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多歲的新娘 – 全

七百多歲的新娘

作 者:齊萱
全文長度:76989字
文章狀態: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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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老天注定的事來不及心痛。 父母喪命才剛令她如地裂山崩,隨即就又遇到個「失心瘋」, 一場爆炸七百年,萬名來到宋末元初的時間黑洞; 頭昏、昏腦重重,莫非一切在夢中? 不是夢,父親的筆記歷歷在目,林林總總, 她活該就是個「古代人」,全身上下無一不是「古代」的血統, 想想七百多歲她就變色花容,一心只想回台北還我本色放輕鬆。
扮公主找英雄,這下「變色鏡片」,「染髮劑」全都有路用, 誰知大漠元帥真的與眾不同,一下就擄獲她的情衷; 頭昏昏、腦重重,希望一切不是夢, 是夢不是夢,「母師」「飛鷹」相見恨晚樂無窮, 她親親親,親到了他的胎記一點紅,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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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多歲的新娘 楔子
鬧鐘鳴動,但響起的是一陣駱駝鈴聲,仙齡翻個身,再翻個身,最後雖仍舊乖乖起身,卻沒有把鬧鐘的響鈴給按停掉的打算,仍由著它一逕的迴響在耳邊。

「小姐,跟我回大漠去吧,那兒的環境也許沒有這裡好,但總是我們的家鄉啊!」

豁阿黑辰奶奶中氣十足的聲音彷彿仍響在耳邊,其實她已經離開台灣兩個多禮拜了。

唉,自己好想念她啊,就像好想念爸爸、媽媽一樣。

爸爸、媽媽……。

呆坐在床上的仙齡雖然拚命隱忍,但兩行熱淚依舊沿著面頰滑落,滴在她緊捉著的棉被上。

已經都說好,都決定妥當了呀!過完年後,他們一家四口就要飛抵內蒙去,讓豁阿黑辰奶奶落葉歸根,讓祖籍蒙古的母親回家鄉去,讓一生精研蒙古史的父親完成憧憬多年的研究心願,也讓甫自大學畢業半年的仙齡,可以享受一下大草原的風情。

自有記憶以來,仙齡就曉得自己的家庭是與眾不同的,除了依循寶島的一切風土人情以外,她還跟著母親學屬於「蒙兀部族」的語言和風俗禮儀。

「什麼是『豁阿黑辰』啊?」仙齡記得她一早便問過也懂蒙語的父親這個問題。

「媽媽沒有教你嗎?小仙。」父親撫著她的頭。和藹的說。

「沒呢,」她搖著小小的頭,兩根辮子旋轉飛動著,媽媽要我叫『奶奶』就好。」

「『豁阿黑辰』是『年紀大的美人』的意思,小仙覺得奶奶美不美呢?」

「美啊,而且奶奶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東西。」

父親一聽大樂,索性一把將仙齡抱到腿上去說:「奶奶美,媽媽美,但都沒有我們小仙的小臉蛋美,也沒有我們小仙的小嘴兒甜。」

回想到兒時的一幕,仙齡的淚水不禁淌流得更急、更凶了,早知道爸媽會在一個月前的那場連環大車禍中喪生的話,她就會堅持與他們一起出門的,那麼至少現在自己也不必孤伶伶一個人的……。

不!

仙齡甩一甩頭,暗罵自己太不勇敢,爸爸是國內研究蒙古史的權威,媽媽則是體內流有延自鐵木真一族血脈的女子,就連已年近八十的豁阿黑辰奶奶,平常也抬頭挺胸的,讓人相信她想活到一百二十歲,絕非只是說說而已。

那麼自己又怎麼能夠屈服於命運的打擊呢?

對,她要打起精神來,等過完年,還要依約定,帶著爸媽的骨灰,飛到內蒙去與奶奶會合,再進當地的學校去讀一、兩年書。

仙齡相信按照原定計劃進行,才是告慰父母在天之靈最好的方式。

她抹去滿面的淚痕跳下床來,按停鬧鐘,再看一看桌歷,距離過年,已經只剩下一個多月,這段時間,她得善加利用,把在台的一切日常瑣事都給辦好。

仙齡一邊刷牙,一邊對著鏡中的自己計劃著:先到眼鏡行去幫住在屏東的朋友拿她訂購的有色隱形眼鏡,再去百貨公司買奶奶需要的,包括染髮劑在內的一些日用品,然後再到爸爸生前任教的大學去,把他辦公室裡的私人物品都搬回家裡來……。

☆☆☆

「林小姐,教授的東西我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你再看看有什麼遺漏,或者弄錯的,待會兒我幫你一起載回府上,順便請你吃頓晚飯?」

仙齡望著父親生前的助理陳威志,輕輕的搖了搖頭婉拒道:「謝謝你,不必麻煩了,我去年初已經考取了汽車駕照,今天就是自己開車來的。前陣子料理爸媽的後事時,你和系裡的一些人,已經幫了我和奶奶許多的忙,實在不能再繼續勞煩你,就算要吃飯,也該由我請大家才是。」

「仙齡,」威志突然直呼她的名字說:「你曉得自己一直給人比外表實際年齡成熟的印象嗎?」

「你是在說我看起來不像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

威志被說得一愣,不禁更加轉不開原本就凝注在她身上的眼光。

由於仍在重孝期間,仙齡一身黑衣黑褲,只有靴子和毛背心是深咖啡色的,連尚未脫下的鹿皮夾克和手套,也是黑的。

但沉鬱的顏色,卻絲毫不減她本身的清麗,反而更添三分楚楚動人的神韻。

威志跟在林家榮教授身邊已經兩年了,自從一年前在教授宴請繫上一些年輕助教和研究生的席上,認識他的獨生女林仙齡開始,便對她念念不忘。

他甚至已私下盤算,等來年夏天順利取得博士學位以後,便要立刻飛到內蒙去,相信在「他鄉遇故知」的情況下,自己的機會,一定會比在本島大上許多。

「原來你一直覺得我很老。」

仙齡調侃的聲音,終於把心猿意馬的威志給喚回到現實中來,連忙解釋道:

「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很年輕、很小、很俏皮、很可愛,但思想成熟、談吐不俗,又常常會給人一種錯覺,而這種混合了天真和成熟的獨特氣質,正好是最吸引——」

「應該說是最突兀的地方吧,是不是?」意識到他可能講什麼的仙齡,搶先一步打斷他並接口說:「或許是因為爸媽有我的時候,都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所以教育的方式,便有別於一般的年輕小夫妻吧,久而久之。我也就比較老成持重了。」

「呃,嗯。」威志被搶白了一頓,遂有些不知所措的摸了摸頭,「大概是吧,那今晚的晚餐?」

「等過兩天,瑣事都辦得差不多以後,我再親自下廚,請這次幫忙過我的所有人吃頓飯,好嗎?」她很喜歡爸爸這位學生助理,真的很喜歡,但也只是「喜歡」而已。

「你會做飯?」

「又讓你驚訝了?」仙齡露出近來第一抹的淺笑說:「而且是道地的蒙古大餐喔,跟奶奶和媽媽學來的。」

「我的確很驚訝,」威志並非不識趣的人,也深諳「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便從善如流的應道:「那就讓我拭目以待羅。」

「嗯。」仙齡重重的點頭,認真的表情不自禁的流露出貼切她年齡的嬌俏神色,逗得威志一笑。

「我曉得。」提起爸媽,仙齡的鼻頭忍不住又是一陣酸,只得拚命忍住。

「那我先去忙了,你看一看,有需要的地方,再撥我的分機號碼找我。」

「好,謝謝你了。」

威志才走後不久,就有人扣門,正彎下腰去搬個紙箱的仙齡,頭也沒抬的應道:「請進,陳大哥,你怎麼這麼快就——」

「對不起,這裡……不是化學館嗎?」一個略帶遲疑的女聲,讓仙齡猛然直起身來。

「不是的,化學館在隔壁。」

眼前是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女子,皮膚黝黑,輪廓深刻,說的國語夾雜著一種古怪的腔調,仙齡馬上就斷定她是國內目前正陸續引進的菲傭。

「對不起,這裡的大樓每一棟看起來都好像,我走錯地方了,對不起。」

仙齡看見她環抱的幼嬰可愛,忍不住便走上前去逗弄道:「這孩子好可愛,多大了?」

「聽我們家太太說,大約五個月大。」

「聽說?大約?」仙齡不解,便往下問道:「這不是你們太太的孩子嗎?怎麼會不確定他有多大?是個男孩吧?我看他穿著藍色的衣服。」

「是,是男孩。」想不到這名菲傭一點兒顧忌也沒有,馬上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或許是仙齡的模樣讓她覺得放心吧。「好可憐呢。他是九天前被扔在我們那個社區裡的垃圾箱,讓清晨出去慢跑的先生和太太給撿回來的,後來先生去報案,聽說是人家不要的孩子啦。」

「真的?」仙齡看著那孩子烏溜溜的大眼睛,兩道濃眉,一管挺直的鼻樑和厚薄適中的雙唇,長大以後,鐵定會是個「酷哥」呢。「這麼漂亮的小孩,怎麼會有人捨得不要?」

「就是嘛,我們太太也這樣說。像我離開家鄉,到台灣來找事情做,為的還不是家裡的小孩,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人扔掉小孩不要的啦;不過現在很好喔,我們先生和太太決定要領養他。」

「真的?」同樣的兩個字,仙齡這次的口氣可完全不一樣,不再懊喪惋惜,而是雀躍開心的了,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有著相同地身世背景,所以對於眼前這個小男嬰,便特別感到親切吧。

「真的,先生和太太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啦,但他們很喜歡這個小孩,說什麼……什麼……有緣啦」緣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懂,太太只問我家裡多一個小孩,我會不會不想做,說她會加我百分之五十的薪水。」

「你會嫌棄這個撿來的孩子,嫌工作太多,而不想做嗎?」仙齡也不曉得自己在為他們緊張什麼,她甚至不曉得這孩子未來的養父是誰呢!

「怎麼會?」她由衷的說:「和我其他來台灣幫備的朋友比起來,我算是薪水最高、福利最好、工作又歸輕鬆的,就算太太他們不加我薪水,我還是一樣會照顧這個小孩的。」

「那太好了,對了,你怎麼會抱他到這裡來?」

「我們帶他去打預防針啦,先生今天早上就說好,晚上大家要一起在外面吃飯,太太先送我們過來,她去接兩個讀國小的小姐了,結果我竟然找錯地方,實在很笨,你說是不是,小飛鷹?」她自嘲著笑開來。

「小飛鷹?」

「這裡,」菲傭伸出手來拉仙齡過去,再輕輕拉開藍色棉衣的領口,讓她看男嬰的頸後髮根下說:「這裡不是有塊小紅斑,像頭小鷹?所以二小姐幫他取名為小飛鷹,很神氣吧?」

「的確神氣,你家先生是化學系的教授嗎?」

「是的,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我趕快過去找我們家的先生好了。」

仙齡捉起塞得滿滿、全是她今天在來這裡之前所買的東西的背包,再拿起爸爸桌上的研究筆記說:「我陪你過去找,免得你又走錯,害……什麼教授擔心?」

「葉教授,我們先生叫做葉士傑教授。」她顯然也怕自己再度迷路,但也不加推辭的,就和仙齡往外走。

「中間有天橋可通,」仙齡帶路道:「我們不必再下樓去,來,走這邊。」

她們才剛推開門,踏上三樓相通的天橋,就聽到化學館那邊聲鼎沸騰。

「快出去!快疏散!快下樓!」

「他瘋了!半個月前未婚妻說要跟他退婚後,他就瘋了!」

「不要說了,大家逃命要緊,不要搭電梯,趕快下樓!快呀!不然就要爆炸了。」

爆炸?

「研究室裡全讓他開滿了瓦斯,又安置了自製的炸彈,現在才打電話來說他後悔了,說不該為了要讓未婚妻知道他不會再醉心研究冷落她,而想炸了整座化學館,老天!怎麼來得及?快啊!大家趕快衝到外頭去。」

「小姐?」跟在仙齡身邊的菲傭問她:「發生了什麼事?那一邊怎麼這麼吵?我們家先生——」

「回文史館去!」仙齡弄清楚事態嚴重後,隨即扯住她的臂膀,想要轉身往回走。

「小姐?小姐?」

「快,快點跑!快點!」

她沒有時間解釋了,一股莫名的不祥預感,緊緊的攫住了她的心,仙齡此刻只想推開大約七、八步遠的那道門,回文史館去,離化學館越遠越好,但是——。

背後轟隆的巨響,以及腳底的撼動,和往她們襲捲過來的灼熱氣流,卻讓仙齡清楚的知道:完了。

完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都完了。

在尖叫聲、哀嚎聲和爆炸聲齊響的混亂中,眼看著火舌亂竄,橋面崩裂,自己也即將往下滑落的仙齡,心中反倒一片沉靜:爸爸、媽媽,我就知道你們會捨不得扔下我一個人不管,您們一定會來接我,我來了,我就快要過來跟你們團圓了。

然後在往下墮落的途中,仙齡便失去了知覺。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一章
「醒過來了!這位小姐已經醒過來了,春水,你快去通報,就說『怪小姐』已經醒過來了。」

怪小姐?她在說誰?自己嗎?仙齡再度閉上眼睛,恨不得能繼續沉浸在黑甜鄉中,永遠也不必醒來。

醒來?醒過來?說她已經醒過來?她不是已經在爆炸中喪生了嗎?怎麼還會醒過來?

醒了?她應該已經死掉了才是,這一切一定都是假的,是在做夢,是——。

問題是:死人會做夢嗎?

仙齡瞪大了眼睛,第一個念頭便是:莫非我沒死?

可是看清楚眼前的景相後,仙齡馬上又告訴自己:對,我大概沒死,卻肯定瘋了。

這裡是什麼地方?柔軟的被褥,垂懸的紗帽,暈黃的燭光,還有,床旁一個個穿著古代服裝、梳著古代髮型的女人?

戲班子?攝影棚?或是湊巧的辦化裝舞會的醫院?

管它是什麼地方,總要先弄清楚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還有爆炸現場如今變成什麼模樣了才是;仙齡一邊想著,一邊掀開被子——。

「哇!」

一聲尖叫,嚇壞了床邊三個女孩,惹得她們齊齊後退,便仙齡兀自瞪大眼睛,嘶聲低嚷:「這……這是什麼衣服?壽衣嗎?我果然還是死了?我的皮夾克呢?還有靴子、絨褲和黑毛衣呢?」

問了半天,連一個答案都沒問到,倒是問出了三名女孩更驚惶的神色。

不對,仙齡手摀住胸口,腦袋跟著飛快的轉動:這裡並非戲班子、攝影棚,也不是正在辦化裝舞會的醫院,而是……瘋人院?

她怎麼會被送到瘋人院來?這個玩笑開大了,而且一點也不好玩,更不好笑,哪有無辜受到爆炸案波及的人,竟然沒被送到醫院去診治,反而被關進瘋人院裡來?

這已經不是荒謬,而是瘋狂了。

「這是什麼衣服?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仙齡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姑娘不必驚慌,這裡是臨安城趙學士的別府中,你身上穿的,是我們家大小姐的白緞寢衣。」

寢衣?也就是睡衣羅,這個她聽得懂,但前面她說了些什麼來著?臨安城?趙學士?

「劉嬤嬤。」只聽到床邊三個女孩一起矮身恭謹的請安道。

「好,這三天來也辛苦你們了,夏雨,你留下來,秋雲、冬雪,你們先退下去休息。」

「是。」她們分別應聲後,就照著這位劉嬤嬤的指示行動去了。

「三天?你是說,我已經昏迷了三天?」仙齡見大約五十開外的劉嬤嬤一臉慈祥,頗有自己那位豁阿黑辰奶奶的味道,心情也比早先略微鎮定了一些,腦袋瓜同時跟著靈動起來。

「是呀,從前天清晨我們在後院裡發現幾乎被埋在雪堆裡的你算起,已經過了三天兩夜,幸好菩薩保佑,你總算是醒過來了。」

「我在你們家後院?整個人被埋在雪堆裡?」看來這裡不但年紀輕的精神不正常,連年紀大的也一樣是失心瘋,又不是在合歡山或玉山,下什麼雪呢?

「是啊,幸好我們發現的早,想必你當時也是剛逃進我們府裡來不久,而且身上的衣服鞋襪雖然都破破爛爛的了,倒還勉強能夠蔽體,既不見外傷,體溫也還算正常,只是一直昏睡不醒,讓我們差點束手無策。」

「你說我的衣服都破了?」

「嗯,夏雨,」劉嬤嬤回頭喊道:「把這位姑娘的東西拿過來。」

名叫夏雨的那個小侍女應聲後,立刻送上一竹簍的……破爛?

還真是名副其實的破爛,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來,是因為爆炸時的威力驚人之故嗎?仙齡只覺得自己有滿腦子的問題,卻不曉得該從何問起。

「敢問姑娘是哪裡人?是被什麼人迫害追殺,弄得如此狼狽淒慘?」

「迫害追殺?喔,沒有,沒有人迫害追殺我,」仙齡頻頻搖頭道:「我只是運氣不好,在去我爸爸生前的辦公室時,碰到了一個失戀的瘋子,正用他自製的炸彈引爆瓦斯,炸掉了化學館,連帶……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聽得瞠目結舌的兩個女人,被她這麼一問,雖已極力掩飾,卻仍然拂不去滿臉的憂色,劉嬤嬤甚至伸出手來探一探她的額頭。「奇怪,不燙啊。」

燙?難道她以為自己是燒壞了頭,才會語無倫次?看來沒有一個瘋子會承認自己不正常的說法,果然正確無誤。

「你剛才提到『炸』什麼的。」名叫夏雨的那個小姑娘首度開口,語音輕脆,模樣兒也伶俐。「劉嬤嬤,我想這位小姐一定是被韃子的『震天雷』或『飛天槍』給傷到了。」

劉嬤嬤一聽,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彷彿夏雨這一段話,已經為仙齡所有的詭異言行,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似的。

「你說的是,蒙古軍裡的狗韃子,真沒一個是人,不但搞得我們家破人亡,你瞧連這麼一位長得天仙也似的姑娘,都逃不過被整得神智不清的下場。」

等等,等等,仙齡覺得自己的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來,從醒過來至今,一個始終在心底盤桓不去的荒唐念頭,現在已然化為具體的寒意,自腳底一路冷上來。

不,不會的,不會有這種事,至少自己不會發生這種事。

對,絕對不可能,都怪好萊塢電影的洗腦,才會讓自己心生荒謬至此的想法,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媽媽生前曾經教過她,如果對一件事懷有疑慮,那麼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去證實它,免得老是懸在心中,游移不定,徒增困擾,甚至嚇壞自己,得不償失。

更何況以她的身世背景,眼前的瘋子就算再會編造故事,也一定會露出破綻,休想誆得過她。

她是林家榮和孟岱青的女兒啊,不管面對什麼情況,身處何種場面,都要勇於面對,才不愧為大漠的兒女,不是嗎?

「劉嬤嬤,我姓林,名叫仙齡,是蒙……呃,是北方人,父母都已經不在了。」

「唉,又是一個鐵蹄下的犧牲者。」劉嬤嬤見她言語稍微恢復了正常,再聽她身世悲淒,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甚至拉起她的一雙手說:「汴京已淪入異族之手百餘年,前有金狗,今有韃子,你們竟然一直忍氣吞聲的生活著,沒有跟隨朝廷南下,真是可憐啊。」

「劉嬤嬤,」仙齡鼓起勇氣來問:「您別怪我糊塗,實在是昏迷過失,突然醒來,整個人都還有點呆,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林小姐請說。」

「嬤嬤,」仙齡先做個深呼吸,再咬了咬牙,終於狠下心來,強迫自己問道:「您可以告訴我,現今是什麼時候嗎?我指的是何年何月何日?」

劉嬤嬤的狐疑表情,分明顯露出她覺得這個問題異常突兀,但迎上仙齡認真的神色,卻還是清楚的回答:「今天是德佑二年二月初九。」

「您是說……您是說南宋已經——」不!不可能,她一定是在作夢。

德佑二年,即一二七六年的二月初五,蒙古軍統帥伯顏接受了宋恭帝的投降,佔領臨安,宋朝在理論上,至此已亡。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段歷史啊!

是歷史,是七百多年前的歷史,也是媽媽最愛講給她聽的故事,原本都只是故事而已,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會成為眼前的事實?

「林小姐,你說什麼?」

她說什麼?對,當時的人,恐怕並不曉得「南宋」這個史稱吧。」我說……我說大宋難道已經……?」

「沒有,咱們大宋還沒有亡,咱們大宋絕不會這樣就亡在韃子手中的!」

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仙齡多麼希望此刻自己能夠再暈死過去,醒來以後,就會發現這僅僅是一場夢,她仍在二十世紀的寶島,仍在溫暖的家中,而不是在十三世紀的臨安城,更不是在蒙古大軍揮兵南下,終於滅了宋朝的時刻!

「林小姐?林小姐?你怎麼了?怎麼臉色突然變得這麼蒼白?是哪裡不舒服嗎?林小姐?」

為什麼臉色會變得這麼蒼白?如果你在父死母喪一個多月後,突遇爆炸案,醒來時,又發現自己竟然落入一個迷離幻境,竟然掉進另一個時空,會不會臉色蒼白,滿身冷汗,甚至瀕臨崩潰呢?

仙齡很想把心中的話,全部大叫出來,或者什麼都不說,光是尖嘯一陣也好,但在首次凝眸,望著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時,她卻只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

「我沒事,嬤嬤,我只是餓了,好餓、好餓。」

從七百多年前餓到現在,仙齡在心底說:「老天爺啊,你在開什麼玩笑,為什麼偏偏要挑中我來開這種一旦說出去,恐怕也只會被當成瘋子的玩笑?

她想笑,笑眼前這幾乎連她自己還沒有辦法完全相信的「事實」,但真正浮現出來的,卻是流了又流,彷彿永遠也流不盡的眼淚。

☆☆☆

「夏雨,前頭在吵些什麼啊?」仙齡問這幾天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侍女。

「是大小姐把『篾兒干』的妖精媳婦給擄回來了。」

「什麼?你們大小姐真的把這次蒙古大軍的弓箭手長的未婚妻給擄回來了?我還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呢。」

「那是你不瞭解我們大小姐的脾氣,才會這麼以為,」夏雨解釋道:「臨安城內,誰不曉得趙學士有位可與花木蘭比美的趙鳳舞啊,老爺生前就常說什麼:『有女若此,夫復何求?』從來不以只有兩個女兒為憾。」

「說到這個,夏雨,怎麼我來了這些天,都還沒看到你們二小姐呢?」

「我們二小姐在韃子軍大肆屠城時受了驚嚇,到現在還臥病在床呢,可憐她只有五歲,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你們夫人?」

「在二小姐兩歲不到時,便因風寒過世。」

「嗯,」仙齡低聲應道:「那鳳舞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

「就是啊,」夏雨大表贊成的說:「你別看她只有十九歲,可是比誰都還能幹呢,像這次韃子破城時,若不是靠著她的機智和決斷,我們倖存的這二十幾名家丁和奴僕,也別想還能保住一條性命,苟安於這早幾年大小姐就勸老爺買下的農莊中了。」

在床上躺了兩天,紊亂的心情終於稍定的仙齡,也曾到莊裡莊外各處去走動了一下。

農莊位在臨安城的城郊,雖然不大,但地勢隱密,的確是藏身的上選之處,更何況四周還有趙鳳舞差家丁布下的防禦陷阱,暫時得保安全無虞。

記得第一次與鳳舞見面時,劉嬤嬤的一句:「大小姐,你和林小姐長得好像!」便曾引來眾人的嘖嘖稱奇,連連說是。

「對也,兩人都生得一張鵝蛋臉,眉形和娟秀的鼻樑尤其相像,只是大小姐的眼睛較細長,不像林小姐的既大且亮,還有林小姐的雙唇也比較飽滿紅潤,」鳳舞的貼身侍女春水評頭論足道:「你們說是不是?」

「你最常跟在我身邊,」風舞代其他的人說:「你都這麼說了,她們哪裡還有出聲的餘地?林小姐,春水自小與我一起長大,放肆慣了,你可別見笑。」

哇,這位趙大小姐還真多禮,所幸還沒到什麼都要依規矩來的地步,否則仙齡一定早就逃之天天了。

問題是:無端端的闖錯時空,被炸到宋末元初的「古代」來,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搬演「唐山過台灣」?不對,不對,那是清朝的事,就連台灣得「福爾摩沙」的美名,也還得等到明朝。

「林小姐,夏雨說錯什麼話了嗎?怎麼你頻頻搖頭?」

仙齡回過神來,乍見夏雨一臉憂色,趕緊解釋道:「什麼?沒有,你沒有說錯什麼話,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抱歉。」

「唉呀!林小姐,你太客氣了,怎麼跟我這個下人道歉起來了呢?」

下人?老天,不成,再怎麼說,自己都不適合活在古代,雖然心情穩定以後,仙齡發現她並不恐懼,也不排斥這裡的日常生活,甚至還產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但她還是想「回去」,回「未來」去。

至少在未來的台灣,沒有人會成天在她身邊跟進跟出,動不動就自稱「下人」或「奴婢」。

「夏雨,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直接叫我仙齡?喊林小姐,實在很敝扭。」

夏雨一聽,馬上大搖其頭,看得仙齡都快要眼花起來。「不成,不成,大小姐說林小姐的父親生前既然也是個儒者,那麼身家必定也高尚清白,不同於凡俗,所以我們要把你當成是她一樣的來伺候,絕對不可以怠慢。」

是,她是說過自己的父親是個讀書人,但讀書識字在國民教育普及率幾達百分之百的台灣,根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想不到「改朝換代」,反而成為值得誇耀,並贏得敬重的資歷。

想到這裡,仙齡不禁又想歎氣了。「那是鳳舞良善,但我實在不習慣被人『林小姐長,林小姐短』的,這樣好了,在眾人面前,你稱我為林小姐無妨,私底下,你還是喊我仙齡好了,就算是我拜託你的!」

夏雨先是露出一臉的為難,半天以後,才漲紅了臉,像貓咪一樣的叫道: 「好吧,仙……齡。」說完以後,還立刻垂首斂目,一副靜待處置的惶恐模樣。

「好,好,好,」仙齡卻拍手說:「太好了,夏雨,你不覺得直接叫名字,比較親切,也比較輕鬆嗎?」

「呃,嗯,或許吧。」這位小姐真的是有些奇怪,看來她們四個一早在她昏迷不醒時,稱她為「怪小姐」,還真是一點兒也不錯。

「對了,夏雨,你們小姐把蒙軍神箭手的未婚妻擄來,是想跟他談談條件嗎?」

「什麼神箭手?哦,你是說那個『篾兒干』啊,林……呃,仙齡。你知道『篾兒干』的意思嗎?」

廢話,我當然知道,我的蒙古語可是跟媽媽學的呢,雖然經常偷懶耍賴,但聽得懂七成以上,倒還不成問題。

「這個……這個嘛,對了,你忘了我是在北方,是在汴京土生土長的人了嗎?蒙語自然懂得一些。」

「原來如此,我也聽說那個妖精的未婚夫殘暴成性,一手箭術,更不曉得射死我們多少無辜的百姓,以前還一直以為那個怪裡怪氣的『篾兒干』,就是他的名字哩,今天才曉得那只是他的外號。」

篾兒干的確是射箭能手的意思,但除了原本的字意以外,後來也衍生出「賢者」或「聰明人」的意思,照這樣推論起來,鳳舞想對付的這位篾兒干,絕非等閒的人物,以他的未婚妻做為要脅,難道真能換來他的屈服?

不,絕對不可能。

「我們大小姐捉那個妖精來,不是為了要跟現在佔了我們趙府園子的篾兒干談判,也沒有要要脅他的意思,而是想要……想要……」

見夏雨神色有異,仙齡知道這其中必定有更深的隱情,便往下追問道:「鳳舞想要怎麼樣?」

「想要李代桃僵。」

仙齡頓覺腦門轟然一響,渾身大震,隨即扣住夏雨的肩膀逼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們大小姐之所以會捉那個妖精回來,是想代替她嫁給篾兒干,為父報仇。」

仙齡放開夏雨,開始在室內踱起步來,報仇?鳳舞不知、夏雨不知,甚至絕大部分的宋朝遺民都還不知道的事,是宋朝已亡,打從宋恭帝遞上降書開始,在蒙古人的心目中,便視宋朝已亡,從今以後,是大元帝國的天下了。

而「史實」的確也是如此,那已經是任何人都挽回不了的事實,但這些「歷史」,都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更要命的是,就算她有舌燦蓮花的口才,恐怕也無法說服鳳舞接受國家已亡的情勢,而甘做元朝的順民。

「夏雨,你們為什麼一直稱那位篾兒干的未婚妻為『妖精』?」

「因為她的確是妖精啊,黑色的頭髮,卻配上了一雙綠色的眼珠,皮膚還自得像雪一樣。」

黑髮綠眸,那可是曾經贏得許多屆世界小姐的美女類型哩,仙齡自己也一向認為黑髮綠眸的女人,要比金髮藍眼的洋娃娃漂亮。

「她不是漢族或蒙族人。」

「不是,聽說是『色目人』。」

仙齡停下腳步,苦苦思索著,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為什麼以前爸媽一論正史、一講軼聞時,自己就不肯專心一些的聽,用心一點的背呢,還時常自鳴得意的說,只要是元朝一代的歷史,什麼樣的難題都考不倒她。

色目,是因為他們當中有許多人保存了祖先白種人綠色、藍色和灰色的眼珠子,而他們的祖先或稱「回鶻」、「龜茲」或更早的「高昌」,曾對金朝效忠,也曾成為西遼的一個屬國,但在成吉思可汗征服了乃蠻,兵力拓展至今日的新疆北部後,西州回鶻的君主便和西遼斷絕關係,做了不與蒙軍對抗,直接向成吉思可汗上表歸順的明智抉擇。

後來同一位君主又自願要求成為成吉思可汗的第五個兒子,成吉思可汗欣然同意,賞了一位公主給他,招他為駙馬,從此成為皇親國戚的他,便做了成吉思可汗繼續西征時的先鋒,經常統兵一萬人。

在元朝時被稱為「色目」的他們,地位遠在華北的「漢人」和華南的「南人」之上,僅次於「蒙兀」本族,而且世世代代,與元朝的中央政府,始終保持著友好的關係,幾乎每一代都有君主和元朝皇室的公主聯姻,也因此一直都是元朝皇室的表親。

這一族人,便是今日的維吾爾族人。

仙齡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金庸筆下的那位「香香公主」,雖然在正史的記載上,都只有蒙古公主「下嫁」色目族君王,而沒有相反的情形,但能與也可稱為波斯人的女子聯姻,這位篾兒干看來非但在蒙軍中官階不低,恐怕在蒙族中的地位,也是非比尋常的。

他究竟是誰呢?

而他的這位未婚妻既然是波斯人,鳳舞又如何能夠——?

「夏雨,篾兒干的未婚妻既然是異族的女子,鳳舞代嫁,難道就不怕被揭穿識破?」

「不怕,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面。」

「從來就沒有見過面?」仙齡對著猛點頭的夏雨說:「但問題仍然不少,比如說這個色目女子一定只會講他們自己的語言,還有她的身份想必不低,難道身旁不會有隨從侍衛,或者家僕丫頭什麼的,想要代她嫁給那位篾兒干,我看根本就是個法定會失敗的大膽計劃。」

「的確是個大膽的計劃,卻不一定會失敗,仙齡,因為那個妖精雖名為波斯公主,但家道早已中落,早先移君大都,聽說就等著那個篾兒干蠻子過去迎娶,後來韃子南下,也不曉得這位公主是想嫁人想瘋了,還是怎麼地,竟然離家出走,一路奔到這兵荒馬亂的臨安城來,什麼家僕都沒帶,也沒直接去找她的未婚夫,反而躲進一家簡陋的客棧裡。結果鬼使神差的被一個混混擄走,在她狂叫自己是波斯公主,被一般人當成是瘋子時,讓我們家的老僕聽到,特別跑來通知我,我才差人趕快去把她給搶了回來。」

「風舞!」仙齡不知道她和劉嬤嬤在什麼時候過來的。

英姿勃發的趙鳳舞笑道:「她在大都居住多年,早說得一口流利的宜話,而且隻身南下,現在頂替她進篾兒干帳中,正是時候,這真是天助我也。」

「鳳舞,不管外在條件配不配合,你這麼做,都太冒險了,難道你真的想把一生的幸福,都斷送在那位蒙古神箭手的身上?」

「你是說那個叫做納真的篾兒干?」鳳舞依舊是一臉的微笑道:「我沒有要嫁給他的意思。」

「但是——」

鳳舞驀然收起笑容,一臉冷肅的說:「而是要殺了他,以報我家破人亡之仇。」

「什麼?」仙齡驚駭的叫道:「你瘋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些什麼?嬤嬤,」見鳳舞一臉決絕,仙齡急忙轉向劉嬤嬤道:「嬤嬤,你快幫著我勸勸趙小姐,我已經再三的告訴你們,南宋,不,是宋朝已亡。往後全中國,仍至於遠征歐洲,讓舉世震驚的,便俱屬元軍天下,就算有文天祥、陸秀夫和張世傑這最後的三根柱石,也只讓名義上的宋朝再苟存三年而已,所以——」

「所以我要你帶著他們往南走,」鳳舞顯然沒把前段話給聽進去,只記牢了後半段的幾句話。「雖然你說的事情當中,有許多我聽不懂的地方,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都是巾幗不讓髯眉的女中豪傑,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更是上天的巧意安排,我大可以把蝶飛和一干家僕全數托負於你。」

「等一等,等一等,」仙齡一個頭兩個大的說:「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根本不是什麼女中豪傑,而我會在這裡,也全拜老天開了個惡意的玩笑所賜,與什麼巧意的安排完全沒有關係。還有,蝶飛是誰?你怎麼可以把家人隨便的托負給我?」

「這些東西我從沒看過,」鳳舞示意春水送上捧盤中的東西。 「卻猜得到它們絕非凡物,而你又叫做『仙』齡,難道這一切還不夠明白嗎?」

「明白什麼?」仙齡仍然是一頭的霧水,但盤上的東西,卻又令她精神一振。「我的背包!爸爸的筆記本!你在哪裡找到的?」

「後院古井裡,距離你昏迷之處約二十來步遠的地方,那一夜大雪,封住了它們,是幾天以後雪溶了,秋雲才在打水時發現到的。」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謝謝你,也謝謝秋雲,待會兒,我一定要找到她,親自跟她致謝。」抱著爸爸的筆記本,彷彿他人還在自己身邊似的,至少在時空錯置的荒流中,賜予了她一份力量。

「東西還給你後,你法力必將大增,蝶飛和大夥兒就拜託你了。」

「等等,」仙齡開始有點明白鳳舞把她當成「什麼」了。「鳳舞,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大家就一起留,沒有讓你獨闖虎穴的道理。」

「你和蝶飛講話、談吐、口氣和內容都好像,我想她將來長大,一定也會成為你這個模樣,這一次回『趙園』去,我將不會有任何遺憾。」

「蝶飛是你的妹妹?」不等答案,仙齡也早已知道。

「是的,只有五歲,卻乖巧得教人心疼。」鳳舞甩一甩頭,下定決心的說:「我打算明早就殺了那個綠眼妖女,開始展開行動,春水自願留下來陪我,你們則該盡速離開這裡南下,越快越好,細節等我明早殺了納真的未婚妻後,再來商討擬定。」

仙齡聽得發愣,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時,鳳舞卻早已離開,只留下她一手提著背包,一手抱著爸爸的筆記本站在房中,心底猶不停的叫著:噩夢,這肯定是一場越作越惡的夢。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二章
仙齡側耳傾聽,確定夏雨已經睡熟了,才躡手躡腳的翻身坐起,把爸爸那本筆記本抱在懷中,企圖理清思緒,並想辦法弄清楚她上床前所看到的那些敘述。

她一向知道爸爸有一本視若珍寶的筆記本,原以為裡頭記載的,是他多年研究的心得,或特別重大的史料發現,誰曉得裡頭寫的,竟然十之八九,都是她的身世背景,以及成長經過的紀錄。

仙齡屈起膝蓋來用雙臂環住,再把臉埋進臂彎裡,很想要忘掉她所讀過一切,但那些文字卻盤據在她的腦海裡,說什麼也不肯褪去。

都怪那場車禍,沒有那一場要命的連環車禍,爸媽不會死;爸媽沒死,她也不必到大學的研究室去;沒去大學的研究室,她便不會碰上那場爆炸;而若是沒有被炸回古代來,她就更不會看到這段原本只有爸媽和豁阿黑辰奶奶知道的秘聞了。

她並非林家榮與孟岱青夫婦的親生女兒的事,早在進小學時,他們就曾經跟她詳細的解釋過。

因此讓她此刻震驚又無助的,絕非因為發現自己竟然是林家養女的關係。

「仙齡是誰?」

「仙齡是爸爸、媽媽和奶奶的超級小寶貝。」

「為什麼是『超級』小寶貝呢?」

「因為別人的爸爸、媽媽都只能接受老天爺的安排,生下了小弟弟,就愛小弟弟,生了小妹妹,就愛小妹妹,可是仙齡不一樣喔。」

「哪裡不一樣呢?」

「仙齡是爸爸、媽媽、奶奶想了十幾年,才出現的寶貝,而且正好是爸爸、媽媽和奶奶三個人都喜歡的娃娃,所以才挑回家來愛的孩子,當然是超級小寶貝羅。」每次說到這裡時,仙齡還一定會先張開雙臂強調「超級」,再用右手食、拇指比出一個「小寶貝」來,逗得家中三個大人哈哈大笑。

「對,小仙是我們全家的『大』寶貝喔。」最後爸爸也總是會這麼做下結論。

其實她對於到林家來生活之前的事,根本毫無記憶,彷彿自有意識開始,她便是林家最受寵愛的獨生女,久而久之,「生」或「養」已不曾在他們一家人的心中產生任何陰影,反倒是有時媽媽還會跟爸爸爭寵著。

「小仙與蒙古的一切這麼投緣,根本就是天生血緣的作用,當初應該堅持讓她跟我姓的。」

「什麼天生血緣,」爸爸會這樣取笑媽媽,「自己還不是兩歲不到時,就跟全家一起移民到瑞士去了,若不是我這個專研蒙古史的台灣郎把你遠從歐洲給娶回來,說不定你現在還沒有辦法離你們的偉大先祖鐵木真這麼近哩,小仙與蒙族的親近,分明是受了我這個父親影響的關係。」

仙齡的淚水,隨著回憶的種種,和她雙唇蠕動。一次接一次無聲的吶喊:「爸爸、媽媽、奶奶。」而瘋狂的奔流出來。

不,她不要待在這裡了,不要待在七百多年前的臨安城,不要認命,她要回去,回她原本的時代去。

記得她剛醒過來的那一晚,夏雨曾經提過「震天雷」和「飛火槍」,仙齡知道那兩樣東西,全是金朝率先使用的兩種火藥武器。

人家常常說:在哪裡跌倒的,就從哪裡站起來,而仙齡也一心只想著!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她既然是被炸來的,那就想辦法再被炸回去好了。

或許沒有辦法契合她心意的被炸回原時原地,但就算回不了台灣,被炸回未來的臨安,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杭州也好啊,反正現在兩岸已開放觀光,只要能回到二十世紀去,她就可以以想盡辦法回家裡去。

更何況如果她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提早回去,只要能提早個三十來天,她就能夠扭轉歷史,不讓爸媽出車禍了。

仙齡悄悄的起身,穿上她特意要劉嬤嬤為她找來服喪用的黑色棉衣,再把頭髮編成一條粗辮子,捉起筆記本,看了背包一眼,花兩秒鐘的時間考慮,最後決定放棄不帶,若再被一個如趙鳳舞的人看到,把那些日用品當成是她這位「半仙」所用的「法器」,那還得了。

她溜出了門,盡量輕手輕腳的往關著那位波斯公主的房間摸索過去,驀然瞥見前頭一盞燈籠,嚇得她趕緊躲到牆後去。

「劉嬤嬤呢?」是春水的聲音。

「已經去叫了。」

「大小姐呢?」還是春水的聲音。

「這會兒恐怕已經在二小姐的房裡。」

「嚴重嗎?」

「比前幾次都更嚴重一些,直嚷著:『不要!不要殺人!血,好多、好多的血!不要!』我看還是應該請個法師來幫她驅邪去魔。」

躲在牆邊的仙齡聽得渾身一震,想起爸爸的筆記本上寫著:

……小仙初到家中來的三個月,屢作噩夢,嚴重時還會大叫:『不要!不要殺人!不要殺人!血,好多、好多的血!不要!』醒來後滿面淚痕,全身發抖,總惹得岱青和阿媽陪著心疼落淚,而我總是將她抱在懷裡輕搖,直到她再度進入夢鄉為止……

不!仙齡跟自己說:不要再想了,眼前我正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必須全神貫注的去做,那就是回去!回去!

「這時節兵荒馬亂的,到哪裡去找法師,連大夫都難請呢,你待會兒可別多嘴多舌的,徒惹大小姐心煩。」

「我曉得,春水姊。」

這一聲春水姊,倒連帶叫軟了春水的心,只聽到她放柔了嗓音說:「小天,再過兩天,也許我們就要永遠分開,再也見不到面了,像今天晚上幾個大叔都被大小姐派出去找馬衛車,準備南下,只剩你一個男子,幾位大嬸也都忙著收拾行李,打包乾糧,幸好那個綠眼妖精個兒瘦,力氣也不大,否則這會兒二小姐病又發作,還真找不到人去幫著冬雪看著她呢。」

「春水姊,你和大小姐當真不跟我們一起走?我覺得那位林小姐話雖然講得瘋瘋癲癲的,倒也並非全無道理,或許——」

「春水,怎麼了?小蝶兒又怎麼了?」劉嬤嬤的聲音打斷了名叫小天的那名童僕的話題,也讓本來聽得專心,身子跟著不由自主往前稍傾的仙齡,及時的縮了回去。

「全身發冷,一直叫著:『嬤嬤!』呢。」

「那還不快走,全杵在這裡幹什麼?」劉嬤嬤邊領頭走邊說,春水和小天遂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

嬤嬤。

難道爸爸筆記本中記載的事,全都是真的?不然為什麼趙宅上下,包括鳳舞在內,全都帶姓喊她「劉嬤嬤」,而自己偏偏在初識她的第一個晚上,就自然而然的叫起:「嬤嬤」來。

只因為她「小時候」就是這麼叫的嗎?

不!仙齡摸一摸冰冷的額頭,要自己立即展開行動,剛剛春水不才說莊裡現在幾乎只剩下他們幾個人了嗎?真的是天助她也。

只要能夠救出波斯公主,把她送回去給那個篾兒干納真,就可以要求他打賞,給火藥一桶;至於到時候要到什麼地方去「炸」,就只能待會兒再想了。

而且波斯公主一不在,鳳舞自然無技可施,便會乖乖的聽她的話,舉家遷往南方。

對,這是「三全其美」的妙計,順便還可以粉碎爸爸筆記上的荒謬記述,等她回到未來以後,一定要將這八天的噩夢,忘它個一乾二淨。

「林小姐?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歇?」冬雪朝她恭謹的問候道。

「春水去喊夏雨,發生了什麼事?」

「是你們二小姐又發病了,夏雨要你也過去幫忙,你快去吧。」

「但是……」冬雪一臉不放心的頻頻往房間裡頭望。

「你是在擔心那位波斯公主?放心吧,我就是受你們大小姐之托,過來代替你,暫時看管她一陣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對不起,仙齡在心底頻頻道歉說:「對不起,冬雪,但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如果你不相信,那我去請鳳舞過來,讓她親自跟你講好了,其實你處處小心,也是對的——」

「不,不,不,」冬雪果然如她所料的搶過來攔阻說:「林小姐,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那這邊就麻煩你一下,我過去了。」

「等一下,冬雪。」

「林小姐?」剛真誠三步就被喚住的冬雪轉過頭來問道。

「呃,那個。」她這一過去既看不到夏雨,又馬上會被問怎麼擅離崗位,那自己豈不是立刻就會露出馬腳來?」春水要你順便打一盆熱水過去,要滾燙的才行,因為二小姐她全身正發著冷。」

「噢,好,我這就到灶下去看看。」

等她走遠了,仙齡才推開門走進那小小的房間,鳳舞對待囚犯,可真是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啊,更何況她原本就打算明天一早便解決掉仇人的未婚妻的,難怪會不給她什麼好待遇了。

「誰?」

「噓,不要出聲,我是來救你的人。」 、

「是倫哥派你來救我的,是不是?」那位波斯公主仰起頭來,一臉興奮的問道。

「倫哥?那是誰啊?」仙齡一邊幫她解開繩子,一邊拉她起來說:「你自己能不能走?」

「能。」波斯公主一起身,仙齡才發現她既高且瘦,皮膚沒有光澤不說,顯得慘白的臉上還佈滿了雀斑,頭髮也又稀又少,枯似稻草。

撇開其他的不說,如果由鳳舞代替這位公主嫁給蒙軍大將納真,那他可能還得大歎自己走運呢。

「倫哥就是我的情郎烏古倫啊,我跑到南方來,就是為了要跟他會合,誰曉得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擄來搶去,但我一直就深信倫哥一定會來救我。」

烏古倫這個名字聽來,應該是位金人,但她不是早就許配給蒙族的納真了。

「現在先別說這些,」仙齡只好拉著比自己還高出一個頭的她說:「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要緊。」

「對。」波斯公主應和著,由著仙齡領頭往外走。「姑娘,我還沒問你怎麼稱呼?」

「公主叫小林就好。」仙齡漫應道。

「什麼公主?自從娘死後,爹再娶了蒙古的公主,我就被遺忘了,有時候連粗活兒都得自己幹,哪裡還像個公主,你直接喊我名字好了。」

仙齡聞言回頭一望,正好看見她映著外頭月色的綠眸竟是那麼的清澈,卻又滿載哀傷,讓仙齡首度衝口而出,由衷的說:「公主,你好美。」

她聽了先是一怔,然後才笑出了一口整齊細緻的小白牙。「你果然是倫哥派來的,除了他,再沒有其他人說過我美。」

「但我真的覺得你很美,尤其美在你不向命運屈服的勇氣。」仙齡不曉得她為什麼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喜歡上這個剛見面時,一點兒也不覺得她有何迷人之處的波斯人公主。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世分明悲慘,但她卻以三言兩語就帶過,而且沒有一味的怨天尤人吧。

「因為阿拉賜了倫哥給了我們,對了,我叫做巴巴桑兒,你嫌太長的話,像漢人的名字一樣,只叫我桑兒也成。」

「好吧,,桑兒。我們快走,一切的細節,都等我們到了外頭再說。」比如說火藥的事,桑兒既然已經有男朋友了,自己難道還忍心把她獻給納真,只為了交換一桶火藥,以達到「炸」自己的目的?

「嗯,小林,倫哥是不是已經到外頭等我們了?他跟我說過他有一些兄弟,契丹人、漢人、金人都有,大夥兒全不分彼此,只求能夠平安的活著。」

想不到七百多年前,就有懂得「族群融合」的人,聽她這麼一說,連她都不禁想會一會那個名叫烏古倫的年輕人了。

「呃,這個嘛,呃,」仙齡一向不怎麼會撒謊,剛才駭了冬雪,現在又要騙桑兒,已經快讓她詞窮了。「我們還是先出去再——」

突如其來的爆響和火光,不但讓她們兩人齊齊後退,或掩耳、或閉目,也硬生生的打斷了仙齡的話頭,令她在心底哀嚎道:「謊話都還沒編完,就要將我天打雷劈了?不會吧!

「是震天雷,」巴巴桑兒低聲道: 「那邊有沒有人在?」

「哪邊?」仙齡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都已經跟著高亢起來。

「被震天雷炸到的那排屋子;你應該也曉得雷天雷是裝滿了火藥的鐵缸子,炸到的周圍半畝以上,連鐵甲都穿得透。」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震天雷可說是相當早期的手榴彈,連鐵甲都穿得透,那麼普通的房舍和鳳舞他們一群人的血肉之軀——!

「嬤嬤!鳳舞!春水!」仙齡一待最初的震撼過去後,馬上懷抱滿心驚惶的往著火的地方奔去。

「小林?那裡頭有人是不是?水井在什麼地方?我們得先滅火才行。」

「來不及了,」仙齡沒有想到這位被當成囚犯關起來,甚至天一亮,就要淪為亡魂的波斯公主,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會一心只惦著救人,自己早先還想利用她,實在是太卑鄙了。「救人要緊,他們都在最左邊的那間房裡,快!」

兩人一起拔腿飛奔,在距離蝶飛房門尚有幾丈遠時,便已目睹悲慘至極的畫面。

春水和冬雪扶著全身血淋淋的鳳舞,半拖半拉的爬出門檻,後頭是個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背著個小女孩跟上,只聽得她不斷嘶聲的叫道:「嬤嬤!嬤嬤!」

仙齡的腦中再度浮現爸爸筆記上的描述:

……我和岱青雖是學文史的人,但一向服膺科學,總相信世間萬事萬物,都有一定的邏輯脈絡可循,獨獨獲得愛女仙齡一事,卻是我們百思不解的神秘奇遇。

底下詳述了他們結縭近十五年,一直未得一兒半女,不過因夫妻恩愛,倒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的地方。某年攜妻,和自小即跟隨在妻身旁的奶媽登上奇萊大山,三人坐在營火勞,正在為滿天星斗讚歎時,突見風雲變色,幾乎上一秒鐘還月明星亮,下一秒鐘便雷電交加。

而當他們都還在驚愕之中,不曉得要如何應變時,夜空又已恢復原來的平靜,好像剛才那短短幾秒鐘所發生的事,只是他們三人同時心生的幻像而已。

……是岱青先聽到我們帳內傳來孩子的啼哭聲,頻頻叫著:「嬤嬤!嬤嬤!」我們搶進去一看,只見一個渾身血污,但面容清秀,仿如畫中天使的女孩啜泣不已,身上的白緞袍服破破爛爛,一碰即落,原本應是長至肩下的頭髮被燒焦了一大半。奇妙的是,阿媽一將她抱進懷中,她馬上停止了哭泣,而我和岱青立刻為她檢查起傷勢來,好像她原本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一樣……

仙齡沒有時間再去推論任何事情了,現在的她只能依從本能行事,反射性的救人。

「小林!你要幹什麼?」桑兒扯住她的袖管問道:「火已經快燒到整間房子了啊。」

「我要去救嬤嬤出來!」仙齡篤定的丟下這麼一句後,就不顧一切的衝進已烈火熊熊的房中,拉起其實已快爬到門邊的劉嬤嬤。

「嬤嬤,您振作一點,我背您出去,來,我背您——」

「林小姐,我來幫你。」

仙齡抬頭一看,發現搶進房裡來的人是夏雨,在兩個人又攙又扶下,終於把顯然已受重傷的劉嬤嬤給救出了火場。

「大小姐!大小姐!春水!冬雪!不要啊!」夏雨的哭喊,扯動著仙齡的心弦,覺得一半的自己陷入混沌,另一半的自己,卻好像反而越發清明起來。

「林小姐,」夏雨忍不住大哭出聲說:「春水死了,冬雪怎麼叫也不醒,還有大小姐,大小姐她……」

「仙齡?」

「鳳舞,」仙齡趕緊過去接住她朝自己伸出來的手說:「鳳舞,你哪裡痛,要不要緊?」

「仙齡,那往我炸過來的鐵片,是秋雲她幫我擋住了大半,答應我,要好好的厚葬她。」

「我答應,我答應,」仙齡握緊她開始變冰變冷的手,哀求的說:「但你也要答應我好起來,鳳舞,我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了親人,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也離開我。」

難怪她會對這裡的人事物,有一股異常的熟悉感;難怪她跟鳳舞會長得如此相像;難怪她會直呼劉嬤嬤為「嬤嬤」;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

……當下我們就有了共識與決定,無論這孩子從何而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是我們家的孩子了,我們一家三口都會傾盡全力來愛她。

我們連夜趕下山,謊稱她是被人扔在山中不要的孩子,然後按照法律程序,開始辦理起領養的手續。另一方面,我們將她身上的白緞碎片送交相熟的實驗室,說是岱青從家傳的箱子裡翻找出來的東西,拜託朋友代為鑒定。

孩子休養了大半個月,才算脫離了危險期,醒來以後,半是因為大病初癒,半是因為飽受驚嚇,對於之前的種種往事,竟已忘得七七八八。

但她仍記得部分,卻也足夠令我們瞠目結舌的了,她說自己五歲,家裡有許多奴婢,有個叫朝鳳的姊姊,還有個非常疼愛她的嬤嬤。

她對母親毫無印象,對父親的記憶也很模糊,只說父親被韃子兵殺死了,而每次一說到韃子,她就會全身顫抖,頻冒冷汗,甚至大哭起來;我們愛她心切,遂決定不再問她任何有關於過去的往事,既然她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我們又何不乾脆給她一個全新的人生呢?

朋友的報告送來了,說那是南宋期間的布料,而證諸孩子所作的片斷敘述,如果她真是穿越時空而來的人,那麼她離開的地方,應是忽必烈可汗大軍南下,一舉滅宋時的臨安城。

如果,如果這一切的推測都是真的,那我們萬分慶幸她掉落的,是二十世紀的台灣,因為依她的病情來看,若非現代的醫學,那她就算倖免於戰亂,也絕對逃不過病魔的肆虐。

有了孩子後,阿媽開始變得害怕起雷鳴閃電的下雨天來,就怕賜予我們孩子的雷電,會再奪走她;但岱青的做法正好相反,碰上那樣的天氣,她就會把孩子摟在懷裡,向她解釋各種天文現象,並跟自己及我們證實,只要有愛,誰都休想奪走她得來不易的愛女。

久而久之,她不再作噩夢了,也漸漸忘了曾經身為「古人」時的一切,她是我們林家的女兒,是憧憬並響往大漠一切的子民,我們開始敢企盼,並且相信她會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平平安安的長大……

是因為守護她的父母和奶奶都不在了,所以她才會再被時空之流給捲回來嗎?

讓她見到了原始的親人,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卻又逼她再度面臨生離死別,是幸或不幸呢?

「仙齡,別哭,我把蝶飛交給你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本來就抱著寧做斷頭鬼,也不做亡國奴的必死決心,現在求仁得仁,果然是上天垂憐,又派遣你來照顧蝶飛,」鳳舞露出壯烈的湛然神情,唇邊甚至浮現一抹笑容說:「這一生,我已了無遺憾。」

望著她閉上的眼睛,仙齡不禁用力抱緊她已失去生命力的身子,無聲的哭喊道:姊姊!姊姊!我就是蝶飛,我就是蝶飛啊,你不是說我和蝶飛講話、談吐、口氣和內容都好像嗎?那是因為我就是蝶飛,我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啊!

是,仙齡也開始覺得老天終究是慈悲的,才會讓她再回來,回來為姊姊送行,讓她走得了無遺憾。

「小林,」桑兒輕拉了下她的肩膀說: 「別再傷心,我們要想辦法趕快離開才行。」

「劉嬤嬤!」夏雨也在同時叫道。

「嬤嬤!」仙齡放下風舞後,往劉嬤嬤的方向挪過去,發現她也已經溘然長逝。

這時身旁突然傳來槍聲咻咻,嚇得夏雨尖叫不已,反倒是桑兒鎮定的說:「該死的韃子,丟了震天聲進來還嫌不夠,竟用起飛火槍來了,小林!」

飛火槍這後世步槍的前身,填注火藥,再以火發射,動輒燃燒十幾步,此地的確已經不宜久留。

「小天,你力氣比較大,改背冬雪,把蝶飛交給我。夏雨、桑兒,我們往東邊走,快!」仙齡先抹去臉上的淚痕,再指揮若定。

……我們從來沒有搞清楚過她是在什麼情況下墮入時光隧道中的,只能憑她當時全身血污,清洗之後,又見背上有條長長的血痕,斷定可能是被灼熱的利器畫過,後來經過治療,那條血痕已淡到幾乎看不見,就像我們和岱青遍查史書,始終找不到姓『朝』的抗元志士或儒生一樣。不過動亂之世,除了一些特別壯烈的事件以外,其他的人,恐怕都很難在史書上留下什麼痕跡吧。

我們感激上天賜給我們這個寶貝女兒,決定一生一世的守候她,想起她的奇遇,她真正出生的年代,並因時空交錯而得以延續的生命,遂為她取名做仙齡,但願她平安長大,得享仙齡……

「嬤嬤,嬤嬤!」溜下小天背上的蝶飛,雙腳一著地,竟然就跑到劉嬤嬤的身邊去。

「二小姐!」小天一邊背由夏雨和桑兒扶起來的冬雪,一邊喊道。

「我去抱她,你們先走,快!」仙齡也折回到劉嬤嬤身邊,第一次面對了「自己」。

「嬤嬤,嬤嬤,您醒醒啊,嬤嬤,嬤嬤……」蝶飛淚漣漣的哭喊著。

這是她,這是她自己沒有錯,那眉、那眼、那鼻和那嘴,的確是她沒有錯。

可憐她小小年紀,就遭逢巨變,連趙都說成了「朝」,甚至說不齊姊姊的全名,更把自己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而小小的「趙學士」既未在歷史上留名,更遑論是根本就說錯的「朝」姓人家了,難怪爸媽會怎麼翻找,也找不到蛛絲馬跡。

透過迷濛的淚眼,仙齡朝幼時的自己伸出手去說:「來,蝶飛乖,跟……姊姊走,別吵嬤嬤,嬤嬤睡著了,我們別再去吵她,好嗎?」

蝶飛緩緩的抬起頭來,就在她也伸出小手,兩人的指尖就要碰觸的時候,一道火焰突然往蝶飛直射過來,仙齡大吃一驚,立刻撲身過去,卻終究快不過疾飛的火焰,只把蝶飛往前扯過來一些,但那道火焰仍畫過蝶飛的背,把她震飛起來。

「蝶飛!」仙齡尖叫一聲,眼睜睜的看著身穿白緞衣服的蝶飛在火焰中消失,緊扯在手裡的,僅剩下她的黑裘披肩,兀自灼燒著。

「蝶飛!」

她回去了,原來五歲時的她,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墮入時空隧道,落進正在奇萊山上露營的父母帳中。

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源源不絕流下的同時,仙齡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已是一片的清明。

就如同五歲的蝶飛,一定要到未來的寶島去,才能治好病,才能長成今日的她一樣,二十三歲的仙齡,也一定要回到現今的臨安城來。

雖然她「過去」與「現在」,或應該說「現在」與「未來」的親人俱已身亡,但仙齡已在知道自己的定位在哪裡,又應該要怎麼往前走了。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三章
「小林,你真的不肯跟我們一起離開臨安城?」桑兒人都已經登上馬車了,還不肯死心的問道。

「不了,」仙齡搖頭說:「這裡是我的家,我要留下來。倒是你,真的不後悔放棄榮華富貴的生活,甘願跟著烏克倫浪跡天涯嗎?」

「你覺得他不好?」桑兒的眼神立刻朝正在教小天怎麼捆綁行李的烏克倫飄去。

「怎麼會?別的不提,光是他昨天晚上率眾逐退蒙兵,救了我跟夏雨、冬雪和小天的命,就夠我們一輩子感激不盡了。」

「那只是因緣際會啊,況且那本來就是我們應該要做的,如果不是你事先放了我出來,恐怕我也早被燒死在屋裡了。」就像在另一邊房裡被燒死的那幾位大嬸一樣。

昨天晚上除了仙齡,其他的人都以為蝶飛也被燒死的時候,望著仍不停射進的火槍,仙齡以為他們大家也都快要完了。

突然,槍聲齊息,跟著而來的,便是一個男人豪邁的呼喚:「巴巴桑兒,巴巴桑兒!你在哪裡?」

「倫哥!是倫哥!」率先回過神來的桑兒,立即朝那已看得見身影的男人奔去。

等到她帶烏克倫過來介紹給他們認識時,桑兒才知道原來仙齡並非受到情郎所托,而是趙鳳舞真的吩咐仙齡,要她放走自己。

而仙齡也實在不是有意撒慌,只是如今趙府上下,只剩下夏雨、冬雪和小天,以及她自己四人,再提鳳舞原本想殺了桑兒的計劃又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更為鳳舞留下一個仁厚美名,說這是鳳舞原先交代過她的心意。於是她現在便再度強調道:「那是趙鳳舞的吩咐,或許她也感受得到你並不想嫁給納真的心意吧。」

「夏雨告訴我……」桑兒有些遲疑的說:「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夏雨告訴你什麼?」

「說趙小姐本來有意頂替我嫁給納真。」

「你……捨不得了?」仙齡忍不住打趣道。

「哎呀!你想到哪裡去了嘛!」桑兒也顯露出二十歲的她應該有的活潑本質,拍了烏克倫一下說:「都已經告訴過你,除了烏克倫,我這輩子根本誰都不想嫁了。」

「但那個納真卻似乎是非你不娶,不然昨晚又何至於為了救你,而燒了這裡?」想到在昨晚那場火中喪失的人命,仙齡不禁立時憤怒起來。

「你認為昨晚的事,是納真搞出來的?」

「難道不是?烏克倫不是也說被他們打跑的,的確是一隊蒙軍嗎?」

「納真是蒙軍陣營裡的一員猛將沒錯,但並非所有的蒙軍都歸納真統領。」

「你在暗示什麼?暗示害死鳳舞他們的,並非納真?」

「我沒有在暗示什麼,」桑兒見她一臉的悲憤交加,連忙按住她的手,輕輕的拍撫道:「只是想就我們所知道的一些事實,為你做一番分析。你對納真的身世背景,以及行事作為瞭解多少?」

仙齡凝神一想,據實以答:「一無所知。」

聽了這個答案,換桑兒一怔道:「一無所知?你對這個名重天下的篾兒干,竟然一無所知?」

仙齡好笑的攤攤手。「桑兒,我真不知道你對於這個自小便與你指腹為婚的男人,究竟懷抱著什麼心態也?口口聲聲絕對不嫁給他,可是一聽到有人說完全不『了』他的威名,卻又馬上露出要翻臉的模樣,或許烏克倫有必要早日娶你進門,省得你哪天突然反悔,又跑回來嫁給這位『射遍天下無敵手』的篾兒干。」

「你別把話題扯開,原來你也知道納真的箭術絕佳,但你恐怕並不知道他的家世、智謀、手腕、戰功等等,也都是排在蒙軍前幾名的吧?最重要的是,打從我開始聽到他南征北討起,就沒有聽說過他麾下的一兵一卒,會在爭戰中半途離開,更別提是倫哥所形容的『荒落而逃』和『做鳥獸散』了。」

「凡事總有例外的時候嘛,不是嗎?」

「別人還有可能,但納真會這樣做的可能性卻微乎其微,除了一旦戰起,就會戰到全勝,或戰到全死為止的特性以外,他的軍隊還有另一項為人所敬重的原則,你知道是什麼嗎?」

若非全勝,就是全死,好可怕的帶兵方式,但以前她對於蒙軍的故事會情有獨鍾,不也正是心儀於他們的驍勇善戰嗎?「什麼?」

「他從來不對婦孺下手,說如果那樣做,就是有辱先祖之名。」

這倒是說到了仙齡好奇已久的一個問題。「他的先祖是誰?」

「曾經被成吉思汗誇獎,說他:『急追眾敵,擄獲戰利品,叫馬鬃上升出太陽,叫馬尾上吐入雲霧,使敵人戰馬迷途,使我軍平安凱旋。』的人是誰?」桑兒卻反問她道。

仙齡對這首歌有印象,那是……是蒙古黃金史中的一段記載,描述成吉思可汗在打贏一場仗後,如何稱讚他的六位將軍。

剛剛桑兒吟唱的是他對於——老天!「納真的先祖是木合黎。」

「現在你還會說自己對於納真一無所知了嗎?」桑兒微笑著問。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讓趙家人談起來膽寒色變,聽桑兒描述,卻又仁義兼備的納真,竟然會是爸爸生前最推崇的蒙古英雄之一——木合黎的後代。

☆☆☆

「朵奔,也客敦呢?」納真一邊讓貼身侍從為他換上家居的袍服,一邊問道。

「元帥,十六爺他——」

「自己家裡,還叫什麼元不元帥的,」納真本來嚴峻的表情,為此鬆開笑道:「我看你這些日子以來,也著實累壞了。」

「是,少爺,十六爺他……還沒起床呢。」

納真接過衣帶來繫上說,「還沒起床?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沒起床?」

每次一談起這個異母弟弟,納真就備感苦惱,平日統帥十萬大軍,游刃有餘,馳騁疆場時,更是虎虎生風,獨獨對於這個小他還不到一個月的弟弟,是勸也不聽,管也不對。

他的先祖木合黎在當年鐵木真被各部族於斡難河的河源擁戴成為「海內的皇帝」,即成吉思可汗後,大封功臣時,與功勞最大的孛斡兒一起被封為世襲的千戶,同時也被任命為統率大軍的萬戶。

十二年後,成吉思可汗在西征西夏與花刺子模以前,又先在丁丑年的八月,把對付金國的戰爭,交給木合黎全權負責,並封木合黎為「國王」,那也是成吉思可汗一生當中,唯一封過任何人為「王」的一次。

在封木合黎為國王的同時,成吉思可汗並賜他以全印和相同於可汗自己所用的「九旌白旗」,至今那面中心有一個黑月亮,桿上並綴著九個牛尾的白旗,猶是他們家族的珍寶。

另外成吉思可汗又拜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都行省和太師」,拔了十個「提控」的兵力交給木合黎。

木合黎受到如此恩遇,加上本身即具帥才的資質,頗得麾下諸將領的合作,所以從受封為國王起,到癸未年三月病死為止,前後五年半的時間,替對他信任、給他厚恩,因而增強了他的自信,並激發起他圖報的忠心與熱忱的成吉思可汗連續拿下了六十來個城池,也收服了許多投降於蒙古和他們稱為「權皇帝」,即「代理皇帝」的木合黎的契丹人,乃至於漢人。

望著納真陷入沉思的表情,跟在他身邊已近二十年的朵奔知道他一定又緬懷起那位在漢人心中,地位早已與成吉思可汗不相上下的木合黎來了。

但他可不真是值得緬懷與景仰的嗎?俗語說:「打仗打將」,更何況木合黎是位千古難得一見的將帥,他一死,在華北的蒙古軍頓失領導,雖然有少爺的祖父孛魯,即木合黎的兒子繼位為國王,但漢化頗深的他,卻是位翩翩美公子,而不是個能征善戰的赳赳勇士。

等到孛魯病死,「國王」位置由當時才十八歲的塔思繼承後,他就已經只是個國王,而不再是全華北的統帥了。

這種一代不如一代的表現,自然不是一直以身為木合黎一族後代為榮的子民們所樂於見到,但卻又是無力改變。

直到稱塔思為伯父的納真出生為止,才終於扭轉了這種頹勢。

他雖然不是出自長房,在全族兄弟中,排行也在十五,而且母親還是即便深受丈夫寵愛,卻備受其他妻妾排擠的漢族女子;可是靠著本身過人的機智、膽識、戰技和勇氣,納真依然成為幾乎不輸於曾祖木合黎的少年英雄。

令愛他、敬他的族人覺得尤其驕傲的是,去年他受忽必烈可汗封為與當年木合黎同名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時,行年方才二十七,真可謂前程似錦,聲名如日中天。

然而樹大招風,眼見他的威望一路向上攀升,眼紅嫉妒,乃至於惡意中傷者,自然也不在少數,但從六歲稚齡開始,就跟在當年十歲的他身旁的朵奔知道,最令納真困擾的心事,向來就出於帳內,而非營外。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是要兄長為他出面處理善後的也客敦,尤其是其中之最。

「少爺,要我去叫醒他嗎?」朵奔恨不能多為主子分憂解勞的問道。

「不用了,他自己不想起來,你去叫,豈非自討沒趣,說不得,還會平白無故的挨頓打,我的人,可沒有讓他拿去當出氣筒的道理。」

「您都知道?」

「知道他喜歡對自家人耍脾氣、充硬漢?」納真撇撇唇說:「當然知道。」

「那……您為什麼還要這麼……這麼……」朵奔囁嚅了半天,還是沒有把話給講完。

「這麼縱容他?」納真卻爽快的接道。

「請少爺饒過朵奔放肆,但朵奔實在是……是看不過去,才會大膽進言。」

「沒有人怪你,但這話可也不准你再提起了,血緣至親,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更何況我們還是爹這一房唯一的一對兄弟,我不擔待他,叫誰擔待?」

兄弟?若非是明擺在眼前的事實,朵奔相信叫完全不知情的人來看,絕對沒有人會猜納真和也客敦是一父所出的兄弟。

也客敦個兒瘦小,皮膚蠟黃,雖然跟納真一樣同為二十八歲,但長年放浪形駭,酒色不忘的結果,卻讓他看起來仿如近四十的早衰男子。

而納真正好相反,他的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朗清秀,眉兒濃、眼兒亮、鼻兒齒白的納真,在不出外打戰的平時,渾身總散發出一股文質彬彬的氣息。

老一輩的族人甚至都直言稱讚他簡直就是集合了木合黎的武功,和孛魯的文治於一體的完美化身。

相形之下,因眼睛暴突如蛙,硬被他母親向丈夫求來,取蒙語是「大眼睛」之意為名的也客敦,就更加不堪,連名字都幾乎成為一種反諷了。

「您擔待他,夫人照顧他娘,這算哪門子的天理嘛!」朵奔不由自主的嘟噥著。

「朵奔,你什麼時候跟個娘兒們一樣嘮叨了,有時間嚼舌根,怎麼沒時間去打探巴巴桑兒公主的下落?」

「我打探到了啊,但這會兒人恐怕也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你說什麼?什麼打探到了,人又不在了?趕快跟我把話給說個清楚。」

受了喝斥,朵奔卻依然低聲滴咕道:「你又不想娶人家,幹嘛要我把話給說清楚?清不清楚,反正她還是當不成未來的王妃。」

「朵—奔—。」納真沉聲叫道。

「不是嗎?」朵奔卻來個嘻皮笑臉,避重就輕說:「都說忽必烈可汗大有可能下令將『國王』封號賞封給少爺了,那麼將來誰要是嫁給了您,不就是王妃嗎?」

「算了,你不說,我找別人問去。」納真起身一撩袍服的下擺,真的就要往外頭走。

「少爺,少爺,我說,我這就說,」朵奔趕緊繞過來攔住納真道:「你大人大量,不要這麼開不起玩笑嘛。」

納真雙手環胸,一語不發,只是斜睨著他瞧。

「昨天下午我打探到巴巴桑兒公主的藏身處時,十六爺正好在一旁跟他幾個手下擲骰子玩,他一聽便直嘛嚷著說:『這麼好玩的事,怎麼可以少我參加?』並一再拍胸脯保證交給他就好,我怎麼推辭也推辭不掉,所以……」

納真深吸一口氣,隨即鐵青著臉,轉身折回到方纔所坐的椅上。「直接說結果吧。」

「結果就是事情被他的人給搞砸了。」

「他不是要參加嗎?莫非自己沒去?」納真心中的怒火一路延燒到臉上來。

「後來他手氣奇旺,哪裡肯離開那幾顆骰子?就讓……札合去了。」

「札合?」納真在心底暗叫一聲不妙,那個札合可是個標準的專挑軟柿子吃的人,叫他衝鋒陷陣他不敢,一碰上有落水狗可打的機會,倒是比誰都還要賣力。「我問你,結果呢?」

「就是把巴巴桑兒公主藏身的農莊,用火藥夷為平地,然後在半途受到一群由各族集合而成的『菁英分子』的攻擊,幸好憑藉著他的『機智』,才『突圍』成功。」

納真白了他一眼道:「好歹是自己族裡的弟兄,你也用不著在每句話跟每個字裡,都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但他分明是落荒而逃,還逞什麼口頭英雄呢?連群烏合之眾都打不過.換作是我,早就自己抹脖子謝罪了,誰還有臉回來?」

「達成任務才是最重要的,動不動就想抹脖子,豈非匹夫之勇。換句話說,就是人沒救成,還丟臉到家了?」

朵奔很想找個比較婉轉的說詞來代替,但在掙扎了半天以後,還是終於宣佈放棄了應了聲:「是。」

「那你說我應該要罰誰?」納真的口氣轉為森冷。

「罰我,」朵奔倒也爽快的說:「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堅持不讓十六爺插手,親自出馬的話,現在也不會搞成這種局面了。」

「知錯就好,那我便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現在就帶十名弟兄,再到農莊去瞧瞧,該賠給人家的,全別吝嗇,補償得宜的話,或許人家便願意告訴我們巴巴桑兒眼前的下落。」

「是。」朵奔口裡應著,腳下卻不見行動。

「那你還不快去?」

「少爺,我有個疑問,實在不吐不快。」

知道他這個貼身待從一向死心眼,任何事情若不問個水落石出,就會一直鑽牛角尖,怎麼轉也轉不出來,納真只好捺著性子說:「什麼疑問?你問吧。」

「我知道少爺並不想娶巴巴桑兒為妻,那又為什麼一直堅持要找到她呢?」

「想不想娶她是一回事,她分明與我指腹為婚,卻又是另外一回事。這一次她私自離家出走,南下找我,無論如何,我總該保障她的安全。」

「一名女子家裡好好的不待,卻挑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南下,不是任性胡為是什麼?非但令她家人擔憂,還惹得少爺您掛心,這樣的女子,當真是早退婚早好。」

「你知道什麼,說來這位公主也是可憐,她的母親是被她父親強擄回去的漢人女子,玩厭了以後,就不再得寵,緊接著又香消玉殞,留下了當年才七歲的獨生女兒。此後她父王與可汗賜予的我族公主聯姻,連生五名王子,巴巴桑兒幾乎已被她父王遺忘,加上她父王這一支本來就並非皇室宗親,據我娘打聽回來的消息,說她繼母惡意虐待,有時根本就是把她當成了下人來使喚。」

朵奔聽得一臉驚詫,外帶同情的說:「難怪她要離家投奔您,那您現在……若不娶她,她豈不更加可憐?」

「怎麼?這會兒又站到她那邊去了?朵奔,你這『舵』,也轉得太快了吧?」納真取笑他道。

「呃,這個嘛,我……」朵奔漲紅了臉,猶不肯服輸的說:「其實少爺您還不是很關心她,不然為什麼在百忙之中,還會特地撥出心思來留意她的事,一直想把她給找來。」

「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就別管那麼多了,趕快幫我把公主找到,才算正事。」

納真不想讓朵奔知道的事,是巴巴桑兒的父親早就不把這個女兒放在眼內了,完全由得現在的那位蒙古王妃主事,而王妃派人傳遞給納真的消息,表面上是通知他未婚妻離家出走的消息,其實字裡行間,真正想說的,卻是巴巴桑兒「寡廉鮮恥」,早與一名金人的「賤民」暗通款曲的挑撥言語,並且暗示納真可任由巴巴桑兒自生自滅,甚至還說如果真的氣不過,派人解決掉那對「狗男女」也成,反正血脈裡流著漢人那種下等血液的女人,注定成不了高貴的鳳凰。

唉,這位王妃或許不知道,也或許是疏忽了,竟忘了納真本人也流有一半的漢人血脈啊。

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更願意傾囊相助,讓她得與真正心愛的人雙宿雙飛。

不過這些因事關巴巴桑兒的「閨譽」,加上朵奔一向護主心切,還是不必跟他說了吧。

「少爺,大家都說波斯人肌膚白得像雪,滑如凝脂,身段窈窕,面容秀麗,而且雙眸五彩,頭髮也並不一定是黑的,個個還都能歌善舞,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至少也得等見到人以後,再來決定是不是真的不想娶她嘛。」

「你有完沒完。」納真皺起眉頭來,突然有些煩躁,又有些抑鬱的說:「五年前與三年前的那兩件事,你都忘啦?每一個想嫁給納真的姑娘,到頭來都莫名其妙的死於非命,就算有人敢嫁,納真也不一定敢娶啊。」

「可是少爺——」

「去,去,去,不想受罰的話,你還是趕快去給我找人要緊,這件事辦不好,下回你也不必想跟我上戰場去了。」

☆☆☆

「就算他只有傳聞中的一半好,應該也值得許多女子傾心了,」聽完桑兒的描述後,仙齡由衷的說:「為什麼你這個可以名正言順嫁給他的未婚妻,反而會裹足不前呢?」

「因為我已看夠了所謂『皇室聯姻』、『宮廷夫妻』的虛偽殘酷和爾虞我詐,為了爭寵、為了奪位,再美的女人,都做得出最毒辣的事情來,我甚至懷疑自己的母親,根本就是被一直未生出一兒半女來的大娘給毒死的。」

仙齡聽得捂起嘴來。

桑兒卻依舊平靜的說:「但毒死了我柔弱的娘又如何呢?蒙古公主一娶進門,便接連替我爹生了五位王弟,備受寵愛,大娘一樣繼續被冷落、被忽視。連我爹這樣一個權勢弱、財富少的波斯小王,都尚且如此了,更何況是在蒙族中貴為人上人的納真?」

「但你的地位不同,你畢竟是他的正房妻子,對不對?」

「對,但那又怎麼樣呢?我長得美或醜,我自己心裡有數,而憑納真如日中天的聲望,和據說俊逸瀟灑的風采,想娶什麼樣的美女會娶不到?與其做一個注定寡歡一世的高貴怨婦,我寧可與想開家小吃店的倫哥做一對快樂的平凡夫妻。」

仙齡早從先前的交談中,得知桑兒坎坷的成長歷程,現在聽她娓娓道出對將來的期盼,不禁感動得捉住她的手說:「桑兒,我明白了,也相信你一定會幸福快樂,或許今日一別,我們將永遠不會再見,但不論你和烏古倫身在何處,都請你不要忘了,遠方有一個我,在隨時隨地為你們祝福著。」

「謝謝你,」桑兒的綠眸立時浮上一層淚霧。「謝謝你,小林,我會,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所以我才說不希望趙小姐頂替我嫁給納真。」

「你怕她受你剛才說的那些罪?」

「不,」桑兒盯住仙齡說:「我知道她想代我嫁給納真的用意何在,因為趙學士在臨安城破時殉國,納真現在住的宅子,還是他們家世居的趙園。但趙小姐若真的那麼做,下場恐怕會不堪想像,任何想向納真報仇挑戰的人,根本都沒有絲毫成功的機會。」

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也曾力勸過鳳舞,奈何她個性倔強,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如今她已離開人世,再說這些,恐怕也都是多餘的了。

「瞧我,趙小姐已去世,再說這些幹什麼呢。」桑兒也發現到了,馬上改變話題道:「對了,小林,你不跟我們先南下,等時局穩定一些後再回北方去,執意留下來,究竟有什麼打算?」

其實她一時也還想不到那麼多,只是昨晚才搞清楚了自己身世的來龍去脈,便決定暫時先留在這裡,總要等熟悉了「趙蝶飛」的種種後,才能定下心來做完整的全盤規劃。

「我——」

「桑兒!」烏克倫的驚呼打斷了仙齡本來想做的解說:「阿財剛剛來報,說納真的人馬上就要過來這裡打探你的下落了,我看我們還是立刻啟程吧,現在走,我都怕會來不及了。」

桑兒剛露出驚惶的神色,一旁的仙齡已經衝口而出說:「不用怕,你們儘管放心的啟程,這裡就全部交給我來應付好了。」

「不行,小林,我看你還是先跟我們一起走好了,回頭再做其他的打算。」烏克倫自有他的堅持,桑兒也跟在旁邊連連的點頭。

「我的『異行』,冬雪不是已經跟你們說了一堆,帶她上路以後,她還能說更多給你們聽哩,總而言之,你們快走就是,我負責拖延追兵,絕對不會讓納真追上巴巴桑兒。」

「那你至少要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做?」

仙齡篤定的說:「他既然是木合黎的後代子孫,又有賢名在外,想必不會聽不進道理,我打算先冒充巴巴桑兒隨他回趙園去,再為你們爭取婚姻自主權,說服他答應解除掉這門婚約。」

「你瘋了!」木合黎和桑兒齊聲叫道。

瘋了?也許吧,反正都已經碰上穿梭時空的瘋事,再多「瘋」他個幾回,又有何不可呢?

更何況能會一會父親的偶像一木合黎的後代,與他談古論今,未嘗不是樂事一椿;說不定那納真心情一開,還會答應送她幾桶火藥,助她完成至今猶未放棄的「回到未來」的心願。

「對,就這麼辦!」面對木合黎和桑兒的瞠目結舌,仙齡卻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來。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四章
「夏雨,怎麼哭了呢?」把房門關上以後,仙齡立刻掀起遮臉的面紗問道。

「對不起,仙齡,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可是轎子一抬進來,我看到……看到……」夏雨說不下去的頻頻抽噎著。

「過來,夏雨。」仙齡伸出手去,把她拉過來,一起坐在床塌旁,並環住她的肩膀說:「你是觸景傷情,回到昔日的家園,面對景物仍舊卻人事全非的場面,才會忍不住淚下淚來,是不是?」

夏雨被她這麼一說,就更是淚如雨下了。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想哭的話,就大聲的哭出來吧,反正外頭只有小天,沒有人會聽見的。」

但夏雨從小在趙府為婢,行事自有其一定的分寸,默默垂淚半晌以後,也就不再哭泣了。

「對不起。」她抬起頭來,再跟仙齡道一次歉。

「有什麼好道歉的,又沒人怪你,」仙齡把手巾遞給她說:「把臉擦一擦。」

「實在是太好了,這裡原本就是我們家兩位小姐住的地方呢。」夏雨解說道。

「真的?」仙齡看一看四周,心想:古代的官員可真闊氣啊,即便偏安南方,也蓋得出這般大宅來住,光是他們被送進來的這個廂房,就足足有台灣人一般的公寓大,而這,恐怕還佔不到全園的五、六十萬之一呢。

古代的官員?老天,瞧自己仍是無法完全的扭轉過來,別忘了這位官員可是她親生的爹,而這片放大的莊園,是原本應該屬於她的「家產」。

哇塞,這片土地若能一併帶回未來去,那她不就發了?就算不全面改建成公寓或別墅群,光是賣賣門票,開放供人觀賞遊覽,恐怕也能讓她成為首屈一指的餐館旅遊業界的女大亨吧。

想到這裡,仙齡趕快把頭搖了又搖,爹剛殉國不久,姐姐更是前天晚上才過世,為什麼自己心中的悲切,硬是無法凝聚成形呢?

答案恐怕她也是清楚的呢。

因為經過時空的轉換,她整個人的「成分」,已是台灣的「林仙齡」居多,而臨安城的「趙蝶飛」偏少了,畢竟也做二十世紀現代人的時間,要遠遠長過當十三世紀古代小孩的年份。

理智上,她已經接受了這異於常人的來龍去脈,但感情上,她對於林家榮夫婦和豁阿黑辰奶奶的眷戀,顯然要深過對於趙學士與鳳舞的悼念;而在她一歲多時即撒手人寰的親生母親,就更沒有辦法在她心中留下任何印象了。

況且思前想後,若沒有那威力驚人的飛火槍,蝶飛便到不了未來;蝶飛若沒到未來去,那還會有現在的她嗎?

這推論雖想得自己頭昏眼花,但結果卻是再簡單不過,那就是她依然渴望回未來去。

了卻與血親的緣分以後,和「這裡」的牽連就更少了,只除了她仍舊需要大批的火藥之外。

「仙齡?仙齡?」

夏雨的叫喚,把仙齡給拉回到現實中來。「什麼?」

「我問你餓不餓呢,從前天晚上到現在,你救人療傷,幫助木合黎他們脫逃,頂替巴巴桑兒公主,跟這韃子派去的人周旋,盯著他們厚葬了大小姐他們,幾乎沒吃多少東西,現在問你餓不餓,為什麼你還拚命的搖頭?」

「沒有,我不是在搖不餓的頭。」自己聽來都覺得顛三倒四的,不禁笑出聲來說:「你別管我剛才在幹嘛了,我是餓了,好餓、好餓呢。」

「他們既然把你當成了公主,當然得好好的伺候你,我這就去向他們要些吃的來。」夏雨說著就要往外頭走。

「等一下,夏雨,別去。」

「仙齡?」

「你自己剛剛也才說了,我現在的身份是波斯的巴巴桑兒公主,怎麼可以主動去跟人家要吃的呢?那豈不有失身份?」

「但是從昨天下午找到我們開始,到今天接我們回園裡為止,那韃子的手下分明答應要妥善對待你的。」夏雨嘟起嘴來數落:「人是長得挺斯文的啦,漢語也溜,就是名字可笑了些,什麼『朵奔』嘛,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你嫌人家的名字可笑,說不定人家還說你的名字好玩哩,這種語言間的歧異,你也有得好爭,實在是——」

「公主。」外頭突然響起小天的聲音。

「小天?什麼事?」

「韃……呃,不,是納真元帥的侍從派人送鹽洗的器具和衣物來,另外還有侍女兩名,要侍候公主沐浴更衣。」

仙齡一聽有澡可洗,馬上樂得跳起來,正要開口,卻已被老練的夏雨搶先指使道:「叫她們把東西抬進小偏廳去候著,說公主馬上過去。」

「是。」

「等一下,小天!」仙齡急急忙忙的喚住他。

「還有什麼吩咐,公主?」

「叫她們把東西留下以後,就可以走了,說我不習慣在洗澡時,身旁有生人看著。」開什麼玩笑?她可沒有被偷窺的癖好。

「呃,嗯,這個,是,公主。」

夏雨幾乎可以想見現在小天滿臉通紅的模樣,其實連她自己聽了,都覺得駭異呢,但轉念一想,又隨即明白了仙齡何以會如此的道理。

「說的是,你沒有那個妖精的綠眼珠,萬一被他們的奴婢瞧見了,跑去告訴朵奔,那我們豈不馬上遭殃?還是由我一個人來幫你洗就好。」

「我又不是三歲娃娃,幹嘛麻煩你來幫我洗澡?」仙齡莫名其妙的反問夏雨。

「但是……但是大小姐以前——」

連洗澡這種事,都有人幫著做,這古代的千金大小姐們也太嬌貴,或者應該說是太懶惰了吧?

「夏雨,鳳舞是鳳舞,我是我,有些事,我向來習慣自己做,就不必麻煩你了,好嗎?還有,」她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來。「誰說我沒有綠眼珠的?」

夏雨的反應是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而已經準備好要去洗一場暢快的澡的仙齡,卻仍然忍不住調皮的回過頭來,朝兀自瞪大了眼睛的夏雨笑道:「如果變不出綠眼珠,我哪敢隨便進元帥府裡來?」

☆☆☆

「仙……仙……」夏雨看著一身勁裝的仙齡,叫了老半天的「仙」,卻還是沒有辦法把她的名字給完全的叫完。

「在外頭呀,夏雨。」仙齡大笑著搖搖她的鼻頭說:「該叫我公主才是。」

「你……你真的把眼珠子給換成綠色的了?你是怎麼辦到的?怎麼會這樣?我是不是瘋了?是不是在作夢?我……啊!」

在突然尖叫一聲後,夏雨便暈了過去,嚇得小天這個罪魁禍首趕緊扶住她,並一迭聲的問仙齡道:「怎麼了?公主,夏雨姐她是怎麼了?」

「還好意思擺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仙齡扯一扯小天因為那晚大火被燒焦了大半,索性剪成五分頭的短髮說:「自己第一次看到頭髮被我染成金色的時候,還不是哇哇鬼叫!」

小天見糗事被說穿,不禁摸摸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要逞強的辯道:「但我可沒有像夏雨姐這麼不中用的暈過去。」

「是嗎?那第一次看到我的綠眼珠時,大呼小叫直嚷著說:『鬼!鬼!』的人,又是誰呀?」

「那是我還不知道公主使的幻術真相嘛,後來我見你拿下那兩片綠色薄膜,又確定這顏料,」他指一指自己的頂上說:「洗得掉以後,不就什麼都不怕了?」

「是,我知道我們小天最勇敢了。」仙齡是真的這麼以為,畢竟要一個十三歲的元朝少年,接受隱形眼鏡和染髮劑這種二十世紀的現代產物,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但或許也正是因為他年紀輕,再加上原本對於她的「半仙」身份,就有先入有主的堅信念頭,所以才會由得仙齡幫他「改頭換面」,權充有波斯血統吧,反正剛進元帥府來時,他一直都用布巾把頭包住,也沒人見過他原本的漆黑髮色。

但對於仙齡想幫他夾上的銀耳環,小天可就來個抵死不從了。

「當然啦,我這唯一的男孩不勇敢一點,一旦有事,要教誰來保護你們兩位弱女子?」

仙齡望著拚命挺胸,故做頂天立地男子漢狀的小天,想想若在二十世紀的台灣,他只不過只是個國一的小男生,不禁又憐惜、又感動、又好笑的說:「是,是,是,我和夏雨兩位弱女子的安全,可都寄托在小天的身上呢,那現在可不可以請你幫著我扶夏雨回房,並在一旁照顧她,等著她醒來,再幫我把綠眼睛和金頭髮的事解釋給她聽呢?」

兩人扶夏雨躺上床後,小天即問要出門去的仙齡說:「公主,你要去哪裡?」

「整天待在這『雙香館』中,我覺得有點悶呢,來這裡都快半個月了,那個納真卻連個鬼影子也沒出現,我當然得自己找點樂子羅。」

「什麼樂子?」小天立刻掩不住一臉的躍躍欲試。

「騎馬啦。」仙齡一邊把一些貼身的私人物品塞進腰間的囊袋裡,一邊按住小天的肩膀說:「稍安勿躁,下回一定帶你去,這回啊,你還是給我好好的待在這裡,陪被你嚇暈的夏雨吧,說不定待會兒,我們還得找人來幫她收驚哩。」

「可是人家沒有騎過馬,很想試一試嘛。」小天仍然不肯放棄的說。

「下回一定帶你去,我發誓,好不好?不然咱們來勾勾手指約定?」

小孩果然是小孩,與她勾過手指後,小天便乖乖自守在夏雨的床旁,讓仙齡獨自出門去了。

☆☆☆

朵奔幫她選的,是匹脾性溫馴的老母馬,雖然沒辦法享受風馳電掣的駕御之樂,但早春的和風迎面拂來,仍帶給她陣陣的心曠神怡。

不曉得遠在屏東的同學,一直苦候不到她托自己去拿的「角膜變色片」,是會怪她呢?或者早已從報上得知她身亡的消息,而不會加以計較。

幸好眼鏡是平光的,不然她為了改變顏色一戴,卻附加了頭暈目眩,連走路都不能走,那還得了!

而一直等不到她固定一周打過去一次電話的奶奶,在得知她早天之後,更不曉得要傷心成什麼樣子,她需要的染髮劑,在內蒙可買得到?

奶奶一直是他們家中最時髦的人,喜歡在指甲與頭髮上變花樣,早知道自己這個「貸源補給站」會在她走後不久,就宣告倒閉,當初真該讓她多帶一些化妝品回家鄉去的。

唉,仙齡苦笑著想:真是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啊,自己眼前尚有許多棘手事待解,怎麼還有空去操心七百多年後的隱形眼鏡和染髮劑呢?真是。

別的不提,光說把自己找了來,卻十幾天下來,都不見人影的納真好了,到底是上哪兒去了呢?

「我們元帥軍機繁忙,其實還是都怪我辦事不力,若我早點幫公主把收留你們趙姑娘一家安葬妥當,提早一個時辰回到元帥府來,那公主就能見到一直等到實在無法再等,才在我們返回府中的半個時辰前離開的元帥了。」朵奔一再的自責道。

而仙齡一再的安慰他無妨,見不到納真,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在元帥中,她這個「波斯公主」吃香喝辣的,備受禮遇,又有什麼不好呢?坦白講,這輩子她還沒有像這半個月來,如此的養尊處優過。

騎得累了,仙齡便下馬來漫步,放開老母馬由著它自己去吃草喝水,這元帥府後的茂林,一直是她六天前開始養成騎馬的習慣後,最喜歡來的地方。

穿梭在林間的仙齡,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聲,有人?是什麼人呢?她忽然有些後悔沒帶小天一起來了。

她用手遮著額頭,往馬蹄聲傳來的方向望去,由於面向陽光,只能隱隱約約的看到一人一馬的輪廓,那位騎士身形挺拔,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仙齡覺得自己彷彿能感受到他高超的御風本領。

就在想放下手,轉身上馬先行離去時,眼角餘光驀然瞥見一道閃光,循線望去,定睛一看,心頭不禁為之大駭。

那是銳利的箭頭所發出的光芒,有人想要阻擊馬上的騎士。

仙齡雖搞不清楚這個中緣由,但既然被她瞧見了,那殺人的勾當就不能不阻止,於是她伸手進腰包去,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算準了角度,便導引陽光,往那位藏在草叢後的弓箭手反射過去。

被她這麼一攪和,不但弓箭手的眼花了,連原本身為他目標的那位馬上騎士也察覺到不對,立即回首望去,可是那支箭卻又出手,而且在方向偏差的情況下,竟是朝仙齡疾射而來!

就如同剛才仙齡來不及出聲警示他一樣,現在馬上的騎士顯然也覺得奔馳來救的勝算要大些,於是在她還不曉得要如何面對眼前的險況,整個人也動彈不得時,他已趕在箭尖觸及到她之前,把她拉上了馬。

仙齡的腦中一片空白,只曉得緊緊捉住拉她上馬的人的前襟,但她一口氣都還沒緩喘過來,兩人又已經一起摔下馬去。

這一切均發生得太快,讓仙齡連尖叫聲都來不及出口,全部哽在喉中,倒顯得「格格」的聲音奇突無比。

不過最初的驚嚇過後,仙齡便發現自己毫髮未損,身上也完全不痛,看來她不但躲過了那支可怕的利箭,而且也沒摔疼哪裡,這完全是因為——有人做她的肉墊,把她抱在懷中,代她承受了所有落地時的撞擊之故。

回過神來,才發覺他抱著自己,也未免抱得太久、太順手了些,於是仙齡立即扭動掙扎起來。

「不要亂動!」他一出口就是蒙語,仙齡雖然聽得懂,卻沒有乖乖聽話的意思。

自己救了他一命,反而還要讓他吃豆腐?世上哪有這等便宜好事?不管身在哪一個朝代,她秉持「女權至上」的信念,仍絕不改變。

「叫你不要亂動,你聽不懂嗎?」這次又換成了漢語。

「那我不想被你佔便宜的肢體語言,你又懂不懂呢?登徒子,好色鬼。」仙齡趁他略一失神的剎那,終於掙脫了他的懷抱,往後退開了幾步,雙手撐在後頭的坐定。

「原來你懂得漢語,但你說的話,我怎麼好像聽不_太懂?」男子也坐起身來問道。

仙齡透過薄薄的面紗一瞧,心湖不禁起了一陣激盪:好一個俊美男子,這傢伙若生在二十世紀的台灣,不早就被挖掘去當天王中的天王才怪。

「怎麼了,怎麼又成了啞巴,說不出話來了?」

「你才是啞巴哩,誰是啞巴!」仙齡沒什麼好氣的回嘴道。

他聽了不以為忤,反而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瀟灑的說:「你還好吧?有沒有摔疼哪裡?要不要緊?」

只是差點嚇個半死而已,仙齡在心中嘀咕道:「什麼鬼地方嘛,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哩,大白天裡出來散個步,也會差點淪為箭下亡魂。」

嘿,說到這個,他還沒有跟自己道謝呢。

「你想幹什麼?」就在仙齡想要起身時,他卻撲過來按住她的肩膀說道。

「你別使那麼大的力氣好不好?會痛也,」仙齡嗔著說:「我是想起來看看那個罪魁禍首還在不在。」

「甭看了,你想失敗的刺客,還會有留在行兇原地的道理嗎?他妄想謀刺我是笨,但也還不至於笨到願意束手就擒的地步吧,在我剛才叫你別亂動時,他應該就已經跑掉了。」

「他笨?如果沒有我出手相助,還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在這裡高談闊論的說別人笨哩。」這樣的「暗示」應該夠清楚了吧,仙齡等著他向自己磕頭感謝救命之恩。

誰知道他接下來的舉動,卻是二話不說的便伸手掀起了她的蓋頭來,由於事出突然,仙齡甚至來不及出聲制止。

「幹什麼啦,無緣無故的掀人家的面紗,你曉不曉得這樣做,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就算要我道謝,總也要讓我看清楚救我的人的面貌吧?姑娘,謝謝你了,儘管剛才那一箭也未必射得中我,但我依然肯跟你互相說個『謝』字。」

仙齡聞言,不禁怒火中燒,立刻跪起身來,雙手權腰的俯視猶坐著的他罵道:「你有沒有搞錯啊?剛剛那一箭分明就朝你背脊的正中央瞄準射來,若不是我用鏡子反射.讓那個人一陣眼花,這會兒你恐怕已經成為一個死人、一具屍體了,如何還能在這裡吹噓什麼『那一箭也未必射得中我』?」

「是真的啊,我早已練就『聽』箭的本領,剛剛他射出來時,我光憑弓彈箭飛的聲音,就算沒有你的多此一舉,也是躲得過的。」

這個人!這個人簡直已經狂妄到極點,竟然把她的捨命相救,說成了「多此一舉」。

「是,是我雞婆,是我多事,早知道就讓你演一劇『聽箭避箭』,最好還能『捉箭』的好戲給我看,也不必飽受差點被箭射中的驚嚇了。」

「所以我才說我們應該要互相道謝啊。」他抬起頭來,瞇細眼睛看著她,興致越高昂的逗起她來。「剛才若非我眼明手快,扯你一把上馬,恐怕現在受傷的人就要換成你了。」

這位姑娘長得清麗可人,身段窈窕不說,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更彷彿會說話似的,多跟她相處一會兒,多欣賞她不斷轉變的風貌。

對他來說,這樣的心情,可是全然陌生的頭一遭呢。

「換句話說,我還要向你道歉,為讓你無法一展絕妙身手而道歉,還要跟你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囉?」

「嗯,還有掉下馬來時,讓你連輕微的擦傷,都倖免於難的功勞。」

仙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豬,他根本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沙豬,還是元朝時代的「沙豬化石」。

「你……你自己騎術不佳,連拉我上馬這麼個小動作也做不好,害得我掉下來不說,還——」

一邊的低嗚馬嘶,讓她猛然打住,並轉頭去看,這一看,又立刻看出她一臉的驚詫及焦灼來。

「剛才那支箭?」她再轉回來問已經站起身來的男子。

「沒射中我,沒射傷你,反倒劃過我這匹愛馬的臀側,所以我們才會摔下來。」

向來對動物關愛有加的仙齡,立刻把跟他之間的爭論忘得一乾二淨,只顧著起身奔過去查看它的傷勢。

看起來應該只是皮肉之傷,但血卻流不少,乍看之下,依然讓人覺得怵目驚心。

「別碰它!」就在仙齡的手剛要撫上它的脖子時,突然被他給用力扯開。

「你幹什麼這麼野蠻啦!」踉蹌了兩步,還差點跌倒的仙齡實在氣不過,但顧不得她本來也就不怎麼講究的淑女風度,破口罵道。

「巴圖爾生性狂烈,而且最忌生人,你貿然出手,它又有傷在身,萬一踢你個四腳朝天,頂多只是姿勢難看而已,就怕它凶性大發,若弄斷你的腿,或者毀了你的容,那我可就賠不起了。」

「誰要你賠了?臭美。」仙齡扭頭就走。

「姑娘,你要到哪裡去?」

「回元帥府去找人來幫忙。」她悶著聲應道,並喊起自己的那匹馬來:「那蘇圖,那蘇圖,過來,我們回家囉。」

「你的馬叫做『長壽』?一定很老了吧,瞧它的動作也真是慢得不得了。」

仙齡見他不但損夠了自己,還要繼續調侃她的馬,忍不住便也回嘴道:「是,它的動作是很優雅,老當益壯這句成語你懂不懂?可比有些人的馬名叫『勇敢』,就怕有勇無謀,只曉得橫衝直撞,正就了什麼人騎什麼馬那一名千古名言的好。」

是千古名言嗎?好像只是他們的流行語吧,而且還應該是「什麼人養什麼鳥」,不過管他的,諒這沙豬化石也有聽沒有懂。

「你住在元帥府裡?」他的表情在詫異之中,還隱含著一抹驚喜。

「怎麼?不像嗎?」

「我——」

「算了,」仙齡並沒有讓他把話給講完的說:「想也知道你從沒進過元帥府,怎麼會曉得什麼樣子的人像,什麼樣子的又不像。」

他的唇角微往上彎道:「也許吧,但我卻知道姑娘穿的並非蒙服。」

由於扮的是波斯公主,當然應該要穿得像回族的人,但巴巴桑兒的高瘦身材,與她的玲瓏有致並不相似,仙齡和夏雨也只得靠著桑兒臨走前的指導,就著現成的材料,臨時抱佛腳的胡亂變些花樣。

「我又不是蒙族人,幹嘛要穿蒙服。」

「你不是蒙族人,又怎麼會住在納真的元帥府中?」

「喂,你不想醫治你的馬了,是不是?竟敢直呼大元帥的名字,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雖一身樸素的打扮,但舉止從容,氣質華貴,仙齡不禁首度揣想起他的身份來。

「聞說納真雖帶兵如神,但視麾下大軍,向來便如同手足,應該是不會介意他人直呼其名才是。」

「哦?說的好像你真的與他很熟似的。」

「就某方面來說,的確是這樣沒錯。」他依舊帶著淺笑回答道。

「那你要不要直接跟我回元帥府裡去?也省得我叫朵奔再跑一趟。」

「也好。」他牽住馬疆,在它耳邊低語了半晌,然後便朝仙齡比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她先行。

「就從東北角的扇子門進來,我回雙香館去拿些藥後,再到馬廄去找你。」說完她已翻身上馬,奔馳而去了。

「幸會了,巴巴桑兒。」那對綠色的眼眸,可真是晶瑩剔透,教人一見難忘啊!

這麼有趣的公主,而且還是個伶牙俐齒的可人兒,或許,自己應該想辦法把她留在身邊久一點。

「走吧,馬圖爾,我們也應該要回家了。」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再見到他的……「未婚妻」了。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五章
「你到底是給它敷了什麼藥,怎麼會好得這麼快?」朵奔一臉好奇的問。

她當然不能實話實說是雙氧水、黃藥水、消炎軟膏和優碘,全都是她本來要給奶奶帶去的家庭急救包裡的普通用藥,更不能說是因為猜想醫人都可以了,拿來治馬,應該也沒有問題,想不到還真是誤中的給她「蒙」對了,昨天受的傷,今天已好了大半。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仙齡猜測多半還是拜它的確傷得不重所賜吧。

「朵奔,你說巴圖爾的主子今天就會再過來?」仙齡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只好把話題岔開的反問他道。

那個會說漢語的男人也真是的,把受傷的馬牽進元帥府後,人就跑得無影無蹤,偏偏她回到雙香館時,那早已經醒轉過來的夏雨,又硬要她表演把眼睛「變綠變黑」的把戲給她看,才肯相信小天說的並非胡言亂語,仙齡只好拿下戴上的「變變變」。

接著又要替小天把他洗回黑色的那半邊頭髮染成金色,折騰半天,終於換來夏雨也拍手直叫好玩時,仙齡已經習慣用「時辰」來代替「鐘頭」計時了,反正手錶早就不曉得被炸到哪裡去了,不習慣也不成。

慢了將近一個時辰到馬廄去,只見朵奔滿頭大汗的在幫那匹駿馬清洗傷口,卻遍尋不著它主人的身影。

跟朵奔問起,他說那位騎士因為另外有件急事要辦,所以跟他們借了匹馬後,又匆匆離去。「不過他明天還會再來。」朵奔拚命點頭的強調道。

「他是你認識的人嗎?」

「呃,嗯,是,」仙齡搞不懂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也會弄得他緊張兮兮的。「算是認識。」

這是哪門子的答案,不過是心繫巴圖爾的傷,仙齡也就沒有再往下問,讓她背後的朵奔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其實少爺哪兒也沒去,只是這趟到大都去與忽必烈。可汗研產商軍情的旅程累壞了他,特別交代朵奔,說別讓其他人知道他已經回到臨安來了,他想先好好的睡一大覺,再來面對巴巴桑兒。

「她的綠眼珠沒嚇壞府裡的人吧?」在洗過澡後,換上寬鬆的袍子時,納真問朵奔道。

「她的眼珠子是綠色的?」

「怎麼?人都進府裡來住半個月了,你們竟然還沒搞清楚她眼睛的顏色?」

「她剛來的時候,幾乎是足不出戶的,成天都關在雙香館裡。出來走動,還是這幾天才有的事,而且蓋頭的面紗從來也沒有拿下來過。」朵奔順便向納真報告了自己去城郊帶她過來的前後經過。

「可是今天我也看到了她那面紗,並不厚啊,」納真猶有疑問。「就算不拿下來,也還是瞧得見她的臉。」

「就是因為瞧得見,看過的人才越是迷糊嘛。」

「你在打什麼啞謎?」

「不是啞謎,少爺,而是謎團,有人說她的眼睛是綠色的,有人說是藍色的,還有人說都不對,根本就是紫色的,爭到後來啊,大家全沒了把握,倒是她那名隨身小廝的頭髮不變,進府裡來以後始終都是金色的。」但之前好像又是焦黑的?

「這麼有趣,」納真一邊坐上床去,一邊伸個懶腰說:「那我真得好好睡上一覺,養足了精神,再來看個仔細。」

想到這裡,朵奔的眼光不禁頻頻的往馬廄外頭飄去,少爺應該是快來了吧?看他的樣子,似乎對這位巴巴桑兒公主,已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如果真是如此,倒是美事一椿。

朵奔不知道的是,仙齡從昨日到現在,已足足發了幾近一天的呆,腦裡想著,心裡念著,全是那個把她氣個半死的蒙人。

她自小憧憬的大漠勇士,就應該是那個樣子的吧,行以風,靜如山,沉近水,還有……唯有在私底下.她才肯承認他的靈活、風趣,像他那樣的人,就算相處一輩子,恐怕也是不會令人心生厭倦的,對不對?

一輩子?一輩子!

哇!她想到哪裡去了?誰要跟他過一輩子,尤其是在這兵荒馬亂的元朝裡?她又不是「頭殼壞去」了。

但這念頭真有如此荒謬嗎?為什麼她拚命想要甩掉的同時,心底偏又生出一股拂之不去的甜蜜情愫呢?

從前爸媽在世時,常有相熟的朋友嘲謔林家榮與孟岱青是現代版的「野獸與美女」。仙齡年紀還小時,因不清這深厚交情中的瞭解與幽默,還曾大發牌氣的嬌嗔,抱著林家榮,捍衛式的對一干長輩抗議道:「爸爸不是野獸,爸爸是小仙的王子,是王子!」

她的認真讓在場所有人狀似尷尬,實則感動不已,尤其是爸媽和奶奶,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家榮兄集三位美女的疼愛、寵愛、敬愛於一身,我們大家到今天,真算是徹底的敗給小仙齡了。」她還記得當時爸爸的一位朋友,曾經由衷的這麼說。

後來她長大了,在追求者眾的高中、大學時代,也曾困惑的問過媽媽:「奶奶說當年追求媽媽的人,比今天追求我的還多上兩倍不止,但媽媽也跟現在的我一樣,只覺得索然無味毫不動心,直到爸爸出現為止,但是,」她在媽媽熬煮好的茶內,倒進牛奶和鹽,攪拌成蒙式奶茶,一臉困惑的說:「您怎麼知道爸爸就是您要的人呢?」

岱青坐到她旁邊來,捏捏她的面頰笑道:「大家都說爸爸丑,但小仙卻說過爸爸是你的王子,對不對?」

「對。」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難道媽媽不這麼想?」

「這樣問你,你還不明白嗎?小傻瓜,就因為別人都那麼說,但媽媽卻完全不覺得,就像你也不覺得一樣。我們全都知道爸爸對於我們來說,是獨一一無二的。」

看著媽媽漾滿一臉的幸福,仙齡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個人,感覺他是特殊的、契合的,那麼外在的條件和他人的觀感,就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對他的感覺,以及他對我的感覺,看我們是否都覺得彼此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對不對?」

「對,」岱青笑道:「對極了,而且媽媽相信依小仙的敏銳,當那個『真命天子』出現時,你也一定能夠像當年的我一樣,馬上就感覺得到。」

「拜託,都什麼時代了,還在講真命天子,」豁阿黑辰奶奶端來他們蒙古人習慣吃的炒米、奶豆腐和黃油早餐說:「現代人的講法是『Mr.Right’,是不是呀,小仙?」

「對,」仙齡一邊幫忙擺點心,一邊讚道:「奶奶最時髦,最跟得上潮流了,當然對羅。」

如果她注定是要回到元朝來,才會遇到令她心動的人,那麼真正配合得上時代的講法,恐怕還是媽媽口中的「真命天子」吧,就不知那個男人究竟是——。

「公主,我們少爺來了!」朵奔興奮得喚道。

「你們少爺?」仙齡心不在焉的繼續輕撫馬圖爾的頸子,與它親熱著說:「那是誰啊?」

「我們少爺就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人人尊稱為篾兒干的納真啊。」朵奔簡直無法接受竟然有人,尤其是女人,在聽見納真的大名時,竟還無動於衷,一臉茫然的樣子。

「哦,」仙齡依然是一副神遊太虛狀,滿心俱是昨天被那個不知名的男人擁在懷裡的悸動,只恨當時她因意外而驚懼,一直要到夜深人靜時,才從燥熱的臉上,首次體會到「心裡住著一個人」的滋味,「他回來了。」

「是的,公主,納真回來了,請你饒恕我昨日的無狀,今天並容我正式向你道謝,救命之恩,納真沒齒難忘。」

那溫柔低沉的嗓音令仙齡心頭一震,隨即轉過身去,正好看見納真深深一揖後,緩緩打直身軀,視線更與他帶笑的明亮眼眸對個正著。

「你!」仙齡震驚至無語。

他臉上的笑意卻不斷加深道:「可不正是我嗎?」

「你是納真。」

「對,公主,我確是納真。」

☆☆☆

「公主,今晚要插哪根頭飾啊?」夏雨攏著仙齡洗過已干,又濃又密的長髮問道:「翡翠、瑪瑙、珊瑚?金的、銀的、鑲金包銀的?玉釵、步搖、珠花?」

仙齡聽她念得好似繞口令般,不禁笑了出來。「都免了。」

「免了?」夏雨略一失神,兩手烏溜溜的髮絲,就從她的指間滑落。「但昨天元帥才又差人送來一支蝴蝶簪呢,你瞧。」

仙齡接過來一看,發現那確實是一支會令人愛不釋手的精美髮簪,用金絲扭結出蝶形,再嵌以珍珠和碧璧,栩栩如生,趣致動人。「好美,」她說,卻和納真這些日子以來,陸續送的奇珍異寶全擺在一塊兒的說:「全都好美。」

夏雨的口氣中難掩失望:「又不戴了?有好些你連戴都不曾戴過,就像那些各色綵衣一樣。」

仙齡的眼光隨著夏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佔滿牙床的,豈止是五彩的衣裳而已,還有靴帶上全繡著各種花色圖案的布靴。

「我才一個人,能穿得下多少衣服呢?更何況天氣一天天的回暖,偏偏他三天兩頭的就送新衣新鞋過來,我哪裡穿戴得完?」

「一年半載的,自然是穿戴不完,」夏雨別有所指的說:「若是……做百年夫——」

「瘋丫頭!」仙齡反身就扯住她的手臂嗔道:「你再胡說八道看看,下回就不幫你卷頭髮了。」

自從接受了仙齡的「擅於法術」之後,變色夏雨是不敢,但對於能把自己的頭髮弄篷弄鬈的發卷,卻充滿了興趣,而且對於她來說,需要捲著睡上一晚,隔天才會變化,兩天之後,頭髮又會自己回復平順的這項「仙器」,總比小天那頭金髮來得自然,也來得能夠接受些。

「我的好公主,別這樣嘛,你明知道朵奔他喜歡我鬈發的模樣,就不要嚇我了。」

「嘿,朵奔、朵奔,叫得多麼順口啊,那以前老嫌人家名字可笑的人,又是誰啊?」

最「恐怖」的是,她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那麼強烈的慾望,想要「回去」了。

但巴巴桑兒真的是她長久以來,所一心等待的「那個人」嗎?

但巴巴桑兒的顧忌,又何嘗不是她的考量?更何況自己還是受過二十世紀文明洗禮的女子,與納真這樣的男人談情說愛的代價,是她付得起、想像得出來的嗎?

媽媽,她在心底說:你只告訴了我,當「那個人」出現的時候,我自然會明白,但你卻忘了告訴我,如果我們之間存在著太多的隔閡、太大的阻礙,甚至是太深的秘密,那又應該要怎麼辦?

「夏雨,你先告訴我,自進元帥府以來,你對蒙人的看法,有沒有什麼改變?」仙齡決定先不去想自己的問題,改問夏雨道。

「有,不但有,而且還是大到幾乎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改變,」夏雨思索著說:「朵奔跟我講了許多元帥的事,雖然城破時,蒙軍燒殺擄掠的事不是沒有,但卻都不是元帥麾下的士兵所為。而且以目前元帥所致力在做的種種來看,公主,」她望著仙齡,肯定的說:「與其由賈似道那種喪心病狂、欺上瞞下的怪物來繼續荼毒百姓,還不如換個英明的君主,和一批良臣勇將來治理天下,只要百姓有平平安安的日子好過,我想由誰當家,似乎就已經不是那麼重要的了。」

仙齡看著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簡直就與她的一模一樣,難道說前些日子刻意說服自己是「趙蝶飛」,卻始終不成的努力,到與納真相遇起,反而已經不知不覺的變化為她由衷的盼望?

「怎麼了,公主,我是不是說錯了?是不是大逆不道?是不是——」

「不,不是,」仙齡趕緊回應道:「是你說得太好,太正確了,我覺得心有慼慼焉,覺得好感動,一時之間,竟找不出話來好好的稱讚你一番,夏雨,你真的長大了,所以過往的事,都不必再去想、再去顧忌,我們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記得往前看。只要你活得開心,過得快樂,那麼就是最對得起所有關愛你的人,不論那些人是已經過世的,或依然活著的。」說到後來,仙齡也已經不確定自己是在勸導夏雨,或在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公主,你真好,真聰明,」夏雨搖著她的手,興奮地說:「我跟小天跟了你,真是幸運。」

仙齡被她的天真爛漫逗笑開來。「少拍馬屁了,好聽的話啊,你還是全留著說給朵奔聽,比較實用些。」見夏雨臉又迅速紅起來,她趕忙改變話題道:「對了,最近你跟小天是怎麼了,事先約好似的,再不分人前人後的一律叫我公主?」

「這個啊,」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反將她一軍的夏雨馬上促狹著說:「因為你的的確確是我們心目中,自小便與元帥訂了親的巴巴桑兒公主啊。」

「夏雨!」仙齡怪叫道:「你再亂說,看我怎麼治你!」

夏雨一邊往外頭躲著跑,一邊佯裝害怕的又笑又嚷著:「救命啊!救命啊!公主要打死人了!」

「你還敢叫?還敢跑?看我不——」

兩人一路嬉鬧到外頭的廊來,夏雨眼尖,一句:「元帥救我!」讓仙齡啞然無聲。

但她也很快的就發現眼前根本不見納真的身影,不禁跺腳嗔怨道:「好啊,竟敢拿納真來嚇我,你看我捉到你後,怎麼整你,我才不怕他——」

夏雨朝她調皮的伸了伸舌頭後,就忽然閃身往後躲,不明究裡的仙齡跟著轉身追過去,冷不防的便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

「當真不怕我?」隨著他宏亮聲音而來的,還有扶住她手肘的堅定。

「納真!」仙齡抬起頭來,又驚又喜的喊道。

「身在元帥府中,吃、住都靠是元帥,竟然還說不怕元帥,這下你可慘了,公主。」夏雨躲在納真背後,只探出一顆頭來,得意洋洋的調侃道:「我看你還是趕快乖乖的道歉,不然萬一元帥生起氣來,把我們全都趕出府去,那可怎麼辦?」

「我才不稀罕——」仙齡嘴硬的說。「我才捨不得——」納真也同時開口。

而聽出其中奧妙來的夏雨,早已識趣的一溜煙跑掉,不見蹤影了。

他們同時停了嘴,卻也一樣的移不開視線,納真尤其是看得癡迷,一手仍扶著她,另一半則已忍不住的想往她披散下來的髮絲撫去,這樣子的她,真是柔媚至極,美得讓人無法逼視。

「真的不稀罕?」終於輕觸到她又滑又順的髮絲時,不但納真心底掠過一陣悸動,連仙齡的心湖都起了串串的漣漪。「不稀罕這元帥府?或不稀罕有納真……」他凝注的眼光更燭熱了,看得仙齡都要無所遁形起來。「長相左右?」

「那要看你是捨不得什麼羅,」如果注定躲不過,那麼索性正面相迎,又算不算是比較勇敢與正確的呢?「是捨不得府裡少了機靈小天?或捨不得朵奔沒了嬌俏的夏雨?」但女性的矜持,終究還是讓她卻步了。

「桑兒,你知不知道自己太懂得閃躲?」納真的心中也自有他的顧忌,便縮回了手,也將話鋒一轉。

心中的期待經過他的一番撩撥,本來已逐漸逼近最高點的仙齡,乍然面臨他的轉變,不禁難掩失望,也按捺不住翻騰的又羞又惱,遂衝口而出道:「你有沒有想過,那或許應該怪你自己追求的技巧太差呢?」

話一出口,仙齡便發現自己失言了,但這難道不該怪他嗎?想她林仙齡在「未來」裡,可是人人爭著嬌寵的名花,說什麼也沒有落難「古代」,就要反過來博取這位大元帥垂青的道理,更何況,名義上自己還是他的未婚妻呢。

未料納真彷彿也有些動了真氣的逼近她問:「難道就不是因為你不肯排除其他追求者?」仙齡愕然的說:「但是……但是那些人根本就不在周圍,你還要我怎麼排除?」她連想也沒有細想的便反駁道。

「只因為他們不在身旁,所以你才覺得寂寞,便想找納真填空檔?桑兒,你可知道納真想要的東西,一向都是非但要得到手,而且還都得要是最完整無缺的嗎?」

他在胡說些什麼啊!「我不是東西,大元帥,而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人。」

「對,你是人,正如納真也是活生生、有感覺的人一樣,要我跟個金人爭奪你,那是萬萬不可能的,除非你先主動臣服於我。」他傲然的表示。

回想起這幾個月來,為了越來越受她吸引,也越來越在意那先前他便已得知,但她卻始終末曾主動提起過的「情敵」,他都不曉得已經吃了多少苦頭,生了多少悶氣?再加上每一牽動情思,就會想起自己身上背負的陰影,即便沒有朵奔在一旁的提點,他也曉得自己近來有多麼心思不寧,坐立難安。

「少爺,我覺得這位巴巴桑兒公主,真的與一般女子不同也,難怪……難怪……」

「難怪什麼?」納真沒什麼好氣的說:「難怪會早有艷名在外。」

「她哪有什麼艷名,」朵奔立刻裝出一臉無辜狀。「夏雨說他們公主一向深入簡出,連男人也沒見過幾個,艷名之說,根本全屬空穴來風。」

納真聽了心中雖一喜,但表面上卻仍得維持不動聲色的淡漠,「那麼你剛才是在『難怪』什麼?」

「難怪少爺送去的綾羅綵衣、金銀珠寶,都無法博得佳人一粲,聽說反倒是一些記載咱們老祖宗英雄事跡的古書,或是蒙族的一些傳統吃食與服飾,經常引得她滿心歡喜,甚至愛不釋手,看來……」說到這裡,朵奔可又不講了。

納真深知他的脾氣,雖有滿懷的好奇,卻也只得暫時按捺住的說:「我就曉得你這小子最近老往以香館跑,一定有鬼,再過兩天,我看這『修竹閣』也別想留得住你了,乾脆我跟桑兒商量一下,拿你跟小天交換,讓你淋『雨』淋個痛快算了,反正夏天也快到了,多淋些雨,看你的頭腦會不會清醒一些。」

「我哪有成天往雙香館跑,」朵奔果然經不起激的辯白道:「還不是想多為少爺打探一些有關於公主的喜好,讓你討好起她來,多些方便,少點冤枉嘛,真是……」他低聲含糊的帶過一句話,再略為清楚的嗔怪道:「不識好人心。」

「你在罵誰是咬呂洞賓的『狗』啊?」

「沒啊,」他裝迷糊的說:「我只是埋怨少爺不知我這個『好人』的用心良苦而已。」

「哦?那你用心之後的結論又是什麼?」納真佯裝順口的問下去。

「就是看來公主很有心要做咱們蒙族的媳婦兒啊。」

「還有呢?」

「還有……」朵奔摸了摸頭,不好意思的笑道:「沒有了。」

「是,還用心良苦哩,所有的時間全拿去跟夏雨打 情罵俏了,哪有什麼餘力打探桑兒的種種,還想誆我?」

朵奔被當場拆穿,也只好尷尬的坦白道:「少爺是天縱英明,誰誆得過、騙得了啊,是不是?」

在其他的事情上頭,也許是的,但在首度動了真情的此刻,就算他確是天縱英明,恐怕也已完全亂了方寸了。於是在脂粉圈中向來縱橫無礙的他,面對有意無意問,早已將他挑逗得心癢難耐的桑兒時,唯一想得出來的應對之策,便也只有把自己的姿態拉抬得更高、更傲一途而已。

想不到套用在別的女人身上,也許有效的一招,眼前碰上了仙齡,卻是不折不扣的踢中鐵板,只見她馬上杏眼圓瞪的說:「主動臣服於你?你有沒有搞錯啊?你以為你是誰?是——」實在是因為太生氣了,仙齡不由得伸出手去將他用力一推。

本來她只是想推開他的,卻沒有注意到納真原先站立的位置,就已經是瀕臨池邊的廊沿,再加上納真全無防備,於是仙齡這平常可能只會換來他文風不動的一推,今晚竟把他給推落了水。

這原為趙園的元帥府,前三分之二俱是堂皇的廳堂,後面三分之一的許園則東南立山,西北多水,全府廊廡周接,以疊山取勝。

自納真住進來以後,又因獨鍾林園水色,所以大加整修後院,使奇峰林立其中,有含暉、吐月、玄玉、昂霄等等數峰,其中又以飛鷹峰為最。

而佔去園地約二分之一大的水面,雖然名為「池」,其實深及二尺,面積廣大,其上設有曲廊拱橋,北側甚至築有石肪,平時尚備有數艘小船,可以泛舟遊玩,仙齡早就認為它具有幽湖之相了。

「納真!納真!」本來還想等他冒出水面,對他必然狼狽的模樣投以白眼後,再拂袖而去的仙齡,半天不見他的人影,終於著慌起來。

蒙古男兒向來是馬上的英豪,卻非海中的蛟龍,不然也不會南攻北擊,外加西討皆無往不利,所向披靡,卻獨獨在東進遠征日本和爪哇上,因不諳水性而吃了敗仗。

「納真?你怎麼了?不要嚇我啊,納真!」

再耽擱下來,萬一他真的沉溺了,那可怎麼辦?

泳技一流的仙齡不假思索的隨即跳進水中,睜大眼腈的尋找起來。

就在她於清澈冰涼的水中潛入浮出,又浮出潛入當中,卻依然不見納真身影,急得都快要哭出來時,冷不防的竟被一隻手給攔腰抱住,嚇得她不禁倒嗆了一口水。

而那隻手的主人也早已比她還要心急的將她拉出了水面。「納真!」咳過以後,仙齡即驚呼:「你會游泳!」

他牢牢的擁緊她,一派瀟灑的笑道:「好像是會哦,至少沒跟捨身相救水,怎麼樣吃到水。」

可惡!仙齡又急又怒,但仍又喜又羞的開始掙扎起來。「我就是愛喝水,怎麼樣?這水好喝極了,喝了齒頰留香,我還想——」

「真的?」他突然一手插進她的濕發間,扣住了她後腦勺,然後用力將她往自己懷中一帶說:「那也讓我嘗嘗如何?」

說完他火熱的雙唇便覆蓋下來,密密的罩住了仙齡微涼輕顫的紅唇,輾轉的親吻起來。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六章
「桑兒?」納真輕喚著伏貼在他懷裡的佳人。

「晤。」她眷戀著他懷中的溫暖,捨不得抬頭的應道。

「回房去吧?」但他的手臂卻鎖得更緊了。

「不。」她也拒絕得乾脆。

納真聽了朗朗笑開。「你這麼不聽話,萬一被大夥兒知道我連個女人也管不住,你叫納真以後如何帶兵服人?」

仙齡的手撫上他堅毅的下巴,撒嬌著說:「我的元帥向來以德服從,視兵如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更何況。」她抬起頭來,迷醉的眼神幾乎要讓納真為之銷魂。「換在眾人面前,我一定對你柔柔順順、服服貼貼的,這樣可以了吧?想必這麼一來,你一定會希望我們身旁隨時都有人在,好讓你對我逞足元帥的威風。」

納真沒有答話,反而立刻俯下頭來,已數不清是今晚第幾次的吻住了那紅灩欲滴的雙唇,而仙齡也一次比一次的順應著納真,由著他霸道的需索,先是輕觸,後是摩挲,再來便大膽的挑開她的唇瓣,與她做令兩人都臉紅耳熟的唇舌交纏。

「誰說的,」吻過了她的唇,納真仍捨不得放開她,一逕在她滑嫩的臉頰上游移著,再貼上她的耳垂,呼著熱氣喃喃而語:「如果有人在旁,我還能這樣子一親芳澤嗎?早知道苦肉計有效,我也不必白白吃了這麼久的醋了。」

仙齡聽了笑出來說:「對嘛,難怪酸氣沖天,原是這麼回事,」她環住他的頭項,巧笑倩兮的取笑道「堂堂一名大元帥,也好意思對一個女子使詐。」

「沒辦法,」他凝望著她,彷彿要看穿她的靈魂似的表白:「誰教她說什麼都不肯低頭,直教我寢食難安,腦裡轉的、心裡想的,無時無望都不是她呢?枉我早為她失了魂、迷了心,她卻還毫不留情的問我自以為是誰—一」

仙齡邊笑摀住他的唇,嬌喘著說:「是我心愛的大元帥,景仰的神射手,暗戀的……未婚夫,滿意了吧?可以消氣吧?虧你使得出那麼厚臉皮的一招來,都不曉得人家當時有多急,也不怕別人知道了,會怎麼笑你!」

他按住她的手,逐只手指的親吻起來。「能換來你這一番話,就算被天下人得知與嘲笑又如何?我納真在乎的只有你,告訴我,我是唯一的。」

「唯一的什麼?」仙齡被吻得全身燥熱,只好慵懶無力的抵在他的肩窩裡問道。

「唯一的愛人。」

「你當然是唯一的,我從來就沒有過其他的男朋——,」這樣說他鐵定不懂,仙齡趕緊改口道:「沒有喜歡過其他的男人,只愛你,納真,今生今世,只愛你一人。」

納真的回應是擁緊了她,緊得恨不得將她嵌進身體裡的那種緊,而仙齡則一點兒也不覺得痛,只覺得安全與溫暖,那是自雙親和奶奶離開以後,自己第一次再度享受回到家的感覺。

這可是她自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後,甚至在得知趙鳳舞是自己的大姊,乃至於面對趙蝶飛時代的自己時,都不曾體會過的踏實感。

現在她知道往後的自己屬於哪裡了,是宋末也罷,是元初也罷,就算是洪荒時代,只要有納真在的地方,就是她最終的歸屬,她是注定要回來與他相逢相遇、相知相隨、相親相愛的吧。

但是也因為在乎,竟然令個性一向坦率的仙齡,無法依照原定的計劃,將一切對他和盤托出,至於暫時還沒有辦法坦言自己並非他的未婚妻,不是波斯公主巴巴桑兒。

才剛講開的情意,才剛萌芽的愛苗,需要特別細心的呵護,禁不起太多的波折。再過一陣子吧,仙齡心想:再過一陣子,一定不會再瞞騙他,甚至願意把我真實的身份,統統說給他聽,相信憑他的智慧,一定可以接受我異於常人的際遇,像隱形眼鏡的事,他不也很快的便釋懷了嗎?

大約在兩個時辰前,被他強制的一吻,吻出了隱含已久的愛意,全面臣服的仙齡,便溫馴的由著納真把她帶往貫穿池中的曲廊。

「來,上來。」先攀登上去的納真矮身朝她伸出手來說。

仙齡一邊讓他拉上去一邊滿懷興趣的看著這每面皆飾有簾幕垂紗,除了進出的兩側,其他四面都設成坐椅,裡頭且有桌有凳,甚至還有臥榻,就像個六角形的小房間的亭子。「這就是近一個月來,曲廊暫時關閉,不讓任何人來的原因?」

在她好奇的東張西望的同時,她卻是納真唯一凝注的眼光焦點,近日天氣回暖,大家衣服本來就穿得不多,布料也都偏薄,再經水這麼一浸過,仙齡那玲瓏有致,曼妙誘人的身材,就更加凸顯出來,看得納真目不轉睛了。

「是的,這裡我也許會長期住下來,近來軍務較無以前繁忙,便較有空閒來揣思該如何整建構築,這座『六角亭』,只算是第一步的簡單工程而已。」

「好精巧,」仙齡再看了一圈,才面向他說: 「好美。」

「勉強配得上你來小坐,」他熾熱的眼光,毫不掩飾對她的注賞。「最美的,還是你。」

由他眼底的火焰,察覺到濕透了的薄衫緊貼在自己身上看起來有多麼「惹火」的仙齡,驀然羞紅了臉,所幸納真已捉起一條毯子來圍住了她說:「我到外頭去,你把外袍脫了,再裹緊毯子,免得著涼。」

仙齡雖乖乖照做,但同樣寬了袍服的納真一折回亭內,便擁她入懷,再倚上臥榻,於是那條又寬又大、又厚又暖的毯子所包裡著的,當然就不只是仙齡一人了。

「冷不?」像懷抱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的擁著她的納真先問,等她搖頭以後,但再問:「那怕不怕?」

她不解的反問:「怕什麼?」

「怕不怕管不住自己的我。」納真坦言。

仙齡雖聽得臉紅心跳,卻也撫摸著他的臉肯定的說:「我知道你是個君子,一定……肯……等的,所以不怕。」

納真聽了初始一愣,隨即大笑開來,並捏捏她的鼻尖說:「你這個小鬼靈精,我真是服了你了,搶先給我扣個大帽子,我就動彈不得了,是不是?」

她不願正面回答這個質問,只湊上去在他的面頰上印下一個響吻。「人家相信你嘛,這也不好?」

「好,好極了,好到我不想做君子都不成,真是拿你沒轍——咦,這是什麼?」納真從她的髮際拿起一片東西來。

「什——這……這是……是……」老天爺,隱形眼鏡什麼時候掉的?她怎麼都沒有感覺?該死的,難道視力正常,因而不知隱形眼鏡不能戴進水中去游泳,也是一種罪過,所以必須要出這種糗?

「是讓你眼睛忽綠忽藍又忽紫的東西?」想不到納真卻用再平常不過的口氣來問她。

「你早就知道我的眼睛根本不是彩色的?」仙齡萬萬想不到驚訝的人會換成她自己。

「應該說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對我來說,一直就都不是最重要的。」

「哦?那麼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她明知故問。

「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短短一句簡單的話,卻聽得仙齡鼻酸眼熱起來。如果兩人真心相愛,則外在的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媽媽生前不是曾經這麼跟她說過?自己何其幸,竟然能在七百多年前的元朝,找到她的真愛。

「怎麼哭了?桑兒,」納真不知道仙齡在這一瞬間內,經歷了什麼樣的心理轉折,又跨越過人生多麼重要的階段,只被她泛紅的眼眶弄得緊張起來。「是你的眼睛的確需要這玩意兒嗎?」

「不,」仙齡連忙搖起頭來。「不需要,再也不需要了,納真,你幫我看看另一個眼睛裡的『水膜』還在不在。」那個名詞是夏雨發明的,仙齡覺得簡明易懂,便沿用了下來。

「在啊,」他看過之後,還輕鬆的笑了起來。「一綠一黑的,換成被別人看到,准嚇壞他們。」

「就你膽子最大,」仙齡嗔怨著,順手把他指示是在左眼的鏡片給拿了出來。「人家剛剛覺得委屈啊,是把戲被你拆穿,往後再也玩不成了嘛。」

「什麼把戲?」納真好像完全沒看到她剛才那「詭異」的動作,只專心在用布巾為她擦乾長髮上頭。

「我本來是想騙你,說我的『眼色』會隨著心情變化,好的時候綠色,不佳的時候藍色,最差的時候,就會變成紫色。」她故意面帶嚴肅的說,其實根本就是覺得好玩,既然總共有三個顏色,當然要玩個夠,好保持她這位波斯公主的神秘感。

「那麼我的百變公主,請問你眼睛變成像現在黑色的時候,又是有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焦灼的心情啊,仙齡在心底說:因為消毒藥水已經快用完了,就算你今天不撞破,我頂多再撐一個星期,也得乖乖變回黑眼睛,沒見我有時罩著幾乎不透明的深色面紗,為的就是要掩飾沒戴眼鏡的黑眼珠嗎?

現在可好,從今以後非但可以不戴眼鏡,連面紗也能一併的捨棄不用了。

「就是終於贏得一位驕傲元帥的愛,興奮到極點的心情啊,」仙齡勾著他的脖子,半真半假的問道:「怕只怕是我會錯了意呢。」

「我驕傲?我什麼時候驕傲了?」納真立刻抗議道:「分明是你態度不明,吊得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三番兩次想對你坦白,又怕自己表錯了情。」

「那今天這樣,算不算扯平了。」

「你先答應我,以後絕不再以折磨我為樂,我就勉強同意你這個提議。」

「什麼?」仙齡一聽便不依的說:「人家才是為你吃足了苦頭,來這裡,什麼都得重新學起,你竟然還說我在折磨你?」氣人的是,偏偏為了他,自己樣樣都做得心甘情願。

「嘿,開你玩笑的嘛,你也當真?我當然知道你千里迢迢的南下,為我受夠了罪啊,光是因為要符合色目族人的身份,還得往眼睛裡塞那麼奇怪的東西,就夠讓我心疼的了。」

「哼,知道就好。」仙齡嘟著嘴說,心裡卻想著:為了與你一會,我走的,可不只是迢迢的千里而已,唉,真是想說也有理說不清。

「其實你本來就和我一樣,有一半的漢族血統,天生一雙黑眼珠,又有什麼不對?」

「是沒有什麼不對,但是因為……因為……」

『因為要符合別人對波斯公主的刻板印象?」

本來已經詞窮的仙齡,慶幸有納真幫她接腔,遂順口引開話題的續道:「是啊,可不是人人都會像你這麼包容我的。」

回想到這裡,仙齡便依偎得更緊了,這是她到元朝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覺得身心舒暢,連精神都整個放鬆下來。

「納真。」

「嗯?』』他輕輕啄吻著她光潔的額頭,並享受這渴盼已久的溫存時刻。

「我們來了這兒這麼久,怎麼都不見有人來找呢?」

「元帥跟他的『阿斯蘭』正在卿卿我我,誰敢來打擾?」納真霸氣十足的說:「我早吩咐過朵奔預做準備,說我今晚要帶你來這裡賞月。」

「仙齡抬頭一看,果然透過唯一—一幅拉開斜掛的布幔,望見一輪皓月當空。

「等一下,你剛才叫我什麼?」

「阿斯蘭啊。」他說。

「好哇!你敢罵我,竟然這樣叫我。」仙齡一邊嗔叫著,一邊便掄起拳頭來輕追著他寬闊結實的胸膛。

「喂,喂,」納真光顧著笑,既不閃也不躲的說:「打起未婚夫來這麼不留情,你說你不是頭凶悍的母獅子,那是什麼?」

「你還叫,還叫?另外什麼預做準備啦,難道說朵奔他知道……知道我們現在這樣衣衫不整的——」

見她羞得幾乎就要著慌起來的模樣,納真趕緊摟緊她,一邊在她臉上又親又吻,一邊不停的安撫解釋道:「我只說要帶你過來賞月,可沒想到咱們會由『水路』過來,朵奔會知道什麼呢?而且你曉得我打算把這裡命名為什麼嗎?」

「什麼?」早已被他吻得意亂情迷,雙手也緊鎖到他頸後去的仙齡呢喃著。

「就叫『獅子林』,獻給我已愛到難以自拔的你——最美的阿斯蘭。」

「納真……」仙齡覺得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任何言語足以形容她的狂喜與悸動,乾脆主動獻上紅唇,藉由火熱的唇舌,來傳達她的千言萬語。

對於這份獻禮,納真自然是再樂意接受不過的了。

☆☆☆

從那晚賞月歸來以後,夏雨和小天就發現,他們的女主人變了。

她不再時而鬱鬱寡歡,時而焦躁不安,最重要的是,她不再隨心所欲的改變眼睛的顏色,完全不管是否會嚇著任何人了。

她變得更美艷、更亮麗,還有最明顯的是,她變快樂了,而且毫不掩飾她打從心眼底,一路滿溢到臉上來的幸福雀躍,好像恨不得能讓全天下的人,都一起來分享她由衷的喜悅似的。

他們的觀察與心得,當然都是正確的。

仙齡是變了,她開始認真學習如何當一名元朝女子,更正確一點的說,應該是她已經喜歡上做一名元朝女子的感覺。

這所有的一切,理所當然都是因為生命中出現了納真的緣故。

白天他為公務忙碌,她則穿梭於「獅子林」之名仍專屬於他們倆秘密的元帥府中,陸陸續續、點點滴滴的擔負起未來的元帥夫人所應熟習的各項事務。

直接受惠於她的接手,並且最樂觀其成的人,便是長年跟在納真身邊的朵奔,為了讓仙齡更快熟悉納真的日常習慣和生活作息,朵奔甚至數度與仙齡做整日的長談,幾乎要引起納真半真半假的抗議來。

這一晚在修行閣的書房裡,面對不斷遞上點心的仙齡,納真就來個漠然以對。

「怎麼啦?元帥,南方的小點心,你吃不慣嗎?朵奔說你今日事多,忙到連晚餐都錯過了沒吃,你又從不讓人等,現在我特地幫你送幾道點心來,你怎麼還是不理不睬?」知道他在鬥什麼傻氣的仙齡,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繼續叨念著:「這是荷包天九翅,這是欖仁蓮蓉水晶餅,如果你都不喜歡,那麼——」

「我什麼都不想吃,」他驀然起身,改走到窗邊去坐下說:「只想喝酒。」

仙齡暗笑在心裡,表面上依舊一派天真的湊過去,彎下腰、偏側著頭問道:「南方的點心你不愛吃,那想必南方的酒你也不愛喝吧,元帥,不如我們來喝點『篤斯越橘酒』,你說好不好?」

納真有些驚訝的說:「你哪裡來的那玩意兒?」

「變出來的啊,只要能討我們元帥歡心,再罕見的東西,我也得去想辦法。怎麼樣?若真的做對了,有沒有得賞啊?」

早被她的嬌俏模樣逼得心猿意馬的納真,到了這個時僻。也已經快撐不下去了,便將她一把拉坐到自己的腿上來問:「你想要什麼賞?」

「要你鬆開眉頭,笑個開懷,就是給我最好的打賞了。」她的雙臂立時交纏到他的頸後去。

「那還不容易,只要你肯把和朵奔他們瞎混的時間撥一點出來陪我,我就不會亂發脾氣了。」

仙齡不語反笑,光是瞅著他看。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好笑的地方嗎?」

「好笑的不是你的臉,而是你這愛亂吃飛醋的習慣,前陣子的金人還有點譜,至少是有人想破壞我的名譽所刻意散佈出來的謠言。但朵奔……」她搖頭苦笑道:「該吃醋的人是夏雨,因為我實在是佔有掉朵奔太多應該要拿去陪她的時間了。」

「那麼平心而論,跟她站在相同立場的我,不也應該生氣嗎?」

「你跟夏雨怎麼相同?我跟朵奔談的,可都是你啊。」仙齡捧著已經成為她現在與未來最重要的男人的臉說。

「是嗎?談我什麼?」他撫著她的手,輕聲的問。

「你的一切,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愛穿什麼、愛玩什麼、愛看什麼……」仙齡輕歎一口氣,再接下去說:「納真,我想知道的事情是那麼的多,好像永遠也學不完似的,但我們認識的時間,偏又是這麼的短。」

緩緩濕潤起來的雙眸中,蕩漾著納真滿心的感動:是她,老天爺,這正是我等了一輩子的女人,這一次不論說什麼,我都不准任何人奪走她,連神也不能!「傻瓜,你這麼急著在短時間內知道那些幹什麼?」

「因為你是這麼的威名顯赫,既是蒙軍內唯一的弓箭手長,又是世襲的千戶,去年受封為與你先祖齊名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將來還有可能破格接任木合黎的『國王』封號,」她掙脫了他的懷抱,起身走到方才帶進來的托盤前,一邊斟酒,聲音一邊漸漸的低下去。「而我卻是這麼的平凡,常常跟你在一起時,我都能夠感覺到別人的眼光全在說:『納真是那麼的偉大,而這波斯女子是如此的卑微。』」

「桑兒——」納真已經跟著起身。

但仙齡又搶著說:「可是我並不想,也不甘於服輸.你是可汗倚賴的人將,在時間的分配上,我勢必要與大家來分享的,甚至偶爾還得做出適度的犧牲;不過在感情的世界裡,我卻不想跟任何人共有你的愛,納真,我付出的是百分之百,所以得到的,也要求必須是完整無缺的。而為了做一個能讓你全心全意鍾愛的女人,首先我當然得熟知你的一切,才能投你所好。」她執起色澤紫紅,清澈透明的酒來。「比如說你最喜歡喝用篤斯秧上的醬果所釀製的篤斯越橘酒,這種酒酸甜適中,餘香久存,風味獨特,醇香宜人;元帥,我陪你喝上兩杯,如何?」

納真搖了搖頭,一手環上她的腰把她拉近,一手則接下酒杯,放回几上去。「阿斯蘭,你真是個傻瓜。」他將她的纖纖玉手接過來抵在他鼓動的心跳上。「以前,這裡是寂寞的,所以才需要酒,需要不斷的追求功名利祿,來充塞那其實一直無法填補的空虛,直到認識了你,我才終於曉得自己長久以來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麼。所以我並不偉大,我根本只是個每與你多相處一天,就會後悔沒有早一點向你父王要求履行婚約的笨蛋而已,如果你知道自從與你相見以來,我心裡無時無刻,都烙印著你的倩影,那你就不會再操剛才所說的那些無謂的心 。」

「納真!」仙齡深深地埋進他的懷中,欣喜的淚水,不禁自閉上的眼裡滑落下來。「傻瓜配笨蛋,剛好哩。」她在淚中嘲謔著說。

「你是真心這麼想的嗎?」納真低下頭來搜尋著她。

「想什麼?」羞於讓他看到自已滿面淚痕的仙齡,卻一個勁兒的往他的肩窩裡躲。

不過到頭來,還是被納真給執起了下巴,並立刻親吻著她臉上的淚珠說:「認為納真配得上你?」

她的雙手繞到他的背上摩挲著。「你在胡說些什麼啊?這世上哪有你配不上的人。」

「就是你呀,你非但容貌出眾,而且蕙質蘭心,最難得的是知識淵博,與你談古論今,是我近來的一大樂事,等成親以後,我一定要帶你到可汗面前去獻寶一番。」

在他懷中的仙齡聞言竟渾身一震。」

「可汗秉性溫厚,你不必懼怕。」納真急忙安撫道。

「你誤會了,」仙齡急急忙忙的辯白。「我知道忽必烈可汗濡染了很深的漢文化,頗懂得『以德服人』,甚至於『以大事小』的道理,我並不怕他,相反的,我還非常期待能夠早日見到他這位英雄人物。」在元史上,忽必烈的地位,恐怕僅次於成吉思可汗吧。

仙齡的談話中,經常會出現一些納真不太明白的字句,但聽久了,也就習慣了。想來必是因為她回漢混合的血統,再加上住在各色的人種俱有的大都多年,所以遣詞用字,才會難免有些混雜的關係。

「那為什麼你剛剛會嚇得顫抖起來呢?」

「令我激動的,是你在那上頭的另一句話。」

「那上頭……」納真省悟起來,不禁換成他緊張的說:「你可別是要告訴我,說你不願意。」

「你真的要娶我?」她願意,一千一萬個願意。

「別忘了,你可是在娘胎內就許配給我的新娘,打從可以成親的十八歲起,為了等當年才十歲的你長大,到現在我已經足足苦等了十年,怎麼?難道你還忍心讓我再繼續等下去?」

想不到才二十三歲的自己,竟然還得扮小三歲,不過「昔』』非「今」比,從未來過來的她,細膩的皮膚比起現代的年輕女子,應該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吧。

見她沒有立即回答,納真更加緊張的逼問:「真的忍心?」

仙齡回過神來,不禁失笑著嬌嗔: 「哪有人求婚,像你這麼凶的嘛。」

「我不管,」納真索性露出難得的稚氣耍賴道:「今晚你非答應不可,否則我娘兼程趕來,都沒有媳婦兒好疼,叫我如何跟她交代?」

「你娘要來?」

「獨子的終身大事,她不來打點怎麼行?」納真的雙唇已經一路親吻到她的唇邊來。「快點答應,不然我一定吻得你喘不過氣來。」

「我願意,噢,納真我願意,你就快點兌現你這最甜蜜的威脅吧。」

納真果然立刻覆蓋住她帶笑的紅唇,像永遠也得不到饜足似的,展露他涓滴不存的纏綿情意,而仙齡也毫無保留的熱情回應,那醇美的滋味啊,可比紫紅色的篤斯越橘酒還要令納真迷醉。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七章
「哎呀!這是什麼?」納真的母親對著一桌子色澤光鮮的菜式驚呼道:「美成這樣。」

「是桑兒特地為您準備的『花宴』,」納真一臉「與有榮焉」的驕傲喜色說:「她說娘名叫海棠,吃她煮的第一次家常小菜,自然要能配合您的『芳名』才行。」

「這還叫家常小菜?」海棠立即拉起坐在她右手邊,一直默默無語的仙齡的手說:「累壞你了吧?以後可不准再這樣大費周章了,萬一弄粗了這雙手,真兒可是會要我這個做娘的賠的。」

「夫人……」仙齡低聲喚道。

「還喊夫人?」納真率先表示不滿。「娘,您瞧,婚期都已定下來了,她卻還老是喜歡讓我心驚膽戰的。」

「我哪有?」仙齡不平則鳴,等意識到尚有長輩在座時,話已經收不回口了。

「沒有還不叫聲『娘』?」納真仗著有母親在,更加無所顧忌的癡纏起來。「難道仍有心悔婚?」

海棠夫人已經過來一周了,和仙齡真可謂一見如故,身為漢人的她,不但文學素養深厚,還寫得一手好字,這幾天仙齡跟著她,幾乎已像對母女般親密。

現在聽納真這麼說,再加上海棠夫人滿懷鼓勵的眼光,終於使仙齡突破心中藩籬的喊道:「娘,您現在親眼看到了吧,納真老是這樣疑神疑鬼的,總之就是不肯相信我,一逮著機會,便想欺負我。」

「乖兒,」一聲娘,早叫得海棠心花怒放,一邊的納真更不掩其躊躇滿志,連隨侍在旁的小天,朵奔和夏雨都忍不住笑開來。「有娘幫你撐腰哩,誰敢欺負你。」

「娘!」納真刻意帶動氣氛的表示抗議。

「尤其是這個自小就被我給寵壞的小霸王。」海棠說完,便自顧自的問起仙齡:「我們別理他,你來告訴我,這一桌子的美色佳餚,都是用些什麼做出來的。」

「告訴您菜名,您就曉得了;『蝦燴夜香花』、『菊花鱸魚羹』、『南瓜花釀肉』、『芋花薰茄子』和『玉蘭花鬆糕』。」

「還有玫瑰花香片。」納真在一旁補充道。

「這麼一雙巧手!」海棠讚歎著說:「真兒,難怪你要這麼遲才寫信請我下來,原來是想一人獨享媳婦兒的手藝。」

「娘又枉我了,若不是為了要招待您,桑兒又堅持的話,我才捨不得讓她下廚房做這些粗活。」

「就是呀,」夏雨忍不住幫腔說:「夫人,您都不曉得元帥他有多疼愛公主,連茶都不准她泡哩,就怕公主一不小心,會燙著了手。」

「夏雨,夫人和少爺、公主在閒話家常,你插什麼嘴?」朵奔低聲的數落著。

「朵奔,如果夏雨說的屬實,怎麼你這個跟在少爺身邊多年的人,反而沒有受到潛移默化呢?對夏雨這麼個嬌俏的小丫頭,如此粗聲粗氣的,看來我本來想讓你與真兒同時完成終身大事的計劃,有必要再重新考慮.下了。」

「夫人!」朵奔聽了心急,立刻站起大力辯解:「我 對夏雨一向呵護備至,說話更是從來都不敢稍微大聲一些,怕就怕她會嫌我是個粗人,我拜託您千萬不要—一」

見大家哄堂笑開,朵奔才曉得夫人只是在逗他開心,不禁也訕訕的傻笑起來。

「朵奔哥,我看你慘了,還沒成親,就這麼怕夏雨姊,往後成了夫妻,那還不樣樣都得聽她的?」

「小天!你在挑撥離間個什麼?」夏雨立即有了反應:「有沒有搞錯啊?別忘了,你和我可都是公主身旁的人。」

「我沒忘啊,」小天朝她擠眉弄眼的。「但我和朵奔哥都是男人,胳臂,當然得朝他彎羅。」

「我就知道打從朵奔教你拉弓騎馬開始,你的一顆心啊,就全向著他了。」夏雨嘟著嘴道。

「夏雨,小天,別鬧了。」仙齡笑著勸道。

「對,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爭的。」海棠接續著說:「朵奔,快坐下來。大夥兒一起舉箸吧,這裡就咱們六個,沒有外人,可別再像方才要你們三個也坐下來時,拚命推辭個不停了。」

「是,夫人。」朵奔、夏雨和小天齊聲應道。

海棠對於每一道菜都讚譽有加,席問還不忘徵詢仙齡與夏雨這兩位即將當新嫁娘的人,問她們有哪些意見,務必要將她們一生一次的盛事,辦得風風光光。

「夫人,主角是公主,您就不必再為我多費額外的心了。」和小天都已徹底融入元帥府生活中的夏雨,滿懷感激的推辭道。

「夏雨,朵奔自六歲那年起,就跟在你們元帥身旁,名為主僕,實同手足,當時若非他的雙親在一場戰亂中不幸喪生,我們也不會有緣成為一家人,對於我來說,朵奔就像小兒子一樣,所以你和桑兒一樣,都是主角,知道嗎?」

「夫人……」朵奔輕聲喚道。

「而且桑兒告訴我說,她剛南下時孑然一身,幸得你和小天原來的主人家收留,後來因元帥的弟弟魯莽行事,傷了他們一家,才使得你們三人同病相憐的結為好友,這些,豈不都是因為有緣嗎?所以朵奔,」海棠叫完他,再叫夏雨,然後說:「從現在開始,再也不准你們兩個跟我謝這謝那的,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夏雨與朵奔一起應道。

「早些這樣聽話,不就好嗎?像小天成天跟著我進進出出,讓我回味了當年真兒和你都還沒出征前的家居情景,最為貼心。」

聽到夫人稱讚自己,小天竟不好意思的羞紅了臉,看得其他人又都同時大笑起來。

「只是桑兒,」海棠轉頭關切的問道:「你爹娘都不來,你真的不會難過嗎?」

那個波斯小王若是真的偕妻前來,我才會「難」過哩;仙齡在心中嘀咕著:而我真正希望他們能夠來參加的父母,又都已經不在了,或者也可以說都還尚未出生;認真論起來,這才是令人感到有些失望的。

「娘,他們不來也好,來了不但會讓桑兒因想到悲慘的過往而心寒,恐怕我也會忍不住對他們出言不遜,那樣豈不是會更加尷尬?」納真幫未婚妻解圍道。

「說的也是,但他們的作為也未免太絕情了一些,連親生女兒要嫁給當今朝廷倚重的大元帥,都還無法改變他們的心意,這實在是太奇怪了。」海棠百思不解的表示。

個中玄機,當然只有仙齡、夏雨和小天知道,因為她在寫回去的信中,說的全是自己就要嫁給烏古倫的事,對於納真,根本連提都沒有提到一句。否則以他的聲名威望來說,一旦知道他就快成為自己的東床快婿,巴巴桑兒的父親和繼母,哪裡還有不盡快飛奔而來的道理?又哪裡會回了封措詞決絕、毫不顧忌父女情分的信來,表示自從她離家開始,她與家中的關係,早已一刀兩斷,再無重續父女親情的可能。

「娘,天下事,向來就是無奇不有的嘛,反正桑兒就快成為我們家的媳婦了,過去的種種,還是別再提了吧?」

「天下事,無奇不有。」海棠突然顯然若有所思起來,但她馬上又恢復正常的說:「真兒說的是,不愉快的事,咱們還去提它做什麼,桑兒,你父母不來無妨,就讓我身兼二職,把男女雙方家長的責任都給承擔下來,在『那達慕』盛會後,為你們辦一場最熱鬧的婚禮。」

「夫人,什麼是那達慕呢?」小天問道。

「就是咱們蒙族一年一度,不分各部族,全都聚集在一起的盛會啊。」朵奔答道:「那達慕原本是朋友歡聚的意思,現在除了歡聚以外,還舉行各項競賽,到時啊,喝!」他豪邁的大叫道:「可有得你大開眼界。」

「對啊,選在那達慕後成親,不但所有的宗親族人都能齊聚一堂,地點又正好是在我們家鄉的大草原上,你們說有多好,多壯觀?」海棠興奮的說。

「我知道當初娘便是在那達慕大會上,看到爹競賽得勝的英姿,才終於點頭答應嫁給他的,對不對?」納真揭開秘密似的說。

「哎呀!你這個孩子,竟然說起這些陳年往事來了,也不怕桑兒他們聽了見笑。」海棠的雙頰微微泛紅的說。

「叫不會呢,」仙齡流利的接口。「我們都知道爹生前最寵愛娘,羨慕尚且來不及了,怎麼會笑呢。」

已經看了仙齡一晚嬌容麗顏的納真,實在按捺不住,索性起身繞過來攏住她的肩頭,並毫不顧忌的俯到她耳邊去說:「你連羨慕都用不著羨慕,因為我會讓你比娘當年更加幸福。」

「納真!」仙齡臉紅心跳的推拒著,但哪裡推得開,更何況她也非真心想躲,。

「好大的口氣啊,」海棠開懷的笑道:「兒子,你可要說到做到。」

「那當然,有你們這麼多位證人在,我就算想賴,恐怕也賴不掉吧,更別說納真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了。」

夜風清涼,送來荷香陣陣,融合在笑語之中,讓所謂幸福、所謂快樂,彷彿都成為具體可握的東西起來。

沒有人知道,除了在海棠夫人所居住的「石舫」裡所舉行的這場歡宴之下,在元帥府內的另一處,一個惡毒的陰謀正在暗暗成形,悄悄掩至。

☆☆☆

「也客敦,你這麼久沒回大都去,可知我有多寂寞,我看你是被江南的鶯鶯燕燕給迷昏頭了吧?」在也客敦所住的「真趣亭」深處的紅軟帳裡,傳出一個慵懶的聲音說。

「如果她們有本領迷昏我的話,剛才又是誰讓你直樂得快要死過去的呢?」也客敦淫穢的回應道。

但躺在他床上的女人顯然覺得十分中聽的笑說:「要死啦,這麼說,你不怕被人聽見了傳出去。」

「你剛才叫得那麼大聲,都不怕被人聽見了,我又有什麼好怕的?放心啦,我這臥房設在最裡頭,況且外頭還有札合守著,沒有人會知道的。」

「札合說你前幾天才回到元帥府來,但我記得你上次回大都,又匆匆離開,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這陣子你到底是上哪裡去了呢?」

「找我未來的嫂子去了。」

「你未來的嫂子?你未來的嫂不是一直都待在元帥府裡嗎?聽說納真寵她寵得不得了,把她當成什麼稀世珍寶似的。」

「怎麼?嫉妒啦?」也客敦的口氣中隱含著挑懸的嘲弄。「別忘了八年前不要他的,可也是你自己。」

「是,八年前是我不要他的,」雖然納真信守承諾,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們分開的真相,但也正因為如此,每次面對納真,或觸及有關納真的任何事情,她才會備感屈辱。「但我不要他,可不表示我就會樂於讓別的女人擁有他;還有,當初誰曉得同樣身為『四駿』之後的察兀都,會那麼中看不中用。」

四駿是當年成吉思可汗所賞封,包括木合黎在內的四位得力將領的名號,只不過傳承幾代下來,四駿之後的成就,當然早已不似最初的先祖那樣齊名了。

「察兀都好歹也還是位千戶嘛,戰功雖沒我大哥顯赫、倒也還算差強人意,更何況他還是宗族內的長子,你當年會捨納真而就他,看中的,不正是這一點?」

「你非得一再譏刺我沒有先見之明,沒有洞察先機,看不出你大哥與察兀都當年一是百日東昇,一是日薄西山,因而做了錯誤的選擇,才會甘心嗎?」

「我可沒說察兀都是西殞的落日,相反的,我剛剛才說他的戰功——」

「夠了,嘲笑的話,我不想再聽第二次。」她厲聲打斷他說:「之前的話你似乎也還沒有說完。」

「噢,你說我未來的嫂子那件事啊,」也客敦的口氣突然變得陰惻惻起來。「如果今天我大哥要娶的,是真正的巴巴桑兒,那我保證你一定會比誰都還興奮。」

「為什麼?」

「因為她的長相,實在令人不敢——」

「等一下,你說……真正的巴巴桑兒,那你們府裡頭的這一位又是誰呢?」

「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根據我的調查,她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漢人,而且還很有可能是這元帥府的前身——趙園裡的小姐。」

「什麼?那她怎麼會冒充巴巴桑兒?而且一待便近半年,還想嫁給納真?」

「你說呢?原因不外乎兩個吧,若非貪圖榮華富貴.就是要伺機報復。」

「是嗎?我倒覺得不見得。」

「你的高見是……?」

「憑我女人的直覺,我認為她很可能是真的愛上納真了。」

「愛上我大哥?」也客敦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認真思索了半晌,然後問道:「如果真是如此,你有什麼打算?」

「為什麼這樣問我?」

「少來了,在我面前,還用得著佯裝善良嗎?本來那姓趙的小姐接近我大哥,若是為了所猜測的兩項原因,那我是打算揭穿她的。」

「為什麼?」

「因為看得出來我大哥這次是動了真情,而不論那位趙小姐的動機是我所猜測的哪一項,到頭來,他都注定要吃苦,或者對我更有利的——受傷。但現在嘛,既然他們有可能是兩情相悅,那我當然不能讓他稱心如意了,怎麼樣?你有沒有興趣參加?」

「這……干我什麼事?」聽得出來她非常的不自然。

「別人還可能不知道,或者只是懷疑,但我卻非常清楚五年前的遼國將軍之女是怎麼死的,還有三年前咱們族裡宿衛長的女兒,又是怎麼被設計,才會死心下嫁給西夏王子,卻又在一年後便抑鬱而終。」

「你……!」

「放心,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整納真嗎?正好與我不想看到我大哥一帆風順的心情相互契合,所以安心啦,我絕對不會洩漏出去的。」

「你要怎麼做?」她改用冷淡的口氣說。

也客敦的聲音突然又不懷好意起來。「我們何不邊做你最喜歡的事,再邊聊我最有興趣的事?」

「你……也客敦?」她的抗拒很快就轉為嬌嗔。「簡直就像頭猛獸。」

「也客敦……」不正常的關係,再加上共謀的計劃,使房裡的兩人立時便陷入沉溺良知的漩渦中。

☆☆☆

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啟程前往大漠草原了,仙齡想起來便神往不已,若不是納真的堅持,恐怕早幾天,她還會跟未來的婆婆先行啟程呢。

「兒子啊,不過先走幾天嘛,你腳程快,馬上就可以追上我們,我有些悄悄話,想先跟桑兒講講,難道也不行?」

「當然不行,打從認識她開始,我便下定決心,再也不願浪費能夠與她相處的一時一刻,所以,娘,還是請您先啟程,或者留下來等我們一起走?」

「我看你想要的,不但是與桑兒相處,而且還是『單獨相處』,對不對?娘才沒那麼不知趣、殺風景哩。我還是先帶夏雨和小天走好了,瞧人家朵奔就沒你這麼霸道。」

「您又怎麼知道朵奔他不是敢怒而不敢言?」

仙齡邊想著當時朵奔漲紅了臉,急著分辨,卻又分辨不清的樣子,便依舊忍不住的笑開來。手捧著未來婆婆留下來,已經清洗涼干的衣物,正要轉進石舫時,突然聽見——」

「納真,別瞎纏了,快走了啦,待會兒若被人撞見,可怎麼得了?」

「萊拉,萊拉,那你什麼時候還可以再來?」

「就算我不到這裡來,你也可以到我那裡去啊,只要我家千戶不在,你不就可以來了嗎?到我房裡,總比來你這裡偷偷摸摸、匆匆促促的美妙;再說你很快的就要成親娶妻,到時我想上這裡來,豈不是會更加不方便?」

「萊拉……」

「哎呀!人家才穿好的衣服,你怎麼又扯開了啦,納真,乖嘛,等你娶了那個波斯公主,想抱女人,還怕沒有?不要,不要了嘛。」

「什麼波斯公主?她根本就是個下賤的蠻子。」

「你是說……她是個南人?你既然知道她是個冒牌貨,為什麼還要娶她呢?」

「好玩嘛,我娘又老催著我娶妻生子,況且那蠻子長得也還算不錯。」

「你還真想跟她生兒育女?」

「誰說的?等我玩膩了她,自然就會扔了她,像……以前的珂侖和苔甫嫣一樣。」

「你好殘忍。」但她卻咯咯直笑。

「就是殘忍,你才愛啊,換做我平常的模樣,你又嫌無聊了,好比就因為你是同僚的妻子,所以我才想偷啊。」

「你真是壞透了……」

接下來的浪語狂笑,是所有尚未出閣的姑娘都無法忍受的,更何況發出那些聲音的,還是仙齡深愛的納真?

她終於拋下衣物,摀住雙耳奔回了雙香閣中。

☆☆☆

「桑兒?桑兒?」納真一路尋進來的喚著:「阿斯蘭,你在哪裡?怎麼不點燈?」

蜷在偏廳一角椅中的仙齡不言不語也不動,任由他四處尋找與呼喚。

「桑——原來你在這裡,」納真鬆了口氣,隨即笑出聲來。「這麼大了,還跟我玩捉迷藏?桑—一」

「不要碰我,」她從原本埋進的膝蓋中抬起頭來,雙眸冷若寒星的掃向他

「我怕髒。」

「桑——」

「還有,不要再叫我桑兒,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你從小訂親的波斯公主巴巴桑兒。」

本來被她怪異的模樣弄得一頭霧水的納真,聽到這裡總算放鬆下來的說:「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我又沒有怪你,你有什麼好自責的呢?」

自責?她有沒有聽錯?長久以來對她虛情假意的是他,騙去了她的真心的是他,背著她與別人的妻子胡來的也是他;現在他竟然還敢大言不慚的說不怪她?又說她無需自責?

「你早就知道了?而你竟然什麼都沒有說?納真,把別人當傻瓜耍著玩的滋昧很好嗎?看我一廂情願的為你癡迷,你很得意嗎?為什麼你要這麼的狠心?為什麼?」她已起身,聲音也漸漸的亢奮激昂起來。

「我沒有說,是要等你自己跟我提,」納真又開始覺得不對勁起來,只得趕緊解釋道:「其實對我來說,你是巴巴桑兒,或是夏雨和小天告訴我的『怪小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

「你說什麼?你說夏雨和小天早就出賣我了?原來我已經當了你們這麼久的笑話,而我卻還傻乎乎的樂在其中,你們……你們實在是太過分了!」

「阿斯蘭,你聽我說一一」納真伸手想要扣住她的肩膀,讓她鎮靜下來。

但他的雙手卻撲了個空,硬是被仙齡給閃躲開了。「不!我不要再受騙了,換你聽我說,換我問你,珂侖是誰?苔甫嫣是誰?萊拉又是誰?」

納真萬萬沒有想到自她口中會吐出這三個他一直努力想要遺忘,而近日因為與她相愛,也終於出現好像真能把她們拋到腦後去的曙光的名字。

「是誰告訴你這三個人名的?」他的聲音跟著在瞬間變冷。

「你先告訴我她們是誰!」仙齡幾乎已失去鎮靜的叫道。

她恨他,但在這一刻,她更恨的卻是自己,為什麼在發現他的真面目後,還無法一走了之?為什麼在情夢已碎的現在,還要苦苦執著於他的過往?

不,是不是「過往」,還不一定呢,他剛剛不是才從另一個女人那裡過來?

可憐她還一直陶醉在他所說:「我一定會讓你比娘還要幸福,因為娘只是爹生前最寵愛的妃子之一,你卻會是納真一生一世,唯一的最愛。」的謊言裡。

「珂侖是我們族裡宿衛長的么女,苔甫嫣是遼國將軍的女兒,至於萊拉,則是一位名叫察兀都的千戶的夫人。」他平鋪直敘的告訴她。「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是誰將這三個鬼魅的名字說給你聽了嗎?」

「是你自己跟最後那個鬼魅在……床上廝混時,淫聲穢語的不怕人聽,才會給我個當頭棒喝的。「仙齡特意加重「鬼魅」兩字的譏刺道,好一個特殊的親熱稱呼。

「萊拉?你碰見她了?」納真震驚慌張的異常反應,是已經瀕臨崩潰邊緣的仙齡所察覺不到的。「她跟你說了些什麼?她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滿心俱是對她的關切掛念的納真,同樣沒有消化掉她方才說的整句話,只專注在萊拉可能與她見過面、談過話的驚悚點上。

於是著急的他,便湊上前來,想要檢視仙齡確實完好無礙,但已經被憤怒和傷心沖刷掉所有理智的仙齡,眼前卻只想要躲開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在這一刻裡徹底消失掉,只要能夠消失,能夠離開這裡,就可以稍稍減輕浸涎於胸中那彷彿無邊無際的痛楚吧?

在兩人錯身的剎那,仙齡已經憑著反射動作的本能,抽出了納真束腰上,那所有蒙族男子都有隨身攜帶習慣的蒙古刀。

「不要過來!」她在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的迷濛中叫著。

「把刀給我,不要亂來!」納真已驚恐到聲音都轉為嘶啞的地步。「這其中定有什麼誤會,把刀給我,阿斯蘭,讓我們坐下來好好的談一談,把刀——」

「不要再過來了!不要逼我——」

他們兩人都沒有機會把話給講完,因為在搶奪之中,銳利的刀刃已劃過納真僅著薄袍的胸膛,鮮血立即染紅了襟幅。

「納真!」仙齡大驚失色,手中的刀跟著落了地。

「元帥?」情緒均十分激動的兩人,根本就不曉得屋裡是何時多出了一個人來的。」公主?公主殺了元帥!來人!快來人啊!」而在他們兩人猶自驚駭不已時,那個人已經跟出去,並大呼小叫的渲染起納真被刺的事。

「你快走!」納真當機立斷道:「謀刺元帥之罪,非同小可,若被人當場逮到,連我都沒有把握能否保得住你,你還是先避開一陣子再說。」

「但是納真——」

「我叫你快走啊!這裡距離馬廄近,騎我的巴圖爾從扇子門出去,快!」納真摀住鮮血仍不斷沁出來的傷口,近乎咆哮道:「我叫你滾,你聽不懂是嗎?滾出去!滾出我的元帥府去!」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八章
「公主,東西你不吃,至少喝一點奶茶吧,不然,喝一點水也是好的。」

仙齡抬起頭來,望見朵奔一臉的憂心忡忡,便答應道:「那我喝杯奶茶好了。」接過他立即欣慰捧上的銀邊木碗,並趕快喝下一口以後,她才帶著一抹自嘲的笑容說:「為什麼還要叫我公主?你明知道我並非巴巴桑兒。」

「我知道你並非巴巴桑兒,」朵奔隔著營火與她對坐道:「但是那重要嗎?」他自已已經用搖頭做了回答。「重要的是,你是小天、夏雨和心目中的公主,更是我們元帥唯一深愛的公主。」

「朵奔……」她的眼圈又迅速紅了起來。

「別哭啊,公主,一個雙眼紅腫的你,可是會讓我挨少爺一頓好罵的喲,我想你也不希望如此吧?」

「納真他……真的已經沒事了?」

「外頭沒事了,」朵奔拍拍自己的胸膛,畫出納真受傷的部位說:「我們少爺這些年來南征北討,比這還嚴重的傷,我說的是那種皮開肉綻,甚至還見過骨的傷,尚且都打損不了他了,更何況只是這種擦破皮的傷而已。」

「擦破皮的小傷?」仙齡至今想起來,猶覺得五天前夜裡的那一刀猶在眼前,令自己心悸心疼,痛悔不已。「可是血流得那麼多……」

「沒事的,我趕到不久後,就止血了,放心啦,等你再見到他時,說不定連疤都已脫落了。」

「他……還會要我嗎?會原諒我嗎?」

「這我怎麼知道,」朵奔故意促狹的說:「我只知道一幫他包札妥當後,他就要我出府來找你,還說如果找不到你,就不必回去了。」

回想起自己在已成為趙氏墓園的城郊農莊裡被朵奔尋獲的情景,仙齡仍有恍在夢中之感。

「公主?你出了元帥府後,就一直待在這裡?」朵奔望著大大小小的幾座墳,雖然天色已大白,仍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冷顫。

「朵奔,納真他……」仙齡蒼白的臉色,看得朵奔心頭一驚,卻也更深刻的體會到情之一字,最為磨人的道理。

「我們先找間客棧,讓你梳洗休息一下,然後再說,好嗎?這裡,」他攤開手,泛指所有的墳墓說:「實在不是什麼談話的好地方,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我也不知道,」仙齡苦笑著訪問:「事實上,打從被納真硬趕出雙香閣後,我滿腦子便都是他浴血的樣子,和他叫我滾的咆哮聲,自己都不曉得怎麼會到這裡來。如果不是想留著一條命,確定他沒被我給錯手殺死,我可能早已一頭撞死在那裡了。」她指的是「趙蝶飛」的衣冠塚。

「幸好你沒有真的做那種傻事,也幸好你真的如我所猜測的回到這裡來了。來吧,公主,」朵奔扶起她來。趕緊報告她最懸念的事情。「少爺他沒事,現在大概已經在奔赴大漠的路上,等你休息夠了,養足了精神,我們再快馬加鞭的追上去,好嗎?」

但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太多心靈折磨與壓力的仙齡,卻在聽到納真已經沒事時,因為緊繃的心情驟然放鬆而暈倒了過去。

於是在朵奔的堅持下,也因為仙齡的身子委實還很虛弱,所以他們在她休息了三天,元氣總算恢復了大半以後,才正式啟程。

今晚便算是他們在路上札營的第一夜了,仙齡心中還有許多疑問,等待朵奔來為她解答。

「納真在戰場上經常受傷?」想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一時之間,競不知該從何問起,只好拉雜的談著。

不過朵奔早有為她釋疑,甚至把納真過去的陰影,全部說給她聽的打算,因此很快的就拉回話題來說:「兩兵交戰,受傷在所難免,不過少爺他一向都很小心,加上英武勇猛,想要傷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聽出了他話中的玄機,仙齡不禁掩臉呻吟道:「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我想傷的其實是我自己,因為滿心劇痛,忽忽惹在。朵奔,說來也許荒唐,但我那一刻的想法,卻僅是只要能夠不痛就好,只要能夠i不痛,一手結束掉生命,亦在所不惜,反正納真又沒有以真情相待,我活在世上,幾乎已毫無意義與價值可言。」不是嗎?他是她存在於元朝唯一的理由,沒有了他的愛,任天地再大,也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原來在不知不覺當中,她已完全融入元朝,就算現在能夠回到二十世紀去,仙齡也已經不想離開了。

「我沒有想到他會不顧一切的衝過來搶我手中的刀子,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失手傷了他……」仙齡再度哽咽噤聲。

「我已經再三的向你保證他沒事了。」朵奔哄勸道:「唔,外傷是好了啦,不過這個內傷嘛……」

「內傷?」

「就是知道你因為誤會了他,而吃盡苦頭的心急心痛啊,這種傷,可只有你治癒得了。」

「我誤會他了?」

「不然怎麼會有後來那場無謂的爭執?」

「他都告訴你了?」

「至少夠讓我做出肯定的推測,」朵奔說:「現在就看你是不是願意把當天夜裡發生意外之前,你究竟曾經聽到、看到或碰到什麼事,說給我聽。」

迎上朵奔誠摯的眼神,彷彿看到的,是納真焦灼的心情,仙齡終於把那天傍晚到石舫去所聽到的一切,全部轉述給朵奔聽。

「你有沒有和也客敦交談過?」朵奔聽完以後,竟問了個彷彿完全不相干的問題。

「大約有兩、三次吧,但每次都只是寒暄幾句而已,並沒有深談。」

「你知道我們全族上下,都覺得少爺和也客敦『看起來』完全不像,但『聽起來』卻一模一樣,難以分辨嗎?」

仙齡一聽即懂,卻仍難掩詫異之色說: 「你是說,那天下午我所聽到的對話,很可能也客敦和萊拉所捏造出來的?」

「不是『可能』,而是『分明』如此。萊拉和也客敦以前在大都時,就已暗通款曲,我們本來以為南遷以後,這段孽緣就會結束,誰曉得他們競變本加厲起來,這次還誣陷了少爺,引起你的誤會。」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也客敦又為什麼會知道我是個漢人?」

「你知道為什麼我剛才會一口咬定當時在石舫內的人是也客敦,而非少爺嗎?因為那個時候少爺跟我正好在飛鷹峰上密談。他說上午也客敦剛找過他,向他揭發了你並非波斯公主的事,但因為這件事少爺早就知曉,或許也客敦便是見第一步計謀無法得逞,才會進行第二步,改從你身上下手。」

朵奔跟仙齡詳述了他早先曾出府南下一陣子的經過,原來他是奉納真之命,循著夏雨和小天給予的線索,尋找巴巴桑兒和烏古倫去了。

「你找到他們了?他們現在還好吧?」

「很好,巴巴桑兒公主得知少爺與你相愛,也很歡喜,還特地要我幫他們轉達祝福,本來我是想等你和少爺成親時,再代他們致意的,抱歉啊,提早破壞了這份驚喜。不過我也就是在那時從烏古倫那裡得知好像還另有一批人,同時在打探巴巴桑兒公主的下落,所以就用少爺交代要送給他們當賀禮的錢,資助他們北返,再過不久,你也許就能跟他們在大都重逢了。」

「那真是太好了,」仙齡欣慰的說:「納真同意和她解除婚約了?」

朵奔笑道:「少爺還怕巴巴桑兒會不肯,那他可就娶不成你羅。」

想不到納真已在暗地裡辦了那麼多事,而且件件都面面俱到。「但是為什麼你們都不跟我說呢?」她依然有些不平的表示。

「因為你真的是我們四個人心目中的公主嘛,少爺還說你是他尋尋覓覓近十年的佳人,一定要想辦法先把你給套牢,再來拷問你對他為何這麼缺乏信心,難道屈屈一個『公主』的頭銜,還會比你本身來得重要?」

揣想他可能動用的「拷問手法」,仙齡就恨不得能立刻飛奔到他的身旁去。

「你呢?朵奔,對於我的來歷不明,你難道不覺得忐忑嗎?」

「身處亂世,有多少人能夠擁有完整和樂的家庭呢?又有多少人完全沒有破裂或心碎的過往?夫人從小就教我眼光要盡量往前,而不要往後看。對我來說,你能夠讓少爺重拾失落已久的歡顏笑容,已經是最難能可貴的了。」

「這話怎麼說?納真以前……很不快樂嗎?」

「在別的領域內還好,平日雖也難免逢場作戲,但真正的感情世界卻十分的寂寞、孤單,而且烏雲密佈,陰霾籠罩。你剛剛提到了三個名字,說少爺聲稱她們均為鬼魅,其實他並沒有用錯字眼。前兩者,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而萊拉……根本就是個妖魅。」

仙齡知道這裡頭一定有很深的隱情,所以珂侖和苔甫嫣均已身亡的事情,雖聽得她心頭一驚,不過她仍盡力嚥回了到口的疑問,由朵奔往下解說。

「萊拉曾是我們族裡最會唱歌跳舞的姑娘,出身不高,卻頗得眾家男子的喜愛。我記得當年我才十六歲,少爺剛滿二十,血氣方剛,情竇初開。」

「他喜歡上了萊拉。」仙齡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猜錯。

「但她卻選擇了少爺的兒時玩伴察兀都,只因為他是長子,又能娶她為正室,不像少爺,既非宗族內的長房所出,妻子之位,又得留給自小就已訂親的巴巴桑兒公主。少爺在感情上,也並非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可恨的是那個萊拉在嫁了察兀都半年之後,便勾搭上也客敦,而且連續在五年前與三年前,弄死了可汗原本有意許配給少爺的苔甫嫣,又設計讓來訪的西夏王子強佔了珂侖,使可汗差點便已賜婚予少爺的她,只得含辱嫁給了那位西夏王子,一年以後,就撒手人寰,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

「少爺對於後兩位姑娘,雖都談不上有愛戀之心,那位遼國將軍之女苔甫嫣,更是連見都沒有見過,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的歉疚感,卻從此盤據少爺胸懷,讓他絕口不再談論婚事。」

朵奔說得興起,乾脆連當初到農莊去找巴巴桑兒,為的便是要成全她和傳言中的金人情郎,以及第一晚因也客敦搶功,放任手下札合胡搞,才會害死鳳舞他們的往事,一併都說給了仙齡聽。

「少爺後來查出你並非巴巴桑兒時,你都不曉得他有多開心,直歎自己幸運,說這樣便用不著拆散有情人了;雖然他有絕對的自信,可以贏得你的芳心,不過能夠不讓另一個男子為此心碎,那就更加完美了。」

「哼,」仙齡嬌嗔著嘟起嘴來。「他就那麼有把握啊;換成是真的巴巴桑兒來,我才看他爭不爭得過烏古倫。」

「可是我們家少爺唯一想爭的只有你,乾巴巴桑兒什麼事呢?」

「朵奔!」見他哈哈大笑,仙齡也只好想辦法轉變話題的問道:「對了,那個萊拉為什麼能夠如此為所欲為?殺人不是要償命的嗎?」

「苔甫嫣是暫住在萊拉堅持要接待她的察兀都府裡時中毒身亡的沒錯;珂侖的帳處,據說也是萊拉為和她顯然有曖昧的西夏王子指引了位置,但這些終究都只流於傳聞,並無實證,加上察兀都寵溺妻子,萊拉又深諳少爺擔待弟弟的無奈心情。你說,她是不是個妖魅?」朵奔忿忿不平的說。

但仙齡卻露出了這幾天以來,首度展現的開朗笑靨道:「在納真有我之前,也許是的,但有我以後嘛,朵奔,想不想看我驅魔趕妖啊?」

「太好了!」我原先還怕自己口才不好,萬一解釋不清,反倒換來你更加誤會少爺對萊拉是舊情難了的結果,那我可就百死難辭其咎了。」

「胡說,你若死了,要我怎麼面對夏雨?以後再不准你這麼口無遮攔了。」

「是,我的好公主,見你恢復成以往一活潑模樣,感覺真好,我都恨不得能馬上把你送到少爺的身邊去呢。」

「好讓他再凶巴巴的叫我滾?」說到這個,仙齡那張嘴立刻又翹了起來。

「依他主子的交代,『湊巧』跑進雙香閣內,又立刻衝出去大叫有刺客的人,你知道是誰嗎?換成是我,別說是會趕你出去了,說不定還會動手推你哩。」

仙齡想了一下,即刻猜中。「是札合,對不對?」

「正是他,若被他帶人回去,你想像得到後果會有多麼嚴重嗎?」

「朵奔,」她突然起身往營帳走去。「早點起來趕路,就算無法追上納真,我也一定要趕在那達慕開幕之前,回到他的身旁。」

朵奔早已笑開了一張臉,大聲的應道: 「是!公主。」

☆☆☆

遼闊的草原上,數百個蒙古包圍繞出一個長方形的會場,晴空萬里,草肥畜壯,人山人海,在在展現出大漠特有的豪邁風情。

雖然忽必烈可汗早在十六年前的鄂州戰線上,聽到蒙哥可汗去世的消息,便立即與賈似道談和,回師上都即汗位,並取中國式的年號,稱為中統,同時建新都「大都」,五年前再取易經「大哉干元」之意,建國號為「大元」。

但是今年初滅了南移一百餘年的宋朝,一統天下,對可汗來說,意義自是不凡,連帶的也為今年的那達慕盛會,更添三分歡樂的氣息。

然而此刻隱身在自己那頂大帳內的納真,卻絲毫受不到外頭那份耀眼的光與炙人的熱,只因為——。

「大元帥,都快開幕了,你怎麼還未更衣呢?」

背對著帳門的納真聞言立時皺攏眉頭,一臉嫌惡,更沒有轉身去面對來人的打算。

「你應該關心的,似乎是察兀都,不是嗎?」

「他自有成群的小妾服侍,不像你,孤家寡人一個,真是可憐也,待會兒就算蟬聯冠軍又如何?也沒有人分享你的榮耀,感覺上,不反而更加淒涼?」

「你散佈完你的同情了沒有?如果說完了,那麼請恕納真帳內無人,不便留客。」

「帳內無人,才好留客呢,」她的聲音隨著人貼近。「你說是不是啊?我的大元帥。」

「請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千戶夫人。」納真的口氣仍維持著一派森冷。

「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呢?如果不是拜你所賜,今天的我,又何止是屈屈一名千戶夫人而已。」

「予夫人頭銜的,是你的丈夫察兀都,跟我有什麼關係?」

「納真,你不必撇得這麼乾淨,當年我之所以會嫁給察兀都,而沒有做成今日元帥夫人的筒中曲折,你我心知肚明。」

「正因為只有『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所以你才更應該適可而止,這八年來,我容忍你所編排的分手理由,讓外界相信是你捨我而取察兀都,也容忍你與也客敦亂我家網,更容忍你三番兩次,加害可汗有意賜婚予我的女子,完全是為了——」

「為了你心底對我殘存的愛意?」她柔媚的笑道,雙手更已自他身後往前包攏過去。「納真……」

「住手!」納真猛然抽身,同時還扭住了她的手腕說:「休想用你的手來弄髒我。」

「髒?」她突然仰頭大笑,眼露凶光的說:「你弟弟可沒嫌我髒,八年半前,你那喝下我特製的藥,在我身上馳騁的父親,更沒有嫌我髒,你這唯一沒有膽子碰我的人,憑什麼侮辱我?」

納真心頭的厭惡直泛到臉上來,好像連握她的手,都覺得無法忍受似的低聲喝道:「當年的事,不要再提了,別人或許還不曉得你是用那種方法,從多位奢想重振雄風的老族人身上,斂取了無數利益,但我父親卻因為在無意中撞見,而比誰都還要清楚。想不到你為了封他的口,竟然連他都下了藥,逼得他無法自主的貪戀你的身子,更因羞憤交攻而加速了他的死亡。萊拉,夠了,難道你真要逼我說出當年是我不要你的真相,才肯罷休?」

「你不敢說的,你知道只要你一說,我就會不惜一切的反咬你父親一口,說他玷污了我。怎麼樣?大元帥,」萊拉撫著剛才被他扭痛的手腕,再度逼近說:「要不要也嘗一嘗我的滋味啊?可憐你那個冒牌的小土蠻子,光在石舫外聽到也客敦佯裝是你與我男歡女愛,就受不了的落荒而逃,那麼閨房內的情趣之低,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來是你們搞出來的把戲!」納真的聲音首度揚高,並毫不掩其高漲的怒火:「是你們把她給氣跑的。」

「什麼?」萊拉裝出一臉的驚訝說:「這樣就跑了?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啊。」

納真咬牙切齒的問她:「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聽不得的話,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你真的這麼想知道嗎?」她故意壓低了聲音說:「我可以跟真正的你再重演一遍,之後還可以留下來幫你更換參賽的服——」

「千戶夫人,元帥的事,自然有我服侍,你請回吧。」帳門那裡傳來的清脆嗓音,立刻引來帳內兩人兩極化的反應。

「阿斯蘭!」納真看著風塵僕僕的仙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害怕一眨眼,其實只是因自己思念過度,才會出現幻影的她,便會消散無蹤。

「納真!」仙齡隨即縱身人他懷中。「謝天謝地,我終於及時趕到了。」

「投懷送抱,寡廉鮮恥。」妒火中燒的萊拉在一旁口出不遜。

「你!」他想要朝他衝過去。

「納真,不要!」仙齡趕緊拉住他說:「不要再為她浪費一丁點兒力氣,根本就沒有那個必要,不是嗎?」

「但是她害得你平白吃了這些天來的奔波之苦,若再繼續縱容她,那納真豈非——」

「可是她也讓我更進一步的體會到你對我的深情,和我對你的眷戀,納真,不要再理會她了,為了她的惡毒,讓你禁錮了自己的感情長達八年之久,難道說還不夠嗎?我才捨不得我的夫婿再為這種女人傷神。」

「哼,肉麻。」萊拉猶不甘示弱的說。

在仙齡的攔阻下,納真終於忍住了沒再開口,而她則氣沉神定的轉向萊拉說:「千戶夫人,我是在你說自己會僅僅成為一名千戶夫人,完全是拜納真所賜的時候,來到帳外的,之所以沒有馬上進來,則是因為不想打擾比我更早來到帳門旁的一個人,他後來又比我更早離開,大概是在你說我是個小土蠻子的時候吧。從頭到尾,我都沒有驚動他,不過我想你剛剛與納真交談的內容,也足夠令他震驚的了,因為他離開的時候,連腳步都已踉蹌不穩。夫人,」她停頓了一下後再說:「後來朵奔告訴我,他就是察兀都千戶大人。」

萊拉聽到這裡,終於才慘白著一張臉離去。

「讓我看看你,」納真隨即把仙齡拉進懷中,捧起她猶蒙帶一層薄沙的臉龐,仔仔細細的搜尋端詳著。「讓我相信你真的已經回到我懷抱裡來了。」

「我有更棒、更直接的說服方式。」仙齡說完就湊上芳唇,如饑如渴的狂吻起納真來。

納真也挑開她已主動開啟的唇瓣描摩著、輾轉著、吸吮著,再沒有任何保留,也沒有任何顧忌的盡享她唇內的甜蜜與芬芳。

仙齡的反應則更激烈,纖細的手指一下子便為他除下袍服,撫上他赤裸的胸膛,甚至將火熱的親吻,沿著他的下巴、脖子一路往下涎燒。

納真的十指伸人她的發間搓揉摩挲,幾乎就要手足無措起來,呼吸也跟著變得細碎喘重。

「小東西,就快開幕了,你是不是存心想要我……缺席……」

仙齡在吻過納真那已經只剩下一條細細的白痕,終於讓她放心下來的刀傷後,才將其實也已紅似燭火的面頰,偎回他的頸側說:「人家只是想跟你道歉嘛。」

「用這種幾乎要折磨死人的方式?」納真呼在她耳邊的鼻息,差點就要讓仙齡為之癱軟。

「你不喜歡嗎?」她撒嬌著說。

納真舔舐著她柔軟的耳垂低語:「愛極了,怎麼會不喜歡?就是不曉得你是否願意幫我等到洞房花燭夜?」

「納真!」仙齡在他懷中蠕動著嗔道。

納真被她嬌羞不已的模樣給逗笑開來,一掃胸中連日來的重擔與陰霾。「你再賴再磨再亂動的活,我可就真的會甘心棄權,不參加『好漢三賽』。」

仙齡聞言一驚,趕緊勉強自己抽身,但納真又摟緊了她。「納真?」

「小獅兒,再親一個,我就暫時放你走。」

仙齡馬上閉上眼睛,由著他印下既霸道又溫柔的一吻,然後乖乖的伏在他胸前說:「我不走了,就算你再趕我,再叫我滾,我也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你了。」

「知道我當時為什麼非得那麼說不可了?不生氣了?」仙齡偎在他胸前的頭點了又點,讓納真鬆了口氣道:「該道歉的人是我,若不是因為我有個那麼不成材的弟弟,加上年少輕狂的糊塗——」

輕摀住他雙唇的手指,不讓他再往下說。「都過去了,納真,就算剛才沒有湊巧聽見你和萊拉之間分分合合的真相,我也不會有計較過往種種的無聊舉動,因為朵奔說得對。」

「朵奔?那小子什麼時候也變得會說至理名言了?他說了些什麼?」

「說我是幫你找回笑容的人,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剛才的事,就讓它繼續成為塵封的往事吧,我相信你想保護的,絕不只是爹生前的清譽而已,還有娘的甜美回憶,對不對?」

納真沒有應聲,但那加緊的擁抱,卻已給了最肯定的答覆。

「而且我想不論心中的愛有多深,平時對她又有多寵溺,剛才所聽到的一切,也已經足以讓察兀都暫時約束一下妻子的行為了。」

「你不但堅強,而且善良,你曉得嗎?」納真喟歎了一聲。「連娘也說你有一顆最高貴的心,那要比任何外在空洞的頭銜都來得重要多了。」

「娘知道我不是巴巴桑兒?」仙齡有些緊張的抬起頭來問道。

「我告訴她的,她只高興我能娶個對家族有深入瞭解的漢族女子,所以你一點兒也不用擔心,另外我還打算在成親時,向所有的族人正式宣告你的身份,這樣對已經結為夫妻的巴巴桑兒和烏古倫,也才算公平,對不對?」

「你根本不曉得我是誰。」仙齡取笑他道: 「對了,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確定我並非巴巴桑兒的?」

「怎麼?想找夏雨和小天麻煩啊?」納真看穿她心思的俯視她笑著說。

「才沒呢,見他們已忘掉過去那些族群相爭的血淚,徹底融進現在的生活,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怪他們?只是好奇嘛。」

「應該是從在六角亭賞月後的那晚開始吧,不過我也是一點一滴,慢慢拼湊起來的,反正當時的我,已深深為你著迷,你究竟是誰,反而不是那麼重要的了。」

「我究竟是誰,日後你自然會明白。」會嗎?恐怕還得費上一番工夫吧。「現在你只需要專心上場比賽,知道我是你在場邊最忠實、最傾心的支持者就可以了。來,我幫你換上『博克賽』的服裝。」

「你曉得第一場就是摔跤比賽?」

「當然曉得,朵奔是位好老師嘛,」其實有關於那達慕的一切,她從小便聽爸媽,尤其是奶奶說到大,怎麼會不瞭解。「連該穿什麼,該怎麼穿,我都一清二楚。」

納真一邊讓她果然熟練的幫他換上白色的大襠褲,在腰問圍上彩綢圍裙,腳踏蒙古靴,再披上鑲有銅釘的坎肩,一邊向她保證:「小獅兒,你等著我拿下摔跤、賽馬和射箭的三項冠軍,獻給你做為成親的大禮。」

仙齡覺得自己非常喜愛他所給予的新稱呼,是啊,新的名字,新的人生,她是專屬於他一人的「阿斯蘭」——小獅兒,從今以後,她便要像頭母獅般,牢牢的守住她的幸福。

「你已經是上天賜予我最好的禮物了。」仙齡最後不忘將象徵他在歷次比賽中獲勝的「姜嘎」,即五顏六色的布條,披掛到袒胸露臂,威風凜凜的納真頸上去。

「幸好其他的女族人都只能看你,而不能碰你,不然啊……」

「不然什麼?」已經攬著她,快走出帳門的納真,猶眷戀的吻著她的面頰。

「不然我這頭阿斯蘭,可就難保不會伸出獅爪去傷妄想動我夫婿的女人羅。」

納真仰頭暢意的大笑,一出帳外,即成為全場注目的焦點,不但又恢復了知覺,能再感受身外的一切,而且本身也已然成為最耀眼、最炙熱的光芒了;而光源嘛,自然是他那心心唸唸,無時不系的阿斯蘭。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九章
「仙齡,仙齡?」海棠連喚數聲,是仙齡依然沒有反應,只得伸出手去輕拉了她一下。

「呃,娘,您叫我?」

「真兒絕對會在賽馬中奪魁,你放心。」在進行那達慕的這十天裡,除了比賽之外,仙齡與納真始終形影不離,即將在盛會閉幕後舉行婚禮的喜訊,更已傳遍整片大草原,成為大家所期待的另一場盛宴。

而在親近的宗親家族前,經由海棠的解釋,她已終於恢復了本來的漢人身份,用回「林仙齡」的本名,她不打算讓除了納真以外的人,知道她的奇妙際遇,寧可讓所有的人都以為她只是如夏雨和小天所說的,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失去家人,而被他們救回趙府的「落難姑娘」,卻又因為與納真的一見鍾情,而搖身一變為飛上枝頭,令人人稱羨的鳳凰。

「您不怪我不夠矜持,把所有的表情都寫到了臉上?」納真有些赧然的說。

「怎麼會?真兒因為少年老成,長久以來,都有太過壓抑情感的傾向,往後有你相伴,娘就放心了,因為你的活潑開朗,正好可以讓他的人生圓滿起來。」

「您……不在乎我的出身來歷……?」

「什麼出身來歷?」海棠誠摯的說:「想當年成吉思可汗還是寡母相依為命的失父孤兒呢,你的言行舉止、應對進退、個性脾氣,都已在在顯示出泱泱大風。對我來說,『你』本身的一切,均堪與真兒匹配,這就已經夠了,而且前晚真兒攜你至可汗帳中,一聊便至深信,我還聽說他昨天整天都在談論你談吐合宜,見解獨到,思路清晰,甚至提供了他不少絕妙的建言。真兒後來也告訴我說,往後可汗或許還會因為有你這位參謀在身旁,而更加的倚重他,說他對你的印象好極了,直贊真兒眼光好,運氣更好。」

能夠親眼看到原本只存在於歷史中的英雄帝王,對仙齡來說,才是絕妙的經驗,難言的興奮呢;與他交談後,更是能夠深刻的體會到,忽必烈可汗何以能在史上建立不朽的赫赫威名。

「那是可汗寬厚,由得我大放厥詞,而他給予我的包容,我想更是因為愛屋及烏,因為納真的備受寵愛,所以恩澤廣被,才讓我也同時受惠的關係。」

「總之有可汗的接納,往後你再不必為出身這等小事掛懷,而且說到『出身』嘛,」海棠突然異於尋常的沉吟了半晌。「仙齡。」

「嗯?」感受到海棠表情的凝重,仙齡不禁也跟著認真起來。

「納真一直是我的驕傲,往後,他更將成為你一生的倚賴,或許有件事,我應該讓你知道,」說完又甩頭,愈發堅定的說:「不,不是或許應該,而是本來就應該要讓你知道,因為你畢竟是要與他相伴一生的女子。」

「娘?」仙齡不解,不過這高台上只有她們未來的婆媳兩人,要說什麼體己話,倒不用擔心被第三者聽去。

海棠見她緊張的模樣,反倒率先恢復一貫的慈藹,微笑著說:「沒什麼啦,仙齡,娘只是想把老天賜予我趙兒的經過,說給你這媳婦兒聽聽而已,身為人妻者,總該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什麼樣的神奇人物吧。」

「我不曉得您要告訴我什麼,卻可以感覺到這件事十分重要,您說吧,我在聽呢。」

「你精通蒙語,應該清楚納真之意。」

「當然清楚,他跤衣的大襠褲上,不也繡得分分明,是『飛鷹』嘛,而他也的確是一隻懾人的猛鷹。」

「二十八年前,在我懷胎十月,產下一子時,千戶正好征戰在外,那是千戶第一個兒子,在整個宗親內排名十五,一落地,便成為人人口中的『十五爺』。由於千戶預定在半年以後返家,所以我也就沒忙著為孩子取名,想等千戶回來,再讓他為兒子命名,平日只喚他小名:『十五』、『十五』。」

一開始聽,仙齡便覺得有些怪異,為什麼海棠夫人口口聲聲「孩子」、「兒子」,就不是她慣稱的「真兒」?

「我知道也客敦前些日子給你和納真添了些麻煩,照理應該要受點懲罰,但這麼多年來,納真一直寬待弟弟,除了出於他本身的友愛以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也客敦的母親於我有永世難報的大恩。」

這也是首度聽聞的事情,之前仙齡僅僅曾經從朵奔那裡得知也客敦的母親臥病在床,已長達五年,若非海棠夫人囑人悉心照料,恐怕早幾年就已經過世了。

她的病況一年嚴重過一年,連也客敦都已經把她拋在腦後,不理不睬,反倒是納真和母親始終不肯放棄,仍給予她最悉心的照顧;根據朵奔的描述來猜測,仙齡認為她所罹患的病,應該就是未來的人所俗稱的「中風」。

「什麼大恩?」她輕聲問道。

仙齡以為自己問的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海棠卻躊躇起來,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如果不好說,那就別說了,娘,我也不是非得知道不——」

「不,」海棠握住她的手堅持道:「仙齡,你讓我把這件事給說完。」

「好吧。」仙齡感覺到海棠手掌的冰冷,趕緊反手握緊道:「您說,我聽。」

「也客敦的母親在我生下兒子不到一個月後,也產下一子,別的妻妾等著看好戲,我們姊妹倆的感情卻更加融洽,我產後身子頗虛,所幸也客敦母親的奶水豐沛,因此她不時過來我的帳內,幫忙哺棄我的兒子,有一天晚上……」海棠深吸一口氣,再往下說:「有一天晚上,她又照例前來,一邊與我閒話家常,一邊餵奶;突然,外頭射進一支點燃了火的利箭,穿過帳皮,直接就……射中了我的兒子。」

「娘!」雖然是身在烈陽之下,仙齡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冷顫。

但海棠卻彷彿置身在另一個時空中,繼續敘述道:「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就在我那兒子燒成一團駭人的火球不見了,接下來我們在她懷中看到的,已經是個幾乎同樣大,卻更健康、更漂亮、更神氣,最重要的是毫髮未損的男嬰,記得我當時還呆愣在那裡,不知所措,反倒是也客敦的母親叫道:『姊姊,上天庇佑,讓咱們的小飛鷹浴火重生,幸得不死!」』

「我們蒙族婦女產兒於帳內,照禮俗規定是七日不准動,二十一日前,不准外人擅入。當時我那兒子已三個多月大,但因千戶不在,我身子又弱,所以進來帳內看過孩子的人,總共還不到十名,而且幼嬰容貌向來改變迅速,火災前後,我那孩子容貌的差異,竟因而幸運的瞞過眾人,二十八年來,我們始終沒有捉到那次意外,疑是其他妻妾下手放火箭的元兇,但二十八年來,也客敦的母親,也從來不曾對外提及有關神跡的一字半語。」

「那個浴火重生的孩子,便是今日的納真。」仙齡覺得自己混沌的思緒中,彷彿有著「什麼」正急欲掙脫出來,卻又無法真正的掌握住加以抽絲剝網,那到底是「什麼」呢?

「我始終深信不疑的,則是上天垂憐,及時恩賦,還給了我一個兒子,縱然形體不同,但靈魂卻是同一個,他們,是同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真兒。」

海棠說完故事,吁出一口氣,轉頭平靜的看著仙齡問道:「如何?你不會反過來嫌棄真兒出身『妖異』吧?」

仙齡不禁被她的幽默給逗笑開來,會不會……會不會方纔那個故事,根本就是海棠為安撫她的心,因而體貼編造出來的呢?

「娘,你們為他取名『飛鷹』,就因為他是從天而降的孩子?」

「不只是如此,還因為他當時手裡緊扯著的一塊象徵藍天的布巾,和頸後髮根下的——」

「夫人!小姐!你們瞧,元帥回來了,一馬當先呢!」小天興奮的叫聲,打斷了海棠的話頭。

但在仙齡立刻衝下高台,往顯然已蟬聯「好漢三賽」冠軍的納真奔去的瞬間,海棠的故事如同身外的一切一樣,都已退到最微不足道的角落去了。

☆☆☆

帳外月淡星稀,天色濃紫,是黎明未屆,而黑夜漸褪的靜謐時刻。

而帳內紅燭昏暈.已將燃盡,充滿一片引人遐思的旖旎氣息,還間雜著啄吻的聲音。

「唔……」仙齡蠕動著身子,緩緩醒轉過來,有那麼一剎那,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心情甜蜜、舒暢、輕鬆、整個人飄飄然的。

「對不起,吵醒你了?」說是這麼說,但那低沉渾厚的嗓音中,可找不到一絲的歉意,只有高漲的渴望。

仙齡這才意識到壓在身上的沉重與拂過胸前的酥麻。「納真!」

他的手忙著愛撫她光滑的脊背,並繼續往下探索,他的唇則留連在她高聳的胸脯間,捨不得離開,他的腿更是與她的交纏著,牢牢的把她扣在他的身子底下。

「你都沒睡嗎?」她的手指輕撫著他的頭髮,聲如游絲的問道:「昨晚喝了那麼多酒,竟然沒醉。」

「能讓我醉的,只有你這缸烈酒,又香、又濃、又甜、又醇……」他說著、嗅上一口,就再也停不下來。

想到昨夜的種種,再加上他現在故意的挑逗,仙齡便羞紅了雙頰,並閉上了眼睛,輕聲的嗔了句:「討厭。」

「才剛成親,我就惹你討厭了?可是你的身子,好像並不討厭我,相反的,你還沒醒,『它』就已經先醒過來了。」納真故意嚙咬著她敏感的耳垂,貪戀她立刻轉為細碎的呼吸聲。

「瞎說。」她一手貼著他結實的背,一手撫著他寬闊的胸膛。

「瞎說?」他發出讓她聽了內心騷動的笑聲,逗她道:「那我們何不乾脆直接來聽聽你自己的身子怎麼說?」

他不再多言了,靈巧的雙手,開始在她身子各處若即若離著,很快的,他們彼此就都有了反應。

昨夜洞房花燭,她的生澀看得他心疼,惹得他憐愛,卻也逗得他心癢難耐。

納真覺得自己已盡了全力按捺拖延了,但仙齡毫無保留的狂熱回應,仍令他所有的自製決堤,於是他像個驍勇的武士般.在她滑柔的身子上,快意奔馳過一回又一回,連她的婉轉嬌吟,都成了令他愈發熱血沸騰的鼓動,直到他乾渴的雙唇,碰觸到她頰上的熱淚。

「阿斯蘭!」他自責到近乎自厭的想要抽身,卻被她給緊抱住不放。「阿斯蘭?」

「別走,」她令人銷魂的乞求著:「納真,我只是覺得好開心,能跟心愛的人合而為一,感覺好美,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今天的結合,是多麼難得的情緣,所以……不要走……」

她用不著再繼續懇求,因為納真早已深深沉溺,既征服了她,也同時完全臣服於她。

夜來他們交換著情人間特有的喁喁私語,也用熱吻和擁抱來傳達對彼此的愛戀,在不知幾度歡愛後,終於雙雙跌進了夢鄉,但渴望的餘溫仍然伴著他們,直人夢巾,並且於此刻再度熊熊的燃燒起來。

「納真……納真……」仙齡企圖咬住下唇,但真心的呼喚,仍不停的呢喃出聲。

「你想說什麼?小獅子。」受了她的鼓勵,他的動作便愈發大膽起來。

「你手過之處,『它們』不都說了嗎?你還不夠得意?」

她的嬌嗔引來他滿心的驕傲,不過仙齡的「反撲」跟著就讓納真吃足了苦頭。

她學著他、依循著他的溫存,吻遍他的全身,並不斷的傾訴她的感受,直把納真體內的情火,撩煽到最高點。

「我的元帥,我的神射手。」仙齡自己也已經意亂情迷,全身燥熱,緊攀住他的臂膀,便往他頸後的髮根處吻去,還忍不住的吸吮起來。

「而你則是我的小公主,我的大幻想家。」他敞開身子,由著她頑皮,又迅速包攏,將她緊扣在懷裡。

仙齡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叫她,因為昨晚在睡前,她曾藉著迷濛的睡意,把她的身世與奇遇一併說給他聽。

在聆聽途中,納真雖然沒有打岔,卻顯然並不專心,一直像只當她是花朵的蜜蜂般,將她親了又親。

等到聽完以後,又只說了句:「你是生於宋朝的趙蝶飛。」

「嗯。」仙齡重重的點頭,深怕他會認為她神智不清。

「後來你『飛』到未來的世界去,改名為林仙齡。」

「對。」又怕他會指責她在編造謊言。

「一直到二十三歲時,你才又因為一場爆炸而回到元朝來。」

「是的。」仙齡看著他,希望他不會以為自己剛娶了個瘋子。

「換句話說,你其實是趙學士的次女,是趙鳳舞的妹妹,雖然她不幸身亡時,比現在的你還小四歲。」

「很奇妙,對不對?也客敦曾推測我是趙家的小姐,這一點倒是讓他給誤打誤中的說對了。」仙齡其實最怕他會仰頭爆笑,那她可能就會什麼都說不下了。」

「所以你的頂替波斯公主之行,等於就是回家,回舊有的『趙園』去。」

「是啊。」他並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反應,但為什麼自己卻越答越心虛呢?

「總而言之,你是不折不扣的漢人,身家清白,品行端正。」

「你不相信我?」仙齡總算明白了。

「不,我相信,」納真捧住她的臉,認真的說:「相信你深愛我,珍惜眼前的一切,所以才會急於為自己打造一個合理的背景。但,噓,」他不讓想要分辨的仙齡開口:「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趙蝶飛、林仙齡、巴巴桑兒,統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在茫茫人海中尋獲彼此,重要的是我們相愛,重要的是……」他俯過身來,給了個令她整顆心都忍不住輕顫起來的纏綿熱吻。「你是我的阿斯蘭!」

或許是吧,或許他說的都對,仙齡開始放任自己徹底的展現對他的渴盼,同時想著:對,過去、未來、宋朝、民國,對我來說,都已經不再重要,只有現在、只有當下、只有納真,才是我應該把握住的一切。

「納真……」於是她的吻更火熱了,指尖也深深的掐進他的背肌。

納真無言,因為仙齡這團火球,不但已化解了他多年來馳騁沙場的蒼茫,也已經燃起他所有的激情,讓他覺得除了與她迴旋於悸動、喜悅的急流之中外,任何的言語,都已經是多餘的。

良久以後,在曙光初現當中,仙齡才抬起嬌羞的臉龐,慵懶的說: 「你還真是只勇猛的飛鷹,碰上了你,我就……」

「就什麼啊?」納真輕撫著她的臉頰問道。

「你明知道的。」她偎到他的頸側去,避開了他平日冷厲犀銳,此刻卻只餘似水柔情的眸光。

「就是知道,才更想要聽你說啊。」

「納真,你忘了自己是大元帥了嗎?也好意思耍賴。

「在嬌妻面前,誰有興趣當大元帥?我只是只已被你這頭母獅子馴服的鷹而已,再也不要飛得高、飛得遠,只想留在你這軟玉溫香旁。」

「納真,」她扣緊他的頸項,感動的喟歎:「噢,納真。」

「到底說不說嘛,小獅兒?」納真繼續癡纏著。

「說,我說就是了。」話尚未出口,她自己已先臉紅耳熱兼心跳加速,只好躲到他的頸後髮根下呢喃。

「我最心愛的飛鷹,每次一碰上你,我就神魂顛……」

閉上雙眸,聽得陶醉的納真發現她突然沒了聲音,以為她是羞至無語,不禁想翻身看個究竟,卻隨即聽見她顫著聲音問道:「納真,你這裡的這塊紅斑,是……是……?」

「你說我的胎記啊?」納真不曉得那有什麼好值得她激動的。「像只鷹,是不是?所以我才叫做納——」

突然振動的營帳,和濃烈的硝煙硫磺味驚動了他們兩人,也打斷了納真的解釋。

「納真!」

「抱緊我,阿斯蘭,這分明是改良後的霹靂,到底是誰——」

他的話頭再度被打斷,這一次仙齡瞪大眼睛,甚至看到一枚起火的霹靂炮筆直的朝他們飛射而來,所有的尖叫聲卻都全哽在喉中出不了口,只知道納真已覆過身來,企圖用他的背脊為她擋住火焰。

但仙齡也想要推開他,想要獨自承接火炮的攻擊,可是她還來不及有任何行動,人已被捲進一個熱浪漩渦中。這感覺、這一切均熟悉到令人驚懼,唯一不同的是,只在於這一次她的神智清醒,完全沒有暈過去。

☆☆☆

「我的天啊,這裡是哪裡?」

風暴過後,仙齡所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便是納真的駭問,而在看清楚他們所置身的地方究竟是何處以後,仙齡即刻按捺不住的笑了起來。

「阿斯蘭?阿斯蘭?」納真扣住她的肩膀問道:「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納真,你終於有機會經歷跟我一樣穿梭時空的經驗了,說不定你還能夠跟五個月大的自己打個照面。」

「你是說……?」他原本漲紅的臉龐,因血色漸失而開始泛白。

「歡迎到二十世紀的台灣來,仙齡的唇邊依舊帶著一抹笑容,其實她此刻的心情,自己也難辨悲喜。「這裡是我家客廳,時間是『另一個我』剛出門去,」瞥一眼牆上的時鐘後,仙齡續道:「的十分鐘後。」

七百多歲的新娘 第十章
「仙齡,」納真低聲喚道:「林仙齡。」

「嗯?」坐在餐桌另一頭的她應了聲。

「呃,沒事,只是想再叫一叫你……最常用的名字而已。」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落寞。

看著暫時穿上她所翻找出來的父親舊衣的納真,仙齡不禁有些出神。除了已經打成細辮子的髮型外,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和街上來來往往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兩樣,更何況,現在把頭髮留長的男人也多得是,如果與他出門,一定會引來不少艷羨的眼光吧。

瞧那位小姐的男伴多帥啊!

不。仙齡在心中大聲的喊道:「不對,不對,他不只是我的男伴而已,他還是我昨晚才剛同床共枕過的丈夫啊!

自己的皮膚上,彷彿還留著他的體溫與氣息,耳邊好像也還迴響著他的情話與愛語,但眼前的他看起來,卻又為什麼顯得如此冷淡與疏離?

「你的眼睛會變色,小天的頭髮會忽金忽黑,還有巴圖爾敷過的藥,全都是你從這個世界帶過去的東西。」

「嗯,其實也只是一小袋的雜物而已。」

「卻已經夠神奇的了,」納真環顧了一下林家的廚房與飯廳。「你的世界裡的東西,對我來說,其實都很奇妙。」

仙齡怔怔的看著他的側面,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正不斷的在往下沉;原來如此,原來徽結在這裡,「你」的世界,不是「他們」,更不是「他」,這裡,只是「她」的世界。

在長達五個小時的交談中,不,應該是在長達五個小時的他問她答中,仙齡已經幾乎把所有想得到的事情,全都說給他聽了。

包括她的成長過程,家裡能看到的各式現代用品,她目前的情形,以及她在剛回到這個世界來時,跟他說的那句:「說不定你還能夠跟五個月大的自己打個照面。」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為了解釋那句話,她當然就不得不把海棠夫人告訴她的往事,一併轉述給他聽。

「換句話說,我們兩人的遭遇剛好相反,我是生於這個時代,掉回元朝,而你是生於宋朝,來到現代的人。」納真當時的反應還算平靜,就像他在面對微波爐、電視機、電燈等等的現代產物時,雖然驚訝,卻不駭異。

或許這種學習迅速、反應敏捷和臨危不亂的特性,正是他可以在蒙族裡成為大漠英雄的主因吧。

「你一點也不害怕?」仙齡到後來還是忍不住的問了。

納真想了想以後,認真的答道:「驚詫的感覺有,畢竟這裡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新鮮與陌生,但既然我現在是在七百多年後的世界,那麼一切的新鮮與陌生,不就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比起我來,回去宋末的你,不更慘得多?兵荒馬亂、舉目無親、百思不解……仙齡,你真是個堅強的女孩子。」

仙齡?不是她的名字嗎?為什麼從他口中聽到,感覺卻是那麼的生疏呢?即便在過去的五個鐘頭內,他曾叫了一遍又一遍,她仍然揮不去心頭的那團陰影。

恐懼的陰影,從與他的對話中,仙齡已隱隱約約猜到他將有什麼打算了,他到底是她用了全部生命來愛的男人,他的心思,她怎麼會猜不到呢?

而她的恐懼,便是源自於這份瞭解,使仙齡幾乎忍不住的想要尖叫出來:不!不要!納真,不要關上你的心門,不要讓我握不到你的手,不要啊!

「納真,有件事我很好奇。」她對著餐桌那頭彷彿正陷入沉思的他說。

「什麼?」

「你是元朝的大將,難道不想知道它的國史有多長?對於自己在史書上,是否有留下一筆,難道也完全不感興趣?」

「是非功過,自有定論,朝代更迭,更屬必然,對於未來的事,我從來就沒有預先探知的習慣。」

對於明明已成歷史的過往,卻用上「未來」兩字來形容,聽起來實在有些奇突。

不過話說回來,問現在的她可有勇氣去詳查歷史,答案恐怖也是否定的,因為仙齡知道自己並沒有勇敢到能夠去面對萬一史書上真有:「……同年天下兵馬大元帥納真在戰役中身歿……」的記載。

對了,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那種「萬一」絕對不至於成為事實,就是。

「況且史書上是否有納真一席之位,還得看我能不能達成『回去』的心願,換句話說,未來的歷史,還必須靠我自己回去寫。」

仙齡瞪大了眼睛,看著心意已決,即恢復神采的納真起身說:「麻煩你送我到即將於傍晚時分,發生爆炸的地方去,好嗎?」

「你……你要回去?」這點她其實早就猜到了。

「當然。」他也答得乾脆。

但她沒有辦法接受的是另一點。「那……我呢?你不要我了?」

「仙齡,」他的眼中寫滿痛楚與難捨。「就如大漠是我的家一樣,這裡也才是你所熟悉的地方,有你養父母的回憶,有奶奶、有好友、有成長的軌跡、有一切方便的生活條件……」他的聲音中飽含隱忍已久的掙扎。「如果,仙齡,如果早知道情況會變成這樣,我根本就不會容許自己娶你為妻,老天!只要再慢上一天,只要再慢上那麼一天,你就仍然能保有原先的模樣,回歸原位,繼續追求屬於你的幸福,而不是像現在和納真已有夫妻之實……仙齡,」他的手本來已伸到她肩膀了,卻還是硬生生的給收了回去,並頹然轉身背向她說:「對於與你的這一段相遇相戀的甜蜜過程,我沒有絲毫的悔意,並將永銘於心,可是在你身上留下的烙印,納真卻依然覺得……很抱歉。」

雖然淚流滿面,但滿心雀躍的仙齡聽到這裡,終於不再有任何猶豫的立刻往他的身後衝過去,雙手環上他的腰,緊緊摟住,整個身子也跟著偎貼上去。

「對,這裡有我爸媽留下的回憶,有奶奶、有朋友和所有方便的一切,但這裡沒有大漠如風、草原似海,沒有娘、朵奔、夏雨和小天,沒有獅子林,最重要的是,這裡沒有你,沒有我心愛的飛鷹。」

「納真!」納真猛然轉回身來,緊緊的將她拉進懷中,先前的憂傷盡去,如今只餘滿面難以置信的狂喜與企盼。「你……但我不願意你為我做任何犧牲。」

「阿斯蘭。」她的手指撫上他那已讓自己「想念」了五個多鐘頭的臉,覺得能再跟他做親密的接觸,真是好極了。

「什麼?」他早已看癡了她在淚光中綻放的笑靨。

「叫我阿斯蘭,從與你相愛開始,除了阿斯蘭,我就已經沒有,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名字。」

「噢,我的小獅兒。」納真立即俯下頭來,吻住了他渴盼已久的雙唇。

仙齡毫不保留的熱烈回應,迅速燃起了他們雙方都壓制良久的情火,於是在納真放開差點喘不過氣來的她,改吻向她的下巴和滑膩的頸項時,仙齡便不由自主的對他耳語道:「納真,我不是告訴過你,你永遠都趕不走我了嗎?剛剛你卻讓人足足擔了五個多小時的心,好狠哪。」

「對不起,對不起,」他彷彿永遠也得不到滿足似的邊吻邊說,一手也早已從她洋裝的下擺探入,往上搜尋。「因為我怕若不對自己狠心,就會不顧一切,霸道的脅迫你跟我回去,其實沒了你的日子,我還真不曉得要怎麼過。」

洋裝已被撩高到腰際,仙齡覺得她的自制力也已經快要全面潰決了,不過惦著該辦的事還有許多,她仍然以著殘存的一絲理智嗔怨道:「剛才對人家那麼冷淡,現在卻又……真不曉得你在想些什麼?」

「想愛你呢。」納真答得既乾脆又大膽。

「納真!」仙齡雖「熱」在心頭,仍難掩著羞澀的駭叫道。

「洞房花燭至今已過了七百多年,你能怪我想你想得都快發瘋了嗎?」他的手掌甚至已移到她的胸前來。「我愛你,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依然愛你。」

仙齡終於全面臣服在他熱情的攻勢下,只剩下了最後的堅持跟期盼。「至少……至少別在這裡……」

納真隨即橫抱起她來宣稱:「今日就讓納真成為你閨房的入幕之賓。」

「納真!」

仙齡還得嬌嗔數語,但所有的話,已全部在丈夫的擁吻下逸去無蹤了。

屋外是寶島難得酷寒的十二月天,但仙齡房內的情愛火苗卻正旺盛的燃燒著,燒融了先前的掙扎和酸楚。僅剩下一片無垠的狂喜天地,

☆☆☆

「你至少會想念這裡的熱水澡吧?」坐在他來不及謀面的岳父母生前的愛車裡,納真輕撫著妻子已全干的髮絲說。

開著車的仙齡轉過頭來一笑道:「才不會,相反的,我還比較懷念獅子林中,他們直接送進雙香閣來的浴桶和熱水。」

「這趟回去,你可就得搬到修竹閣來住了,乾脆我叫他們砌個石造浴池,專供我的阿斯蘭享受。」

仙齡暢懷笑道:「這啊,就是嫁給大元帥的好處之一。」她斜瞄了他一眼,再撒嬌著說:「不過你這大元帥差人砌的浴池,一定又寬又大,若教我一個人用,那我還寧可不要,除非……」

「在剛剛嘗試過共浴的樂趣以後,你以為往後我還會忍受獨自入浴的無聊?」

說完便突然湊過來親了她的粉頰一下。

「納真!」仙齡又急又羞的叫道:「大馬路上呢,幸好是紅燈,車正巧停下來,不然可就難保不會出車禍。」

「誰教你紅撲撲的臉蛋那麼誘人。」納真還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仙齡扭過頭來,本想嗔怪他兩句,但一觸及他深情的凝視,馬上又心軟下來的說:「我好想念你馬上的英姿。」

「你很快就會再看到的。」他保證道。

納真最吸引她的,便是這份懾從的氣勢吧,只要跟著他,他們一定能重返家園似的,而她也真的完全相信他辦得到,只要跟著他,他們一定能重返家園。

「你剛才到那個叫做『郵局』的地方去寄了什麼?」

「給豁阿黑辰奶奶的信,和上回被我帶到元朝去的一些東西,另外,也給朋友寄了我重新買過的角膜變色片。」

「你跟奶奶說了?」

「都說了,包括已找到你這位如意郎君的事在內。」

「她會相信嗎?」

「等到她到我打算安葬父母骨灰的地方,找到這兩個缸子時,就一定會相信我所說的一切,家裡的所有瑣事,我也一併交託給奶奶了;而且你忘了嗎?當初我怎麼來的,奶奶可是跟爸媽一樣,都在現場看得一清二楚,當然會明白,並且接受我已經又『回去』了的事。」

「這麼說,你真的已經打算『長住』元朝了?」

「誰說的?」仙齡促狹的笑道:「我只打算與你不分不離,至於要住哪個朝代嘛,也許以後我們可以找出隨意穿越時空的辦法喔,到時我們倆就哪裡都去得了了。」

「你果然是個大幻想家。」納真讚歎道。

「不,是大夢想家,人類可是因為有夢,才得以擁有今日的種種成就,所以又有誰能夠斷定我剛才的夢想不會有實現的一天?總之,只要能夠與你在一起,到哪裡去,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我也是這麼想。」他拍拍她的膝蓋說。

仙齡空出右手來按著他的手背,慢慢的把車停下來,看著前頭的校門說:「我們到了。」

☆☆☆

「阿斯蘭。」

「嗯?」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納真不太放心的看了看已顯得空空蕩蕩的大樓說。

「是啊,你聽到電話鈴聲了沒?」仙齡示意他聽一下。「原本他們就是接了這通由那個失戀瘋子打來的電話,才開始疏散的,我只不過是早他一步先過來通知而已,為了回去,炸是一定要讓它炸,不過能將傷亡人數減到最少,總是最好,對不對?」

「你怕不怕?」他們此刻站的位置,是化學館這邊通往天橋的門旁。

仙齡收回望向門外的眼光,抬起頭來看著納真說:「不怕,我說不出確切的理由來,但我就是相信我們馬上便可以回大漠去。比較遺憾的是,因為時間不夠,還是沒來得及幫你查出你原本的身世背景。」

納真搖了搖頭反問她:「你親生的爹在臨安城破時殉國,你的姊姊和一些女僕則不幸喪生在札合的濫殺之下,但你可曾因此而想找納真報仇?」

「沒有,我跟你說過了,從來沒有,」仙齡回想起往事,不禁笑道:「我只記得自己原本一直想跟你要桶火藥。」

「那就對了,如同你對趙家人的印象不深一樣,我的根,也早已深植在木合黎一族中,所謂的血緣,對於你我來說,已經都有了另外一層全新的意義。」

仙齡往他懷中再倚進一些,表示贊同的說:「那麼娘那裡,你一定也同意我們什麼都不提吧,就讓她永遠相信你是上天賜還給她的『神鷹小子』好了。」

「當然。」

「不過有件事,我倒真的覺得非常遺憾。」

「你是說救不了待會兒抱『我』過來的那名女傭?」

「嗯,納真,如果有辦法,我真的很想救她一命,但是……假如她不抱你過來,你就到不了娘的懷裡,那麼今日的一切,也都將跟著有所不同,我——」

「噓,有些事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改變不了的,或許待會兒發生爆炸時,會有你意想不到的奇跡出現也說不定。」

仙齡感覺到他話中另有玄機,立即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納真沒有機會回答她的詢問,因為後頭已經開始傳出轟隆的巨響,他們所在的大樓也跟著振動搖晃起來。

「走!」納真推開門,緊攔著她的手衝上天橋,仙齡先是感覺到往他們席捲過來的那股灼熱的氣流,緊接著便聽到天橋那頭有個高亢的男聲大喊起來。

「快啊!渥娜!」

接著她就看到了,清清楚楚的看到火舌竄流,橋面崩裂,那個名叫渥娜的菲律賓女子被一個攀在文史館門邊的男人抱住,她雖然也想抱緊臂彎中的男嬰,卻顯然力不從心,於是兩個納真和兩個她便一起往下掉落。

這一個她仍然和納真緊緊的相擁,那一個她則已經震昏過去了,而嬰兒時期的納真,正巧落到他們的面前來,讓他們看到他的頭髮飛揚後,愈發清晰的頸後「小紅鷹」,以及他緊扯在掌中的藍色袖管。

「納真!」仙齡覺得熱流炙人。

「抱緊我,阿斯蘭!」納真的叮嚀是她在眼界一黑,失去和覺前,所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

「阿斯蘭?阿斯蘭?」

耳邊才傳來焦灼的呼喚,仙齡馬上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納真!」

「我在這裡,別怕,我在這裡。」

納真堅定的臂膀和溫暖的懷抱,終於讓仙齡也很快的鎮定下來,接著便急急忙忙的問道:「我們在哪裡?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昏迷過去多久了?」

「別急,你瞧!」納真將她稍稍轉了個方向,要她自己看。

眼前仍在熊熊燃燒著的,不正是他們度過洞房花燭夜的營帳嗎?

「我回來了!納真,我們真的回來了!而且時間還掐得這麼準,就好像是……好像是……」因為欣喜若狂.一時之間,仙齡竟也語塞詞窮。

「好像是他們所以為的……」納真留下了話尾,讓趕著過來救人的族人七嘴八舌的接口。

「上天保佑,幸好只燒燬了營帳,沒有燒死元帥。」

「一定是炮火強大,把他們給震出了帳外。」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是誰這麼狠心,下這種毒手?趕快四處去找找,務必要捉回來正法!」

仙齡先看看他們身上的衣服,確定沒有像上回破破爛爛的無法蔽體,卻又恰到好處的污黑一片,讓別人沒有辦法一眼就看出並非本朝的服飾,放下心來以後,再趕緊把握住大夥兒還沒有一窩蜂朝他們擠過來前的珍貴片刻,壓低聲音問丈夫說:「那個及時趕上,捉住渥娜的人是葉教授,對不對?」

「嗯,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在你通知大家,要他們趕快出去的時候,我找到了他,並跟他說我剛剛看到有名女傭抱個小娃娃,在文史館那邊找葉上傑教授。」

「你不怕他到得太早,會連『你』也一起救回去?」仙齡突然想起巴巴桑兒曾經跟她說過,納真向來最見不得婦孺受苦的事。

「怕啊,但我總得賭一賭,因為我曉得我善良的妻子,絕不希望因為她的關係,而危害到任何無辜的生命。為了不讓她心中留有任何遺憾,我也只好賭一賭了。」

「你這個高貴的傻瓜。」仙齡既心疼又感動的環緊他的脖子,飛快的啄吻他一下,而納真顯然覺得不夠,嘟噥了一聲,就要俯下頭來。「不要,納真,朵奔他們來了。」

「這小子,專挑不該來的時候來。」納真低聲罵道。

仙齡強忍住笑,曲肘輕撞了他一下後,便掙脫出他的懷抱,並把她原本綁在背上的骨灰缸解下來放好。

「少爺!少夫人!」朵奔一臉緊張的問道:「你們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

「沒事,我和納真都沒事。」仙齡接過夏雨送上來的薄毯披上後,即關切的問:「沒有驚動到娘吧?」

「炮聲隆隆,火光沖天,夫人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夏雨捉緊仙齡,一副非要親自鑒定過,才肯相信她真的沒事的樣了。

「納真,」仙齡隨即回頭喚道:「那你趕緊過去跟娘報個平安,免得嚇壞了她。」

「不用了,少夫人。」

「朵奔?」

「你瞧,夫人不是與可汗,還有被捉到的元兇過來了嗎?」

「也客敦!」納真倒抽了口涼氣。「朵奔,對我和仙齡投擲霹靂炮的人,真是也客敦?」

「是的,據說是已遭察兀都千戶休離的萊拉夫人唆使他下的手,他同時還招出上回在你從大都回府時,埋伏於林中,企圖一箭射死你的人,也是萊拉夫人出點子僱用的殺手,想不到會被剛好騎馬出去的少夫人給破壞掉,所以從那時候開始,萊拉夫人就對少夫人恨之入骨,發誓一定要除掉奪走少爺你的少夫人。」

「那個蛇蠍女!」納真暴喝道:「這次看我還饒不饒得了她和也客敦。」

雖然納真這次是真的動了肝火,大為震怒,但是在仙齡的乞求,和海棠的勸解之下,最後他還是原諒了已大有悔意的也客敦。

不過納真可以顧念兄弟情分,可汗卻不能置律法於不理,因此在賜萊拉自裁以後,還是判了也客敦三年的流放之刑,而這個判決,已是破例的寬大了。

比較令人覺得哀傷的是,也客敦那位臥病多年的母親,在得知兒子竟然曾經動過殘害手足的歹毒念頭後,即因急怒攻心而溘然長逝。

而一直把她視為自已另一位母親的納真,依禮厚葬她的孝心,也終於徹底感動了也客敦,除了向納真仙齡求恕以外,也客敦還誓言洗心革面,三年後一定要讓大家看到一個全新的他,絕不再讓納真傷神和海棠夫人失望。

送走也客敦的那天傍晚,納真在營區外緣找到了獨自停立在那兒觀賞落日美景的仙齡。

「我知道草原上的夕陽華麗壯闊,百看不厭,但夜幕一落,大漠便會起風,」納真環上妻子的肩膀說:「我們還是回帳裡去吧。」

「讓我再多看一會兒嘛,」仙齡依偎著他道:「再陪爸媽多看一會眼前這我們曾經一再憧憬,說好要共同觀賞的美景。」

納真疼惜的俯視她,深怕她難過的哄慰:「往後日出日落,藍天白雲,明月繁星,長眠於此的他們,將都不會再錯過,你就別再傷懷了。」

「我沒啊,」她仰起頭來說:「因為我知道爸媽與我一樣,都已經回到家鄉來了。他們的家鄉,是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而我的歸屬,則是你的懷抱。」

納真沒有再說什麼,只以擁她入懷的臂膀,來代替他傾訴對她的深情摯愛,並在心中祝禱,感激那在冥冥之中,成就他們這段奇緣的力量。

七百多歲的新娘 尾聲
又到了荷花飄香的季節,雖然時近午夜,但獅子林內猶自燈火通明,僕役庸婦,個個忙忙碌碌,卻又異常沉靜,連必須交談時,也都壓低了聲音來說,讓整座元帥府均籠罩在強自抑制的興奮氣息中。

等到一陣嘹亮的哭聲從修竹園中傳出來以後,才像一顆投進湖心的石子般,立刻帶動起一圈接一圈,直向外環擴散出去的狂喜漣漪。

「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少夫人已經產下一——」夏雨話都還沒講完,納真迫不及待的搶過身邊,奪門而人,令她因而驚呼起來。「少爺!少爺!你不能進去啊!現在還不能——」

「夏雨。」海棠笑吟吟的喚住了她。

「夫人,少爺他——」

「沒關係,讓他去吧!」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