命想擁有她的程度,和二哥那種只求她好,即便犧牲自己亦無妨的深度實在無法相比, 所以他完全認了,只希望能早日著到邑塵和二哥有情人終成眷屬。」

「韋順心的氣度也不差哩。」

「就是啊,」湘青極表贊同的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反倒是出府十天了,為 什麼邑塵至今仍絕口不提回府的事,甚至還要我們跟二哥說她已經跟韋順心回杭州去了 ?」

「我也想不通,不過,」關浩臉上突然浮現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說:「我敢跟你打 包票,她絕對無法依她跟我們所言的那樣,趕在冬季冰封大地之前,搭船前往檀香山。 」

湘青還未來得及問他為什麼,已因傳出邑塵抱著咿唔出聽的小宣走來的腳步聲,而 迅速跳下丈夫的懷中,椅上在一旁。

「關大夫,你回來了?」懷抱關宣的邑塵把他交還到湘青手中後,便向關浩問候道 。

「是啊,今天回來得較早,因為要避開君大學士千金的完聘大禮,那聘禮綿延的隊 伍,怕沒有好幾里長。」

君大學士千金的……邑塵的臉龐霎時蒼白如紙,並顧不得關浩夫婦詫異的眼神和關 切的詢問,轉身便往她自己暫住的房間奔去。

「邑塵;」

「湘青,」開浩阻止了欲追上去的妻子說:「有些事除非自己想通,否則別人是絕 對幫不上忙的。」

※b111.net※※

然而他們夫妻卻都沒有想到當晚用過晚缶後,邑塵便向他們面告已想通之後的決定 。

「開大夫、湘青,謝謝你們這段日子來對我的照顧,我打算明天就回去。」

「回去?」湘青急急忙忙的與丈夫對望一眼,再飛快問道:「你要回杭州去了?不 是打算過完中秋後,再做出國的準備嗎?」

「不,我不想出國,也不想再回杭州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其實早就只有一個地方好回,那就是……是載皓的身邊;」她猛然抬起頭來望 看湘青道:「今天聽到君家千金完聘的事,我才明白自己不能再這麼逃避下去,雖然名 分上我沒有辦法與即將成載皓正室的她爭,但我相信自己才永永遠遠是載皓最深愛的人 ,所以我要回到他身邊去,愈快愈好。」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呢?君大學士的千金怎麼會成為二哥的正室 ?他早已回絕了這門親事,氣得娘還曾連續數天不與他講一句話呢;」

邑塵詫異驚呼:「但關大夫傍晚不是才說……還有載皓在送我出府的那晚,亦曾一 再提及--」

「等一下,」閱浩打斷她道:「我只說今日君大學士千金有完聘之喜,並沒說她許 的人家是載皓啊;」

湘青腦筋聽得更快,乾脆問她.「邑塵,你最好趕快源源本本的把那晚我二哥對你 說的話,全照實的再與我們重複一遍,我倒要看著他到底撤了哪些謊。」

邑塵說了,說完之後還補充道:「我本來是絕對沒有辦法忍受與他人共有一個丈夫 的,但關大夫那天曾說載皓需要任何能彰顯他確為「清廷鷹爪」的偽裝助力,娶向來效 忠於朝廷的君大學士之女,應該是最佳的掩飾之一吧;不過真正令我下定決心回到他身 邊去的,卻是今日聽到君府千金完聘消息的刺激,我終於明白自己對載皓的愛,已深到 委實無法割捨的地步,名分上殘缺不全,就讓它去殘缺不全好了,只要能留在他身邊, 為他分憂解勞,共同承擔他為革命大業所不得不付出的忍辱負重二代價,那麼是妻是妾 ,我都已經不在乎了,我明早,」邑塵突然甩頭道:「不;既然心意已決,我便連一分 一秒也浪費不得,關大夫,你現在就送我回去,好不好?」

關浩還有些愕然,湘青卻已雙眸盡現光采的說:「不好,我絕不讓關浩今晚就送你 回去,明早也不行。」

「湘青;」邑塵懇求。

「就這樣回去,太便宜我二哥了,我萬萬想不到他連這種謊言也編得出來,南星, 」她立刻握住丈夫的手道:「你說我們是不是該讓二哥受點教訓?」

關浩畢竟是男人,又深知載皓對邑塵的情意,難免有些躊躇不前。「我看他們兩個 是半斤八兩哩,在愈為彼此想,愈折磨了自己,也害慘了對方這方面,真是不相上下, 邑塵不也為了想讓載皓能安心去娶君府千金,而要我們堅稱她已經和順心回杭州去嗎? 」

邑塵面孔一熱,立即赧然說:「是我不好。」

「南星,你到底是幫誰嘛;況且我也不會再讓他們兩人分隔太久,五天如何?再六 日便是中秋,就讓他們在月圓之前人先圓好了。」

「湘青,我誰也不偏頗,我是在幫他們……」關浩側頭考慮了一下,終於免得已到 了可以揭露另一個好消息的時刻。「他們一家三口。」

一句話說得湘青、邑塵齊齊瞪大了眼睛。「所以你才會罵二哥迷藥下得大重,當時 你就知道了,對不對?」

「對;」關浩笑說:「我之所以一直忍著不講,就是希望讓邑塵自己想清楚、想通 這一切,不要她因為孩子而勉強自己回到載皓身邊去,我想,也唯有這種完全不計較名 分,也不是為了要給孩子一個歸屬的愛,才是載皓長久以來所期待的吧;」

「原來……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這陣子的生活步調一片紊亂,才會--」邑塵 盯住關浩著急的問:「那麼關大夫,那天夜裡我所喝下的藥酒--」

「你放心,無妨的。」關浩立刻向她保證道。

得知腹中胎兒無恙之後,邑塵的臉才開始火辣辣的熱燙起來,她和載皓連名分都尚 未確認,就已經……關浩夫妻會怎麼想啊?

但善體人意的湘青早就幫她把這一點都考慮到了,立刻拉起她來,再向丈夫眨眨眼 說:「走,邑塵,我們到你房裡去,讓我把我的計畫說給你聽。」

「喂,湘青,」知道妻子是有意要幫邑塵解眼前尷尬之圍,但關浩仍忍不住抗議道 :「你們怎麼可以把我摒除在外?」

「放心,等我們擬妥計畫之後,少不了你的工作的。」湘青回眸一笑後,便加快步 伐拉著邑塵轉進西廂客房去了。

※b111.net※※

「小的給貝勒爺請安。」

「起來吧,」踏進關宅,便見額娘派過來的侍女等在門口,載皓再著清楚她一副出 外的打扮,不禁有些狐疑。「格格和額駙呢?」

「他們帶著小少爺回關大人宅第去了。」

「什麼?不是說好中秋才回去的嗎?」載皓驚愕的說,今天這場邀約可是關浩早兩 天使與他訂下的,怎麼他們夫婦倆反倒爽約呢?

「是,本來是這樣的,但關大人那邊臨時派一位關宇少爺來接,說什麼大家等著要 看小少爺,請格格和額駙務必提早一夭回家口聚去。」

載皓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道:「罷了,那我就回府去吧;」

「貝勒爺請留步。」豈料那名侍女急匆匆的喚道。

「又有什麼事?」載皓停步側身問道。

「剛剛在貝勒爺尚未抵達之前,福晉曾派一名小廝過來代傳口信,說府內這兩日為 過中秋而忙碌不堪,特地要小的回去幫忙數天,我這就先走一步,貝勒爺則請看完格格 留的短箋後再走。」

載皓見那名侍女把信往他手中一遞後,便行色匆匆的離去,甚至還莫名其妙的把門 給關上,使得他一邊攤開信,一邊不禁在心中暗自嘀咕:「湘青,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

打開一看,才發現侍女交給自己的是一幅小畫,畫的還似乎是他那把扇上的景物縮 影呢,而那一筆娟秀的蠅頭小字,寫的也不是原先半闕的「永遇樂」,而是蘇軾另一闕 傳唱千古的佳作: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下頭且有一行更細更小的字:邑塵候貝勒爺共賞明月於西廂。

可能嗎?不是自己在作夢吧?真有可能是邑塵?那應該已安然回到杭州,已與韋順 心攜手共度一生的邑塵?他所深深愛著的邑塵?

載皓疾往西廂房奔,但在乍見那立於窗邊的頎長人影時,卻又猛然打住腳步,不敢 再向前,就怕眼前所見儘是幻象,太過冒進,反而會使一切幻化成空。

「公子喜歡邑塵所繪之圖嗎?」她聽過身來,盈盈笑問。

是她;真是她;一身月牙白素裙服,長髮鬆鬆挽就雙飛燕,眼波流轉,令人銷魂。

雖然房中並無點燈,但窗外流洩進來的月光已足以讓載皓看清他朝思暮想的清麗容 顏。

「你沒有……回杭州去?」

她緩緩搖頭,一雙眸子仍完全盯牢他瞧,彷彿也怕稍一失閃,他就會不見似的。

「為什麼?」

「你不忍心讓邑塵涉險,難道邑塵就捨得留你一人獨受情傷?」

載皓知道這一切八成都是他那個寶貝妹所設計出來的,但即便心裡愛極、想極,他 仍不能不做最後的堅持。「與載皓廝守,恐生命都難有保障,邑塵你--」

邑塵卻已經不想再給他任何講話的機會,立刻奔過來緊環住他的腰說:「誰說要跟 你廝守了?邑塵不過想邀你共賞今夜光華璀璨的月兒而已。」

軟王溫香在懷,載皓覺得自己的自制力正在一寸寸的消褪,甚至連身子都跟著微微 輕頡起來。

偏偏邑塵還抬起右手來開始解他頸上的盤扣。「載皓,你免得冷嗎?或者……」她 佯裝吃驚的說:「你在害怕?怕什麼?你不是舉國稱頌的猛將軍官嗎?

不是面對千軍萬馬猶能面不改色的二貝勒嗎?不是勇於為革命承受重重考驗與壓力的同志?不是……為了心愛的女人,甘願一肩挑起所有寂寞苦楚的男子?」她已拂掉他的棉袍,偎上僅隔一層薄薄中衣的堅實胸膛,重溫日夜思念、無時或忘的熱力。

「邑塵,我豈止是怕而已,簡直就是怕透了,」載皓竟一口坦承道:「因為我從沒對任何一個女人說過那三個字。」

邑塵心下大喜,索性咬緊下層,稍稍拉開一步,迅速卸去外衣。「很好,不過我可要事先警告你,對我而言,光做第一個絕對不夠,載皓,我還要做唯一的一個。」

載皓與她四目交接的笑道:「你不知道自己早就是唯一的一個了嗎?但邑塵,你真的想清楚了,你……」由於她已幫他敞開中衣,並開始吮吻起他的胸……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Fiona 掃瞄, Lillian 校正*

*****************

轉載時請務必保留此信息!謝謝!

★出版社: 精美

★定價: 1994 年 12 月 01 日

★出版年月: 170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