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已是不曾閒 – 全
相思已是不曾閒
作 者:席絹
全文長度:84423字
文章狀態:已完結
================
內容簡介:
陸湛不敢相信他的眼,
不熟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親暱的神態?
他的蔚湘打小就不習慣與人接近,
然而,此刻依在那傢伙的懷中,竟然再自然地沒有了。
不,不能是這樣!
耿雄謙這傢伙太可惡,搶走了他六年來的所有心血,
他不甘心——
於是,男人的戰爭開始了……
================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一章
度過了七、八月的颱風時節,九月拂來的雨絲即使氣勢強盛,也不令人感到囂張狂放。
而日子,一天掠過一天,庸碌在一成不變的上學、放學之間;聽說,這是屬於青年學子的幸福。
門鈴聲驚動了沉思的心神,她震動了下,從書本中抬頭,看到母親打開大門踏進玄關的,是與她同款式的制服,差別在他著的是俊挺的男性制服,而她,自然是彰顯女性柔婉的服裝;那是一個濃眉利目的少年。
「早安,伯父、伯母。」
以一個十八歲的男孩而言,陸湛有著超越年齡的沉穩與銳利,自小就有著凌駕同儕的氣勢,渾然天成地洋溢著不可小覷的光芒,向來令周圍的人,乃至於親人師長歎服之餘,也會自然而然地順應他種種要求;這就是陸湛,一個注定了絕非池中物的少年。
「陸湛,吃飽了嗎?」葉夫人慈顏地笑著,連忙要添副碗筷。
「坐呀,陸湛,我在等蔚湘背完那一篇『原君』。」向來嚴肅且不苟言笑的葉繼儒,難得說了客套話。
由此可想見,陸湛在長輩的評價中絕對是無人可比的首屈一指。
葉蔚湘垂下頭,有些心惶然地瞪著國文課本,才想起自己在背書的時間一直浪費在發呆中。等會她要默背完整個課文,恐怕還是只能在「原君」兩個字上囁嚅半天,為什麼近來她恍惚亂想的時間愈來愈難以控制了呢?
「蔚湘,可以背了。」葉繼儒威嚴地指示著。
「呃,我——」她正要坦誠自己沒有背好。
但陸湛早她一步道:
「伯父,我想提早搭校車,免得車上人多擠得不舒服。我會代為檢視蔚湘默書的成果,可以嗎?」
哪有不可以的?有品學兼優的陸湛盯著,女兒哪會出什麼岔子?葉繼儒難得地點頭應允,但仍以眼神掃過女兒,其中的嚴格不必言明。
「那就交給你了,陸湛。」
葉蔚湘低著頭,無言地背起書包,跟在陸湛後頭一同走出門,差點忘了要向父母道再見,還是陸湛以手勢指點了下,她才回過神,對父母的方向躬了下身:
「爸、媽,我去上學了。」
「路上小心點。」葉夫人笑應。
出了家門,每一次都會不由自主地暗吁一口氣,持續著她沉默與無言。外人看來的柔婉文靜,其實哪知是她與世隔絕的一種姿態;不是蓄意,只是沒有自我發展的空間容她去敞開自己,所以,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真實的她會是什麼模樣。
上學、放學;溫書、聽訓;回臥室發呆,放假時與陸湛一同去圖書館看書,或去聽音樂會、歌劇、演講……日子啊,十數年來不曾稍有變動,未來也不容她去規劃不同的步伐吧?在十七歲的九月時節,她因為不知愁而憂鬱,不知道是否也應歸類為無病呻吟?
「又胡思亂想了。」陸湛展現溫雅的笑容正視她,屈低他一七八公分的身長而就她一六0公分的勻稱身段,平視著她嬌美若芙蓉的嫩致臉蛋。
也只有面對她,他才會有這麼溫柔細膩的神情,收起他慣有的冷靜銳利。他的柔情,一生只傾注她一人身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得他癡狂至此。
葉蔚湘看著他,淡淡一笑。
「剛才謝謝你。」
「又說客氣話,我們之間不需要。」
他執起她左手盈握,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上頭的紋刻是一朵朵的清蓮。那是他送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也是在雙方家長暗允下,某種可以稱得上訂情物的環套;他買了一對,她戴右手、他戴左手,每當他執住她手時,交相輝映著銀光,讓他安心且欣喜地明白自己終生會擁有這清艷柔婉女子一生的事實。
她低著頭也看著交握的手,沒有情有所依的喜悅,只有她十七年來一直承擔著的壓力,自戒指套上後,如今又添了一椿。她是父母兄長的乖女兒、乖妹妹,日後是陸湛的情人、妻子,然後十數年後,不會有意外的是孩子的母親……眾人呵護著的一生,唯一的遺憾,大抵是她不曾屬於「自己的」吧!
有何不可呢?她是天生下來就必須柔順乖巧的葉蔚湘呀!沒有太出色的才情,沒有太鮮明的性格,飛不開,也跳不遠:自然就沒有恣意輕狂的本錢。
所有癡想,都只是無病呻吟而已。
「校車來了。」她抽回手,縮入裙袋中,別開了臉看向添有「展申」校徽的白藍相間顏色的校車,嶄新而耀眼地駛了過來。
這是中部學子們眼中的一流貴族學校,名聲響亮、作風民主,是真正讓學生主導與發揮的地方。然而若不是她聯考失利,沒有考到女中,今日展中便無緣收到陸湛這名天才學生,並且讓展中再度擁有奪取全國大專榜首的希望;可見陸湛在展中的地位有多麼叱吒風雲。
他總是為她做許多事,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國中時期寧願停學一年,並且堅決不讓師長們安排他以資優生資格跳讀高中,全是為了與她同班。如今他身為學生會長,做得有聲有色,成為展中創校以來罕見的男性學生會長,優異的領導使學校的校風更富蓬勃朝氣;唯一擅用的特權是,無論如何都要與她同班。
只要一出家門,他就要無時不刻守住她。從她五歲時搬來與陸湛居住在同一大樓後,情況不曾變過一絲一毫。
她只能認命,接受全校女同學艷羨目光,然後笑自己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這樣卓絕的男子都不能讓她掀起愛戀的感覺,那麼她若不是神經已麻痺,就是天性中存著無情冷感因子。
看著他扶著她上車,找到位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守護,強健的臂膀圈住她肩,一副完全佔有的姿態。
葉蔚湘輕歎——
似乎,一輩子都必須這麼過下去了。
瀰漫在心的,是濃厚的郁,與無奈的順從……
※ ※ ※
不到十坪大的老舊房間,橫陳著三、四個酒臭味沖天、衣衫不整的男子,凌亂的程度與跡近頹圮的牆形成對味的調調,一縷白煙逸散於闃暗空間內,蕭索、頹廢便無所不在地展現了。
「我也要抽一根。」
屋內尚存清醒的,是一對男女。男的依牆而靠,站在窗邊的暗處死角,漠然且孤絕地無視一物,任煙霧將他圍繞得縹緲虛無。
站在距男子三步遠、在煙霧以外相視的,是一名短髮上至少有十種顏色的少女;豐滿的身段包裡在黑皮衣、皮裙之中,前衛的中空裝露出古銅色的結實小腹,也緊束得上下圍隨時像要迸裂,傲然呈現自己超越青少女應有的魔鬼身段。
「給我煙。」她又開口說了一次,並且毫不客氣地探出手,要穿過煙霧拿下他唇邊叼著的煙。
但她一如所預料的沒有成功,男子早她一步將煙頭往牆上捻熄,彈手丟出窗外,沒有看她,也沒有讓她更越雷池一步。
「謙哥,我是你的女人。」低啞且不馴的嗓音,訴諸的是宣示,也是警告。
他——耿雄謙揚著一抹沒笑意的虛應,扯開了唇邊的紋路:
「那是你說的。我耿雄謙何德何能讓『翊揚高職』的紅雉幫大姊頭委身?如果全中部高中向我挑戰的派系輸了之後都要委靠過來,那我是消受不起的。昨夜的請罪宴,依道義,我接受了;你藉酒醉不走,也讓你睡了一夜,有沒有成為我的女人,所有兄弟都知道,你還是別亂放話的好。」輕描淡寫的語調,卻不容忽視地將一字一句釘入聽者的耳中。
「我會讓你改變主意的。」猛然跨近了一大步,她豐滿的身體貼近了他,存心挑逗與挑釁,媚眼如絲地審視他臉上的反應。「除非你不是男人,否則你該有點反應。我李秋雉從不與男人廝混,但只要我看上的男人,就非要不可。我找了這麼些年,只有你是成氣候的,而且你不是一般的混混;你有遠大的志向,眼光放得遠,寬大的氣量,致使你日後必是黑社會上獨當一面的霸主。我是你需要的女人,相信我。我們天生注定要在一起,互相在未來的路上扶持,我要你當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耿雄謙沒有推開她,但眼中的冷淡未稍減分毫:
「我的未來不需要女人扶持,我自己的天下自己打。」
「即使如此,你也需要一個足以匹配你的女人。」
她塗著深藍蔻丹的手指滑上他性格的面孔,依戀著這張布著細碎疤痕、不顯英俊卻氣勢迫人的臉——光這一雙濃眉利眼,就足以令她傾心;這是一個值得她爭取的男人,不顧一切也必須得到。
足以匹配他的女人?他譏諷一笑。既然決定日後的生活必然是腥風血雨,隨時有死亡的到來,他何須有女人?拖累自己,也讓女人流淚,就像……
猛甩開腦中即將轉來不悅的記憶,他輕且堅定地將她推開,側身看向窗外,打開窗戶一角,如刀雕斧砌的線條全是漠然的表態。
李秋雉走過來與他並肩而立,看著移向中天的太陽笑道:
「看來你們今天又要蹺掉好幾堂課了。」
「是呀。」他漫應,低首看著左手腕上的紗布,深思著昨日那場打鬥過後必須等多久才會再來一回合。
以流氓、太妹著名的「風神高中」,自然少不了打架、械鬥的重頭戲。適者生存的定律下,那便是一種宿命,一如全中部著名的私立貴族高中——展鋒,他們能展現的不過是包裝過度的外表、氣質;乖寶寶之代稱。
各校產物各有不同,入了什麼校,就做什麼事。
一輛亮麗新穎的展中校車正巧由破敗的公寓前駛過,格格不入地穿梭在這條破街老巷中。
他微笑著。
雲與泥的不同呵,永永遠遠不會有交集;世人的價值觀、他的看法,都是一樣的。
李秋雉笑著道:
「全中部最招搖的學校,連車子也囂張得很。」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他們是貴族,我們是垃圾。」她冷笑地說出世人的想法。
低沉地逸出笑聲,他又燃起一根煙,也遞給了她一根,然後才譏諷道:
「可不是嗎?」
※ ※ ※
新學期的開始,對展鋒高中而言,向來不曾有過冷場的一刻。熱熱鬧問的各種選項抬了出來,又有運動會、園遊會要接連著登場,別說學生會長兼班聯會長陸湛必然忙得不可開交,整個學生會也沒有喘息的一刻。
也只有在這當口令陸湛無法全心全力地護花,每天能和葉蔚湘一同上學,卻不見得可以一道回家。不過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上下學都由校車接送,他向來是放心的。
錯過了第一班次的校車,第二班開車時間是五點十分。葉蔚湘看著身下被夕陽拖得長長的影子,晝長的夏季依然在九月延伸著訊息,秋意一向遲來,所以眼前的夕陽大抵說得有些早。
四點五十分,校園內因活動而熱鬧喧嘩,沒有放學時應有的冷清,有人在操場踢足球,有人在釘制看板、繪畫海報,而新一批候車的學子,也聚集在涼亭內閒談,清一色貴族高中的氣勢,個個紅男綠女有著粉雕玉琢的好相貌。
這是她生存的一方世界,卻又如此格格不入。多年來習慣性地被守護,她連什麼叫知心密友都沒能體會,在同性之間只是純粹的同學關係,更甭說異性了,方圓數十尺,沒異性有越雷池的機會。
禮貌性地與一些女同學微笑點頭做無聲的招呼後,她走到校門口,凝望延伸不見彼端的木棉道,又寬、又長、又直。由市中心驅車而來,有富盛名的貴族展中、有惡名昭彰的私立風神高中,以及另一所省立高職,在上下課的時段可說是人潮洶湧如泉瀑,只有此時的空檔,才見一絲蕭瑟的清幽。
她忍不住又跨出了好幾步,伸手觸碰著一棵高大的木棉樹,看著上頭枝葉間陽光閃爍,一棵走過一棵,著迷地追隨星光也似的晶亮。
微微漾著粉紅唇,露出單純的笑意;要是陸湛知道了,必然會訓她無聊吧,居然會為這種理所當然的景色而欣喜?
不知碰觸了多少株,她的腳步漸快,甩掉父母教授的淑女教規,暫忘陸湛的三令五申,小跑步地追逐過一棵又一棵挺拔的木棉樹,細嫩的小手每跑過一棵就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在發疼,心在發熱,而臉——因恣意而展顏。
終於體力耗盡,蹲在地上喘氣,才知道自己跑到第二個交叉路口,距校莫約有三百公尺的地方,往右邊轉過去,則會通向惡名昭彰的風神高中。
即使兩校距離如此近,多年來卻是有默契地井水不犯河水,偶爾聽同學聚在一起高談闊論,總會提起風神高中的打鬥事跡;據說一年前畢業的天才學姊羅蝶起的男友,正是風神的地下教父。
種種被神化的傳聞,造成大家注意的話題不絕,一如他們展中亦是別人口中的話題那般。
再走莫約五十公尺,就是公車站牌了,她沒有多想地決定搭公車回家。雖然向來搭校車,但也有幾次不得不搭公車的例外,而且常是陸湛所決定的;身為萬人矚目的學生會長兼全能王子,他受青睬的程度可不只限於展中而已,自是不乏被女同學追蹤糾纏的例子出現,倘若到了不勝其擾的地步,他們就會改搭公車來避開,因為陸湛絕不允許在他與她相處的時間中,有第三者打擾。
才剛走到站牌邊,公車已緩緩地駛了過來。由於前一站是風神高中門口,可以料見車上大多是風神高中的學生。她其實是有些害怕的,但仍然招手讓公車停下來,毅然地上車去。
幸好這個時段沒有多少學生,而且號稱全中部最惡名昭彰的高中,畢竟也不全是凶神惡煞,她坐在司機後頭的空位子,沒花心神打量車上的成員,一貫的恬然嫻靜,卻不代表人家也回以相同的漠然無視。
「咦!這妞兒漂亮!」公車最後一排座位上有名男生吹了聲口哨。
「展中的校服夠炫!」頭髮上染了四種顏色的少女不屑地回著,雙手忙著打理頭髮。
一個男生由前頭走來後面報告著:
「那個是葉蔚湘啦!那個天才學生陸湛的馬子啦!」
陸湛?!如雷灌耳的大名,成功地引來男男女女的注目,尤其女生們更是雙眼發出星光。
「哦!那就是說,她正是展鋒的校花了?」
「不對啦!展鋒的校花是王雯琳啦!」一名男生不容許自己包打聽的大名被污辱。
「白癡蛋!要不是陸湛做了手腳,你以為王雯琳能當校花呀?你自己去比較看看,人家葉蔚湘好看多了。」
眾人一致點頭。
一名女生又說了:
「一直聽說陸湛對他的馬子保護得要死,沒有一個男的能接近她半公尺以內,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言語中充滿了羨慕,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成為又帥、又聰明的王子的女人,並且深受愛戀保護,那可是身為女人一生的大美夢哩!
「我們去打一聲招呼怎樣?」麻臉男子提議。
「你想死嗎?惹人家貴族學校的學生,人家才不會理你。」一名女生潑冷水。
沒有人會或忘那位陸湛天才恰巧也得到過全中部高中男子組跆拳道第一名的殊榮,如果陸湛愛葉蔚湘更甚於自己生命的傳聞屬實,那他們最好識時務一點,免得因一時好玩而落了個橫躺病床三個月的下場。
沉默了好一晌,一名頭髮五顏六色的少女不悅地叫著:
「沒用!你們那副死樣子,好像陸湛不能惹似的!你們別忘了,我們風神的老大也是很強的,中部的中學生哪一個敢在他面前造反?!」
另一名竹竿女拍拍她的頭:
「那是不同的啦!我們耿老大很厲害沒錯,但與陸湛根本是不同世界,不能比啦!」
黑與白怎麼比?沒得比。大家一致贊同。
唯一相同的是,這兩個男人都是他們這票小小高中生眼中高不可仰的人種,只能望之興歎,在心中偷偷仰慕而已了。
公車駛緩了下來,又將載上一批新乘客,未停妥之前,已有人低呼了出來,聲音無比敬畏:
「呀……是左輔右弼——哎呀,耿老大也在耶!」
低叫完後,不必有人帶頭吆喝,一群風神高中的學生們全自動地站起來,並且騰出三排位子等他們敬畏的人來坐;這是對他們領校老大的尊敬,即使沒有人規範,自動就是會有人那麼做,而且哄鬧的車上瞬間鴉雀無聲。
車上氣氛的丕變,並沒有驚嚇到沉思中的葉蔚湘,直到她不經意的眼光對上了那名正在上車的男子時,心口猛烈撞擊了下。她飛快地閃開眼,看向她左方的窗外,微顫的手棲息在心口,安撫著那一瞬間的震盪。
她向來不看男子的,尤其不敢去與男人對視,不管是父親的威厲,或是陸湛深沉的溫柔,她都不敢直視,怎麼會不小心與那男人對上了一眼竟那般的心震呢?
呀……那是一雙闃黑得不可思議的眼,也寒冷得讓人害怕,可是……她怎麼會有再看一眼的衝動呢?等等……閉上眼——老天,她今天脫軌的事已做太多了,不能再放肆。
她感覺到身邊的位子有人生了下來,但沒有投以太多的關注。事實上,她開始為自己今天的「不乖」而懺悔,今天晚上陸湛一定會問她為什麼沒搭校車,而她沒有什麼理由來為自己開脫。
不一會,已到了她必須下車的站牌,她連忙對司機道:
「對不起,麻煩前面站牌停一下,我要下車。」
沒有多餘可以發呆的時間,她摟住書包正要起身,才愣住了——她身邊坐著的,正是剛才與她對視一眼的男子!
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很……有氣勢的一張臉,一雙鷹般的銳目正-自假寐著,減少了些許嚇人的氣息;他雙手抱胸,隱約看得到他左手臂靠近肩胛處綁著沾血的繃帶,可能是那樣的傷痕使他疲憊,才會有短暫的休憩——哦!老天,她在亂想些什麼?!
又一次,她對上了那雙眼。
他揚起一邊濃眉。
她低下頭:
「對不起,我要下車。」
他的長腿將腳下的空間全塞滿了,益加顯得侷促不已,自然,也沒有容得她走出去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晌,才緩緩起身,退出座位的空間,立於走道上。
她沒敢抬頭直視他壓迫人的身長,略顯急促地走了出來,而司機突-的煞車讓她整個人跌了出去,低呼聲尚未揚出,一隻手臂已橫伸在身前,扶住她肩頭,讓她整個人跌靠在他手臂上得以不出醜。
「謝……謝……」
匆忙謝過,她逃難似的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小碎步跑向家門的方向而去,沒膽停下來撫平自己狂亂的心跳。
像是一抹馨香飛掠而過……
他不甚在意地跌坐回位子上,又閉上眼。
「謙哥,她是展中的校花,叫——」左輔王正威湊過來要說明。
「閉嘴,讓我休息。」
「是。」王正威訕訕地回坐。美女當前也不心動,看來他這個老大是真的對女人沒興趣了。明明看起來有那麼點譜呀……也許是他自己多心了吧?
展中的校花?耿雄謙扯動唇角。那可不是代表著貴族的另一世界人類嗎?
那樣的香……那樣的柔……雲與泥的差別……
他笑著,眉毛卻擰了起來。
※ ※ ※
有過一次私自行動的不乖紀錄之後,好一陣時日陸湛管她管得很嚴,甚至沒讓她單獨回家;有時他要開會,也會留她下來一同關在學生會辦公室內參與會議。
他總是擔心不知人間險惡的她遇上壞人,或遭到任何不測,總以為一旦他沒看住她,她一定會出事。愛上一個人之後就是以佔有來表示嗎?
坐在窗前的平台上,她無心加入那一群校內菁英的談話,逕自看著外邊,也思索著自己不能自主的生命。
「你的洋娃娃在不開心哩!」副會長劉雁影托著眼鏡淺笑著閒語了一句,也成功打斷陸湛閱讀紀錄的心思。
他看了一眼,道:
「你太閒了是嗎?」又埋首回公事,只是那心情已難平靜無波。
劉雁影笑得益加不懷好意:
「很少看她笑過哩,要不要裝個更好用的電池來控制她的笑感神經?」
「劉同學,你節制一些。」陸湛聲音中加入冰寒,同時也被砸中了痛處。有小聰明而且不時加以招搖的女人最令人厭惡,尤其當那個女人自以為瞭解一切時。
劉雁影收起笑容,還以相等的冰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人,即使日後成為你的妻子,她依然是獨立的個體,不是機器人。」
「你會有機會發表高見的,當你三、四十歲成為『失婚聯盟』盟主那一天。」
他的攻擊向來毫不留情。
「你這一生太順利,所以你狂妄得嚇人,怕是一旦跌倒了,也不會太好看,更別說要求有風度那一類的東西了。」
陸湛冷笑以對:
「你淨可以數著日子去等我跌倒那一天的到來,每一個失敗者都有這種基本的權利。」
與這種跡近萬能的男人舌戰是何等的不智,難怪他能橫行至今,沒人敢纓其鋒。劉雁影吞下到嘴邊的話,不打算與這人再戰下去,神秘投以一笑,走向佳人所在的窗邊,一手搭上了葉蔚湘的香肩:
「蔚湘學妹,待在這兒很無聊吧?」
葉蔚湘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這個三年級的學姊,禮貌回答道:
「不會。是我打擾你們開會了。」
「你少來煩她。」陸湛抓開她手,口氣森冷,形態上更是全然的佔有。
劉雁影抽回手,嘖嘖咋舌了兩下:
「當初你們入學時,知道學姊們怎麼形容嗎?一朵溫室名花,與一隻狺狺低咆的護花狼大。陸同學,護花犬同時也可以當採花手嗎?」
沒有等回音,她走開了去,自然也明白自己惹惱了陸湛不會有好下場,但她直腸子慣了,對看不順眼的事能隱忍到今天才開口已屬了不起,哪還管其它。
「不要生氣。」她看著他冷怒的眼,輕聲要求。
陸湛看向她時,已回復慣有的溫柔。
「你可以去校園內走一走,但不要走出校門口,知道嗎?再過四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滿坑滿谷的不滿及怒氣全在她眼波下化為繞指柔。他早已知道,她是他生命中注定了要馴服他的人。
葉蔚湘點了點頭,禁不住又道:
「學姊沒有惡意。」她對劉雁影的好感,來自欽羨她天生敢言敢當的脾性,正好是她沒有卻又渴望的。
「既然你開口,我當然不介意。」他笑。喜歡她對他的要求與依賴,因為太少有,所以更加珍貴可喜。
「那……我去操埸走一走。」她起身。
他執起她手。輕輕吻了下她白嫩的手背,才放行,深切的依戀盡在不言中。
抽回手,背在身後,她低首離去。
她是陸湛最珍愛的洋娃娃——太貼切不過的形容詞呵!
※ ※ ※
生命中的緣分,向來是由許多的不經意拼湊而成,也讓模糊的印象逐漸鐫鏤上心頭,鮮明得不能忽視。
不知是怎樣養成這個習憤,只要陸湛一沒空,她就制止不了想跳脫一成不變的日子,任芳心恣意去達成種種自由的想望。雖然不是什麼叛逆的作為,卻能得到真實的喜悅;她只是想為自己作主,證明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罷了。
陸湛不知道嗎?他應是知道的,但他不知為何竟會放鬆了滴水不漏的監護,給了她少許喘氣的空間。不過,也許當她自由一人時。周邊早已佈滿了眼線得以讓他依然掌控,但她不曾奢求更多了。
給她一個人獨自冥想發呆的空間,已夠她感激。
今日又是獨自回家時刻,但她乖乖地搭了四點四十五分的校車回家,因為五點二十分鐘陸湛會打電話回家查勤,倘若她沒有在時間內回去,那她恐怕又得被收回喘息的空間了。
之間,她尚能有十數分鐘可以步行。
下了校車,看著自家所住的智能型住宅大樓矗立在公園樹林步道的後方,閃動傲人的潔白光亮,竟讓她升起了些微的畏避;一直以來,家對她而言都是那種感覺。撇開眼,她走入公園,尋了池塘邊的一塊空地,坐在面池的椅子上發呆。
人人眼中看到好教養、乖巧柔順的葉蔚湘,又哪裡知曉她的柔順來自天生中的膽小怕責備呢?沒錯,她性格中的敗筆來自膽小,致使永遠一事無成,所以她只能投機取巧地任人搓圓捏扁,然後博取所有人的稱讚。然而,那些人喜愛的,是真正的她嗎?父母滿意的她、陸湛喜愛的她、師長同學眼中的她,也不過是披了討喜外衣的葉蔚湘而已呀!
給自己的憂鬱找到了方向,可不是。
不能這樣挑剔的,否則她的缺點會多了一項,叫做憤世嫉俗。
忍不住笑了起來,仗著四下無人,她改而坐在草皮上,伸手撥弄池塘水;要是陸湛知道了,必定會喝止她,怕池水太髒會令她生病。
「呀!」低呼一聲,她倏地抽回手,訝然地看清池水下面有好幾隻肥大的鯉魚正靠了過來,差點將她的手指當成食物啃。「我的手不是魚飼料哦!」雙手背在身後,她小聲地告訴池中的魚:「我明天帶一些麵包屑給你們吃好不好?」
鯉魚們見無食物可吃,早已悠遊而去。她雙手支著池畔,傾身要找魚兒們的行蹤,已不復見,倒是向西的夕陽提醒她該回家了。她站起身,拍撫裙子上的草屑,必須弄得乾乾淨淨才能進家門,而愉悅的心也漸漸回復初來的沉重:又是一天了。
轉身要走出公園,不料一抹男性身影不期然撞入她視線中,她愣了下,不知道這方天地幾時有了第二個人,而她卻渾然無所覺。怔然無措地別開眼,走了幾步,才因腦中飛掠過的熟悉而頓住——那人……她見過嗎?
旋過身子,她斗膽地又看了過去,卻輕抽了口氣——她記起來了,是公車上那個男子,有一雙闃暗得令人心悸的眼的人!而他似乎也沒料到她會再回首,已走到她剛才席地而坐的地方,正躬身拾起她飄落的粉藍髮帶。
景像有一-那的凝結。他默然無語;她屏住氣息而任芳心張狂悸動,如脫韁野馬那般。
他拾了她的絲帶……
耿雄謙向來冷靜的外表,卻抑制不了狠狽襲擊而上。
著了什麼魔讓他有這種可笑的舉動?!惡狠狠的眼光不客氣地瞅上了她小鹿似驚惶張著的大眼,他大步走向她,將髮帶遞到她面前,無言地命令她拿去。
她退了一小步,被他迫人的霸氣嚇得畏卻,竟是沒膽伸手承接,又退了好幾步,轉身跑開。心跳狂烈的聲響蓋過了她所有的知覺與聽覺,那種膽怯不知從何而來,令她紛亂不已,理不出正確原由。
「站住!」鐵般的大掌在她逃跑的數秒內牢抓住她細瘦的手腕,硬是扯住她的身形。
「好痛!」她低呼,卻沒有力氣去掙扎,也不懂得如何對抗蠻力的侵略。望入一雙惡狠狠的眼,嚇得她眼中凝聚淚花,倉卒間,同時也看到了他凌亂的衣裳上有打鬥初歇的痕跡……他是……不良少年呀!
「是!我就是不良少年!你們貴族人類眼中的敗類!」耿雄謙扭曲地扯出一個邪笑,向來不動的心緒被她一雙明眸所透露的訊息惹毛了,執意且惡劣地想讓這乖乖女流淚!
不良少年向來都這麼做的,不是嗎?
然而,當真她流下了淚,他的煩悶卻更為沉重。
將髮帶塞回她手中,他放開她,道:
「滾回你的世界去!」
「對不起……」她努力要逼回眼淚,鼻音卻濃得難以掩飾哭泣的事實;她羞愧地道歉,雖不明白自己何時傷了人,卻能深切地感到他眼中怒意來自她無意中的刺傷,自然地讓道歉溜出口:「我傷害了你……」
他回復冷然:
「沒什麼好道歉。」
心中為她的敏感而心驚,她看起來那麼嬌弱、受盡保護,怎麼可能會有體恤他人的溫柔?不!這不是他要的,更不是他要得起的,所以他不該深想;他今天根本是著了魔才做出一連串的蠢事!
「回家去。」他轉身而去,僵直而氣憤地大步走開,沒看她一眼。
葉蔚湘看著他的背影走遠,低頭看自己被抓紅的手腕與手中的藍緞帶,酸酸甜甜的感覺浮上心頭。見過他兩次,總是見到他負傷。是的,那是另一個世界才會有的生活方式,拳頭、刀槍、暴力……好可怕!
他是怎樣的人呢?為什麼總在受傷?而那樣的事情,竟令她的心猛烈地糾緊不已,為什麼呢?
生命中的緣分呵,常是由許多不經意促成……
烙印上心頭的第一名男性,居然不是對她呵護備至的陸湛,而是那個不知名、並且來自另一世界的人。命運的擺弄,常是令人不知所措的呀!
她沒有對抗的意圖,只有習慣性地順服……夾著些微酸酸甜甜的滋味。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二章
星期天,難得的放假日。趁著葉繼儒北上開會,葉夫人讓葉蔚湘過了一個真正的假日,不必六點整起床灑掃應對進退、不必背古文、不必習字帖、不必溫書,更不必小考。兩名兄長早已去學校打球,而她被允許睡到日上三竿,但因為習憤的早起,讓她只多貪睡了一小時。
陸湛今日亦北上去與父母同聚。自從陸家以食品業掘起之後,穩紮穩打地經營十幾年下來,如今已在商界佔有一席之地。兩年前因工作上的方便,陸氏夫婦已搬到北部,而陸湛則為了葉蔚湘而留下,但每個月必定抽一天空上台北與父母相聚;所以今日的她,是真正的自由了。
將自己的房間整理好。才要準備去圖書館借書。電話鈴正巧響了起來。
是葉夫人接的,叫她道:
「蔚湘,聽電話,陸湛從台北打來的。」
這陸湛啊,總無時無刻地盯住她。
「我是蔚湘。」她輕聲對話筒說。
那頭傳來陸湛的低沉嗓音:
「剛起來吧?要出門嗎?」
「去圖書館借一些書。」她回答得小心,也怕他反對。
「別去文化中心借,到省圖借就好了。假日人多,借了書別逗留太久,早些回家。我中午再打過來。」他習慣性地命令兼囑咐。
「知道了。」
掛上電話,她背起背包對母親道:
「媽,我去圖書館了。」
「中午回來嗎?」葉夫人問。
她低下頭,專心穿鞋,沉默了許久才道:
「不……回來。我會在體專那邊吃午飯。」
「哦。別逛太久,知道嗎?」
「知道了。」
步出家門,踏出大樓的土地,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輕鬆。看著艷陽炫人心神,十月了,秋老虎半點不饒人,而她單純如白紙的芳心飄落了幾滴色彩,渲染在不經意的心湖,漣漪陣陣,泛桃紅夾碧綠,竟是繽紛意境。
只是,人何在?
十七、八歲適合單戀,不知是誰這麼說過的。
今日她穿了一襲淺藍洋裝,勾勒著輕盈的身段。將披肩的發編成了兩條安分規矩的髮辮,以藍絲帶繫著——自從那一回的相遇過後,她不再用其它顏色的髮帶了。
思念來得洶湧如潮起,掛心縈懷來得突如其來,這樣去寄托一分愛戀,是否顯得太輕率?不知他姓啥?名誰?不知道他心性為人?她什麼都不知道,卻獨獨深刻於那樣孤傲的一雙眼與孑然的背影;心,便陷落了。
盲目的下場向來不會好到哪兒去,也許,她只是想為自己尋一方全然自由的空間吧!沒有父母、沒有陸湛,有的,只是她的選擇與她的愛戀;她畢竟是個「人」呀……
在省立圖館前下公車,她沒有急著走入冷氣房的恩典中,反而沿著步道走。這邊雖屬於市區了,但仍是較為杳無人煙的地方,她喜歡這種清幽,但也忘了清幽的地方向來亦藏著危險,尤其像她這般美麗的女孩幾個流氣的中年男子跟在她後頭好一會了,猥褻且-髒的外表流露著邪淫的興奮,搓著雙手等待眼中的肥肉掉入口中。
三名男子中有一名率先衝到葉蔚湘面前,露出滿是檳榔垢的黃板牙道:
「小姐,卡水哦,要不要與叔叔聊天呀?」趨近的身體不僅擋住她的去路,更把她逼退入左方的死巷子中。
她轉身想逃,卻差點投入另兩具散發惡臭的男性軀體中,她猛吸了口氣,將背包抱在懷中,驚惶地看著三張猥褻的面孔。
「你們做什麼?!」她低喝著,卻掩不住口氣中的恐懼,雙腿抖得都快站不住了,四下無人的事實令心中的不安更張狂地到來。
「小妹妹,別怕、別怕,叔叔都是好人。嘿……真漂亮……」中間那名略胖男子伸出污黑的手要摸上她臉蛋。
她揮著背包打開,但同時三、六隻手往她身上襲來,根本令地無力招架,只能哽咽且徒勞地叫著:
「放開我,你們走開、走開!」
一隻祿山爪趁她不能兼顧時即將罩上她的胸部。
淚水泛滿眼眶,她哭叫出來:
「不要!」
然,意料中的輕薄並沒有到來,一隻木棍打斜裡揮來,正中目標地打開了那一隻爪子,豬嚎聲尖銳地揚起,在眼花的一瞬間,她的視線內填滿了一具寬廣的身軀,而那背上……有一條血跡滲透了他的白襯衫。
是他,那個總是負著傷的男子!
而今日,他的新傷痕看來相當嚴重,但即使是有傷在身,他身上迸發的氣勢仍森冷得讓人膽寒。
「渾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敢與我們搶女人?!」中年男子破口大罵,尤其在看清眼前的小伙子早已一臉失血過多的蒼白後,更顯不屑。
耿雄謙全身都痛得要命,半小時前,他面對的是黑道派出的打手級人物,雖然被打得渾身是傷,但勝利的人是他,他已沒有多餘的體力去應付再多的打鬥了。
但,天殺的!這女人跑來這種流浪漢聚集的地方找死嗎?而他撐著已然疲憊的身體,卻見不得她受人輕薄,看來他還得熬上一回打鬥才能閉上眼休息了。
該死的女人!該殺的禍水!也該死的英雄主義作祟!提住一口氣,沒讓那三人有叫囂的時間,他必須把握自己尚餘的清醒,一次解決。所以他借助木棍,衝入三人之中,便是快、狠、準地出手,沒理會他們亮出來的刀刃;反正身上的傷口已夠多,不差一、兩道來加入其中。當然,他得到了三、四道血口,但是一如以往,他也是勝利者,將三名流浪漢打倒在地,至少會昏迷上一日夜,他才氣虛地靠牆而坐,再也沒有力氣起身,閉上雙眼只想狠狠睡上一覺。
一隻柔軟的小手探上他的額頭。
他睜開眼,吐出冷然的字句:
「走開,回家去!」
眼淚尚掛在粉頰邊,餘悸猶未平,但她溫柔的雙眼中盈滿關心與堅決「我扶你去醫院。」
「不必。」他甩掉她的手與她傳來的溫暖。
「那……我送你回家。」她不敢再碰他,怕他又揮開。
「滾開!」
看來不能在這邊得到休息的機會了。他低咒了聲。勉力支起身子,蹣跚地往他租的小公寓走去——有三百公尺的距離,但以他目前受傷的狀況而言,簡直像是繞了南北極一回般遙遠。他喘著氣,明白自己的傷口必須處理,力氣已告終結,但這樣的情形他早已習慣,心煩的只是那名老鑽入他心房的女人,令他心神不寧也就算了,偏又活生生在他眼前出現,真……他媽的!
葉蔚湘悄聲跟在他身後,見他艱難地扶牆而走,不敢走過去,只能擔憂地看著他;直到無牆可依,他踉蹌了下,她衝動地近了他身,抓牢他手臂「你還沒走?!」他吼聲如雷。
生平沒被罵得這麼大聲的葉蔚湘,一臉嚇得面無血色,但她依然堅持地扶著他。
「我送你回家。」
「你別以為我是什麼善良人士!我比那三個男子好不了多少!如果你想要把乾淨的身體獻給你丈夫,最好別跟我回家。」他只是恐嚇,然而氣急敗壞吼完後,卻發現那同時也是事實,他會要了她。
她低下頭,咬著牙不置一辭,久久才道:
「我還是要送你回家!」
他粗魯地將她小臉扳起來面對他: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說我會吃了你!」
她硬是不回話,咬白了下唇表示她的倔強。
「別咬著唇!」他喝令!氣她虐待自己的唇,更氣自己的在意,向來冷然的心正咒著他所有聽過的髒話。他一定是瘋了,每見到這女人就瘋一次,徹徹底底地中邪!
葉蔚湘櫻唇微張,眼淚差點被吼了下來,拚命忍住淚水,輕道:
「讓我幫你包傷口好嗎?」
望著那雙水意盈盈的眼眸,眼淚會揪痛別人的心,他此刻真切地體會到了。就在他全然無防範之時,她,就這麼出現了,攪亂了他的步調章法,而他卻無計可施。
屈服的人,竟是他——這個生下來便不懂屈服為何物的耿雄謙!
「隨便你!」
他放開她,大步地走回公寓,每走一步便拉扯得傷口更加疼痛。誰會相信。此刻他最需要的正是這種痛來分散心中莫名的煩悶。
全是那個女人!
葉蔚湘很快又跟上去扶持著他,他沒有推開,也——沒力氣去推開。
走上了生銹的鐵製扶梯,打開了斑駁的門板,看到的是相同破舊的內部與簡陋的陳設,一張單人床、一組破舊的沙發椅,與不搭調的籐桌,區隔了一間浴室,便再無其它。他的衣物橫陳在一個盆子中,乾淨的則掛在沙發身上,最齊全的應是放在窗台上的醫藥用品。
她扶他坐在床上,忙去盛來清水,將藥物全放在桌上。然而她的動作也只能做這麼多了……因為她想起他們素昧平生,而他的傷口都在身體上……
「你可以回去了。」他銳利地發現她的羞赧,淺淺地嘲笑著。
「我包完傷口就會走。」
她決定先弄好他臉上以及四肢上的傷口,將濕毛巾輕輕抹上他的臉他抓住她雙手:
「你膽子很大!」
「我……只是想感謝你……」
「那你以身相許就行了!」他竟粗魯地一手罩住她小巧的胸部,胡亂摸了下。
「呀!」她低叫,掙脫他雙手,護住上身退到窗邊,驚恐且不置信地看著他。
他怎麼可以這樣他冷笑:
「我說過我不是好人。」
他又走近幾步,捧住她面孔,決定徹底嚇壞她,毫不溫柔地低下頭,吻住她粉嫩的唇瓣,想要逼哭她。然而再一次計算失誤,他嘗到了甘甜,感受到了激越在全身奔流,電光火石般的狂熱在兩具軀體間交錯。他的粗魯無法持久,終究成了溫柔輕憐……雙手有它自由的意識,圈住她嬌軀,安撫著她的害怕與不安,終至她完全臣服,嵌合在他的懷抱中……
老天爺!他在幹什麼?!
葉蔚湘迷茫地知道他強吻了她,起初害怕於他的粗魯,但後來,他好溫柔,而她的身體顫抖著狂熱,呼應著他的掠奪……她是屬於這個男人的呀!陸湛吻過她,但她只感到害怕與認命,但這人……這人引燃她的悸動與狂熱……她不是冷感,只是命中所屬的人如今才出現,而他吻了她……
四目相對,他灼灼地盯視她:
「你的名字?」
「葉……蔚湘……」她依然在顫抖。
「我是耿雄謙。記住了?」
這樣的交集,還會有持續下去的發展嗎?
他眼中滿是深沉的漠然,她的心不自覺地沉到深處,眼淚再度流了下來……
※ ※ ※
認識了這樣的一個人之後,才知曉他有怎樣的豐功偉業,他正是展中學子們的話題人物之一。
耿雄謙,風神高中的老大,統合了所有派系,成為風神高中五年來第一位真正共擁的老大,在半年內打敗了所有上前挑戰的不良少年。他是那種赤手打天下的人,打起架來像是不要命,日前才與中部某高工發生摩擦,並牽扯出一些真正混黑道的人。聽說他並不是純粹的小太保,他正是那種立志要闖黑道的男人,身世不詳,自力更生,無人援助。
當然,一個男子想要成為話題,先決條件就是要有出色的外表與令人動容的事跡。他條件十足。
這種男人,她惹不起。只是那感情的歸依向來不以條件來定奪,硬是遺失了一顆芳心,才發現自己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子;可是,他不要她。
過了一次期中考,第二次期中考又迫近了。陸湛將她盯得很緊;他是很敏銳的人,隱隱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所以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她沒有喘氣的空間,而耿雄謙更是不可能出現。
自始至終都是她在一廂情願,一如其它女子。
出色的男子向來為女人所心儀。時代的變遷,女權意識沒有覺醒太多,但大膽表態示愛卻超前了許多。這是女人的悲哀吧?總會輕易去拱月,繞著一名男子團團轉,那麼,她的心動夾雜在其中,是否也盲目得讓人厭惡?所以,耿雄謙根本不要她!
這樣的想法令她懦弱膽卻,不敢再踏往他的住所一步,而他自是想都不會想起她,更別談找她了。
陸湛盯死了她,無妨,反正她沒有任何想飛的念頭,任芳心隱隱作疼,無計可施。
今日又錯過了校車,因為陸湛開會開得晚,步出校門已是六點鐘的光景。夕陽余暈映得木棉道一片金黃色調,他拉著她的手往車站牌走去。
她打量他寬挺的背影,在展中俊挺的制服下,陸湛益加顯得出類拔萃,絲毫不遜於耿雄謙的氣勢,卻是截然不同的表態。而她的心坎,為什麼掛念的不是眼前必然會呵護她一輩子的男人,而偏是另一個不能心儀的人呢?管不住自己的心,終究要注定了不快的一生。
她竟是這麼的自找麻煩,生平第一次的叛逆、第一次的依心行事,卻招致這種下場,只能說是活該。為什麼這樣的心情不能回報在陸湛身上呢?那麼她的人生將會圓滿而快樂,並且——安全平穩。
陸湛不知何時已轉身面對她,看入她純真眼中的縹緲與寂然。近來新添的哀愁,令她蒼白了許多,他不是不明白,只是這樣一個習憤順從聽話的女孩,反而讓他習慣下命令,不懂溝通,也找不到方式。但那又如何,他所下的指令全是以她為考量,不會有壞的。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唯一不能掌握的,是她的心。
但那是因為她還小,再過個兩、三年,她情竇初開,為他而展顏,那時他所有的呵疼都會有了回報。他告訴自己,她只是還小不懂情而已,一切都不急,只須守住她便可以了;在那之前,只要她乖乖聽話就成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
「沒有。」她心虛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向來怕他會穿透人心的利眸,與另一雙譏誚的闃黑銳眼是那般相似的精悍,卻又截然不同地看待世情。
他勾起她下巴:
「別對我說謊,你不是說謊的料。近來我太忙,沒空與你談話,但我希望你心中有事會直接找我談,而不是等我注意到才在我的問話中開口。」
「只是……有些心煩而已。」她想到開頭,卻躲不開他的掌握。
「蔚湘,什麼樣的鑰匙可以啟開你的快樂之門?」他輕柔問著,略為蕭索的語氣中有著心疼。他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卻取悅不了她;得到天下間想要的一切,卻掌握不了她的身心。那麼成功對他而言,也是一種無意義的虛名浮利。
她不語,心中首次浮上歉然。在他低下頭要吻她時,她沒有背動如洋娃娃,驚惶地別開臉,讓他的唇印在耳畔。
他微怔,又扳過她臉,灼人地盯住她哀求的眼「為什麼?」
「不要——」她抬起雙手-住面孔。她不能,也不願再讓他宣告所有權,他與她,沒有命定、沒有相屬,在心中有所屬之後,她無法再任他輕吻而無動於衷。
老天……為什麼認知來得那樣遲?她不是冷感,只是沉睡的心在等候命定中人的到來,勢必得傷害了陸湛,而她這個只收取別人付出而從不回報的人,是多麼罪不可恕……她無法為了贖罪而交心,她不能再讓陸湛碰她,既然不相屬,就該區分得遠遠的——
可是她面對的是永遠強勢的陸湛,他抓開她雙手,仍是強吻住她的唇,直到她哀泣的淚水滾燙了他的臉,直落入他發疼的心口。他放開她,眼中湧著獨佔的強悍與唐突佳人的心疼。他守護了六年的女子,永永遠遠都只能是他的,然而她傷心的淚為什麼人而流?
將她啜泣的身子圈緊入懷,他冷聲地宣言:
「我不知道是誰令你反抗我,也不想聽到你心中有誰。你只是一時迷惘,讓人趁虛而入,今後你最好忘了他,否則那人會知道惹怒我陸湛的下場。」
她顫抖的身軀益加肯定了他的臆測,果然有別的男人令她動了心,精悍的眼眸變得森冷他不會饒了那個男人!
※ ※ ※
「這耿雄謙是什麼來頭?不過是個學生混混而已,居然打得你們兩個躺在醫院半個月,咱們『巨鑼幫』的人有那麼欠磨練嗎?」擁有數十幫兵的巨鑼幫老大陳大成對著躺在床上的手下叫囂。
收了裡珂高工的老大五萬元要剁掉耿雄謙一隻右手,沒料到一對二的情況下敗陣了回來,不到五天的時間,全中部的大小幫派都拿這椿事當笑話談。黑道人士居然打不過高中生毛頭小子?!錢可以不要賺,面子可不能丟,莫怪陳大成氣得歪嘴斜眼。
「老大,查出來了。」一邊的手下連忙說著。
陳大成坐在沙發上叫道:
「說來聽聽,看看他有什麼靠山。風神高中的學生大多是黑道分子的子女,他應該也是吧?」
「他沒有靠山,一年前統合了風神高中的派系,父母都死了,沒什麼親人,從小打架到大,曾進感化院半年。雖然沒學過什麼武術,但很會打架,沒有打輸過的紀錄,聽說『鐵血堂』少堂主很中意他,風神高中的老大位置就是由孟觀濤親手傳給他的。」
說到鐵血堂,眾幫兵全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那是個全中部最老字號的大幫派,擁有強大火力與實力,卻始終盤踞在中部,沒有稱霸全台灣的打算,尋常時看似沒什麼威脅性,但若有什麼重大事件,不去鐵血堂拜碼頭可是不行的;尤其不能在鐵血堂不允許的情況下做火力強大的械鬥,至於其它黑道幫派為了生存所做的見不得人營生,就全看各人本事了。如果那正是耿雄謙的靠山,那他們這個小幫派就必須很小心地處理了。
「真的假的?孟觀濤與耿雄謙的交情如何?」
「從孟觀濤畢業後就沒有再聯絡了。聽說孟觀濤目前人在北部,與未婚妻打得火熱,根本不管家中的事。」
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陳大成冷冷一笑:
「派王阿東與李阿西去斷他一手一腳,如果再達不成任務就不必回來了。」
「是!」
兩名熊腰虎背的打手大聲響應著。
小小一名高中生而已,要解決太容易了。
※ ※ ※
再怎麼逞兇鬥狠,對抗的畢竟是同等級數的高中生,一旦惹上了幫派,那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耿雄謙有許多死忠的手下,而那些手下的背景多少也是來自黑道,但那樣反而麻煩許多。黑道生態環境自有它平衡的法則,學生間打來打去,尚引不起黑社會人士的注目,但如果牽扯到道上的人,就會成為各派系之間權力消長的爭鬥了。所以耿雄謙向來自己一人面對來自黑道人士的挑戰,而不讓手下參與。
以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而言,他是該感到害怕的,但……他冷笑了會,竟是摩拳擦掌地期待。他不會在中部打天下,因為倘若他要稱霸,就必須撂倒鐵血堂,而他不能那麼做,畢竟孟觀濤給過他順水人情。當他明白他的打算時,當真是服了那樣一個狡猾的人,居然深謀遠慮到長遠以後;當時他並不以為他可以——如今他是不得不做這樣唯一的抉擇。
他這樣一個人,走正途,安分上班工作不會有什麼成就,加上前科纍纍,怕是沒人敢要。上天早已給了他最合適的路走,即使一路流血到死亡,那又如何?他可以自創出一片天,並且無人可及。
不是現在讓別人上門挑釁,也會在日後出了校園找人打出天下,所以來得早一些,於他並無妨。他過不起太平日,也不要像父親那般只當了個雜碎就替老大換子彈而亡。他會有自己的一片天,目前這些小小爭端只是小試身手而已,讓他練拳,也讓他忙碌忙到沒空去想起一雙含淚的眼、一張秀麗的美顏……
該死!他不會想她!死也不會!
李秋雉與他一同去在河堤旁,叼著根煙:
「今天打跑了兩個,下回大概要拿槍對他了。要不要我弄一把來給你?」
「不必。」
剛才持刀前來攻擊的,正是巨鑼幫的人,他們錯估了野生動物一旦負傷時會有的反擊能力,所以敗得比上一回更慘。他不是那種不帶武器的小太保,只不過很少以刀刃見人罷了。當他想速戰速決時,決不心存一絲善良。
「我真是喜歡你的狠勁,即使是現今吃得開的道上老大,十七、八歲時也沒有你這樣的膽識狠辣。」可惜這男子不願要她,否則——算了,自已打天下也不見得行不通,她也不是非要有男人不可。
「你最好少來找我。」他淡然說著。
她拍了下他的肩:
「這種陣仗連累不了我什麼,而且,得不到你的人,與你做朋友也不錯。」
「我不需要朋友。」尤其是女性。
「如果你需要女人,我可以無條件提供。」她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暴露的打扮,讓人對她的身材一覽無遺。
他搖頭,將她推到一旁,逕自走著。
「喂,連續拒絕同一個女孩兩次是很傷人的,你不知道嗎?」她似真似假地抱怨,扯住他袖子:「難道你真的如別人所說的性無能?」
他縱聲大笑了會,才冷淡地響應她:
「你永遠不會有機會知道。」
「你夠傲!我就不相信沒有人能令你動心,想佔為己有。」
一張美麗的容顏又浮上腦海中,干擾著他的平靜,讓他口氣煩躁不已:
「滾吧!反正那人不會是你。」
李秋雉沒有動怒、沒有叫囂,只是點頭:
「我也該走了。下回我送一把槍給你。」
「不需要。」
她置若罔聞,跨上機車騎走了,轉眼間飆得不見人影。
他擰眉望了會,甩頭往公寓的方向走去。這些女人都怎麼了?不是大膽得一踏糊塗,就是哭得讓人心神不定。
那個女人……那個葉蔚湘不敢再來了吧?胡亂摸了她,粗魯地強吻了她,任何一個有神智的女孩都不會再來找他,他……自是不必再去回想那無關緊要的插曲,反正……他本來就不打算有任何女人相伴——他也要不起。
一抹擾人的身影從眼中閃過,他敏銳地看向對街的超級市場大門口。前幾秒尚在他心中翻攪的倩影,再度活生生地近在咫尺,映入眼簾。
她與一名中年美婦正要進去採購,高雅的衣著、一絲不苟的扮相,明顯區分了身世的不凡,透露著濃烈的書香氣息,不同於周邊那些平凡主婦們的庸碌。
幾乎是同一時間,她飄移的雙眸很快地找到一個定點,看到了隔一條馬路的他。
葉蔚湘的眼中浮起淚光,雙頰湧上羞赧的紅暈。他總是衣衫破裂,每次見到他都像剛與人打完一場架,這次也沒有例外;不過掛綵的地方較少,沒看到有什麼流血的痕跡,無所依的心緒因而沉靜安定了下來。相對的眸光,因他眼中的嚴厲冷漠而低垂——他眼中,她相同於那些自動投懷送抱的女孩吧?所以才會有那種鄙棄的眼神,她不該覺得訝異,只是難過。
「蔚湘,進來了。」葉夫人推了採購車輕叫著。
「哦,好。」
葉蔚湘再偷偷地投在對街一眼,發現他已走遠……心情,已不是能訴說的紛亂。他走了:
那就是她單戀的結局,一如所有十七、八歲的少女,倏忽幻滅、消失、無所蹤。也應該是這樣吧!輪迴的宿命早已給她安排了戲碼,叫「錯過」。陸湛有情,她無情;她情苗初長,耿雄謙無情。
多好笑,她終究要為自己的軟弱付出代價不敢爭取,輕易放棄,沒有特色的性格,只能以僅有的乖巧來妝點自己,然後……自怨自艾,而且愛哭……她連忙偷拭去眼角的淚水,不讓母親發現。
像她這樣的女子呀,不該妄想去匹配任何一個出色的男子。陸湛、耿雄謙對她而言都是高攀,她可以肯定。未來的生命中不會有他們加入。
知道了自己情感的方向,就不該依然慣性地接受陸湛給予的溫情,否則她會更瞧不起自己……而她也不能再去煩耿雄謙了,既然沒有結束,那就徹底地沒有交集吧!她不能讓陸湛去找耿雄謙麻煩。
也許她並不是太瞭解陸湛的心思,但五、六年的相處下來,看著他處事的方式,以及攻擊對手的手段,她絕不會天真地以為一旦陸湛找到她心所屬的人,會善良地放過;在這一點特質上,兩個男子驚人地雷同。
她已讓陸湛發覺她心中有人,不能再讓他查到耿雄謙。所以,今後不能再有交集,畢竟,他根本不要她。
寂寞又湧上了心,繞了一圈,她依舊孑然一人。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三章
「蔚湘,要上學了?陸湛還沒過來!」葉夫人訝然地放下早報,叫住正要走向玄關的女兒。
「我要先走。」她輕道。
「吵架了嗎?」大她三歲的二哥葉克己打趣了下。他可不以為他這個天生乖順的妹妹懂得與人吵架。
「等陸湛來了一起走。」葉繼儒直接下命令句。
父親的話,在家中是百分之百的權威,不容人反駁。
葉蔚湘的心在顫抖,怕父親已怕到習慣,突然要違抗,是多麼難以達成的事;可是她做不到平白接受別人溫情,在明知道自己無法回報的情況下。
「我要先走。」她小聲且肯定地再說了一次。
她向來不違抗家人的,突然有這麼堅決的口吻,令葉家其餘四人皆一致看向她,尤其葉繼儒的唇角更往下抿緊著表示不悅。
她屏住呼吸,看著地板。
「我載妹妹去上課好了。我早上正巧也有課。」葉家長子葉復禮兩、三口吃完吐司,抓起背包說著。
「復禮,開車小心點。」葉夫人連忙走到玄關,打破僵局,也把僵直的女兒推出大門。不明白女兒的堅定所為何來,也許是真的與陸湛鬧彆扭吧!
葉復禮拉著小妹進電梯,才道:
「真的吵架了?」
她咬著下唇不語。
「你老是不說話,別人怎麼和你溝通呢?」他歎息。
仔細看著小妹,才發現她長得益加美麗,楚楚動人的神韻難怪讓陸湛守得死緊,不允許別人有越雷池的機會,再過個幾年,想必會出落得更美;只是她不快樂,也沒有給別人瞭解她的機會,原本以為陸湛必然相當瞭解她,但現在他可不確定了。
一般女孩兒在家中必然與母親較為親近,可是小妹並沒有。家人都滿意於她的乖巧,卻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她把自己隔絕在眾人之外,突然間想親近她,反倒找不到方法。
「蔚湘,你喜歡陸湛嗎?」葉復禮沒有停止問話。
她沉默了好一會,直到電梯抵達一樓,才道:
「沒有愛。」
「那是因為你還小,所以——」
「不是。」她搖頭,在兄長訝異的眼光下,她仍堅定地說著:「我很遺憾到現在才發現喜歡不是愛,佔用了他多年來的關心。」
她率先走到大哥停放車子的地方。
葉復禮半跑過來開車門讓妹妹坐進去。
直到車子平穩地駛在馬路上,他才道:
「突然這麼想,會讓很多人不愉快。」
所謂「很多人」的說法當然是指權威的父親,與不可輕忽的陸湛;這兩人就可以將她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了。
「要我幫你溝通嗎?」他又問著。
她搖頭。
「以後都讓大哥載你上學吧!」他輕拍她肩頭,只能以他能做的去關心她。
幾輛重型機車呼嘯而過,蛇行在上班、上學的車陣中,不時囂張地發出大叫大笑聲,五顏六色的頭髮與奇裝異服,惹來所有人不屑的側目。
「這些青少年的父母不知在做什麼,把孩子教成這樣。」生於嚴格的書香世家,那樣的行為是葉復禮不能理解的。
什麼樣的家庭背景孕育出什麼樣的子女,她看著遠去的機車正大剌剌地闖著紅燈冒險犯難,不自禁地想起耿雄謙——又是怎樣的生活背景讓他終日與人打鬥,並使之成為生活中必然的過程?那樣一雙冷漠的眼,曾看過多少黑暗,致使他再也不信人間尚有光明面?
如果,他有陸湛那樣成功的父母,今日的他,想必也會成為陸湛那樣意氣風發的人吧?
她確信是的。只是她的心為何要淪落在那一雙不容易愛的眸子中?
不一會,展中已近在眼前,葉復禮開車門扶她下來,在她耳邊道:
「你應該好好與陸湛談一談,我想他會要求一個交代。」
她當然知道,只是路勢必得走下去,中間最艱難的部分亦容不得她逃避不面對。
才目送走兄長,一輛疾駛而來的出租車已停在她眼前,跳下了神態冰冷的陸湛。他丟了一張鈔票給司機,便不由分說拉她入校園,尋了一處林蔭深處才放開她。
「為什麼?」即使心中有著火氣,他仍是無法對她大吼大叫,只能以輕柔的聲音訴出唇,怕嚇著她,但冷怒的面孔就難以收藏了。在他察覺了她的疏遠後,再強大的自制力也控制不了怒氣勃發;是誰令她有了這種轉變?
「陸湛,原諒我的自私。」
「是誰?」他抓住她肩,不容她逃避。
她努力壓下恐懼,直視著他:
「不一定非要有誰,而是近些年來我一直沒有任何付出地接受你的關照,懵懵懂懂地承受,其實我是幸福的,卻因為找不到自己,沒能建立自我而感到憂鬱。我以為我天生冰冷,然而事實上,原因在於我不愛你——」
「胡說!你還小,還不懂愛,再大一點你就會明白,不要胡思亂想,妄下結論。蔚湘,你不明白——」
她打斷他的急切:
「我只小你一歲,卻也不是無知。我該長大了,不能再仗著年紀小去占一些便宜。你必須讓我獨立,你必須放開我,讓我有空間成長,否則我永遠只是一尊洋娃娃。」
陸湛看著她許久,慎重地問:
「你認為是我壓抑了你,讓你沒有自我?」這是許多人對他說過的,但他從來不在意,因為他只要蔚湘明白他的愛就好了。原來,她一直都抗拒著這樣的相處方式!他令她感到束縛嗎?令她厭惡嗎?
這麼多年以來,理所當然的相處模式,居然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結果,那他們定的是什麼情?他拉起她右手,只看到光潔的手指,不見他為她戴上的銀色蓮戒。
「戒指呢?你說話!」他命令著。
她打開書包,拿出當初裝戒指的紅色囊袋,遞給他:
「在這裡。」
「這是什麼意思?一刀兩斷嗎?」他沒有接過,口氣無法抑制地森冷,然後終於低吼了出來:「我不允許!我付出的東西絕不收回,你說你現在沒有愛上我,未必以後不曾!你怎麼能突然間決定與我撇清一切?一定有人在支使你,對不對?我就知道!他是誰?」
不能哭!不能被嚇出眼淚!
她囑咐著自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道:
「沒有人,我從沒離開過你的掌握。我沒有機會去傾心,與別人深交;我懦弱的性格也容不得我去尋求感情,我只是不想再自私。感謝你六年來的照顧,但我不能再接受下去了,這樣的日子讓我過得好痛苦。我十七歲了,但我比三歲小孩更不如,你令我害怕,一如我父親給我的壓迫相同。陸湛,我喜歡你的保護,但我不能把愛情當成禮物回送,我努力過了。」
第一次聽到她真心所想的,卻是傷他心的剖白。他的小女孩肯對他講心事了,卻是這樣的結果——要求他放開她,滾出她的生命?!
「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你父母已默許我們的事,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我不許你再胡思亂想。」
「陸湛,結婚的結局並不代表我能愛你,你這樣的付出,不該收回我這樣的感情,為什麼你看不明白呢?痛苦的人會是你呀!」她柔軟地說著,小心離開他手掌的碰觸,楚楚動人依然,堅定的心意卻強烈得難以撼動。
早自習的鐘聲響遍校園每一個角落。
她輕道:
「我——回教室了。」
「等等。」他抓住她右手,將銀戒套入她無名指:「我不收回任何付出過的東西。」
對她,亦是勢在必得。
「陸湛——」她乞求著。
「蔚湘,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走。如果說成為夫妻後,我得到的只是你的軀殼,而不是全部,我也不在乎。我可以放鬆些許,讓你喘氣,可是終究,你都會是我的人。」他沉聲宣告,吻著她戴銀戒的手指,轉身先走開了去。
留下惶然無助的她倚著樹身發呆。
※ ※ ※
對於陸湛,只能以時間來讓他明白兩人的不相屬,漸漸區隔開一些距離。也許他的執著,來自他未曾有機會去探究其它美好女子,只一徑地認為她是唯一。
反正時間對她而言永遠嫌多,陸湛以為她索取自由是為了會心上人,所以派了些眼線在她四周,想探知她心中有誰。他真的很聰明,不是她能瞞得過的。她心中是有了個人,卻是她愛不得、找不起的,否則「他」會輕視得她更徹底,自是不能希望再有見到他的一天。
她只能傾耳聆聽同學們對他種種事跡的繪聲繪影,一點一滴地搜集他的消息,放在心中珍惜,為自己執著的單戀黯然神傷。
聽說翊揚高職的大姊頭李秋雉在追耿雄謙……
聽說耿雄謙與黑道的人火並上了……
聽說警方一直很注意他,有意抓他坐牢,免得滋生事端……
許多消息都令人心驚,展中學生會去流傳,是因為那種生活絕不曾出現在他們的世界中,根本是將它當成電影看,所以備加矚目;但她的心卻糾疼不已,他常是一個人,常是傷痕纍纍如野生動物為生存戰鬥。
流了血哪有不痛的?稍為破了皮就有人呼天搶地,而他身上的傷口比起跌跤,何止重上了數十倍?
可是那也是他所選擇的路,即使最為難走。
她懂的,那種人根本不在乎什麼,更甚的是偏要走向最坎坷的路,去跌個頭破血流亦無妨。
她不也雷同嗎?
有陸湛溫暖的懷抱在等候她的棲息,但她反而踟躇不前,寧願是心傷地步入失戀,也不要別人安排好的平坦路。她這乖乖女,其實根本名不副實。
第二次期中考過後,已是十二月底,展中冬季校服亮麗登場,白色大披風既搶眼又美觀保暖。葉蔚湘已許久許久沒再見到耿雄謙了,但擾人的思緒卻怎麼也揮不去。
得到了些許自由,生活依然一成不變地寂寞。
近來已少搭校車,反而總是走過長長的木棉道,守候公車的到來,也許是心中有著隱隱的期待,卻也一一落空。無緣人終難相見,事實一再告訴她要死心。
初戀與單戀向來難以善終,偏她寄托在那樣一名男子身上,希望更為渺茫。
快要走到站牌邊,她探手掏著零錢,不料一同滾落出口袋的,是那枚銀戒。她追了幾步,驀然停住——
滾動的銀戒在溜往下坡方向時,撞上一隻布鞋,止住了滾動,被鞋子的主人拾起,仔細打量。
不期而遇,她該用什麼面孔對待?!
耿雄謙身軀倚著木棉樹,立在路的一邊,與她遙望。
葉蔚湘怔忡了許久,思念的酸楚氾濫出淚意,竟又再一次對著他垂淚。而他蹙緊濃眉,像是厭惡,所以她連忙低下頭以衣袖吸乾淚水。
當她再抬起頭時,他已立在她身前,戒指攤在他掌心:
「你的。」
「謝——謝。」
她伸手要拿過,卻在觸到他手心時,讓他盈握而住。她圓瞪大眼看他。
「男人給的?」近些天他才知道她的諸多事跡,尤其她有一名護花使者,被譽為天才的白馬王子般人物。
不該再與她見面的,但洶湧的情緒澎湃,讓他失去冷靜,只想看她,不願去想她屬於其它男人,這女孩……應該屬於他的!
他又將她拉近了些,以另一手圈住她腰身,看到了她的消瘦蒼白:
「說話。」手勁才轉為輕柔。
「說……什麼呢?」她沒有掙扎,只能以手輕貼他胸膛,不讓距離太過接近,卻又近似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真實的暖意。
「戒指——」他說著:「代表某種情意宣告嗎?」
「我不戴它已好些日子了。」
「沒有意義?」他指著銀戒。
她堅定地點頭。.一抹銀光往草叢中飛去,讓她低呼了聲,下意識要奔去拾回,卻讓他摟了個死緊。
「不許留戀。」霸氣的命令像是王者宣告他專屬的城池不容他人進佔侵犯。
「我沒有,只是,那應該還給他,而不是輕賤他的心意,我不能那麼做。」
「除非你依然三心二意,否則就該對一方絕情到底。你明白自己的心意嗎?」
他嚴苛地道,不由分說吻住她唇瓣,不管她心意如何,他霸定她了!
狂熱的情潮再度波動心湖,她虛軟地靠著他,顫抖的嬌軀承受著他的狂烈如火,怯生生的藕臂圈住他腰,為這相屬的一刻暈眩難抑。
「我們……該怎麼辦呢?」埋在他頸項間,她不夾期望地問著。
「你會是我的牽絆困擾——」注視她受傷害的淚眼,他仍是誠實地陳述:「我的生命不該有你,但……上天總愛開我玩笑,隨時要看我臣服倒地。」
「那你為什麼要來?你……大可像以前一樣走開,嚇跑我,我……反正我沒臉自己送上門。」
她當然知道自己太軟弱,像是那種適合坐享其成、分享伴侶成功的米蟲,而不夠強壯到陪伴侶開疆拓土。也之所以,她知道他不會要她,將她看成累贅自是正常人會下的定論。
可是……難道這樣的她就沒有愛人的權利了嗎?愛情本身為何要扯上那麼多利益上的考量?至少,她可以做到不累贅他的地步呀!
「我知道與你有相同背景的女人更適合你,但是……但是……你……」天生的不善辯駁致使她什麼申訴的話都說不出口,最後只細若蚊吟夾著哽咽出聲:「你又為什麼來?」
伸出手指拂過她唇,複雜的顏色不斷變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能理智地評判好壞,他便不會來了。
「沒有什麼女人會適合我。身為一名混混,社會上的敗類,早就不該妄想娶妻生子,免得生下壞胚子,拖著人下地獄。」他冷笑。
察覺又有一波放學人潮即將過來,他拉住她手穿過馬路,往林子中走去。草叢後方放了一輛重型機車,也給了他們充分的隱私。
葉蔚湘憂心地看著他:
「你真的打算走入黑道?那種生活……」
他冷銳的眼令她不能說更多。
「這就是我不要女人的原因。我會走黑道,也絕不讓自己有弱點成為日後對手攻擊我的要害,而我更不要放一個自詡救世主的女人在身邊,天天要求我改過向善!每個人有他合適的路走,在這一點你最好住嘴!」
「為什麼?難道你受傷不會感到疼嗎?」她低下頭看著他身體,尚有幾處傷口未復原。姑且不論善惡是非,光是打鬥必然的流血事件,還不夠教人擔心掛懷嗎?
他為什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當然會疼了,否則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他的手掌眷戀她柔嫩臉蛋的觸感,怎麼也放不開。
他不能有女人、不能有弱點,否則他的步伐會被套住,動彈不得,可是,他的手、他的身體、他的神智,卻獨獨失魂在這女子身上,猶如中邪一般。他們也不過見過幾次面,卻總是糾纏住視線,那時他就知道,有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正在等著他陷入!然而他還是打不倒心中的想望,眼睜睜看自己意志被斗倒,奔來這女孩面前,不由分說地宣示強佔,只因聽說有那麼一個卓絕不凡的男子早已佔有守護她多年,並且打算擁有她全部的生命。
他沒有資格不允許,但他該死的就是不允許!
只是,他要得起她嗎?
審視她美麗的面孔、純真的眼眸、乾乾淨淨的氣質,都是來自好家庭的教養才會展現的模樣,與他比起來簡直是極端;她太好,而他太壞。
楚楚動人的眼波睇凝著他,不安地感覺到他的猶豫,徘徊在接受與放棄之間,直到他臉沉了下去,她的心也沉到深淵之中——他……不要她?依然不要她?
「我……不會拖累你,我不會的。如果有人拿我威脅你,我會先自殺讓他們無法害你;如果你要當流氓,那我也不會再說什麼,我只是想在你身邊……不要推開我……」結結巴巴的聲音在漲紅的面孔下逸出唇,她不要不戰而退,至少他該給她機會,不要輕易放棄她……
耿雄謙看著她眼眶又湧出淚水,歎了口氣。跟了他的下場就是要有自殺的心理準備嗎?這是他最不樂見的事,又怎會允許它發生?
「你還太小,不宜擔心這種事。」
「但是你不要我。」
「我不該來,但又自私地不允許你選別人,讓別人吻你、抱你。」他以為他可以不在意,但他錯估了男人自私的天性。他要不起她,也不要她成為別人的;這念頭始終沒變。
將安全帽戴在她頭上,煩悶的問題拋在腦後;他會找出方式的,也許在她成長之後、在他有基本的勢力之後,他可以做最好的安排,反正是放不開她了。
激活機車,讓她坐上從未有人佔有過的後座,他輕道:
「抱緊。」
機車駛向大馬路,風聲呼嘯在身邊,顯示速度驚人。
他沒說要去哪裡,她也沒問。
「蔚湘!」
一聲不置信的大吼穿透機車咆哮聲,傳入他倆耳中。距他們五十公尺處,正僵立著森冷的陸湛,即使有安全帽遮住面孔,他仍是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他的小女孩兒。
耿雄謙煞住機車,冷冷打量著遠方那個氣宇軒昂、一派貴氣的少年。
就是他!
他們心中一致有了答案。
耿雄謙側著臉看背後的她滿臉惶然害怕,不自禁輕拍了下她交握在他腰前的手,再投去給那男子冷淡的一眼後,加足速度,轉眼間不見蹤跡。
留下面孔森冷、僵直的陸湛,雙眼燎燒著足以焚燬全宇宙的怒焰。
就是那個不良少年讓他小心呵護的蔚湘性情大變?是嗎?終於給他找到了!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四章
掀起風波無可避免,早晚她都得面對。
只是她料錯了,陸湛並沒有告知她的家人。在她七點回到家時,沒讓耿雄謙知曉她家中的狀況,所以他自是不明白當見到情敵之後,她所必須承受的不單只是來自陸湛的指責而已;更甚的,是家中更大的風暴。
她只須單獨面對陸湛,但那也是非常艱難的事。
以溫書為理由,她讓陸湛帶到他那邊,方便談話。
他冷厲的神色無法掩藏:
「我沒想到你會喜歡那種混混。」他丟一份資料到她面前的茶几上。「你是認真的嗎?還是你想諷刺我?那種垃圾連你的一根頭髮也碰不起。」
資料裡記載的當然是耿雄謙的種種事跡,也是「正常人」眼中的敗類舉證。他想破了腦袋,也不能理解這是為什麼?天使與惡魔哪有可能交集?又哪來的機會交集?
「父親是一名雜碎,母親出身牛肉場,三年前死於肺癌,一無所有,自甘墮落;從感化院出來,並不是沒有人給他自新的機會,而是他從來沒有打算當好人,成天與人打打殺殺,典型的流氓太保,以為流了血就是英雄。你怎會與這種雜碎在一起?難道伯父嚴格的教導,反而令你無法分辨是非了嗎?你也學那些膚淺的女人一樣,對黑道人士懷有夢幻式的想像嗎?把那種人當英雄看嗎?蔚湘,我不相信你居然這麼膚淺!」他等著她解釋。
葉蔚湘輕道:
「在我還不知道他是誰時,就陷入了,而且我們不能以自己的價值觀去要求別人的行事方式,至於感情……完全不是我能控制的。陸湛,我試過了。」
「你沒有試過!你如果有,就不會輕易去喜歡上那種垃圾。哦,不,那也不是喜歡,只是一時迷戀而已,著迷他身上野蠻的低下氣味,因為那是你不曾遇過的類型。該死的男人,他竟因為你的單純趁虛而入!」他逼近她面孔,茶几上的紙張被他擰成一團。然後,他注意到她紛紅色的唇瓣微微腫脹,看到她頸側有幾處紅點,猛地抓住她面孔吼了出來:「他吻過你?!你讓他碰了我專屬的唇——以及我未曾碰過的地方,是不是?!老天!你連身體也給了嗎?你把我守護了六年的身體也給了他是嗎?」
砸入腦海中的念頭令他崩潰。不!他不相信,蔚湘不曾這麼對他!不會的!將她恐懼推阻的雙手以左手擒住,他探手扯開她衣領,想印證他的想法是錯的,即使嚇得她哭叫,他也不鬆手地搜尋。
「不要!放開!我沒有!你別碰我!」
葉蔚湘被他瘋狂的行為嚇得哭了出來,卻怎麼也無法掙脫他。直到他沒有找到其它紅點瘀痕,瘋狂的神色才稍稍平緩,才意識到她是葉蔚湘,他一直珍惜在掌心的女人。
只是……他能守著她一生嗎?她被壓制在沙發上,上身衣物不整,隔著內襯,他看清她姣好的身體已有少女的婀娜誘人。這般美麗的肌膚香體,不會是他擁有的嗎?
絕色的麗顏滿是受驚嚇的淚,他可以強佔她的,但他終究無法狠心摧折他呵疼的花朵。只要佔有了她,她就不會成為別人的,她潔純的心性會令她只能從一而終,即使所托非人,但比佔有她更重要的,他永遠不要看到她傷心。
在她再度掙扎時,他便放開了她。她連忙拉攏上衣,奔向門邊。
「蔚湘,等一下!」他連忙追上去。
「不要!」
以為他又要攻擊她,她胡亂地抓起玄關櫃上的一隻飾物丟向他,飾物上頭尖銳的玻璃劃破了她手心,也打中了陸湛的頭。他沒有躲,只是呆若木雞,任血液由額頭滑落下來。她……朝他丟東西自衛?!
她打開門,發狂地奔向家門,然而家中所能提供的庇護並不能令她感到安全,她直直奔向樓梯間,投入外頭滂然大雨中,她只想去一個地方——有他的地方。
耿雄謙,她只要他!
抽泣與淚水令她跑得無法呼吸,雨水欺來令她舉步艱難,但她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了下來她一定會昏厥。
不知跑了多久,經過了幾條街口,終於看到他的公寓遠遠在望;然而,燈是熄的,他不在。拍了門板數聲,更印證了這個事實,他還沒有回來。
沒關係、沒關係……
她滑坐在地上,背靠著門,將自己蜷縮成一團。遠離了家門,她就安全了。
她辜負了陸湛,但他怎麼能那樣地對她?
用那種凶殘的眼神侵犯她,怎麼可以……
她好害怕、好冷、好痛……
手心劃出傷痕,血與雨水混成淡淡的顏色,最痛的,還是她的心。陸湛是她親近的人呀,雖不是愛人,但他在她心中是有一番地位的,亦父亦兄,再也沒有人如他那般對她好了;然而今夜他想強暴她……雖然後來住了手,但他眼中的慾望與瘋狂已傷害了她。老天,他強看了她身體……
怎麼會這樣呀?是她的報應嗎?
「誰?」冷然的嗓音在樓梯那邊響起,直到他看到一張淚顏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是你!怎麼了?」
耿雄謙急忙過來。
「雄……」
他扶起她,而她投入他懷中,哭盡她的委屈驚嚇。
流血的手心、凌亂的衣著、蒼白無神的眼——他抿緊了嘴,將她摟入屋子內,隱約推想到最糟的情況。
然而距他送她回家也不過三小時,她是怎麼發生事情的?她的家人怎麼保護她的?真該死!
他任她坐在床上流淚,首要便是替她傷口上藥,再給她找來干衣服穿,否則她一定會生病。
包好了手傷,他蹲在地上檢查她手腳,邊問:
「還有沒有其它的傷口?」
她抽噎著搖頭。
「先把衣服換下來,會感冒。」他舉目四望,找不到合適的衣服,而他的衣服向來少得可憐。扒了下濕透的亂髮,他從床底抽出一隻老舊的皮箱,裡頭有一件女用的大皮衣:「這是我媽的遺物,你先去穿上。」
她柔順點頭,走入浴室中。
時間已晚,也許應該先送她回家。一般正常人家的子女不該深夜還留在外面,家人會擔心的。聽王正威說她的父母都是老師,家教很嚴,那種生活不是他這種人能體會的。
葉蔚湘抓緊皮衣領口走出來,黑色皮大衣更襯得她臉色的雪白,永遠是楚楚憐人的神韻。
太軟弱了並不好,但竟是因此揪緊住他的心,教他無法一貫地表現冷漠,只能不由自主地提供溫暖依靠。
耿雄謙將她摟入懷中。
「等你好過一點,我送你回家。」如果她遭遇了最不堪的事情,也不該在現在盤問,她嚇壞了,所以他只是允諾:「別傷心,我會替你討回公道。」
「我……保護不了自己,我沒有辦法……」
「噓,別說了,我明白。該死的是那個人,不是你。你閉上眼休息。」
輕吻她額角,他腦中已然過濾出可能的人物。必定是那個傢伙了,否則沒理由他才送她回家,她會馬上跑出門遇險。她向來不大出門的,除非有熟人約她,而下午他又與那人照過面!
正常的男人都會想霸住她這個絕色女子,只是不該訴諸暴力的手段去摧殘她。
憑這一點,那傢伙死一百次也不足償罪!
「你生我的氣嗎。」
「不,我只想殺了那個男人。」他眼中的黑暗,證明他是認真地那麼想。
「不要殺人!不可以……」她顫抖不已。
他扶住她肩,讓她看著他:
「蔚湘,如果你要跟我,就該明白我做事的方法,我只用我的方式去回報別人的挑釁。」
「動刀、動槍又能證明什麼?」
「你別又來了!自命救世主!」他一拳重擊向床板:「我只有拳頭、只有耐打的身體,我沒有你認識的那些高級人物的背景與乾淨。殺人與被殺,那是我選的路,如果你還搞不清楚,就滾一邊去!」
她吸著鼻子:
「我不是在要求你改變,也不是要求你不要打架,只是每次你流血了,我都好害怕。既然你要走那種不能回頭的路,我也跟定了你,但……我希望,對於一條生命,你能寬容一些,不要輕易去做這種事。」
他沉默了許久,怒氣早已消失,看向窗外雨已歇,道:
「我送你回去。」
「雄謙——」
「我答應你不殺死陸湛,他有受過武術訓練不是嗎?也許死的人是我。」他微笑:「但他絕對討不了好處,必須為侵犯你付出代價。」
她怔了怔,在他快要摟她走向門邊時,突兀地抓住他衣袖:
「你以為他強暴了我?」
他擰眉:
「你看起來根本就是。」
「我沒有!一開始他也許有那種想法,但後來他沒有,反而讓我打傷了頭。」
「那你哭成那樣——」他差點怒罵出來。
「如果我被強暴了,絕不會跑來找你,我會先去自殺,根本沒臉來見你。」
她低著頭傾訴,卻被他托高面孔,迎面一陣怒吼:
「你這是什麼想法?!自殺能有什麼用?如果你被強暴了,首要的是殺死那個男人,然後更自信地活下去,這樣你才配當我耿雄謙的女人!」
葉蔚湘被他吼得一陣耳鳴,幸好沒再掉出眼淚。
「可是你不介意嗎?」
「介意,但你的平安更重要。」他口氣略為粗魯地在她頭頂上歎了口氣:「是我不該惹你。」
他又想放開她了嗎?
看到她眼中的疑慮,他輕梳著她秀髮:
「你還太小,不該老是為這種事煩心。」
「讓我跟著你,好不好?」
「傻瓜。」
跟了他,會有什麼幸福可言?他什麼都沒有。然而,自私的天性讓他不顧理智勸告地惹了她,只想多貪取一些從未領受過的溫柔。
他已孤獨好久了啊……
深黑的眼眸複雜地閃燦,緊摟嬌軀的雙手卻怎麼也不肯鬆開。
他還有多少時間在這件事情上猶疑不定呢?
深深吸了數口氣,將她的馨香吸入脾肺,儘管他眷戀且不捨,卻終須得放開。
「走了,我送你回家。」
※ ※ ※
陸湛已有一星期不曾踏入葉家大門了。
這情況引起了葉氏夫婦的注目,沒料到小倆口居然會有鬥氣的時候,這可是五、六年來見不到的事;不僅是因為陸湛對葉蔚湘百般呵護,更是葉蔚湘天生的柔順不與人爭,沒料到這次會鬥氣如此之久,那恐怕是葉蔚湘當真惹得陸湛大怒了。
所以葉夫人在週末見到女兒又獨自進門後,忍不住道:
「陸湛有什麼事在忙嗎?」
「我不曉得。」她低頭應著,想躲回房間,避開種種詢問。
「你們沒搭同一班校車嗎?」
「有。」
他還是與她同時上下學,只是沒有說話;她因害怕而躲得他老遠,陸湛也不勉強。
「那好,去叫他過來用飯,他好久沒過來吃了,順便好替你溫書,期未考也快到了。」葉夫人叮囑著,想讓他們合好如初。
向來聽話的葉蔚湘卻沒有一如以往的順從,她低聲響應:
「我可以自己看書。」
不敢看母親的張口結舌,她遁逃入房中,虛軟地坐在地毯上。
許多的巧合讓家人依然認為她是乖乖女,上星期陸湛突如其來的粗暴過後,並沒有過來看她,所以當她十一點半回到家中時,家人只認為她一直待在陸湛家,不然也是一同出去散步了。早睡的家人沒有察覺到她神態、衣著上有何不同,事情也自是這麼算了。
應是最親近的家人,卻有著遙遠的距離,她無法放鬆的地方之中,「家」亦在其列。她無法扭轉自己的認定,也無力去克服自己對父母威權管教所產生的恐懼順服,當然他們都是關心她的,即使不苟言笑如父親也不例外。然而對於人際關係的經營,她向來笨拙,除了順服,她不知道還能怎麼應對;對父母兄長都是一樣。
所以,當她為耿雄謙而震動不已時,無著處的心因為找到了安全的歸屬而雀躍;想他、念他、依附他,也為他帶來了負擔與煩惱。只有他在的地方才能讓她真正鬆懈下來,不再呆滯無所依。
可是她是他的負擔呀,並且也令他一直考慮著抉擇要不要她。她好怕他最後會打算放棄她,到時她一定會心碎。
他很少找她,偶爾會在木棉道那邊匆匆見上一面。他很忙,由他身上的傷口與臉上的戾氣可以明白。那樣的生命絕對會步上毀滅,但也是他唯一能走的,無法回頭。
不能去找他,即使思念啃噬著心窩,擰疼了知覺,但她依然好想他。
她對他而言,像什麼?她不敢問。他討厭她哭,她也努力令自己堅強,不要常被嚇出眼淚。
二哥葉克已來敲她門板:
「小妹,出來吃飯。」
「知道了。」她連忙起身,更換好衣服後步出房門。
陸湛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腳邊放著行李,這星期又得北上與父母團聚。原本他是要出發了,卻被葉夫人一通電話叫了過來。
「蔚湘,請陸湛一起來用飯。」葉繼儒已坐在首位,對女兒下命令。
她不想與他說話,楞在房間前,怎麼也蹦不出一個字。只消看他一眼,那夜可怕的記憶又會湧來,不自禁的,她雙手抓緊領口,臉色漸漸泛白。
陸湛臉色陰沉,心口同時揪緊疼痛。額頭的傷口已脫了痂,但對她造成的傷害會是一輩子的陰影嗎?
她心中有了別人!她的傷害會有人撫慰,而他則是一無所有,那就是他呵疼了她六年的結果,讓她飛到別的男人身邊?!
多麼可笑的安排!
「蔚湘!」她的沉默令葉繼儒不悅,聲音略為大了起來;他不敢置信女兒會有不聽話的時候,竟公然反抗他的權威。「請陸湛用飯!」
葉蔚湘頭垂得更低,仍是不置一言。
陸湛起身道:
「不必了,別為難她。這裡就像我自己家,還需要請來請去的嗎?」
「太沒規矩!」葉繼儒拍了下飯桌,決定懲罰女兒的叛逆:「中午不必吃了,回房去反省!」
「伯父,蔚湘不是故意的——」陸湛是唯一敢與葉繼儒談論的人,習慣性要走近她保護著她。
不料她被他的接近嚇到了,面無血色地退回房中。
房門碰聲巨響,是沉靜空間內唯一的控訴。
所有人皆尷尬地立於原地,不知所措,只有急怒攻心的葉繼儒立起身,準備走向女兒的房間。
「伯父,給她自己一人靜一靜。」陸湛擋住了他。
「她是怎麼了?交上了壞朋友了嗎?一定是,否則她哪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陸湛,你說,她交了什麼壞朋友?我女兒怎麼會變成這樣?你最清楚,對不對?!」他威厲地質詢陸湛,無法原諒女兒的反常。
反了、反了!他教育太失敗了嗎?他乖巧的女兒居然敢甩門、敢違抗長輩的命令?成何體統!
「伯父,她只是氣我,給她一點時間。」
「我去叫蔚湘出來——」葉夫人終究捨不得女兒餓著。從沒罰過女兒,她嬌嬌弱弱的身體怎麼禁得住一餐不食?
但葉繼儒怒氣未歇,硬是橫了心地阻止:
「不許叫!讓她反省了,寫悔過書來給我,我倒要看看她有什麼話說!」
陸湛以眼神制止葉夫人的勸說。擺明著不給蔚湘吃午飯,可沒說背地裡不許偷端進房,葉教授到底也會心軟,面子拉不下,怎麼可能真的餓著掌上明珠?
「我看,我還是先走好了。一點半的飛機,不宜再耽擱,我走了。」
「你們真的不會有事吧?」葉夫人送他到玄關。情況弄得這麼僵,誰還有心吃飯,留下客人也不自在。
陸湛打開大門,有禮地告別葉家人,才道:
「沒事的,下個禮拜就會合好如初了。」這樣的說辭,只有外人才會相信,而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他不是蔚湘想愛的男人,因此沒有籌碼去獲得她的原諒。五、六年的呵疼憐愛,最後只換來「壞人」兩個字,世間最癡愚的人,沒有人比得他更徹底了。
事情總要有所解決,即使蔚湘不要他,他也容不得她投入那個垃圾的懷中。他早該有所行動了,不是嗎?
※ ※ ※
為了懲罰她的叛逆,葉蔚湘被禁足,在寒假之前的假日,都不許出門,連寒假都得看父親怒氣消了與否決定她可以出門的次數。
家人捨不得餓著她,中午風波過後,母親與兄長都進來送一些食物,也想聽她心中在想什麼,最後無功而返,仍是不忘叮嚀她要寫悔過書,親自向父親道歉。
夜深了,即使是週末,葉家依然有十點熄燈的習憤。
她坐在地毯上看著天花板,書桌上擺著分毫未動的晚餐,連同下午的點心,沒一樣進入她腹內。
一襲柔白的棉睡衣實難抵禦冬天的冷意,將自己縮成一團根本無濟於事。
她的委屈、心事,無法對至親的人傾吐,脹滿了胸臆,就是說不出唇;軟弱的身軀期望投入那具溫暖的懷中接受撫慰,只要他輕拍、輕摟,心便安定了下來。只有他才是她的世界,然而戀情對於他而言是太浪費時間的事,他總是忙的,打打殺殺、逞兇鬥狠給了他十足的快感,能撥出柔情的一面給她依靠是多麼不容易。
愛情是女人的全部,卻只是男人的調劑。他那雙闃黑眼眸中狂熱的光芒只為他未來的事業閃動,不是為她。
因為不願想明天以後,也沒有打算讓生命存活得那麼久,所以他打起架來是不要命的。以前他可以隨時面對死亡,但現在他必須顧及她這個——麻煩。
似乎她總造成別人的困擾,全都因為她沒用且軟弱。
由於有這樣的顧忌,所以除非他自動前來,否則縱有千萬思念,她也不敢任意去打擾他,怕他煩。既是自己選的路,眼淚當然要往肚子裡吞,此刻的淚水傾洩、獨自黯然銷魂,全是自找的,不能怨,不能悔,淚——也只能偷偷地流。
窗口那邊傳來奇異的聲響,她淚眼婆娑地抬頭,訝異得圓瞠了杏眼。呀……呀……怎麼可能卜這裡是大樓約五樓,並且大樓四周裝有保全設備,每一個入口處都有警衛呀,不可能有人進來,但是,耿雄謙正站立在窗外十公分不到的平台上輕敲她的窗戶!
她連忙跑過去拉開玻璃窗,讓他跳了進來,雙手緊抓住他衣服,怎麼也不敢相信他來到她房間;這裡是五樓呢!
「你怎麼又哭了?」他皺著眉,伸手撫她面頰,弄了一手濕。
她很快地拭乾淚水,急切低問:
「你怎麼上來的?」
他低首吻了她好一會,才領她到窗邊,道:
「由頂樓搭緩降梯抵達五樓,再來就方便多了。我以前在保全公司工作過,知道怎麼躲過那些紅外線掃瞄,設計得再周密的保全設計,也會有漏洞可尋。」
「老天……緩降梯並沒有設在我窗戶這一邊,你是從東邊的牆攀來我這靠南的窗口嗎?那又怎麼知道……」她面孔蒼白了起來。
他關上窗戶:
「幾次送你回來,發現這一間的燈光亮起時,正巧與你回家門的時間符合,賭了一次,果然沒猜錯。」
他環視她十五坪大的房間,比他的小套房大上一倍,精緻數十倍。這種華廈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當然內部陳設不會太糟,大多都出自設計師之手。
她的房間有名畫、有精裝書、有原木書櫃、有暖呼呼的地毯,還有區隔開的起居處,裡頭擺放著進口的椅組。她的大單人床看起來柔軟得很好入眠,還有一些名貴的古董擺飾,營造成一種叫「品味」的東西,烘托得她書香氣質更加芬芳。
他這個從不自慚形穢的人,竟因此而感到不舒服。從未強烈感覺到她與他之間種種巨大的差異,此刻容不得他視若無睹;他們確實是差很多的。
「雄謙——」她冰冷的手指覆在他手背上。
他轉而包住她雙手,並為她的冰冷皺眉。
「為什麼不多加件衣服?」
「忘了。」
「哭到忘了?」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為她披上,讓她坐在床上。
她貼入他懷中,細聲說著:
「我沒想到你會來,」
只要知道他會偶爾想起她,就夠她滿足不已了,更別說他的前來令她萬般驚喜。而最令她喜悅的,是發現他身上沒有任何新添的傷口,衣服也沒有打鬥過的痕跡,洗舊的衣物上都是乾淨平整的。
能見到他完好無恙,真好。
今日他會來,是預料到明日必然會在打鬥中受傷,她的淚水會令他皺眉心疼,而她淚水的開關,正好是由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所決定。當然他可以一別數個月,讓她眼不見為淨,置她的淚水於不顧,但他折服不了的是自己想見她的思念;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致命弱點,怕是永生永世不能克服掉的了。下次再來看她,必定是得好一陣時日之後,所以今夜他一定得來,好好看她,鐫刻著她的形貌烙上心頭,才抵得了日復一日的思念之情。
他是個拙於表達情感的人,用譏誚來面對世界才是他拿手的,但溫柔……則是完全的陌生與笨拙。也幸好蔚湘是個安靜的女子,她令人心憐地容易滿足,他甚至不曾付出什麼,時間、金錢、甜言蜜語……他都沒有。
強自宣告她為他所有之後,他只會帶給她淚水。
愛上他,會不會是上天給她的苦難?
對他而言,卻是黑暗生命中的曙光。他自私得不願放開。
她在他懷中動了下,望見桌上完好的食物,低問:
「你餓嗎?」見到他來,她才感覺到飢腸轆轆。
他聽到她肚子傳來的聲響,也看到她羞紅的臉蛋,笑了出來:
「晚上沒吃?嗯?」
「我們一起吃。」
她挽著他的手坐到桌邊,桌上除了一碗已糊掉的海鮮面之外,還有蜂蜜蛋糕、餅乾,與一瓶牛乳。
「都冷了,不介意吧?」
「不。」他輕輕地回答,看著她像個忙碌的小妻子一般為他張羅吃食,久違的溫馨滲入他向來冰寒的心口;他以為那些情感已終生遠離他了。
「吃一口,好嗎?」她端著大碗,夾了一口面到他唇邊,怯生生地怕得到他的拒絕。
他雙手伸起,圈住她腰身,讓她坐在他膝上,兩人之間只隔著一碗麵。他張口吞下了麵條,灼人的眼眸始終不瞬地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使只點了一盞昏黃小燈,她的羞怯仍一覽無遺。
想躲開他吞噬人一般的黑眸,但身子卻由不得大腦下指令,只能任他吸引,牢牢讓她神魂俱失,連躲開也做不到,直至紅暈已氾濫到頸子上了。
他接過筷子,也撈了口面餵她。粗枝大葉的下場自是留有一長串垂在她唇邊,沒法子讓她一口吃下,他低下頭,吸住麵條的下端,接收剩餘的面,無可避免地唇舌交纏,灼熱燃燒不已,輻射到四技百骸,激越震盪的感受令他們同時戰慄顫抖不已。
她感覺到他身體突升的熱度,與倏然的緊繃,女子天生的直覺令她動也不敢動,面孔紅到可以擠出血也似的。
但也只有這樣而已了。他深吐了好幾口氣,平緩氣息:
「我不會對你亂來,你還太小,而且名分未定。」
她吐不出言語,輕喘間有著如釋重負。她早已明白他狂烈的心性之外,還額外有著體貼,盡他能做到地去體貼她。他有優良的自制力,致使他逞兇好鬥,卻絕不可能淪為無惡不作的壞人,因為他能自制,也有足夠的冷靜,決定了那樣的未來生涯並不代表非要為害他人不可。
這個認知令她安心,雖然他永遠脫離不了血腥。
她看到他眼中有關心,笑了出來:
「我沒有嚇壞,也不是怕……把身子給你,我只是怕不曾經歷過的事,書上說……說會痛……」聲音轉為蚊吟也似,愈來愈難以聽分明——老天,她在說些什麼大膽話呀?
他的表情也變得有點彆扭,不發一言。
她發現了,問:
「怎麼了嗎?」
「我看過女人的身體,也摸過。」他沉聲說著:「我母親住院時我幫她清洗過身體,後來也有一些女人來委身,但我不曾做過那種事,不是沒有過衝動,我一直以為不該在一無所有時對這種事太過投注。」
所以,他們相同的青澀。
她盈盈大眼看著他,語中夾著乞求,但又不確定。
「你……會想要其它的女人嗎?」
「我只要你。」他的陳述便是允諾。
「會很久很久嗎?」她問得好傻氣。
他摟緊她,吻住她唇之前,回道:
「一輩子。」
她笑了,但眼淚也同時垂了下來,怕惹他不高興想要拭去,他已伸手輕抹了去:
「小心,還捧著面?」
她這愛哭的毛病只怕一輩子也治不好了,但也發現自已漸漸不在意了;只要是喜極而泣,他就不介意。
葉蔚湘將碗放回桌子上,摟住他腰,面孔埋在他頸子中,柔聲道:
「我愛你。」
他為之震動,將她摟得幾乎不能喘氣,鼻息吐納在她頭頂,久久才低啞地響應了她:
「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五章
以中部的勢力而言,巨鑼幫其實是上不了抬面的小組織而已,頂多可以說是凝聚了數十個心懷「大哥」夢,身手膽識都沒什麼可談的小混混罷了。
然而由於這種不上不下的幫派並不在少數,所以他們存於黑道中,也就可有可無地不顯得怪異了。不過想要生存下來,並且不被大幫派消滅,最好的方式當然是依附某大幫派,平時各自為政,偶爾代人跑跑腿,那麼老大哥吃了肉,他們也就得以喝一杯湯存活下來了。.近來他們被一名高中生弄得灰頭土臉的事早已不是新聞,幫主陳大成決定親自出馬,將那不知死活的小鬼給解決掉。拳頭硬又如何?一顆子彈夠他回老家見列祖列宗了!這種小鬼留不得,除了面子問題外,還因為他單獨一人面對黑道卻不落敗,引得中部其它幫派的注意,有些幫派甚至有心要吸納他入組織。搞不好鐵血堂早有這種打算,一旦那小子坐大了,還會放過他們這些人嗎?他陳大成再呆也知道對手坐大的可怕,還不如趁他沒有任何勢力時一槍將他斃了,一舉數得,所以他非做不可。
一個小組織要買槍並不容易,負擔也嫌太重,不過他仍付了一大把錢叫人弄來了兩把黑星手槍,除了要解決掉耿雄謙那小子之外,也因為接來了一件生意。
手下老毛掛下電話道:
「老大,一百萬已經匯到帳戶中了。」
「那個人來台中了嗎?」指的是他們要殺的人。
「今天晚上會在桂冠酒店住房,明天他會去律師事務所交一些證物。」手下們全因突來的財富興奮不已。
陳大成警覺地想了下:
「那個出錢的人為什麼找我們?那個我們要殺的人到底什麼來頭?」一直到此刻他才從金錢的迷惑中清醒,略為機警地問了一下;沒理由這麼好的事會淪到他們這個小幫派身上。
一邊的李阿四搓著手,一臉的陰狠狀:
「老大,出錢的人說了,他只信任我們巨鑼幫,可見咱們在中部也是有名、有號的幫派了。我們全都是鐵錚錚的人物,根本不比那些大幫派差,我們要殺的那傢伙沒什麼來路,出錢的人說只是不想讓那個姓孟的小子上法院作證而已。錢都收了,如果不做,會成為道上的笑話的。」
「姓孟?與鐵血堂有沒有關係?」陳大成站了起來,心囗震了一下。
他的軍師大蛇頭連忙回道:
「沒有。那個孟宇堂與鐵血堂的孟家一點關係也沒有,老大可以放心。這椿生意跟以前接的一樣,都是商場上的恩怨,沒有關係。」
再一次確定後,陳大成心才定了下來,也與兄弟們一同笑了出來,一反剛才擔心緊張,吆喝道:
「去買酒來,明天事成之後,咱們就有一百萬花了。這件事要做得漂亮一點,以後咱們還怕銀子不滾滾而來嗎?幹掉耿雄謙、殺掉姓孟的傢伙,咱們巨鑼幫就會成為道上有名的幫派了!對不對?」
「對!」二、三十個幫兵也興奮地大吼。
「走,咱們去酒家喝個不醉不歸,為明天的成功慶祝!」迫不及待要享受花錢的感覺,陳大成招呼著手下,浩浩蕩蕩往燈紅酒綠的世界走去。
幻想著當真正「大哥」的感覺,他想了一輩子了!
這種生意多來幾椿,他們巨鑼幫穩發了。所以這一次絕不能有失誤,他會親自出馬,以後就沒人敢看輕他陳大成了,道上的人全會叫他「大哥」、「老大」
滿腦子風光的想像,令他飄飄然,眼中升起了嗜血的腥紅光芒。
明天以後,他就是個「大哥」了。
※ ※ ※
同一個夜裡,即將凌晨,耿雄謙的小房間來了三名客人。
即使他將兄弟排除在與黑道人士的打鬥之外,但死忠的跟隨者仍代他打探了諸多事情。風神高中學生們封為「左輔」、「右弼」的兩人,平日除了代為領導各派系外,也出面協調各校間打鬥的糾紛;這種事向來由耿雄謙授意,並不出面,他只負責打鬥。近來與黑道人士有牽連,他根本是把學生爭鬥的事務完全丟給王正威與趙明德兩人去處理,獨自對抗巨鑼幫那些糾纏不清的雜碎。
對於這一點,王正威與趙明德是有微辭的,但也明白耿雄謙決定的事,千軍萬馬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思,所以他們只能暗中為他做一些事,例如料理掉裡珂高工的老大;與黑道人士有糾葛,全是出自裡珂高工老大之手。
學生之間的打鬥,原則上絕不牽扯到黑道人物,這是鐵律,但裡珂的侯智彰違了例,自然得遭受其它各校的懲罰與唾棄。
以五萬元唆使黑道混混打斷耿雄謙右手,結局是全中部各流氓高中的太保們打得他必須躺在病床一年才能復原,自食了惡果。
他們兩人便是來報告這件事情,也順便來討論他校內的小紛爭。
「……侯智彰已叫人取消與巨鑼幫的生意,但巨鑼幫似乎不打算收手。」趙明德報告完所有查到的消息。
「他們已拉不下那個臉了。」李秋雉依然一身暴露的短皮衣打扮,絲毫不畏冬天的陰寒,身形由窗口移到桌邊,從長靴中掏出一把手槍,放在桌上,對耿雄謙說:「你會用得到的。」
「哇塞!真的假的?」王正威伸手要摸,被李秋雉打掉。
「我不需要。」耿雄謙沒有接過,甚至連看一眼也沒有。
李秋雉肯定道:
「你需要的。剛才我得到一個消息,陳老大想用槍對付你。明天他們解決掉一百萬的生意後,第二發子彈就會用在你身上。」
「一百萬的生意?」他反而對這種事有點興趣。
幾次交手下來,他明白這個幫派根本是成事不足的蹩腳幫,既是沒啥大作為,當然也不敢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頂多魚肉鄉民,充流氓而已,此刻會招來一百萬的生意,可就令人關注了。
「聽說要殺一個姓孟的男人。」
「孟?鐵血堂的人?他敢動?!」耿雄謙蹙起濃眉,雖不以為陳大成有這個膽,但世上多得是見錢眼開的痞子,也或者他根本不明白他要殺的人是什麼來頭。
「似乎與鐵血堂無關,但據說這件差事之所以落到巨鑼幫是因為其它人不願接,然而陳老大並不知道,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名氣響亮。」
這是李秋雉從母親那邊得到的消息,那票酒醉的混混吐露的訊息就只有這麼多了。因為那票人一入酒廊就連忙將自己灌昏,除了不斷炫耀自己有一大筆錢之外,就是拚命吃小姐豆腐,打探不出更詳細的內幕了,而且她關心的也不在於他們要殺什麼人,而是要對付耿雄謙的方式。
「沒人敢接的生意,其中已大大有問題,也許真的是孟家的人,而他們並不知道。」
李秋雉不以為然道:
「你該關心的是自己,而不是鐵血堂。如果孟家有人遇險,他們有龐大的火力去把巨鑼幫踩成平地,不勞你關心。孟觀濤談不上對你有恩,他只是把老大位置傳給了你,然而,即使他沒有傳位,你也必然是風神的老大,我不以為你要對這種事關心。」
「正威,幫我盯住陳老大那些人的行動,一分一秒也不能錯過。」耿雄謙很快地下決定。
「謙哥——」李秋雉叫了出來。
他將手槍提了起來,在食指間繞了數圈,笑道:
「我欠你一個人情。」
這代表他接受了手槍——也有用它的打算。
「你不會想阻止他們的行動吧?為什麼呢?也許那人根本與鐵血堂無關呀!」
她不可思議地咆哮著。
「我在多管閒事。」他承認:「我也不管那個倒霉人與孟家有沒有關係,只是,你們不會以為我只會等別人來殺我,只知反抗而不懂得什麼叫反擊吧?」他的笑容充滿森冷氣息,也緩緩說著:「我不會讓他們賺到一百萬,不會讓他們日後再有賺錢的機會。」
沒有人嘗試再勸他,屋內其它三人皆吞了口口水,不置一辭。看著耿雄謙把玩烏亮的手槍,深沉黑眸中散發炙傷人的無情光芒,冷冷的氣息更添小屋內的寒意。
李秋雉別開了眼,顫抖的雙手點燃一根煙,深吸了幾口之後,兀自歎息——
那樣的氣勢注定了日後必然會是一方梟雄、統御黑道的龍頭,然而,站在他身邊的人永遠不是她,她只被允許立於朋友的尺度上接近他。
會是怎麼樣的女人有資格伴他一生呢?她懷疑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女子存在。
他——根本不要任何人,不是嗎?
※ ※ ※
情況不對勁!
孟宇堂俊美的面孔冷凝了起來。該死!他的警覺來得太晚,跟在他身後那輛轎車從他出酒店後就一直跟著他了,然而他卻因太專注想公事而忘了防範。此時車子駛下了空無一人的地下停車場,就算他奮力一搏,亦不能取得多少勝算。
他依然開著車子沒有停下來,然而前方打斜裡衝出來的轎車迫使他不得不急踩煞車。
「砰!」
子彈打破了他車前的玻璃,他警覺地低下身子,抓住公文包,尋找機會衝出重圍。
八個大漢由前後兩輛車子中出來,將他包圍成甕中鱉,第二顆子彈再度射了進來。也許不想讓他太輕易死去,那子彈根本沒有準頭。
「老大,有沒有射中?」張阿三流著冷汗與熱汗問著身邊的陳大成。
「媽的!子彈很貴你知不知道?!」陳大成給了手下一拳,叫吼:「別再射了,我開槍就可以了。」
正要瞄準,一顆石子打中他手背,劇疼的反應令他扣下扳機,砰地一聲正好打穿了站在他右手邊的大蛇頭肩膀,慘叫聲如鬼哭神號,終止於疼昏之時。
「是誰?給我出來!」陳大成驚死且憤怒地看著四周。
耿雄謙潛到車邊,打開車門不由分說扯下了孟宇堂,迅速滾到另一邊的車縫中。
「在那裡!是那個姓耿的小子!」李阿四尖叫。
「找死!老子就送你們一同去見閻王!」陳大成率先追了過去。
「你是誰?」孟宇堂抓住耿雄謙的袖子,為他的年紀嚇了一跳,也為他深沉的眼神心驚不已。這個少年竟這般——奇特!而且,救了他!
「躲遠一點!」
耿雄謙抽出手槍,將身後的男子推向更裡端後,很快地往那群奔來的人射去一槍。
「哇!我中槍了!那小鬼有槍!我中槍了!」老毛抱著腹部哭天搶地,而他的中彈令剩餘的六個人立即散開找掩蔽。
「那小子哪來的槍?!」陳大成失去方寸地大吼。
「我們不知道——」手下們也嚇個半死。
「他媽的!老子跟你拼了!」
陳大成衝了出來,以他僅有的子彈掃射向耿雄謙躲的車縫。
「砰!」又一發子彈射出,打掉了陳大成的槍,子彈穿過他手掌,令他跌了一大跤,接下來一記重踢讓他失去意識。
「老大!」剩餘幫兵見狀吼了出來。
耿雄謙向他們走去,也收起了槍。他只拿槍對付有槍的人,對方手上沒武器,他也會回以赤手空拳。
「他沒子彈了!我們上!」其名一名混混壯起膽,糾眾一同打上去。
同時面對四、五個混混是太吃力了點,但當他挨了一拳,回報的定是雙倍!
孟宇堂掄起拳頭也加入其中:
「好了!小兄弟,把他們交給警方,我會教他們一輩子沒法出來!」
耿雄謙重拳打昏最後一個,冷道:
「你還不滾。」
「嘿!你——」孟宇堂有點傻眼,連忙掏出名片,一手抓住他道:「我叫孟宇堂,是孟氏企業裡的主管,我欠你一分人情,我們孟家向來……」
碩大的拳頭喂向他脆弱的胃,打得他幾乎要將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自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這小子……好狠……
他無力地靠坐在一輛車的車蓋上,-著胃喘氣。
「救你只是因為巧合。」耿雄謙沒有回頭,往停車場的出口走去。
孟家人向來是有恩必報、有仇必還的,所以孟宇堂仍不打算放過這個酷得半死的小伙子,正想追上,眼角餘光卻撇見原本昏迷的那個陳大成不知何時已回復神智,悄悄拾起掉落一旁的手槍,眼中流露的陰狠令人警覺。
孟宇堂向陳大成奔了過去,出聲大吼:
「快躲開!小伙子!」
子彈在巨響下激射而去,孟宇堂只來得及揍昏陳大成,卻無力阻止已發射的子彈!
耿雄謙算機警了,然而他的閃躲依然快不過子彈,避過了致命的心臟地帶,灼燙的劇疼由左肩導向全身,他踉蹌地扶住一根石柱。
「沒事吧?小伙子?」孟宇堂先拿出行動電話報警,完畢後才奔過來扶住他。
耿雄謙扯出笑容,淡道:
「沒事。終於知道被子彈打中是什麼滋味。」他伸手推開他。沒有傷及要害,他還挺得住。
「喂!警察馬上就來,我也叫了救護車,你別動,否則血會流更多。」
耿雄謙手揮開他手:
「多事。」
入口處傳來機車咆哮聲,幾輛重型機車飛馳而來,領頭的是風神高中的左輔右弼。
「老大!你沒事吧?我們晚來一步了嗎?」王正威停下,瞪著老大的傷口。
耿雄謙擰著眉:
「不是叫你們別來嗎?」
「老大……」眾人全不敢應聲。
他低咒了幾聲,跨上王正威的機車後座,下令道:
「快走,條子馬上會到。」
「等一等!」孟宇堂硬是抓住耿雄謙的右手:「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要不是大量失血令他沒法凝聚力氣,要不他一定會一腳踹開這煩人的「老人」,看來不過二十八、九歲,卻不可思議地婆媽!
他嫌惡地甩開他手,粗魯回道:
「耿雄謙,後會無期。」
隨著警車鳴笛聲愈來愈近,十來輛重型機車也瞬間由出口離開,轉眼間人杳聲渺。
後會無期?那可難了。
孟宇堂微微笑著,以「孟氏集團」的勢力,要報恩還怕找不到人嗎?當然不可能。
這個小伙子不簡單。
※ ※ ※
近來她的心神總不安寧,為什麼會煩悶得坐立不安呢?與耿雄謙的情感,並不會因為多日不見而稍減,何況他們向來是許多許久才見一次面的。她沒有情感不定的危機,因為他親口說過要照顧她一輩子的,只是這些天的不安定感,是來自哪裡?
年關將近,沿街、沿路的商號都佈置得喜氣洋洋,等著迎接中國人最重視的農曆年。細數了日子,已有半個月沒見過他了。他沒有來找她,她便不會輕易上門見他,怕他不方便,也怕他沒空;她只能滿足於他許多事件辦完後的空檔,稍解思念之情。
對於陸湛,是疏遠了,但他堅持著要送她上下學,唯一改變的是她無法再讓他接近,不敢與他單獨相處,也談不上什麼貼心的話了。父母對於她的彆扭很不諒解,可是她怕他,一直怕他,如今她更怕單獨在一起時他也許再有不軌……她就是怕。
她的神情一定傷了陸湛。千百次的關愛,彌補不了一次狀況外的粗暴,尤其在她心中有人的情況下,她對他早已退避三舍。這對他不公平,而且他的自責、懊悔必定日日鞭打他的良心,除非得到她的原諒,否則他不會放過自己。
不是她不能原諒他,只是不能克服恐懼。
期末考快到了,壓力逼得人無法恣意欣賞喜氣的市容,只能被沉重的書包壓垮了肩,上課、回家,反反覆覆做著唯一的工作——看書。
「要喝一杯熱可可嗎?」陸湛走來她身側問著。近來的他,已沒有以前意氣風發的模樣,沉靜少言得讓人議論紛紛。
她下意識地往側邊退了一小步,小聲拒絕:
「我不要喝。」
「我們必須談一談。」他伸手抓過她手臂,心中有氣、有惱,但在看到她嚇白的粉顏時,只得頹然地放開她,讓她返到陌生距離之外。
「我要回家。」她別開臉看往他們所住的那一幢華廈,語氣中有乞求與害怕。
「聽著!」他擋在她面前:「我為那一夜道歉,你不必為了怕我、為了證明你不愛我而說謊。事實上一個月以來你與那個垃圾根本沒有往來,那一回你坐他機車回家應該只是意外,除了那一次,你們都不再有過交集,我查過了,唯一的可能是你在暗戀一個偶像,以為那就是戀愛。我發誓,除非我們結婚,否則我不會侵犯你,這個誓言能令你對我的害怕少一點嗎?蔚湘,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我受不了你怕我!」
她搖頭,不願說話。
他又走近了她一步:
「你該慶幸你只是單戀,沒有與他扯上,否則我會不惜代價殺了他。這一點讓我放過那個垃圾,他至少明白你不是他碰得起的。」
「你不要罵他垃圾,他才不是。」她沉聲反駁,面孔因生氣而泛紅。
「他是!」陸湛心火冒起:「我不允許你為別的男人說話!」
她咬著唇,不讓淚水湧上,依然說著:
「你好過分,我不要與你說話!」
這樣的話算是她生平說出口最嚴厲的譴責了。
「你不許再單戀他!」
只要涉及異性,陸湛對她的佔有慾就強過一切,而保護欲更是氾濫難止,伸出雙臂抓住她肩低叫:
「你太過單純、太過天真,絕對會被那傢伙生吞活剝。上回讓他載走,結果你給他吻了你的唇、你的頸,你不懂拒絕,又滿腦子幻想,下回又見到他,是不是失身也沒關係?他這種人渣要玩弄你太簡單不過了,你為什麼硬是要走出孕育你、保護你的溫室,然後不知天高地厚地讓狂風暴雨摧折去你的生命?你是溫室的百合,不是野地的雜草,你沒有冒險的命!」
「你亂講!放開我!不要碰我!」她掙扎著,臉孔逐漸泛白。他的手勁令她回想起那一天,她不要他碰她,不要!
一記強拳揍上了陸湛一時沒防備的俊臉,讓他退後了好幾步,跌倒在地,而原本被他抓住的葉蔚湘並沒有與他一同跌倒,她被摟入了一具熟悉的懷中。
「啊……你……」她眨了眨眼,又快流下淚。
「別哭。」耿雄謙伸手輕點了下她鼻尖。
「你又受傷了!」她指著他包著厚紗布的左肩與吊高的左手臂。
耿雄謙沒有回答她,眼光越過她頭頂,直視著那個燃著怒焰的男子。
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即使是此刻也無妨。
陸湛不敢相信他的眼。不熟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親暱的神態?他的蔚湘打小就不習慣與人接近,然而此刻依在那傢伙的懷中竟然再自然也不過了,像是那傢伙的胸膛是生來給她依靠一般。不!不能是這樣!也不會是這樣!他查過了,他們沒有機會在一起,根本沒有!
「蔚湘,過來!」他伸手叫著。
葉蔚湘搖頭,更偎緊耿雄謙。
「她是我的人——」耿雄謙將懷中人兒拉到身後,冷冷地看他:「不再是你的洋娃娃。」
陸湛眼中的森冷不下於他,恨意迸發成狂潮:
「耿雄謙,我調查過你,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孤兒!如果你是個男人,就該先打好天下,再來追求她。現在你甚至無法提供她平安的日子,更別說物質上的溫飽了,我不知道你憑什麼以為你可以來搶走我的女人?!六年前我已決定照顧她,等她長大娶她,所以我規劃好了未來,也擁有充分的財富讓她一輩子不必愁;你呢?你不過看她長得美,想玩弄她而已!你有我的用心嗎?你比我更瞭解她嗎?」
「我沒有。」耿雄謙承認:「但你同時也觸不到她的心,甚至無法令她快樂。
當你以為她獻身於我時,反應是怎樣我很清楚,你忘了她是你要疼愛的人,只想傷害她、只想佔有她,讓她冒著大雨哭著奔到我那邊去。陸湛,你沒有你想像中地愛她,你只是以你自己的喜好去對她,要她乖乖順著你,依你的安排過日子而已。如果這叫為她好,那麼為什麼她老是不快樂?」
這個小太保幾乎斗倒了向來雄辯的他,打中了他強韌的心中最軟弱的一角。該死,他不會輸!
「就是這些甜言蜜語哄得蔚湘團團轉是嗎?誹謗我的所作所為,曲解我的用心,全然抹煞我的努力,讓你不費吹灰之力令她傾心!耿雄謙,我不得不承認風神那種人渣學校到底也有厲害的人物,不過你仍然要不起蔚湘,而且今天我也不會讓你走著離開。」他丟開書包,撩起衣袖;敢來與他搶女人,他一律不會放過!
「陸湛,你不可以!他受傷了!」葉蔚湘大驚失色,忙要阻止。
但耿雄謙抓她到一邊:
「乖乖的,別動。早晚都得和他打上一架,不敢看就閉上眼,不然回家去也可以。」他指著公園後方他們所住的華廈。
「雄謙,我不要你們打架。」她快哭了。
「即使我輸了,他也不能得到你。」他輕吻她一下,將左手的繃帶拿掉;至於左肩未癒的槍傷——反正也拆線了,即使又裂開也沒關係。
他對她的輕吻惹怒了陸湛,他衝過來怒叫:
「不許碰她!」
狠猛的一拳打得耿雄謙唇角帶血,但生性的快速反應讓陸湛也立即得到一拳。
陸湛學的是正統武道,但耿雄謙靠的是實戰所磨出來的打架應對,每一次出拳皆快、狠、準,絕不給對方喘息的空間,也沒有好看的花招。
「那是我要說的話,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碰她。」耿雄謙又揮過去一拳。
打鬥的情況一時難分勝負,耿雄謙身上有傷,然而陸湛並未因此而專攻他的傷處;他下手不留情,但絕不趁人之危,也不會因他有傷而放過他。
為什麼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渣反而得到蔚湘的心?這人甚至是不修邊幅的,但……蔚湘愛他、蔚湘只為他流淚……
而他——什麼也不是!
他什麼都有,卻什麼也不是!
一記抬腳將耿雄謙踹撞到圍牆上,將他原有的傷口撞出血跡。陸湛又衝了過去,來不及出拳,胃部便傳來劇疼,倒在地面上狠狠瞪著他。
耿雄謙踉蹌地走了幾步,陸湛也站了起來,相同的鼻青臉腫,也相同地欲置對方於死地今天勢必得有一個人倒下!
兩人同時又掄起拳頭,即將往對方身上招呼去葉蔚湘再也忍不住跑到他們之間:
「不要再打了!夠了!我不要看到你們打架!」
「蔚湘,走開!」耿雄謙拉住她手;沒有人敢在他打架時介入,連她也不行!
「不許對她大小聲!」陸湛將她格開,迎面打中耿雄謙的臉。
兩人又陷入混戰中——
生平不懂得什麼叫憤怒,可是此刻心中洶湧翻騰的委屈與怒意大抵與憤怒相去不遠了!她不要看他們打架了,她決定回家。
將書包抱在身前,她準備穿過大馬路往公園那邊走去——
不受歡迎的淚水溢滿了頰,她一邊拭,一邊走,不願回頭看那兩個莫名其妙互門的男人。男人為什麼都要這樣?放她蠢蠢地站在一邊擔心,比那些電視肥皂劇的劇情更可笑!
低頭哭泣的她沒有察覺到一輛貨櫃車正迎著她的面駛過來,她正走在馬路的中間而不自覺,尖銳的喇叭聲喧囂不已地示警——
「蔚湘,快走開!」
打鬥中的兩個男人同時住手,驚恐地大吼,身下也沒有停,沒命地衝了過去。
而她甚至還沒察覺發生了什麼事,在一陣暈眩中,兩具男體一前一後撲上她,滾落到馬路邊的草地上,直滾了好幾圈才止住身形。
抱住她的是耿雄謙,而陸湛則是由身後摟住她與耿雄謙;她安然無恙,他們則傷痕纍纍,全身充滿擦傷與碎石草屑。
她哽咽著:
「對不起……」
陸湛悄悄鬆了手,但沒有人發現,了然與絕望徹底襲上他心頭。
即使是千鈞一髮的時刻,她的意識仍是向著耿雄謙,不是他。蔚湘真真確確不再是他的人兒了。
那傢伙……正緊摟著他心愛的女人,手指抖得劇烈,幾乎瞞不住他在害怕的事實。他也愛著蔚湘,與他相同深愛著同一位美麗女子。在這一點上,算那小子有點可取,有一點點配得上她了……但他呢?
低頭看著自己亦是顫抖的雙手,他只能抹上面孔,不讓人看到自己的脆弱與絕望,蹣跚直起身軀,獨自先走回家。
他心愛的人兒,如今已不再是他的洋娃娃了,自是不能再由著他自命天神地支使她生活與喜樂。他早已沒了資格,不退場,又如何?
蔚湘永遠不會愛他。
永——遠——都——不——會!
啐出嘴巴內的血絲,卻見地面上有血、有水……
下雨了嗎?為什麼他臉上儘是濕意?
一滴一滴又一滴,直到他拔足狂奔了起來,破碎的水珠飄散在淒淒北風中,終於咆哮出他的傷痛。
她已不再是他的!
蔚湘——
※ ※ ※
回到耿雄謙的小套房,為他的傷囗上藥,才發現他肩膀上的傷囗不尋常。
葉蔚湘盯著被穿透的肩膀,屏息地問:
「這是什麼?」
「槍傷。」他沒有隱瞞。
她柳眉深鎖,卻只能沉默以對。他討厭嘮叨,更厭惡事後無濟於事的怨言,即使他重視的她,也不能仗恃這一點而妄自-越;何況她向來少言,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憂心的感受留給自己獨嘗便可。
「你該回去了。」他並不想留她太久,以免她對家人無法交代。要不是折服在她淚水下,他根本不會允許她陪他回家。
「我幫你包好傷就會走。」
他抬頭看天花板,乏善可陳的小屋內,是他僅有的一切,簡直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有,比起那個陸湛,他確實貧乏得可悲。那傢伙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並且日後必會獨自創造出更多財富,也難怪傲成那樣,認為除了他之外,沒人配得起蔚湘。
眼前現下,他什麼也提供——那傢伙說的該死的對了,而這也令他深思。
腦中翻轉過數回,其實早已有定論。今日前去找她,就是為了告知他即將北上的事,卻被一場打鬥打斷了他原本的目的。
由於他打垮了巨鑼幫,令其它道上的人注意到他,有人要吸收他入組織,有人想試他身手,更有人想要他好看。他並不想涉入中部的派系太多,因為這裡永遠不會是他的舞台,而且,他更不會是任何人的手下。
依附幫派發跡,只須五年就可以成為一個大哥,倘若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如果沒有死在鬥毆中,大約也要三十年後才有一片天——這是兩年前孟觀濤給他的評估,但孟觀濤的笑容奇詭,似乎這麼說的目的就是要惹得他去推翻這個見解。
不錯,他不打算用三十年的血汗去建立王國。十年,只要十年他就要成為王者,但十年間的種種事跡,並不適合她來參與,至少現在不行;他預算五年後可以給她基本的安定生活。
柔軟的小手輕撫他臉上的傷處,正在塗抹著藥,生怕令他感到疼痛似的,一點力道也不敢用。
他伸手蓋住她手背,一同在臉上滑動。
「蔚湘,你要等我。」
她看著他,等他說明。
「你還太小,必須升學;我則必須達到某一種程度,可以保護你之時,才能一同生活,絕不會讓你跟著我涉險,因為你過不來那種生活,我也不允許。你等我,到時我會向全世界的人宣告你是我的人。」
她點頭。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她反對的餘地,只要他不會丟開她,她全同意。
「我會等你。」反正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一直是這樣,不必天天膩在一起,然而感情卻深刻如一。
何況他還有半年才畢業,之後會有怎樣的變遷她不敢輕易去臆想,只能滿足於他們還有半年單純的日子可以過。也許他畢業後便馬上投入黑道之中與人打打殺殺,但她依然只能鴕鳥地不讓自己想太多,因為她承受不起。
日後的生活也許不盡然是悲觀的,不是嗎?再過個幾年,當他過膩了拚殺纏鬥的日子,更長大一些,面對了現實社會,他也許會逐漸回頭過著正常人的生活,不會一心跑黑道,想當那種世界中的人。
人總會長大的,不是嗎?當他們都完成學業,成熟得足以獨立時,就可以攜手共度一生這是她的幻想,平凡而紮實的生活,每一天都有他的懷抱與笑臉。她不會左右他的行事方式,卻無法制止自己往美好的一面去期待。
耿雄謙倏地摟緊她,低喃不已:
「你一定要等我!」
「我會的,我會等你。」她柔柔地一再響應。
他閉上眼,不願告知更多,包括他即將北上、不告而別,以及未來的數年內徹底地斷去音訊!
他承擔不起弱點曝光的後果,他絕不會讓對手有機會拿他心愛的女人威脅他。
因此他只能不告而別,完全由她生命中撤離。
她會等他!而且——更會恨他!這個苦果他從現在開始承擔。
五年!如果他沒死,就可以擁她入懷。倘若這是老天願意給他唯一善待的話!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六章
與陸湛的疏遠,終於令父母開始有了微辭,並且成了她不可饒恕的罪狀。
哪有看不出來的呢,雖然每天依然殷-地接送上下學,但親暱熱絡的姿態已不復見,陸湛更不再動不動上葉家談天說地,維持在一定距離之外,有禮且客氣。
一定是蔚湘不好。葉繼儒下意識便這麼認定,而他生平最痛恨得了人好處卻不懂回報的人,對女兒的訓話一向嚴苛,近日來更是。
幸而葉繼儒並不知曉耿雄謙的事,否則她回到家的時間會更難挨。這得感謝陸湛,他並未因為不贊同耿雄謙而使盡任何手段去破壞,否則只要告訴了葉氏夫婦,還怕拆散不了他們嗎?他可以這麼做,但他決計捨不得葉蔚湘受委屈,尤其委屈來自她生來便懼怕的父親。
又快放學了。葉蔚湘對自己歎息著。
今天早上六點起床後,又被叫到書房聽了半小時訓才被允許吃飯上學。父親多麼欣賞陸湛啊,幾乎已肯定要他當女婿了,因此命令她不許拿喬,不許不知好歹、任性而為,陸湛會看上她——平凡無奇的她,就該好好把握。
依然沒有回嘴的膽子,她只能沉默以對。總有一天必須承受父親的怒火,因為耿雄謙終要出現在她父母面前,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有這種認知並不代表她可以克服害怕,誰叫她想忠於自己的感情呢?
四點半放學鍾一打響,同學們早已迫不及待地衝出教室,她待人走完大半後,才緩緩收拾書包。
「蔚湘,要等我嗎?」陸湛走過來問著,臉上、身上依然有上回打架後未褪去的青紫,惹得同學們議論紛紛。
她看了他一眼:
「我先回去。」
他靠坐在她前方的桌面上,不解地問:
「上次過後,你們並沒有再見?」
她點頭。
「為什麼?」
「一直是這樣的。」
「他並不珍惜你。」他聲音冷了些許。
她看著他,停下收拾的工作:
「他不想帶給我麻煩,而且彼此喜歡不見得要天天守在一起不可。」
「也許他根本就是不在意你!」陸湛握緊拳頭,忍住觸碰她的慾望。
她已將他推向陌生人的距離,由不得他再吻她、碰她!他一直不明白蔚湘與那傢伙情感的進行狀況,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太多時間相處,又哪來堆積濃烈的情感?
而且據他一早得到的消息推測,根本看不出來那傢伙有把她放在心上。
如果有,那麼蔚湘不會不知道耿雄謙將在今晚北上的事實,也不會鎮定得這般,因她根本不曉得他的近況。
有哪一對戀人可以這般親密,卻又疏離得互不知曉近況呢?那天打架時,他看到耿雄謙無偽的情感流露,但今日,他又不確定了。
其實情況反而對他有利。那傢伙不告而別,依他預料,短時間內不會北南奔走,一旦長期失去音訊,他還有趁虛而入的機會,所以他從未打算告知她關於耿雄謙的種種消息。既然那小子都不多說了,他何須多舌?不難推想到耿雄謙的顧忌,他的世界太血腥、太黑暗,種種事情都告知了她,只會嚇壞她,更會令她以淚洗臉,慘白了面孔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
但,該死的!如果耿雄謙真正關心她、在意她,就不該硬要往血腥的路上闖去,然後只會隱瞞她,不讓她介入他的生活之中。如果他有幸得到蔚湘的心,就該為了她修正自己的步伐,不做種種令她傷心的事了。
那傢伙不值得愛,但他雙手呵疼了五、六年的公主卻獨獨傾心於他一人。
哈!趁虛而入?五、六年的關照都動不了她心分毫,如今又哪來趁虛而入可言?
只是,不甘心呀!
為什麼他得不到佳人芳心,區區一名莽漢卻不費吹灰之力地便得到?再用一百年的時間去想,他也得不到滿意的答案吧!
葉蔚湘不願聽到他更多的批評,輕道:
「我要回去了,你也該去主持會議了。再見。」
當她走到門口時,他叫住她:
「如果——他不要你了,你會如何?」
她沒回頭,細瘦的肩膀輕顫了會,才道:
「那……我就沒有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了。」
「不許你為這種事尋短!」他驚恐地吼了出來。
她轉過頭,笑得哀愁:
「我不會尋短,頂多像以前那樣,不知道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不知道自己不是一尊洋娃娃罷了。每天庸庸碌碌,一無是處。」
以前的她,竟是這般不快樂嗎?!陸湛聲音啞了起來,難掩心痛與悸動:
「那就是你愛上他的原因嗎?我的關心只是你的負擔、我的保護成了你的枷鎖、為你安排的一切令你覺得自己是傀儡?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你投入他懷抱的理由,而我們這些關愛你的人全成了迫害你心智的兇手,是嗎?」
這是個傷人的事實,也是她多年來一直沉默且自責的原因。她覺得窒息,想改變一切,卻又壓抑在所有人一心為她好的關愛之中,不敢言語,只有迷失,任真實的自己消失,隨他人擺佈。原以為會一輩子不掙扎地過下去,但耿雄謙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也勢必讓她傷了所有人的心。
忠於自己,又不敢傷了他人,所以她沉默,什麼也不說。然而總有面對事實的一天,她首先就得給陸湛一個交代,不能讓他敗得不明不白。而且,他說對了。
「陸湛,很抱歉傷害了你,但,那是事實。耿雄謙種種條件都比不上你,可是他令我心動,可以安心地依賴著他,什麼話都可以放心地對他說。他是這世界上我唯一不會害怕的人,即使他可能是世人眼中的壞蛋。」她語氣中充滿歉疚,但堅定於耿雄謙的心永不改變。在走出教室前,她微一躬身:「感謝你六年來的照顧。陸湛,我喜歡你,卻始終無法愛上你,這是我對你的虧欠,真的很抱歉。」
他走近她,嚴肅地問:
「如果那小子不要你,你會允許我照顧你嗎?」
「不,你值得更好的。而,倘若他不要我,那只能說是我的報應。」
這次,她沒有再留下來與他更深入地談,該說的,全說盡了,即使再來更多假設性的問題,也容不得她操控全局。她只是靜靜地、順從地任老天去安排;真心地,滿足地去愛她的心上人。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是她可以掌握的呀!
她一向不是出色的人,沒有太好的才情、沒有太強烈的企圖心、沒有出色的性格智能,她——只是一個小小不起眼的葉蔚湘呀!
在她快走出校門,身後傳來跑步聲以及陸湛的叫喊。她訝然回頭;未曾見過陸湛有不從容的時候呀!
「陸湛?」
陸湛站定在她身前,喘了好幾囗,深深看著她柔美的容顏好一會,終於決定告訴她:
「昨天耿雄謙被退學了,而且聽說他打算今天北上,準備在北部打天下,我想「他不曾對你說過。」
她震驚地搖頭,退了好幾步,喃喃道:
「我不相信……他……他要離開中部,今天就要走了?!老天……他不是這個意思!」他要她等他……原來他是要上北部,而且不知何時再回來,所以才要她等!
她的等待不在於成長,而是他在黑道奮鬥。
「他要我等……丟下我一個人在中部等….」她口氣不穩,眼淚在搖頭中甩落。
她混亂的心思無力釐清,只能無意識地奔跑。不!她要問他,要當面問他為什麼,她不要在這種情形下等他,她不要等到他當了一名大哥後再回來找她!如果她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訊呢?如果她等不到他呢?那她的思念將如何寄托?她不要坐享其成、不要他單獨出生入死、不要他有成就後再回來找她!他怎能要她這樣子去等?!
「蔚湘,你冷靜一些!」陸湛被她狂亂的神情嚇壞了,追上去兩、三大步抓住她。
「陸湛,我要找他,我要去他公寓找他!」她哭得幾乎站不住。
陸湛點頭:
「我帶你去。」
如果他還在的話,但這幾乎是奢想。
招來一輛出租車,他們往耿雄謙的公寓而去。
※ ※ ※
「陸湛,蔚湘怎麼了?」葉夫人打開大門,看到向來沉默乖巧的女兒居然淚流不止,雙眼無神,驚得聲音也大了起來,引得葉繼儒與兒子們皆走了過來。
陸湛輕道:
「沒事,我先扶她回房間,等會再說。」
「不行!這成何體統!她應該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在外人面前不該放縱自己。蔚湘,你自己說,為什麼會這樣P」葉繼儒隱住關心,只能指責她不知克制。
「他走了……」她失神地說著,推開陸湛的手,遊魂似的朝房間走去。
「誰走了?怎麼回事呀?」葉夫人更迷糊了。
「原來那一天的對話就是他在告別……」
他怎麼可以就這樣走掉?他要她等!可是明知道他走上了哪種路子,她如何平心靜氣去等?等他殺出一條血路、建好一座城池再來找她?如果他有不測了呢?她甚至無法陪他承受!
她知道自己沒用,但沒料到他連讓她陪在一旁的機會都不給。她依然只是個包袱嗎?
他公寓的房東鬆了一口氣,送走了一名太保,此刻正吆喝著工人重新粉刷要去煞氣。
走了、走了,人去樓空,什麼也沒留下,也帶走了她的心,任她失魂落魄,還有什麼值得她在意了呢?他為什麼不親自告訴她?她已經努力改掉愛流淚的毛病了呀!他怕看淚水,她可以堅強忍住的….心好痛……代表她還活著對吧?
「蔚湘!站住!」葉繼儒驚怒地看著不再順從的女兒,忍不住又吼了出來,也終於喝住她的步伐。
她看向父親,怎麼也止不住的淚已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不想傷父母的心,但她真的忍不住,而且心口又那麼地痛——他……不告而別了呀!
「陸湛,你倒是說說,她中了什麼邪,她這麼失常到底是為什麼?」葉繼儒竟無法在那張淒楚的面孔上施加過多嚴苛的質問,只好問站在門口沉默的陸湛。
陸湛不語,深深望著她的淚眼許久,不知從何說起,確實也不是他有資格多言的,只道:
「好好讓她休息,過兩天再說吧,如果蔚湘願意說的話。我回去了。」
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又何必硬要留在舞台上死撐著不退場呢?他不是主角,一直都不是。
他走了。葉家人沉重地互視了會,轉要問另一個當事人;情況益加令人不解,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麼事?
「蔚湘——」葉夫人走了過去,為女兒的淚心疼,伸出了手,才發現她已有十來年不曾摟抱過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兒了,一時竟有椎心的生疏,所以沒碰到她。
葉蔚湘努力拭著淚,背貼著她房間的門板。
「不是陸湛。」
「沒有與陸湛吵架是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葉克己心急地追問。
她咬住唇,不看向任何人:
「我愛上了一個人,但是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懂什麼愛?!你別給我胡來,除了讀書之外,你給我安心跟著陸湛!我葉繼儒沒有朝三暮四、不守婦道的女兒,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爸——」葉蔚湘的兩位兄長一同叫了出來。
葉蔚湘哽咽了下,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指責與關心,閃身入房內,鎖上了門,-住雙耳,不聽不說,紊亂的心只求麻痺之後無感地解脫。
他要她等他,可是她沒有法子在天天猜疑他或許遭不測的心緒中去等。她寧願選擇死去,也不要在精神折磨中去苦守一分諾言。在他眼中,她真的那麼累贅嗎?
多麼沒用的葉蔚湘呀,甚至連努力也不能夠——
努力……人海茫茫,她上哪兒去努力呢?他要北上,是台北?基隆?還是桃園?沒他的線索,光是一個台中市就夠她找一輩子了,而且唯一能找的地方也去過了,人去樓空是唯一得到的答案,她還能如何?
一抹希望的色彩突然打入腦海中,如果他還沒出發呢?也許他會在交代完事情後才北上,他還有一票手下要道別呀!他那個人不是向來在夜間行動的嗎?也許她可以在車站遇到他!
但他會怎麼北上呢?搭飛機?坐汽車?搭火車?還是讓相識的朋友載他前往?
無論如何,她都得睹一把,儘管押中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她總該為自己爭取一些東西吧!也許老天肯幫忙、也許他們命定了要相守,那麼就會有許多巧合發生,讓她得以找到他,與他見面只是,見面之後呢?再一次互道珍重再見嗎?
她軟而無力地滑坐在地毯上,視而不見地盯著丟在地上的書包,漸漸理出思緒,答案只有一個她不要等待,她要與他在一起!
給自己一次機會,讓忠於自己的心任性上一回吧!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
只要想到不能再見,胸口幾乎被碾成碎片般的擰疼難止,這分疼痛令她更堅定了自己要做的!
她跳了起來,開始收拾簡便的行李,也寫了一封信放在桌上。她好自私、好不孝,可是在渺茫的機率中,她博上這一注已不容她回頭。如果她在火車站挨到天明,依然沒見到他時,她會回來,然後活著,然後——
過完她乏善可陳的下半生。
她只想為自己努力一次,老天呀!給她一次機會吧!
急忙抹去又湧上的淚水,她走入浴室中,想洗去滿身的疲累與不安,為自己今夜的冒險起了第一步。
為著百分之一的希望,誠心地祈求了起來。
※ ※ ※
凌晨一點,台中火車站不復見白天的人潮洶湧,零星的乘客來來去去,使得燈火通明的月台蕭索了起來。再過七、八天就是過年了,今夜的冷清,應是今年年末最後一副景象吧!再過個幾天,火車站會天天爆滿,如潮水般湧來返鄉的人潮,那時哪還有白天、黑夜之分,車站沒給人群踏垮就屬萬幸了。
「為什麼不過完年再走?」李秋雉遞給他一根煙。
他接過。
一邊的趙明德替他點火,也道:
「老大,你上台北要住的地方連張床也沒有,真的不打算等我叫人打理好再去住嗎?」
「不了,已經麻煩你很多。」他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氣。
上了台北暫住的地方是趙明德他們家多年不用的老屋舍,一直用來當倉庫囤積舊物的,反正他向來不重視物質上的東西,有地方棲身已足夠。
硬跟著來送行的,都是他忠心的一票兄弟,要不是他阻止他們跟著休學,這些傢伙早熱血沸騰得要和他一同上台北去打天下了。送行宴從一大早鬧到現在,他說好說歹才打發掉一半以上的手下,現在只剩十來位。
「謙哥,過完年後,我上台北找你。」李秋雉央求著。
「對呀,有雉大姊跟著更好,大哥就無後顧之憂了。」王正威笑著拍手。雖然他們兩人一直沒有太明顯的進展,但他們這些手下早把他們當成一對了;至少他們大哥從沒讓女孩子混入他們這一群之中,李秋雉的特例早已被大家認定了。
耿雄謙瞪了嘻笑的人一眼,直到他們閉嘴。
「你們回去吧,火車快進站了。」
「我們等你上火車再回去。」李秋雉堅持著,並且不死心又問:「可不可以去找你?」
「不必了,有空我會回來。」他指示著:「明德、正威,風神高中交給你們去管理了。」
「我們知道。」他倆同時回答。
「快走吧,天氣冷。」他這次口氣不容遲疑。
於是幾名手下先激活機車走了,剩下李秋雉與王正威、趙明德尚不願意太早告別。
「我要進月台了,你們還不走?!」
耿雄謙臉色開始變得不耐煩,但他的死忠手下腳卻生了根似的不肯動。
他只能任他們去了,將手提袋甩在肩後:
「不理你們了,再見。」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突兀地傳來,急促地跑向他們這一邊,撲向了毫無防備的耿雄謙背後。
所有人皆愕然啞口無言!
耿雄謙轉身,皺緊了眉頭,銳眼瞇了起來,有憤怒,還有更多的不敢置信。
葉蔚湘蒼白著麗顏,只能緊緊抱住他,生怕一鬆手他會消失一般,杏眼更是眨也不敢眨。
最先開口的是追過來的出租車司機,嚷叫道:
「小姐,給錢呀!怎麼跑掉了咧?!」
「哦,哦,對不起!」葉蔚湘忙著要掏錢,卻一時之間找不到錢包的放置處。
「喏,五百夠不夠?」
王正威塞了一張鈔票過去,很快打發掉司機,與其它兩人相同瞪著這突如其來的劇碼,生怕漏了重頭戲。
其中,自是有人百味陳雜、難受不已,那人當然是一直對耿雄謙癡情不已的李秋雉。
「你怎麼來了?!」
耿雄謙面孔嚴厲得足以讓男人雙腿打顫,不敢直視。
「你不告而別!」她控訴。
「該死!我叫你等我的,那就是告別了!」他吼。
「我不要等,我要和你走!」她將臉埋入他懷中,不敢面對他的怒氣,更不願放開他,心中也為老天垂憐而感恩不已。老天呀!她賭勝了!遇到他了!那麼她就沒有退卻的道理,她跟定他了!
但耿雄謙根本當她瘋了,將她摟著朝外頭走去,一邊叫著:
「明德,你陪她坐出租車回家,親自看她進家門。」
「呃……老大……」趙明德還未從傻眼中回神。那個大美人……不就是展中的校花嗎?怎麼回事呀?
葉蔚湘不肯走,抱住他低叫:
「我不回去!我不要!」
他不肯低下頭看她,怕在她乞求中心軟。他要是帶她走就是神智不清了,還不如掐死她比較快。
「我不會帶你走。如果分手可以讓你死心,那我們就分手!」他幾乎在恐嚇她。
「雄謙,你不要丟下我……我可以吃苫,我什麼都可以做的,你……你不要這樣……」
想忍住的眼淚終究關不住源頭,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背上,也燙入他心中。
媽的!他在心中暗咒,就是忍不住心軟。
「別又哭了!」他粗魯地用袖子抹她臉,太過用力,把她臉抹得又紅又痛。
「讓我跟你走。」
「你還小!我從不拐小孩子出走!」
「讓我跟你走。」她聲音中怒意漸濃。
「你聽不懂嗎?我不會帶你走!」
「讓我跟你——」
「媽的!」他暴喝:「我不要你了,成不成?滾回家去!」
耿雄謙將她扯離自己的身軀,丟向王正威那邊。
「押她回家,別讓她來煩我!」交代完後,他狠心轉過身,筆直往月台站走去。
她坐在地上,嚶嚶哭泣了起來,旅行袋抱在身前,淚水淌入其中,不讓人看見他最討厭她哭的。
她以為老天恩賜了她,但是,事實告訴她的是,她心愛的男人覺得她太累贅,終於決定放棄她。
月台是最好的分離地,他宣告了不要她的事實。
他不要她,不要她……
她哭得心碎,幾乎沒法子呼吸,當然也就聽不到沉重而不捨的歎息聲,以及折回來的腳步聲,直到她被用力地提了起來,抱入熟悉的懷中,才淚眼迷濛地看到他無奈的面孔。他臉色很難看,但已添了抹不情願的屈服。
耿雄謙咒了自己意志不堅數百遍,但仍制止不了自己的心,而這令他不悅至極,所以出口的話兇惡無比,與擦拭她淚水的輕柔手勁完全不對。
「你得發誓不再哭泣,否則我會隨時把你休回台中。」
她拚命點頭,想要飛快掩去曾大量流淚的事實。
「而且你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我知道。」
他用力摟住她,無法再恫嚇她什麼。這軟弱的小女人畢生沒什麼堅持,但偶爾來上一次,便不容他人改變她心意。怪只怪他永遠無法對她狠下心,不是嗎?
李秋雉遞來一張車票,交入耿雄謙手中。不知何時她跑去買票,似乎料定他會帶她走,沒第二種作法似的。
「火車快進站了。」她說著,故作堅強的眼中有著失落。敗在這樣美麗的女孩手中,也算光榮吧?
「謝謝你。你們——你們都回去吧!」
不肯離去的三個人終於走了,因為他們那個向來獨來獨往的老大,已不孤單了。他有了伴侶,旅途上哪還怕寂寞呢?自是不需要他們這些人當電燈泡殺風景了。
火車進站,北上的夜車不見些許人跡。他摟著她上車,自始至終都不曾放開她,也沒多說什麼話。
直到她因疲憊而漸漸沉睡,靠在他肩膀尋到舒適處入眠,他才低低在她耳邊道:
「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我以命發誓。」
即使未來的日子絕對不好過——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七章
三年後——
孟氏集團。一個集財勢於一身、吒叱商場、縱橫南北與海外的龐大企業體,雖與另兩個大集團並列台灣三巨頭,但實際上,孟家的團結與商場上運用的戰略,是所有的企業體遠遠不及的而以孟氏端正清明的形象而言,天天跑來地下賭場小試身手,可就是匪夷所思了。真正的巨富根本瞧不上眼這種小規模的賭場,要是真的手癢,大可包專機前往賭城去豪賭,又可被伺候得身心愉快,不該來這裡的。
自從知道這個每晚必來、衣裝革履的男子叫孟宇堂,是孟氏家族第三代的菁英之一後,他們每天便密切地盯著,並且不知該如何是好。告知了老大,只見老大臉色難看,什麼話也不說,他們這些小嘍囉自是不敢有所行動了。
終於在今天,老大由辦公室傳來指令,要他請孟宇堂上去,他們才小心地移近那個坐在貴賓位、眼前擺滿贏來籌碼的孟宇堂,低聲告知:
「孟先生,我們老大要見你。」
孟宇堂俊美的面孔充滿了得償心願的笑意,點了點頭,起身時指向桌上的一大筆財富道:
「給你們倆吃紅。這十來天,你們盯得很辛苦。」
不理會兩名小伙子的張口結舌,他被另一名大塊頭領向後頭隱密的空間見他找了好久的「恩人」。
耿雄謙由監視器上看到孟宇堂已過來,臉色的難看程度一直沒有平緩下來。
「你心情不好?」站在陰影處、甫自美國辦完事情、也是耿雄謙手下頭號大將的姜飛,正把玩著柳葉刀,不經意地發問。
耿雄謙靠坐在大書桌上,突然看向行事歷,又看了下手錶,問一邊的阿傑:
「小劉呢?」
阿傑停下打計算機的手,回道:
「中午派他南下收賬,三天後才會回來。有事嗎?我以為他這三天有空檔,所以派他下去。」
耿雄謙搖頭,沒有說話。
而門板被輕扣了兩下,大塊頭的阿川已領孟宇堂進來。
「老大,孟先生來了。」
孟宇堂沉穩地走進來,白皙俊逸的面孔上滿是笑意,精明的眼大致打量了小小辦公室內的三人,皆是二十啷當年歲的小伙子;這個新組織的成員非但不多人,並且年紀輕得令人擔心。
「嘿!耿老弟,好久不見了。」他伸出熱誠的手,不由分說地握住他右手晃了好幾下。
「你想做什麼?」耿雄謙抽回手,響應以冷淡,問話更是直截了當。
好吧!用公事公辦的模式比較談得下去,孟宇堂乾脆地說:
「事實上,我知道你什麼生意都做,因此我想與你談一樁互利的生意。」
「沒興趣。」
「沒看過人迫不及待想把錢往外推的!」孟宇堂叫了出來。「這次我要拜託對付的人,正是你的死對頭『極天幫』,如果你願意接下來,對你是一舉數得,你甚至連考慮也不考慮嗎?」
極天幫?沒錯,近來他最大的對頭就是那個中型幫派,平日以賭場為收入來源,並且擅於竊取各大企業體的商業機密販售,並且加以勒索。不過他不相信這個幫派會不自量力地相中孟氏這個財大、勢大的財團,只消孟氏動動手指,就夠極天幫化為平地了。
「少來這一套。姓孟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孟家與『風燁組』的丁家交情深厚,真要對抗那些雜碎,還輪不到我們這個甫成立的小小『龍焰盟』。」
這小子不簡單,許多不為人知的內情居然也能知曉!孟宇堂雙眼更是晶亮;他就知道這男孩不是池中物,不與他糾纏不清怎麼行?他欣賞斃了這個少年仔!
「我們孟家的確與風燁組有交情,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十年前丁老大結婚後就漸漸淡出江湖了。事實上他早已收山,不再介入打殺之中,雖然組織仍存在,但已是正正當當的生意人,有名氣是一回事,他不可能再入江湖了。」
他以為他在哄三歲小鬼嗎?耿雄謙嫌惡地瞪他,再度瞄到掛鐘上的時間,忍不住咒了聲,轉身往外面走:
「你滾回去吧!我沒空陪你瞎扯,也省省你無聊的報恩行為,龍焰盟的成敗絕不靠任何財勢的支持。」
「老大,你要出去嗎?我吩咐小五開車。」阿傑叫著。
站在一邊的姜飛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道:
「有事嗎?我一同去。」
耿雄謙正要拒絕,不料孟宇堂早已搭住他的肩,在他耳邊道:
「要去接你老婆是吧?而你絕大部分的手下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大有老婆」
得意的笑聲替代了未出口的威脅,也惹來耿雄謙殺人的眼光。該死的!這傢伙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但他要是讓這件事成為他人威脅他的把柄,就該死了!
「放心,我不會威脅你,只是——喔!」
孟宇堂的腹部再度可憐兮兮地受到不明物體攻擊,如果他沒料錯,正是一隻鐵拳。
耿雄謙冷道:
「明天我會去找你。」
隨著巨大的關門聲,耿雄謙已走得不見蹤影。
這小子,脾氣還是這麼性格,並且火爆!孟宇堂苦笑直起身。真不知道他那小妻子怎麼忍受他的?!
※ ※ ※
在耿雄謙的堅持下,葉蔚湘考上了大學,只為了讓她有事可做,不要老是想著去工作賺錢;他說他的妻子是不許拋頭露面的。
一旦白天有事可做,他開始要求她結束晚上的學習,計算機、插花、讀書會什麼的,一一教他給中止了。最後還是她堅持之下,他才留了一門油畫課讓她每週上兩天。
他不要她出入龍蛇混雜的場所,也不忍心讓她天天守在家中發呆。而她為了跟他所放棄的一切,他都希望能盡量地彌補她。這個不擅甜言蜜語的男子,用他獨特的柔情待她,她的生命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等在教學大樓的大門口已好一晌,卻不見負責接送她的小劉前來。可能又塞車了吧!她撥開長髮到身後,凝視著右手中指上的白金戒指;那是她的婚戒。
三年前北上,他們一無所有。在公證結婚的前一天,他們在路邊的首飾攤以一千元買下了這一隻男用的戒指,上頭有龍形紋刻,寬度可以調整,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在不使戒指變形的情況下,弄成小小的尺寸套在她手指上。
後來他買得起有價值的首飾了,買來兩隻鑽戒要換掉這只白金龍紋戒,但她卻獨鍾這只不起眼、不值錢的婚戒,怎麼也不肯拿下,耿雄謙只有任她了。
他回家不大說外面的事,所以她頂多約略地知道他賺錢的方式是去替人討債、打架、看場子,阻止一些人踢館。回想最開始的日子,他身上永遠有傷,有一次嚴重到肋骨斷了七根,腿也被刺了好深的一刀,但他沒有回家,只讓小劉捎口信回來,說他去南部討債,十天內不會回來。那時她一點也不相信,因為雄謙即使是南下收賬討債,也從不曾超過一天;他根本放心不下她,她一個人會怕黑,尤其獨自在台北更怕孤單。他受了重傷才有可能不回來,所以她讓小劉以為她相信了他的謊話,然後任自己每晚哭著入睡,擔心得徹夜不成眠。
在去年,他打垮了一個小幫派,跟著他的弟兄由一開始只有小劉,陸續來了許多人,一同接收了個賭場,成立了龍焰盟——第一分有固定收入的產業。
然而耿雄謙的志向不止於此。他要壯大,不安於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尤其涉足黑道,即使有心過太平日也會有人不斷來挑釁。
只有比任何人都強,才不會有人敢來消滅——這是他的信念;而且他寧死也不當弱者,更不屈居人之下,看人臉色過活——這樣的性格,注定他過不得太平日。
當一個強者,要奮鬥多少年才能實現?
然而,她總是被排除在外的。三年來,他的弟兄由一人增為十五人,可是卻只有忠心的小劉知道她的存在,因為雄謙承擔不起她露面的後果,尤其他的敵人多得不勝枚舉,隨著他愈成氣候、地盤愈大,想要他消失的人也就會更多了;這是權力消長必經的過程。
葉蔚湘-著眉頭,有些疲累。難道真如雄謙所言,白天與晚上都上課對她身體而言根本吃不消?她一向不是這麼虛弱的,這……當然不能讓雄謙知道。
「蔚湘!」
一輛銀灰的轎車停在她身前,耿雄謙在車中叫她,並開了一邊的車門。
「雄謙?」她訝然且欣喜地上車,才關好車門,便被他摟近吻了下。
「怎不加件衣服?臉都是涼的。」
「我不冷,現在才秋天呢!」
雖是這麼說,他仍替她扣好薄外套上的扣子,也將車內的冷氣調小。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
「小劉出差去了。」他口氣平淡,關心的話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
她低笑,看著手錶上指著八點半,問道:
「吃飯了嗎?」
「你還沒吃?」他眉毛擰成兇惡狀,對她的問話很能「舉一反三」。
唉,她是擔心他老是三餐不正常呀!
「我六點時吃了些面,現在又有點餓了。我們去夜-吃鐵板燒好不好?」難得他來接她;三年來他們夫婦不曾有過幾次出遊的時光,唯一相處的地方是家中,能一同看看走走,是多麼不容易。而且,他一定還沒吃,只要說她餓了,他一定會依她。
「天冷了,別去夜-吃,找間餐館吃吧,省得東西不乾淨讓你又胃痛。」他獨裁地否決掉她的提議,並且說著:「三餐最好吃一些紮實的東西,別隨便吃幾口面作數。」
待小劉從南部回來,他得吩咐小劉務必注意這一點。
「好的。可是我想逛夜市。」她柔聲央求。
他看了她一眼,最後點頭:
「吃飽再去。」他們夫妻確實很少有一同出門的機會,難得她如此要求,他的心如何硬得起來?
將車子停在夜-入口旁,牽著她手走入附近的餐廳中,由窗口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馬路對面燈火通明的熱鬧景象。
她偎在他懷中,由著他點來兩客燴飯,珍惜著他們少許且珍貴的共處時光。
「我們好久沒有逛夜-了。」
「沒什麼好看的。」他忍住抽煙的念頭,不想讓她吸到煙嗆的空氣,湊下面孔,輕輕摩挲她長及腰的秀髮;三年來她不曾剪過,因為他萬般喜愛,所以不讓她剪。
「是的,沒什麼好看,我只是想與你在一起。」她低柔地輕喃,抬頭對他微笑,美麗得不可方物。
既是足以傾人國城的美麗容貌,就不會被忽略,餐廳內的人不時投來注目的眼光,即使她被安置在卡座的內側、丈夫的懷中,而她的丈夫看來又如此兇惡,但不怕死的仍大有人在。
她沒發現,因為一心一意於丈夫身上,但耿雄謙早發現了,臉色一直好不起來,以寬肩擋去外人注視的同時,更恨不得將那些色狼揍得一輩子看不見。
燴飯送來了,她替他加了胡椒與兩茶匙辣沙茶;他向來喜愛辛辣的食物。弄好了,她輕道:
「可以吃了。」
將他的飯端放他眼前,看著自己也有好大一盤,她舀了一口吃著。飯很可口,但她決計是吃不完。她向來羨慕他兩、三大口吃得盤底朝天的本事,也怕他用自己的胃容量來衡量她攝取的食物量。
還沒吃第二口,他已解決他盤子中一半的食物,果真是晚餐沒吃的模樣。
「幫我吃一些好嗎?」
「你先吃完一半再談。」
她又吃了幾口,便吃不下了。今天的身體狀況一直怪怪的,常感到餓,卻又在食物入口沒幾次就覺肚子很撐脹。會不會胃又開始要造反了?
她放下湯匙,不敢看丈夫的臉;他不會放過她這種吃法的。果然——
「吃不下?」他問得很不滿。
「待會去夜市再買一些點心回家好了。」她將盤子推到他面前。
「你會不會生病了?」他探手蓋向她額頭,沒有發現異狀,心中才稍稍放心。
「雄謙——」她口氣怯怯的。
他瞪了她一眼,吞下所有要迫她吃飯的話,埋首吃完她盤子中的飯。回頭得去問一下小劉,他老婆平日在外面是怎麼用餐的,如果她根本沒有定時定量地吃,而小劉卻「忘了」向他報告的話,那他最好把脖子洗乾淨等他砍!
他一向是不說甜言蜜語的人啊!她淺笑地看他,眼中滿是溫柔。他表達關心的方式是以比平常兇惡的口氣質詢她,如果不是已經太瞭解他,怕不又被他嚇哭了數回。這人啊,永遠不會改變這種拙劣的關心手段,但只要她瞭解他就好,訴諸於肢體語言的疼惜關愛,已足以補足了言語上的粗率。
「走了。」他丟下餐巾,扶她起身,然後仍忍不住說出警告:「最好別讓我發現你每一餐都這麼吃。」
「我沒有。」她小聲地響應。
結完賬,走出外頭,溫熱的夜風襲來,不同於屋內的冷氣,吹得人慵懶不已。
她勾著他手臂,仰頭看著他剛毅的面孔——這兩、三年來,他又長高了許多,而身材也因常打鬥而益加壯碩高大。
他們看起來是那樣年輕,以至於沒有人相信他們已是結了婚的人。怎麼看都不像哩,只像是一對小戀人。
綠燈亮了,他摟著她過馬路,路人之中不乏父母帶小娃娃出來逛夜市,她看得有些入迷。孩子呵,上天恩賜人類最珍貴的寶貝,但她……恐怕沒法子去當一個母親吧!
有了妻子已令他苦惱擔心不已,他又哪會容許自己的致命傷又多了一項?結婚時他就說過了,他不要孩子,至少二十年內他都不打算有孩子,最好是一輩子也不會有子息,反正他是社會敗類,生孩子做什麼?當然,她只能聽他的。有關黑社會的電影常演的橋段總是那幾套,她哪有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代表什麼,還需要雄謙來講解嗎?反正還年輕,她可以等,總有一天會有孩子的。
耿雄謙輕點了下她鼻子:
「在想什麼?看這種東西看得這麼入迷?」他嫌惡地瞄了眼擺滿洋娃娃的地攤,以及高價販售的辦家家酒玩具。
她搖頭,指著冰淇淋攤道:
「我們吃冰淇淋。」
葉蔚湘不由分說拉他往人潮中擠去,很快地成為沙丁魚群中掙扎波動的兩尾這是他們的約會呢!
耿雄謙沒有異議,在護著妻子不讓人潮推擠到的同時,不忘注意四周,似乎看到了幾個對頭。那些人有看到他嗎?回頭得好好查一下。有蔚湘在,他決計不能掉以輕心。
一輛原本將通過路口的保時捷跑車驀地停住,跳下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四下張望。
駕駛座的窗口探出一張白淨的臉,面孔上滿是不明所以:
「陸湛,你在幹嘛?突然叫我停車,這樣我會被交通警察開罰單的!」
陸湛看著洶湧推擠的人潮,過多的人令他確認更為困難,他只能徒勞地看過每一張女子的面孔,卻找不到他以為會見到的那一個……真的是他眼花了嗎?眼光衰退到只要每一個纖細的長髮少女都當成是他心中深深烙印的人兒?不!他不會看錯的,剛才遠遠看到的,明明是蔚湘,他一向精準的眼力不會有錯誤!
「陸湛,怎麼了?」
「我——看到熟人。」
「嘿!少來,你到牛津唸書前一直住在中部,你唬我呀!」陸康明噓他。
在台北見到熟人?開玩笑,這小子十八歲以前住台中,十八歲以後在英國,這星期回國省親,才住台北三天,沒半個相熟的朋友,他這個堂哥哪有不清楚的?
陸湛沒有多做解釋,然而心中已有計劃。
「喂,阿湛,你爸媽還等你去用飯哩,我們遲到半小時了。」
「好,我們先去飯店。」他再看了一眼,終於坐上車。無妨,他有半個月的時間找到她,也一定會找到。
蔚湘……他心中永遠割捨不下的疼痛。
那小子對她好嗎?他們有在一起嗎?
任誰也沒料到她會有那樣驚人的舉動,留下一封信,天涯海角地追隨那小子去了。是什麼力量令她可以不顧一切,甚至放棄家人也在所不惜?
整個葉家因她出走而亂成一團,幾乎不成樣,報警、尋找、登報,卻音訊杳杳;而他——區區且不相干的陸湛,也為了找她而陷入瘋狂。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找不到耿雄謙的下落,他多怕蔚湘沒找到他,遇到了什麼不測,又何其希望她根本找不到他,最後會乖乖回家。
她出走一個月後,寄來一封報平安的信,告知她已結婚——信件的下場是讓葉教授撕成碎片燒個精光,從此宣佈葉家沒這種敗壞門風的不孝女,不允許有人再去找她的下落,她的名字從那以後成了忌諱。
知道她平安、知道她嫁人了,他這個可悲的配角便失去了舞台,前去英國讀書,準備遺忘一切。然而,他的心終究放不下呀!
她過得好不好?幸不幸福?可否後悔過自己衝動的作法?
蔚湘呀……因她而起的傷痛能有不再疼的一天嗎?他緊緊閉上眼,二十歲的面孔有著太早到來的滄桑,洗褪了意氣風發的光采,讓他沉潛了下來。
陸康明疑惑地問:
「不舒服嗎?」
他擠出無力的笑,只能搖頭。
※ ※ ※
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
葉蔚湘努力安撫自己的胃,讓翻攪的感覺慢慢平緩。她向來定時吃飯,怎麼又掀起了胃病的症狀呢?尤其早上初起床時更是難受。有空得去檢查看看。
將皮蛋瘦肉粥端上桌,盛了兩碗放涼,她走入臥房叫丈夫。這幾天接她上學的事由他接手,難為了他要這麼早起床。
晨光下,他赤裸的上身一覽無遺,趴睡的姿勢使他看來像個小孩子。然而過多傷痕又令她每每見到都難受不已,但這是容不得她嘮叨的。
她坐在床沿,雙手輕放在他肩頭,柔聲叫著:
「起床了,雄謙。」
他蓬亂的發幾乎遮住雙眼,半醒之間便已伸手拉住她,讓她毫無抗拒機會地倒在他身上。
「幾點了?」他睜開一隻眼,不大適應刺眼的陽光,翻轉身體,改而壓她在身下,深吻了會。
「七點。」
他呻吟了聲:
「幾點有課?」
「九點上第一堂。你還要睡一下嗎?」
她拍著他肩,從他腋下滑下床,捧來為他挑好的衣服一一服侍他穿上。
「不了。反正起來了,早上可以多做一點事。」看到日曆上的日期,令他想起要到孟氏財團的事。
葉蔚湘替他扣好最後一顆扣子,正想打理床單,卻被他抱入懷打量。
他瞇眼:
「你臉色很糟。」在陽光映照下,簡直沒半點血色。
「胃怪怪的。」她照實報告。
「你們學校的伙食爛得讓你胃痛嗎?」早餐由他盯著吃,晚餐由小劉陪著吃,會出問題的當然是中餐;小劉可不敢拿這種事開玩笑,他早叮囑過蔚湘的胃不好,首要就是注意她的飲食。
她連忙搖頭:
「不是痛,只是脹脹的,也許只是脹氣而已,沒事的。我們吃早餐吧,桌上的粥差不多涼了。」
「我不要你生病,如果身體覺得怪異,最好馬上去找醫生,明白嗎?」摟住她往外頭走去,他的口氣比談判還嚴厲,也沒有多想,便道:「下午小劉去接你時,順道去掛號看病,明天別給我看到這種臉色。」
典型獨裁性格表露無遺,她只能點頭。對他的小題大作向來無可奈何,除非醫生再三保證她沒病,否則雄謙會天天押她去掛號急診;這是耿家獨特的關心方式,生活愈久,愈能體會。
說老實話,也虧她受得了,理解得透徹,不會在這方面鑽牛角尖,否則早該離婚幾百次了。
當然,應對這麼一個獨斷獨行的男人,她自是不會太過表露自己身體的病痛情況。如果此時順便告訴他,自己不僅胃脹,連同頭暈帶目眩、渾身乏力的話,這會兒自己大概會被安置在加護病房了。
「蔚湘,有沒有聽到?」他要她的響應。
「聽到了。我會去看醫生。」她低垂的面孔正暗自皺著眉,將他的早餐端在他面前。
他忍不住盯著她漸漸泛紅的美麗面孔。她嫁他兩年多了,卻依然還是個未滿二十的青春少女,並不因她為人妻而減了清艷氣韻,反而更添麗色,常看可是會失魂的。所以他老是克制自己別像呆子死盯著她看,否則一整天下來,哪還做得成什麼正事?!
她考中了A大的中文系,聽說中文系是女人的天下,他一點也不必擔心老婆會出什麼岔子。然而A大男人也不少,他可不相信沒人會發現她的美麗,更不相信沒有狂蜂浪蝶企圖接近她,只是入學兩個月以來,她都沒說,他更不肯問。
必須對自己承認,有名有分的關係證實了她終生為他所有,但他仍是……擔心的。
因為她太美,也因為他不是個好丈夫。
「怎麼了?不好吃嗎?」
「哦!咳,沒有。」他回神,咕噥兩大口吃完一碗。
她接過碗,又添滿了,交給他。
「在想什麼呢?」
「在學校……咳!有沒有人追你?」
葉蔚湘怔了怔,看著他又開始兇惡起來的面孔,差點大笑了起來,但她可不敢在這時候惹他。
「沒有。一年級的課幾乎都是滿堂,下課就回家了,何況同學都知道我已婚,也不會約我參加什麼聯誼晚會。台北的美女那麼多,相形之下,我並不算什麼的。」
「我沒別的意思!」他僵著聲音說明,百分之百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伸手輕拍他擱在桌上的手:
「我知道。」
白金龍紋戒指在白皙素手上看來是那麼不協調,但卻是她唯一珍愛的飾品,一如她有全天下的好男人可以嫁,卻獨獨挑了他這個粗夫過一生一般;他心中不是沒有感歎的。
即使是他,也不會把女兒托付到自己這種身份的人手上,所以耿雄謙從不以為娶到葉蔚湘是理所當然的事。
上天恩賜了他陽光,卻也虧欠了她的福分。
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是終其一生,他也不會放開她了。她屬於他呵!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八章
葉蔚湘向來不擅經營人際關係,一直以來,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以及太多的活潑去架構自己的朋友空間;也或者可以說,當她有機會自由自在去與人熟絡時,心思已不在那上頭。耿雄謙雖然早晚讓人接她出入,可是任何時間,她都可以出門的,只要在安全的考量下讓小劉接送就可以。丈夫從不問她交友情況,他在意的只是她的寂寞與她的病痛,不能常陪她,是他的愧疚,所以任何能令她快樂的事,他心底都支持的。
他不過問,並不代表不關心,他只是不要像陸湛那樣,由初時的關心,漸漸轉成主導操控,告訴她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關心與控制,常是一線之隔,何況耿雄謙一向忙,這情況之下,她這個為人妻的相當不可思議的自由。
當然,年紀輕輕成為人妻,自然在學校內揚起一波不小的震撼。每年新生入學,美麗的人與好成績的人一向最受注目,葉蔚湘不僅成了中文系之花,也成了A大學生公認的校花;這樣一來,她的已婚資料哪能不令人跌破了一地眼鏡、折碎一地的玻璃心?
她沒有太過親近的「朋友」,只有和氣相處的「同學」;給人的感覺不是冷若冰霜,而是沉默乖巧文靜,憐人的氣質連女人都會為之傾倒,充滿了古代仕女的美感。她的話不多,無形之中每個企圖親近她、瞭解她的人都發現,他們進不了她「朋友」的世界中。她很隨和親切,但微笑以對之後,外人永遠對她一無所知。
突兀地問起她的婚姻狀況,並且預設立場她是奉子結婚,她的答案只是微笑地說,沒有,沒有奉子成親。
久了,同學們也死心了,總不好造次且放肆地死死追問不休。結果A大同學給了她一個「神秘美人」的封號,想來也好笑得很。
她只是不擅對外人剖白、不擅交友、不擅種種靈活的人際交流,而目前,她小小的世界中也容不下太多人,也——不打算容下許多人。
挨了兩節課,日正當中,不舒服的感覺又湧上來翻攪。看到窗戶反映出自己的面白如紙。她知道自己真的要去看醫生了,否則今夜回家一定會讓他生氣。
不加重他負擔的方式,就是照顧好自己。兩年前一次小小的胃炎就嚇得他三天三夜不能睡,並且口不擇言地威脅醫生,後來他非常嚴重地警告她不許再生病,否則自己看著辦。這人哪……唉!
即使嫁他快三年,她依然沒有安全感。他執意要在黑道闖,不能並肩作戰的她,只能被秘密地藏著、妥善地被保護著;這種情形令她憂心,加上他過度的保護欲,一旦發現她的存在將招致莫大的危險,她還能永遠待在他身邊嗎?直到他成為最強的老大,她才有機會由隱密中走出來,站在他身邊,而在那之前,他不擔一絲會傷到她的風險。
要她不為這種事憂心,何其困難?
「葉同學,要一起去吃飯嗎?」幾位女同學走過來問著。
她含笑搖頭:
「我有事。不好意思。」
「那個每天開車來載你的就是你老公呀?」其中一名向來多舌的女同學忍不住又想挖消息。
「不是的,那是我先生的朋友。」
「那你先生為什麼不自己來接你呢?」
「他忙。」她保持著笑,微一點頭:「我先走了,下午見。」
走出中文系大樓,她拿出手機按了幾個號碼。
不久傳來煩躁夾怒的吼聲:
「誰啦!」
她嚇了一跳,喘了口氣才道:
「小劉?」
「呀!大嫂,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大吼聲在轉瞬間化為貓哼,一連串地懊惱賠罪。
那頭的聲音很雜亂,一會後便清靜了,看來是小劉走到沒人的地方。
「大嫂,對不起,我……我……哦,對了,我正在和其它人吵架啦!」
葉蔚湘為他的解釋感到不明白,太慌亂了。不過她沒放在心上,說:
「沒關係。小劉,你現在有空嗎」」
「大嫂,你要回家呀?我記得你下午有兩節課吧?」
「是,但我人不大舒服,想去黃大夫那邊一趟。」她忍不住又撫向胃,頭也隱隱抽痛,強烈的楊光更令她暈眩。
「什麼?!大嫂你不舒服?好,好,我五分鐘後到,你等我!」那頭匆忙地掛掉電話。
她收起手機,往校門口走去。小劉今天似乎很緊張,為什麼?
※ ※ ※
「小劉,你做什麼?」姜飛接住正打算往辦公室沖的小劉,不讓他進去打擾黃大夫處理老大的傷口。
「我跟老大說一下,我要出去。」
「你要出去就去呀,幹嘛對老大說?」姜飛幾乎想踹他一腳小劉語無倫次了起來:
「我——我也要找黃大夫啦!」
「你也受傷啦?!」守在一邊的阿傑口氣不佳。都什麼時候了,還鬧!等會叫人把他扁得清醒一點。
「反正你們不懂啦!我找老大有事啦!」
偏偏兩位門神都不讓路。
「吵什麼?小劉嗎?」辦公室內傳來耿雄謙的叫聲,口氣也不佳得很。
「老大,我有急事要說。」
「最好是重要的事!」口氣更冷。
小劉急虎虎地衝口道:
「是大嫂啦!」
門唰地一聲打開,露出耿雄謙不復冷靜的臉以及縫了一半的傷口,上頭還淌著血沾滿胸膛。而其它兩名門神也神色訝然,為「大嫂」兩字而嚇得不能成言;他們有大嫂嗎?
黃大夫追在身後哀叫:
「喂!我還沒縫好啦!回來!」
「怎麼了?」耿雄謙抓起小劉的衣領問著。
「大嫂不舒服,要我載她去找黃大夫,可是黃大夫人在這裡,我——我……」
他該把人載去哪裡呢?
「你在這邊等。」耿雄謙指示黃大夫,扯過衣架上的櫬衫與外套:「我去載她。」
小劉連忙跟上去:
「我去開車。」
姜飛也追了上去:
「老大,極天幫的人有可能再捲土重來,你現在使力不得,我跟你一同走。」
「別讓他右手使力啊!」黃大夫吩咐著。
「老大,我——」阿傑也不甘被丟下。
「住嘴!你留著。」耿雄謙吼了聲,人早已離開賭場。
阿傑張口結舌,滿心的不甘不願,只得任黃大夫拍拍他肩頭安慰了。他也想看老大的女人呀!
哼!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吧,就他見過,每一個幫派老大身邊養的女人不外是美麗、波霸、風騷得半死,搞不好滿口髒話,脾氣火爆咧!不看也罷,反正等一下也看得到。這死小劉,居然從來沒提過老大有女人的事,讓他還多事地替他到處評選女人,想介紹給老大享用哩。嘖!
「黃大夫,你也知道我們老大有馬子呀?」
黃大夫斯文的臉透著不悅。他最討厭別人說話粗魯了,什麼馬子不馬子的!真難聽,尤其套用在那個天仙般的女子身上。
「我與你們老大認識,就是因為他抱著妻子在半夜來看病,拿槍抵著我這駐院醫生的頭,威脅我治好他妻子的病;我當他妻子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也不過是胃炎,他竟說我要是讓她死掉了,就轟掉我的頭。嘖!那小子——往後我就成為你們這些渾小子的家庭醫生了。」真是誤入歧途,不堪回首。
阿傑不滿意了:
「老大太不夠意思,居然沒讓兄弟們知道他有老婆——是老婆還是姘頭?」他小心確認,惹來黃大夫白眼。
「人家去法院公證過了。」
「跟了他兩年多,居然都不說!大姊頭有那麼見不得人嗎?我們又不會笑她醜。」
「去!別叫她『大姊頭』,如果你見到她還能封她大姊頭的名號,我就服了你。也別怪你們老大,你們現在敵人那麼多,不讓他的妻子露面反而安全許多。誰捨得那樣的女孩受傷害呢?」黃大夫歎了口氣。美麗女子已有丈夫,是多麼令天下男人心痛的事呀!
阿傑好奇不已:
「黃大夫,我們大嫂長得怎樣?現在在做什麼?為什麼沒來過賭場?」
黃大夫搖搖頭,不理會他的追問,逕自整理起自己的工具,等會還要替他們夫妻倆看病呢!
※ ※ ※
「蔚湘!」低沉且激動的嗓音在不遠處喚著。
葉蔚湘撫著心口,幾乎是不敢相信地望向那名由跑車中走出來的……故人——
陸湛!
查了四、五天,在夜-那邊瞎找,看過每一張女子面孔,卻不曾再找到她的身影,終於在不死心之下,他嘗試往各大專院校去找;他相信蔚湘不會放棄學習,她應該會升學,即使希望如此微渺,但他仍是著手去找。他向來幸運,在找到第二所院校時,就看到她的名字與她簡略的資料呈現在計算機終端機前——
葉薜湘,女,二十歲,已婚,A大中文系一年二班……
那時他便肯定是她了,非是她不可。飛車前來A大,不料馬上見著了她,美麗依然的她正站在校門口。
「陸湛……」她輕喘地叫出他的名字。再見到他,接續著過往的記憶,像是隔了一個輪迴也似……她從未想過會再見到他呀……
他站定在她身前,仔仔細細地看她,核對著相同以及不同的地方,翻湧不已的情愫由灼熱的眼眸中射出。這個令他魂縈夢牽、始終放不下心的女子啊。終於又教他見到了!然而,深種的感情永遠不會轉成淡薄的友情。
她好美,雖然有些蒼白,但卻比三年前更美——頭髮長到腰,眉睫間有著憤見的輕郁,卻也有著以往不曾見過的滿足。二十歲的少女風韻添了許多成熟女子的味道,看得出來她過得不差;那小子沒有虐待她。
葉蔚湘也在看他。那個以往總是令她害怕的男孩,如今沉穩更多,亦少了當年的傲氣沖天。他一向好看,隨著年歲增長,英俊的容貌更是吸引人,經過他們身邊的女同學都忍不住偷看他。
也許是分開久了、也許是看慣了耿雄謙兇惡面孔,她居然不再怕他了,沉重的壓力亦不曾因他出現而壓上肩。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問。
「我來找你。」
她嚇退了一步:
「我……對不起,我不會回家,我嫁人了。」
他急道:
「不,別擔心,你家人知道你平安以及已嫁人之後,就沒再找你了,而且我三年前已前往英國唸書了,今天來這裡並不是要帶你回家,你別怕我。」
她鬆了口氣,但任性地與人私奔,一直是她良心上難安的重罪。不能回家、不敢回家,她只能一輩子自責。
「你為什麼找我?」她問。
「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他對我很好。」她真誠地說著。
他雙手插入口袋中,怕自己忍不住想碰觸她的念頭。
「你沒給自己退路,如果過得不好就槽了,幸而你眼光好,哪傢伙還有這一點可取。」
「謝謝。」
她依然少言,還是這種少言向來只對他?
陸湛自嘲地笑了。他還在妄想什麼呢?她過得好,不正是他所願嗎?然而,心中卻也希望她過得不好,那麼他便能……帶走她!
他依然自私呵,居然想這種齷齪事。
「那傢伙走入黑道了吧?」
「欸。」
「混蛋!」他忍不住咒了聲。
「他沒讓我出過事。」
「他敢!」陸湛臉色緩不下來。
她輕聲說著:
「對不起,陸湛。我辜負了你,除了對家人的歉疚外,我欠你最多,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對我更體貼的人了。」她知道陸湛可以為她做盡任何事,甚至日夜陪她,不讓她感到孤單。
「但你愛他,不愛我。」他蒼涼地笑著。
一輛疾駛而來的銀灰轎車停在他們面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首先出來的就是氣勢洶洶的耿雄謙,而他甚至沒發現妻子的身邊站了個男人。
「蔚湘,你哪裡不舒服:你幹嘛站在太陽下?不會找個蔭涼的地方等我嗎?」
他吼得很大聲。
「姓耿的,你還是沒改掉吼人的習慣。」夾著警告的拳頭揮了過去。
耿雄謙迅速地擋開,終於發現陸湛,聲音比他更冷:
「你怎麼會在這裡?」
「回國度假,順便見老朋友。」
要不是妻子不舒服,他一定會再與他狠狠打上一架。老朋友?誰是他的老朋友?見鬼!
「哪裡來就哪裡滾回去,少來煩我們。」他摟著妻子往車子走去。
葉蔚湘深深看著陸湛,最後微一躬身,一句話道盡她蒙受多年關照的謝意:
「非常感謝你,陸湛。」
耿雄謙濃眉擰得兇惡,將妻子扶入車中後,轉身與妻子的「老朋友」對視。
「你可以滾了。」
陸湛認真地警告:
「你最好珍惜她一輩子,否則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知道了你沒善待她,我不僅會搶回她,並且會殺了你。」
「你下地獄去等吧!」耿雄謙坐上車,用力拉上車門叫道:「開車!」
車子飛快地駛動,葉蔚湘轉身要看陸湛,卻被丈夫摟了個死緊。
「不許看!」耿雄謙不悅地喝道。
轉了一個路口,早已見不到人了,她靠回他肩頭,才發現他右邊胸口全是血。
噁心目眩的感覺一湧而上,她-住唇,乾嘔不已,嚇白了耿雄謙的臉。
「你怎麼了?該死!小劉,限你一分鐘之內回賭場!」他暴吼。
「我……沒事……你……你怎麼了?好多血……」她努力要擠出完整的問話。
耿雄謙的響應是將外套的拉煉拉到頸子;看不見血漬,代表啥事也沒發生。
「沒事。」他摟住她,小聲道:「你閉上眼休息,馬上到了,黃大夫在賭場等著。」
「雄謙……」他總是不讓她知道。
耿雄謙不予理會,只是溫柔地拍她背。瞄到前座姜飛快掉下來的眼珠子,他才沒好氣地介紹:
「她是我老婆,叫她大嫂就行了。」
葉蔚湘抬頭看過去,才發現今天車上多了一個人。
她小臉轉紅,怯怯地笑了下:
「你好。」
姜飛愣了好久,直到小劉K了他一下,才回神:
「呃……我是姜飛,大嫂……你好。」哇塞!好一個古典美人!有哪一個老大的女人是長成這樣的?怎麼可能?而且還是個國立大學的學生哩!
立即的,他明白了老大不讓外人知道她存在的理由。這美人不該活在黑社會中,也沒人捨得讓她涉險,不公佈她是最好的方式。
所以他反而道:
「叫黃大夫去你們家吧,真要去賭場嗎?」
耿雄謙點頭:
「還是去賭場。」
極天幫內已有人知道他有妻子的事,這消息一傳開,短時間不見得有危險,但每一次與對手交鋒時,對手必定會攻他的致命傷,所以再偷藏起她已沒意義。
他——必須送走她,送她到一個即使人人知曉卻動不了她的地方;前日他早已與孟宇堂談過。
了結了小小的極天幫,必須連帶擺平其背後的靠山。然而,當他的地盤擴張到足以令其它大幫注目進而想消滅時,他的危險性又增高了不少。蔚湘不宜再跟在他身邊,過些日子他觀察結果後,會迫他必須下決定。
他勢必與妻子分開一小段時間了。
他衷心希望分開的日子不會太久,希望情況由得了他預測與掌控。
※ ※ ※
他們回到賭場的辦公室時,卻見到閒雜人士添了一個。
耿雄謙將妻子扶坐在沙發上,掃了孟宇堂一眼:
「你來做什麼?」
「泡茶、聊天,兼認識你美麗的妻子。」他嘻皮笑臉地回答,近身打量嬌怯憐人的女子,笑了出來:「真是漂亮!小姑娘,你是怎麼忍受這種火爆丈夫的?教教我如何?」
葉蔚湘好奇地看著孟宇堂——充滿貴族氣質的俊朗面孔,搭配著一身昂貴的西服,看來便是成功人士的模樣;三十來歲,深沉睿智的眼光並不同於他形於外的嬉笑,但那股子溫暖是發自真心的,令人放心,忍不住想親近結交。
「別逗了。黃大夫,快來看看她怎麼了,其它人都出去。」耿雄謙號令完,便將一票瞪大眼的小伙子都趕了出去。原本他想留下,但知道孟宇堂有重要的事才會放下公事前來,於是交代黃大夫:「診完了病,馬上告訴我怎麼回事。」
「一定。」黃大夫關上門前再三保證。
「老大,那就是大姊頭呀?」
龍焰盟總共不過十五人,原本各有工作,極少一同聚在這邊,不料「大嫂」的消息一放出,半小時之內所有人全來了,皆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從沒見過他們這麼驚詫稀奇的鬼樣子。
耿雄謙冷冷看了他們一眼。
「全沒事可做嗎?給我滾回工作崗位上,晚上要值班的現在滾回床上去。阿傑,你派兩人守著門口,我在A1包廂與孟先生談話。」
「知道了。」
將手下罵回工作崗位後,耿雄謙領孟宇堂到密閉的包廂中,問道:
「情況怎麼樣?依極天幫落敗的情況看來,沒什麼捲土重來的機會了吧?」
孟宇堂臉色已回復沉重:
「如你所料,極天幫的老大朱木村已投靠『火星幫』,他們揚言要你的人頭。
火星幫有三百六十三名手下,硬來的話你會吃虧,目前你們吃不下這麼大的組織。」
「打仗的方式不只一種。」他點燃一根煙,對孟宇堂道:「你走吧!極天幫已經瓦解,你沒後顧之憂了。你們孟家不宜再涉入其中,你幫的忙已很多,有什麼恩早也報完了。」
孟宇堂簡直想咒罵,事實上也罵吼了出來……
「去你的!這樣叫我滾蛋,讓我提著一顆心擔心著你們用十五人去應付三百多人可能會遭遇的不測,而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危急時藏好你的妻子,其它就無能為力了?這算什麼?!」
耿雄謙火氣也不小:
「你管太多了,姓孟的。明知道區區一個極天幫的威脅奈何不了你,由警方處理更有看頭,你偏要來纏上我。至少我是幫你了這件事,其它的事你管不著,也沒必要去管。」
「我可不會眼睜睜看你死掉。為什麼你不接受風燁組的助力呢?我知道丁武找過你了,但你一口回絕了他。人力、物力全不要,你八成是瘋了!」
耿雄謙不為所動,冷靜了一會才道:
「你當我白癡到只會打殺嗎?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許多事要做之前,早已布好了局。我知道弄垮極天幫後要面對的是誰,你以為我什麼都沒準備,只會叫兄弟去送死、任人砍殺嗎?我是血氣方剛沒錯,但我不笨,別以為你多活我十年才叫『大人』。」
他從不向人解釋自己的行事方式,但這該死的老混蛋像是當自己是別人父親似的大吼大叫,惹得他火氣也起來了,要不是日後可能得拜託他保護蔚湘,早把他丟出去了。
「問題是,你有十成的把握嗎?」孟宇堂當然知道這小子不是白癡,但怕的是他太過自信。
「十成?有三成我就干了。」
「喂!你——」
耿雄謙煩了,叫道:
「必要時我會借助丁武的勢力,滿意了嗎?」
滿意,當然滿意了。孟宇堂收起三寸不爛之舌,很欣慰這小子還算有藥可救。
有妻有室了,哪還能逞勇玩命,混黑道也要懂得自保之道。
談話已告結束,黃大夫正好敲門進來。
耿雄謙立即捻熄煙頭,問道:
「怎麼回事?是什麼病症?」
黃大夫臉色怪怪的,沒有馬上回答,反而臭著臉問:
「你不要小孩,怎麼不乾脆去結紮算了」
當下他被提離地面十公分,迎上耿雄謙的怒喝:
「你說什麼鬼話,我問的是我老婆的病!」
「沒病!只不過你妻子要向我預約時間拿掉胎兒而已。反正才一個月半大,要拿掉很方便——」黃大夫徹底地冷言冷語,終於吃上一記拳頭,整個人跌到沙發上。
「她——有孕了?!而且要拿掉?!誰允許她這麼做?!你要敢動她一根寒毛,我就將你輾成肉泥!」
老天!他要當爸爸了!然而,他的妻子卻忍心要拿掉?!她怎麼敢?!不行,他要馬上抱她入懷,命令她十個月都不許下床。當然……對了,先罵她一頓,她不該動墮胎的念頭,誰允許她下這種決定,真該死!他得馬上見到蔚湘才行。
黃大夫拉住他一隻手:
「你想去揍她嗎?她會想拿掉孩子,還不是你老嫌她是累贅,又一直說不要小孩,會讓你負擔更重,她這個做妻子的才會想都不敢想懷孕,即使她愛死了小孩。
追根究柢都是你的話讓她下這種決定,我不允許你去罵她。」
耿雄謙努力平息怒火,僵著聲音道:
「除非你真的拿掉她腹內的小孩,否則不會有人承受到我的怒氣,你滿意了嗎?」
耿雄謙狠狠一拳又把黃大夫揍回沙發上,便如旋風般疾奔向妻子那一邊。
「他說謊。」黃大夫-著自己的黑眼圈控訴。這一拳不就代表怒氣了嗎?什麼叫不會有人承受到他的怒氣!
「呃……基本上,不妨將之當成准爸爸表達喜悅的方式之一。你知道的嘛,混黑道的人拳頭總是大了一點。」孟宇堂蹲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安慰著可憐無辜的黃大夫。
他早該知道對於准爸爸向來不可預測其喜悅會有的症狀,躲遠一點是比較實在啦。
※ ※ ※
有孩子了?怎麼會呢?他們夫妻一直有避孕的,她不會在明知不允許生孩子的情況下讓身體有受孕的機會。但,孩子仍是有了,是注定了要跟著他們,還是當成一件意外,然後毫無感情地處理掉?
如果她能完全替丈夫設想,就該拿掉孩子,所以即使淚流滿面,也仍是與黃大夫約時間;但她多想保留下腹中的骨肉,那是他們夫妻共有的結晶呀!她哪捨得墮掉?可是他一直不要孩子的,終究,她仍得為他著想,不讓包袱又往他身上加一件。
縮著身子坐在沙發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一個半月大的生命,沒有成形,只是個小小指節大的胚胎,但仍是被賦與了靈魂了呀!
如果沒有身孕,她可以一輩子別幻想當一名母親;若有了,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當一個母親,手抱著她與丈夫共有的寶貝呀!但……她永遠不能因為寂寞而自私。
身後的門開了又關,她知道他進來了。
不一會,她被抱坐入他的懷中。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他的肌肉僵硬,摟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耿雄謙下巴輕放在她頭頂上,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斬釘截鐵地道:
「我不會允許你拿掉孩子。是什麼原因讓你以為我會扼殺自己的骨肉,並且殘害你的身體?我也許是世人眼中的敗類,卻不是個泯滅人性的丈夫與父親!」
「我知道。」她輕聲說著,糾緊的心因他的申明而放下心中大石,閉上雙眼聆聽他的心跳,眼淚差點滾落;他要孩子呵,謝天謝地!「但是,在你的計劃中,向來沒有孩子立足之地。你說你不要孩子的。」
耿雄謙輕拍著她:
「是的,如果你肚中這孩子沒有意外地跑來跟我們的話,短時間之內,我從不希望有小孩;一方面是我們還年輕,你甚至不滿二十足歲。未來二十年內,我們隨時可以有小孩,而我自私地希望,在勢力未達一定程度時,擔心的事愈少愈好。對我的妻子而言,只能這樣安排了,若要有人跟著我吃苦,一個你已令我愧疚,多來一個,我們也無法給他更好的生活,還必須天天擔心受怕。」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快要成為嘮叨的糟老頭了,但結論仍是很快下來:「蔚湘,即使我無法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好,但是,既然孩子來了,咱們當然要生下他;那是我們的骨肉,誰也不能動他分毫。」
「你高興嗎?」她抬起臉,擔心地問著。
「如果你別把我當成屠夫,我會更高興。」他伸手撫向她小腹,眼眶發熱,聲音轉為低啞:「這傢伙是我的第二個至親。蔚湘,咱們的孩子……」
迎上他的深吻,她又哭又笑地摟緊他,一同為新生命的到來慶幸著,更慶幸著孩子被允許存在。無論他現在事業發展到什麼階段,他都會接受自己致命傷又多了一件的事實。感謝天!、而她是多麼愛他呵!她這樣一個自私自利離家、只顧自己幸福的女子,老天怎能這般厚愛她,給了她所有一切?
也許未來會有許多坎坷等著,但她將因愛他而無悔,即使隨他往地獄沉淪。※這是一個受期待的生命,但確實來的不是時候。當耿雄謙漸漸在黑道中站穩自己的腳步,由不受重視的雜牌幫,快速晉陞成中等幫派的角頭時,無可避免的,他要面對的是大幫派的打壓與同等級角頭間的互相較勁,爭取自己的地盤。
他掌握了對手的弱點,對手又何嘗不知道他的。
於是他並不坐視對手有所行動,迅速地將妻子送入孟宇堂的家中,並且沒再讓妻子上學;反正她害喜的情況相當嚴重,幾乎沒法子上課。
他知道蔚湘會妥善受到保護,直到她產下孩子為止,但他並不能來探望她。財大勢大的孟家可以提供完好的保護,倘若他太常出入,難保對手不會猜出他將妻子放在這邊,一旦窮途末路時索性闖入傷人也不一定。
所以他必須與她分開一段日子,不能常來,也不敢常來——因為他老是舊傷未癒,新傷又來。
許多時候,他都是深夜前來,在黑暗中看著妻子的睡臉、看著她漸漸圓大的肚子,感受一下「家」的感覺,然後馬上就得走。通常在這一刻,他不是沒有後悔的;這樣血腥的路,早該自己一個人走,何苦硬要拖累他人?當初早就明白自己不能有妻小,然而他仍是違背了理智的忠告。或者,他不該有太強的好勝心,不該一心想成氣候,不願當一個平凡的工人或黑手,否則他早可以與妻子、孩子共享平凡卻平安的生活,不必天天面對暴力,弄得妻子陪他受苦,沒一口子過福,卻老是在分別。
然而,情況從不容許他退縮反悔,他沒有機會做別的選擇,只能更堅定地走下去。
今夜是他第七次來看蔚湘,在凌晨四點。孟宇堂說她吐到兩點才睡著,黃大夫也不可思議地說近八個月大的身孕怎麼可能還會孕吐,可見生下來的孩子一定很活潑。
他低下頭輕吻著蒼白的妻子,眷戀了許久才悄聲走出去。
門外,孟宇堂正等著他。他們一同進入了書房。
「你這又是何苦,每次都趁她睡了才來。」
「我對不起她。」
他坐在沙發上,伸直了前些日子中槍的右腿;幸好沒射中骨頭,只擦過皮肉而已,所以痊癒得挺快,但這些傷口都不適合讓她看到。
「如果知道對不起她,為什麼不適可而止?瞧,你再拼下去,連警察都會找上你了。」
「我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那你至少可以離開黑道呀!這算什麼?連見妻子都不能光明正大。」孟宇堂將一杯酒重重放在他面前。
「不,我不會退出江湖。」
「江湖?什麼江湖?如今的黑道已經找不到道義情理了,只是一群雜碎為非作歹而已。你如果成為強者,也不過是為非作歹中最罪惡深重的一個罷了!耿小子,這條路沒什麼搞頭,你看不出來嗎?」
耿雄謙搖頭,將酒杯放在雙手間握著。
「這就是我會走入黑道的原因。這是個沒秩序的世界,人與人之間除了打殺、利益之外,已看不到「道義」這兩個字,是非對錯更是沒有仲裁的準則。我父親自以為是地基於「道義」替老大挨槍送命,然而人人卻笑他是笨蛋。是,他是笨蛋!
有人走私毒品、黑槍,也說是道義;替人頂罪坐牢,也叫道義;搜刮老百姓的錢財養自己的幫派也叫道義。每個黑道混混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道義,背叛他人也無所謂,然而警方能管的畢竟有限,每一個世界都該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方式。首先,就是要把準則訂出來,然後讓每一個人去遵守,然而要叫這些人遵守,我必須把他們擺平;既然我沒有退路,那麼我就要讓黑道上的每一個人依我的規則在道上混。」
「你瘋啦!那不是你做得來的事。」這小子的理想高到讓人訝異!孟宇堂一口就否決了他的狂妄。
「不!」耿雄謙深沉的眼眸不像是二十一歲男子會有的神色,難測、精銳,並且權力慾、控制欲強盛到無堅可摧。「既然我已付出代價,就一定要達到目標。」
「但那「代價」也許是將你的妻子推得更遠呀!」
耿雄謙淡淡地笑著:
「我從來就沒當過好丈夫。」
「你……真是……真是……氣死人!」孟宇堂氣惱地指著他,幾乎口不擇言了起來:「人家電影中、小說裡都演著浪子為愛人而回頭從良,你卻是硬要往火坑走,把妻子撇在安全的地方不理,你真是太自私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大男人還會有氣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看來挺可笑的。
但耿雄謙只揚了揚唇角,喝掉手中的酒,略為疲憊地說著:
「這條路儘管危險,有法子走完,就能成功。如果我不走,耿雄謙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罷了,而如果叫我當失敗者,我寧願死在任何一次的械鬥中。是的,我自私。」
徹底的失敗與完全的成功,都是由某種執拗的性格堆積而成;成功與失敗往往僅一線之隔,卻是截然不同的終點。外人動不了其性格的分毫,頂多選擇冷眼旁觀,看他樓起或樓塌。
孟宇堂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只能轉移話題:
「黃大夫說你妻子肚中懷的是女兒。你那文靜的妻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思念你得很,而且女人第一次生小孩通常都會怕,你不該讓她一個人承受這種恐懼。」
「我知道。」他伸手撫著自己青腫的臉,左耳下方的繃帶還纏著呢,這種臉只會令蔚湘哭,他怎麼能與她見面?她只會更難過而已。
聊了那麼久,天也快亮了。
孟宇堂打了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你自己好自為之,要睡一下還是要走人隨你,反正我老人家沒話可說了。」
他揮揮手,回房去擁抱棉被了。
五點半的光景,外邊的天色在灰藍之間濛濛漸亮。耿雄謙吃力地站起來,走出書房;原本想往樓下走去,直接回賭場,但身子卻彷彿有它自己的意識,硬是走向妻子房門口。
悄然無聲地走到她床前,他坐在地毯上,握著她擱在薄被外的小手,不料這樣的輕柔仍是驚醒了淺眠的她。
葉蔚湘眨著迷濛的眼,還沒看清床前的人,意識卻早已知曉那是她思念的丈夫呀!
「雄謙……」她柔聲叫著,嗓音中困意猶濃。
「別起來,閉上眼繼續睡。」他慶幸她沒有點燈入睡的習慣,看不到他滿頭青紫與紗布。
「你要走了嗎?」她眼中浮著淚意。
他怎能在她這種面孔下走開?!伸手揉著她發,忍不住躺在她身邊,將她背摟靠在自己懷中,既可密實地抱緊她,又不會讓她瞧見自己滿臉的傷。
「我陪你睡,你別再張開眼。」
「孩子在踢,所以才醒來。」
她將他雙手貼平放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一同感受孩子的活躍。
他訝異得聳高了濃眉,為那太過頻繁的胎動而嚇了一大跳。
「孩子老是這麼踢你嗎?」難怪她睡不好。
「嗯,好像迫不及待要出來看這世界似的。黃大夫說是個女兒。」
「那真好,一定會像你。」他可不以為女兒像自己會是好事,根本是悲劇才對,所以他希望孩子像妻子一樣的美麗,即使日後他必須養一連戰士來阻止渾小子追求他寶貝女兒。
「雄謙……」她轉過頭,被他吻了一下,又安置回他頸邊。
「什麼?」
「孩子生產時,你能來看我嗎?」
「我會來的。」他給了承諾。
她含笑入夢,滿心充盈著喜悅。他願意來,那就夠了。他們將會一同迎接寶寶的到來perverse※
然而,她並沒有在生產那天等到丈夫,直到滿月過後,她才見到丈夫,在病床上。他中了兩槍。才脫離險境,便叫孟宇堂帶他妻女前來加護病房。
一方面看女兒,一方面指示妻子往後要住的地方——美國。知曉孟宇堂住宅附近發現過幾次不明人士勘查之後,耿雄謙決定把妻女送到國外,否則他無法安心地對抗黑道上所有與他對立的人。
要分別了,沒有時間留給眼淚去奔流傷懷。
葉蔚湘小心地將女兒放入丈夫懷中;要不是他堅持,根本不該讓他抱小孩,怕扯動他的傷口。
耿雄謙仔細地看著他寶貝女兒,很漂亮逗人,小臉蛋粉嫩得教人想一口吃下去。小嬰兒也睜大杏眼看著他,直眨動著,說不盡的靈動活潑;這孩子有她母親的好容貌,卻沒有文靜的個性,日後怕要讓人追在後面累慘了。
「叫什麼名字?」他問。
「還沒取呢!你是孩子的爸爸,自是由你來命名。」她勉強露出笑。壓抑著淚意。
他想了下,笑道:
「叫靜柔吧!耿靜柔,希望她長成文靜溫柔,如你一般。」
他們夫妻相視笑了起來,然而她垂下眼光看到他的傷口,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輕問:
「一定要走嗎?」
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我很快會接你回來。」
多快呢?她苦笑自問著。
當初住到孟家,他也說很快可以回家,但這承諾並沒有兌現。如今又即將去更遠的美國,她可以多「快」回來呢?答案是未知的渺茫呀!
他們為什麼總在分離?
「我承認事情超出我控制的範圍,但,再給我幾年。蔚湘,不會太久的,好嗎?」
除了點頭,她還能如何?
看護過來道:
「時間到了,病人需要休息。」
她點頭,抱過女兒,與他吻別了會,眼淚卻忍不到門外,逕自滑落不已。
「不要讓我等太久。雄謙,拜託你……」
「我很快會去接你。」他不顧傷口摟住她,心中更是沉重得無法放得開……多希望一輩子抱緊她不要放!
指示手下護衛她回孟家,他依戀著她的背影,直到門關上,才閉上眼,平復心中的疼;他會很快去接她的!
很快!
而這個「很快」,任誰也沒料到會這麼的長——
用了她近二十年的時間去等待!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九章
二十年後。
以龍焰盟如今龐大的勢力與無人可及的規模而言,會受到威脅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事實上在十二、三年前,龍焰盟已是黑道的龍頭與仲裁者;耿雄謙更成為了黑道教父,不僅制定了一套混黑道的規則,並且負責排解各派系之間的嫌隙,公平的處理方式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也可以說,在台灣黑道,龍焰盟是沒有敵人的,至少不會有人敢直接表示與耿雄謙對上,不斷地狙擊龍焰盟的核心人物。
前些日子耿雄謙的首席女弟子在機場遇到槍擊。幸好沒受傷;而不久前,龍焰盟各堂口、酒店、賭場也都遭人丟汽油彈攻擊。
昨日那不知名的挑釁者,更得寸進尺地在耿雄謙的專車內放置炸彈。
這麼明目張膽的挑釁行為,反而不像是黑道人所為。
然而耿雄謙自問不曾與什麼人交惡過,黑道上的仇殺事件早在五、六年前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這是新一代的世界,他已漸漸放手,不問事了,又哪來機會與人結怨?
這麼一點小事,卻讓平常見首不見尾的小毛頭全回來了,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是因禍得福。
該說是福氣的,因為他心愛的女人終於回到他身邊,再也不會有分開的時候了。這輩子他唯一虧欠的人,是他那從不曾有一句怨言的妻子。
而她竟然還愛他……老天太厚愛他了!
二十年最黃金的歲月為他而消磨掉,他從不敢想她會有原諒他的一天;不可思議的是,蔚湘不曾恨過。
她根本不懂什麼叫「恨」呀!既使他是這麼不可取的男人。
「在想什麼?」
葉蔚湘端來香片,與耿雄謙一同坐在陽台的椅子上。
他笑,將她摟入懷中。一個即將滿四十歲的女人,卻仍是美麗得一如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不見半點憔悴,身為丈夫,還有什麼好要求的呢?
「那些小鬼都太大驚小怪了,欠磨練。」
「你不擔心?」她伸手撫著他微白的耳。多年的辛苦讓他早生華髮,幸而身體、皮膚都還是壯年的最佳狀態。
「太平日過久了,才會一點小事也叫成那樣。二十多年來,刀裡來、火裡去,什麼陣仗沒見過?」他頓了頓,道:「只不過這種情況……你暫時別回娘家,省得麻煩。」
她吁了口氣:
「只要別叫我離開,什麼都好。」
看到丈夫愧疚的表情,葉湘蔚忙伸手輕撫他臉。
「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然而對你不好、虧欠你,是怎麼也抹煞不去的事實。」
「你偶爾也有去看我,不算欠我什麼。只是,每當想到你也許又受重傷躺在床上,我卻只能無用地在美國吃好、用好,總是難過得緊。」她柔聲訴情:「只能說,你承擔不了失去我的痛苦,一如我愛你,不願帶給你麻煩是相同的。因此既使分開了那麼多年,我也不會有怨懟,因為分開是為了愛。」
「我愛你。」他深刻說著。
如今老夫老妻了,失而復得是如此珍貴,他已不再吝於告訴她這個事實——他愛她,好愛她,至死不渝她感動得承受他的吻,歎道: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也許上天是要懲罰我們為了成全自己的愛情,而不顧親人感受,自私地遠走高飛,所以迫使我們無論相愛多深,都必須分離。這種天譴,我願意承受,因為多年來我一直為此而深深不安,幸好爸媽沒有放棄我,多年後依然願意接納我、依然擔心我過得好不好。為人父母之後,我更能感受到自己的自私,我不能想像靜柔不告而別,去與男人私奔,即使我與父母家人的感情那樣疏離,但血緣天性終究化不開的。」
「我說過了,這是我的錯,下許你再自責,不許你把任何一種不好的事當成天譴,你沒有錯。」
他又開始兇惡了起來,惹得她又笑出聲。
「嘿,老爸,你凶什麼!我會告訴外公哦!」
一名精靈似的絕色少女跳入他們臥房,只來得及聽到父親在大聲叫,不由分說立即扮起捍衛母親的角色。
開玩笑,她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父母又住在一起,也努力扮演開心果拉近母親與外公、外婆的距離,好不容易有了點成果,她可不許父親牛脾氣又起來,弄得再一次勞燕分飛,首先她這個大功臣就不會允許。
耿雄謙瞪向女兒:
「你又沒敲門,沒禮貌的丫頭!」
「你亂罵人才沒禮貌。」
耿靜柔,二十歲,他們夫妻的獨生女,十幾年來當空中飛人不斷出狀況惹得父親前去探望母親,最後更是用計打破僵局,讓父母團圓,才使一家人不再分別。雖功不可沒,但也因此險些讓耿雄謙打屁股——幸好她成人了,否則真的會挨打,因為這小妮子出的險招幾乎讓她的母親遇險。
她太過活潑聰明的個性向來令人頭疼,幸好處理事情上向來有分寸,否則真的沒人治得了啦!也不知道她像誰,完全不像其父母具備的個性。
「老爸,你剛才在大小聲些什麼?」耿靜柔不放鬆地追問,一屁股坐在椅子扶手上,差點踩到自己幾乎長及地的髮辮。
「靜柔,怎麼這樣說話?!你爸爸不是在凶我。」葉蔚湘低斥著,伸手將女兒的髮辮拾起,鬆鬆地圈在女兒肩上;這孩子,喜歡留長髮,卻老是不小心,一路拖著塵土也不在意。
耿雄謙怔怔地看著女兒,沒有出口什麼訓辭,令女兒好生訝異,伸手在他面前揮著:
「老爸,哈囉!靈魂在家嗎?」
「小鬼!沒大沒小,應該早點把你嫁掉,免得我早死。」他捏了女兒粉嫩的臉頰一把,疼得她哀哀叫。
耿靜柔跳入母親懷中告狀:
「媽咪,爸爸虐待天才兒童啦!」
葉蔚湘笑開懷,作勢地拍著女兒;這二十年來要不是有這個開心果作伴,她一定會寂寞致死。
耿雄謙心滿意足地看著他最寶貝的家人。能得到這樣的生活,平靜地過日子,簡直是奇跡!有許多次,他都以為這畫面是今生的奢想。
也確實,在這險惡的黑道上一路走來,還能擁有這樣美滿的生活,已是老天厚愛,否則他早該與一些陣亡的兄弟那般,不是死亡,就是妻離子散,僥倖完好的,也不見得有美滿的家庭:這樣的一條路……能活下來,也不代表勝利。
不知為何,竟突然想起多年以前,也有人因為他對妻子大聲說話而揮拳相向。
那個……陸湛……如果他不曾出現,如今蔚湘一定是陸湛的妻子吧?過著貴夫人的生活,丈夫與小孩都親近她、疼愛她,她一定會過得更好。
他愛蔚湘,卻不算善待過她;他一直承認這個事實,所以他永遠為今日尚有的幸福而感恩。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深愛她的,然而她卻只願跟他這個莽夫吃苦。
他是個多麼幸運的男人呵!
「老爸!你還在發呆呀!樓下一大票人都在等你開會呢!這是咱們龍焰盟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怎麼你一點也不關心?」耿靜柔不悅地直在父親面前揮手。
危機?這小丫頭知道什麼叫危機?自從龍焰盟坐大成全省最大幫派後,已沒有真正叫「危機」的東西了。
「我說沒事,偏偏你們這些人全湊興地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是愛玩,哪裡會怕我出意外。」他瞪著女兒,與她一同地大眼瞪小眼。
「那是因為女兒知道我偉大的老爸不會有事呀!讓我玩一玩有什麼不對?身為龍焰盟未來可能的繼承人,總要給我機會出風頭呀!」耿靜柔皮性十足地響應,沒一點心虛。
「你省了這門心思吧!即使目前沒人肯接我的位置,也輪不到你頭上。我會早點辦好你的嫁妝,將你送到孟家,免得三天兩頭回來造反。」
半年前女兒自己找來一個未婚夫,讓他捨不得女兒那麼早被拐;如今他倒希望男方快快用八抬大轎來把她抬走,可惜當事人一直沒提,否則兩方家長根本是樂見其成。
「老爸,你很不夠意思哦。」
不過沒人理她的抗議。
耿雄謙輕吻妻子一下:
「你再回床上躺一會,我下去見他們。」
「老爸,媽咪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虛弱啦!」該有耳沒嘴的小孩子硬是要插話,自然惹來父親的瞪視。
葉蔚湘點頭,感到身體有些累,提不起勁,輕道:
「不會有事吧?」
「這把骨頭了,還能去打打殺殺嗎?放心。」
扶妻子回床,替她蓋好被子,耿雄謙便拎住蹦蹦跳跳的女兒一同步出房門下樓去了。
小輩們視為危機的事件,也不過是太平日過久了的反應。他並不在意狙殺,因為那示警的意義大過其它,他要等的,是示警背後所代表的訊息。
※ ※ ※
「如何?」坐在大皮椅中的男子面對著落地窗,在門板被推開時,並沒有轉頭去看,直接閒著來人。
進來的,是一名莫約二十六、七歲的美麗女子,有一張精緻的古典瓜子臉、雪白跡近透明的膚色,活端端是位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美人兒;但精練的明眸,與以便捷為前提的上班族打扮,使得她交織著矛盾的氣質,宜古宜今得讓人著迷,更為她奇特的氣質失神。
她叫羅姒,一個以二十六歲的年輕姿態叱吒商場的女戰將。外人並不知道她一手創立的「歐赫集團」何以在短期間之內成為台灣百大企業之一,又何來龐大的資金建造自己的王國,並且輕易地打入了亞洲人向來進不去的歐盟商圈。
她是歐赫集團的負責人,然而令她有今天這個成就,是幕後那位真正的主事者兼首腦,也是一個放逐自己的強人;擁有龐大的財富,然而全世界卻對他完全不識,她的老闆、恩人、導師——陸湛。
「這是最近的報告。」
她呈上活頁夾,立在他椅子邊,沒再多言,表現著他十二年來一貫要求的冷靜、少言,但克制不住的心思,仍多情得讓眼眸偷覷著他俊美剛毅的成熟面孔——
他向來是冷淡的,所有情緒都表現得輕輕淡淡,怒不大吼,喜亦不大笑,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
在她記憶中,陸湛的冷靜只會瓦解在聽到「葉蔚湘」三個字,甚至她——也是因為肖似了他心中那名女子而被收養。
十二年前他前往泰北旅行,在眾多孤兒中,獨獨收留了染了全身病的她,只因她眉宇間的羸弱像極了葉蔚湘。他把她當成「她」,卻又發狂地不允許她去學「她」,凡是葉蔚湘有的性格、舉動,都不許她有,但她的面孔像「她」,卻也是他的欣慰。
他教了她精明、幹練,無情而果斷,而且絕對不能哭:這些……都是「她」所沒有的。
這男人讓「她」夢魘他一生,寧願痛苦也不願脫離這樣的折磨。她只能忠心地守在一邊,悲苦地看著他癡狂其它女人,壓抑住自己的真情,不敢洩漏出一分一毫。他不要別個女人的愛,如果得不到他想到的那一個,其它劣品他皆不看在眼內;她又算什麼呢?
只求一輩子守著他就好,就算是看著他對「她」日思夜念,心痛留給自己承受,她也——認了。
陸湛沒有抬頭看他得意的左右手,埋首於文件中,凝神地看著相片與資料放在最上頭的,是他心愛的女子,徵信社的人員趁她出門教授油畫時拍下來的:四十歲的女子,依然美麗,更添了迷人的成熟氣質,身段姣好,不見一絲憔悴,像是很幸福的樣子……
蔚湘一向太容易滿足,在被拋棄了二十年之後,她依然不會恨人,只因她太過善良,所以才會任那傢伙欺負而不會有怨心。然而,他陸湛可不會那麼好打發,他會替她討回公道的。當年他警告過耿雄謙,一旦他對蔚湘不好,絕對會伸手搶回她,這承諾永遠有效,而那傢伙竟然錯待她,真該死!
如果他是蔚湘的丈夫,哪會這麼待她?呵疼她都來不及了。
可是……他落敗了,她不要會對她最好的男人,而要她心愛的男人。
耿雄謙不配再擁有她;當年他為了組織拋妻妻女,如今他就該接受一無所有的報應。他會毀掉龍焰盟,讓他什麼也沒有!這次,蔚湘的眼淚已無法改變他的心——但願!
第二頁的資料是蔚湘的女兒,一個幾乎完全承襲了母親美麗外貌的小女孩。照片中的美少女散發著活力四射的光芒,穿著直排輪鞋與公園內的其它小孩玩得開懷不已,靈動的大眼中可以看出是個精力十足的女孩。
叫耿靜柔,有其母的美貌,卻無其母的柔雅性情——一定是男方的基因不好,那姓耿的傢伙從來就配不上蔚湘!
再翻開第三頁,便是耿雄謙的近照與一大串他的底細與他目前勢力的分佈狀況,共享了五頁說明。
五頁的豐功偉業是用蔚湘二十年的寂寞歲月換來的,他怎麼能這麼做?該死的耿雄謙!
合上報告,他伸手撫著眉心,不想言語,最後只化為一聲悠歎,嘲笑著自己的執拗、永遠不會死心,竟為此而飄泊各地,不肯成家立業,是真的妄想有一天會得到她嗎?
二十多年了,他一直沒有回到台灣,是怕自己會情不自禁,也怕看到她幸福地偎在別人懷中。如果他早知道蔚湘被丟在美國守活寡,那他無論如何也會到美國帶走她,直奔天涯海角,不會任她孤獨無助。
三個月前他才回台灣,主要是為了視察歐赫的營運狀況,要不是他一時興起,下了中部去拜會葉伯父、伯母,只怕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混蛋竟是這麼對待蔚湘的!
為了自己的事業,將蔚湘送到國外,並且甚少聞問,直到半年前才把她接回台北,也才與葉家漸有聯絡;葉家人對這樣的情況感到很滿意了,但他陸湛並不!
他絕不原諒那傢伙!
所以兩個月前他便借重香港友人的勢力,不留痕跡地一再搔擾龍焰盟,甚至放了炸彈。
耿雄謙儘管去猜疑吧!他要做的事還多著呢!他必須為他的野心付出代價!他不配得到幸福的生活!
「查出耿雄謙明日的行程,派一輛車半途追撞他,再喂一顆子彈讓他的座車爆胎,然後撤退。」他指示了下一個步驟。
「是的,老闆。」她平穩地接令,轉身走出去。
蔚湘……他的心口在輕喚著。為什麼她不要他?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他的勝算反而少了更多。
即使得不到她的心,他也要守住她的人,讓她備受呵護地過完下半生;這次他不會再退讓!
如果早知道耿雄謙並不會珍惜蔚湘,二十年前他就該寧死也不放手,即使她哭瞎了眼也不能心軟。
沒關係,他還有機會挽回這個錯誤!
他心愛的女子,終究會回到他的生命中。
※ ※ ※
當龍焰盟佈署起陣仗時,家屬們向來不被允許出門,只為將危險減到最低點;這個牢不可摧的原則,葉蔚湘的感受怕是沒人比她更深刻的了。二十多年以來,她一向是最先被藏起來的人。
幸而,這回她仍是與丈夫在一起,僅被要求盡量少出門而已。
今日他們原本是不出門的,但因為孟宇堂有事要談,一方面孟宇堂的妻子亦下了帖子找葉蔚湘茶叔,而她的朋友一向不多,耿雄謙希望她多與女性友人親近,便決定一同前往孟宅作客;再一方面,耿雄謙發現妻子近日來精神狀況不好,約好了黃大夫看診,索性擠在同一天之內辦完。
弟子與手下們全力勸他們夫妻在非常時期盡量少出門,但耿雄謙不予理會;有本事的,自己去揪出對手,少來局限他們的腳步。
半個月沒讓妻子出門了,總要透氣一下。
「師父,讓我來開車吧!」
耿雄謙的首席大弟子耿介桓立在耿雄謙身邊,手上拿著他的外套。在力勸師父別出門無果後,他立即下決定由自己親自護送,前後兩輛車開道守護。
耿雄謙面對全身鏡打理自己的儀容、衣物,接過弟子手中的外套穿上後,才道:
「不必,你與影子都留守在總部,隨時等最新的消息。」
「弟子沒有看輕師父的意思,但您的安危左右著黑道勢力的平衡穩定,如果可以,自是以安全為上。何況師母一同出門,師父不是最擔心的嗎?」
耿雄謙步出更衣室,更衣室之外便是他的辦公室;他靠著巨大的辦公桌,看向得意弟子良久,才道:
「介桓,我靠一雙手打出天下,如今雖然步入壯年,不代表找骨頭都生銹了。
從種種跡象看來,我們面對的並不是台灣黑道的任何一個組織,既不是組織,自然就只是零星散佈的道上人物。而且每次的挑釁都由不同人來出手;上回抓到丟汽油彈在青火堂門口的小子,只是個高申生,什麼也不知道,只說有人給了他一筆錢,叫他丟汽油彈而已,想必其它攻擊也大同小異,只除了在機場狙擊影子那人的身手屬殺手級。我想知道的是,這些事的背後,有什麼人在操控?目的又是什麼?」
「但也犯不著與師母一同出門赴險呀!」耿介桓更不明白了。他的師父一向把師母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怎麼今天有這種反常行為?
耿雄謙淡淡說著:
「我在猜……某一種可能性。」
「是什麼?難道您已有眉目?」那就太好了。
他揮了下手:
「不,我只是在胡亂猜而已。今天不會有事的,阿陳與小林的身手是由影子教出來的,你不必擔心。如果有空,不妨多回去陪你妻子,靜柔說你很少回家。」忍不住叨念了弟子一聲;已婚男子要珍惜手中的幸福啊!
這個叨念,成功地使耿介桓住嘴。
正好此時耿靜柔挽著母親進來:
「老爸,可以走了,我也要去孟嬸嬸家喝茶。」順便向耿介桓打招呼:「桓哥,放心,他們兩者有我保護,你回家陪妻子吧,祝早生貴子。」
耿介桓投給她一記凶光,可惜嚇不到她。
耿雄謙走到門口,皺眉:
「你去做什麼?」
「老爸,你總不希望我才回國就悶死在家吧?好啦,讓我跟啦。」
他還能怎樣?不理會她的瞎磨功,摟著妻子腰側往樓下走去。看著妻子白得近透明的容貌,他道:
「不如先去黃大夫那邊,你的臉色一直沒有好轉。」
「老是令你擔心,真不好意思。」她低下頭,抱歉地說著。
「我說過別再講這種話了,怎麼又說?養好你自己的身體才是正事,真要我開心,就健健康康地活著。」
耿靜柔硬是湊了過來成為三人行:
「對啦!媽咪,你的健康是他的幸福,老爸一向口拙,你就自個兒把他難聽的話往好的地方去想,那你就會感覺到嫁給這個男人不算太糟糕啦!」
「耿靜柔!」真不知她哪來這麼多口水!耿雄謙警告了下,不再說話,只伸手指示阿陳、小林兩人去暖車。
從計算機檔案室內走出一名黑衣勁裝的冷艷女子,向來沒有情緒呈現的面孔只些微蹙了下眉頭。
「師父,您的目標太明顯。」
她是耿凝霜,綽號「影子」的美女,在龍焰盟內,權力與耿介桓不分軒輊,兩人一明一暗,搭配得天衣無縫,可惜皆無意扛下幫主的令符。
「別再說了,不會有事。」
「老爸,女兒我似乎聞到了什麼訊息,你在玩什麼花樣呀?」耿靜柔不放鬆地追問。
耿雄謙再度警告:
「再問我就把你禁足。」
封住女兒的嘴後,他攬著妻子往門外走去。這些小輩已準備把他當糟老頭供著了嗎?他耿雄謙可不是保護不了自己妻子的人呀,縱使今日出門會有危險,難道他連應對的能力也沒有了嗎?這些渾小子!
上車前,他忍不住低首附在妻子耳邊問:
「我老了嗎?」
她笑出聲,迎向丈末有些窘的臉:
「不,我們還有大把歲月要走,怎麼可以說老?」她牽住他手,指掌交錯:
「好不容易可以牽手一同走,說什麼也要走它長長的一段。」
他也笑了,抬高交握的手,眼光轉為溫柔。牽手?他們是彼此的伴,一輩子的牽手!多麼慶幸他們仍有這個機會互相扶持,直到老去。
「是呀,還有好長一段的歲月。我們要活得久一點,可以長命百歲的話,未來還有六十年好過哩!」
兩人坐上車,忍不住吻了一下。
他幾乎是命令地道:
「你一定要陪我活到長命百歲,不許你比我早死。」
「我一定陪你。」她承諾。如果老天也同意的話。
他摟緊她,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再三叮嚀:
「我不想再獨嘗寂寞,所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讓我好好陪你過正常夫妻的生活。」
她微笑,無論如何也願意用一切去換取他希望的實現,然而世間的不圓滿往往比圓滿多更多,她只能珍惜著每一分、每一秒。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分別,她更能明白眼前能擁有的,便是幸福,不敢有過多的苛求。
何況,最艱困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不是嗎?
※ ※ ※
「砰!」
像突然響起的春節爆竹聲,槍管射出的子彈聲響令人很難意會到狙殺的訊息,不過車內的人立即冷靜且全神貫注地面對後方來車的挑釁。
耿雄謙將妻子摟在懷中,壓低她的身形,一邊對坐在對面的女兒吼著:
「別看,把頭放在膝蓋之間!」
說罷,他伸手掏出懷中的手槍戒備。
前座的小林早已探出窗口,回報了一槍,報告道:
「他們射的是車子下方,攻擊的目標應是車輪。」
「那麼只是嚇我們而已了?」耿雄謙沉吟。
車子快速地穿梭在車子之間,不讓對方的企圖得逞,然而卻也讓原本身體就不適的葉蔚湘臉色更蒼白了幾分,乾嘔了起來。
耿雄謙首先發現,怒火沖天,命令道:
「盡快甩掉他們,回給他們一點顏色看!」
「是!」
小林將半個身子傾出去,阿陳也放慢了車速。以這種方式交鋒,就要看誰瞄得準,出手快了。
幾聲槍響,路上的車輛紛紛避開。他們率先打中了後方來車的車輪,但也沒有占太多便宜,不多久,他們的車輪亦中了一槍,阿陳連忙踩煞車,漸漸把車速緩下來。
耿靜柔低叫著:
「有一輛車子擋住了那輛車,介桓有派人跟在我們後面嗎?」
「靜柔,誰允許你抬起頭,趴下!」耿雄謙吼。
「沒事了啦,老爸!那輛車把殺手們全接走了,看來是同黨哩,可是怎麼沒有再攻打來呢?這是個好機會不是嗎?還是他們還想與我們玩得久一點?」耿靜柔坐到母親這一邊,直盯著車後的窗口叫著。
耿雄謙沒空理會女兒,看敵人已不見蹤影,扶妻子下車呼吸新鮮空氣。這時,耿介桓的車子才尾隨而至。
「師父,我已派人盯住那輛車。為了避免他們發現,所以我沒跟太近,也沒有幫忙到什麼。」耿介桓報告著。之所以沒過來援助,自然是相信自己手下的功夫一流,而他要做的工作便是追著線索不放。
「很好——」耿雄謙點頭:「雖然你違背了我的命令而毫不愧疚。現在,先給我一輛車送你師母去醫院。」
「是。」
相思已是不曾閒 第十章
雪片般的報表紙擲上羅姒的臉,而她躲也不躲,靜靜地承受。
「該死!你為什麼沒有查出『她』也在車上?如果我沒有尾隨在後面察看,阻止了那些混蛋的破壞,也許『她』會因為翻車而死在車內!車內所有人死不足惜,但她不同,她這輩子沒被這種場面嚇到過,只消一個小小的翻車,可能會壓得她沒命!你的報告做得太糟糕!你不可原諒!」陸湛發狂地吼叫著。
這種失態,簡直是無法令人想像。在他四十餘年的生命中,這種無法自制的情況,只出現過幾次,而那幾次,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如今亦然。
有什麼好稀奇的呢?羅姒悲慘地笑著自問。凡與葉蔚湘有關的事,陸湛都會失控,如今有這種怒火爆發,不足為奇。
其實她根本知曉葉蔚湘今天會與丈夫一同出門,她委託的人消息來源相當可靠,只是她私心地不子告知,也許正是不知死活地想看陸湛所能承受的極限吧。他……依然執著著那個女人,沒有少半點;對她,更是沒有極限地狂悲、狂喜、狂怒,只為她一人而生存。
何其有幸的葉蔚湘、何其可悲的陸湛,以及何其可悲的她比智障更沒救的她呀!
陸湛沉迷於不屬於他的女人一輩子,而她拚命想得到不會垂憐眷顧她的心,相同的可歎可憐,在別人的世界中,皆是多餘的角色,沒有自己的舞台。
「羅姒!你說!」陸湛嚴厲地喝斥。
「對不起。」她低沉地回答,眼神儘是空洞。
他甩開頭,用力握拳捶向桌面,弄青了指關節亦不感疼痛:
「我承受不起她受傷害,你懂不懂卜」
她走過來,拉起他泛青紫的右手,拿出藥膏為他輕揉著,並且上藥。她說不出話,喉頭哽著硬塊,怕她說了話,會逼出迸發的淚水。
「我最信任你的,羅姒。然而,我還能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你去辦嗎?」他疲倦地問,從來不會注意她的神色,更可以說他永不會在意葉蔚湘以外女子的神色心緒;全天下,他不關心葉蔚湘以外的女人,即使眼前這一位忠心跟隨他十二年。
這是個強者為王的世界,她必須打理好她自己,否則只有淪為失敗者的身份。
羅姒抬起下巴:
「我不會再出錯了,請相信我!」
剛強的口氣並沒有完美的面具來伴佐,她水盈盈的眼流露了些許脆弱。
而這,像極了他心愛的那名女子……陸湛一時動情,伸手捏住她下巴,深深看著,由她神似的面孔去思念著他心中的佳人。
她沒有躲開,也知道他的深情不是在對她展現,她只是個替身而已,但這樣已足夠——
他吻了她一下,然而失魂只在幾秒之間,當他放開她時,又復無情面孔。
推她退了一步,站到陌生距離外,他只道:
「對不起,你去工作吧!」
她返到門口,輕且淡地說著: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當一輩子的替身。」
「別傻了,你只是個小鬼,而且我不需要替身。」
「不需要?」她冷笑:「我以為我已經當了十二年了。」
羅姒合上門,把他冷怒的面孔關在他的辦公室內,讓自己的淚可以自由地流下來,而不會讓人瞧見——
她快要連「替身」也不配當了,不是嗎?
※ ※ ※
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耿雄謙為著新得到的消息而低咒不已。
原本他只是猜測這方面的可能性,並不抱太大的肯定,哪裡知道果真是他!這個消失在台灣二十年的陸湛,又出現了,幸而他從未樂觀地幻想陸湛的消失即代表死亡。那傢伙不會太容易死去,當然更不可能以落魄潦倒的方式活著,那種渾身充滿貴族氣息的男人……哼!
他沉吟了良久,才從過往的記憶中拔回心神,指示著一邊的耿介桓:
「叫靜柔進來。」
「找我嗎?」門外立即探進一張絕麗面孔。
由情況來看,白癡也猜得到她站在門外偷聽很久了,難為她不懂「非禮勿聽」為何物,大剌剌得教人想氣也沒力。
耿雄謙沒費事去罵她的失禮,只道:
「去查陸湛這個人,半小時之內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事跡。」
「十分鐘就行了。」耿靜柔馬上往計算機資料室走去,為著新差事興奮不已,不忘回頭要求:「改天可不可以告訴我陸湛先生與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仇恨呀?」
「小孩子別管!」他低喝著。
目送女兒蹦蹦跳跳出去後,耿雄謙才對耿介桓指示著:
「短時間之內,安排我與他見面,還有,別讓你師母知道他。」
「是。」
他撇下心中的煩躁,起身道:
「我上樓一會,如果靜柔辦完了事,叫她自個打發時間,別去吵她媽咪。」
「是,我會讓靜柔有事可做。」
樓上主臥房內,區隔了好幾個房間,可以說二樓的一半空間都被主臥房所佔據,一間睡房、兩個更衣間、一間浴室、一間起居室、一間書房,再加上一間畫房,各佔了二十坪左右;這些空間向來足夠葉蔚湘消磨一整天。
雖然身為龍焰盟的首領夫人,但她永遠不會習慣這身份與排場,以及出入家中這些面孔,目前為止她認得的,也不過依然是耿介桓與耿凝霜。她是極少下樓的,因為格格不入,加上她永遠學不會人際溝通上的圓滑,比起她八面玲瓏的女兒更是差了一大截;反正丈夫從未要求她像個「夫人」,她便不勉強了,待在小小一方世界能使她悠遊目得。
中午的一場虛驚,是她畢生唯一的驚悸,如今她稍稍能體會丈夫二十多年來所過的日子,以及為了保護她不得不送走她的用心;她一向都不曾怨恨,如今益加有所感念。他身上數不完的傷疤,寫盡了他二十來年的辛酸歷史,她卻不曾參與過,如今住進他建築的城堡中,顯得太過坐享其成。
甫結婚之初,他們住在會漏雨又不保暖的破倉庫,甚至連條棉被也沒有,如今有的一切,都是他用血汗、用雙手掙來的;從身上湊不出一千元,到現在有財有勢、縱橫黑道成為一名強者,想來真是恍如一夢。從來她都不認為他們會有這一天,尤其幾次見他重傷得像是去鬼門關逛回一趟,絕望的心思只求他早日康復、早日退出這條血腥之路;但他沒有,而且他也成功了。
如今不知道該不該為這種結果慶幸?
凝神想著往事,任思緒飄忽,雙手卻有自己的意識滑到小腹上,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天爺,她快要滿四十歲了,居然還會有身孕!她以為她的身體機能已下再適合生育了,然而老天似乎並不那麼認為。黃大夫的宣告過後,連雄謙都嚇呆了,他也沒料到這把年紀了還會有孩子跟來;就連女兒靜柔也在一邊哇哇怪叫,直呼不想當一個大弟弟或妹妹二十歲的「老」姊姊,不過不反對有一個娃娃可以玩玩就是了。「不是叫你躺著嗎?怎麼又起來了?難道又害喜了?」耿雄謙在畫房找到妻
子,忍不住責備。
她正蹲坐在一幅嬰兒畫像前,裡頭畫的是一週歲的耿靜柔。當年她筆技太過生澀。畫得並不傳神,無法把女兒的活靈活現表達出千分之一,幸好她尚能完整呈現女兒的身形面貌。好快呀!小小的靜柔已長成了比她還高的少女了,而她腹中還有七個月後即將出生的娃娃,在下一次回憶時,恐怕也是高大的人兒了。
她拉住他的手一同在地毯上坐著,隨著他手勢靠入他懷中。
「雄謙,時間過得真快,匆匆晃過,居然已是這麼多年了。」她滿足地吸著他身上的氣息,有淡煙味、有香皂味、有更多成熟男人的氣味。
「我們真正共度的時間卻不滿五年。」這一刻,他不是沒有感慨的。
尤其是陸湛再度地出現,勾勒出來的回憶,就會追溯回當年他們十七、八歲時的初相遇,讓他這個絕不回頭看的鐵漢也忍不住為此而擰眉。
「蔚湘,這輩子我耿雄謙有對不起的人,只你一個,如果要因而對我報復教訓,也只能是你,其它人皆無權越俎代庖,連你的父母、兄長皆是;我不會,也不須對其他人感到愧疚。」
沒頭沒腦的宣告令葉蔚湘訝異了好一會。他怎麼了呢?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
「你在說些什麼?我哪會報復你呢?也許會有感到委屈的時候,可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有遺憾、有快樂。我是因為愛你才跟你走,而你對我的愛不曾改變過,那就好了;除非你不再愛我,否則就不能稱之為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夫妻之間還要計較到種種細微處,就顯得吹毛求疵了。」
也許是她的善體人意讓他一直強勢地得寸進尺吧?知道不管自己做了什麼安排,她都習慣逆來順受,以至於總會有人忍不住代她出頭——即使那人沒任何資格。將心比心,他也有可能這麼做,只是生性較為冷然的他,只怕做不到陸湛這種地步;他簡直是瘋了!
「我對你並不好。」曾經,她有機會過得更好。
「欸,但對我好不見得會令我快樂。」她半閉著眼:「近來我老是在回想往事,前些日子媽打電話來說陸湛回中部拜訪過他,聽說他仍沒有結婚。」
他皺眉:
「為什麼我不知道這件事?」
「你不會高興我提起他的。」
鬼才會高興!他心中暗咒不已,低聲警告她:
「你可別胡思亂想,把他沒結婚的事也當成罪狀往身上扛。」
真是瞭解她呵!但她怎能不那麼想?
「我不曉得他一直沒有住在台灣。」
「我們一定要談他嗎?」火氣壓不住地緩升上他心頭,其中妒火佔了一半。在知曉一連串事件皆由陸湛主導之後,他會想談才有鬼!尤其與自己的妻子談。
她素手輕撫他胸口,不說話了。
反而是耿雄謙想了許久,有些認命道:
「我確實抹煞不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除非我能回到二、三十年前,將他攆離你身邊,讓他不曾存在過,但我仍自私地希望他不會再成為我們的話題!」
他能介意什麼呢?陸湛對她無比用心是事實——甚至過火得令人髮指,再加上蔚湘向來自閉,不願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子,能在她生命中留下點滴印象的人根本週五只手指頭數得完,以至於蔚湘會對他記憶深刻,怎麼也忘不了。
她仍是無言,也不知能說什麼、直到丈夫托起她下巴,她才道:
「我希望他幸福,也遺憾我無法回報他什麼。雄謙……他什麼都沒有——我希望能見他一面,與他談一談——」
他粗魯地打斷她:
「想都別想!」
「一直以來,我都怕他,知道他好,但未曾對他敞開心靈,除了反抗他之外,其它時候都沉默對他,他不該有這種待遇。以前我膽怯且不成熟,但如今四十歲了,總要學著為自己負責;我必須讓他知道我的心情,也該讓他知道——你沒有對我不好,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因為我不要你們之間有人受傷害。」她明亮的眼瞭然地迎上他的震驚。
她知道了什麼?!
「蔚湘!你怎麼——」
原本她只是臆測,因為時間太過巧合,所有事件都從陸湛回國開始,而現在,由丈夫訝然不能成言的表情中證實了。
她只是沉默,不是笨呵!
「讓我見他,好嗎?」她輕聲乞求,卻是絕對要達成索求的堅定,無論他會怎麼反對。
※ ※ ※
陸湛一直不曾小看過耿雄謙,只是當他接到由耿雄謙打來的電話時,仍不免吃了一驚!這個黑道教父畢竟不是浪得虛名,其手下的厲害程度,此刻才真正領會。
讓陸湛更意外的,是那傢伙以極端僵冷的語調對他說明葉蔚湘想與他見面的事,不由分說約了時間、地點,也就是龍焰盟總部、首腦的住所。
「你對蔚湘說了?種種攻擊行為都是因妒成恨的陸湛所支使的,是嗎?」陸湛口氣中充滿嘲諷。為什麼不呢?耿雄謙向來討厭他,有機會破壞他在蔚湘心中形象應是樂於去做的。
那頭的耿雄謙冷哼不已:
「你當她是笨蛋嗎?難道她自己不會猜嗎?事實上當我們還沒察覺是你時,她已暗自有這種猜測,因為你去過她娘家。」他才不屑說明自己壓根兒不想讓妻子知
道。以免讓她難過。
「姓耿的!你很明白我有權力這麼做!」陸湛失去冷靜,直接在電話中叫陣,接著冷笑:「你們龍焰盟畢竟不是無堅不摧的。半個多月來,讓我這個黑道以外的人弄得灰頭土臉,卻無計可施,要不是昨日我太心慌,你不可能這麼快找到我。」
耿雄謙不理會他的奚落,只響應他的叫陣:
「你沒有權力去要求別人夫妻的相處方式,你只是用著『愛』去賦予自己干涉的理由,事實上你很明白,你徹頭徹尾是個外人!二十三年前你失去她之後,她就只是我的權利與義務,她是我的妻子,進的是我耿家門,與你陸湛永生永世扯不上關係!」
「原本她可以是我的!你們會結婚,是我成全的,但你該死的沒有善待她!如果我是你,我會——」
「幸好你不是!不然她早就死在你以愛為名目的牢寵中了!」耿雄謙很快地打斷他。
「我會要回她的!你等著瞧!」
「放屁!」
兩個男人同時掛掉對方電話。這一回合戰役,無法判定勝負,只讓兩名生性冷靜的男人以氣沖斗牛的心情過了大半夜的時間。
以四十來歲的「高齡」而言,這兩位在事業上各有勝場的男人,能氣成這樣也算是稀奇了。
※ ※ ※
情感的債,是永遠算不清的爛帳。受過人一朝恩情,終生感念在心,不能回報以愛情,那情分卻是永銘於心的。
人生並沒有許多二十年可以蹉跎,愈活到後來,愈因明白歲月的無情而益加珍惜尚能擁有的一切;誰知道下一個二十年又是怎生的模樣?
不見塵滿面,但見發-漸染霜白。二十年的故人呵,青澀而狂傲的一面,與如今成熟且滄桑的一面,像是她記憶中舊與新的衝突,想要組合成她熟知的那個面貌,並不難;只是二十年哪,豈是一個數字而已?
回首年少輕狂,彷若昨日的事,如今他們都老了呀!成熟的代價是走向蒼老,但一路走來無悔,也就算值得了。
甫見陸湛,她便因激動而流下淚水。
儘管丈夫自從著手安排他們見面後就僵著一張臉,幾乎像在冷戰,但他仍是體貼地給他們在書房獨處,雖然他丟給陸湛的警告非常挑釁。
在書房門口,耿雄謙握住門把,最後一次放話:
「陸湛,如果與我的妻子敘完了舊,請記住我們還有話要談,而且你少給我出現什麼不良舉動!」
陸湛不屑地冷哼,背對著他。
「老爸,快來看,陸叔叔的助理長得好像媽咪哦!看照片還不覺得,本尊站在面前幾乎比我還像媽咪耶!」耿靜柔跳到書房門口,不由分說要拉著父親去看人。
這些話令陸湛感到狼狽,接收到耿雄謙夾帶火氣的眼光,瞬間又冷硬了起來,兩人之間互射的視線?哩叭啦地呈現走火狀態。
耿靜柔如果更不怕死一點,一定會用手刀在兩人之間切開他們「含情脈脈」的視線,但她不敢。因為老爸現在心情非常不好,由臉色上看來有遷怒某個炮灰之嫌
疑,她還是安分一點,以免二十歲了還被打屁股,一定會被未婚夫笑死,她還是留一點給人家探聽好了。
於是她只能斗膽地拉走父親,並且合上門,讓母親與「故人」敘舊。
葉蔚湘微笑道:
「請坐,陸湛。」
陸湛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千頭萬緒,不知該由什麼話來當開場白。她的容貌已有所變化,但他記憶中熟悉的心性是永不會有改變的,她依然是他心目中最柔、最美的女子。他的蔚湘……
「你……幸福嗎?」勉強擠出一句話,卻沒料到依然是雷同於當年相遇時的說辭,他明知道那傢伙未曾給她應有的幸福!
她溫柔淺笑,眼中淚意未歇,卻也加入更多的感動:
「似乎,你總是這麼問。我很幸福,真的,非常的幸福,所以我希望你也能給我機會讓我這麼問你。陸湛,我希望你也同樣幸福。」
「得不到我真正要的那一個,又哪來幸福可言?蔚湘,你是唯一沒資格祝福我的人!因為你手中掌握了我的幸福,而你選擇了辜負我。」他笑得悲涼,搖了搖頭:「到最後,我只能希望你過得好,因為我不願見到你棄我而就耿雄謙的結局是不好的,而我也不允許你選了比我更差勁的男人,那男人連幸福也無法給你;然而,他卻丟開你二十年,讓我後悔當年的輕易認輸。我想帶你走,蔚湘。」
「陸湛,你不該讓我困住你的一生。記得嗎?你曾經意氣風發、目中無人到足以征服全世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困住你。」她低聲央求:「我喜歡目前的生活,不願再改變了。陸湛,我的朋友不多,你願意來當我們家的好朋友嗎?讓我們一同和平共處,當一輩子的朋友。」
陸湛扯動唇角:
「不,如果不是當你的丈夫,咱們什麼也當不成。你不能要求我在愛你的情況下成為你的朋友,然後見你們夫妻恩愛無比。這輩子,我只想當你的丈夫,為什麼你始終選的都是那個自私自利的傢伙?!為什麼那樣的對待反而可以使你快樂?!為什麼我再努力依然什麼也不是?」
他雙手插入髮際,口氣沉鬱。憑什麼耿雄謙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她始終如一
的愛戀?!憑什麼?!
如果真有上天,為什麼他永遠無法所願得償?為什麼他竟是被排擠在角落的那一個?!
「對不起……我強人所難了。我只是希望……你能放過你自己,也許……當你放下了對我的執念,會發現自己生命中的桃花源正等著你。陸湛,你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之一,我總是只接受,不回報,如今我已不再是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了,所以必須有所回報,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但我可以盡力去找出來。」她懇切地面對他,幾乎哽咽不能成言。
陸湛習慣性要伸出手,卻硬生生頓在半空中,最後收回口袋內握緊拳頭,命令自己不要看她憐人的面孔。
「我要你。」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想,一直都是。
「對不起,我只愛他,無法——」
「為什麼你不怨他?不恨他?你認為自己打算的——唉!那種男人憑什麼可以得到你,而我卻不行?他丟下你二十年哪!為什麼你如此盲目?!」他低吼出來。
盲目?誰不盲目呢?在愛情這上頭,豈只獨她?陸湛何曾不是盲目了這二十多年?她笑。
顯然陸湛也察覺自己用辭可笑,甩了下頭,仍問:
「為什麼?蔚湘?」
「我愛他。」這已足夠代表一切。
「時間會消磨掉癡心,只有得不到的人才會日思夜念。」他語中摻入苦澀。
她抬起頭,著向窗外景致,突然道:
「記得我們十六、七歲讀到的一首詩嗎?關於一個名妓寄了封信給陸游,信中所寫的那一首?」
他沒有回想起來。在共處的六年中,他們背了無數首詩,與無數的古文。
葉蔚湘輕聲念了出來。
那並不是一首完整嚴謹的詩,甚至算不上是詩,排律、對仗全不遵守規則,嚴格說來,只是一封信而已
說情說意說盟說愛,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好個「相思已是不曾閒」,道盡了她二十年無怨無悔的心、至死不渝的堅貞——與癡傻。敗了,敗了!陸湛心中再一次自嘲。他從不曾敗給耿雄謙,他只敗給蔚湘的情意別屬,以及她從一而終的傻勁。如果一個女人被丈夫拋棄了二十年卻還學不會怨恨,也抹不了愛意,那別人的強出頭又算什麼東西?再一次破壞她的幸福罷了。他要做這樣的事嗎?
他以為這次他可以的……
但幸運之神從不願為他啟開這一扇門。
耿雄謙那傢伙說對了一件事。他仗著「愛」去賦予自己-越的權力,以為自己是她的天神,必須捍衛她的無助,但屬於夫妻之間的情事,容不得他多事地來算帳。
他算什麼呢?傻子罷了。一輩子翻不了身的傻子!
「陸湛,分開的時間裡,我用思念填滿空虛的心。那時候比日夜相守更被他看重的,是我的安全;為了這一點,我無法恨他。這二十年,何嘗不是讓他飽嘗思念之苦?而我至少還有女兒作陪,但他沒有。」
「別說了!我不想知道更多了!」他起身,像瞬間老了數十歲,步履萬般艱辛,執意往門邊走去。
她追了過去:
「別再與雄謙斗了好嗎?」
他看著她,苦笑:
「我真能斗死他嗎?不,我不收回我所委託的報復行動。如果他當真那麼容易死,就不配當老大了,而且,你太小看你丈夫那混蛋的勢力了,我能做的其實有限得很。蔚湘,他的成就比你我能想像的更可怕。」
他打開門,見到耿雄謙,竟是不由分說揍過去一拳。耿雄謙躲得算很快了,但仍是中了一拳,可見陸湛這些年拳腳也沒擱下。
這小子真他媽的死性不改!耿雄謙鐵拳也揍了回去。
「雄謙!陸湛!你們別……」葉蔚湘立在門口,簡直不敢相信他們這把年紀了還會打架!
顯然有多年實戰經驗的耿雄謙佔了上風,當陸湛被揍倒在地上時,一抹倩影飛撲在陸湛身上,準備代他承受所有拳頭,不仔細看還真以為是葉蔚湘,原來是羅姒
一個被陸湛用來當葉蔚湘替身的女子。
「滾出我的地方!如果你還想動什麼念頭,儘管衝著我來!」耿雄謙摟著妻子上樓,不讓妻子與「故友」道別或者是安慰。
在龍焰盟保鑣人員的看守下,陸湛終於走了。
耿雄謙與妻子站在二樓樓梯扶手處目送他出門,奇怪的是,陸湛並沒有再自詡天神地放話要他對葉蔚湘好一點。
這模樣——可以說他終於死心了嗎?耿雄謙衷心地希望著。男人之間的戰爭可以打到死,但他不允許再有人干涉他與妻子的生活。
她突然問他:
「如果今天我嫁的是陸湛,你會為了我而做這些事嗎?」
他肯定地搖頭:
「我不會增加你的困擾,更不會以種種自殘的方式引得你終生愧疚。不,我不會像他那麼用心。」他會愛她一輩子,但也會讓自己過得更好,否則蔚湘永遠會因他的幸福而坐立難安;像如今,她怕是背負定了陸湛這情債過一生了。
在他看來,這是陸湛的自私,比任何人都多。
「他會讓自己快樂嗎?」
「誰能說他不是以自己的方式快樂著呢?」耿雄謙完全漠不關心,聳肩的同時
筋骨開始發疼。該死的混蛋!
她勾住他頸子,輕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恨我,恨到遺忘,不願再想起。到那時,他心中就會有空間去容納別人。」
他無言地歎氣,不願響應什麼,其實心中開始對會成為陸湛生命中可能存在的女子哀悼。
「雄謙——」她拉長了聲音喚他。
「什麼?」他沒好氣,覺得自己的右眼眶需要冰敷,然而他老婆卻滿心滿口別個男人的名字。
她拉下他的頭,吻了下:
「我愛你。」
他老臉泛紅潮,將她往房中帶去,只想好好與妻子共享溫情時刻。
「我不要你提起他。」他再次聲明。
「我還是會提起他。」她安撫著丈夫打結的濃眉。「但我獨獨會為了你無怨無悔等待一生,即使你對我的愛不再,我還是愛你,願用一生的相思等候你。」
耿雄謙動容,小心摟緊她,不敢傷害到她肚中的胎兒一丁點,連用力也不敢。
「謝謝你,但不會再有另一個二十年了。相思的滋味我們還嘗不夠嗎?即使你願意,我也不同意,我愛你不比任何人少。」他口氣中有著激動,而他的情,只對妻子訴。
「我知道,所以我從不後悔跟了你。負了陸湛我很愧疚,但不曾後悔過。」
他笑,禁不住細吻她面孔,深刻地承諾:
「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過了這麼多年的辛苦日子,他也該為自己而活了。小輩們足以掌理一切,無須他擔心;妻子依然愛他、守在他身邊,陸湛求也求不到的幸福,他卻擁有了,豈能輕忽這種難得的幸運?
他的妻子愛他呵!而他有的是時間去珍惜,這才真正是老天厚愛。
再也不分開了,生生世世,永不!
《全書完》
愛情夜未眠工作小組辛勤掃圖校對整理,獨家推出,請勿擅自轉載。
若要轉載,請務必遵守以下規則:
1.在轉載前請先來信徵求站長同意。
2.請網友不要擅自將此小說轉貼到bbs區。
3.請勿在小說放上一個禮拜之內轉載。
4.請勿刪除此段。
=已完結=
近期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