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不懂說再會 – 全

相愛不懂說再會

作 者:齊萱
全文長度:72192字
文章狀態: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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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就是愛錢怎麼樣?!放著白花花的鈔票不賺,那可就枉費了她「錢鑽」的英名!於是一場李代桃僵的訂婚鬧劇,她可是演的起勁——卻沒想到會招惹來那個大茶包的「緣投」司機。當戲落幕,想拍拍屁股走人,他竟死揪著要她「負責」?!難不成正主兒弄丟了,他的飯碗也砸了?救人原則不可缺,一切利字擺中間,看他帥得離譜的臉,她生錢的道劇就在眼前——超魅力的他,果然引來了小女生尖叫兼散金,雖然財源真的廣進,她卻嫉妒滿心!唉,談情說愛勞民又傷財,她著實敗個徹底;而Surprise還不只這些,他竟讓她跌破眼鏡是個大金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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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一章
這裡是陽明山上的一幢豪宅,卻不是任何人的住處,而是一間私人俱樂部,專供會員使用,裡頭的設備應有盡有,門禁自然也就異常森嚴。

而今天光從室外也張燈結綵的情況看來,便曉得正在進行的,非比一般聚會,應該是件特別的喜事吧?

果然從三樓長廊底的幽室內,傳來一陣……啜泣聲?

奇怪,既是喜事,何來啜泣聲呢?不應該是喧嘩笑語才對嗎?

「我……我……」還是個衣著華麗的嬌妍女郎哩,這樣落淚,就不怕弄糊了臉上的妝?

但見她套著蕾絲手套的五指將小巧的行動電話緊貼耳畔,顯然是深怕漏聽了來自通話對方的隻字片語。

「不,你不懂,真要訂婚了,我才曉得自己心中惦著、想著、念著的都是誰,小詠,你過來接我,好不好?你過來,我馬上就跟你走。」

也不知道被她喚做「小詠」的那個人回答了些什麼,卻只見到電話這頭的人哭得更凶。

「不會,不會的,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改變主意,真的不會,小詠,現在後悔,總比結了婚再來離婚的好,就算是我求你的,可不可以?」

她邊哭又邊聽了一陣子,最後竟連頭都搖了起來。

「不,你不能這樣對我,當初要不是你起的頭,我又怎麼會一頭栽進去,難以自拔,這件事你一定得負責到底,我不管,我就是這種大小姐脾氣,限你在一小時內上山來接我,不然我就當著所有賓客面前,宣佈自己真正心愛的男人大名。」

本來以為祭出這招,一定有效,不料對方卻硬生生潑下冷水。

「什麼?你說什麼?小詠,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樣說,不是想逼我去死嗎?我——」

對方這回似乎也失去了耐性,竟出口打斷了她的話頭。

「小詠!你就這樣看扁我詹秀敏?以為我不敢在你爸及阿姨面前拆穿我們倆的關係?好。」

她的眼淚霎時打住,聲音跟著轉為冷硬。「不管我說什麼,你就是不願意來,對不對?好,那你等著收屍算了。」

說完電話也不切斷,乾脆扔到地毯上用力踩踏起來,只聽到話筒那端傳來微弱的呼喚:「敏敏?敏敏,你發夠神經了沒?你那脾氣若再不改……」

「去死吧!柳詠浦。」詹秀敏根本聽不見,也不想再聽,彎腰撿起來以後,一把就將電話往扯開的窗戶外丟了出去。

「錢鑽,你手中拿的是什麼?金主給的無線電通話機嗎?什麼機種?又小又扁,真炫。」

「馬屁,」和他一樣做「泊車小弟」打扮的秦艾葭白他一眼道:「我們今天只是來打工,又不是來當貼身保鏢,要通話機幹什麼?這是我剛剛撿到的大哥大啦。」

「既然是撿到的,為什麼不還回去?」真名為馬平的男子問她。

「這是最新機種,剛上市不到一周,如果轉手賣出去,少說也能賺個上萬,你說——」

「嘿,」馬平慌慌張張插進話來。「錢鑽,你再怎麼愛錢,也不該泯滅本性,賺這種黑心錢吧。」

「錢就是錢,管它黑心、白心或紅心,你這個人就是死腦筋,外號叫馬屁,偏偏每次都不會拍馬屁,只會猛拍馬腿。」

看著她凝眸注視手中大哥大的娟秀側面,馬平更急了。「艾葭,我是說真的,你不可以——」

「豬腦!」艾葭忍不住往他頭上敲了一記。「姑娘我真要賺這種輕鬆錢的話,還用等到今天嗎?不會趁我更年輕貌美的時候下海嗎?」

「說的也是喔,」長得一臉老實相的馬平一邊摸著被她打痛的頭,一邊嘟噥著:「你離開家裡時才十八,雖然有點土氣,但至少年輕、稚嫩,和現在比起來……」

「賊眼溜溜,小心閃了你的眼部神經,現在怎麼樣?我現在也不過才二十三歲,會丑到哪裡去?」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什麼也沒說。」

其實艾葭原本就長得高挑秀麗,五官分明,以前在職校中,便是眾多男同學「覬覦」的目標,加上她喜歡做俐落的打扮,甚至連女同學也對其心儀不已,堪稱「男女咸宜」。

現在更不得了,打從兩年前在他就讀的大學重逢以來,艾葭在他眼中,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千面女郎,造型千變萬化,簡直目不暇給,教人無從捉摸,只見她為配合工作,時而冷艷、時而清純、時而華麗、時而樸實,甚至時而邋遢,但不管如何,她比以前更成熟、更吸引人、更有魅力,卻是不爭的事實。

「算了,要你說,你那張狗嘴也吐不出什麼象牙來。」她把撿到的大哥大隨手往腰間一插,好像一下子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去似的。「開始工作吧,我看客人也漸漸要多起來了。」

「你!」馬平似乎到這時才注意到她跟自己一樣白衣、黑褲、黑背心與黑領結的打扮,開口驚呼道:「到底接了幾份工作?」

「你管我接幾份,好好做好你自己這一份就是,放心,我會把積架、賓士、勞斯萊思那類車讓給你去賺小費的。」

「你……你……」還未自「震撼」中調適過來的馬平猶自結結巴巴的說:「你的大花臉什麼時候不見了?」

「那是今年夏天最流行的水藍色淡妝,花什麼?對牛彈琴,最是無趣。」

「罵我不解風情是吧,無所謂,只要阿咪懂得欣賞就好。」

看中學時代的好友一提起小他兩屆,今年才大一的小學妹女友,便眉開眼笑,什麼煩惱都不見的模樣,艾葭心中既無妒意,也無欽羨,有的只是一絲微感煩躁的無聊。

「欣賞你個頭啦,今晚你若賺不到打算用來買顆珍珠送她當生日禮物的小費的話,我看她還會不會繼續欣賞你,告訴你,欣賞珍珠可要比欣賞你這頭牛來得容易多了。」

「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太愛——」

「錢了,」艾葭幫他把話接下去,臉上不見任何波動的說:「不然外號怎麼會叫「錢鑽」。」她用台語發音,更加重了「鑽」字的斂財之切。

「艾葭,我沒別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聽她接得順口,馬平反倒漲紅了臉,急忙想要辯解。

但她早已擺了擺手說:「我沒誤會,你也沒說錯,我是愛錢,很愛、很愛,不愛的話,我會一早就包辦這場訂婚宴的飲料,下午轉做詹秀敏的美容師,晚上再來泊車嗎?」

雖然是相識多年的好友,重逢兩年來,又因常接受艾葭幫他安排的打工機會,所以相處時間並不算少,但馬平對於她拚命賺錢的根本動機卻始終探不出個究竟來。

而以他對她的認識,知道就算開口問,大概也得不到什麼答案,所以索性不問,但兩人既為好友,有些話他就不能、也不忍一直都不說。

「問題是你的身體……?」

「這個啊,」艾葭瞥了他滿懷關注的表情一眼,不否認心中自然流過一道暖流,遂舉起雙手做大力水手卜派的振臂狀。「放心啦,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我最欣賞香港作家亦舒筆下人物喜寶說過的一句話了。」

「沒忘,她說:「我要有很多、很多的錢,也要有健康的身體。」」

其實那個小說人物原來說的話並非如此,但艾葭並不想糾正馬平,因為她一早說給他聽的,就不是原句。

「所以囉,我絕對不會捨本逐末,忘了保重自己,注意健康。」

「你沒忘就好。」馬平索性轉變話題。「對了,阿咪叫我問你,今年你們還辦不辦校園美容講座?」

「幹嘛?她想學化妝?」

「誰教你要送她那麼多樣品,塗來塗去,我看她已中了毒,無藥可醫了。」

「她肯化妝是你的福氣,還嫌呢?沒聽人家說世上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嗎?」

「就你們會發明一些似是而非的口號,要我說,自然就是最好的化妝。」

「所以才要辦校園美容講座,教那些即將踏人社會的大四畢業生,怎麼把妝化得自然,化得像是沒有化妝一樣啊,今年還是會辦,年級不限,到時你叫阿咪早點到,晚點走,我再多送她一些今年最新的色彩。」

「兩年前若不是去幫學姊們搬椅子,還不會遇到你,說來這美容講座也算嘉惠到我了。」

「總算說了句人話。」

「可是……」馬平又搔了搔頭說:「如果化了妝後等於沒化,那幹嘛還要大費周章?」

「那你吃了東西後要拉,是不是等於沒吃,所以乾脆別吃呢?」

「這……這哪一樣?你少強詞奪理了,還有拜託你講話文雅一點,行不行?」

「我又不是阿咪,何必在你面前扮文雅,更何況我說的全是實話,不然要怎麼講?」

「行了,行了,我知道自己說不過你,誰不曉得你是傳銷事業的高手,現在是「紅寶」、「藍寶」,還是「白寶」級的了?」

「你只需要記得我叫做「錢鑽」就好了。」艾葭擺出她天真無邪的表情,迴避掉他的詢問。

「是,錢鑽,」馬平倒也識趣,立刻轉問她:「你來泊車,待會兒今晚的女主角若要補妝,那怎麼辦?」

「自然有她姊妹淘幫忙,安啦,又不是結婚宴,新娘會因為出嫁已定,想起往日在家做慣大小姐的美好時光不再,而流下不捨的眼淚,弄花了臉,得要我們亦步亦趨、隨侍在旁。」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就算是結婚宴,像這種門當戶對的婚姻,我看新娘子也毋須傷心勞神,大可以從頭笑到尾。」

「從頭笑到尾?」艾葭佯裝吃驚道:「你當詹小姐是花癡啊。」

「喂、喂、喂,」由於這裡並非只有他們兩人,門口另有男女雙方安排迎接親友的人在,馬平怕惹上是非,急得差點動口又動手——伸手掩住艾葭的嘴。「你小聲一點,行不行?」

艾葭靈活的閃開,甩一甩她俐落的短髮說:「別鬧了,瞧,你的小費上門了。」

「老天爺,勞斯萊思,真的是勞斯萊思,」他頓時目瞪口呆。「我……我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好的車,萬一……萬一……」

艾葭早推了他一把道:「神經,你以為人家大老闆會自己開車來嗎?一定有司機,你只管指揮帶路。」

「那我的……?」

「少不了你的啦,」她繼續推他。「去、去、去,動作俐落點。」

望著馬平真的有如大牛般壯碩的背影,艾葭倒是首度心生羨慕起來,不是羨慕阿咪,而是羨慕馬平,雖然大學連考了三次才考上目前就讀的這所私校,但他終究仍有屬於他這個年齡該有的青春氣息和年輕朝氣;不像她,從小即打工,十八歲職校畢業後,更是毫不猶豫的一腳就踏進社會,除了偷搶拐騙不沾、賭博色情不干以外,凡是能夠賺錢的門檻,幾乎都快被她給踩爛了。

為什麼?

為了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讓自己實現兒時的夢想、現在的理想。

那她賺到了嗎?

賺到了,雖然離目標尚有一段差距,但多年來的心血總算是沒有白費。

除了錢以外呢?她另外還得到什麼沒有?經驗、體認、勇氣、眼界、自由、手腕或……?

沒有。

艾葭清麗精緻的五官霎時蒙上一層淡淡的哀愁,唇邊亦浮現一抹平時絕對看不到的苦笑。

沒有,除了銀行存折裡不斷向上攀升的數目字以外,艾葭認為其餘的一切,全都是她所失去的。

人總要拿自己已有的或既有的,去換一些自己所沒有的,不是嗎?五年下來,憑她不大的年紀、不高的學歷、不厚的背景,能有今天七位數字的存款,她應該覺得很驕傲了。

至於寫在心上的滄桑……算了,又不是刻畫在臉上,不會妨礙她推銷化妝品時的賣相,就不必去多想了,專心做好眼前的事要緊。

又一輛車來了,豪門聯姻,光是訂婚宴就辦得如此鋪張,真是「ㄅㄧㄤ-」得可以。

是輛賓士,艾葭見馬平正好急急忙忙的接上,俏臉上終於綻露一朵笑靨,並且立刻趕著招呼緊接在後的那輛喜美雅哥。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詹秀敏!柳詠浦一邊加足油門,一邊留心蜿蜒的山路,仍不忘分神咒罵道:該死的女人!

說要訂婚的人是她,現在說不要訂婚的人也是她;哭哭啼啼要求分手的人是她,現在哀哀泣訴要求復合的人也是她;信誓旦旦不會反悔的人是她,現在扯著嗓門叫後悔的人也是她;總之女人就是這麼麻煩、討厭、棘手的東西!

對,東西。

在他柳詠浦的心目中,女人甚至無法稱之為人類的另一品種,就連充做動物也不夠格。

她們比得上貓靈敏或狗馴服嗎?連這兩種最起碼的家庭寵物都比不過,其他的就更不必說了。

慢著,或許有人會問:柳詠浦,難道你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不是女人肚子裡頭生出來的?

他又不是複製羊「桃莉」的同類,當然有父有母,只是母親在他剛升國中一年級那年,即因多年宿疾過世,不過後來父親再娶新婦,並已生下兩位可愛聰慧的妹妹,一家堪稱和樂融融。

對了,尤其是他那同母異父,也就是死去的母親與前夫所生的哥哥在去年夏天回到睽違十年的家園後,他們這血緣說來複雜、卻完全無礙於相親相愛的一家六口,總算是團圓了。

哥哥詠炫還在一回國後,即交上一名知心女友,計畫等她學成歸國後,就要共結連理。

那麼他對於繼母、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和詠炫的女友,是否也一貫鄙視與不屑呢?

當然不是!別說是自己的家人了,就連公司內那些朝九晚五的女職員,詠浦也都心存三分敬意。

他真正不屑的對象,是那些成天嚷著「女男平等」,卻仍要享盡特權的女人,尤其是身邊一干所謂「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名媛淑女。

含著銀湯匙出生的她們懂得什麼叫做民間疾苦呢?恐怕連一般生活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偏偏還經常要不讓鬚眉的在父兄的企業中插上一腳,做些名不副實的優差,或者乾脆叫家裡拿出一筆錢來供她們開間精品店玩玩,既能搶先穿用最新的流行服飾,又多一處可消遣。

比起這些「制式」的大小姐們,秀敏已經算是難得的例外了,而她的例外只在於一個特點。

那就是:秀敏夠坦白。

她說自己從小好命到大,出有大車,住有豪宅,年年均往歐美各大國度假,玩膩了索性返樸歸真,到南太平洋的小島上,一住便是三、兩個月,啥事都不做,就單在沙灘上試驗各家化妝防曬品牌的優劣。

無聊?

的確夠無聊,但至少她不會故做哀天憫人狀,有事沒事要家中企業出面舉辦什麼慈善晚會之類的活動,供她亮相,或者組團跑到尚有食人族的熱帶雨林去做冒險之旅,藉以上報。

她從來就不會做脫出「大家閨秀」常軌外的事,也因此他們兩人自從在一場新郎、新娘同為國內工商業鉅子第二代的婚禮上結識以來,才會經常連繫,甚至結伴出遊。

但天曉得秀敏為什麼會突然發起神經來,竟然說她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戀愛?」記得自己乍聞此訊時,頭一個反應是愕然,接下來便是一陣狂笑。

「柳詠浦,」秀敏就這一點可取,畢竟是出自家世良好的女子,即便心中再怎麼生氣,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你笑完了沒有?」

看得出來詠浦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卻還是無法完全不笑。「對……對不起,但敏敏,你剛剛說什麼來著?說你想要談戀愛?有沒有搞錯?你——」他手隨聲動,立刻往她額頭上按去。

「幹什麼啦,」秀敏卻難得粗魯,一巴掌推開他的手說:「前陣子酒後駕車,出車禍後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嚇壞大家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對,是我,」詠浦這下總算不再笑了,卻仍忍不住逗她道:「被嚇壞的「大家」裡頭,包不包括我傳聞中的女友——你啊?」

「你想得美!」秀敏嘟起嘴來嗔道。

「那你又說自己想談戀愛。」

「戀愛一定得找你談嗎?」秀敏小他兩歲,已屆二十八,但許是因為一直生活在溫室中的關係,所以撒起嬌來,只覺俏皮,不感煩膩。

「你忘了我可是唯一一位既是「國內十大鑽石單身漢」,又是「接班十傑」的青年才俊?和我談戀愛會折損你嗎?不會吧。」

「什麼鑽石單身漢,什麼接班人,又是什麼青年才俊,」秀敏嗤之以鼻的說:「我看根本就是康崇雨假公濟私,單挑好話來捧你這個未來的小叔。」

「拜託你公平一點行不行?崇雨以前任職的那家雜誌,可是連咱們業界都公認報導詳實、立場公正的媒體,你五哥不也上了單身漢榜單,還有你三哥,亦列名接班十傑當中,怎麼能說她獨鍾於我?更何況當初她寫那兩篇報導時,別說我大哥還沒回國了,就連我有個異父大哥這件事,業界記得或知道的人也不多,崇雨就更不可能曉得了。」

「所以我才說我想要戀愛啊!」

望著她突然轉為熱切的表情,詠浦更加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什麼跟什麼呀?」

「康崇雨那個小記者跟你的大哥,寶用集團的總裁柳詠炫啊,簡直就是現代版的灰姑娘,真實版的麻雀變鳳凰。」

「瞧你說的,若非真有情愛,你想我大哥會停下他浪跡四海的腳步?」

秀敏像捉到什麼把柄一樣,馬上盯牢他道:「愛情?我沒聽錯,對不對?原來我們台灣碧兒的總經理柳詠浦先生,也相信世上真有愛情這麼一回事。」

「喂、喂、喂,」詠浦不否認心中有著一絲狼狽,但嘴上卻仍一逕死硬。「他們那是例外,哪能當做常態來論?」

「難道只准麻雀變鳳凰,不許青蛙變王子。」秀敏生就一張飽滿的圓臉,頗具「女主好命」的福相,但此刻卻蒙上一層淡淡的哀愁。

可是詠浦卻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只顧著追問:「別告訴我你也「愛」上了什麼報社或雜誌的記者。」

「他是秘書,不是記者,不過我們之間的愛情,卻也絕不略遜於你大哥與康崇雨的一分。」

詠浦頓感心底生涼、頭皮發麻,秘書?誰的秘書?哪裡的秘書?他在心中拚命的祈禱、拚命的自我安撫:不,不會的,一定不是,但眼見秀敏愈發迷濛的眼神,卻也同時做下最壞的心理準備。

「敏敏,你是這樣回報我給你的友誼的?」

「和你的秘書劉雁田相愛,會妨礙到你嗎?」秀敏反問道。

「天啊!還真的是雁田!」詠浦掌拍額頭,整個人往後癱進沙發中。「大小姐,你想找玩具,想陷害人,也不必找我的人玩,不必陷害我吧。」

秀敏聽了當下拂袖而去,氣得一周不與他聯絡,後來還是在劉雁田的穿針引線下,兩位老友才再言歸於好。

不過言歸於好是一回事,贊成雁田玩這場危險的遊戲,可又是另一回事。

沒錯,從頭到尾,詠浦投注較多擔心、掛念的,一直都是自己得力的秘書,而非秀敏,因為她的「實力」雄厚,也就是玩得起,反觀雁田,大概就不全然是這麼回事。

打從得知秀敏正與雁田「交往」開始,他便日日夜夜,親眼目睹這位類似他貼身助理的改變。

從前不論是在尚未轉型為環保顧問公司的寶用集團裡,或跟他一起過來承繼集團化工老本行的台灣碧兒後,雁田的表現都是一等一的好。

現在可好,二十八歲的大男人談起戀愛來,竟不下於十八歲時的狂熱,一頭便栽了進去,工作是沒少做,職責是沒怠忽,但他卻分明看到雁田日益消瘦、憔悴下去,兩眼偏又詭奇的炯亮,詠浦當然知道那是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結果,明亮的眼神則是熱情在靈魂深處燃燒的「副作用」,而「火源」嘛,除了秀敏那位大小姐之外,還會有誰?

問題是秀敏可以把一天二十四小時以內除吃、睡的時間以外,全數拿來戀她的愛,雁田卻不行。

自半年前終得以和德國碧兒公司合作建廠以來,詠浦這位總經理便恨不得自己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可用,他身為龍頭老大者尚且如此賣力了,底下的人又有誰敢輕怠工作?更何況雁田還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

這樣長久下來,急需人陪的秀敏自然會心生不滿,於是從愛情小說、電視肥皂劇中看到、學來的招數紛紛出籠,非但自虐,還要整人,可憐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正常人雁田,哪禁得起這樣的折騰?又哪來動不動就得買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道歉、賠罪的財力?

所以這段在秀敏口中「轟轟烈烈」的愛情,終於不敵詹家相中的未來親家的雄厚「二」勢力——既有財勢,又有三代交情之力,在兩個月前戛然叫停。

秀敏不但立刻見風轉舵,接受家中的安排,和國內鋼鐵業鉅子的外甥黃亮仁出雙入對,而且在半個月前,也就是僅認識一個半月後,宣佈兩人將閃電訂婚。

事情至此,連詠浦都覺得不插手不行了,第一步是假藉敘舊,安排雁田和秀敏在他們業界第二代常去的休閒俱樂部裡見面。

不料那秀敏翻臉直如翻書,非但無視於雁田的忍氣吞聲,還直言自己過去太天真了。

天真?的確,相信愛情的確天真,但秀敏不覺得這句話、這件事她應該早十幾年做嗎?十六、七、八歲時說天真,還勉強能夠叫做單純,現在呢?二十八歲的成年女性,再把一切推給「天真」兩字,簡直就是承認自己愚蠢!

於是詠浦快刀斬亂麻,第二步就是派雁田到德國去出差兩個月,而他更是拒絕出席秀敏的訂婚宴,以示無言的抗議。

雁田對門戶懸殊的秀敏投注感情,尚可解釋為一片癡誠,但秀敏的反覆無常又算什麼呢?根本就是任性胡為,恣意玩弄他人感情。

好啦,半個月前的絕情猶歷歷在目,剛剛她卻又在電話中跟自己說什麼來著?

「我後悔了,我曉得自己真正愛著的人是誰。」她詹秀敏除了自己以外,可曾愛過任何人?又不是突然開了竅、通了天眼。

最可惡的是,軟的不成,立刻來硬的。「我要在你爸面前拆穿我們倆的關係,你等著收屍。」簡直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都不曉得她從哪裡學來的招數,說的話全不像正常人的對白。  

轉過一個大彎,訂婚宴會場已遙遙在望,詠浦放慢速度,開始按他扣在汽缸上的行動電話,撥的當然是秀敏的同機型電話號碼,今天他再由得她胡鬧,不逼得她乖乖訂婚的話,自己就不叫柳詠浦!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二章
「什麼聲音?」正忙著與艾葭交換衣服的秀敏恍如驚弓之鳥般問道。

「聲——噢,是我撿到的大哥大啦,這裡,」已經套上粉紅緞面禮服的艾葭不以為意的說:「幸好我早備有假髮,不然待會兒一出去,不就會立刻穿幫——」

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注意力全被剛剛叫她進來補妝的秀敏給吸引去。

「喂,喂,你!」秀敏的表情千變萬化,看得艾葭頓感眼花撩亂。「是你……」

自己撿到的大哥大居然是詹秀敏的?幾分鐘前她被人找到,只催著她趕快上三樓休息室來幫秀敏補妝,等到她趕上樓進房以後,才發現根本無從補起,這位詹小姐怎麼回事,連訂婚都可以哭成這樣?

不過她也算是場面見多的人,當下挽起化妝箱趕到秀敏身邊,一句廢話也無的便想先為她卸除已花掉的妝,再整個重新來過。

豈料詹秀敏在恢復「本色」以後,卻按住她想開始「作畫」的手說:「快,把衣服脫下來。」

「什麼?」難道這才是她不願意訂婚的真正理由?因為她有特殊的「性趣」?

「我叫你趕快把衣服脫掉,背心、長褲、襯衫……反正看得到的都得脫,快!」更快的是她自己的行動,在甩掉高跟鞋後,她已忙著反手拉下禮服的拉鏈。

「詹小姐,你要……我在這裡脫?」艾葭已近乎瞠目結舌的問。

「不然,這種事你想到外面去當著大家的面做嗎?」秀敏連看她的空閒都沒有。

做?要做……做什麼?

「別呆站著,我的時間不多啊,這事得速戰速決。」秀敏停頓了一下,才像是突然想到重點似的說:「對了,你今天這樣一整天忙下來,可以拿多少錢?」

「大概……大概可以淨賺一萬五千元左右吧,小費還不算,我——」見鬼,自己還真是不折不扣的錢鑽,到這種時候猶能清楚的算帳。

秀敏已脫得只剩內衣襯裙,大手一揮便道:「跟我辦完這件事,我給你五萬,那些小費就不要拿了。」

「詹小姐,」艾葭反射性的捉緊領口,閃掉秀敏往她胸前探來的手。「我……我不能佔你這種便宜,更何況我也沒有這種嗜好,我雖然到現在還沒有交過男朋友,可是也還沒飢渴到跟女——」

秀敏先是滿臉愕然,繼而發出打斷她的笑聲。「老天爺!你想到哪裡去了?你以為我想要跟你……?」

艾葭馬上點頭如搗蒜,一副「你還是饒了我吧!」的可憐表情。

秀敏本想再笑一陣,卻因意識到時間緊迫,而猛然扣住艾葭的肩膀,害得她更加緊張。「別緊張,也別胡思亂想,我愛的也是男人,我只是要你幫忙我逃婚而已。」

「逃婚?」心下才一鬆,馬上就又揪緊。「為什麼?」

「五萬你到底要不要?」

「你知道我很愛錢?」

什麼跟什麼,簡直就是答非所問,不過秀敏卻誤會了她因錯愕而產生的反應,所以當機立斷。「再加一萬,六萬,另外你原本該拿的一萬五千,我也一毛不減,一起付給你,怎麼樣,花半小時賺七萬五!這筆交易不差吧?」

這算什麼?富家小姐的餘興節目?只要有錢拿,管她在發什麼神經,不過……「錢我要先拿。」

秀敏一窒,這才想到自己身上並無現金,不過……視線往下一瞥,立刻拔下才被戴上不久的訂婚鑽戒。「拿去,就當做抵押品。」

「可是詹小姐,」這下連艾葭都覺得事有蹊曉了。「這戒指並不只值七萬五啊!」

「所以我才說是抵押品,只是暫時寄放在你那裡而已,等我拿到現金,自然會找你要回來,好了,廢話少說,我時間不多,快,快把衣服脫下來跟我交換。」

艾葭先把戒指套上,再動手拉領結,而嘴巴也沒閒著。「詹小姐,你曉得要上哪裡找我嗎?」

「我有你的名片,沒問題的。」

「你不怕我吞了這枚鑽戒?」

「它又飽不了肚子,你吞它幹嘛?」她一邊穿上白襯衫,一邊漫應道:「幸好這襯衫夠寬,不然我看你比我纖細,若照你的尺寸來穿,不像在裹粽子一樣。」

「詹小姐,鑽戒……?」

她已開始拉上褲子。「若不是還想退給黃家,其實送給你都無妨。」

「詹小姐,」艾葭駭叫道:「你……你真的想悔婚?」

「叫我秀敏吧,你都肯幫我這麼大一個忙了,還稱呼我詹小姐,好像挺奇怪的。」她苦笑道:「對,我是想悔婚,因為今日我若不悔婚,恐怕今生就得悔情。」

「你有心上人?」答案艾葭其實早已猜到。

「對。」是她簡潔有力的回答和近乎悲壯的表情打動了艾葭,讓她驟下決定,願意暫且不問詳情幫詹秀敏的忙。

就在衣服幾乎已經快全部換好的此刻,秀敏突然接到了一通電話。

「你是來接我的嗎?小詠,我——」秀敏的表情由驚訝轉為狂喜,再由狂喜墜入失望,接著又變成憤怒。「是嗎?我非嫁不可?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說我該嫁給誰,我就得嫁給誰?不!我不會再聽你的,我們的事已完全變成過去式,你休想再左右我,聽到了沒有,休想!」

這次她乾脆將電池板抽掉,再將電話往牆上丟去,企圖砸個粉碎。

「去他的!正主子不到,要你來跑什麼腿!」

「詹——,不,秀敏,剛剛那是……?」

秀敏回過神,馬上拉近艾葭,低聲迅速的說起她的計畫來……。

「秀敏!」

「詹小姐!」

「二小姐!」

「敏敏!」

詠浦車才滑到大門前,就聽到裡頭傳來此起彼落、震耳欲聾的呼喚聲,這是……?

天啊!正在翻牆的那個粉紅色身影是誰?!

不會吧,不可能是她,敏敏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來?她長得既不像白癡,又不像瘋子,怎麼會出現這種行徑?他沒有眼花?沒有看錯吧?

「秀敏,你這是在幹什麼?快點下來,快啊!」詠浦認出嘶聲吼叫的人,是她的二哥。

「接我的車來了,再見。」

什麼?這麼從容自在、身手矯健?不但已成功翻出牆外跳下來,而且還順手扣上他們剛剛為防止她直接從敞開的大門脫逃,因而迅速拉攏的鐵門,如此一來,反而將大家都成功的「關」在裡頭。

更可怕的是,她伸手指向來接她的車,竟然是……是自己這輛七百五十西西的BMW重型機車!

「敏敏,你瘋了!你快把門打開,給我回來!」

即便已快七點,但因夏末白晝仍長,再加上裡頭燈火輝煌,透過安全帽,詠浦仍看得清清楚楚,現在在咒罵她的,是連青筋都幾乎明辨得出的詹信雄,也就是秀敏那脾氣出了名的暴躁的父親。

「不!」面龐掩在散亂長髮下的秀敏毫不示弱的叫了回去。「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要跟著機車上的人走,走到天涯海角去!」

老天爺,詠浦在心底哀號道: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必須受制於這圓臉小姐?不成,他得幫著詹伯伯把秀敏押回去乖乖的訂婚,不然誰曉得後果會變成什麼模樣?

但詠浦的雙手才按上安全帽,已聽得詹信雄的怒吼:「你敢跟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跑,看我不打斷你們兩個的狗腿!」

什麼?這下代志可大條了,看來秀敏已成功的引他入甕,這時候現身是自投羅網,但若不現身的話,難道要等他們過來甕中捉鱉?

算了,乾脆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反正裡頭亮、外頭暗,加上他又戴著頂黑色的安全帽,他們哪曉得他是誰?他可不想在敏敏自導自演的胡鬧劇中跑龍套。

心意一決,也顧不得什麼朋友道義了,豈料油門都還來不及加,後面已「咚」地震動了一下。

「走吧,小詠。」

「敏敏,你——」他想轉過頭去罵她、趕她下車,但是情勢已刻不容緩。

「走啦!難道你真捨得我被我爸打斷我這雙美腿?」她雙手往他腰間抱緊,身上跟著貼過來。「快點,先走再說!」

詠浦知道她說的對,唉,今晚真是倒楣倒到家了,萬一現在曝光,別說詹伯伯會聽不進任何解釋,就連他在場的父親和阿姨會怎樣看待他,詠浦都不敢想像啊!

於是,不管心中再怎麼不情不願,他也只能將牙一咬,將油門加到底,朝眼前飛馳而去。

這輛摩托車自買進來以後,他還沒有用來載任何人過,所以也沒配備多餘的安全帽。

而在這一剎那間,詠浦倒真希望能把後頭那長得滿腦子豆腐渣的女人給甩下車去!

「到了,到了,」艾葭指揮著:「我就住在這兒,看到沒?「小角落」,在店門口放我下來就好。」

她俐落的下車,可是才往前走一步,就被詠浦給按住了肩膀。

「幹什麼?」她迅速抽身,並回過頭來瞪住他問。

「你的長髮歪了。」他的聲音閃在安全帽後,同時朝她伸出了左手。

艾葭盯住他攤開的手心直言。「我不會看手相,不過你事業線滿清楚的,應該不會當一輩子的跟班兼司機。」

「誰問你這個了,我是要你給五百塊。」

「我什麼時候欠你——喔,」她拉下長假髮,順便拉長了聲音說:「法有明令,被載者未戴安全帽,得罰騎機車之人,剛剛我們被攔下來的時候,是你載我,不是我載你吧,所以囉。」

一下山便被交通警察攔下來開罰單時,他就發現到她不是秀敏了,但往她為坐摩托車而撩高的裙擺看去,倒也發現她有一事未曾說謊,那便是一雙又長又直的美腿。

「所以什麼?」

「所以罰單當然得歸你負責囉,小永先生。」

「你叫我什麼?」

艾葭並沒有立刻回答,反而煽動右手掌道:「你熱不熱?戴著那頂又重又厚的安全帽,一定很熱,對不對?」

詠浦正想著要如何拒絕她有意請他進去坐一坐的暗示時,卻聽見她已接下去說:「所以你就別再耽擱,快點回去吧,回去跟你的老闆說詹小姐沒有訂婚,說不定這會兒她都已經找他去了。就這樣,再見,台北盆地雖然沒什麼風,不過車子一動,空氣自然就會流動,多多少少能夠涼快一點。」

她再度想走,又再度被他拉住,這一次艾葭已經有些惱怒,回頭便想破口大罵,卻意外迎上一雙犀利冷峻的眸子,熠熠生輝,看得她心頭不禁為之一震。

為了掩飾深受激盪的狼狽,艾葭立刻挺起胸膛來說:「錢我是絕對不會給你的。」

「我就不相信敏敏請你幫這個忙,會完全沒有付你酬勞。」

「你們老闆知道你對他的意中人用這麼親匿的稱呼嗎?」

詠浦終於失去耐性的問她:「詹秀敏到底是怎麼跟你說的?說我是雁田的司機?你知不知道今晚你幫她闖下多大的禍?」甩了甩頭後,他索性叫她:「上車。」

「上什麼車?」艾葭瞪大一雙眼睛,詠浦這才首度發現她非但不是秀敏,而且還比秀敏更亮麗耀眼,剛剛若非情勢混亂,自己絕不至於和大家一樣,全都錯認了她。

「上我的車找詹秀敏那個闖禍精去。」

「我可不想再被開單子罰款。」

「反正又不必你出錢。」

「欸,」艾葭展露笑靨道:「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那五百塊就拜託你了,橫豎也不用你出,對不對?」

「你不出,我不出,那要誰付?」

「你剛剛不是說了嗎?就秀敏那個叫什麼……田的男朋友,也就是你老闆啊,既然是他要你上的山,那這一路上的開銷,不都應該由他負責?」

聽下來、看起來,這個女人還真是什麼內情都不甚清楚,反正自己眼前最重要的,是趕快找到秀敏,只要能問出她目前的行蹤,那這女人要將自己誤認成什麼,就都隨她去吧。

「是,我是奉了上山去接她的令,但現在卻只接到一個冒牌貨,你要我怎麼回去交代?」

「什麼冒牌貨,你話講好聽一點,是替身,不是冒牌貨。」

「你比她高、比她瘦,也比她……」詠浦硬將「動人」兩字給嚥了回去,動人?打動什麼人?這裡除了他之外,可沒有別人,少發瘋了。「比她伶牙俐齒,如何當替身?」

「你乾脆說我沒她珠圓玉潤,沒她端莊有禮,哪來那麼多廢話。」

詠浦至此終於肯定了一件事。「你們不是朋友。」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我們是,不過是拿人錢財,為人消災而已。」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譏諷說。

艾葭不以為忤的回道:「要推磨,叫人就可以,何必使喚鬼?」

「我可以請問你秀敏出多少錢請你演這幕鬧劇嗎?」

「好像不干你的事,對不對?而且我很佩服她追求愛情的勇氣,反倒是你們老闆不敢親自上山去搶婚,好像有點窩囊。」

「需要我提醒你,一面之詞往往不可輕信嗎?」

「我說過,我只是拿錢辦事而已。」

「你是真的愛錢,是不?」詠浦不否認在全面反感之中,他的心底亦難掩一絲憾意,除了天生太有錢的千金小姐以外,他還最最看不起另一種女人——為了錢,不擇手段的女人。

「不對。」

「不對?」

「我不是真的愛錢而已,而是很愛、很愛,兩者當中還是有差距的。」

哎呀!詠浦在心底叫道:為什麼會偏偏讓他遇上如此討厭的女人?有這個念頭,臉上的表情自然就好看不到哪裡去。

「好吧,好吧,我們各自當差辦事,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詹秀敏究竟是跑哪裡去了?」

「小永先生何必明知故問?」

「我明知故問?」詠浦忍不住跨下車來,足足高出她一個頭的挺拔身材委實震懾人心,不過艾葭卻拒絕後退示弱。「我什麼時候明知故問了?分明是你一直拒絕吐實,你——」想稱呼她,才發現到現在自己還不曉得她叫做什麼「芋仔蕃薯」。「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你這人禮貌怎麼這樣差?」

「要有禮貌,也得看對方是否有此需要,替身小姐。」

艾葭聞言,火氣不禁也漸漸冒上來了。「對,我是替身,任務已完成的替身,所以幹嘛還要在這跟你浪費口舌?我要進去了,你也請便吧。」

「等一下。」這一次他乾脆用力扯住她的上臂。

「還有什麼事?」

「詹秀敏的行蹤。」

算了,管他是真不知道,或故意裝傻,早早告訴他,打發他走開算數。「應該是找你主子去了,不然她何必悔婚。」

「這傢伙!悔婚,她以為自己今年幾歲?十八,還是二十?」詠浦別開臉去咒罵。

艾葭則冷冷提醒道:「答案我給了,現在你是不是可以把「我的手」還給我了呢?」

詠浦迅速放開她,卻又立刻趨前擋住去路,惹得艾葭抬頭怒目而視。

「把秀敏走之前跟你說的話,一五一十的轉述給我聽。」

「想知道她講了些什麼,你不會自己去問她!」艾葭吼了回去。

「如果我曉得她人現在何處,你以為我還會在這與你糾纏不清?」

「如果——」她驚詫的反問:「你說什麼?你怎麼會不曉得她人在哪裡?她不是找你的——」

懶得再聽她夾纏不清的誤會,詠浦索性打斷她說:「雁田根本不在國內,她要上哪兒去找他。」

「什麼?!」

「你聽到了,我說劉雁田根本不在國內,詹秀敏要上哪裡找他去?」

本以為她一聽完,就會提供更多有關於秀敏目前行跡的線索,誰知道她的反應竟是在最初的驚愕過後,就慌忙低頭拔下指上的戒指塞進斜背的背包裡。

動作雖然奇突迅速,但眼尖的詠浦還是看清楚了。「好漂亮的一枚鑽戒,少說也有五克拉吧。」

「五克拉,」艾葭低頭盤算。「那行了。」

「什麼行了?」

「萬一詹小姐一直不現身,至少我也不會虧本,對不對?」  

「鑽戒是敏敏的?」詠浦難掩驚詫的問道。

「是啊,不然你想我沒事戴一顆會發亮的石頭在手上幹什麼?不會換成現金來用啊。」

「那是她給你的酬勞?」這小姐還真會慷他人之慨,反正是男方買的訂婚戒。

「不,只是抵押品,對了,這石頭容不容易脫手?」

「你想賣掉它?」

「如果詹小姐一直沒來找我贖它的話。」

詠浦至此總算是發現一道曙光了,語氣也跟著稍微緩和下來。「敏敏會來找你?」

「至少她是那樣說的,」艾葭不怎麼在乎的說:「就算她從此了無音訊,我也還有戒指可賣。」

「做一小時的替身,代價至少五十萬,不錯嘛,」詠浦環起雙臂來,語帶調侃:「就不曉得你小姐有沒有那個福氣消受了。」

「什麼意思?」艾葭的眼神立即滿懷戒備。  

「詹秀敏今天訂婚的對象是誰,你想必知道。」

「黃亮仁,前途看好的整型科醫生。」

「對,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曉不曉得食品業大王詹信雄為什麼會看上區區一位整型科大夫?而且還是一個仍在大醫院中服務,並非獨立開業的醫生?」

「醫生就醫生,全是凡人眼中的金礦,有什麼好奇怪的,一般父母會為自己的女兒安排這種對象,並不稀奇啊,更何況自己家中有位整型醫生,將來家中女眷想拉皮、隆乳、抽脂等等,不都更加經濟實惠。」

一番推論聽得詠浦差點啞口無語,看這女子年紀不大,卻為何滿口金錢至上論?

「一般父母?凡人?」他搖了搖頭。「別忘了詹秀敏的父親是誰,又有什麼樣的身份。」

「是人,沒有三頭六臂。」她喜歡錢,卻不特別喜歡有錢人,尤其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有錢人。

詠浦當然不會聽不出她話中的嘲諷之意,唯因欣賞她的慧黠,才更覺得她的銅臭可惜。

「卻不是一般的父親,」但他僅僅就事論事。「黃亮仁的醫生身份固然可取,但令詹信雄心動的,卻是他與彭光宇的關係。」

「那又是誰?」

「國內鋼鐵業鉅子,也就是黃亮仁的舅舅,黃亮仁的母親是彭光宇唯一的妹妹,從小就是眾人捧在手上的一顆明珠,彭光宇愛屋及烏,對外甥自然也就特別關愛,這下你明白了吧?」

「只覺得詹小姐更可憐而已,倒看不出那和我手上這枚鑽戒有什麼關係。」

「她可憐?」詠浦像聽到什麼天方夜譚似的失笑道:「可恨才真。」

「瞧你如此忠心耿耿,看來人一旦上班久了,就容易成為老闆的奴隸。」艾葭揶揄他。

「有自願成為家奴的上班族?你想的倒美,不被三天兩頭跳槽的新新人類整死,段數就已經算是高的了。」詠浦有感而發,再迅速拉回話題。「正因為兩方家長對這門婚事的重視,今天詹秀敏的臨陣脫逃才顯得格外嚴重,你想想看,一旦這枚必定是經過他們精挑細選購進的戒指流回市面,你還會不立刻被盯上?」

「這……」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所以為了你自己好,我看你還是早點將秀敏去處老實講給我聽。」

「原來你還不肯相信我!」艾葭又驚又氣的叉起腰來怒斥。

而詠浦在盯住她清澈的眸子和微紅的面頰看了半晌之後,也才略帶懊惱的歎道:「該死的、該死的詹秀敏,當初應該理都不理你,讓你跳樓摔死算了。」

「嘿,」艾葭聽了不滿,忍不住便抬手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你這人怎麼回事,居然這樣詛咒老闆的女友,不怕他炒你魷魚?」

「雁田炒我魷魚?我不找他麻煩已經算是客氣的了,他還炒我魷魚呢。」

「我看你根本就是在虛張聲勢,八成是因為這下回去交不了差,索性來個先聲奪人吧!我就不信你會因而引咎辭職。」

迎上她斜睨的眼神,詠浦亦沒什麼好氣的說:「你幸災樂禍什麼?她一直不現身的話,對你也沒好處。」

說的也是。「唉,早知道就該跟她堅持拿現金的,現在非但六萬塊錢的酬勞拿不到,就連今天的工都白打了,一萬五呢,實在……」

「指引你一條發財路如何?」詠浦突然說。

一聽到有錢可賺,艾葭的精神全來了,馬上抬起她閃閃發亮的雙眸問道:「當然好,你快說。」  

「把鑽戒送回去領賞。」

「送回去……哪裡領賞?」

「隨便你呀,詹家、黃家,甚至是彭家都可以,只要不拿出去變賣,就算給足他們面子,賞金的數目絕對不會小。」

艾葭沉吟了一陣,終於因捕捉到他眼底的那一抹捉弄神情而搖了頭。

「怎麼?你不是很愛錢嗎?」

「但還沒到出賣自己同性的地步,更何況詹小姐向我保證過,她一定會來贖回鑽戒,我願意選擇相信她。」

「保證?相信?」詠浦突然仰頭大笑。

雖然被他笑得火冒三丈,但艾葭仍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真是好看。

「牙膏廣告賣完了?」等他笑聲漸歇,她才硬撐出冷淡的表情說:「這有什麼好笑的?」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笑你,但詹秀敏那位千金大小姐可能連「保證」兩字都不曉得要怎麼寫,更何況是信守承諾?難為你還說得義正辭嚴,害得我想忍住笑都辦不到。」

「你!」艾葭這下可氣得臉色發白。

「拿去。」詠浦突然反身從摩托車上拿下一個東西丟給她。

看清楚順手接住的東西是什麼以後,艾葭不禁莫名其妙的追問已戴回帽子、跨上機車的他說:「你給我大哥大幹什麼?」

「方便我一日按三餐打電話過來向你問……」他故意讓她誤以為下頭的字是「候」,再在低沉有力的車聲中接下去說:「問敏敏那個麻煩的下落。」

望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至今猶不知他全名的艾葭也只能揮舞著一雙拳頭,大叫一聲:「混蛋!」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三章
「Kelly,七號房結束了?」這家高級美容沙龍的資深美容師問推門進來的艾葭。

艾葭露出一個神秘兮兮的笑容。「算結束了。」

「什麼意思?」

「本來還要做全身指壓的,可是一聽到男友要來接,便馬上取消這項服務,要 Demi趕快幫她修指甲。」艾葭邊走邊說:「累喔。」

「你哪裡懂得這種小男生的滋味?」李麗欣嗔著聲音學道。

「要死啦!」艾葭玩興大起的過來哈她癢。「這樣消遣我的大金主之一;滋味啊,聽說就像這癢一樣,只不過人家是癢在心裡頭。」

麗欣一邊尖聲笑鬧,一邊推她。「不要,不要啦,明知道我最怕癢了,還這樣——救命啊!」

「拜託、拜託兩位大小姐,這休息室雖然有隔音設備,大家還是收斂一點的好。」

老大姊出聲了,艾葭和麗欣當然趕緊收手,並招呼道:「主任。」

算是這間沙龍合夥股東之一的玉琳笑道:「就是愛鬧,平常看你這樣子,誰敢相信你的業績每個月都在前三名內。」

「哪裡,還是要多謝各位姊妹們的幫忙。」艾葭耍寶耍出興趣來,乾脆彎腰兼旋轉身子,朝一室七、八位同事鞠了個大躬。

「好啦,好啦。」這下更是滿室笑聲不斷,玉琳趕緊提點道:「都別瘋了,Kelly呀,真是拿你沒辦法,瘋成這樣,不怕待會被找去化妝,會把人家的眉毛畫歪。」

艾葭流利的接口:「沒關係,反正那個帥哥一定說好看的嘛,就算畫出一張畢卡索名畫式的歪臉來,也沒關係。」

「真是缺德啊,你們。」玉琳掩不住笑意嗔斥道。  

「缺德的是她老公,為了方便,竟然替情婦也辨了我們沙龍的會員卡,每次她前腳走,詹太太后腳進,我都還沒開始服務就覺得累。」麗欣突然有感而發。

「所以她為什麼會找小男友,也就可以理解了,不是嗎?」艾葭接口。

就在大家同感無奈,室內氣氛顯得有點低沉時,廣播器驀然傳出指定誰誰去做的工作,讓氣氛得以因被指定的人的各自活動,而再度熟絡起來。

「六號房是不是空著?」玉琳已打開她的通話機問。

因為注重隱私權的關係,她們這家沙龍全采個人空間設計,絕對不會讓客人保養的模樣曝光,而一旦客人進入,員工之間便以房號來稱呼她們,務求將身份保密到極點,讓她們得到精神最鬆懈的一段時光。

確定了以後,玉琳隨即吩咐艾葭:「待會兒七號房結束後,就轉到隔壁去,看Joy需不需要幫忙。」  

已經在做準備工作的麗欣應道:「主任,你還不如叫Demi過來。」

「怎麼?」艾葭佯裝不平的抗議:「Joy姊真生氣了,我剛剛呵你癢只是在跟你開玩笑嘛,這樣就不讓我幫忙?」

「不是啦,」麗欣笑著解釋:「是福利共享,大家輪流。」

「聽不懂。」艾葭據實以答。

「送她來的人啊,」另一名美容師搶著為艾葭釋疑。「待會兒你看了就知道,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大帥哥,又冷又酷、又溫柔又體貼、又細心又大方……」

「Lily在幹什麼?」艾葭滿面狐疑的問麗欣。

「日本偶像劇看太多了吧。」麗欣不以為意的答道。

「才不是呢,Joy姊,他是真的很帥嘛,濃眉大眼,鼻子又直又挺,雙唇厚薄適中,一頭半長髮又濃又密又柔軟,還有身材……」

這回不是她沒說完,而是艾葭和麗欣都聽不下去了,索性在交換默契良好的一瞥後,相偕走出休息室。

「神經。」麗欣嘟噥。

「中毒。」艾葭跟著補上一句,然後忍不住一起笑了出來。

「待會兒忙完,你就下班吧,這位客人很隨和,我一個人沒問題。」

「那也好,我回七號房去看看,若是Demi忙完了,我就讓她過去享受「福利」。」說著還做出垂涎狀。

「去你的,要工作了還耍寶?」麗欣笑不可抑。

「這叫做寓工作於娛樂嘛。」艾葭揮揮手說:「待會兒見了。」

可是一踏進七號房,卻發現詹太太已經只剩下口紅還沒描。

「Kelly,對不起,詹太太說她——」資歷差她一年的黛寧馬上停下手邊的工作,起身解釋。

「K裡,」詹太太一向用她的台式美語叫艾葭。「你不要給她罵啦,素我要趕時間,所以才叫她給我卡緊畫個臉。」

「化得很好;」艾葭先安撫黛寧,再轉向詹太太說:「畫得真「水」,Demi的技術不錯噢,來,讓她幫您完成最後一筆,不要讓……呃,失禮,我還不知道來接您的那位先生貴姓?」

詹太太當下笑得全身劇顫,偏又得微噘起唇來讓黛寧描畫,堪稱忙得不可開交。

「什麼先不先生,不必叫得那麼客氣,直接跟我喊他「小輝」就可以了,喔,對了,他也姓李咧,你們說巧不巧?只有中間那個字不一樣啦……」

又折騰了十來分鐘,詹太太才算滿意的起身,由著艾葭和黛寧前導後送的護到大廳來。

「天啦,剛剛聽她那麼一說,我才注意到李先生連「戽斗」都像,實在有夠好……」發現黛寧的眼光不是和她一樣一起落在過來接正在與玉琳聊天的詹太太的男士身上後,艾葭隨即打住低聲的叨念,好奇的跟著黛寧已然隨著目光移動的腳步望去。

那個本來正要往外走的男人是——

「小姐,對不起,我急著上洗手間,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一下。」

艾葭還沒回過神來,更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人就已被他用力往另一頭推拉而去了。

「好啦,我們已經到了,你不是很急嗎?那還不趕快放開我,」艾葭近乎氣急敗壞的說:「再見,請「慢用」。」甩開他的手後,便想往外頭走。

「等一下。」

「又有什麼事了?」她回過身來,狠狠瞪住跟上前來的男人說:「你該不會是想要綁架我吧?把我綁進工作地點的洗手間來,不會吧?」

「說,為什麼不接我電話?」詠浦問她。

「你打過電話找我?」艾葭露出一臉無辜狀。「沒有哇,我不記得接過你的電話。」

「你連接都沒接,當然不曉得。」

「我也不記得自己給過你電話號碼。」

「是我給你,不是你給我。」這幾天被詹伯母找得已經快瘋掉的詠浦,話跟著說得語無倫次起來。

「我才不是那種會隨便跟男人要電話號碼的女人,你話不要亂講。」

「誰給你號碼了,我給你的是電話。」

「電話?」艾葭這才恍然大悟的說:「對了,對了,是電話,不過對不起,因為找你的女人太多,所以後來我索性把它關掉,又因為它被關掉後不會叫,所以就被我給忘掉了。」

「胡扯,知道那個電話號碼的人根本不多。」

當然是胡扯,她根本是不想再跟眼前這個人有什麼瓜葛,所以才會一回住處,就把那支大哥大給關掉的。

「你的問題我回答完了,現在可以出去了吧?還是你真的想用洗手間?」

「剛才大廳的那位太太走了沒有?」

「剛才……你是說詹太太啊,應該已經走了,怎麼?你怕遇到她?為什麼?還是——我的天啊!」電光火石之間,艾葭認為自己懂了。「你是六號房的男伴?!」

詠浦卻皺起眉頭來,拿她像中了邪似的人看。

「你剛剛是不是才送了我們一位客人進來?」

「是啊,那又怎麼——」

「兄弟,這種兼差很好賺吧。」艾葭曲起手肘來撞了他的腰脅一下。

「兼差?男伴?」詠浦明白了,濃眉下的大眼圓睜。「你以為我是……」堂堂台灣碧兒的總經理,竟然被當成伴遊……什麼?牛郎,委實令人氣結。

「不過你真的比那個小輝稱頭多了,難怪大家全爭著要出來看你。」

「小輝?」詠浦鎖起眉頭問道:「那是誰?」

「你剛剛在外頭遇到的「同行」啊!」

詠浦聞言不禁苦笑開來。「真是冤家路窄。」

艾葭一聽興趣可來了。「你們還會互相猜忌、搶客人啊?」

這女人枉生了一張清麗甜美的臉蛋,心思竟如此的「八卦」。「我說的是詹太太,也就是詹秀敏的大媽,你想到哪裡去了?」

「詹……詹秀敏的大——」

提到這個名字,兩個人一下子都跌回到現實中來,於是艾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溜」。

可是詠浦的聲音卻迅速追上來。「她還沒來找你贖回戒指,對不對?蝕把米小姐。」

「我不姓「屎」,也不姓「史」,你別亂叫。」

「那請問你告訴過我你的尊姓大名嗎?」

「秦艾葭。」她說。  

「真愛呷?」詠浦用台語發音反問:「你的名字還真有趣。」

「懶得跟你這只鴨解釋。」艾葭說完就要往外走。

詠浦的手已搶先一步推開門。「你下班了?」

「對,」為了避開他,今天制服她也不想換了,早走早了事。「而你少爺才剛上班,不是嗎?還不快點回你主顧的身邊去。」

「我跟你走。」他說到做到,真的一路跟她從側門出來。

「你說什麼?」艾葭停在自己那加了五、六道鎖的腳踏車前問道。

「我說我要跟你走,要親自看看你有沒有窩藏秀敏。」

「我沒有,我一個人住,我住的地方只有三坪大,自己睡都快不夠了,幹嘛還分出來藏人?我又不是瘋了,你看我長得像瘋子或白癡嗎?」

「不像。」

「那就對了,我的確不是,所以請你別把我當成是以上兩者。」

「但我卻快被秀敏的母親逼瘋了。」

「剛才那個女人?」艾葭以為他那日「助逃」的事跡已敗露,便自作聰明的說:「沒關係,她現在不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中了?你大可以反過來威脅她,說:詹太太,如果你不想老牛吃嫩草的姦情曝光,雖然那棵草並不怎麼中看,不過或許很中吃吧。」她忽而正色、忽有促狹的表情與聲調,真讓唯一的觀眾詠浦看得目不暇給,歎為觀止。「不想姦情曝光的話,就不要再來煩我,明不明白?詹秀敏的行蹤我亦不知,對了,如果她回來的話,麻煩你叫她把欠我朋友小艾的七萬五千元給還了,好嗎?當然啦,如果你或詹先生願意代墊,那我們也不介意。」

「好!」詠浦拍起掌來。

「很好,對不對?」她仰起頭,漾滿一臉得意的笑容並趁機登上已打開所有鎖的腳踏車。「照著說,包管你通行無阻,這回就算免費奉送,不收你顧問費,我走了,Bye——啊!」她大叫一聲並同時回頭看:「你……你……上我車來幹什麼?」

「那晚我載你,今晚換你送我一程,很公平、很合理,不是嗎?」

艾葭想要下來,但他長長的兩條腿「釘」在地上,雙手更毫不客氣的由座墊往上移至她沒有一絲贅肉的腰身,令人車皆動彈不得。

「你……你趕快下車啦,」艾葭一急,就會略微結巴,這是多年毛病,改也改不掉,而現在除了心急以外,則再加上一絲惱怒。「我晚上還要上班呢。」

「那還不快走?」詠浦故做驚訝狀。「快走,快走,我幫你加兩個輪子,這樣你騎的便是一輛四輪車了。」說著雙腳還真的開始往前推動。

「你……你……」連人帶車已被他推到了馬路上,艾葭算是首度體會到何謂「騎虎難下」。

「喂,司機,看路,別看我呀,我臉上可沒有紅綠燈,保障你我共同的安全。」

的確,再夾纏不清下去,別說她會來不及上班了,說不定連人都會被壓成路上的肉乾,她可不想被後頭那個瘋子害死。

「坐好了,」艾葭說完,人便起身用力踩踏起來。「這叫孩子騎法,國中、小學生最喜歡,也是我趕路的絕招,摔死人不償命。」

拂耳而過的冽冽風聲,讓坐在後頭的詠浦心中頓感五味雜陳:我在幹什麼?這個樣子若讓熟人朋友看到,不教他們眼珠子掉滿地才怪!

「這是……」詠浦抬起頭來問放下咖啡杯的艾葭。

「蜜思梅咖啡,一杯收你兩百就好。」

「Miss me?這種咖啡還真自戀,以為人家一喝過,就會想念自己。」詠浦看著浮在雪白瓷杯上層的鮮美奶油笑道:「你也希望我想念你嗎?」

「拜託,我雖然只有高職畢業,英語可沒破到中英不分的地步,這杯咖啡叫做蜜思梅,蜂蜜思念話梅的意思。」

經她一說,詠浦也看清楚了。「灑在這鮮奶油上頭的淡紅色粉末是……」

「話梅粉。」

「什麼?咖啡裡加話梅粉,你想害我拉肚子嗎?」

「喝不喝隨你,小姐我是看你剛剛買了一包炸雞回來吃,才特地做這一杯會去油膩的咖啡請你喝,不要拉倒,我端出去賣別人一樣。」

詠浦立刻一手蓋在咖啡杯上,不讓她得逞。「我又沒說不喝,倒是你呀,口頭上說請,檯面下又要收錢。」

「嫌貴?你的錢又不難賺。」

「我已經被炒魷魚了,你不知道嗎?」

「好啦,好啦,念在你也幫了我一晚的份上,就打個五折,只收你一百好了。」

「一百?你搶人啊?」

「哎喲,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客」,是不是?憑你的身材和長相,還怕找不到財勢更雄厚的金主嗎?今天走掉的那一個,就讓給你同門師兄好了。」

「我什麼同門師兄?」

「對不起呀,你稍早打電話時,我正好到後面來找存貨,所以聽到了一點點,你不是叫一個什麼「永炫」的,去接你們的阿姨嗎?好缺德,賺人家的錢,還在背後嫌人家老。」

「她本來就是我們的阿姨。」玉梅是他和大哥詠炫的繼母,他們從來都尊稱她為阿姨,這有什麼不對。

「隨你怎麼說,」艾葭反倒對另外一件事感興趣。「你叫小永,師兄叫永炫,那……有沒有叫做永「遠」、永「大」、永「長」、永「久」、永「壯」、永——」看才剛喝下一口攪拌均勻的咖啡的詠浦,差點就噴出來的模樣,她立刻喝道:「喂,你文雅一些,行不行?幸好你的藝名是叫小永,不然若反過來叫,看還有誰會坐你的台,永「小」,哈!」

「我看該學文雅一點的是你,秦小姐,我姓柳,名叫詠浦,」說著還用手指沾水杯裡的水,寫在桌面上讓她看個分明。「小詠是秀敏那麻煩精叫的,我才不會取個像你那種念起來好笑的名字。」

「對不起,柳先生,我的姓名語出詩經的「秦風蒹葭」篇,取裡頭兩字為秦艾葭,「葭」字念「家」,你懂是不懂?不解風雅的人還不知是誰。」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叫做秦蒹葭,解釋起來還容易一些。」

「因為我爸姓秦,我媽姓艾,可以了吧?見鬼,跟你說這一大堆幹什麼;言歸正傳,我是來問你想不想找工作的。」

「我?找工作?」打從十八歲考上大學化工系開始,他就在自家公司內打工了,想不到今年三十而立,竟會初次被誤會成失業的人,詠浦頓覺趣味十足。

「是啊,做鴨……不,做服務公關雖然好賺,對身體總是不太好,你又說找不到詹小姐,日子不好過,可見連正差也已岌岌可危,不如未雨綢繆,先來這裡打工,酬勞方面我絕不會讓老闆虧待你。」

他端起杯子來啜飲一口,實在需要時間掩飾想笑的衝動。「這咖啡真好喝,怎麼做的?」

「不告訴你。」

「什麼,拒絕得這麼乾脆?」這個秦艾葭活像個聚寶盆,更像座迷宮,你永遠都不曉得她下一步會出什麼奇招。

「當然,這可是我未來的夢——」幹嘛將從未跟任何人提過的計畫說給他聽。「工作你到底要不要?」

「做法不能說,材料總可以透露一、二吧?」詠浦不死心的繼續追問。

「咖啡、鮮奶油。」她竟然真的只說兩樣。

「不會吧,至少我看到、嘗到的,就還有話梅粉和糖。」

「是呀,你沒聽過廚房裡的學徒要學功夫,靠的都是眼睛,而不是嘴巴嗎?答案得靠你自己偷,至於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小器。」

「謝謝。」她笑咪咪的,好像聽到的是莫大的讚譽。

「不客氣。」詠浦也只好這麼說。

「工作……」

「你還真是纏功一流。」

「勉強算是眾多優點中的小小一點啦。」她倒也大言不慚。

「你不問我學經歷?不在乎我的背景?不怕我有什麼前科?不管我對店中販賣商品熟不熟悉?不——」

「不問、不在乎、不怕也不管。」艾葭答得乾脆。

「那你為什麼……」

她突然露出猙獰的表情,偏連這副模樣也顯得趣致討喜。「因為我看上的,是你的賣相啊,兄弟。」

「我……什麼?!」

「你那張臉,那副身材,」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接下去說:「沒聽到剛剛才走的那票夜校女生你推我擠的說:「嘩,你有沒有看到那個新店員的頭髮,竟然能把半長髮留得比鄭伊健還好看,簡直沒有天理」。」

他聽到了,卻沒放在心上,反而說:「我只聽到最高的那個說:「哪有小艾漂亮,男人再怎麼打扮,還是臭男人,比不上做男裝打扮的小艾帥氣。」小心你哪天會被迫換性。」

「換姓?」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聽錯,艾葭居然用雙肘支桌,整個上半身都跟著傾向前來。「只要對方家財萬貫,我倒可以考慮。」

「現在許多女性連冠夫姓都不肯了,難為你居然還保有這項美德,不但不介意「冠」,連「換」都肯。」

「只要價碼合理,什麼都好談。」艾葭依然笑咪咪的,看來這女人連笑容都相當「省」著用,只有在有所「笑」時才會笑。「來啦,來上班啦,你不是認定找詹秀敏,一定得透過我?那還有什麼尋人管道比跟我一起上班來得順暢?」

「說到這個,我還沒問你,既然你在她大媽常去的沙龍裡上班,怎麼會不曉得她們的關係?」

「她是她大媽,又不是她媽,噢,抱歉,純屬諧音,我可沒有罵人的意思,我是說她們又不是親母女,我哪看得出來?」

「秀敏不是因此才認識你,請你過去幫她做造型的?」

「當然不是,她只是在上次全國造型美容大展中,經過我們的攤位前,接受我的建議化了個大概還算滿意的妝,所以後來才打電話找我過去幫忙。」

詠浦想起她上次報的工作酬勞,不禁叫道:「化個訂婚妝要一萬五千塊,你用的是什麼粉?」

「金粉、銀粉、鑽石粉。」

「胡扯。」

「都知道是胡扯,你還問那種蠢問題,我那一天可是一人當三人用,既化妝、又準備飲料、外加泊車。」

「我甘拜下風,你一個人到底上幾個班、打幾份工啊?」

「不一定,要看我時間是否調度得來,兄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趁年輕能做,當然得多做一些、多賺一點錢,不過像你那種工作,」她還掙地強調「種」字。

「還是少做為妙,以免將來「某樣」天賦,也會像年輕時不夠用功的人一樣,書到「用」時方恨少,只是人家書還可以補讀,你們那樣東西可不是靠多吃一些其他動物的同類器官,就能達到如「吃腦補腦」、「吃心補心」的效果的,而且那些東西現在也都列為稀有產品了,所以……你牢牢盯住我看幹嘛?」

「秦艾葭,虧你的名字還是出自於詩經,怎麼講話如此……這麼……」詠浦實在有點被打敗了的感覺。

「如此直接,這麼坦白。」艾葭倒是自己接答得天衣無縫。「好了,你到底什麼時候來上班?」

「這麼確定我會點頭?」

「當然。」

「憑什麼如此肯定?」

「第一,你說詹伯母一直追著你問詹秀敏的下落,又說那個詹太太是她大媽,可見詹秀敏母親的地位在詹家一定沒正室高,才會急著從她唯一僅有的聯繫上找人。她現在或許還不知道那天載走她女兒,其實也就是敝人在下我的機車騎士是你,也還沒透露給家中其他人知道你是唯一的線索,但狗急一定會跳牆,到時你絕討不了便宜。況且那個正牌詹太太若得知男友即你的同行,你想為了掩飾姦情,她會不會先聲奪人,在老公面前整治既和詹秀敏有關、又可能危及到她的你?」

「她傍晚又沒真的看到我。」

「我卻可以告訴她,我可是她最信賴的美容師。」

詠浦笑道:「你在威脅我?」

「不,」艾葭立刻喊冤。「我只是在提醒你,順便答應你,一旦詹秀敏和我聯絡,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這是第一項理由,再來呢?」

瞧他聽出了興趣,艾葭馬上再往下說:「第二,你們做那一行——呃,我是說,你們選擇那項工作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戀,眼看著暫時就要失去舞台了,你不覺得可惜嗎?來這裡幫忙,除了能夠得到一大群少艾觀眾仰慕的眼光,還有薪水可拿,找到詹秀敏,又能保住當那個什麼田的司機的正差,何樂不為?」

「簡單的說,就是要我到「小角落」來當個活道具。」

「什麼?我哪敢如此暴殄天物,你願意來的話,當然是當小角落裡的大主角;」艾葭真是愈講愈佩服自己的口才。「另外——」

「還有哇?」這下連詠浦都詫異了。

「當然還有,第三,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養精蓄銳,保證到你重新下——不,重出江湖時,必定能夠橫掃千軍,打得一票「永」字輩的同行全都抬不起頭來。」

老天爺啊,詠浦在心底哭笑不得的想:這女人到底把我想成「什麼東西」、「什麼人種」了?

「我只有晚上能來。」

「沒問題。」

「每晚至多只能來四個小時,待到十二點。」

「可以,七點以後,十二點以前,時間任你自由安排。」

「周休兩天。」

「勉強同意,但是這薪水就得扣一些了。」

詠浦將剩餘的咖啡一仰而盡,然後起身說:「一言為定,我明晚大約六點半到。」

「等一下。」艾葭跟著起身往已打烊的前頭店面走。

「你要告訴我薪水多少?不急,我相信你一定會為我這個夥計爭取——」望著她攤開朝他伸來的手掌,詠浦不解的問:「什麼?」

「咖啡的錢,麻煩你結帳,一百塊,謝謝。」

在錯愕之間,坦白說,詠浦還真想看看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那與帥啦、酷啦,相去想必不止千萬里!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四章
「小艾,幫這兩位美麗小姐沖兩杯特製的咖啡,免得她們等我包裝貨品、安排運送等得無聊。」

「是,LKKLKK,我立刻幫兩位SYG沖泡咖啡。」艾葭壓低聲音應道。

原本以為忙著招呼客人的詠浦一定沒有聽到,不料他才一轉身擠進爐台後,瀟灑的笑容立刻為冷肅的表情所取代。

「鬼啊!」艾葭佯裝被嚇了一跳。「幹嘛突然無聲無息的冒出來?」

「做成這筆生意,我們就可以提早打烊了,你不感恩已經有些過分,還敢嘀咕?」

「柳詠浦,我有說我不沖咖啡嗎?」

「那你剛才叫我什麼,LKK,我有那麼老嗎?」

「你聽得懂?知道那是——」

「台語「老喀喀」的意思,嘿,我只比你大七歲,不是七十歲,但叫她們「小妖精」,不嫌過分了些?」

艾葭咬住下唇,拚命想要忍住笑,面頰漲得酡紅的嬌俏模樣,讓詠浦就算想跟她生氣,也委實無從氣起。

如同半個月前,也就是來「小角落」上班的第六天,無意中得知她付給自己的薪水是超低酬時,詠浦一樣拿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誰叫她做出來的芒果煎薄餅要那麼好吃呢!也不曉得那用來包切片芒果,煎得又薄又香,外皮且呈金黃色,並毫無「焦」點的餅皮是怎麼做出來的?

總之當時剛從公司開完會趕過來的他,雖然飢腸轆轆,但因忙累了一整天,加上秋老虎的餘威仍強,卻沒有什麼食慾,直到艾葭在九點多,顧客漸稀時,為他端出一盤點心來。

「什麼東西?」黑色八角形瓷盤中,放著三塊長十公分、寬五公分左右的金黃色餅包,一旁還以一顆對半切開的草莓及香菜點綴,而且隱隱透出一股涼氣,顯然才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不久。

「你不是很喜歡吃芒果嗎?那就吃吃看我特製的芒果煎薄餅。」

「這是……芒果?」詠浦有點不敢相信,但眼前的甜點誘人,觸手的冰涼更讓他有暑氣全消之感,拈起一塊來往嘴裡一送,隨即吃得齒頰生香,遍體清涼。

「好吃吧?」

詠浦已伸出手去拿第二塊,嘴巴更是沒得空,只能以點頭作答。

「有我這麼個手藝精巧的同事,實在是你的運氣,對不對?」

詠浦不疑有他,自然而然再點了頭,也不曉得這餅皮用了什麼材料,又是怎麼煎出來,薄而不破,香而不焦,包上甜而不膩的芒果內餡,爽口極了。

「只要隨時有這麼好吃的點心可以吃,有好喝的咖啡可以喝,那就算薪水少一點,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已吃到第三塊的詠浦先是反射性的點頭,接下來想出聲說不對,偏偏自小被教育嘴裡有東西時,不宜開口的習慣根深柢固,只好企圖改用搖頭來表示意見。

可惜這一遲疑,已失去先機,因為目的得逞的艾葭早樂得眉開眼笑,順勢送上一個高腳杯。

「夏威夷冰咖啡,特地加了鳳梨汁喔,具有消暑降火的功效,要不要喝?」

他能不點頭嗎?艾葭沖的咖啡有多好喝,別的客人或許要來上好幾次、買過好幾回東西,而且還要看她覺得對方順不順眼,才會奉上一杯,但他可幾乎是天天均有得喝,而且晚晚的口味還都能不同。

如此這般,在商場上以犀利見聞的他,硬是接下了艾葭口中「少一點」,實則只有一萬塊的打工費。

一萬塊,平均算下來,他一小時才賺一百多一點,這件事若要傳揚出去,他柳詠浦的一世英名不毀於一旦才怪!

所幸平常應酬交際、商場廝殺的人士,都不會到這主要是販賣一些精巧擺設及用品的「小角落」來,讓他得以保有每日輕鬆數小時的悠閒。

輕鬆?悠閒?

是的,在「小角落」裡,他不必運籌帷幄,瞻前顧後,真的只需要做好艾葭口中的活招牌即可。

上班才沒幾天,他就曉得艾葭其實是「小角落」的股東之一,而非僅僅是個夥計。

據說開這家店的主要股東,是個已經退隱的大明星,她白天有空的話,也會來店裡坐坐,晚上則全盤交給了完全沒有投注資金,純屬以掌店、辦貨充當干股本錢的艾葭,讓店主能夠全心全意的在家相夫教子。

因此艾葭和上白天班的那位店員不同,除了薪水以外,每個月底,她還能夠分紅,換句話說,有了詠浦以後的「小角落」賺得更多,她就能領得更多。

而他的薪水,竟然只有一萬塊,奇妙的是詠浦一點兒也不計較,反而愈做愈起勁,參與愈多「活招牌」以外的實際工作。

或許是十一、二年來,一直在商場上闖蕩,才快三十的他雖然還不至於真的感覺疲憊,卻委實有點倦了,能有個角落供他喘息一下,未嘗不是件好事,更何況艾葭別的不行,廚藝真是堪稱一流,好得沒有話說。

她跟他過去接觸過的女人都不同,或許更進一步,應該說她和他過去認識的人都不同,每天總是都能帶給他無限的驚奇與歡喜。

當然免不了也有令他啼笑皆非的時刻,比如說現在她居然——

「艾葭,你在幹什麼?」  

她頭也不抬的說:「你不是要我泡兩杯咖啡給她們,我正在照你的吩咐行事啊。」

「但這……這是……」

「是三合一中的極品,」她順手又順口的接道:「艾葭喝過,艾葭推薦。」她學某位女律師的廣告,裝模作樣、義正辭嚴,倒讓詠浦有那麼一剎那的錯覺,彷彿出現在眼前的是兩杯「X鴿」牌洗潔劑,而不是香醇的咖啡。

「可是我答應她們你會特製兩杯——」

「是你答應的,」她停下手中攪拌的動作,揚眉挑釁道:「不然你來做。」

「可以呀,如果你不在乎這筆三萬塊的生意的話。」詠浦雙手環胸。

「三……」艾葭透過透明的簾幕看了外頭的兩個小女生一眼。「你沒誆我?」

「我騙你幹什麼,分紅又沒有我的份。」

「你先出去陪她們聊兩句,我的「愛恩斯坦咖啡」馬上好。」說著雙手已開始忙碌起來。

「你願意重做?」在掀開簾幕出去前,詠浦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

「你想有可能嗎?「物盡其用」四個字你懂不懂?等著看我化腐朽為神奇吧。」

那還真是神奇,過不了三分鐘吧,但見艾葭端出來的,已不是紙杯中的即溶咖啡,而是加在淡藍色瓷杯中的愛恩斯坦咖啡。

「哇,好香。」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小艾,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鮮奶油,不喜歡用奶精。」說著已忍不住用小湯匙挑起一口鮮奶油來吃。

「還有巧克力屑哎,哪裡有賣啊,我在市面上從沒見過。」

「當然沒見過,因為這是我特地為兩位可愛的「眉咩」一刀一刀削出來的。」

她說的輕描淡寫,兩個小女生聽得愈發感動,大概只差沒有立刻落下淚來而已。

「快喝一口,看看喜不喜歡,不夠甜的話,還有糖包,來,試試看,不過第一口還是得小心燙……」

直哄得兩位小女生泫然欲泣,詠浦看她們最後幾乎都要反過來為沒有多買一些東西,而向艾葭道歉了。

「可以提早打烊了?」詠浦在送走兩位「嬌客」以後,便問艾葭。

「好吧,反正都已經十一點多,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客人上門,謝謝你,柳哥,有了你之後,生意果然大有起色。」

「拜託別叫我「柳哥」行不行?每次你這麼喊,總令我想起我爸那一代的著名諧星矮仔財。」

「放心,你沒那麼瘦,也沒那麼矮,和「王哥柳哥」中的柳哥完全不一樣。」

「那你還叫。」

艾葭被他話意中的那一絲不滿激起滿心狐疑。「你真的介意?我可只有在「尊重」你時才這麼叫。」

她這一問,倒讓詠浦也怔立在原地,是啊!不過是個代號,他就真的這麼在意?過去為爭取台灣碧兒的成立,在和國內環保人士周旋時,他被叫過的外號還會少過、或好聽過艾葭口中的「柳哥」嗎?

然而他就是無法忍受艾葭這樣叫他,彷彿她每次這樣叫,自己便不復英挺似的。

問題是:自己打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在意起外形,或者應該說,自己打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在意起她是怎麼看待他的呢?

「喂,」艾葭的清脆嗓音將他喚回到現實中來,「收拾東西了啦,還忤在那裡擺什麼pose?店裡除了我以外,又沒有其他觀眾。」

不過坦白說,這個柳詠浦還真是帥得可以,難怪能迷得一干小女生及上班族神魂顛倒,最誇張的是,前兩天阿文,也就是白天的店員才向他們的老闆抱怨過,說現在白天幾乎都不見女客,實在有點畸形。

「怕什麼,」知道這件事後,艾葭馬上鼓起她的三寸不爛之舌說:「你阿文小姐麗質天生,魅力十足,負責吸引男客就夠你累的了,還想男女通吃?太貪心了吧。」

「要死了你,」司文最禁不起誇,而且她也的確有股天生的媚態,每每能看得男士目不轉睛。「就喜歡消遣你姊姊我。」  

「我實話實說,什麼時候消遣你了?啊!白天有你,晚上有詠浦,真是天助我也,想不把「小角落」做成大角落都不成。」

「沒看過比你更天真活潑又樂觀的人,小艾,其實你若願意花點心思打扮,保證——」

見安撫司文已成,艾葭即刻擺手做推辭狀。「我拜託、拜託你,對於目前的樣子,我滿意得不得了,穿著長褲,做什麼都方便,不像你這蕾絲花邊,透明縐紗……天啊!別說是要我穿了,光看都頭昏眼花。」

「聽你在那胡說八道,」司文環起手來說:「其實仔細看你,發現你長得也還算不錯,別的不說,光說這一身白裡透紅的皮膚,就——」

「你在看我嗎?」艾葭突然模仿起電視上一個化妝品牌的廣告,打斷她說:「最好再站遠一點。」

迥異於廣告中的說詞,讓司文先是一愣,接著就笑得前俯後仰,直到被艾葭趕交班離去時,嘴角都還殘留著忍俊不住的笑意。

但送走她後的艾葭,在詠浦尚未來的空曠店內,卻立刻沉靜下來。

司文竟然說她天真活潑又樂觀?或許在「小角落」裡的秦艾葭確實是如此,但那也僅僅是在這裡的她而已。

在這世上,有誰不是戴著多重面具,又有誰是以純粹的真性情、真面目示人的呢?

艾葭覺得最可笑的謊言之一,就屬戀人間的甜言蜜語,什麼:「我願意把一顆真心全部奉獻給你。」啦,真的有人把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挖給你,看你敢不敢接受?不立刻昏死過去,已算是最大膽的了……

「還說沒有觀眾,」詠浦見她突然沉默起來,不禁玩興大起的逗道:「你不就看我看得目瞪口呆。」

「去你的,」被說破心事,艾葭頓感兩頰火辣辣的燙起來,只好趕快找話來掩飾。

「你以為自己是一道菜嗎?我會看你看得目瞪口呆?還流口水呢我。」

「你呀,缺點不少,最大的缺點就在於口無遮攔,實在有礙風範。」

「我本來就不是大家閨秀,何必在意那些有的、沒有的禮儀;對了,說到大家閨秀,你有沒有詹秀敏的消息?」

「她到德國去了。」

「愛情果然萬歲。」

「那還不一定。」

「怎麼說?」

詠浦透過秀敏與艾葭的電話聯絡,終於找到了她,赫然發現她躲藏的地方,竟然是大家絕對不敢想、不會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黃亮仁情深義重,我看這齣戲還有得唱。」

沒錯,秀敏躲的地方,正是黃亮仁自置的公寓,據她說,在交往時,雖然黃亮仁就曾為了表示誠意,而把鑰匙交給她,但她卻一直不曾動用,直到「逃婚」住了兩天飯店後,想想再這樣下去,行蹤定會敗露,才摸上了差點成為她「前未婚夫」的自置公寓。

而那黃亮仁的氣度,這回也著實讓詠浦開了眼界,秀敏一現身,他立刻將房子讓出來,自己搬進醫院宿舍去住,待她親切一如以往,對於臨陣脫逃一事,則始終隻字未提。

就這樣,在他那裡住了十天,身心都較為安頓下來以後,秀敏終於想到了她的債主——秦艾葭。

艾葭既有言在先,表示一有秀敏的消息,一定先告知詠浦,這回就不能再秘而不宣,更何況秀敏找不到雁田,也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聽到艾葭說詠浦找她,立即自己送上門來。

艾葭只管透露秀敏行蹤,才不關心他們見面後的發展,一直到今晚突然提到她的名字,才順口問起她目前的情況。

「找到你們老闆後,自然是才子佳人、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還有什麼戲好唱?」

「當然有,因為才子有兩名,王子不只一個。」

「你是說……?」那個黃亮仁若非極愛詹秀敏,就是跟自己一樣,很喜歡詹秀敏背後的錢。

「對,最近他請年假,也跟著飛到歐洲去了。」

「有這麼好?」艾葭一臉的不以為然。「你有沒有聽人家說過,當一件事好得不像是真的時,那就——」

「通常不是真的;」詠浦接完。「但是小艾,你應該不會這麼悲觀吧。」

悲觀?樂觀?想起詠浦和阿文對她完全不同的看法,艾葭便不禁失笑。

「我只不過是實事求是,不存幻想,和悲觀、樂觀扯得上什麼關係?真是。」

「說到這個實際嘛,」詠浦也跟著轉了話題。「你錢拿到了?」

「差不多算拿到了。」

「什麼意思?是只收到一部分嗎?」

「不是,七萬五千塊嘛,對不對?支票在我這兒,隨時都可以去兌現。」

「你沒去兌?」

「你不相信。」艾葭雙手擦腰。

「除非你有上好的理由。」

「我喜歡搜集支票算不算?」

「喜歡收集鈔票還差不多。」

「知我者,小詠也。」艾葭大力拍了他的肩膀兩下。「我沒去兌現,只是因為勝券在握,詹家二小姐的票,不必緊張嘛。偶像可以以後再見,眼前的工作卻非得趕出來不可,所以就一天拖過一天了。」

「你的偶像在銀行裡?」這倒有些出乎詠浦的預料之外;但為什麼?艾葭才二十三歲,年輕貌美、青春洋溢,別說是她心儀的偶像了,就算有個把個愛慕者,也屬正常現象,自己何必覺得意外?

「對,其實其他地方也有啦,只是銀行裡最多。」

「你還真是用情不專。」

「誰說的,我自始至終,就只崇拜兩個偶像而已,哪裡用情不專?」艾葭不服氣的問道。

「他們到底是誰?」

「先總統 蔣公和國父 孫中山,雖然 國父好像有給他比 蔣公偉大一些,不過我卻比較崇拜蔣中正。」

詠浦當真聽得哭笑不得。「因為一千元上頭印的,是蔣中正先生。」

「對了!」她又一巴掌打過去。「我就曉得跟我跟久了,人一定會變得比較聰明。我去清爐台,地你負責拖喔!」

「等一下。」

艾葭轉過頭來,以眼相詢。

「你這麼愛賺錢,有沒有想遇買股票?」

本以為艾葭會忙不迭的應:「有。」甚至說她已經是股票族中的一員,想不到她卻搖了搖頭,連原本上揚的唇線也回平抿緊。

「怎麼了?」詠浦不解。「是不會玩嗎?我有一支明牌,最近包賺,你有沒有興趣?」

「我沒有,勸你也不要有,因為股海最會坑的,就是我們這種屢屢做最後一隻老鼠的小老百姓。」

晃動在她肅穆眼神中的,是什麼?為何能讓她的眼眸看來更加晶瑩燦爛、黑白分明?是眼淚嗎?

不,詠浦自問自答,說自己外號「錢鑽」的女人,怎麼可能隨意落淚?但如果是呢?如果他剛剛看到的真是隱隱的淚光,那又是為了什麼?

剛穿上浴袍,踏出浴室,就聽到門鈴聲,詠浦反射性的朝壁鍾一看:快一點了,誰會在這個時候過來找他?

「詠炫!」透過監看螢幕,看清楚是誰以後,詠浦立刻開門喚道:「怎麼會挑這個時候來?」

一身休閒打扮,腳上踏的甚至是雙球鞋的柳詠炫笑著回答:「我不是挑這個時候,而是「等」到這個時候才上來的。」

詠浦個人住處位於大廈頂樓,六十坪大的客廳無梁無柱,是他最鍾愛的特色,其餘四十坪的地方則分別規劃為臥室、書房、衛浴和廚房,一看即知是單身漢要求的設計。

「喝什麼?你曉得我自己是不開伙的,不過你若是餓了,我倒是能做份三明治。」

「給我一杯白開水就好了。」

詠浦從廚房端來大哥要的水遞給他。「你真好伺候。」

「算是另一種知足常樂吧,」詠炫坐了下來,面對一整片落地窗外的台北夜景,

「今晚吃了一頓應酬飯,菜式豪奢得不像話,萬一我現在又喝了酒,明早不立刻長出個肚子來才怪。」

「你騎腳踏車來的?」

「嗯,權充運動。」他抬頭看弟弟。「怎麼不好奇我跟誰應酬?」

「我知道今晚是詹信雄七十歲大壽,阿姨跟他老婆同一個美容沙龍,當然會赴宴。」

「扯到什麼地方去了,是爸跟他有一定的交情,不闔府光臨不好意思,偏缺你一個。」

「爸曉得我要和德國碧兒總公司派來的主管開跨國會議,」詠浦斜靠上沙發前的躺椅,輕晃手中的杯子,發出冰塊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音。「他都肯放我一馬了,怎麼反而換你來囉嗦?」

「因為我知道那場會議只開到七點半,你若有心過來,絕對趕得上。」

「饒了我吧,」他索性整個人躺到椅子上去,望著天花板說:「到時連詹信雄都來逼問我他女兒的下落,那我怎麼辦?」

「你果然和這件事有關。」詠炫了然中有驚訝,放心中有忐忑的說:「既然有那個意思,為什麼不一早就明說,還要兜那麼大一個圈子,讓大夥兒全擔足了心事,而且還讓詹秀敏搬演——」

「停、停、停,」詠浦打直身子,趕緊插嘴說:「大哥,你說到哪裡去了?你以為秀敏她……她跟我……我和她……哎喲,拜託,你別低估你老弟的眼光,行不行?」

「我看詹秀敏不錯啊,」詠炫正色道:「秀外慧中、舉止端莊、進退合宜,而且我們兩家又是世交,難得你平常跟她也還算談得來,我覺得——」詠浦突然揚聲,令詠炫霎時啞口無語,因為弟弟叫的竟然是……。

「敏敏,你都聽到了,原來我大哥這麼欣賞你,你對他半年多來的暗戀總算沒有白費,先出來和他把話當面說清楚,再回你家裡去——唔、呃……」

「你瘋了,」原本一貫溫文儒雅,始終自在瀟灑的詠炫,突然亂了方寸,第一個反應便是先摀住弟弟的嘴,不再讓他胡言亂語下去。「詹秀敏還真的在你這兒?!」

詠浦口不能言,索性揚手做了個打招呼的動作,而詠炫也果然如他所料的上當,立刻放開弟弟轉身,想要對出來的女人好好解釋一番。

「詹——」等到發現屋內根本只有他們兄弟二人時,詠浦早笑倒在地板上了。

「好哇,敢耍你哥哥,看我今天饒不饒得了你!」詠炫說著就撲過來,兩個大男人隨即像小孩般扭打起來,「玩」得不亦樂乎。

半天以後,仍由一樣氣喘咻咻,仰躺在原木地板上的詠炫開口先問:「詹秀敏那天真是被你載走的?阿姨就說那輛機車看起來眼熟,可一直不敢跟爸爸提,也找不到機會問你。」

「阿姨就是太尊重每個人了,她大可以直接問我,機會更比比皆是,我前陣子不是才接送她到美容沙龍去?她大可以在車上問我啊。」

「你少迴避問題。」詠炫指道。

「你是說詹秀敏是不是被我載走的?」側頭望向點頭的哥哥,詠浦直言:「也是,也不是。」

「這是幹嘛?打啞謎嗎?」  

「我先告訴你秀敏的下落好了,」詠浦翻身坐起,對著曲起手肘來權當枕頭,好像打算再躺一陣的哥哥說:「她現在人在德國。」

「怎麼會跑那兒去?」

「去找雁田啊,該死的大小姐。」詠浦把垂下來的髮絲往後撥,一看即知這題目至今仍深深困擾著他。

「劉雁田,」詠炫想了一下便記起來。「是你除了吳小姐之外的另一個秘書。」

「對了。」

「和詹秀敏談戀愛的人是他。」

這不是問題,詠浦乾脆點頭,省得浪費口舌。

「你同情他們被拆散的愛情,竟不惜冒著被認出來的危險,上山去劫新娘。」詠炫才說完,自己已先忍不住笑開來。「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弟弟一來沒這麼好心,二來沒這麼浪漫。」

「謝謝你的瞭解。」詠浦自齒縫中擠出話來。

「自家兄弟,客氣什麼。」詠炫側身曲肘,支住抬起的頭問:「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是詹秀敏她中了……」想起以前秀敏跟他說過的話,詠浦突然指著詠炫大叫:「還不都怪你跟崇雨!」

「咦?關崇雨和我什麼事?」

「就因為嚮往你們那種超越門第的愛情,秀敏才會找上雁田,唉,真是倒楣。」

「談戀愛是很倒楣的一件事?」

「嗯,尤其是跟門戶不相當的人談。」

「都什麼時代了,」詠炫對於弟弟的看法,顯然大大不以為然。「你還有這種迂腐的觀念,如果你實在覺得雁田配不上詹秀敏,當初為什——」

詠浦揮手打斷哥哥的話頭。「我覺得配不上雁田的是秀敏,你不要搞錯了。另外我認為男女交往門戶應該相當,說的也是應該有共同的人生價值觀,而非表面的財勢,你弟弟我才沒那麼俗氣勢利呢。」

詠炫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詹秀敏整個逃婚經過,以及最近一個月來,你每晚究竟都在忙些什麼了嗎?」

詠浦回身一躺,輕鬆自在的說:「我在打工。」

「打工?」這回可換詠炫坐了起來。「你總經理日理萬機,還不夠辛苦嗎?晚上還去打什麼工?我看你跟爸一樣,都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不怕這麼一來,會更沒有時間交女朋友。」

聽到「女朋友」三個字,詠浦心中驀然浮現一個人影:俏麗的短髮、光滑的肌膚、明亮的眼神、挺直的鼻樑、嬌美的笑靨和那彷彿聚寶盆般,裝著數不清的新奇點子的腦袋。

而乍見弟弟首度出現的迷濛表情,至今仍沉醉在愛河中的詠炫於訝異之餘,不禁也心生一絲竊喜。

他這風流倜儻的弟弟,不會終於碰上命中的剋星了吧?

如果是的話,他倒比誰都想先見一下那個「她」。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五章
「詠炫,麻煩你路邊找個位置停一下,我剛看到一個熟人,想跟她打一下招呼。」

週日是他們一家的團圓日,剛剛吃完一頓豐盛的晚餐後,詠炫和他又陪兩個妹妹在電腦上打了幾回二代三國誌,他與大妹美玲聯手,詠炫則和小妹麗玲合作,雙方互有勝負,結果不分上下,索性相約下周再戰。

美玲和麗玲為阿姨所出,所以年齡和兩個哥哥相差一大截,美玲今年國二,麗玲更小,才升國小六年級,不過一旦投入遊戲,年齡上的差距可就全都不見,平常個性隨和的詠炫殺聲連連,反倒是詠浦冷靜以對,步步為營。

「二哥,趙雲是蜀漢大將,你怎麼可以讓他代表魏國出來打仗?」麗玲年齡雖小,這段歷史倒從漫畫、卡通上學到不少。

「這就是新版三國誌的好處啊,教你懂得什麼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讓趙子龍這種英雄跟著劉備那庸才,太可惜,我老早就想讓他棄暗投明了。」

「投靠曹操那奸賊叫做棄暗投明?」坐在一旁的柳祖清皺起眉頭來問妻子:「這是什麼邏輯?」

玉梅為這一年前連想都不敢的融洽氣氛感動不已,只應道:「我哪曉得他們年輕人的想法?你要問我,還不如問詠炫和詠浦。」

「拜託,阿姨,你才大我們兄弟倆多少,要說起這屋子裡最老——呃,不,是年紀最大的人,也輪不到你啊。」詠炫開玩笑道。

「就是嘛,最老的是爸爸,難怪不懂我們新新人類的想法。」美玲卻口無遮攔的迸出話來。

「好哇,嫌起你老爸來了,」所幸在去年將「寶用」交還給詠炫,把「台灣碧兒」交代給詠浦後,祖清便一直過著較過去起碼輕鬆一半的顧問生活,人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嚴肅。「等我練好秘笈,看我不把所有名將全集在劉備帳下,殺得你們片甲不留,好讓他統一全國才怪。」

他這一說,全家人都笑開來,看來一家六口支持的三國人物均各不相同,但也因為如此,打起電腦軟體來,才特別刺激好玩。

玩到近九點時,因顧念兩個妹妹明天還要上學,詠炫便提議散了,兩兄弟並且共乘一輛車——詠浦的BMW,是車,不是機車。

既然阿姨都有點懷疑他了,他哪裡還敢騎回來喚醒她的記憶,更何況她和詹家「幾個」太太都有交情,萬一洩漏出去,他柳詠浦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秀敏雖然已經跟她母親聯絡過,保證自己平安無虞,卻沒提要赴德國找情郎的事,一旦讓詹家女眷循線找上他,那不連雁田都必須跟著曝光?這種事可千萬不能發生,因為後果委實不堪想像。

詠炫依言將車子靠邊停了,卻不馬上讓他下車。「不是說好先送我回去,然後車子你再開走嗎?」

「不然車子你開回去好了。」

「我可以到周圍去繞一圈,待會兒再回來接你,你打算跟你朋友聊多久?半小時夠不夠?」

「我不知道,我——」後頭已經有人按喇叭,詠浦只好趕緊推開車門下車,只拋下一句:「車你開走,我再想辦法回去。」

詠炫無奈,只好乖乖照做,卻從後照鏡中看見詠浦對後面那輛車豎起中指,老天,他一邊轉回原來的車道,一邊搖頭:找個機會,一定要去看看詠浦打的是什麼工,怎會變得如此粗俗……亦或坦白?

「想不到你連雞都賣。」往「熟人」的攤位前一站,詠浦嘖嘖稱奇。

「你才賣雞哩,我——」抬起頭來,正想教訓對方出言不遜,下頭的話卻全噎回喉嚨。

「你怎麼了?雞公主。」

看著他披著那頭滑順的半長髮,要笑不笑的樣子,艾葭頓感煩躁。「我又不是光賣雞,鴨先生。」  

「這樣傷人,」詠浦按住胸口,一副真的受了傷的模樣。「不怕我會辭職不幹?」

「我剛想從下個月起升你薪水,」艾葭也裝出驚訝的表情。「為了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放棄兩千塊,不覺得可惜?」

「什麼不存在的東西?」說著他已繞到她充做「店面」的扁平木箱後,儼然是她的同伴。

「這個啊,鴨王子。」艾葭拉拉自己的面頰,作弄他道。

「你都這麼認定了,我也只好死皮賴臉的待下來,好啦,要不要我幫忙?」

「幫我收錢吧。」

「這麼有把握?」

「你等著瞧。」

接下來一個小時,詠浦算是大開眼界,真的光是收錢、找錢就忙得他不可開交,根本想像不出如果他沒有湊巧經過夜市,沒有剛好瞥見艾葭,她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

「小朋友,你看小恐龍很可愛喲,你愛不愛吃冰淇淋?愛吃,那!太好了,它也是最喜歡冰淇淋,根本就是為你設計的。」

「它在睡覺了,噓,小聲一點,我們可不想吵醒它,對不對?你喜歡的話,算你便宜一點,這麼乖的雞上哪兒去找,是不是?」

「要狗?我有,而且是第二代的,它不會死掉,對,不會,不會,不會讓你的小孩看了傷心,頂多只會離家出走而已。」

「嘩,好棒!好棒!你說的對,這傢伙太好玩了,居然還會變蝙蝠俠,買回去養,保證是你班上最炫的一隻,信不信?」

「不要買真的狗啦,它們會長跳蚤、會生病、會……對了,還會發情,一發起情來,方圓數十里內的公狗都會「聞風而來」,你希望養只這麼受歡迎的狗嗎?賭你到時一定會後悔沒買「小可愛」回去;小可愛是誰?就是這隻狗狗啊,我它它們的脾氣,全部幫它們取了名字,像小搗蛋、小頑皮、小麻煩等等,小姐我跟你說,我可是把最可愛也最心愛的這只介紹給你喔,不然我就留下來自己養了。」  

但站在她旁邊幫忙收錢的詠浦,從頭到尾卻都只看到她不斷賣出「小可愛」,真是「可愛誠可貴,誠實價更高,若為金錢計,兩者皆可拋。」

「收工了,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艾葭的聲音將他自感歎中拉了回來。「錢給我,你收拾一下東西。」

等詠浦將木箱裝進帆布袋中背起來時,她也已經把錢算好了。

「淨賺兩千,差強人意。」

「什麼?你還敢說只是差強人意而已。」詠浦覺得這女人真是匪夷所思。

「本來就是,我原本預計半小時內就要把它們賣光的。」

「艾葭,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吧。」

「電子雞我曉得,也知道目前已發展出電子狗、電子恐龍,但蝙蝠俠應該還沒有吧。」

「是沒有啊。」她將錢小心的收好以後,便領著他往人群中擠。

「可是你剛剛明明跟那位小朋友說什麼……蝙蝠俠……」

「我是說:「變蝙蝠俠」,又不是賣蝙蝠俠,你先生能不能聽清楚一點,」艾葭回頭白了他一眼,並揚一下下巴,示意他繼續快步跟上。「更何況是他自己先說的,我不過是從善如流,跟著附議而已。」

「我不明白。」詠浦據實以告,按他自己的想法,養所謂的電子寵物,簡直就是最最無聊的事之一。

「簡單嘛,就是它死掉的時候會長出翅膀升天,看起來像蝙蝠,小孩子想像力豐富,馬上把它跟現在正熱鬧上映的電影重疊在一起說。」

「而你居然不予以糾正?」

「我是吃飽了撐著,故意跟鈔票過不去嗎?況且自己的寵物死掉以後,變成蝙蝠俠升天不好嗎?我倒覺得這個點子不錯,值得記下來做為下次促銷的重點。」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詠浦首度對艾葭心生不滿,而且是隱含一絲厭惡的那種不滿,她為什麼這麼愛錢?沒錯,在這世上,金錢並非萬能,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只不過騙錢騙到孩子頭上,未免失之厚道,詠浦捫心自問,實在無法容忍喜愛的女孩如此功利。

喜愛?

這兩個字令他猛然停下了腳步,他剛剛在想什麼?在跟自己說什麼?沒有搞錯吧?他會喜愛艾葭?不只是「喜歡」而已,還是更進一步的「喜愛」!

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柳詠浦——

「詠浦,我請你吃消夜,慰勞你今晚的辛勞,你要吃什麼?」艾葭見他沒有跟上,以為是他擠不過來,遂回頭找他。「蚵仔煎、鍋燒大面、煎餅、肉丸、還是鴨舌——?」

「我不能花你的錢。」詠浦一口打斷她。

「不用客氣啦,反正我願意拿出來的錢也不多,頂多是十分之一,兩百塊而已,不過要是你想多吃一點的話,那也沒有關係,大不了我少吃一些,或乾脆不吃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不是。」因為驟然複雜的心情,也因為突然混亂的思緒,讓一向以冷靜、甚至是冷冽出名的詠浦,霎時亂了方寸。

「詠浦,你怎麼了?」艾葭也感覺到他的異狀了,立刻關心的拉住他的手問:「哪裡不舒服?」

「艾葭,你這麼愛錢,為什麼不取名為秦艾虔,虔誠的虔,反而叫做艾葭?」

「因為我是很愛呷,」她用台語解釋道:「真的很愛吃啊,你不曉得嗎?」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改變話題,但只要他沒事,不必她花錢讓他看醫生,就什麼話題都好聊。

「不曉得,硯在我才發覺自己對你的認識實在是少得可憐。」

「柳詠浦,」一身緊身T恤,下搭牛仔褲的艾葭叉起腰來,更顯得身段玲瓏。「你今晚真不是普通的怪哎,不過看在你的確也幫了一些忙的份上,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不但不計較,而且還可以回答你的問題,看你想知道我什麼,只是那樣一來,就沒有消夜可吃了,怎麼樣?」

原本她的「嗜錢如命」看起來是頗具特色的,就像性格的一部分,你不會特別去計較什麼,但今晚不同,今晚詠浦卻覺得忍無可忍,那就像是……像是你無法忍受一顆渾圓滑潤的珍珠上,居然出現一點瑕疵一樣。

渾圓滑潤,艾葭在他眼底,在他心目中,就像顆珍珠般寶貴?

她是什麼時候進駐他的心房,侵入他的感情世界的?怎麼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又怎麼一知道就好像已愛得不淺,已深陷其中了?

「我問什麼,你都答。」其實是他的要求,而非詢問。

「你想得美,」艾葭頂了回來。「一題一百塊,我今晚本來就只想花一百塊請你,所以你可以問一個問題。」

「你想嫁什麼樣的人?」問題衝口而出,連詠浦自己都有點不知所措,老天爺,他是中了什麼邪,竟然直話直說到這種地步?

可是艾葭顯然以為他在開玩笑,便也笑咪咪的回答他:「我擇偶嘛,只有八字真言。 」

「哪八個字?」他的神情卻再認真不過。

「家財萬貫,父母雙亡。」 

「你……艾葭,你真的很病態,什麼錢都想要賺,連小孩的零用錢都不肯放過,騙他們的錢令你很愉快嗎?告訴你,剛剛就算你想請我吃東西,我也吃不下,那種黑心錢,我怕吃了會得胃潰瘍,會得壞血症,會得心——」

他沒有機會把語無倫次的話說完,因為艾葭突然放聲大叫:「春生仔?你不是林春生嗎?這陣子你躲到哪裡去了?怎麼把身高給躲高了?你在這裡,那另外兩名同夥呢?事情敢做不敢當,算什麼……」

艾葭沒有把話說完,詠浦也沒聽清楚,因為人群已一湧而上,不顧他頻頻喊自己不是的解釋,拳頭硬是如雨點般落下來,而那個始作俑者,卻早已經不曉得溜到哪裡去了。  

接下來他們足足冷戰了半個月,就像室外一日涼爽過一日的秋初天氣,儘管在工作上依然合作無間,私底下卻一句艾葭所謂的「廢話」也無。

事情發生後的隔天夜裡,她甚至表現得彷彿完全無視於他下巴的紅腫和眼角的瘀血,倒是那幾個晚上,藉著口耳相傳,上門來看他的女客,堪稱絡繹不絕。

人來了,看到「柳大哥」傷成這樣,自然搶著表示關懷,而最實際的支持,則是多買幾樣店裡的小玩意兒,於是連著幾天,「小角落」的生意都大好,只差沒有好到連艾葭結帳用的那張古典工作台都被搬走的地步。

她沒有問他那夜後來是怎麼「脫險」的,也沒有為她天大的謊言道歉,只照例在每晚他最忙碌的時刻過去後,為他送上一杯咖啡和一盤或一碗點心,在他眼角瘀血腫脹未消的頭三天裡,餐盤上且都備有兩顆已經剝好殼,摸起來溫熱的鴨蛋,顯然是算準時間才放下去煮的,為的是要讓他用來按在眼角處消腫。

詠浦也不曉得是這土方有效,或消炎藥片管用,總之從第五天開始,他白天總算可以摘掉墨鏡上班了。

但兩人除了「公事」外,一句私人交談也無的情形,卻依然持續著。

今夜微雨,是那種雖然下得不大,卻也不停,而且一直維持著若不打傘,十幾分鐘後,衣服、頭髮就會濕濕的秋雨。

後頭又傳來咖啡的香味了,今晚她又將變出什麼新戲法來?詠浦往火上瓷杯裡再添了些薰衣草香油,與艾葭共享著這一室難得的靜謐。

算了,去跟她道歉吧,雖然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又為什麼要反過來道歉,可是男人本來就不該與女人計較,尤其不該與自己好不容易才看上眼的女人鬥氣。

況且如他自己所說的,對於艾葭,自己又認識多少呢?每一個人會做每一件事,背後必定都有合理的解釋在,他何不先聽聽她為什麼會這麼愛錢、為什麼會這麼愛賺錢、又為什麼要賺那麼多的錢的理由後,再來對她做進一步的判斷?

想做就做,詠浦起身正想往後頭走,門上的鈴當卻同時響了起來,表示有客人上門。

是誰這麼殺風景,偏挑這個節骨眼上門?詠浦正沒什麼好氣,想凶一下進門來的人時,那人卻已先朝他愉快的笑道:「嗨,詠浦。」

「是你,崇雨!」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

「當然是我。」依然明亮照人的康崇雨被詠浦難得出現的「ㄔㄨㄜ」樣給逗笑開來。

「哎呀,崇雨,好久不見,」他大步向前,一把就將未來的嫂嫂擁入懷中。「可想死我大哥了!」

「胡說八道!」接受過詠浦熱情的擁抱後,崇雨立刻抬起頭來,摸一摸他的下巴問道:「可以胡說,就表示已經好了,對不對?」

「你聽我大哥說的?」見崇雨點頭後,他立刻補上一句:「我看他才是胡說八道的人呢,來,先坐下來再聊。」

「你連他說了什麼都還沒問,就先斷定他講的一定不是實情,好像有失公允喔。」崇雨優雅的坐下,並調整了一下她用來搭配同色茶色長洋裝的縐紋圍巾。

「你就會幫他講話。」

崇雨笑了,事實上,從進來到現在,她臉上的笑靨就一直都在,彷如一朵盛開的花般嬌艷迷人,而詠浦自然曉得她快樂的泉源從何而來。

「先告訴我,怎麼有空回來?」

「我本來就預計在一年半內拿到碩士學位,所以寒暑假都不得空,倒是這幾天因為一個教授調課的關係,讓我平白多出一周的假期來,加上前後週末,算算已有十一天,我覺得時間夠,又有回來的心情,就飛回來。」

「一年多不見,你更漂亮了,難怪詠炫他三天兩頭的,就算前後加起來只有五、六天的假,也要飛過去看你,他常搭的那家航空公司,真該頒個在最短的時間內,累積最多哩程數的獎給他才對。」

表面上聽來,詠浦似乎一直在糗他大哥,但崇雨聽了卻只有滿心的歡喜,那歡喜且一路蔓延至她溫柔的眼神與微笑的唇角。

「你跟哥哥真的盡棄前嫌了,是不是?」

「都要謝謝你。」詠浦由衷的說。

祟雨搖了搖頭。「就因為只是誤會,所以才解得開呀,你以為「愛情」真的是一切問題的答案?我可不這麼想,至少沒有用「我的愛情」改造詠炫的企圖。」

對於詠炫和崇雨之間那種互信互賴又互諒的愛情,其實也一直都很欣賞及羨慕的詠浦突然冒出一句:「真該讓秀敏見見你的。」

「詹秀敏?」詠浦相信無話不談的詠炫和崇雨,應該已經分享這件和他們有間接關連的事,果然接下去崇雨便關切道:「她回來了嗎?」

「回來了。」只是兩人到現在都還沒直接聯絡或碰面而已。

「那你的秘書……?」

「雁田似乎挺喜歡德國的環境,自動要求再留三個月。」

「你沒有問他他們目前發展如何?」

「嘿,積習難改喔。」詠浦取笑她,指的是她辭掉雜誌社記者的工作已經一年多了,卻仍不改其喜歡追根究柢的習性。

「不然「慣性」一詞從何而來?」崇雨坦承不諱,一副「我還在等答案」的姿態。

「不,我沒有問。」

「為什麼?」

為什麼?他能照實說因為對他而言,眼前最重要的事,已不再是秀敏那恐怕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三角戀情,而是他與艾葭間的冷戰嗎?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吧。」最後他只給了這個不像答案的答案。

「那麼,」崇雨馬上連人帶語的逼近過來。「你真正關心的是什麼事?什麼人?」

「我——」

詠浦話還沒有說完,兩杯咖啡已上了桌。

「好美的咖啡!」崇雨率先讚歎。「是你做的?謝謝。」

馬平微微躬身應道:「謝謝你的稱讚,但這兩杯咖啡不是我做的,我才沒這個本事。」

放在他們面前,是兩杯用一式一樣杯組盛裝的咖啡,在上層的雪白鮮奶油中,懸浮著一朵含苞待放的紅玫瑰,紅白相映,看來格外鮮明動人。

「我可以見一下「作者」嗎?這杯咖啡美得像一首詩,稱做它之人為詩人,應該不為過。」

馬平卻答非所問。「這咖啡的名字叫做「玫瑰浪漫曲」,除了炭燒濃咖啡外,裡頭還放有一顆咖啡糖,並加了五、六滴的白蘭地,浪漫醉人,最適合情人對飲;」他停頓了一下,似乎不甘心就此打住,便再加上一句。「兩位慢用,情人嘛,最好只有兩位,是不是?」

「等一下,馬平,」詠浦攔住他問:「你今晚怎麼會過來?艾葭呢?做好了咖啡,她為什麼不自己端出來?平常她不是最喜歡聽人家讚美她的?」

「我來代班。」馬平卻只回答了一個問題。

這裡平常只有他和艾葭兩人,在他休息的週末兩天,詠浦知道和她搭檔的人,不是馬平,就是他的女友阿咪,更常見的情況,是他們三人一起來,因為上白天班的司文週日休假,所以每逢星期天,艾葭就得一人獨撐大局,從早忙到晚。

今晚既不是週六,也非週日,換句話說,馬平會在這兒,代的當然不是他的,而是艾葭的班。

「艾葭人呢?她是不是人不舒服?」關切已全寫在詠浦焦灼的臉上。「是不是上樓休息去了?要不要緊?哪裡不舒服?」後來他才知道,艾葭一直住在「小角落」樓上,最初也就是乘這「地利之便」,才和店主成為合夥人。

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馬平一臉莫名,卻令崇雨暗笑在心頭,看來詠炫猜得沒錯,他這個弟弟還真的有墜入情網之象。

誰是那個幸運兒或……倒楣鬼呢?他口中追問著的那個人名?崇雨是愈聽愈看愈有興趣了。

「她剛出去的時候,人還好好的,可是待會兒淋了雨,會變成什麼樣子,那我可就不曉得了。」

詠浦到現在也聽出蹊蹺來了。「馬平,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不滿?」

「不滿?」他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是!」但仍口出譏刺。「我哪敢對柳大哥你有什麼不滿,只要你別有事沒事,突然激發艾葭的良心,讓她發瘋就好。」

「你可不可以用我聽得懂的語言說話?」詠浦覺得自己的忍耐已快到極限。

「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十五啊,但那和艾葭突然請假有什麼關係,她又不是女狼人,得避開月圓之夜,更何況今晚是國歷十五,而且還下著雨,根本見不到什麼鬼月亮!」

「誰跟你講那個,今天是十五,是你上回碰到艾葭,跟她講了一大篇道理的夜市每月固定開市的另一個日子。」

他想起來了,兩人冷戰了半個月,這麼算來,上回在夜市碰見擺攤的她,的確是初一的事。

「她沒看見外頭下著雨嗎?這種天氣,誰會出來擺攤子。」

「那你就錯了,除非刮颱風,否則那群為討生活,到處流動的攤販,是不會在乎這一點點雨的。」

「包括艾葭在內?」

「艾葭今天可沒帶東西去賣。」

「那她究竟去幹什麼?」

「去平復她的良心啊,我剛剛不是跟你說過了,」馬平突然提高音量,近乎咆哮的說:「她說她騙了一個小男孩,雖然機會渺茫,但還是要過去等等看,希望能等到那個小男孩,這樣她就能跟他解釋清楚。」

對於馬平如利箭般朝他直瞪過來的眼光,詠浦視同不見,只呆愣在原地想:是那個把死掉的電子寵物當成蝙蝠俠的小男孩!

原來艾葭把他的話全聽進去了,所以今晚才會想去「贖罪」。

其實事情真有那麼嚴重嗎?應該沒有,那個小孩若把寵物養死了,家中自有大人會指點他,他總會明白那是升天,而非變成神勇的蝙蝠俠。

就算他要堅持那樣好了,又有什麼關係呢?值得他為此就大訓艾葭一頓,並害得她冒雨出外嗎?萬一——。

「崇雨,你坐一下,我找到艾葭後就回來,」再轉頭對馬平說:「這是我的好朋友,麻煩你接待一下。」

「詠浦,你大哥他停好車就過來……」崇雨本想說到時大家再一起去。

「柳大哥,艾葭她稍後另外還有……」馬平也想說不管碰不碰得到那個小男孩,艾葭八點半都得離開那裡。但是奪門而出的詠浦,已經聽不到他們無論有沒有說完的話了。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六章
「艾葭!」詠浦趕到時,只見她正好登上一輛紅色保時捷。

「艾葭!秦艾葭,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你要到哪裡去?我——」

「叔叔,」旁邊一個稚氣的聲音打斷他的呼喚,並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你在叫誰?」

「剛剛上車去的那個該死的——咦,」詠浦認出他來。「小朋友,你真的來找她算帳了?」

「算什麼帳?」

「你的雞,」不對,這樣說亂不文雅的。「你養的雞,還是狗,或是恐龍,我也搞不清楚,總之它掛了以後,並不會——」

「變成蝙蝠俠。」小男孩接口道。

「你知道?」

「我知道啊,」他一邊嚼口香糖,一邊輕鬆應答:「不過我們同學都覺得那個姊姊的講法挺有創意的,其他人的死了也就死了,但我們的不會,不是很炫嗎?今晚我就是特地過來跟她講這件事的。」

看來是自己白操心,他們兩人也白嘔氣了。

「是很炫,呃,那好,」詠浦這才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問題是現在我又該上哪兒找她去?」

小男孩聽見了他的喃喃自語。「叔叔,你要找那個姊姊?」

「是啊,你知道她上哪裡去了?她有告訴你嗎?」

「她沒告訴我,但我知道帶她走的人是誰。」

「誰?」詠浦趕緊蹲下身來問他。

「詹宣哲,」他偏著頭說:「至少聽起來是這個音。」

秀敏的五哥詹先哲?那個自以為是潘安再世的……色狼!

「謝謝你了,小弟弟。」

在夜市入口找到機車後,詠浦立刻加足油門,往詹先哲的住處奔去。

這裡詹秀敏帶他來過,找起來並不困難,倒是想要攔住他往內走的鐘點女傭弄得詠浦更加心急如焚。

「詹先生說任何人都不准進去,我今天也可以休息一次不必做,你……嘿!你到底是誰?不要進去,不能再進去了啊!」

「為什麼不能?」

「因為裡面……裡面……」她往內室一瞥,更加不安的囁嚅著。

「說呀,為什麼?」

「因為先生剛剛帶了個女的進去,而且吩咐不論我聽到什麼聲音,都不准進去,最好是馬上離開,但我因為一個禮拜沒來了,想說多少得整理一下,所以——」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詠浦揮揮手,繼續往裡頭走。

「可是——」她還想要再阻止,卻和詠浦兩人同時聽到自內室傳來的一個聲音。

「啊……真舒服……不要停下來,寶貝,對,就是那個地方,對,再……再用力一點……」

詠浦瞪大眼睛,鐘點女傭則立時漲紅了臉,訥訥的表示:「夭壽喔,原來是帶回來做這種事,時候還這麼早,我——」

「你可以走了。」詠浦近乎咬牙切齒的說。

「但詹先生他吩咐——」

「走、走、走,」詠浦索性掏出一張五百元鈔票,塞進她手中說:「我就是詹先生找來一起玩的。」

「一起——!」歐巴桑的臉由紅轉白。「真的是夭壽、失德啦,你待會兒跟詹先生說,說……說我不做了,實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常看他長得斯斯文文,想不到會做出這種「夏夕夏正」的不見笑事來,我……」

好不容易她終於走了,詠浦立刻繼續方才被中斷的行動。

「把衣服換掉嘛,你這樣不會冷嗎?」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什麼!裡頭竟然有兩個男人,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亮仁,你也一起來,剛開始雖然會有點痛,但做下去之後,就真的是遍體生熱,暢快透頂,快,快來,我這位子讓給你,或你們要另外找位子做也行,秦小姐,我看你就跟他們過——」

他們?裡頭除了艾葭一個女人以外,到底有多少男人啊!

詠浦終於忍不住抬起腳來,用力將門踢開,同時吼道:「詹先哲,你這個混蛋,禽獸不如的東西,你把艾葭怎麼——」

「小詠?」秀敏先叫道。

「柳詠浦,真是稀客。」僅著一條寬幅短褲,趴在平台上的詹先哲則難掩驚訝的側過頭來看他。「歡迎、歡迎,不過你打招呼的方式好像有些奇怪?」

「你們……不是在……?」

「在按摩啊,」秀敏興致勃勃的表示。「小詠,你要不要也試試?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那我可以叫……」她看看雙手仍按在哥哥背上的女郎,想想不妥,怎能叫他的女伴去幫詠浦服務,瞧她打從詠浦進來後,就像見了蜂蜜的蒼蠅一樣,緊盯住他不放,真的讓她動手,她不馬上跟著詠浦走掉才怪。

那可以請艾葭幫忙嗎?好像也不妥,找她時就已經講好她只需動口指導,毋須親自動手的,現在又怎麼好叫她破例?

自己來?她朝黃亮仁投去千嬌百媚的一瞥,心想:不好吧,雖然我和詠浦之間沒有任何私情,但是——。

「我來幫你服務好了,柳先生。」黃亮仁適時接口,且立刻摩拳擦掌起來,但那樣子哪像是要幫他按摩,簡直就像要打得他滿地找牙似的。

一直站在旁邊冷眼觀看的艾葭,這時才捉住空檔說:「果然是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想法。」

詠浦扭過頭來望向她,可是艾葭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逕自往下說:「詹小姐,費用請照例匯進我的戶頭就好,另外你們下次再訂婚時,是不是也要找我幫忙?」

「當然,」秀敏與亮仁異口同聲,但這次秀敏卻難得的讓亮仁一個人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們想省略掉上次因故中斷的訂婚禮,直接按照原定日期結婚。」

「敏敏,你——!」

秀敏當然知道詠浦此刻必無好話,所以趕緊先發制人說:「小詠,這次你可別再缺席囉,我等著你給我祝福呢。」

「難怪有人說去見女人時,別忘了帶根鞭子,全是一批最高明的騙子。」他衝口而出。

而再也聽不下去的艾葭,已經率先往外走。

等到詠浦追出來時,他的機車已經被艾葭給騎走了。「老天爺,」他仰起頭來,湊巧淋上再度下起的第一滴雨。「我究竟是招誰惹誰了,你說,你說呀!我究竟是招誰惹誰了!」

「秦艾葭,開門,今天你不把話說清楚,我絕對不會走,你聽見了沒有?開門,你快點開門。」

「小角落」的鐵門雖已拉下,但詠浦依舊看得到自底下細縫透出的光線,積壓了半個月的氣,再加上今晚東奔西跑的怒火,終於讓他整個爆發開來。

「本店只營業到十二點,想要光顧的話,明日請早,謝謝。」她竟還能如此氣定神閒,而且,她果然還沒睡、還沒上樓。

「我不是客人,我現在就要進去,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你的車在外頭,鑰匙在安全帽裡頭,把它戴上你那顆笨頭後,趕快給我消失吧!」

「你說……」詠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女人到底有沒有大腦,曉不曉得他為她擔足心事啊?不但不感激他,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還恩將仇報,把他的機車騎走,害得他花了將近一個半鐘頭的時間走回來。「你在發什麼瘋啊?」

「是你神智不清,還說我在發瘋?鴨先生,詹秀敏的事情顯然已經告一段落,我看你也不必再來打工了,免得把我這裡當成交易的場所,弄髒了「小角落」。」

「什麼?這裡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慈善單位,不談交易了?你這裡本來就是交易的場所,我不在這裡做生意,要做什麼?你不是很愛錢嗎?請問你不賣東西,錢從何來?」

「我只是要你賣店裡的東西,」裡頭艾葭的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並沒有要你在店裡頭販賣自己,你聽清楚了沒有?可以滾了嗎?」

「我什麼時候在店裡販賣自……」剛才覺得莫名其妙,腦中已經靈光一閃,而心底不曉得為何也跟著掠過一道暖流,整個人都輕鬆起來,於是詠浦雙手環胸,好整以暇的問道:「你看見我與崇雨親近,所以吃醋,對不對?」

見他的大頭鬼!艾葭在裡頭一聽,第一個反應便是:臭美,他以為他是誰?自己就算再沒有人愛,就算活到七老八十都嫁不出去,也不會看上一隻鴨!但是……慢著,為什麼她的臉會沒來由的熱起來?為什麼她的心跳會莫名其妙的加速?為什麼她會突然生起躲開他、避開他的念頭?為什麼她會——?

「怎麼樣?秦艾葭,你心虛了,對不對?被我說中心事了,對不對?有話好說嘛,何必悶在心底,害慘了你自己不說,也——」

詠浦沒有機會把話說完,隨著鐵門的拉起,一盆夾雜著冰塊的冷水,已結結實實的潑上他的臉,就算他剛剛來得及表明心意好了,恐怕也會全部淹沒在艾葭的「水攻」之下。

「清醒了沒有?如果清醒了,就請回吧。」

這次詠浦的動作可比她更快,左手伸出去頂住她想要往下拉的鐵門,人已靈巧的閃進店裡,與她對峙著。

「你……」本來見他渾身濕透,心下一陣不忍,就想要表示關懷,卻見他一雙眼眸冷冽犀利,好像恨不得能用目光殺人似的,脾氣便又跟著上來。「你……想要幹什麼?不要以為你是男人,就想靠力量的優勢嚇人,告訴你,我秦艾葭可不是被嚇大的。」

「的確不是,如果是的話,念職校的時候,就不會端起椅子來劈人了。」

那是有一回馬平帶同學到店裡來逛,對詠浦印象還算不錯時,說給他聽的閒聞軼事,艾葭沒想到詠浦全記住了。

為什麼自己的事,他會記得這麼牢?心裡頭那又甜又酸的滋味,又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艾葭不禁愈想愈慌亂,只得逞強道:「信不信我現在還會這麼做!」

「你也不必威脅我,我只想要回一樣東西。」

在生活上,艾葭或許是個滑溜的老手,但在感情世界裡,她卻顯然只是個初級生,不,瞧她青澀的模樣,說不定連幼稚園生都還談不上,但也因為如此,眼前的不知所措,才分外引人入勝。

「什麼東西?」艾葭自作聰明的說:「喔,我曉得了,這個月到今天為止的薪水,是不是?真是孺子可教也,才跟了我多久,就變得跟我一樣唯利是圖了,你等等,我算給你。」

「不,我若重操舊業的話,你那點薪水算什麼,還比不上有錢太太心血來潮時,隨手打賞的小費。」

瞧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更落實了詠浦心中的猜測,也加強了他的信心,老天!他柳詠浦什麼時候在這一方面亦必須動用到信心來著?看來往後要為愛牽腸掛肚的人,絕不止於艾葭而已。

「你……你真的要回去?」可憐的艾葭,竟然連聲音抖得這麼厲害都沒注意到。

「是啊,你耍我耍得還不夠嗎?」

她好像才注意到他污黑的球鞋。「你……是走路回來的?」

「嗯。」

「為什麼?」

「為什麼?」詠浦反問她:「原因你不是應該比誰都還要來得更加清楚?」

「但我以為……」因為曾做了太多推測,現在一時也說不清楚。

「以為我會留在那裡,以為我會搭計程車回家去,以為我會向朋友求援,或以為我會飛?」

「我……我只是不曾以為你會不回來。」

此言一出,兩人同時都愣住了,一個是怪自己失言,只能傻傻的盯住他英氣逼人的俊逸臉龐看;另一個則暗喜在心頭,愈發篤定的欣賞起她精緻絕美的五官來。

為了打破僵局,艾葭只好強迫自己開口。「呃……那你……你為什麼要用走的回來?」

「我需要讓腦袋清靜一下,也需要消消心頭的怒火,想不到一點效果也沒有,我愈走是愈生氣,只不過……」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才再往下說:「後來生氣的對象從你轉到陳水扁身上而已。」

「和他有什麼關係?」

「你看。」詠浦微微側過身來,指著右後腿肚讓她看。

「哎呀!」艾葭馬上蹲下去檢視。「怎麼弄的?怎麼會這樣?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

「沒有啦,」詠浦縮了縮腿,示意艾葭起身。「只不過報銷掉一件牛仔褲而已,並沒有破皮流血。」

「到底是……?」艾葭繼續盯住他問。

「被狗咬的,大概是我誤觸了它們勢力範圍的關係吧。」

「是流浪狗的傑作。」

「但不應該怪狗吧,」詠浦由衷的說:「要怪也該怪那些「愛則養之,惡則棄之」的主人,咬我的還好像是只可卡犬,在亞熱帶地區的台灣養長毛可卡,真是瘋了,簡直就是虐待動物。」

艾葭很開心看到他是一個愛狗的人,過去怎麼都沒有注意到他這一點呢?這個人的優點似乎還不少,或是因為自己現在對他的心情已跟初識時截然不同了呢?

「那也不該生氣生到陳市長頭上去啊。」

「流浪狗這件事或許不該,但整座城市的市容呢?」這好像是他們認識以來,最「嚴肅」的一次談話。「今晚這一趟走下來,我才曉得咱們台北市有多不適合走路、散步,尤其是在下雨的天氣裡,如果我一個四肢健全的人都會有處處碰壁的窒礙感了,那教殘障同胞又該如何是好?」

艾葭的眉一皺,感覺上似乎有許多話想說,但最後卻只嘟噥了一句:「誰跟你「咱們」台北市來著,我才沒這麼倒楣。」

「什麼意思?」

「我不可能、也不會永遠住在這個「你們」市長標榜「快樂」、「希望」的城市裡。」她特地加重了「你們」兩個字,彷彿是在強調此地的一切與自己完全無關似的。

詠浦剛想問她為什麼,艾葭已經又接下去說:「對了,你說你想要的不是薪水,那你這麼辛苦走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對噢,這才是今晚的重點嘛。

「你不覺得自己欠我一樣東西嗎?」

「我?」艾葭尋思一想,立即反應。「道歉是吧,那晚讓你無端成為在逃的惡徒,我……也是情非得已,對不起了。」說完還深深一鞠躬。

但詠浦卻搖了搖頭:「我那晚的措辭也稍嫌過分,而且你今晚已經特地過去跟那個小朋友解釋了,不是嗎?不,我要的也不是你的道歉。」

「那你到底要什麼?」

「把手伸出來。」

「什麼?」

「我叫你把手伸出來。」

「幹什麼?」艾葭滿面狐疑的問:「你會看手相?」

「先把手伸出來給我,其他廢話少說。」

在他的逼視下,艾葭縱有滿心的忐忑,但因對他平素的為人還算信任,終於將右手慢慢伸出來。

不料詠浦拉過她的手來,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下去,驚得艾葭一時只會拿眼睛瞪他,卻忘了將手縮回去。

「你幹什麼啦?」

「這半個月來,我被你搞得心神不寧,所以你該打。」說完又來一下。

「嘿,柳詠浦!」

「尤其是今晚,你先是消失不見,繼而在我追到夜市時,上了那惡名昭彰的詹先哲的車,又讓我在他家中擔足心事、出盡洋相,你自己說,該不該打?」

到這個時候,艾葭再怎麼遲鈍,應該也可以感受到他熾熱的凝視與往日有所不同,還有他的口氣溫存,和充滿指責的話語根本互相矛盾,一點兒也不搭調。

剛剛是被嚇到忘了縮手,現在則是不知該不該把手給縮回來,畢竟對於艾葭來說,與一個男人如此接近,無論是身或心,全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

「我……我哪有消失不見,本來也想跟你講一聲的啊,誰曉得「少爺」一見「嬌客」臨門,立刻渾然忘我、眉飛色舞不算,還乾脆與她情話綿綿起來,也不嫌噁心!」

她在吃醋?詠浦被她充滿酸意的話語逗得樂不可支,自然而然加強了手勁。

「我跟崇雨情話綿綿?你聽到了?聽見我們說了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艾葭倒是才首度認真去想……對呀,自己好像並沒有真正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

「我……我是沒有聽到你們在講什麼啦,可是我看得很清楚。」

「你又看到什麼了?」

「看到她深情款款,你含情脈脈。」

詠浦乾脆不再隱忍,直接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笑你不是沒有近視,怎麼會看走眼,而且還差那麼多,簡直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你敢否認自己見到她並不開心?」

「我和崇雨已經一年未見,相逢自然開心。」

「你敢說當時你眼中不是只有她一人,彷彿所有的心思全在她一人身上似的。」

「我有許多話想跟她講,當時心思的確全放在她一人身上。」

「你敢否認自己對她沒有感情?」

「我們未來是一家人,對崇雨我當然有很深的感情和感激。」

一家人!這三個字的威力實在太大,終於讓艾葭想把手給抽回來。

但詠浦哪裡肯放,不但不放,還把她再拉近了些。「像我們「這種」人也有真感情,你不為我慶幸,反倒生起氣來,是不是有點不夠朋友?」

「那個女人知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

「當然知道。」

「而她居然都不介意?」

「高興都還來不及,介意什麼?」

艾葭終於忍不住叫道:「變態!哪有女人會高興自己的男朋友做鴨,我才不相信,換做是我——」她猛然打住,不肯再往下講。

「怎麼不講了?換做是你,又將如何?」

「什麼又將如何?換做是我,根本就不會容許自己愛上這種人。」

「是嗎?要是你一早並不知情呢?」

「那在愛上以後,也會要求他轉行。」

「你不知道做那一行的很賺?你不是很愛錢嗎?」

「賺錢又不只那條途徑。」

「可你也無法否認,那確實是一條捷徑吧?」詠浦一步步引導著她坦白心意。

「真是浪費了我精心調配的咖啡。」她卻突然天外插進一句話。

「和你的咖啡又有什麼關係了?」

「馬屁沒告訴你們我那咖啡叫做什麼名字嗎?」艾葭自顧自的往下說:「浪漫的咖啡,偏做給一對這麼實際,甚至可以說是現實得冷酷的情人喝,簡直就是浪費我的天分。」

她的模樣實在太可愛,讓詠浦更想早點落實兩人的關係,於是便坦承:「你今晚的確是白白浪費了一杯好咖啡,因為只有她一人喝,我並沒有喝。」

「是嗎?但為什麼我回來時,馬屁卻告訴我兩杯全受到熱烈的捧場與讚賞。」

詠浦略一思索,就弄清了個中緣由,喝掉另一杯咖啡的人,想必是詠炫,而馬平會模糊其詞,則必定是崇雨調教下的結果。

「啊,那一定是崇雨的男友及時趕到,與她對飲了你的「玫瑰浪漫曲」。」

「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不是你嗎?」

「我有說過自己和她是一對嗎?」詠浦的眼中閃動著調皮的光芒。「我記得從頭到尾,自己好像都沒有這樣說,全是你一個人在那兒自想、自編、自苦兼自我為難。」

「那……你……我……」艾葭覺得自己的臉一路熱燙到耳根去,平常伶俐的口齒也變得遲鈍,甚至組合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只有在發現他又低頭看自己的手時,衝口而出,大叫一聲:「不准再打我!」

「你以為我真捨得打你,艾葭,我真正想要的,是好好愛惜你,是這個啊!」

他微一使力,她便隱入他的懷中,讓詠浦抱了個結實。「啊!」他貼著她的短髮,俯在她耳邊歎道:「我愛你,我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你了。」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七章
這裡是……?詠浦擁被而起,腦中有那麼一剎那的空白,然後才想到這裡是艾葭的香閨。

昨晚因為樣子實在太狼狽了,遂接受了艾葭的建議上樓換下被雨淋得濕透的衣服,在沖個舒服的熱水澡後,先穿上她特大號的T恤。

「你怎麼會買這麼大件的T恤?」連他穿上後,都還嫌寬嫌長。

「廠商送的,有就好,還能讓你挑,你以為我是誰,像詹秀敏那種每年固定兩次到歐美去置裝的千金大小姐嗎?」

因為身在艾葭僅四坪大小的房中,加上衣著「單薄」,詠浦為免自己心猿意馬,趕緊捉個「安全」的話題來接。「結果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秀敏仍決定嫁給黃亮仁,她的愛情還真「偉大」。」

聽出了他的嘲諷之意,艾葭立刻為秀敏講話道:「詠浦,你們老闆好像不怎麼有錢,是不是?」

「你說雁田嗎?現在當然不是非常有錢,但前途未可限量。」

「沒用啊,詹秀敏可是過慣好日子的人,你沒有聽人家說過由奢入儉難嗎?」

「是她自己跟你說的?」

「嗯,」穿著家居休閒服的艾葭,既沒有在「小角落」裡的幹練,也褪去在美容沙龍時的冷艷,格外顯得清秀可人。「大概是看到失而復得的訂婚戒,特別有感觸吧。」

「愛情會褪色,但鑽石則恆久遠。」

「選擇最適合的生活,應該是她的權利吧。」

「這也是你的想法?」

艾葭笑著過來拉拉他的手。「或許喔,但我們倆半斤八兩,不怕碰上同樣的問題。」

「我們倆半斤八兩?」詠浦有些不懂。

「一樣愛錢,不是嗎?」她踮起腳尖來,頑皮的碰了下他的鼻子。「不過我剛才在樓下說的可是真心話,原來的「工作」,再也不准你去做了。」

「我已經因你的拯救脫離火海,哪裡還會再回頭?」詠浦攬腰將她拉近。

「真的?」她把雙手繞到他頸後去。

「或許我過去曾撒過不少逢場作戲的謊,但跟你說的,我保證是百分之百的——」猛然被她摀住了嘴,詠浦覺得有些不解。

「不要保證,不要發誓,我不相信,也不要這些。」

「那你相信什麼?」

「相信你此刻的誠意,相信我自己的魅力。」

好一個相信自己的魅力,詠浦對她愈發激賞。「好,那就讓時間來證明我的誠意與你的魅力吧。」

「好啊。」艾葭應完,就拉著他的手來到牆邊的高腳幾前。「你餓了吧,吃碗甜點。」

艾葭的房間小巧玲瓏,絲毫不見雜亂,大半該是拜她室內幾無必要之外的長物所賜,像這張高腳幾就可同時充做書桌、餐桌,以及梳妝台。

他坐上了唯一的一把椅子,明知故問:「為什麼只有一把椅子?」

艾葭自然曉得他的用心,索性給他一個更大的得意。「因為在你之前,從無多添一把椅子的需要。」

詠浦當然聽懂了,這樣投契的感覺可遇而不可求,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於是在丟給艾葭一個瀟灑的笑容後,馬上專心吃起點心來。

「花生、地瓜。」他細數甜湯裡的材料。「還有紅棗和……姜味,你另外還放了老薑進去煮。」

艾葭朝他翹起了大拇指。「這才叫做一流的味覺,喜歡嗎?」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不怕把我養成大胖子,你看了會嫌膩?」

「放心,我做的東西,我自有分寸,今晚是怕你感冒,才給你這道甜點吃。」

「你怎麼會做這麼多好吃、好喝的小點心?」

「你根本不曉得我真正拿手的是什麼。」她笑得莫測高深。

「但我有的是時間發掘,」詠浦胸有成竹。「先告訴我年紀輕輕的你,為什麼廚藝如此高超?」

「我名字叫做「愛呷」嘛,自己愛吃,當然得先學會做囉。」她似乎不想深入這個話題。「你慢慢吃,我下樓去鎖門,待會兒就上來。」

艾葭所謂的待會兒究竟是多久?詠浦不曉得,只知道肚子飽了,身子暖了以後,腦袋便跟著昏昏沉沉起來,最後實在是抵擋不住床鋪的誘惑,心裡盤算著暫時睡一會兒,等艾葭上來時自然會叫醒他。

結果自己這「一會兒」也太長了,竟然一覺便到現在……詠浦看一下表:四點五十六分,天還未亮,艾葭呢?她昨晚睡在哪兒?現在又在哪裡?

才下了床,詠浦便看到自己昨夜換下的衣服,如今整整齊齊的披掛在椅背上,迅速換上以後,則赫然發現連昨晚被狗咬破的牛仔褲,都已經補過了。

誰的手藝這麼巧,不但能找來同色同質的布料綴補,那針路還有如特意設計的補釘。

醒了嗎?早安。牙刷、毛巾幫你準備好在走廊轉角的洗手間,早餐嘛……

你到頂樓陽台上來找。

是艾葭留在高腳几上的便箋,這個小妮子,她到底還能帶給自己多少驚喜?

漱洗過後的詠浦,立刻上樓推開鐵門:哇,這裡還真是別有洞天。

「你起來了。」圍著一件紅底白圓點圍裙的艾葭,漾滿一臉燦爛的笑容說:「早,昨晚睡得還好吧?」

「這是什麼?空中花園?」

「不,是我私人的小角落。」

有簡單的棚架、一方整齊的木頭箱子,上頭、裡面全爬滿或種滿了詠浦這標準的都市人喊不出名字來的青翠籐曼與蔬果。

「喝一杯摩卡咖啡好不好?」

他早已經聞到濃濃的咖啡香了,但嘴上卻故意說:「摩卡?這麼普通啊。」

「就曉得遲早會把你的口味養刁。」艾葭笑道:「坐下來吧,鬆餅馬上來,可以邊吃邊欣賞日出,價值千萬的景觀哩。」

接過咖啡後,詠浦便整個人陷進加了軟墊的大圓籐椅中。「我收回昨晚對你合夥人的批評。」

原來昨晚一上樓,看見艾葭住的是二樓最小的一個房間,其他的地方,包括客廳在內,則全部堆滿了存貨時,詠浦曾大大不以為然。

因為艾葭原本就住在樓上,但後來開「小角落」的店主已把這幢台北難得一見的兩層樓房買下來,艾葭既是她最得力的左右手,何以在請走其他所有的房客後,卻讓艾葭住進最小的一個房間?

「其實是我自己要求住那個小房間的。」艾葭仍跟他解釋道:「她又不收我房租,我怎麼好霸住其他較大間的房間不走?」

「可是你住在這裡,也等於是她貨品的最佳守衛,你不跟她加收一份薪水,已經很不錯了,給你房間住,本來就是應該的,哪裡需要客氣?」

「柳詠浦,」艾葭一手端盤,一手執鏟叉腰側頭道:「你愈來愈會計較了喔。」

他先俯身往充做圓桌的電纜線轉盤上叉起一塊鬆餅,再說:「因為我有一個最高明的老師啊,只是沒想到在私底下,這個老師要比她所表現出來的厚道得多。」

「敢損我?不怕以後沒好吃的吃?」艾葭已收拾好簡單的廚具,佯裝生氣的瞪住他問。

「當然不怕,因為你才捨不得呢。」

「誰說的,現在就不給你吃,讓你看看我捨不捨得。」

艾葭做勢要搶回盤子,但詠浦的動作更快、更準,已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進自己的懷中。

羞不可抑的艾葭本能的抗拒道:「放開我。」

詠浦早已跟她耳鬢廝磨起來。「不放。」

「詠浦,我……」

「你覺得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而且我昨晚才向你坦承心意,還有你對我的背景、環境也瞭解不多;所以自己似乎不該一下子就一頭栽進來?」

艾葭仰望著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詫異的眼神已經證實了他所有的猜測。

「聽過西方神話的一種說法嗎?說人原本是雌雄同體,有兩對手腳的,後來被一劈為二,所以凡人終其一生,都在尋尋覓覓另外一半,找到了,才能重新合而為一。」

艾葭聽懂了。「你確定?」

「是的,我確定。」詠浦誠懇的表示,輕撫著她滑膩的面頰。「所以你何須再躲?」   

這一回艾葭沒有再多說什麼,立即縱身埋入他的懷中,聽他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一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詹秀敏可能錯過了什麼,也才真正為她感到遺憾。」

詠浦一手執杯品嚐咖啡,一手則順著她服貼的短髮。「她到底是怎麼說的?」

「其實也沒有說得很清楚,大概是因為已經不太願意再提起此事了吧。」

「反正結果就是不愛雁田,要黃亮仁。」

「不,不是不愛劉雁田,而是愛不起。」

「什麼意思?」

「好像是劉雁田提供不了的一切,後來趕到的黃亮仁都辦得到吧。」

「比如說?」

「還會有什麼?不就是食衣住行四大類,詹秀敏說劉雁田住的地方雖不差,家務卻要她動手幫忙,出外也沒有私家轎車接送,最「恐怖」的是置裝方面的窘迫,你應該知道近日才來台北設旗艦店的「亞斯加達」總店就在德國吧,劉雁田卻連一件最普通的襯衫都買不下手,對於買衣服一向一擲千金的詹秀敏來說,那自然是無法接受、甚至是不能面對的事實。」

「普通的襯衫,哼,」他嘲弄道:「我就不曉得花一萬多塊買一件襯衫幹什麼?穿上會飛啊。」

「你的意見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黃亮仁一找到她,馬上送上沒有上限的副卡,讓經濟被她父親凍結的詹秀敏刷個盡興。」

「用錢買回的感情,黃亮仁居然也樂在其中,毫不介意?」

「我不這樣看。」

「哦?那你認為是……」

「如果身在一個大雨天,有人開車接你到大飯店去用餐,保證你一滴雨都不會淋到,那你又何須以堅持吃路邊攤、窘態畢現的表現來證明愛情萬歲。」

「你真這麼想?」

「當然,有鞋穿時,何必打赤腳,對不?」

仔細想想,她的說法的確也不能算錯,但……「換句話說,秀敏根本沒有特別愛雁田就是了。」

「或許吧,但看得出來她對你老闆也並非毫無眷戀,只說情勢逼人,她總不能完全不顧母親在家中的處境。」說到這裡,艾葭才想到要問:「一般不是姨太太較受寵嗎?」

「別人家的情形我不曉得,但在詹家,卻是小老婆娶的愈多,大老婆的地位愈高,講話也愈大聲。」

「如果因為自己的聽話,讓老爸得以和夫婿的舅舅攀上關係,進一步擴展他的企業版圖,甚至進而提升母親在家中的地位的話……」艾葭認識詹秀敏至今,這還是首度打心眼底佩服起她來。「詹秀敏挺會替母親設想的嘛。」

「你把她想得太無私、善良了。」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他俯視艾葭道:「今天不論秀敏做什麼決定,她最原始的出發點,必定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考量,世上少有完全不講條件的婚姻,尤其是稍微有點錢的所謂豪門子弟。」在說到最後那四個字時,他的譏刺口風已完全展露無遣。「只可憐了被當成一陣子小玩意兒的雁田。」

難怪他會要求續留德國一陣,不過那也表示他有心將傷養好,再回台灣,得知來龍去脈後,對於他,詠浦反而完全放心了。

「不論他們之間的牽扯如何,恐怕我還是要很沒有良心的說一句:幸好有詹小姐發的這頓脾氣。」

詠浦當然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說。「是啊,是該謝謝她,若沒有她小姐上演的那出鬧劇,我們也相識不了。」

艾葭差點衝口而出:那可不一定,你一樣得護「老花」到我工作的美容沙龍去;想想不妥,過去都過去了,英雄不論出身,不是嗎?誰會喜歡老被他人重翻舊帳呢?

「這大概是她二十多年來,做對的少數事情之一。」

「你好像從頭就沒有喜歡過她?」

「是對於這些無所事事的大小姐們,向來就沒有什麼好感。」

「所以才會喜歡上我這個只是愛錢,而不是有錢的野丫頭嗎?」艾葭偏側著頭問他。  

詠浦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說:「你是野丫頭嗎?怎麼我完全不覺得,只覺得跟你在一起愈久,認識你愈深,你帶給我的驚喜愈多。」

「真的嗎?」這些年來,為達到積存一定數目的錢的目標,幾乎放棄一切的艾葭,骨子裡畢竟仍是個愛聽好話,尤其是出自心愛之人口中的好話的妙齡女子,因此這時才會像個嘴饞的小孩在要糖吃般的說:「我帶給你什麼樣的驚喜過?」

「遠的暫且不論,就說從昨晚到現在好了,你竟然住在那麼小的房間裡。」

「但我的空間很大啊。」艾葭指著四周說:「其實當初桂姊也提議過讓我住最寬敞的主臥室,堆不完的貨,就搬到上頭來,是我自動表示要以住最小的那間,來換取使用這裡的,我……沒有辦法長期忍受完全密閉的房間。」

「為什麼?」

「因為我的家鄉……」她突然跳起來問:「你的杯子空了,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

她的話好像只講了一半,不,是才起了個頭,不過詠浦向來沒有強人所難的毛病,寧可相信水到渠成,時候到了,該知道的事,他自然就會得著消息。

「好。」索性接下去陳述她的優點:「你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昨晚沒見到你睡,今早卻也不見你露出一絲疲態。」

「請叫我「咖啡精靈」。」艾葭突然冒出一句話來,讓詠浦咬著鬆餅當場愣住,逗得她哈哈大笑。

「拜託,別讓我覺得自己和你有代溝,行不行?」

「跟你開玩笑的,其實我有睡啦,睡在隔壁的貯藏室裡,只不過我這個人向來遲睡,又比你早二十分鐘起來,才給你我好像徹夜未眠的感覺。」

「才睡這樣,夠嗎?」

「放心,我補眠的功夫一流,而且隨時隨地,能睡就睡,有一次我甚至在沙龍裡的樓梯上睡著。」

「不會吧!」詠浦駭笑。

「誰跟你開玩笑,千真萬確,從此以後,我在哪裡就多了個外號。」

「什麼?」

「蛇魔女,除了蛇之外,還有哪種動物可以隨著樓梯凹凸變形?」

「真是敗給你了,還有啊,這手綴補的功夫那裡學的?」詠浦拉拉褲管。

「那還需要學嗎?」艾葭瞪大了眼睛問:「我從小就會,用不著學啊。」

從小就會?為什麼從小就會?詠浦想問,但艾葭已搶先將咖啡杯遞給他,並且接下去說:「有人天生手巧,有人女紅差一點,連穿根針都會滿身大汗,沒什麼;其實縫補衣服對我來說,還是小時候做過最簡單的事。」

「另外還有更困難的?」

「當然有。」  

「比如說?」

艾葭的臉上閃過瞬間的遲疑,但隨即接下去說:「鬆餅吃完了?」

詠浦拍拍平坦的肚子。「嗯,飽得很。」

「那就可以講給你聽,我小時候做過最辛苦的事。」她反手支住陽台欄杆,慢條斯理的說:「是清洗屠宰場的豬舍。」

見詠浦的身子微向前傾,艾葭曉得他有些驚訝,也有些好奇,於是將眼光調向變灰紫,即將黎明的天際。「當時我念小學,小學三年級,虛歲十歲,個兒……大概有一百四十幾公分吧。」

「工資……」詠浦轉聲問道:「很好?」

她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縹緲苦澀。「當然很好,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一人獨賺四百塊,很不錯吧?」

「才四百塊?」

「四百塊不是錢嗎?以一杯一百塊來算的話,你現在都還能用來喝四杯咖啡呢。」艾葭突然轉為活潑的語調對他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曉得為什麼,艾葭好像生就一副不畏辛勞,卻也不喜沉溺愁苦的個性。詠浦都可以從她眼前的「志向」,推論出她原本經濟絕不寬裕的事實,進而覺得心疼了,反倒是她自己好像從來不識悲情滋味似的,談起過往種種,總像全是童年趣事一般的輕鬆。

「總而言之,辛苦六個小時,換來四百塊,我覺得很值得,所以每個週末,我總是先快快將功課做完,以方便週日去賺錢。」

「他們能夠僱用你這麼小的童工?」

「洗不洗得乾淨最重要,不是嗎?而為了刷乾淨一點,我總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只差沒辦法讓下一批豬拿水泥地當鏡子照而已。」

「你當它們是要去選美的嗎?」

艾葭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也因為那一年的工作,讓我直到今天都還不碰豬肉。」

「那豈不是會被誤認為是回教徒?」

「我也不吃牛肉或羊肉啊,只吃魚。」她抬起頭,輕輕吁了口氣。「要忘掉滿地的屎、尿和血,以及它們混合後所發出的氣味,並不容易,雖然我每週日都因而省下午餐,有時連回去後的晚餐也吃不下,但是一想到那些豬仔……我就沒辦法把它們當成美食佳餚。」

詠浦走過來,拉起她一雙白皙光滑的手說:「看不出來這是一雙曾賣過苦力的手呢。」

「那得謝謝我們專櫃的護手霜。」

「這時候還不忘打廣告。」詠浦搖頭笑道:「除了薪水以外,資生堂還付你多少廣告費啊?」

「是真的好用,我才告訴你的嘛。」

詠浦不再說什麼,只俯下頭去輕輕吻上她的纖纖十指。

「詠浦!」艾葭低呼一聲,頓感渾身酥麻,莫非「愛情」這種東西真會放電?

「我要謝謝這雙手,謝謝它們為我縫衣、做點心和煮咖啡。」

「忘了它們曾經做過粗活?」

詠浦抬起頭來,一手輕扣住一隻,讓艾葭正好撫著他的面龐。「那又如何?這仍是我生平所見,最美麗的一雙手。」

艾葭霎時無語,只能在心底自問:這是真的嗎?我真的能擁有一份相契相合的愛情?

承接他專注的凝視,艾葭又自己答道:真的,應該是真的,相信一次幸運,乃至於奇跡又何妨?她夠努力、夠認真在面對生活,能獲詠浦青睞,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聞妙事。

更何況詠浦之前做「那種」事,顯示其家中經濟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出自「笑貧不笑娼」的虛榮的可能性,亦不是完全沒有,但這一次,在他身上,她仍然願意選擇相信他純良的本性。

有類似的背景、雷同的想法,這段感情應該就算是已經有個不錯的開始了,自己又何必裹足不前,徒然自限腳步?

於是艾葭鼓起勇氣來問他:「等到有一天它們老了、丑了、皺了、癟了,你仍然會如此認為嗎?」

「我們會一起變老、變醜,會一起添上皺紋、增加年歲,怕什麼?」

她問得別有含意,他答得匠心獨具,好像什麼都沒說,其實情感的火花已經撞擊著兩顆年輕的心,讓彼此的心跳速度都跟著加快起來。

不過即使在這個時刻,詠浦的心中也絕非完全坦蕩的,畢竟艾葭至今猶不知他真實的身份與背景。

可是應該沒關係吧?他雖然不是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卻保證能夠讓她不再這麼辛苦的賺錢,也應該有稱得上是足夠她喜愛的錢。

再說愛錢也不算什麼缺點,更何況艾葭雖然愛錢,可從來沒有用過任何腳踏實地以外的招數或方法賺錢,至少沒有動過人和她所誤會他做過的那一行的念頭。

假以時日,對,等過一段時間,他一定向她坦承自己的一切,相信她一定可以瞭解,非但能夠瞭解,說不定還會喜出望外的加以接受呢。

心意一決,心情一鬆,詠浦便將她再拉近了一些。「忘了跟你說一句話了。」

「什麼?」

「早安,我的咖啡精靈。」

那加重的「我的」二字,令艾葭即刻羞紅了雙頰,看在詠浦眼中,卻是分外誘人。

「詠浦……」她嬌艷的雙唇,幾乎已成了他視線的唯一焦點。

「什麼?」果然他應答的熱氣,都已呼到她的唇際。

「天……天亮了呢。」她輕柔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那就記住,我們是在晨曦之中,交換了第一記親吻。」

四唇甫一親觸,艾葭便覺得自己浮了起來,浮上天際、浮上雲端,閉上眼睛,仍覺得眼前一片明亮,索性賴在他結實寬闊的胸前,任由詠浦不斷加深、增溫、添勁的熱吻,帶著她直上九霄雲外,渾然忘了身外的一切,只覺得他輾轉吸吮的吻,不斷燙熱她的唇。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八章
「……所以呢,我們只打算請雙方的——」詠炫發現弟弟根本沒在聽他講話,索性起身走到他面前去。

「哇!」突然被哥哥一嚇,詠浦不由得大叫一聲:「你幹嘛?嚇死人不用償命的嗎?莫名其妙。」

瞧弟弟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詠炫不怒反笑,而詠浦因不明就裡,則不禁有些老羞成怒起來。「神經病。」

「嘿,我若是神經病,你豈不就成了神經病的弟弟,能好到哪裡去?」

「別扯了。」他拂開披散下來的髮絲,顯得無限煩躁的說:「對了,你不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說嗎?」

詠炫聞言,不禁睜大了眼睛盯住他看,直看得詠浦渾身不自在起來。

「怎麼了?我有哪個地方不對?」

詠炫昂首向天,突然叫了一句:「奇跡啊!他終於發現這件事了,真是奇跡啊!」

詠浦終於被他的樣子逗笑開來,而這一笑,總算也讓氣氛轉為輕鬆。「抱歉,我有些心神不寧,你到底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我跟崇雨訂婚了。」

「真的?」詠浦伸出雙手,大力拍著哥哥的肩膀說:「恭喜你了,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那什麼時候結婚呢?」

「就是因為康小姐她不急著結婚,所以我才挖空心思,趕著至少先把她訂下來啊,免得到時煮熟的鴨子——」

「嘩,這麼形容崇雨,不怕我到她面前去告狀?」詠浦促狹道。

「我都直接跟她那樣說了,還怕你說?不過她說的也對,自高中畢業後,到台南唸書,再上台北來工作,現在又出國去,年底學成歸來,反倒想回家去休息一陣,最好是能做些事,到時再結婚不遲。」

詠浦聽得神往,又像首度注意到似的指著哥哥的手說:「那是訂婚戒嗎?」

詠炫揚揚手,露出一貫溫文的笑容說:「是啊,我趁送她回美國時,跟她求婚,並舉行了兩人訂婚禮,很簡單,幸好她本來就喜歡簡單。」

「我的老天爺,」詠浦聞言一拍額頭道:「你少爺以前自己出去唸書,美國、歐洲到處跑,就是不肯回台灣來一趟,一去便是十年;等到女朋友出國,哇!不得了,跑起美國來,卻簡直就像在跑廚房一樣,比誰都來得更加勤快,連她突然放假回來,你都巴巴的送回去,老哥,這現代的十八相送法……」他誇張的將頭搖了又搖。「幸好你是實用的總裁,而不是阮囊羞澀的梁山伯。」

「糗夠你老哥了沒有?」詠炫掄起了拳頭,輕捶了弟弟一下。「這就叫做丈八燭台,照得了別人,照不到自己,你敢否認自己今天的心不在焉和你那咖啡高手的女友無關?」

詠浦愣了一下,並迅速移開視線,顯然被說中了心事,嘴上卻仍不肯承認。「剛剛好像聽你在講請客的事,不是說你們兩人都崇尚簡單嗎?」

「我的崇雨是崇尚簡單,但爸不是啊,他一聽我「私訂終身」,就快大發雷霆了,再聽婚期至快也得拖到一年後,你想,我再不答應他辦個訂婚宴,請請雙方親友的話,後果將會如何?」

「他沒高血壓,你不必擔心他會中風。」詠浦漫應道。

詠炫雖然覺得好笑,卻仍不得不「善盡大哥職責」的說:「嘿,詠浦,你今天是吃了火藥是不是?」

「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所以連老爸都敢消遣。」他自己坦承罪狀道:「所以呢?」

「所以我們決定等崇雨一學成歸國,就辦個訂婚宴。」

「就這樣?」

「怎麼?你還期待什麼?」

「還以為你要大跳一場艷舞,以示慶祝哩。」

「你肯義演?」

「不怕我搶了你所有的風頭,好了啦,到時我一定大大鬧你一場。我走——」

「等一下,」詠炫攔住想離開他住處的弟弟說:「你以為自己這一招「轉移話題」對我管用?少來了!」

「我……我上班快遲到了,被扣薪水你賠我?」

「薪水我當然賠得起,不過美女就無能為力了,怎麼樣,兄弟,願不願意談一談?」

詠浦在囁嚅了半天以後,終於歎了口氣坦白:「我以前就曉得艾葭的背景可能非比尋常,不同於一般同齡的女孩,可是……」

「拜託,我弟弟什麼時候變得這般迂腐起來,她再怎麼非比尋常,也不可能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結晶吧,我的好弟弟,你不是一向最我行我素的嗎?如果愛得夠,就算她真的是星際混血兒好了,你應該也——」

「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在意的並非她的過去,你想我會是那麼無聊的人嗎?」

「不然你在意的是什麼?」

「是她最近一個禮拜以來異於平常的神情舉止,好像在期待什麼,又像在害怕什麼似的,前兩天我甚至看見她抱著電話,嘀嘀咕咕講了將近一個小時,完全無視於當晚好得幾乎讓我和馬平忙得捉狂的生意,更可惡的是,連那馬平好像也清楚她談話的對象與內容,有好幾次都對她投以瞭然的眼光和諒解的笑容,換做我想過去聽她講些什麼時,不是被馬平攔住,就是艾葭她壓低聲音,不讓我聽,甚至乾脆停口不講。」

「詠浦,誰規定相愛的兩人之間,就一定得完全透明呢?我不相信我的弟弟是這麼狷介、小器的人,你是嗎?詠浦。」

「以前肯定不是的。」

「現在又為什麼會有所改變?要有所改變?」詠炫已經露出他難得的兄長威嚴。

「因為……因為……她不像崇雨,我愛上的這個女孩不像崇雨。」

「哪裡不像?是外表不像,或構造不同?她總不會是個男人吧。」

「柳詠炫!」

「生氣啦?你不覺得自己的懷疑才教人生氣嗎?如果秦小姐反過來這樣疑神疑鬼,你受得了嗎?我再問你,你告訴過她你是誰了嗎?」

「她從頭到尾就曉得我姓柳,名詠浦。」

「除了名字呢?她知道你不是出賣肉體的牛郎,知道你不是劉雁田的司機、助理,而是上司,知道你是台灣碧兒的總經理,知道你還算有點錢?」

「我……我……」詠浦被問得啞口無語兼面紅耳赤。

「詠浦,」詠炫上前去握住他的肩膀說:「給她愛,也別忘了給她時間與空間,你以為祟雨和我就不曾吵過架、起過衝突嗎?我們又不是天生的神仙眷侶,只是凡人啊,當然也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但我們始終深愛彼此,並相信自己是對方的最愛,這才是最重要的。」

詠浦低頭想了好一陣子,再抬起頭來時,雖無法說是陰霾盡去,但那雙俊朗的眼睛總算已恢復清澈。

「去、去、去,」詠炫推他一把。「上班去吧,我的總經理小弟,想要對方向你說明一切,何不從坦白自身做起。」

「大哥,我——」

詠炫知道他想說些什麼,趕緊截住他道:「如果秦小姐因而受惠,告訴她,多煮幾杯香醇的咖啡來請我即可,去吧,再不走,就真的要遲到了。」

才在哥哥那裡做過心理建設,不料踏進店裡,又立刻被與艾葭圍桌而坐的四個男人對頭潑下冷水。

今晚的艾葭顯然經過一番精心的妝扮,雖然身上的色彩不多,只有一件白色絲緞合身小背心,下搭緊身黑褲,配上一雙黑色帥氣短靴,再外披一件及臀,上頭畫有黑色玫瑰花樣的白色透明薄上衣,但小蠻腰若隱若現,而精緻的五官因略施薄妝而顯得更加突出動人,真能教人看得目不轉睛。

身為她男友的自己都這麼想了,那四個陌生男子自然也不例外。

「天啊!小葭,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是啊,看來我們當初省吃儉用是對的,早知道這項投資值得。」

「十二年了,一轉眼,竟然就已經過了十二年,能夠用零用錢培植出這麼一朵花來,簡直就是我們的榮幸。」

「怎麼樣,當初看照片時,我挑她沒挑錯吧,美女就是美女,由小便能看大。」

他們談得入迷,根本沒有注意到從後門悄悄隱進的詠浦,更不可能發現他的臉色有異,反倒是詠浦發現到店門半掩,還掛上了「準備中」的牌子,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竟然能讓從不休息的艾葭破例?

「啊,詠浦,你來了,可不可以過來一下,我幫你介紹——」

「不得了哎,小葭,不但有了自己的店,還有這麼帥的店員,」其中一個男人打斷艾葭的招呼說:「對不起,我們的杯子空了,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們再拿一壺咖啡來?」

「點心順便。」另一個也說。

「詠浦,麻煩你了。」艾葭說完,馬上又轉回頭去和其中一個低聲談起話來。「我拚命的賺錢,就為了你們……」

你們什麼?詠浦已經不想再聽下去,當然也不想幫他們服務,奇怪的是,艾葭並沒有如他所預期的,在五、六分鐘後,就衝進來催他或找他,反而是自己先聽到了店門開啟的叮噹聲。

詠浦本能的探頭一看,不看還好,這一看,竟看到艾葭正與他們四人一一擁抱道別,眉宇之間,還頗具依依不捨之情。

一直到不見他們遠去的背影為止,艾葭才垂下揮別不停的手,轉身想要推開店門,卻撲了個空,原來以為是自己淚眼迷濛,沒看清門把所在,等到定睛一看,才發現門已被詠浦拉開。

「詠浦,我——」

「他們就是你這些天來冷落我的原因。」

艾葭是一個何等敏感的人,早從他這不是問句的話中,聽出他的怒意與懷疑,遂不再看他,直接走到桌旁去收拾杯盤。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猛然回頭,直接瞪住他說:「你早在心中自問自答,哪裡還需要我給答案。」沒錯,為了找那四位大哥哥,這陣子她是稍微疏忽了詠浦,可是她這麼做是有原因的呀!

「換句話說,就是不想告訴我他們是什麼人了?」

「你為什麼想要知道他們是誰?」艾葭反問:「是為了關心我,還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

詠浦被問得心中怔然,詠炫剛勸過的話,也同時在他腦內響起,但艾葭倔強的神情,以及回異於方才面對那四名男子時的溫柔的剛硬,卻令他無法不胡思亂想,無法繼續保持冷靜。

「艾葭,我再問你一次,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艾葭從他近乎咬牙切齒的口氣,從他差點青筋畢現的面龐,終於也察覺到他滿腔的怒火,自己心底的怨氣反而立時為一種啼笑皆非的感受所取代,另外還有一絲不可否認的陶醉情懷,想不到她這個帥帥的男朋友,竟是個不折不扣的醋罈子!

於是艾葭帶著微微的笑意說:「他們是好人,是在我十一歲那年,負擔過我一部分生活費的恩——」

「客?」詠浦突然截斷她的話說:「難怪你會一口咬定我是鴨,原來你自己在那麼小的時候,就曾經做過——」發現自己竟然口出何言時,詠浦猛然打住,並立時慘白了一張臉:老天,他在胡說些什麼?

但最可怕的,還是艾葭的反應,她只是收回了凝視他的眼光,繼續收拾杯盤,既沒有開口罵他,也沒有震怒失控,甚至連收拾的雙手都不見顫抖。

「艾葭,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口不擇言,是我心慌意亂,是我——」

她端起所有的杯子,往後頭走去,依舊不發一語。

「我是混蛋,艾葭,實在是因為你這陣子行事詭密,又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才會妄加猜測,今晚進到店裡來,又看到你跟他們有說有笑,我覺得更加委屈,因此——」

「我想出去走一走,你留下來看店吧。」她依然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就拉開後門,往前直走。  

「艾葭!」詠浦簡直不敢相信兩人的關係會變成這樣,在呆愣了幾秒鐘以後,第一個反應便是衝到前頭去將鐵門拉下,然後就跨上摩托車追過去。

可是艾葭盡挑騎樓走,不得已,詠浦也只好隨便找個地方將摩托車停下來,再跑步追了上去。

「艾葭,艾葭,你不要這樣,你說話,至少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在走過兩條街後,詠浦才首度開口懇求,但艾葭卻像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似的,繼續邁開大步往前走。

兩人就這樣或並肩、或前後地又走了半個多小時,詠浦終於再度忍不住的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

「艾葭,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跟我鬥氣了,行不行?你想打我、罵我都行,就請你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只顧看她,竟無暇注意到兩人正來到警察局前頭,而在說話之間,原本站在門前的那名警員,也已來到兩人身旁,並開口問道:「請問一下,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雖然沒有指名,但詢問的對象,分明是艾葭,而非他。

詠浦剛想回他一句:我們情侶吵架,干你什麼事時,艾葭已搶先應道:「我是你們局長的女兒,這是我的跟班,他要把我捉回家裡去,你要不要阻止他一下?」

那名警員一聽就曉得這是艾葭在開玩笑,再看他們兩人均衣著整齊,面貌端正,一下子也猜到了他們可能正在鬧彆扭,便有些煩悶的揮揮手說:「去、去、去,沒空陪你們這些少爺小姐們耍樂。」

「辛苦了,警察先生。」艾葭抽出被詠浦扣住的手後,還不忘向他揮了揮。

「走好,」警察這會也笑了。「再見。」

見她還肯說話,雖然對象並不是自己,詠浦多少放心了些,決定乾脆默默跟著她走,不再多說一句話。

他們兩人就這樣走著、走著,一直來到松山機場的跑道末端外,艾葭才終於停下她的腳步。

「我這輩子,最最痛恨的事之一,就是遭人誤會,所以我一定會解釋,但解釋的話,我也一定只講一次,聽不聽則隨便你。」

「可是這裡機聲隆隆,」才因她肯說話而竊喜不已,隨即又為飛機起降苦惱起來。「教我如何聽得清楚?」

艾葭轉過頭來盯住他,一字一句的說:「如果你肯聽,即使不用我說,一樣會清楚。」

詠浦聞言心頭一震,馬上如被人當胸擊中一拳,暗罵自己愚蠢,接著便反手脫下身上的夾克,為她披上。「我們回小角落去。」

「詠浦……」艾葭的眼光終於不再凌厲,口氣也不再冷冽,漂亮的眸中開始浮現令詠浦心悸兼心疼的淚光隱隱。

他微一使力,便將她帶進了懷中,跟著吁出一口長氣。「這一次,我真的險過剃頭,對不對?請你答應我,這一回不跟我計較,求求你。」

「你不需要解釋了?」

「不需要了。」他捧起她的臉,餘悸猶存,當然不需要解釋,萬一讓她說了,自己豈有可能再留住她?她想解釋是一回事,自己逼她解釋可又是一回事啊!剛剛她走那一個多小時,分明就是難以抉擇的表現,可憐自己還是要到她差點出口的前一瞬間,才悟出這個道理。

如果愛情當中沒了尊重,少了信任,那可還有存在的必要?他是個傻子,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看來在愛情這門功課中,自己該學的地方還真不少。

明白這箇中奧妙後,詠浦頓覺心下一鬆,非但不再介意今晚所見,甚至連積壓多日的心頭陰鬱,都跟著一掃而空。

側過頭,他尋著了艾葭的唇,交換了一個最纏綿溫柔的吻。

「這兒風大,」好半天以後,詠浦才放開了她說:「我們回去吧。」

「你的車呢?」

「不曉得啊,」詠浦像是直至被問才想到似的說:「回去再找找看好了。」

「萬一找不到呢?」艾葭反倒擔起心來。

「沒有弄丟你,才是最重要的。」

聽了這句話,艾葭突然沉默下來。

「艾葭?」詠浦想要帶她走。

但艾葭卻反手拉他坐下來。「難得過來,坐一會見再回去吧。」

詠浦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她一臉堅決,也就順勢陪她坐了下來,頭頂上湊巧飛過一架飛機。

「又有好多人要回家了。」她輕聲說道,其中蘊含著無限欽羨。

「這就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詠浦好像在剎那間捕捉到了「什麼」。

「是的,每次我心情極端好,或極端不好的時候,都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看起起降降的飛機?」

艾葭轉頭看著他說:「不,是揣想那些離家與返家的心情。」

「你的家,」雖然不曉得該不該問,但詠浦仍說了。「是在某一班飛機的航程終站嗎?」

「不,是在某一班飛機航程終站鄰近的地方。」

「你最近一次回去是什麼時候的事?」

「自高職畢業北上以後,我就沒有回去過。」

這個答案委實大大出乎詠浦意料之外。「什麼?」

艾葭再度移開原本與他對視的眼光,望向前方說:「五年多了,我已經在這個坦白說,連住五天都嫌多的地方住了五年多。」

「台北真有這麼糟糕?」

「對於土生土長的人,對於喜愛它的資訊便捷的人,對於貪慕它的繁華絢爛的人而言,台北,自然也是美麗的家園。」

「但對你而言,顯然並非如此。」

「因為上述那些東西,有些並非我生就的條件,另有一些則根本不是我追求的目標。」

「那你為什麼還會在這裡一待將近六年?」

「因為這裡有我最需要的東西。」

「錢?」

「不,」艾葭斜睨著他問:「你以為這裡遍地是黃金跟新台幣,我可以一下飛機就撿,等到撿夠了,便再搭下班飛機回去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必時時跑來這裡望梅止渴了。」

「那你指的是……?」

「賺錢的機會,」艾葭驀然握起拳頭,用堅定的口吻說:「這裡有無數賺錢的機會,而我正需要賺錢。」

「你想賺很多、很多的錢?」這是他一早就曉得的事,不過今晚他似乎還能多知道一些,那就是艾葭一直不肯公開的隱密心情。

「是的,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讓我可以不必再繼續賺錢的錢,正如同我會在台北一留五年,也是為了往後可以不必再長住台北,」說完以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像不像在玩繞口令,有沒有讓你有聽沒有懂?」

詠浦搖了搖頭。「沒有,我聽懂了。」

「頂多再兩年,只要小角落的生意持續成長,頂多再兩年,也就是我二十五歲時,相信就可以休息了。」

「為什麼?」詠浦當然希望她會說出自己私心盼望的答案,好比像是:因為或許要開始考慮婚姻,或許屆時身旁會有我想與其結婚生子的人。

但是她的回答卻是:「因為夠了。」

「什麼夠了?」

「錢賺夠了。」

詠浦有那麼一剎那的怔然:夠了,賺夠了,錢賺夠了;多麼令人意外的答案。

在這萬丈紅塵,或者該說在這個島上,有多少人會覺得自己「夠了」,尤其是「錢」賺夠了呢?  

「然後……?」

「然後就可以搭上,而不再只是來看的飛機。」

「你要離開台北?」

「當然,」她毫不猶豫的說:「那是我長久以來的小小心願。」

「這裡當真沒有絲毫令你留戀之處?」

「有啊。」

「哦?那是什麼?」

「台北人的荷包,」見詠浦一副撲殺過來的模樣,艾葭立刻又笑又叫:「開玩笑的啦!」

但詠浦已經將她推倒在草地上。「快說實話。」

「台北有你,」她撫著他的臉,溫柔誠摯的說:「自從認識了你以後,台北在我眼中,終於開始有了全新的風貌,我想,那就是愛情的顏色吧。」

「這樣……你仍然捨得離開?」

她仰望著他,自信滿滿的說:「咦,我可以帶走你啊,離開台北,又不一定就得離開你。」

但我的事業重心,卻正好全部集中在這裡啊!詠浦在心中低聲說道,卻苦於無法坦言,遂也翻身躺平,把飛機的尾燈當成星光來賞。

「對,我不會再讓你無緣無故的離開我。」他握住了她的手說。

艾葭聞言笑道:「你跟功一流,誰甩得掉你呀,坦白說,剛剛有好幾次,我都想回頭看看你還有沒有跟著。」

「萬一我真的狠心走掉呢?」

「那……」艾葭沉吟了一下,終於決定據實以告:「只好換我反過去跟你了。」

「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早點停下腳步才是,」他把她的手拉到了唇邊。「說,讓我走了這麼遠的路,你要怎麼賠償我?」

「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誰的故事?」其實他早猜到了答案。

果然艾葭馬上接道:「我的。」並且立刻往下講:「我出生在花蓮,但被我視做故鄉的,卻從來就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花東縱谷裡,生產竹片便當,馳名全國的……」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九章
詠浦翻身坐起,先看看艾葭還在不在床上熟睡,再看看手錶:五點二十三分,怎麼自己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就醒過來了?  

這裡是艾葭小小的斗室,昨晚兩人換了幾趟公車,再找著摩托車,騎回「小角落」時,已近凌晨一點,艾葭說要幫他做做指壓,邀他上樓,豈料這回換她疲累,等他從浴室出來時,她早已和衣睡著了。

於是,詠浦便幫她把被子蓋好,自己則隨便裹著條毯子,躺到地板上去。

本來以為走了那麼久的路,兩腿有些酸疼的自己,必然也會立刻睡著,想不到人躺下去後,頭腦反倒清晰起來,一直迴旋著方才艾葭跟他說的種種。

她七歲喪父,但父親過世時,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因為……。

「我恨他,或者更明確一點的說,應該是我怕他,也或者兩者皆有。他喜歡畫畫,卻生長在困苦的漁家,既乏栽培,又無人賞識,個性自然偏頗,想法隨之扭曲。」

艾葭訴說的口氣平靜,就像在描述一個熟悉的朋友的成長歷程似的,但詠浦明白或許唯有如此,她的情緒才不會失控,才有辦法將「故事」說得完整。

「後來他長大了、成家了、生子了,有了家庭的重擔,卻仍拋不掉他年少的夢想,因此開始把氣出在媽媽的身上。」

根據艾葭的描述,她的父親平時倒也願意出海捕魚,空閒時則帶著廉價的畫具出外去寫生,可是一旦心情不好,或自感懷才不遇,或覺得是家庭拖累了他時,便會動手打妻子,乃至於孩子。

「我是他們的獨生女,卻不是媽媽唯一懷過的孩子,只是後來的弟弟或妹妹,全因他的拳打腳踢,還來不及向這世界報到,便告流產,聽說前後一共三次,到後來,媽媽就算想再為我添個伴,身體也不行了。」

「你剛剛說除了打妻子以外,他還會——!」

「打孩子,沒錯,而我正是他唯一的孩子。」

「艾葭……」詠浦想要阻止她說下去。

她卻似乎完全能夠明白他心情,搖了搖頭表示無妨,「都過去那麼久了,更何況比起媽媽承受的,我受的罪,委實不算什麼。」

她說不算什麼,他卻覺得驚心動魄,甚至不忍卒聽。

「為了訓練我寫好字,五歲開始,他便親自教我學寫字,卻不買橡皮擦給我。」

「為什麼?」

「那樣我就連錯都不能犯,因為我沒有更正的機會。」

「小孩子剛開始學寫字,哪有不寫錯的?」

「所以囉,我就得常常接受懲罰。」

「什麼樣的懲罰?打手心或抽屁股?」

艾葭側過頭來問他。「你小時候做錯事,都被罰吃竹筍炒肉絲?這麼好命?」

「我媽從不打小孩,記憶中,連她大聲說話的樣子,我都沒見過,有一、兩次我頑劣過頭,倒是惹得我爸想教訓我,但馬上有哥哥幫我護著,所以——」觸及艾葭羨慕不已的眼光,詠浦才猛然打住。「哎呀!我們是在講你的故事,瞧我扯到哪裡去了,你先講。」

「聽來你至少還有個挺幸福的童年。」艾葭喟歎道。

詠浦卻立即在心中大叫一聲:慚愧,比起你來,我幸福安樂的,又豈是童年而已。而艾葭之所以會有誤解,還不是因為自己一直遲遲未表明身份的關係。

「不,他懲罰我的方式,並非你剛才提的那兩種,而是捏我的眼皮,錯一個字就捏一下,而且還不是輕輕的捏噢,是用力的扭轉,讓我的眼皮瘀血紅腫,最嚴重的時候,還會連睜都幾乎睜不開。」

詠浦聽得寒毛直豎。「這樣你還說不算什麼?!」

「是不算什麼呀,你曉得我媽媽被打得最嚴重的一次是什麼情形嗎?是在她剛從醫院回來,身子虛到幾乎連站都站不住的時候,他大發雷霆,手邊捉得到什麼,就用什麼往我媽身上扔,最後他捉到一把鐵錘,丟過去正中媽媽的額頭,於是我看到鮮紅色的血猛往上噴的情景,結果我媽人立刻住進了醫院。」

「他為什麼生氣?」注意到在敘述的過程中,艾葭都僅用「他」來稱呼父親,詠浦便也跟著沿用。

「氣我母親沒有保住小孩,」她望著他的眼中,不見一絲波動。「那一次,是我媽最後一次流產,孩子已經五個月大了,是個成形的男孩。」

「艾葭,」詠浦突然無法忍受是自己讓她重提往事的,便說:「我們回去了,好不好?」

「詠浦,如果你連陪我回溯過去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能與我共創未來?」艾葭似笑非笑的反問。

「你願意?」詠浦喜出望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願意?」

「我可不是那種「只在乎曾經擁有」的人,柳詠浦,我看你才是需要好好想清楚的人。」

「我早就上了你的癮了,現在才記得該警告我,不嫌遲了些?」詠浦支起手肘來,俯視她問。

「什麼上了「我」的癮,我又不是苗女,會放蠱。」艾葭嘟起嘴來抗議。

「誰說你不會放蠱,你那種蠱叫做咖啡,是最厲害的一種。」

艾葭被逗得開懷,卻沒忘記繼續她的故事:「那次以後,媽媽就不再勸他、念他、求他,我甚至相信,當時如果沒有我,媽媽一定會想辦法與他同歸於盡;而我呢,我則開始學會詛咒他,每回他出門,我就希望他不要再回來,後來,他酒後騎車,摔進水圳中淹死,果然沒有再回家裡來。」

「你有沒有因此而自責過?」

「沒有,」她堅決的搖了搖頭。「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什麼心理創傷、自我指責等等的專有名詞,我從來都不曾往身上套,或許是因為我們家實在是太窮、太窮了,窮到除了餵飽肚子以外,其餘皆不算大事的地步,使我倖免於那些無聊心理學的研究。從小到大,我就只知道一件事:有病的人是我父親,不是我媽媽,更不是我,世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被另外一個人咒死的事。」

「謝天謝地。」

「是拜貧窮所賜哪。」

「後來呢?」這會見他又慶幸方纔她沒有被他叫停了。

「後來我們搬到日常用度更簡潔的台東去,一部分的原因,大概也是因為媽媽想離開原來那個傷心地的關係吧,但是不管我們有沒有繼續住在那裡,媽媽仍咬緊牙根,把他生前欠下的債,在接下來的五年內,分批還清。」

「而你必然是她堅持下去的最大支柱。」

「互相吧,」艾葭說:「這世上大概沒有多少人,比上國中以前的我,更懂得何謂與某個人「相依為命」的意思。」

為什麼只是國中以前?詠浦在心底問道,卻沒有出聲打斷她。

但艾葭好像能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似的,立即接下去說:「我想現在你應該已經猜得到我刷洗豬舍,所為何來了,當時我也沒有太多的念頭,只想著我多賺一塊錢,媽媽就可以少辛苦一分。」

「然後從四年級開始,我每月多了一筆一千元的零用錢。」

「你多找了一份工作?」詠浦難以置信的問,心想:拜託,你那時還只是個小學生啊,能做多少事?

「沒有,而是接受了家扶中心的幫忙。」

「家扶中心?」

「從你的表情一看即知你對這個機構一無所知,」艾葭笑道:「果然是個幸福的孩子。」

詠浦不服氣的反問她:「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家扶中心的全名是「財團法人中華兒童福利基金會某某縣市家庭扶助中心」,像當年我人在台東,接受幫忙的單位,自然就是「台東家庭扶助中心」。」

「怎麼個幫法?」

「先去登記,然後家扶中心便會幫忙尋找願意認養你的人,像我就由中部一所大學裡的四名研究生選上,他們也都是半工半讀,不願向家裡伸手的學生,所幸研究生本來就有研究金,每個只要湊出一千塊來,還不算太難。」

四個研究生?四個……詠浦開始有些明白今晚看到的那四個男人,可能是誰了。

「每月直接把錢寄給你嗎?」

艾葭搖了搖頭。「為了保護彼此,家扶中心的規定是不准我們私下通信或聯絡,每個月固定一天,我會到家扶中心去領取零用金,以及他們寫給我的信,或因為得知我又有了什麼優異表現,而額外送給我的獎品,而我必須做的,則是回他們一封信,告訴他們我的近況。」

「你有過自尊受損的感覺吧?」詠浦從她緊鎖的眉心中探出端倪。

「是有一點,尤其是在回每個月那封不得不回的信時,受人施捨的感覺便分外明顯,但現在回想起來,倒能夠明白那全是自己在為賦新辭強說愁,或可稱為作繭自縛,畢竟比起其他類似的單位,家扶中心已盡量將二度傷害減到最低了,就以不讓我們曝光一事,即可看出他們的用心。」

「那你是怎麼找到他們四個的?」

詠浦問得輕聲細語,艾葭卻聽得心頭一震兼瞠目結舌。「你……你……你猜到了?」

「對不起,艾葭,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大發脾氣,實在是個渾球。」

聽他這麼自責,艾葭反倒被逗笑開來,一邊說無妨,一邊簡單說明了她如何透過在警界服務的朋友,找到了如今在事業方面已各有一片天的「大哥哥們」。

「你在警界有朋友?」

「怎麼?誰規定女警就不能化妝、打扮的,」艾葭佯裝不滿的白了他一眼。「我當然有一批朋友。」

「為什麼會突然想要找他們?」

「想要告訴他們,為什麼後來我會突然停領那筆零用錢。」

「我想應該有年限,是年限到了嗎?」

艾葭搖了搖頭。「是因為我不好意思再領。」

「怎麼說?」  

「我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到快升上國一那年的暑假,我……」她插入一句話道:「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當時我媽已再嫁一年半,並且已生下一對雙胞胎弟弟,四個月大,可愛得不得了。」

「但你繼父並不喜歡你。」

艾葭遲疑了半晌,接著才用更低的聲音說:「不,那樣說對他並不公平,至少他是真心愛著媽媽,整整耐心追求了她三年,才得到媽媽首肯的,當時,以前……父親欠下的債也已經還得差不多了,我認為媽媽有權追求她的幸福。」

「但是……?」

艾葭笑一笑,不知是在笑他的敏銳,或因為他的體貼而感到窩心。

「但是他對我始終只是客氣,像對待客人一樣的客氣。本來也可以相安無事的,但就在國小快畢業時,鄰居兩個讀國一的小毛頭,竟為了秋天我入學後要當誰的女朋友而爭風吃醋,進而大打出手,小地方嘛,一下子就鬧得街坊鄰居人盡皆知,繼父因而咬定是我先不知檢點,招蜂引蝶,還說他是後父,不能打我,以免招致閒話,結果,我被媽媽用籐條抽了三下手心,被那個曾吃盡家庭暴力苦頭的媽媽抽了三下手心。」

即使時隔多年,她略現起伏的語音仍洩漏了心中的不平和傷痕。

「你沒有辯解嗎?」

「有,」艾葭扭過頭來,望入他的眼眸深處。「有,我講了,而且不只講一次,可是沒有人肯完全的相信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發誓,以後再有類似的情形,我絕對只解釋一次,而如果對方真正愛我、相信我,或許我連這一次的解釋都可以省略。」

「艾葭……」他還真是險遇剃頭,想不到艾葭有如此硬氣的一面。

「我不甘受冤枉,除了一再說我沒有、我沒有之外,小小年紀的我,也實在不曉得該如何辯解,最後我氣不過,乾脆離家出走。」

「不會吧?你跑到哪裡去?」

「能跑到哪裡去?」艾葭笑著反問他。「別忘了當時我才幾歲,就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問火車售票員我能去到多遠,他也真鮮,幫我算了算,然後退給我一些錢,再賣我一張票說:「小妹妹,去池上走一走吧,這些錢還夠你買個當地有名的便當吃一吃。」」

「我好像聽過那個地方,便當盒子是用削薄的竹片做的,既有特色又具環保概念,對不對?」

「對,很多人把它當做名產,搭北迥線回台北時,還會特地買上十幾二十個回來廣送親朋好友呢。」

「怎麼我覺得你似乎有嘲弄之意?」詠浦側頭問她。

「有嗎?」艾葭卻抿著嘴笑,矢口否認:「增進地方財源,我笑什麼?」

詠浦知道她絕不會承認,索性放過這個話題。「你應該很快就被找到了吧。」

「就在我把便當吃光光以後,」艾葭苦笑道:「氣急敗壞的媽媽大概是覺得我簡直匪夷所思,冥頑不堪吧,當下就接受了繼父的建議,把我送到他舅父家中去寄養。」

「他們住在哪裡?」

「就在池上。」  

「那麼巧!」

「應該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舅公是當地國中的校長,他是我繼父的大舅舅,和舅婆感情甚好,唯一的遺憾是結婚多年,膝下猶虛,我正好填補了那個空缺,坦白說,接下來的六年,我才真正體會到何謂圓滿的天倫之樂。」

「你就一直住下去,沒有再回家裡去?」

「家?」艾葭歎道:「那是媽媽的家,卻不一定是我的家。」

「你——」

艾葭立刻打斷詠浦說:「不,別誤會,我不恨她,不恨任何人,我真正恨過或說是怕過的人,早死去多年了,你忘了嗎?我只是愈發認清事實,愈發珍惜、鍾愛自己而已,但是老天爺終究沒有完全放過我。」

詠浦詢問的眼光才瞥過來,嘴都還沒張開,艾葭已經接下去說:「舅公夫婦在我高三快畢業的前夕,因車禍雙雙過世。」

「不!」

「是真的,」她猛然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說:「是真的。」彷彿不是在跟詠浦說,而是在說服自己相信似的。「想試驗我?」她仰頭向天,趁著一班飛機正好掠過,大聲喊道:「沒那麼容易,我不會被擊倒的,你聽見沒有?我不會!不會!」

詠浦心折於這女孩的堅強,隨即跟著起身,從後頭抱住她說:「對,不會,你永遠都不會被擊倒,有我為伴之後,更不會。」

現在俯視她恬靜的睡容,詠浦再度輕聲許諾:「艾葭,我保證,從今以後,你將不再孤獨。」

後來她又告訴詠浦,因為自己離家出走去吃便當,感覺上已經「變壞」了,所以從決定到池上去念國中開始,她便主動向家扶中心表示家裡經濟已經好轉,她可以不必再接受那四位大哥哥的幫忙,如果他們依然有心,就把那一千元轉給比她更需要幫忙的人吧。

就這樣,她離開了台東,搬到了人口更少、面積更小、生活更加單純的池上去,一住便是六年,直到她北上為止。

「你從來沒有再見過令堂及其他的親人?」在回「小角落」的路上,詠浦曾經問她。

「怎麼可能,」艾葭失笑道:「我和繼父及兩個異父弟弟、一個妹妹或許稱不上相親相愛,但終究是一家人,他們偶爾上台北來,我們還是會見面呀,只是我一早便說過,他對我太客氣了,連帶使得我和他們全體相處起來,都像是他們全家人的貴客一樣;」她停頓了片刻,再仰起頭來望著詠浦。「我是個沒有家的人哪。」

「但是你有我。」

「我……」

「噓,今晚你已經說了太多的話,回憶了太多往事,休息一下,嗯?」

輕撫著她柔細的髮絲,詠浦再度回應了她昨夜的問題。「不,不對,艾葭,從今以後,我要你在我的臂彎中做永遠的休息,你的心願,我會一一幫你完成。」

在他俯視下的艾葭驀然咿唔出聲:「詠浦……?」

「我在這兒。」

她半睜開眼睛看他。「你真的在這兒?」

「一步也沒有離開。」

「你完蛋了,柳詠浦,」她往床畔擠來,挨到他頸邊去說:「兩度留宿在我房裡,看你以後還怎麼做人。」

「所以你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艾葭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笑得全身顫抖,笑到整個人無法控制的翻滾下床,與詠浦跌成一堆。

好半天以後,詠浦才拂開她散亂的髮絲,找到她清麗的臉龐說:「你的生日好像快到了?」

「還有一個多月呢,哪裡就快到了。」

「想要怎麼慶祝?」

「多賺幾個錢。」她不假思索便應道。

「賺錢的事,包在我身上,生日那天,我們好好慶祝一下,把馬平、阿咪、司文、你美容沙龍裡的朋友,還有昨晚遭到我誤會的那四位大哥哥統統都請過來,你說好不好?」

「又要慶祝,又包賺錢……」艾葭實在想不出有那種「兩全其美」的法子,直到腦中靈光一閃。「噢,不,不行,就算門票價格訂得再高,也不行。」

「你在說什麼?」

「你不是想跳艷舞給大家看嗎?我說不行,我的男朋友,就算別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依然不行。」

「我的天啊!」詠浦大笑。「你想到哪裡去了?誰說我要當眾寬衣來著?我才沒有那種癖好。」

「可是你說——」

「噓,」詠浦用食指抵住她的雙唇說:「有點耐心,再一個多月你就會知道了嘛。」

是的,再一個多月,在她生日那天,他打算送她一份「大禮」,並把所有的事情都說給她聽。

所有的事情。

「生日快樂!老闆娘!」

一踏進詠浦給她的地址,就聽見震耳欲聾的慶賀祝福聲。

生日快樂她可以理解,因為今天的確是她的生日,但是……老闆娘?誰是老闆娘?

「錢鑽,有了自己的店以後,就不必再四處打工了,生日快樂。」馬平率先過來拍拍她的肩膀,但眼神是複雜的。

「艾葭,生日快樂,哇塞,一家裝潢好的店,這真是我生平所見過最大手筆的禮物,」司文緊接著衝過來說:「早曉得值晚班的是這樣一個凱哥,我還顧白天顧個屁啊!」

「Kelly,真為你感到高興,原來他不是柳太太的男伴,是兒子啊,老天,這麼帥的兒子,即便是丈夫前妻生的,帶出來也風光。」平時一貫沉穩的麗欣,今晚也難得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你們交往的事,主任知道嗎?哎呀!光顧著說這些,都忘了祝你生日快樂了,不過有這麼好的男朋友,你是一定快樂的嘛,是不是?」

前面走來的粉紅身影是誰?詹秀敏!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嗨,壽星,生日快樂,鴻圖大展。小詠本來還一直不給我來呢,我說怎麼可以?你們可是因為我才認識的,他不特地請我吃頓大餐,已經很過分了,居然連你開店兼生日都不讓我來,是不是不要命啦,不怕我到柳叔叔面前告他狀去?」

「你能告我什麼狀?」詠浦在她後頭現身,笑得比平時任何時候都還要好看。「不怕洩了自己當日為何逃婚的底?」

「誰教柳叔生了你們這兩個這麼帥的兒子,連你總經理身旁的助理都跟著英氣逼人,令我情不自禁。」

詠浦搖搖頭道:「又「花轟」了,如果今晚黃亮仁醫生在場,我看你還會不會舊病復發。」

「我當然不會自毀形象。」秀敏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立刻轉向艾葭說:「總而言之,恭喜你,艾葭;對了,記得別對他太好,好不容易讓我們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愛情的柳詠浦深陷情網,自然不能讓他的日子太好遇,你說是不是?」  

「她就像這間店的店名一樣,」詠浦走到艾葭身邊來,攬住了她的肩膀。「是個咖啡精靈,最古靈精怪了,往後我的日子還會像過去一樣平靜嗎?讓他們推蛋糕出來,慶祝會開始了!」

望著那六層高的精緻蛋糕,聽著大家的狂歡聲,握著詠浦塞進她手中的鑰匙,並承受他俯下頭來,輕輕印在頰上的一吻,艾葭只有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誰?」

相愛不懂說再會 第十章
「秦姊姊,早。」

「早,要上學啦?這麼早?」在自己小小的店門前打掃的艾葭招呼道。

「我是值日生嘛。」

「啊,」另一個小朋友擠眉弄眼的,一看即知比頭一個頑皮,果然開口就說:「「愛呷」姊姊。」

艾葭也不甘示弱,馬上回應:「「好吃」弟弟,早餐吃了沒?」

看他吞吞口水的樣子,也曉得就算吃了,還是捨不得放過艾葭店中精緻的點心。

「呃,嗯,這個嘛……還可以再陪林明豪吃一點,你說對不對?林明豪。」

顯然沒有這個打算的林明豪卻瞪大眼睛說:「媽媽說這麼早,秦姊姊的店就算開了,也一定還沒準備好,叫我帶錢等福利社開了,再買塊麵包吃。」

「這樣啊,」他立刻像洩了氣的皮球說:「那……那我們下午放學再過來好了。」

艾葭已經掃完地,拍拍手道:「本來還沒有東西的,但看在你們這麼早上學的份上,姊姊我就變點東西獎勵你們,好不好?」

「好呀,好呀。」等於承認自己已經吃過的那小男孩一邊應著,一邊已迫不及待率先進入艾葭那二十坪大的小店。

看著他們吃著巧克力鬆糕、喝著熱牛奶的滿足模樣,艾葭跟著打從心眼底滿足起來。

她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那樣的情況下離開供她淘金的台北,又會在池上這裡開起完全不賣咖啡的小店,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生日的那天,她跟著大夥兒在「咖啡精靈」中狂歡,甚至比任何一個時候都還要來得更加放鬆,彷彿要將五年來蓄存的玩樂渴望,一次發洩完似的。

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看出她眼底的寂寞與心中的決定。

可惜兼可悲的是,那個人並非詠浦。  

寶用集團的二公子,台灣碧兒的總經理,城內最有價值的單身漢之一,柳詠浦。

而她竟一直把他當成賣身的牛郎,把他當成劉雁田的司機,把他當成「小角落」的工作夥伴。

不,她並不排斥和有錢的人交往,在台灣,誰又是真正的貧無立錐之地呢?

她無法忍受的,是詠浦隱瞞身份背後的動機,和他最後的一擊。

他為什麼要開「咖啡精靈」送給她呢?

詠浦絕對會回答說:「因為我愛你。」是的,這必定是他會給的答案。

但除此之外呢?因為知道她的心願,所以認為這麼做,她會非常開心,會樂於接受,會額首稱慶,對於自己在無意中釣到一個多金的男友,會驚喜交加?

她就是氣這一點,氣詠浦認為她是有價碼的,換句話說,他認為那間「咖啡精靈」可以保住他們的愛情,那跟花一大筆錢包下她,又有什麼不同?

她秦艾葭若想走那條賺錢途徑,又何必等到現在?早五年、三年,憑「十八姑娘一朵花」或「雙十年華」的年輕與貌美,要賺不是更容易嗎?

她就是氣他這一點。

因此隔天她留下「咖啡精靈」的鑰匙,用一個上午的時間辭掉在台北所有的工作,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在下午就搭上了南下的火車。

當這個她生活了五年多的城市從窗外逸去時,艾葭才明白,原來要消弭一個人的行蹤,是件多麼容易的事!

在台灣各地留連了半個月後,她回到了一直被她視為唯一家鄉的池上,並幸運的租到現在的店面兼住家。

這是一楝兩層樓的舊式建築,原來的屋主另蓋了比這大三倍不止的透天厝,兩個月前新屋落成搬過去住以後,這裡就一直空著,在艾葭找上他們談租賃的可能性前不久,他們還一度考慮要打掉它。

現在經過一番徹底的粉刷與整修,這裡已成為艾葭的小王國,和附近居民口中「最時髦」的小店。

她請了兩個當地高中畢業生幫忙,所有的飲料、點心則一手包辦,開張一個多月了,結算下來,居然還有小賺。

當天她就把所得的一半,捐給了台東家庭扶助中心,並答應以後盡量抽出時間來擔任義工,還登記加入了「家友會」,也就是所有曾接受過家扶中心幫助的孩子,如今為了回饋所成立的一個團體。

這就是她奮鬥五年多的目標,是她唯一、單純、小小的心願。

是她表達得不夠清楚嗎?不然為什麼詠浦會認定「咖啡精靈」就是她所需要、所想要的呢?

艾葭覺得她需要時間與空間,好好的思考一下她未來的路與跟詠浦之間的關係。

當然啦,這一切或許都是她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畢竟近三個月來,詠浦都沒有與她聯絡,或許他也在生自己的氣吧,氣她的不識抬舉。

也許她真的是不識抬舉吧,可是艾葭就是無法允許自己「賣身」,即使用了愛情做糖衣包裝,或有一絲這樣的疑慮在,她都無法忍受。

劉雁田和詹秀敏的例子還不足以成為「最佳教材」嗎?

齊大非偶,可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況且賺錢從來都只是她的手段,而非目的啊!

唉,打拚了五年多,最後竟然還是輸給了愛情,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只有詠浦終究是個讓人回想起來,不會後悔曾經努力付出的對象吧。

「謝謝姊姊,我們吃飽了。」兩個小男孩清脆的嗓音把她喚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吃飽了?」她看著一掃而空的杯盤,滿意的說:「那今天也要好好上課、努力的學,快樂的玩喔。」

「嗯。」兩個齊齊點頭,卻也立刻扭捏起來。「但是秦姊姊,我們兩個人身上的錢……」  

「不夠,是不是?」

「那……」林明豪抬起頭來偷看了她一眼。「我先把身上的錢都給您,等放學以後,我再——」

「不用了,我記下來,再跟你們爸爸媽媽結帳就好,上禮拜不就已經這樣做了?」艾葭笑著打斷他道。

「可以嗎?」

「可以,可以,小鬼頭,快快到學校去吧,姊姊要拖地、抹桌子了。」

送走他們以後,開始動手拖地的艾葭發現自己的思緒再度飄回到詠浦身上。

詠浦,我絕非因你是有錢少爺才離開的,你可知道?

「有錢錯了嗎?有錢是種罪惡嗎?你們說,不,」詠浦馬上改變對像問:「你說,崇雨,為什麼你就不嫌詠炫有錢?為什麼錢就不會成為你們之間的障礙?」

「又在藉酒裝瘋了。」詠炫無奈的說。

「什麼藉酒裝瘋,」崇雨另有看法。「你沒聽過台語有一句話說:「酒醉心頭定」,而且我看詠浦根本沒醉,裝瘋倒是有點可能啦。」

「兩個冷血動物,難怪會訂婚,果然是物以類聚。」

「謝謝你的稱讚,那扔下你以後,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冷血」的離開了?」詠炫順勢說。

「不,不行,我還沒有喝夠,崇雨,唯一的、最好的哥哥訂婚,你說我是不是該喝上三天三夜慶祝?」

「對,」崇雨對被未婚夫「拋」進沙發中的未來小叔說:「能娶到我,是柳詠炫三生有幸,也是你們柳家祖上積德,喝三天三夜算什麼?應該喝三個月或三年才對。」

此言一出,不但三天前才辦過兩人正式訂婚宴的詠炫一臉不解的盯住已學成歸國的未婚妻看,連本來大聲嚷嚷的詠浦也立刻閉上嘴,鎖緊眉頭。

「如何?這段話聽起來熟悉,卻出自一個陌生之口吧?詠浦。」

詠炫與她之間的默契真不是蓋的,表情立刻為之一鬆,並隨即走開到詠浦的廚房去找水喝。

「你……見過艾葭?」

「沒有。」

「但是你剛剛的口氣,分明——」他已經快要按捺不住,想起身問個明白。

卻被崇雨全部輕輕推了回去。「我只「再」去過「小角落」,和秦小姐的好朋友馬屁聊了一個晚上。」

「那個傢伙!」詠浦一臉的不以為然。「一問三不知,什麼也不肯說。」

「算了吧,你,」崇雨毫不客氣的指出:「真想知道什麼的話,情報又何須從他處來?」

詠浦別開了臉,倔強的說:「我不曉得自己錯在哪裡,怎麼能夠率先低頭?」

「可見你很清楚她目前可能的落腳處嘛,」崇雨雙手環胸道:「只是拉不下那個臉而已。」

「崇雨,你!我……我不過是——」

「不過是開了家店送給她?」崇雨代他接道:「柳詠浦,曉不曉得你實在讓人有點失望哎,馬平說那一天晚上,是他生平所見艾葭最傷心的一晚,怎麼你這個做人家男朋友的,反而感覺不出來?」

「她說台東家扶中心和其他縣市的家扶中心比較起來,幾乎是最窮的一個,因為不像西部或北部的縣市,有大財團的捐助,每次動輒以千萬、百萬計,往往財團捐一次,就夠他們整年的用度,但台東家扶中心不然,縣府的補助只佔一部分,其他便都得靠社工到處奔波,尋求財源,她說開一家咖啡店,每個月固定從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來幫忙照顧過她的家扶中心,是她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心願,原本她舅公夫婦也想助她一臂之力,所以才會投身股海,卻不料在上回的崩盤中,弄得血本無歸,那也是艾葭後來死也不肯再碰股票的理由。」

詠浦一口氣講到這裡,顯然還意猶未盡,卻又非得停下來喘口氣不可,而崇雨就趁這個空檔鼓掌開口:「不錯嘛,功課做得不錯啊。」

「那我開家店送給她,提早兩年完成她的心願,她有什麼好不開心的?居然就給我搬演「失蹤記」!」

崇雨一聽,話尚未出口,一雙眼睛已然瞪大,熟知未婚妻脾氣的詠炫馬上上前攔住了她,搶先開口道:「詠浦,我想癥結就出在這裡,秦小姐這五年多來,努力工作,拚命賺錢,為的是什麼?是她一個單純的夢想,就像一個為了爬上理想中的高峰,拚命做準備的登山者一樣,而在準備過程當中,她認識了你,原以為你們可以結伴同行,結果呢?你少爺突然僱人用頂轎子將她抬上了山,換做你是她,請問你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我……我也是因為真心愛她,才會這樣做啊!」詠浦覺得自己已經有些明白了。

「有錢沒錯,有錢也不是一種罪惡,我相信今天艾葭的離去,更不單單是因為你有錢,」崇雨更進一步的指出:「而是你給了她一種用錢足以解決一切問題的感覺,詠浦,你那樣做,不是在幫她實現心願,簡直就是在摧毀她的夢想,你明不明白?」

詠浦聞言,渾身一震,彷彿被崇雨當胸槌中一拳,久久難以出聲。

這才叫做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被他的自以為是害慘的,又豈止是艾葭一人?還有他自己,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

「這個愛情白癡好像有點明白了,」詠炫在崇雨的耳邊低語:「你要不要助他一臂之力?」

崇雨斜睨了詠浦一眼,故意刁難道:「他自己也承認猜得到艾葭現在在哪兒,我何必多管閒事?」

「前面都管那麼多了,現在反倒想要袖手旁觀?」詠浦回嘴道:「這樣有始無終,似乎與你的個性不太符合喔。」

「再激我,信不信我就真的不給地址了。」

「不會吧,」詠浦已經起身,並立刻朝詠炫討救兵。「大哥,你——」

詠炫卻連話都不讓他說完。「對不起,這事我不管,誰教你剛才要說我老婆多管「閒」事,你以為她真的很閒呀?若非念在秦小姐跟你的事,極有可能成為「家事」的份上,你才看我老婆有沒有那個閒工夫理你!」  

「是、是、是,賢伉儷為了我的事,真可謂煞費苦心,是我不知好歹,不分黑白,不——」

「免費喝咖啡,喝一輩子,活得愈久,喝得愈久。」崇雨突然冒出話來。

「什麼?」反倒是詠浦不太明瞭。

「是我們幫你唯一的條件啦,喏,拿去。」崇雨展露笑顏,遞給詠浦一張紙條。

「原來早都寫好了,還這樣耍我?」詠浦無可奈何的表示抗議。

「誰教你要如此冥頑不靈,難道不曉得「好女眾家求」,搞不好在這近三個月當中,人家已經找到比你好上千百倍的護花使者了。」

「喂,你是我嫂子吧,老愛這樣嚇我,有沒有搞錯啊?」

「好讓你見識一下何謂女性的團結。」崇雨勾住了詠炫的臂彎,俏皮爽朗的模樣,讓詠炫真是愈看愈滿意。

而這一幕落入詠浦眼中,當然也就加深了他對艾葭的思念與渴慕。

艾葭,這些日子以來,你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無時無刻不在我腦海中盤旋,你其實一直不曾稍離啊,你可知道?

「秦姊,我們走了。」

「秦姊,小心門戶哦。」

艾葭剛好結束結帳的工作,便繞出來,走到門邊送兩位工作夥伴。

「我會的,你們路上也小心,小剛,要照顧好麗美,把女孩子送抵家門,是男孩子最起碼的責任喔。」

「我曉得,」長得黑黑壯壯的小剛踏上腳踏車,並要麗美坐上來。「秦姊,放心啦,我每晚都是先送她回家,自己再回去的。」

這些話他們彼此都不是第一次講了,但最近治安敗壞,即便身在民風淳樸的小城鄉里,艾葭仍覺得萬事小心總沒有錯,畢竟今非昔比,她已成了僱主,對小剛和麗美的安全,她覺得自己有份該負的責任在。

「那就好,再見囉。」

「秦姊,你也早點休息。」小剛踩動踏板。

「明天見!」麗美回頭揚手揮別。

艾葭一直等到看不見他們背影了,才轉身回到店內,說起來這一對小情侶還真幫了她不少忙,最難得的是他們年紀雖小,卻很懂事,而這一點,艾葭認為還只能算是家鄉諸多優點中的一點而已。

或許提早回來,也沒有什麼不對,上天安排任何事,相信都有它的美意在,隨遇而安的道理,難道她還會比一般人懂得少?

再檢查一遍店內水電、窗戶、爐具等各式設備,確定都已安全關妥後,艾葭就準備要拉上店門鎖緊了,卻赫然瞥見左側閃來一個高大的黑影。

想打劫行搶?艾葭心想:那你這回是踢到鐵板了,並立刻捉起門邊座位的一把椅子,毫不猶豫的往他用力砸去——。

「艾——!」來人只來得及叫出一聲,跟著就不支跪倒在地。

「敢搶就不要叫痛,還哎什麼哎?你以為這裡是哪裡?台灣銀行嗎?有手有腳,要錢不會自己去賺嗎?人渣,垃圾,再賞你一板凳,看你——」艾葭愈罵愈起勁,也不曉得自己是真的勇敢,或是在藉此壓抑至此才開始爭相湧現的恐懼。

「艾葭!」那個人的叫聲,終於及時將她手中的椅子「叫停」在半空中。「是我,是我啊!」

「詠……浦?」艾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雖然聽來、看來「應該」是他沒有錯,但詠浦怎麼會突然在這裡出現呢?一時之間,她的腦袋真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是我,艾葭,」他一邊摀住被打中的後腦勺,一邊企圖站起來說:「看來你還真的對我生足了氣,不過……這樣的表達方式,你未免也太狠了一些。」

「詠浦,你……你……」剎那間五味雜陳,令艾葭簡直不知該從何說起,或從何罵起。

但猛然往她撲過來的詠浦卻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頭有點昏,對不起,扶我一下。」

「詠浦,喂,柳詠浦,你振作一點,可千萬不要真的昏過去,至少撐到樓上躺下來後再昏,不然我就把你再摔回地上去,聽到沒有?你聽見了沒有?」

一半重量都掛在艾葭身上的詠浦則暗地做了個鬼臉,再裝做有氣無力的說:「是……是……我盡……盡力,你可別再丟……下我不……不管。」

「狡猾鬼、奸詐鬼、討厭鬼、滑頭鬼、騙人鬼、耍花招鬼!」一口氣罵下來,艾葭猶自臉不紅、氣不喘,看得詠浦目瞪口呆。

「沒事了?頭不昏了?」她原本蹲著檢視他,現在當然想起身離開。「那你可以走了。」

「艾葭,」詠浦扣住她手腕的同時,人也跟著翻身坐起。「我拿錢傷了你的心,你用椅子砸了我的頭,應該可以算是扯平了吧。」

「這樣就算扯平?那我匆匆離開台北少賺的錢,你賠?還有三個月來的相思,你——」

「怎麼不講了?」詠浦終於鬆了口氣,可以不必再那麼緊張了。

「講給你更加得意,我何必?」她理直氣壯的反問他。

詠浦沒有回答她,反而禁不住心底渴望,一把將她拉近,並迅速吻上她微嘟的紅唇。

艾葭才掙扎了一下,立刻熱烈的回吻起他來,並將他推躺回床上去。

「天啊!」好半天之後,詠浦才對著用手掌支高身子,俯視著他的艾葭說:「你這熱情的小東西。」

「不這樣,你哪知道自己錯過什麼,笨蛋、傻瓜、蠢人!」

詠浦先是愕然,繼之放聲大笑,笑到艾葭又差點要惱起來。

「笑什麼嘛,神經病,有毛病,不理你這個大頭病了,我——」她溜下了床墊嗔道。

「別走哇,」詠浦再度坐起來拉住了她。「別走,艾葭,別再走了,好不好?」

「好,」想不到她馬上一口應允。「我不走,而且這裡是我的家、我的店,我當然可以不走,該走的是你,柳詠浦。」

「這麼狠?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個病人。」

「病人?病人!病你個頭啦!」她本來是想兩手叉腰的,但左手還被他扣著,只好單叉一隻右手,也算聊備一格。

「沒錯,你剛剛是打中了我的頭啊,哪,」他低下頭來說:「你摸摸看,雖然沒有流血,但肯定腫起來了。」

艾葭的回應是朝那果然鼓起來的地方,用——力——一——按!

「啊——!」而詠浦也果然立刻哀嚎叫痛。

那副可憐的模樣總算逗樂了艾葭,換她笑得彎下腰來,最後甚至半倒在地板上,幸好磁磚地板她每天都擦,不怕弄髒衣服。

等到發現詠浦一直沒有聲音、沒有行動,覺得奇怪時,艾葭才終於打住笑聲,並抬起頭來看。

「對不起,艾葭,」只見他盤腿正色道:「不管我的出發點是什麼,立意又有多好,我都錯了,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我。」

承受著他充滿乞求的凝視,她還能不心軟嗎?更何況艾葭從來不認為他們會因為這件事而分開,對於這份感情,她向來滿懷信心。

「早知道你會來認錯。」她露出笑容,同時卻也覺得鼻子隱隱發酸。

詠浦見到她感動的淚水了,卻故意不去點破她。「是,錯都在我身上,往後我打算每年固定捐一筆款項給家扶中心,但得出自「咖啡精靈」,你願意回來幫我的忙嗎?」

「你打算捐多少?」艾葭隨即睜大眼睛問:「五百萬?一千萬?」

「你當我在開銀行、印鈔票啊?這樣好了,無論賺多賺少,我都捐出每年盈利的一半出來,你覺得如何?」

艾葭挑高右眉,盯住他看了半晌,而詠浦非但不覺得莫名其妙,還特意擺正姿勢說:「你在看我的新髮型嗎?沒關係,你還可以再看久一點,人家說理個頭要呆三天,今天剛好是第四天,所以我就迫不及待的衝下來了。」

「我的頭髮長長,」艾葭摸摸自己快長到肩膀的發尾,再輕拂過他的平頭髮尖。

「你的反而剪短了。」

「這樣才「適配」啊。」詠浦再提:「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台北?」

艾葭卻答非所問:「你找過馬平,」所以知道提出捐一半所得的條件,可以打動她。「這裡的地址是他給你的。」

詠浦似乎猜得到她想了些什麼,便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個條件可能可以說動你,但地址卻是崇雨向馬平要來的。」

「他們訂婚了,對不對?」現在艾葭當然已經曉得康崇雨和柳詠炫是誰。

「對,他們都很幫你;不過就算沒地址,我一樣找得到你的店。」

「哦?你有那麼聰明?」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會直接把店名取為「你愛吃、我要錢」。」

「好玩嘛,」艾葭微笑道:「所以你覺得用「賺錢」為餌,我一定會上鉤?」

「沒有,」詠浦把她拉進了懷中。「馬平另外還告訴了我一件事,說你很喜歡的一位小說人物曾經說她要有很多、很多的錢,也要有健康的身體,但後來他才曉得,其實在那兩樣東西之前,書中人物還曾經說:「我想要愛情。」艾葭,在你生日那一天,你也曾經問我是什麼人,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

「外在的頭街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我只是一個深愛著你,已視你為自己生活一部分的人。」

「詠浦……」艾葭悸動不已,偏又忍不住想逗他道:「這不是為了想誘我回台北去,才施展的美男計吧?」

「如果我說是呢?」不料詠浦卻一樣頑皮的說:「至少以後每個月一半待在台北陪我,留一半給這裡就好?」

「可以考慮喔。」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已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

「你答應了?」詠浦終於露出開朗的笑容。

「那要看你這位美男子的功力如何了。」她忍住笑意,用明亮的雙眸瞅著他說。

「看來我今晚又得在你這裡過夜了,」他企圖表現無奈,可是那兩片唇已經彷若自有主張般,貼到她的唇角去。「怎麼辦?」

艾葭反手抱緊了他,既羞澀又大膽的表示:「我會負責任的,你覺得如何?」

詠浦笑著覆上了她令他念極、愛極的紅唇,配合她道:「那我就賴定你了。」

在憑借親吻傳達濃情蜜意的此刻,先前的時空阻隔彷彿立即消散無蹤,不過這也難怪,因為真正相愛的兩顆心,從來就不懂得說再會啊!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