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十部_千古塵灰

第十部 千古塵灰

作者:蘇逸平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一章蜮獅族之女青衫

千百年來,在晉國的北方,最沙漠蠻荒的地帶,有一個可怕的傳說。

傳說中,在那兒的某個沙漠,住著一群極為殘暴可怕的妖魔種族:蜮獅。

在這個妖族之中,女性的妖魔比男妖更為可怕。

這個沙漠,後來被外國商旅稱為「斷腸沙漠」,但是晉國人都將這此地稱之為「蜮獅之女」。

聽說如果在這兒遇上了蜮獅族的妖魔,他們不只會將受害者吃掉,而且受害者一時不會立刻死亡,還得眼睜睜看著妖魔在眼前津津有味地吃著你的肚腸。

斷腸,指的不是「秋風夜雨入斷腸」的淒美意境。

在那兒,斷腸就是斷腸,和詩意一點點關連也沒有。

肝腸寸斷,狼吞入腹。

然而,這樣的遭遇卻還是好的,因為如果遇上的是蜮獅族的男人,把你吞吃乾淨也就算了,但是如果遇上的是蜮獅族的女人,聽說下場會更慘。

比「被人活活吃掉」的遭遇,是什麼樣的可怕情景?

就因為蜮獅族的女子太過可怖,所以晉國人乾脆就把這片死亡沙漠叫做「蜮獅之女」。

狐偃等人都清楚的記得,小時候孩子們啼哭不止的時候,只要大人說聲「蜮獅女來了!」,便是最愛哭的小孩也會嚇得登時停止哭聲。

現在,夷羊九身處之地,便是晉國最可怕的這個地帶。

便在片刻之前,他剛剛從最可怕的元神「蚍蛇句芒」的肚腹中逃了出來。

但是現在,在他眼前出現的,卻是斷腸沙漠中,晉國人聞之色變的「蜮獅之女」!

他仰望著那俊美少女殘酷又絕美的面容,不曉得為什麼,心中突然憶及一個久遠前的記憶。

這蜮獅之族的傳說,原來他是聽過的!

在他的曾祖羊舌野的記載中,近百年前在羊舌野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聽人說過這種蜮獅族類的傳說。

風沙遍地的黃土沙漠,激烈的沙上漩渦,哀聲震天、血肉橫飛的慘烈畫面。最後,剩下來的只有沙面上的鮮血和殘肢。

整個空間,像是充滿了妖魔一般,風聲、飛砂走石,再加上蜮獅少女冷如寒冰的眼神。身處在大岩石上的一眾人等,全部都是從「蚍蛇句芒」的腹中逃出來的倖存者,其中又有不少晉國人,他們從小便聽著這可怕的妖魔傳說長大,對於這類奇異種族的畏懼已經根深蒂固。看著這狂風沙中,蜮獅女孩巍巍俯視的可怕景象,幾個膽子小的居然便這樣嚇暈了過去。

夷羊九當然也害怕,但是因為這蜮獅的傳說在他的心中並不是那麼根深蒂固,因此他除了有些戒懼之外,還有餘裕細看那少女的形貌。

只見她身上穿著極為昂貴的絲袍,但是卻只是隨隨便便斜披在身上,不曉得為什麼,那絲袍從肩上全數撕掉,是以露出了她光潔的肩頭和臂膀。

她的容貌雖然俊美,但是額際,頸項上卻都有著似花紋似刺青的圖案。

還有,她的嘴角殘酷地留著一抹血污,不曉得為什麼,卻沒有將那血污拭去。

除此之外,她還是個年紀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稚齡少女。

如果不是在這樣詭異的情狀下出現,光看她的容貌,其實便活脫是個絕世的年輕美人。

然而如果看清楚她身後的那個巨大元神,只怕就不會有人認為她是個尋常女孩了。

在蜮獅少女的身後,此刻猙獰地挺立一個如屋舍大小的昆蟲元神,色作淡青,在風沙中映出妖邪的光澤。

在昆蟲中,有一種叫做蟻獅,曾往沙中做出漩渦狀的碗狀陷阱,過往昆蟲一旦陷入這個「沙碗」之中,當然便難逃被捲至底部吞食的命運。

那巨大的昆蟲元神,有著強健的一雙顎剪,在光影中不住開合,令人不寒而慄。

少女的眼神森冷如刀。四周圍的氣氛也肅殺駭人。

明知道接下來的任一個時刻,這個讓晉人聞之喪膽的著名妖魔將會發動攻擊,但是夷羊九卻是個膽氣極大,又不肯認輸的硬骨之人,此刻和少女的眼神對望,雖然她的眼光駭人,但是這衛國的紅髮男子「要命的小九」卻一點也不肯認輸,也目不轉睛地回瞪於她。

甚至,瞪得起勁了,還對那蜮獅少女嘻嘻一笑。

笑容一出,連夷羊九自己也嚇了一跳。

莫非是剛剛從蚍蛇的腹中出來,嚇得有點傻了?

否則怎會對這個可怕的傳說妖魔做這種面對小女孩的無聊動作?

看見夷羊九的奇異態度,那少女一怔,臉上的寒霜卻陡地消失了一下。

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彷彿還有點嫣然的小女兒神情。

但是那真的只是一下,眨眼即逝,連和她目不轉睛的夷羊九也沒能察覺出來。

然後,她在沙塵中緩緩的站起身來,身處的沙丘卻慢慢陷入地下,形成了極大的沙中漩渦。

人影在沙塵中緩緩掩沒。而那只巨大的蟻獅元神也一個翻身,像是深海中的巨鯨一般,把沙漠當成海洋,「刷」的一聲長響,潛入沙中。

而後,一切風平浪靜,沒有了飛沙,也沒有了狂風。

天空逐漸明朗,四周又恢復了原先的尋常沙漠模樣。

看見蜮獅少女遠去,夷羊九這才整個人癱軟下來,幾乎就要站立不住。

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只是有時這偏執的意氣居然也有用處,方才夷羊九便是以「反正要殺就請自便」的心理面對蜮獅少女,現在看見她已然遠走,才發現背上早已是一大片冷汗。

蜮獅既去,這晉國北部的區域當然便是狐偃等人最熟悉的地盤了,幾個晉國家臣除了「燃焰」趙叔鹽殞難之外,其餘眾人都沒受什麼重傷,這幾個人都是晉國公子重耳手下一等一的幹練之人,不多久便已經在附近找到人家,安排了車馬,一行人便緩緩進入晉國。

夷羊九在那大石巖上,與斐影子司合力將「蚍蛇句芒」的木嬰元神取出,仔細的收存起來,原先他還在擔心當初桑羊歇銀過世之前並沒有教他如何採集元嬰,卻沒有想到誤打誤撞在「蚍蛇」的腹中找到斐影子司。

而在易牙等人方面,易牙雖然在蚍蛇腹中被肉須刺開了幾個傷口,但是因為夷羊九救得快,是以受的都只是皮肉之傷,倒是開方因為在蚍蛇腹中待的時間較長,也不曉得遭遇了什麼怪事,眾人將他身上的透明繭皮拉開,卻始終沒能將他叫醒。

所幸開方的呼吸仍然平穩,晉國群臣中的介子推精通醫理,說他只是中了昏迷之毒,只要好好調養,幾日後便會醒來。

經此一役,夷羊九終於好生辛苦地再取得了一個元嬰,想起這次戰役的凶險,也不禁咋舌。

但是,接下來還要再找火水兩個元嬰,想起將要面對的艱險和考驗,倔強堅定如他,也不禁有些茫然起來。

根據桑羊歇銀所說,火嬰名叫「祝融」,位於晉、戎狄之間。

而眼前這群人,便是晉國最出色的豪傑。

在這場冒險之中,晉國眾人對夷羊九幾個的能力也極為推崇,特別是斐影子同通曉元神的神秘特性,將眾人救了出來,更是令魏牟等人佩服不已,那力大的魏牟更是堅持要全程揹著斐影子司,說也許這樣能夠沾一點他的聰明博學之氣。

狐偃問了夷羊九幾句,知道夷羊九還想要找到火屬元嬰「祝融」,便邀他一同進入晉國,請公子重耳幫他打探火嬰的下落。

以晉國王子的身份,要查起火嬰的下落當然要容易許多,因此夷羊九和斐影子司商議之後,便答應和眾豪傑一起進入晉國。

走在半途,狐偃向路人問了問時日,才知道「蚍蛇句芒」腹中的時日和外邊的世界不同,幾個人感覺上只在蚍蛇腹中過了二三日,但是在外邊的世界卻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

這對夷羊九來說是極為不利的消息,因為這也就是說,距離他救回紀瀛初的半年之期已經剩下不到三個月。

看著他恍然若失的背影,斐影子司若有所思,有一刻彷彿想要對他說什麼,但是沉吟半晌後還是長歎一聲,什麼話也沒有講。

晉國,位於中原要衝地位,姬姓,開國始祖是周成王之弟叔虞。

整個春秋戰國時代,晉國都是古代中國大地上最重要的封國之一,國土極大極廣,比起西方的秦國,東方的齊國都要更勝一籌。

到了戰國末期,晉國一分為三,分成了趙、魏、韓三個國家,在戰國七雄之中,晉國的分支便佔了三個,一個國家分成三份之後還能和其它頂級強國分庭抗禮,由此可見晉國之大,國勢之強。

東周時代,晉國的首都位於絳邑之城,也是當代的名城之一。

只是,當狐偃等人回到絳邑的時候,這個大城卻已成了一座充滿恐怖氣息的肅殺之地。

因為早在他們之前一個月,驪蠻之族的女孩驪姬已經來到晉國。

就這一個月的時間,她便已經釀出足以動搖晉國的滔天大禍。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二章那俊雅高潔的絕世少年

狐偃一行人回到絳邑,遠遠地,便看見了那沖天而起的濃煙。

這頭顱奇大的晉國智士見識卓越,一看見這濃煙,微一沉吟,便知道城中必然有巨變。

因為此刻晉獻公人在城中,而且他的三名最出色兒子重耳、夷吾,還有世子申生都在城內,晉獻公父子等人的權利極大,城中也沒有足夠實力搞叛變的臣子,城外更是不見外敵。

晉城之中向來井然有秩,戒備森嚴,對城內的安全最是重視,現下冒出了這樣的濃煙,一定是發生了極大的變故。

這樣縝密的思考在狐偃的腦中只是一閃,他便立刻下了判斷。

「城中公子有難!」他大聲叫道:「大家快點回去!」

一時之間,人、車、馬如疾風一般加快速度,往絳邑便奔。

跑到城下,只看見城門緊密,平日熱鬧來往的城民早已消聲匿跡。狐偃駕著輕車一馬當先奔到城前,卻從城牆上沒頭沒腦地「刷刷刷」射下三箭。

狐偃的馬兒一驚,便長聲狂嘶起來,狐偃一邊手忙腳亂地拉住馬繩,一邊抬頭看去,這一看,便忍不住開口大罵起來。

「你這死寺人勃題!沒看見是我嗎?快開門!」

那沒頭沒腦放箭之人是個寺人太監,名字叫做勃題,是另一名世子姬夷吾的家臣,平素因為頗有勇力,相當得到姬夷吾的重用。

此刻他看清楚了來人便是狐偃,聽見狐偃在城下破口大罵,連忙大聲叫道:「對不住!對不住!勃題真的沒看見是狐大夫……」

他的口氣雖然恭謹,卻仍然沒有開城門的意思。

狐偃等了一會,還是不見城門打開,便又在城下破口大罵,勃題聽見他罵得生氣,卻又不能和這位晉國幾位公子的娘舅吵架,只得搔搔頭道:「不是小的不開城門,實在是國君有命,要我鎮守在這兒,不准閒雜人等進來。」

便在此時,他的後來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語聲惶急。

「你瞎了眼是嗎?連狐舅也是閒雜人等嗎?出了這樣的大事,看見狐舅回來了還不開門!」

狐偃聞聲不禁大喜,知道這出聲之人便是重耳的另一重臣趙衰,聽見他的聲音,勃題也就只好步下城牆將大門打開。

城門一開,狐偃也懶得和他計較,一行人急行奔入城中,迎面而來的便是趙衰。

「狐舅啊狐舅!」趙衰滿頭大汗,神情惶急非常,「你總算平安回來了,公子正在傷腦筋哪!快請回去商討大事!」

狐偃將他一把扶上車來,一轉頭,車馬便向公子重耳的府第奔了過去。

「出了什麼大事了?」狐偃皺眉道:「是有大臣叛變嗎?」

趙衰喘氣不止,說出來的話卻讓狐偃嚇一大跳。

「不是不是!是比那還糟上十倍的事。國君新娶回來的那個驪姬,那個蠻族的女人,誣賴世子申生意圖強暴於她,主公已經相信,現在已經派人去攻世子府第了……」

「世子?強暴?」狐偃大驚,「國君莫非是失心瘋了嗎?世子怎會做那樣的事?」

「失心瘋?」趙衰憤憤地道:「便是主公失心瘋了,甚至是那賤女人失心瘋了,世子清雅高潔,又怎會做這等無恥之事?還不都是那蠻子女人一手編造出來的?」

狐偃再略一詢問,趙衰一邊看著飛馳而過的街道,一邊氣急敗壞地敘述事情的經過,沒聽幾句,狐偃便已然知道原委。

真正知道原委之後,整個心便開始下沉。

原來當日狐偃和夷羊九等人在衛城的「龍場」被蚍蛇句芒吞沒後,公子重耳並沒有因為這群重要家臣的變故耽擱行程,而是照原定路程護送驪姬回晉國與晉獻公成婚。

但是這蠻族之女年輕風流,晉獻公雖然貴為一國之主,卻已是個老邁男人,驪姬本是個擁有「巫山」元神的女子,有著極強的性慾,但是公宮之中除了寺人太監和宮女之外,便只有晉獻公一個男人。晉獻公只和她燕好幾日便已經元氣大傷,非得休息一陣。枕席邊沒有男人相伴,這樣的無聊日子過了沒幾天,她的眼光便被一個高雅貴重的身影吸引。

那一日世子申生進宮面見獻公,驪姬見他俊美英挺,又是個年方二十許的青年,一見面使動了色心,藉故在宮中與申生找個機會說話,便直言要與申生相好。

但是這晉世子申生卻是個高風亮節的君子,自然絕不可能答應,驪姬百般挑逗,最後申生只得倉皇而退。

這蠻族之女雖然慾望極強,卻也是個聰明的女子,她知道此番挑逗不成,如果申生向獻公告狀,自己只怕會有極大麻煩,於是便向獻公哭訴,說申生對地無禮。

但是獻公對這世子的個性卻是極為瞭解,雖然驪姬百般哭訴,他卻不信申生會做此等敗德之事。

驪姬此舉失敗之後,對獻公更是慇勤承歡,將這個老國君哄得昏頭轉向,不數日後,驪姬又在宮中安排了個毒計。她打聽得知世子進宮面見獻公的時刻,預先在髮際塗上蜂蜜,引來蜜蜂,在花園中假意揮趕,並且向經過的申生呼救,要他前來撲走蜜蜂。

另一方面,她早已安排獻公在此一時刻也經過花園,便親眼目睹世子申生在驪姬髮際揮舞觸摸的假象。

但只是如此,仍然無法讓獻公對申生做出處分的舉動,於是驪姬又假意要申生準備獻公要吃的點心,能在點心中下毒,在獻公吃下肚之前刻意點破,讓獻公誤以為申生要下藥毒死親父。

在短短一個月的期間,這個來自蠻族的女子像是最鍥而不捨的獵人一般,執意要將這個東周最大國家搞得烏煙瘴氣,然而,一個國家的氣數若是注定要有劫數,便是最英明的國君也會聽信最無稽的謊言,一頭栽下去。

更何況晉獻公並不是什麼有德之君,對這個充滿活力的美貌蠻族妻子,他是既愛且寵,宮廷中的枕榻之言,是天底下穿透力最強的言語,軟玉溫香之際,便是要人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殺了都沒關係。

毒害事件縱使疑雲重重,但是到了此刻,獻公已對申生圖謀不軌一事深信不疑,決意要除去他的世子之職,將他處死。

狐偃等人回到絳邑的時候,便是晉獻公派出大軍圍住世子申生府第之時。

狐偃一行人和趙衰快馬加鞭,轉眼便已經到了世子重耳府第。夷羊九和易牙等人混在晉國群雄隊伍裡,也一齊進入這位以賢能聞名眾封國的晉國公子府第。

到了大廳,只見幾個晉國家臣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居中一個年輕貴族,神色凝重,卻在人群中極為顯眼,讓人一眼就先看見他。

狐偃快步過去,和那年輕貴族低聲說了幾句話,又指指夷羊九等人,那公子微一點頭,狐偃大喜,便招手要夷羊九等人過去。

「這位便是我家公子重耳,」狐偃笑道:「是國君的兒子,世子申生的兄弟。」

夷羊九仔細看看這個名聞已久的晉國公子,看見他面色白淨,形貌威嚴,但是最引人注意的,卻是那雙奇特的眼睛。

公子重耳的眼睛彷彿有著奇異的吸引之力,會讓人不自覺地盯著不放,而那瞳仁更是奇特,常人的眼瞳當然是一邊一個,但是他每隻眼睛裡卻都有著兩個瞳仁,看起來又神秘,又帶著無窮的魔力。

此刻他微一頷首,知道夷羊九等人也是奇才異能之士,他本就對結交豪傑極有興趣,對待這些奇人也是禮遇非常。

但是眼前最急迫之事,當然便是解決世子申生的危難,晉國權柄最大的國君之子,除了世子申生、公子重耳之外,還有另一位公子夷吾,但是這夷吾卻是個自私膽小之輩,此刻明知申生有變,重耳命人請他前來商議,這公子夷吾卻託言有疾,不肯前來。

說起驪姬構陷申生之事,眾豪傑更是義憤填膺,那脾氣暴烈的魏牟氣得哇哇大叫,眾人正商議間,又有探子來報,說晉獻公軍隊已經圍住申生府第,準備攻入。

聽見這樣的消息,重耳臉色一變,當下便率領幾名擁有元神能力的家臣前往,夷羊九等人也在狐偃的請求下一同前去。

公子重耳府中和申生府第間有地道相通,否則此刻世子府已被大軍圍住,任何人也無法進入。一行人越過地道,來到申生府中,卻只看見申生的家臣在府第中焦急如焚,像熱鍋螞蟻一般地團團轉。

看見公子重耳驟然出現,這些人像是黑夜中見著了明燈,大喜過望,七嘴八舌地圍過來,重耳等人才知道申生已經不見人影,卻不知道人到了什麼地方去。

公子重耳面露憂色,走上高台向府第前方眺望,看見大軍一片黑壓壓地,已將申生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看,唯今之計只能先帶走世子了,先將人救走再來打算。」

晉國一名大臣原款這時哭喪著臉道:「我等也是這樣想法,但也要先找到世子啊……」

眾人正在沒辦法處,府外的大軍開始鼓噪起來,為首前來逮捕申生的是晉獻公的一名讒臣,名叫梁五,此刻他在人群中尖聲大叫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父要見子,世子又奈何閉門不見,莫非果真心中有愧嗎?」

一聽他如此說法,晉國群豪都是大怒,公子重耳雖然持重,但是他與申生向來友愛,此時被這臣下如此無禮地折辱,登時氣沖牛斗,從身邊一名軍士手上搶過弓箭,便「刷刷刷」往梁五處射出三箭。

總算他志不在取這佞臣的性命,梁五大驚之下,飛身躲過,那三箭「噗噗噗」的射入地裡,卻沒有傷到他分毫。

圍住世子府的大軍看見公子重耳突地現身,驚愕之下便開始鼓噪起來,有人知道重耳之賢,便交頭私語起來,有人則是叫得更是激烈,生怕被人認定對獻公不夠效忠。

那梁五驚魂甫定,正在不知所措之際,身旁一群軍士卻又大聲鼓噪起來。

眾人順著鼓噪聲轉過頭去,人群中卻是另一波更大聲的驚叫,一時間,整個世子府前紛亂不已。

原來,在世子府的另一處高台上,只見世子申生一身白衣,神色雍容地站在那兒。

申生在晉國人的心目中,是個出塵高雅的貴胄君子,廣受國人的尊敬,此刻見他如神仙中人站在高台之上,衣袂獵獵。白衣勝雪,眾人心中不禁萌生崇敬之意,那鼓噪之聲也就逐次止息下來。

公子重耳遠遠看見申生站在高台上,隔著軍士隊伍,便在上空大聲叫道:「世子世子,宮中置毒的事情,擺明是要構陷於你,我和眾人與你一起,向父親解釋便是,我晉國群臣難道全數是奸詐不明是非的小人嗎?你快過來,一切有我為你出力!」

申生站在高台之上,遠遠看見這個與自己相善的異母兄弟,淡淡一笑。

「重耳重耳,你這麼聰明,難道還看不透嗎?如果父親不聽我的解釋,我的罪名不就更加嚴重了嗎?如果有幸,父親聽了我的解釋,那驪姬卻是數罪並發,也許父親不加罪,但即使將她殺死,父親也一定傷心。如此一來,我還是自求一死,一切便可以解決。」

重耳對這位世子的個性極為瞭解,聽見他這樣說,心知大大不妙,於是惶急大叫:「萬萬不可!如果你不願前去父親處解釋,也可出亡他國,等待日後再回來釐清冤枉啊!」

申生淒然地笑道:「重耳,我們這個國家,需要你遠比需要我多,是以我走後你要多加保重……」

說著說著,他二人的對話過程中,滿山遍野的軍士卻無人敢出聲說話,在眾人的靜默中,申生不再說話,只是幽幽地唱著一首歌。

「仁愛的人,不怪罪君主,有智慧的人,不被同樣的困擾所惑,而真正大勇之人哪……不會懼怕死亡,也不會逃避死亡……」

在他幽幽的歌聲中,眾人眼睛都像是要突出來一般,眼睜睜地看見一襲白衣在高台之中隨風飄曳,世子申生氣定神閒,脖子上束著一道長索,縱身一躍,便在眾人的失聲驚呼中跳下高台。

下墜之勢,迅如流星,長索轉眼而盡,世子一身白衣的身影,便像是脆弱的娃娃一般,在空中猛然一頓,下墜之勢瞬時而止,申生頓時氣絕,整個身體便悠悠地蕩在半空之中。

看見這突來的變故,在世子府中的晉國群臣放聲大哭,聲音遠遠傳了出去,公子重耳臉色鐵青,他雖然早知道申生有必死之心,但是眼睜睜看著這個賢明和善的兄弟死在眼前,卻仍然傷心萬分。

這時候,圍住世子府的軍士們也覺得索然無味,原先高昂的情緒無影無蹤,眼見世子死得如此絕決義烈,人人心中都極不是滋味。

重耳的眼神中帶著淚光,森然地從高台上俯看逐漸散去的隊伍,有人不經心抬起頭來,看見他冰冷的眼神都嚇了一跳,重耳的眼光中帶著極深重的怨毒,彷彿要將眼前這些軍士的面容全數記得清楚,有不經意和他目光相接的,都是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來,生怕被這位晉國公子記住面貌。

大軍散去之後,公子重耳的家臣們前往解下申生的屍身,在高台下祭拜痛哭,便由魏牟揹著屍體,一行人哀傷地走回重耳府第。

在重耳府中,申生的屍身便暫時安置在大堂之上,此時重耳的眾家大臣狐偃、趙衰、魏牟、顛頡、介子推等人都群聚一堂,不一會兒連世子的門人也悲憤地前來商議,說起驪姬的讒害,晉獻公的昏庸,眾人都是氣憤不已。

過了午後,那擁有「順風耳」元神的顛頡卻突地臉色大變,眼神不定地傾聽一會,大聲叫道:「不好!大大的不好!」他的耳朵朝向虛無之處,臉上卻一下子變得煞白,「宮中有變!」

公子重耳眼睛神光一閃,望向手下的第一智士狐偃,而狐偃卻是沮喪地搖搖頭。

「不行了,最糟糕的態勢終於發生了!」

便在此時,從大門口驚惶萬分地奔進一人,看看卻是狐偃的弟弟狐毛。

打從變故發生之際,重耳便派了狐毛前去宮中打探消息,此刻他張皇地奔了進來,一身大汗,喘息已極。

「主……主公,他……他……」狐毛氣喘未定,急忙說道:「主公聽了驪姬和『二五』的讒言,深信兩位餘下的公子會挾怨為世子復仇,已經點撥大軍,要緝拿二位公子,公子夷吾已經得到消息,亡命出城了!」

聽了這樣的噩耗,重耳嘿然而笑,臉上卻是悲怒不定,神情至為複雜。

「好!好!」他連說了幾個好字,彷彿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感歎什麼,「連我們也不放過了……」

那狐偃卻是個一等一的沉穩將才,只見他毫不耽擱,當下便對眾臣高聲說道:「事已至此,已經無可挽回,世子申生雖然身死,但是主公卻是不會罷休,」他說著說著,便向重耳躬身說道:「唯今之計,只有逃亡他國,他日再回來徐圖大業!」

晉國的公子重耳此時臉色沉重,微一沉吟,便大步走向府第大門,他的步履如飛,一轉眼便已走出門去。

餘下的晉國眾臣也不再遲疑,紛紛奪門而出,世子申生的屍身仍然讓魏牟揹著,一行人便從側門逃了出去。

此時,從遠方已經可以隱隱聽見軍士的吶喊追擊之聲。

在慌亂中,狐偃快步走到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的身旁,微帶歉意地說道:「真是萬分的對不住,本以為可以引見你們和公子相會,卻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內亂,現在你們也被我們連累了,主公不會放過你們,只好與公子一起逃了。」

夷羊九點點頭,慨然說道:「沒關係,你們是我們的好友,朋友之間本就應該相互諒解。」

狐偃大喜,激動地騰出手來,握住夷羊九的大手。

「夷羊兄弟果然是人間豪傑,不枉我狐偃和你知心交往,」他的聲音堅定,眼神像是燃燒著熊熊的烈焰。「他日我們若能助得公子復國,必將……」

他話還未說完,卻猛然聽見一聲大喊,在隊伍前方的魏牟怒聲吼叫,卻從側邊巷道湧出大批來追捕的軍隊。

這軍隊來得突然,重耳一行人登時便被衝散,但是晉國家臣都是能力高強之士,縱使被大隊軍士圍住,但是左砍右衝,卻還是讓他們衝出了重圍。

但是,這樣一來隊伍便已散去,眾人便在絡邑之中紛亂地逃竄。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三章吃人從不留骨頭

在混亂中,夷羊九和易牙等人也失散了,與他一起的卻是狐偃和介子推等人,一行人在絳邑中且戰且退,且逃且走,到得北城時,看見北城的城門開了一縫,卻是北城守門人壺叔感佩公子重耳之賢,開了個縫便於讓他逃了出去,自己也跟著重耳逃往他國。

狐偃和夷羊九等人遠遠看見城門開了一縫,狂奔大叫向城門處奔去。

「且住!且住啊!」

便在此時,從側方湧出一支軍隊,阻在夷羊九等人和城門的中間,看見這支軍隊出現,狐偃一顆心便直往下沉。因為這支軍隊無聲無息出現,人數卻是極多,至少也有上千人,此刻圍成了人牆,縱使他和夷羊九、介子推的元神能力再強,也無法對抗這樣多的敵手。

只見隊伍之中,緩緩踱出了一個容色森然的老將軍,看見他的臉,狐偃更知今日已無幸理。

那老將軍名叫裡克,是晉國當朝重臣之一,但是平素卻和狐偃的父親狐突不和,兩人是涇渭極為分明的政敵。眼前落入了此人手中,狐偃更是絕望到了極點。

那老人裡克冷冷地騎在馬上,眼神冰冷地環視了這幾個年輕晉臣一眼,突然大聲說道:「胡鬧!這裡沒有人!到別的地方搜去!」

他所帶領的軍隊是自己的親信,當下毫不猶疑便快步行進,讓出了逃出北城的通路。

狐偃驚疑不定地望向這名對他狐家極不友善的老臣,卻看見裡克瞪了他一眼,臉卻朝向虛無之處,大聲說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晉國,為了重耳!他日讓我見著了你,你狐家還是我的仇人,我還是照樣要你的小命!」

狐偃臉上表情極為複雜,突然之間,他箭步向前,便在裡克身前叩頭為禮,額頭碰在地上,砰砰作響。

裡克臉上突然現出溫和的神色,但那神色卻只是一眨即逝,只聽見他大聲說道:「我什麼人都沒看見!你要死要活,都與我無關。只盼日後國家復興,你要多加十倍力氣!」說著說著,竟不回頭,一拍馬便快步而去。

狐偃不再遲疑,便和夷羊九等人奔出北城。那北城是晉國的邊境之地,向北而行便是戎狄的國度,狐偃想起重耳的母親就是狄國的公主,料想此番巨變之後,公子重耳投靠狄國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一行人腳下迅速,便往北方邊境而去,那晉國和戎狄交界之處地屬蠻荒,一片黃沙遠遠地望不著天也看不到邊際,幾個人奔行不久,卻聽見身後兵馬聲音雜沓震天,一回頭,卻看見一支晉國軍隊從後方追殺而來。

這支軍隊卻和老臣裡克的親軍不同,遠遠便感受得到那股瘋狂的殺伐氣息,而且人數要多上許多,幾有數千人之眾。

狐偃臉色一沉,遠遠望去,便「啐」了一聲,又是生氣,又是不屑。

「又是『二五』這兩個小人!」

早在申生遇害之時,夷羊九便聽過「二五」這個名字,但是卻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二五?」他笑笑道。「好奇怪的名字。」

「二五不是一個名字,是兩個人,」狐偃搖搖頭說道。「其中一個你見過的,便是在世子府第前帶兵前來的梁五,另一人叫做東關五,都是主公面前的讒臣,這次世子的死就是他們勾結驪姬惹出來的禍事。兩人一般奸詐,一般小人,因此大夥便稱他們『十狗』,意思便是兩個五加起來,比十條搖尾巴的諂媚狗還要厲害。」

他們幾人走時極為倉猝,駕的是輕車瘦馬,雖然極力奔逃,卻無法和精壯的軍隊速度相較,過不多時,便已經快要被「二五」的大軍追上。

夷羊九一咬牙,看見自己一行人中除了幾名隨從之外,卻還有狐偃和介子推有元神奇能,看看雙方距離越來越近,他在震天的車馬嘶喊聲中大聲叫道:「狐兄,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要被追上了,不如加把勁打***,看能不能把他們的主帥抓過來,以生死相脅!」

狐偃回頭看見大隊晉軍果然越追越近,一聲長歎,只好大聲回答道:「也只能如此了,大夥要小心!」

「嘶」的一聲長鳴,夷羊九使勁一勒馬繩,幾個人的車馬便在黃沙上停了下來。在後方追趕的晉軍看見這勢單力孤的幾個人突地停了下來,氣定神閒地擋在路前,此時也不禁有些惶惑,在前頭幾個最勇猛的狠將本來追得過癮,此時卻也紛紛慢下腳步。

只見在軍士群中,這時候突然閃出幾個人來,隨著他們的動作,在人群的上空便鬼魅般悄然無聲地出現了幾個巨大的光影。

元神之族!原來在「二五」的麾下也有元神族人!

東周之世,整個周王朝的中心權力已經近乎瓦解,封國與封國之間雖然沒有正式稱王,但是各封國國君的權位和型態已和真正的王者無異。中原大地上既然已經沒有了一個共主,什麼章法制度便已成空談,只有武力才是最重要的存亡關鍵。

因此,能力高強的元神之族,當然便成了各封國政權最喜歡籠絡的對象,和後世強權喜歡延攬武藝精強人士是一樣的道理。

此時夷羊九在元神之術上已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境,幾年來的經歷和故宅那次的領悟後,面對元神對手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的驚惶失措。

那幾名元神族人從追兵群中飛縱而出時,他冷眼一看,便已知道這幾個人的元神型態。

而帶頭那人更是舊識,只見那人身材矮小,身後一隻昆蟲模樣的巨大元神,在空中不住張開觸鬚,看來頗為嚇人。原來,這人便是當日在齊國曾經交過手的「蟲皇」范午子。

這范午子頗有智計,當日在齊國臨淄一役中,夷羊九在紀瀛初化為土石之後狂性大發,激發出蘿葉的無窮潛力,他一見勢頭不對,便倉皇而逃。

他本是晉國的世家子弟,逃離齊國後便回到晉國,後來輾轉得知「賁羊」、「斷髮」等強大元神便是在臨淄一役中送了性命,更是慶幸自己當初見機之快,否則可能也早已成了命送異國的孤魂野鬼。

只是他詳加沈思,知道夷羊九仍不懂如何運用元神實力,當日在齊國發出的強大力量,只是在失控下的誤打誤撞,此番在晉國又遇上了這「天下第一元神」,當然要趁他還沒成型之前將他除去。

夷羊九沉靜地站在黃沙之上,范午子衣袖鼓動,在「蟲皇」的帶領下騰空而起,身邊幾個元神族人陣線拉開,將夷羊九圍在中央。

環視四周,那幾個將夷羊九包圍的元神之中有兩個昆蟲元神,看樣子和范午子的元神型態頗為接近,另一人的元神卻是色澤灰敗腐爛,簡直便是個屍身一般的可怕東西。

餘下一人的元神則有著如同螺旋一樣的花紋,形狀不定,在空中不住旋轉蠕動,叫人一看便要頭暈目眩。

狐偃見這幾個元神絕非善類,微一凝神,身後月光元神「玉磐」緩緩升起,打算前去幫助夷羊九。但是這時在後方的「二五」大隊也已經越來越近,狐偃心下好生難以選擇,不曉得應該留在此處幫忙夷羊九,還是應該迎向二五的大軍,將軍隊的進擊之勢阻上一阻。

正在難下決定之時,卻聽見范午子一聲長笑,飄浮在空中的身形展開,像只大鳥一般,隨著手腳的動作,那「蟲皇」便從身上四面八方射出黑色的觸鬚,向夷羊九夾擊而來。

但是夷羊九的動作卻簡單至極,只見他高大的身形一動,整個人對那些觸鬚不避不閃,便向范午子衝了過去。

他的動作雖快,但是元神蘿葉卻後發先至,身上的金色光芒閃耀,像是清晨從黑雲中穿透而出的朝陽光彩。

那范午子雖然和蟲皇凌空而來,但是離地不過數尺,此刻他自恃蟲皇的毒須攻擊點無隙可閃,自己肉身上的防禦便不太注意。

事實上,以范午子的矮小身形來說,若非他的元神「蟲皇」威力極強,光憑本身的力氣,他其實是個不堪一擊的孱弱漢子。

范午子一生,以元神和智計兩項異能頗為自豪,但是遇上了這個紅髮的夷羊九,他卻注定要命葬在這個晉國北方的黃沙之野。

只因為他雖然知道「天下第一元神」蘿葉的厲害,卻仍然低估了它的無窮潛力。

或者說,低估了夷羊九進境的能力。

只見夷羊九和蘿葉的身形一致,刷的一聲便和范午子閃身而過。

而蘿葉更是直截了當,金色的身形一亮、一暗,便已經穿過「蟲皇」的巨大身形。

一亮,是蘿葉的能量陡然爆發。一暗,卻是它一頭撞穿「蟲皇」的身軀,將它的巨大身形穿開一記大洞,從前心透入,再從後心鑽出。

「砰」的一聲巨響,只見范午子的小小身軀跌落黃沙之上,口中狂噴鮮血,睜著大眼,彷彿無法置信自己就喪身在這短短的一閃身之間。只是一招,乾淨俐落,這著名的強大元神便已經命喪當場。這不過是一眨眼間發生的事。

餘下的幾名元神族人哪見過這樣的可怕場面,他們與范午子相識日久,深知這「蟲皇」的實力之強,現在卻看見它一招便死在當場,自然嚇得魂飛魄散。

突然之間,那有著螺旋花紋的元神族人一聲狂喊,轉身拔腿便跑,也許是嚇得傻了,奔向的卻是更北邊的平野之處。另兩人都精乖一些,也是轉身便奔,跑向的卻是迎面而來的晉國追兵。人多膽子壯,這當然是千古不變的至理。

便在此時,「二五」的大軍狂聲吶喊,大隊人馬已經追上夷羊九等人,帶頭二人衣甲光鮮,便是晉國的兩名寵臣東關五和梁五。

狐偃一個縱躍,攜住夷羊九的手,沉聲說道:「擒賊先擒王,今天除非制住『二五』,否則還是不可能逃得了!」

夷羊九會意,點點頭,便和狐偃並肩奔向二五襲來的大軍。

自古以來的交戰場面大概絕少有過這樣的詭異情景吧?只見「二五」的數千名大軍向前掩進,夷羊九和狐偃卻只有兩人,連幾名家臣和介子推也沒有跟上來。

兩個人孤零零的身影,遇上數千人的大軍,非但沒有落荒而逃,反倒勇猛地迎面而去。

那東關五、梁五雖是佞臣,但都是力士及軍人出身,平素頗有勇力,這奸佞之人有個特性,便是遇強而躲,遇弱則喜,看見眼前實力懸殊,更是樂得哈哈大笑,防備之心登時去了不少。兩人像是約定好一般,縱馬急馳,揚起手上的兵器,便要將這兩名不自量力的傢伙斃於馬下。

便在此時,夷羊九和狐偃眼神交會,身形速度不減,夷羊九身旁的蘿葉此刻泛出的卻是綠油油的光芒,「刷刷刷刷」聲音不絕於耳,從四面八方冒出籐蔓樹葉,幕天席地往梁五方向襲去。而狐偃彷彿是要和他較量一般,元神「玉磐」綻放月白皎潔的美麗光芒,晶瑩如絕代美玉的狐獸出現,但是臉上卻出現了猙獰的可怕面貌。

飛籐過處,連人帶馬,將梁五牢牢纏住,那馬大聲悲嘶,砰然一聲巨響,摔倒在黃沙之上。而「玉磐」更是可畏可怖,一道白光迅急閃過,巨口箕張,那血盆之口當日可以一口吞去巨大的元神「混沌」,此刻要將東關五一口咬死自是易如反掌。

但是那東關五的馬術卻是極為高明,他見梁五無故被綠籐纏住,心下駭然,雖然看不見狐偃的元神,卻意識到眼前有變,一勒馬繩,便將飛奔之勢生生止住。

便在此時,「玉磐」的血盆大口亦已欺至,「擦」的一聲,便將那馬的頭頸一口咬去。

這一咬和「幽冥」、「吞噬」等蚍蛇族的元神又是不同,蚍蛇類元神將吞下之物轉移至「句芒」的肚腹,但是這「玉磐」卻繼承了封神榜時代「花狐貂」的狠惡,不管是人是馬,一口咬去,登時便是鮮血直冒,大片大片灑在黃沙之上。

狐偃微覺得意,一回頭想看看夷羊九的神情,卻發現不遠處的晉國大軍居然全數楞住,人人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目瞪口呆。

就連剛剛才被籐蔓纏住,被「玉磐」咬去馬頭的「二五」,梁五一身樹籐,東關五被無頭之馬摔在地上,兩人卻一致地望向狐偃和夷羊九的身後,臉上表情像是見了鬼似地扭曲起來。

靜。

大地之上,數千名大軍居然在這一瞬間,同時靜默起來。平野之上,只有呼呼的風聲,彷彿這兒是片渺無人煙的死寂曠野,連一個人也沒有。

狐偃看了眼前的情況,睜大了眼睛,腦中卻有如電光一閃,整個卻像是被雷殛了一般呆若木雞。

平野上的風,像厲鬼一樣地開始哭號,風在轉瞬間就強大許多,本來空曠的黃沙平野,此刻卻像是風沙中的鬼域。

原來的世界炎熱且明亮,但是此刻卻陡然陷入了狂沙中的暴風圈。

他急忙轉頭,望向遠方,卻看見一地的沙塵在空中盤旋,彷彿在遠方的黃沙平野上,像大海般出現一道道的洶湧波浪。

看見這樣的情景,狐偃也顧不得眼前的「二五」,早忘了要將他們抓來要脅之事。

「不可能啊……」狐偃的大頭流下冷汗,喃喃地說道:「這兒離那妖魔之地還有數十里啊!怎可能在這兒出現……」

一眾晉軍的行伍中,軍士們的成員當然全數是在晉國長大的本國孩子。

而只要是在晉國長大,就一定會聽過這個名字。

一個讓夜啼小兒的哭聲也要戛然而止的名字。

蜮獅之族!

那殺人食人最為凶殘的妖魔:「蜮獅」!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四章流傳數百年的可怕傳說

瞬時之間,數千名軍士們的腦海中,出現的全是近似的恐懼震驚之感。

蜮獅之族的真正面目,可以說幾乎沒有人親眼見過。因為遇上這種妖魔之旅者幾乎從未有人生還。

但是沒有人生還,卻還是見得到受害者留下來的殘餘。

不是殘骸,是殘餘。

因為蜮獅之族不但絕不留活口,而且只要是活生生的人畜,便會將他們吃得乾乾淨淨,留下來的,也許只是一根手指、一片血肉,或是一小塊肚腸。

便在此時,天空的風沙更猛更暗,還在空間中迸發許多令人聽得牙齦發酸,雙腳發軟的奇異聲響。

「呼噗」的一聲巨響,不遠處揚起一片沙塵,跟著便像是從大地吐出來什麼難吃的東西一般,在沙塵中飛出一道黑影,在晦暗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地落在「二五」之一的梁五面前。然後,這個本來不可一世的寵臣便像是殺豬一樣慘叫起來。

因為落在他眼前的,便是剛剛那個沒命逃入黃沙平野的元神族人,此刻他臉色如生,面色慘白,但是整個身子卻從肩到腰,被整整齊齊地咬掉一大塊,整個人嚴格來說,只剩下三分之一。

沙塵呼呼的風聲,伴隨著梁五淒厲的慘叫聲響,晉軍中有人再也忍受不住,大聲哭號起來,這哭聲一物在軍隊中是傳染性最強之事,一時之間,這群原先驍勇精壯的大軍便成了驚弓之鳥,但是這群陷於極度恐懼的可憐蟲卻無法四下逃竄,大隊軍馬反倒被狂沙巨塵捲得越縮越緊。

在地獄般的陰暗場境中,這時候四周圍的沙丘開始發抖發顫,像是拔尖而起的巨浪般冒起了無數個巨大的沙丘。

而在沙丘之上彷彿有著人影,也像是有著巨大的生物在晦暗中隱隱晃動。

大頭智士狐偃此時震驚得宛若癡傻,眼見這傳說中的可怖場面如同噩夢,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一時間所有的智計和謀略早已飛到九重天外。

突然之間,在一片絕望的陰暗之中,這時出現了一道溫潤光明的金色光芒。

但是那金色光芒雖然美麗耀眼,卻在一霎時之間,便被漫天的慘叫聲、血光佔滿。

發出慘叫聲的,是晉國的數千名將士,漫天的血光,噴灑的也是他們的熱血。

便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蜮獅之族已然出手。

原來這蜮獅之族的人們和尋常人的身材差別並不大,但是裝束卻是華麗而古怪,身上的衣飾綾羅綢緞,卻配得零零落落,極不搭調。

而他們的臉上容貌卻是花紋滿臉,也不知道是刺青還是塗彩,眼前出現的蜮獅之族放眼望去,大約有數十名,但是每個人卻分散得極開,因為在他們的身後,都各自巍巍懸浮著一隻巨大如山的元神之蟲。

那蜮獅元神的頭部有一部巨剪,卻是有形之物,在沙塵之中神出鬼沒,那巨剪更是鋒銳得做鬼似魅,只要被巨剪帶上,立刻肢體分離,連骨頭也無聲無息地隨手而分。

便在這一眨眼間,蜮獅之族圍住晉國大軍開始攻擊,沒有多久整個黃沙大地已然佈滿了一地的鮮血、死屍、殘肢。

這蜮獅之族的可怕之處,在於它的動作極快,斷肢破體毫不遲疑,彷彿那不是活生生的血肉,而只是無數片無關緊要的鬆軟肉凍,殘殺起來絲毫不費半分力氣。

也到了此時,狐偃腦中靈光一閃,才想起來當日為什麼「蚍蛇句芒」王孫膺會困在石地上活活干死。

以「蚍蛇句芒」可怕的吞噬能力,世上本無任何敵手,但是一旦遇上了如潮水般洶湧的大量蜮獅,卻也寡不敵眾,頂多吞掉幾個蜮獅族人,但是最終卻還是會被它們殺害。

只是,為什麼當日蜮獅不來殺他,卻任他在石山上口渴而死,真正的原因為何,卻已經不得而知了。

眼見那晉國軍士在沙塵中不住慘呼,屍橫遍地,連鮮血也幾乎要浸透了黃土大地,狐偃勉力凝神,將「玉磐」的猙獰巨頭漲至最大,護在自己的身邊,不住打退來襲的蜮獅族,這時介子推等家臣也趁亂前來和狐偃會合,每個人身上都是血肉模糊,沾滿了鮮血和碎肉,彷彿是冒著血雨過來的。

見了介子推等人之後,狐偃猛地想起夷羊九,正要大聲叫嚷,卻看見前方不遠處金黃色光芒再次閃爍而起,幾個蜮獅族人不住倒退,讓出一片空地。

在空地的中央,神威凜凜,昂然而立的,便是夷羊九和他的元神「蘿葉」。

此時夷羊九與蘿葉再次「心領神會」,發出蘿葉的強大陽光力場,有幾個閃避不及的蜮獅族登時便被那金黃色光芒溶了身體,倉皇倒退。

只見夷羊九昂然而立,絲毫不因為自己被大批蜮獅族圍住便束手就範,蘿葉的金黃色光芒發散而出,那獰惡天下第一的蜮獅族也不禁駭然而退。

便是這麼一退,狐偃才看見了夷羊九和蘿葉。看著看著,狐偃不禁偷偷歎了口氣。

原先他還以為,蘿葉雖然號稱天下第一元神,自己的玉磐雖然略有不及,但是還不致相差太多。但是此刻見了兩個元神對抗蜮獅族的情景,才知道要論起力量之強之巨,「玉磐」還是要差上蘿葉一大截。

因為他自己拼了老命,用盡了玉磐的每一分力氣,只能自保片刻,反觀蘿葉,只是一舉手,便將幾個蜮獅族打得踉蹌而退。

天空之中,這時仍然陰暗中帶著狂風沙塵,間或幾聲撕心裂肺的臨死慘呼,有時還像是下雨一般,從空中落下大片溫熱的血滴。

平野沙塵之上,這時像是雜紛的亂葬崗一般,滿滿陳列一地的血肉、雜亂衣物、兵器,然而因為此次中伏的晉國兵士人數較多,因此蜮獅之族雖然殘忍毫不留情,但是卻仍有些倖存者躲在一地的死屍中,暫時苟延殘喘。

這些人倖存的另一個原因,便是因為夷羊九和蘿葉陡地現出驚人抵抗能力,縱使蜮獅之族出現時引發的沙暴天昏地暗,但是蘿葉發出的艷陽光芒卻好像是絕望噩夢中的一盞明燈,讓人萌生一線希望之感。

沙塵之中,無數土丘像是暴風中的巨浪不斷翻滾,但是和真正的巨浪又有些不同,因為在紛亂中,這些巨大沙浪漸漸匯合在一圈,有元神能力之人,還可以看見那一隻隻的巨大「蜮獅」元神巍然地圍成一起,在中央讓出一個老大的空地。

無數的巨大元神,圍在正中央的便是夷羊九和他的元神蘿葉。

散處在四面八方的蜮獅倖存者們,此刻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只是驚惶萬分地瞪視這奇詭的可怕景象。

狐偃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也不眨,看著夷羊九昂然站在最可怕的元神蜮獅之中,突然間大聲吼叫,聲音在嚐雜的沙暴中依然響亮。

「諾。煙尼星。必刺。惹。三蕊!」

他此時大喊出聲的,便是當日桑羊歇銀教給他的役使元神咒語。

役使元神的方式,除了心領神會之外,還有特定的語言可以激發它的潛能,當年夷羊九對元神之術尚未瞭解太深之時,便曾藉由這樣的咒語在顧盼間即將強大元神「吞噬」消滅。

日後,桑羊歇銀又趁著短暫的相處機會傳了夷羊九幾句役使元神之語,便在這個激烈的爭戰場面中用了出來。

蘿葉的元神之能,也許是天下第一的。

但是,包括桑羊歇銀、斐影子司等人在內,都並不真正瞭解元神。

元神的能力,畢竟還是構築在人身之上的。

人在,元神在。人亡,元神也就亡了。

這世上也許盡有以一敵百的強大元神,但是不論武功、能力多強,卻絕對沒有以一可以擋百的神勇之人。

其戰凶危,真正決定戰場勝負的,是智慧和謀略,而不是一個人的匹夫之勇。

單槍匹馬決勝於千軍萬馬之間,永遠是最引人入勝的故事。

但是,那真的只是個故事。

一個很有趣,有時可以騙騙你、解解悶的故事。

便在此時,蘿葉身上的金光變得更強更耀眼。

蘿葉的金色光芒,是所有元神的剋星,可以將任何元神溶化。

突然之間,所有的狂風沙暴在這一瞬間全數止息下來,在金光擴張的強烈光芒中,蜮獅之族的元神光圈卻突然黯淡下來。

暴風漸漸止息下來。夷羊九大喜,知道蘿葉此刻發出的能量大得令所有蜮獅之族懼怕退縮,便更是凝神專注,打算將眼前的幾個蜮獅族人先行溶化打倒。

強光益加熾亮。

蘿葉的強大能量天下第一,但夷羊九卻不是天下第一勇悍之士。

即使他是,歷年來出現過的最強勇之士,像是長人僑如、南宮長萬、公子彭生等猛將,這些人在傳說中都可以一當百,但是最後的下場卻都是死於非命。

便在此時,圍在夷羊九週遭的眾多土丘,每個土丘上都有一個蜮獅族人,遠遠望去,蜮獅族人衣飾繽紛華麗,隨著沙風獵獵飄蕩,數十個巨大沙丘像是放射狀的圈圈圍住夷羊九,每個沙丘上的蜮獅族人一致面向他,構成一幅極為奇詭的圖案。

然後,像是演練過千次萬次一般,所有蜮獅族人一致向前俯身,彷彿全數向夷羊九膜拜頂禮。

夷羊九微感詫異,但是此刻蘿葉的光芒箭在弦上,已經無暇他顧。

在金色的光圈中,他微一抬頭,卻看見此生最令人驚懼的情景。

所有的蜮獅族人臉色猙獰,對著夷羊九彎腰,彷彿行了個最大的致敬之禮。

但是從他們背後出現的,卻是迅如風火流星的慘綠色箭芒。

「刷刷刷刷」聲不絕於耳,整個天空像是被多如牛毛的綠芒佔滿。

那種綠芒是一種短箭,和手掌一般長短,細似竹稱,此刻從蜮獅族人背上迅雷不及掩耳地發出,數量極多,卻全數指向同一個地方。

站在正中央的夷羊九,瞪大了眼睛,無法置信地眼睜睜看見那漫天的綠芒毫不猶豫,幾乎全數穿進了他的身體內。

那短箭入肉時居然是沒有知覺的,沒有痛,沒有觸感。

夷羊九瞪大眼睛,想要高聲驚呼,卻發現在這一剎那間,渾身已經像是癡傻了一般,全數沒了知覺。

手腳已經全數沒了知覺,整個身子像是成了別人的,但卻仍然意識清晰,不但眼前所有景象看得清清楚楚,連聲音、氣味都仍然清晰不已,彷彿整個身體已經離去,只剩下一個仍有知覺的腦袋。

眼前的視界緩緩變化角度,從平視逐漸轉成那片廣闊的天空。

狐偃等人躲在遠方,將這幅交戰景象看得清清楚楚,夷羊九中箭之後,整個人像是刺蝟一般地仰天緩緩軟倒,再也不能動彈。

夷羊九倒地之後,蘿葉的金光開始黯淡下來,轉回原來的綠光。

蜮獅之族中,有人開始怪聲狂呼,聲音猙獰可怖,彷彿下一刻便要擁上前去,將夷羊九分屍當場。

一旁的狐偃等人心下黯然,已經準備好要閉上眼睛,不忍看見這個和自己交好的紅髮大個子屍橫當場。

突然之間,一陣清脆的嘯聲在蜮獅群中拔尖而起,地面上隆起一條沙塵,所到之處,蜮獅族人們紛紛避開。

那條巨大沙塵之中,此刻昂然站著一名蜮獅族的少女,只見她容色秀麗,一身青色錦袍,卻從肩上露出光潔的臂膀。

那少女也不知道有什麼樣的能耐,這世上最狠惡的蜮獅之族見了她前來,像是見了什麼嚇人的怪物,紛紛避之唯恐不及。

只見她昂然地乘著風沙,背後的元神巨蟲色澤也和旁人不同,一般的蜮獅族的光芒色作深黃,她的元神卻是極為美麗的寶石淡青。那少女帶著風沙來到沙丘群的正中央,居高臨下,巍然地俯看倒地不能動彈的夷羊九。

然後,她哈哈大笑,聲音清脆宛若小女兒,雙手一張,便將夷羊九長大的身軀拎起來,再次捲起漫天風沙,竟就此絕塵而去。

蜮獅少女離去之後,那滿山遍野的蜮獅也卷帶著呼嘯的狂風,和初到的時候一樣驚天動地四散消逝。

狂風過後,天地恢復了原有的清朗。

一地黃沙,乾燥炎熱。

只是,躺在平野上的,卻已經是滿地的血肉狼藉,死屍、肢體、衣物盔甲、兵器遍佈,倖存的幾名晉軍畏首畏尾探出頭來,每個人都是一臉血污、臉色煞白。

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蜮獅之族,這次終於留下了活口,此後數十年,這場奇異的元神戰役便成了晉國人時時掛在嘴上的傳奇異聞,直到數百年後的戰國時代仍然有人時時提及。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五章你便是時空奇人狄孟魂

寬闊廣大的天空,從陰暗逐漸清朗,從深深的灰轉為耀眼的藍。

這樣的天空不只會變顏色,而且還搖搖晃晃。

空氣中有著沙漠特有的焦黃乾燥氣息,但是在那種氣息中,卻有著某種淡淡的清香。

少女的清香。

但這卻是不可能之事,夷羊九從一開始便沒能看得見自己是如何被拎起帶走的,他的視野雖沒問題,但是卻連頸項也絲毫無法動彈,因此便沒能看見那蜮獅少女的長相,也不知道將自己拎起來的便是她。

只能從呼呼的風聲中知道自己的行進速度極快,還不時從晃動的角度中看見天際的大片沙漠。

這樣行進了一會,空氣中逐漸散發出水氣和草木的芳香,此刻夷羊九的身上只剩下了視覺嗅覺聽覺,渾身無法動彈,感覺卻比平時要敏銳上許多。

看來,不管抓走自己的是誰,此刻已經帶著他離開沙漠,進入了有水草的地點。

便在此時,那搖晃之感又有所改變,多了些顛簸,彷彿在爬山,爬了一會之後,光線陡地一暗,夷羊九還來不及回過神來,眼睛也無法適應光度的改變,就「砰」的一聲,被人重重摔在地下。

說也奇怪,那蜮獅族的短箭入肉之後便在人體內消失不見,露在外面的箭柄早在一路顛簸時陸續掉光,夷羊九雖然全身無法動彈,但是神志卻清明似水,他斜斜地倚在地上,勉力向前看去,發現置身之處是個極大的陰暗洞穴,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那女孩將他負至這個巨大洞穴裡,一溜煙卻不見人影,夷羊九心下納悶,他並不知道負他前來的是什麼人,驚疑之下,直覺便想要找蘿葉的蹤影。

他重度癱軟之下視野極為有限,勉力看了看四周,卻彷彿在極右處看見一個巨大如房舍的蜮獅元神。

夷羊九萬分艱難地看過去,看了半晌,整個人卻有些發冷起來。

原來,那巨大的蜮獅元神本是天牛一類昆蟲的形貌,在洞中陰暗的光影下,它靜止不動,泛出寶藍的光澤。

但是,在它的胸腹處卻有一處凹洞,此刻「嵌」在其中的,竟然便是一身翠綠的蘿葉!此刻蘿葉的身子有一半陷在蜮獅元神之中,動也不動,彷彿正在睡眠,也像是已經死去。

打從夷羊九得知蘿葉的存在以來,這綠色的矮小元神總是精神奕奕地走來走去,不曾有過片刻休息,像現在這種全然不動的情景,卻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

夷羊九心下震撼,卻苦於連喉頭也發不出聲音,全身只有一雙眼睛能夠骨碌碌地轉動。

「蘿葉!」他凝神在心中惶急叫道:「蘿葉啊!」

但是這個和他已能「心領神會」的綠色元神卻動也不動,似乎全然不曾聽見他的聲音。

夷羊九試著和蘿葉溝通了許久,最後只好頹然放棄。

放棄之後,他百無聊賴,這才開始打量身處的這個巨大石窟。

靜靜的空間,隱然透現出血腥的味道,但是洞頂卻有著微光映入,就著微光看了看洞內的情景,夷羊九睜大眼睛,想要「咦」的一聲,但是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在這個巨大的石窟之內,居然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奇珍異玩,地上零零落落披滿了華麗的綢緞綵衣,放眼所至,都是令人眼光為之一亮的昂貴珍品。

只是,這些珍品卻完全沒有經過排列,只是像垃圾廢物一般,散落委頓在地,彷彿它們都是再低賤不過的瓦礫沙土。

夷羊九微一尋思,便明白了這些東西的來歷。

這蜮獅之族在沙漠之中伏襲行旅客商,除了吃人之外,當然也可能將客商們的貨物搶走,這些來往各封國的客商們所攜之物,當然不乏來自天下各地的珍奇寶物,只要每次伏擊時搶個幾樣,自然便是滿倉的寶物。

只是,被這傳說中的可怕妖魔帶回洞中,身體還絲毫無法動彈,想起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夷羊九不禁有些黯然。

他的個性極為堅毅,遇到這種惡劣的環境,既然知道已經沒有什麼活命的希望,心情反倒平靜下來。

只是想起在遙遠的魯國,那個他最深愛的女子,還是讓夷羊九覺得既悲傷又遺憾。

此刻紀瀛初仍在土石狀態之中沉睡,唯一甦醒的機會,便是得到五個元嬰,但如今自己喪命在此,她當然便會永遠沉睡在土石裡。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居然連她的名字也無法說一聲。

夷羊九正沉浸在悲涼的想像之中,突然之間,只聽見輕輕的悉窣聲響,眼前一閃,便輕盈地出現了一個奇異的身影。

沒有漫天的妖氣,沒有肅殺的殘忍氣息。

眼前站的,卻是一個帶著奇妙光影,彷彿在這陰暗洞窟中還泛著粉亮光澤的美好身形。

夷羊九軟軟地倚在地上,眼神卻因為這個身影而驚訝圓睜。

眼前出現的,是一個身形纖長的美麗少女。

這名少女,便是當日在斷腸沙漠和夷羊九瞪視良久的蜮獅少女!

少女的頭髮近看才知道是極為罕見的深藍,卻像稚齡孩童一般在頭上打了三個髻。她的身量極高,幾乎要和夷羊九一樣高,手長腿長,赤著雙足,身上仍然穿著青色絲袍,卻只是隨便地披著,原先絲袍已經破損,露出她皓白如玉的雙臂,此刻那絲袍更是殘破,映著微光,鮮嫩如水,乳頭嫣紅,宛若初綻紅芳……

這少女一臉冷然地出現,居然還露出了晶瑩的右邊胸膛!

只見她的額上有著紅藍相間的刺青花紋,唇邊帶著一抹血跡,除了在脖子上有同樣的紅藍花紋之外,全身肌膚白哲晶瑩,竟是個人間難見的絕色美女。

少女的表情森冷似寒冰,眼神更像是野獸一般冷酷凶殘,她便這樣瞪著夷羊九,過了一會,嘴巴卻開始咀嚼起來,看見她手上拿著的物事,夷羊九更是覺得後脊一陣森冷,雖然無法動彈,都還是有一道冷氣「颼」地升上腦門。

少女手上持著一隻人手,舉進嘴裡啃了一口,光潔如編貝的牙齒白留整潔,但是咬起人肉卻也俐落鋒利。

一隻猶有血色的人手,在她的口中卻像是根美味的雞腿。

看見眼前的奇詭情景,夷羊九不禁眼前有些發黑,心知晉國傳說中,這些蜮獅之族以人為食的傳言果然不假。

那少女像野獸一樣地瞪著他,很快便吃了那隻手,就著微光,走過來不住打量夷羊九。

那種眼光,彷彿是在看從什麼地方咬第一口比較美味,哪一個部位比較可口耐嚼。

夷羊九被她看得有些發毛,忍不住想著,倒不如讓他在沙漠上被其它蜮獅族殺死還要來得痛快,眼前這樣宛若刀俎上肉的不上不下,是更令人受不了的折磨。

美麗少女又看了他幾眼,從頭上拔下幾根頭髮,纖手一揚,那幾支藍發尖利似針,剌向夷羊九的喉部,只覺得喉部一陣刺癢,便登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也不曉得她用了什麼樣的手法,夷羊九的喉嚨登時解松,已經可以發出聲音。

蜮獅少女望著這個高大的紅髮男人,眼神卻開始複雜起來,彷彿正在想著什麼難解的疑問。

夷羊九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這才低聲說道:「妳……妳要殺就快殺吧!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人呢?」

那少女側著頭,彷彿想要聽出來他在說些什麼,過了一會,才很艱澀地指著自己,聲音卻是清脆稚嫩。

「青衫,」她一字一字地說道:「東關,青衫。」

夷羊九疲倦地看著她,軟軟地說道:「什麼……什麼東關青衫?那是什麼東西?」

蜮獅少女輕輕一笑,那笑容卻像是鄰家少女,讓人一時間忘了她是個食人的妖魔。

「我……我啊……」她的聲音依然極為滯澀吃力,彷彿說話對她來說是極為艱難的苦差事,「我……東關青衫……」

夷羊九瞪著她,卻對她的說話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名字似乎叫做東關青衫的少女看見他漠然的態度,容色登時獰惡起來,從喉頭發出了低低的吼聲。

看見她的動作,夷羊九突然興起了自暴自棄的心理,心想不如在此激怒於她,讓她將自己吃掉算了。

一念及此,他更是不想理會少女,索性對她茫然以對。

蜮獅少女東關青衫又是生氣,又是發急,說起話來更是模糊不清,算來算去,她也只有那「東關青衫」四個字說得清楚。

說到發急,她的動作更是躁動不已,不住發出低吼聲音。

但夷羊九卻是個倔強之人,此刻他求死之心極為強烈,也不願再浪費任何時間,更是固執地不願理她,乾脆閉上了眼睛。

東關青衫鬧了一會,突然大吼一聲,便欺過身來,十指纖纖,便握住了夷羊九的雙脅。

便在此時,夷羊九忍不住睜開眼睛,卻和她的眼神相對,少女東關青衫的眼睛大且靈動,雖然有著獸性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神深處卻有著溫潤的光芒。

或者說,極為有「人味」的光芒。

而且,雖然這蜮獅少女是個食人的妖魔,但是與她如此近距離對望,居然還傳過來一陣清幽的芳香。

突然之間,夷羊九隻覺得脅下一緊,整個人都已經騰空而起,只覺得眼前一花,渾身依然無法動彈,瞬時之間,便只能看見一片晶瑩滑膩的肌膚。

原來,這一次少女東關青衫又將他負起,但是和上次不同的是,此番他是面向下伏在少女肩上的,因此視野中只能見到她那光裸的美麗背脊。

而且因為視界角度的關係,這一次比較看得見沿路的情景,只見少女背負著夷羊九這樣高大的男子,卻依然步履輕快,她出了石窟之後,便在山路間奔跑,只見那山上的怪石崢嶸,山勢極險,有的怪石還懸在高高的沙漠之上,走起來極為高峻驚險。

在山路上奔了一會,四周圍文出現了翠綠的草木,東關青衫奔得急了,有時便會將夷羊九的臉碰向她的背脊,他因為無法動彈,自然也只能任自己的鼻、唇、頰碰在她的背上,只覺得她背上的肌膚光滑細嫩,微帶溫度,一時之間,夷羊九心中一蕩,居然憶及了與紀瀛初親密時,輕撫她光裸肌膚的觸覺。

「打你個沒腦子的笨兒子!」他在心中暗自罵道:「什麼時候了,還想這種笨事情?」

正在自怨自艾間,天色陡地一開,卻發現已經到了一處翠綠的幽谷之中。

「嘩」的一聲,東關青衫輕巧巧地將夷羊九一個翻轉,便又將他丟在地上。

這蜮獅少女彷彿把人當成一件東西,也不管人是不是會摔疼。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本就是拿生人當食物的妖族,你幾時擔心過會不會把半隻烤鴨摔疼的?

夷羊九重重摔在地上,但所幸地面是柔軟的青草,摔起來並不十分疼痛。

側著頭臉,夷羊九隻能挨著青草地面盡力往上看,卻看見自己面前沉靜地坐了一個「人」。

那人的形貌極為奇怪,臉上像是行將剝落的土塊一樣毫無生氣,如果不是「他」的眼神靈動,還偶爾艱難地動了動手腳,真會讓人以為他是個泥塑的土像。

夷羊九眼睛骨碌骨碌地轉,極力想要看出這人的所有形貌。

因為看得太專注了,看到眼睛有些發痛,而且他看得入神,居然便忘了東關青衫身在何方。

除了臉上極度沒有生氣之外,那人的相貌也很是奇怪,只見他的左手垂在夷羊九的面前,卻是一隻獰惡的巨爪,那奇人雖然是端坐的姿勢,卻從眼角餘光可以看出他的身材頗為高大。

泥塑般的怪人靜靜地坐在那兒,夷羊九卻軟軟地趴在他的面前,兩人維持這樣奇異的姿勢一會,那怪人才輕輕地笑了一聲。

「你……」他的聲音既微且弱。「你是羊舌家的孩子?這便是『蘿葉』嗎?你們先祖什麼人有『後稷』?」

這幾句話問得沒頭沒腦,但是聽在夷羊九的耳中,卻像是憑空響起了一陣巨雷。

「你……你是什麼人?」他同樣艱難地說道:「為什麼會知道我家的事?」

那人呵呵一笑,聲音和煦宛若春風。

「你們羊舌家的事,我都知道啊……」他笑道:「沒有我,又怎會有你們羊舌家的孩子們呢?」

夷羊九雖然身體無法動彈,腦筋卻一樣靈活,聽見怪人這樣說話,許多記憶頓時連接在一起,便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想起了一個名字。

「狄孟魂!」他驚訝地大叫:「你便是狄孟魂!」

狄孟魂!

封神時代,「羊城」創始人桑羊無歡的啟蒙師狄孟魂!

龍族時代,曾經與各傳說大神交往的時空奇人狄孟魂!

其實,狄孟魂的真實身份是來自公元二十四世紀的未來之人,因為遇上了時光異變,才得已身處不同世界,縱橫了數千年的傳說時空。

在時光的縱橫過程中,狄孟魂演變出永恆的生命型態,雖然在活了數十年後會塵蛻消失,但是總會再次重生過來,如此一直重覆下去,他便成了個永生不死的奇人。

此刻,狄孟魂便是要再次面對塵蛻的過程,卻意外在這個谷中遇上了夷羊九。

「想不到……」他微弱地笑笑,「想不到這個時代還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啊……那你又是什麼人?是桑羊家的孩子嗎?」

「我叫夷羊九。」

「夷羊九?」狄孟魂沉吟道:「桑羊出羊舌,羊舌化夷羊……那你便是羊舌野那小孩子的後人了……」

羊舌野便是夷羊九的曾祖,少年時曾在鎬京城外遇見過狄孟魂和另一時空奇人姚笙,算算那也是數十年前的往事了,聽見自己的曾祖被人叫做「小孩子」,夷羊九雖然略知箇中原委,但是聽起來還是有些古怪。

「我的曾祖便是羊舌野,」夷羊九想要點點頭,卻仍然無法動彈,「後來到了衛國才改姓夷羊。」

狄孟魂若有所思地看著夷羊九,緩緩問道:「你……知道你在什麼樣的地方嗎?」

「大概知道吧?」夷羊九苦笑道:「我正在等著被『她』吃掉,一了百了。」

狄孟魂點點頭。

「看來你的確知道。但青衫卻不見得會……」

他話還沒說完,夷羊九便覺得自己背上一緊,再次「虎」的一聲凌空而起,身邊飄散淡淡的幽香。

他側眼一瞧,卻看見東關青衫秀臉鐵青,臉上卻絕然難以令人置信地,飛著一抹嫣紅。

她拎著夷羊九的領子,左縱右跳,將他放在高高的一處絕壁上,再一蹦一跳躍下草地,走到狄孟魂的面前。

這險峻無比的山嶺,在她的眼中卻宛若平地。

但是被放在這居高之處也有好處,此刻夷羊九的視界極廣,不但看見了蜮獅少女的巨大元神,看見了嵌在元神胸腹的蘿葉,也可以遠遠看見東關青衫和狄孟魂交談的情景。

只見蜮獅少女站在狄孟魂的眼前,神情又是倔強,又是複雜,狄孟魂像是在對她溫言相勸,少女雖然不時搖頭,卻仍然可以看出兩人的情誼深厚。

狄孟魂對東關青衫說了好一會的話,後來只能露出無奈的微笑,少女說了一會,跺跺腳轉身要走,狄孟魂卻叫住她,又遙指了夷羊九的方向,似乎是叫少女帶夷羊九過去,想要再和夷羊九說說話。

但是東關青衫遲疑了一下,轉過身去,停了一會,又跺了跺腳,便縱身過來,又將夷羊九像袋大米似地揹在身上,頭也不回地,便往山壁的另一方翻越過去,竟是全然不再理會狄孟魂。

狄孟魂遠遠地看著少女青衣飄飄,翩然翻過山嶺的身影,不禁輕輕地笑了出來。

那笑容之中,融合著幾分欣慰,又有幾分不捨。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六章在真愛與死亡之間

蜮獅少女東關青衫負著夷羊九,轉眼間便又回到了她藏身的石窟,原先夷羊九以為又會被她摔在地上,但是少女卻沒有依法炮製,只是將他放在一具披著虎皮,極為豪華的椅子之上。

夷羊九軟軟地坐在椅上,看著少女轉身而去,忍不住低聲說道:「為什麼不快點殺了我呢?」他的口氣中已有幾分無奈,「這樣折騰下去,我的肉就不好吃了。」

他的個性爽朗,此時自命必死,說起話來卻開始有點自我解嘲。

東關青衫卻沒有理他,只是逕自一閃身,消失在石窟一角,眾多的珍寶衣物之間。

夷羊九輕歎一口氣,沒奈何,只好百無聊賴地四下看看,此處是大石窟中的另一角落,和方纔所處的地點不同,在他的華椅之前,除了滿坑滿谷的豪華衣物,還有一處極大的水池,看來是洞內自然生成,水面上冒出淡淡的煙,顯是座暖泉。

在暖泉的旁邊,此時更是精心地放著許多洗浴之物,像是最豪華的世家女子擺飾,和這洞中的紛亂野性截然不同。

夷羊九正在望著那座暖泉發呆,卻聽見大堆衣物中傳來輕微的聲響,眼睛一轉,卻看見了令人目光為之一眩的美麗情景。

在暖泉的上方,石窟開了幾個孔洞,天光從那兒透了進來,光度柔和,映出了幾道幻夢也似的光柱,在光柱中,有著輕煙緲繞。

從溫暖的微光中,這時走出來一個艷麗令人目光不可直視的赤裸胴體。

黃沙上,血肉橫飛的天空中,少女的身影曾經令人不寒而慄,但是在這一刻,那脂光晶瑩,如美玉般純淨完美的身體,卻像是人間最美麗的精品。

在夷羊九怔怔的注視下,那眼神已經幾近無禮了,但是東關青衫卻像是沐浴在最自然的陽光下似地,眼神溫柔地看著這個紅髮男子,她的深藍長髮如絲如緞,像是瀑布一樣地披在白皙的肩上。

她的身體在微光的映照下纖毫畢露,連乳際幾絲青青的血脈也看得清清楚楚,修長結實的雙腿在西方紅毯上緩緩行走,從足趾開始,緩緩浸入暖泉之中,水聲淙淙,女孩線條柔美的身體隨著視線緩緩進入水中,暖泉的溫度浸漬著她的足,由膝至腿,由腿際內側,逐漸淹沒她下腹那一抹令人神馳的烏亮纖毫,再將她圓潤的肚臍淹沒。

那一剎那間,夷羊九隻覺得心跳加速,彷彿口內極為乾渴起來。

女孩像是施行最虔誠的祭禮一般,在暖泉中細細洗著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彷彿連靈魂深處也要洗得乾乾淨淨。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終於想起來不應該注視著這幅情景,但是他的頭頸無法轉動,只得將眼睛閉起,但是那脂光瑩然的畫面卻仍然停留在腦海,久久不去。

東關青衫在暖泉中洗了許久,水聲嘩然,蒸氣騰氳,將整個洞窟襯得雲霧瀰漫,良久,夷羊九偷偷睜開眼睛,卻只見到一室的白色水霧。

正當他好奇地轉著眼睛環視之際,一身潔淨,卻仍然不著片縷的東關青衫從霧氣中緩步踱出,額上光潔如玉,只有幾絲花紋印在膚上,濡溼的深藍色髮絲全數攏到腦後,眼神溫柔地看著夷羊九。

便在這一剎那間,夷羊九很強烈地感受到一股男女的情愛之欲從身體的內部升起,明明是已經無法動彈的身體,但是見了東關青衫身上映出的奇異脂光,他的下身卻宛若活物一般,緩緩地起了反應,像旗幟一般勃然而起。

這樣的反應,東關青衫自然也見到了,少女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緩步走來,玉指微曲微張,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古怪力氣,「獵獵獵」的幾聲輕響,三兩下居然便將夷羊九身上的衣物全數撕裂下來。

她的手法極為巧妙,並沒有碰到夷羊九的身子,但只是這樣幾下,夷羊九便和她一樣,完全赤裸地臥在華椅之上。

不曉得為什麼,便是這「全然沒碰到他的身子」,卻讓夷羊九的情慾更為高漲,腦內一片混沌。

東關青衫臉上更是紅暈滿臉,呼吸溫熱而急促,她的手撕裂夷羊九全身衣物後,又是微微一張,便握住了他已然高漲,且泛出紫紅亮光的下體。

但是在這情慾激盪的一瞬間,夷羊九的腦中仍有一隅清明,在那清明的部份中,紀瀛初的嫣然笑語清晰地浮現。

夷羊九深深地吸氣,一股情慾卻化為堅定的怒意。

「不行!」他圓睜雙眼,沉聲怒道:「不能跟妳!」

東關青衫正在情濃之際,聽見他這樣的怒聲不禁臉色一變,那原先慣有的獸性神情又在臉上一閃而過。

她將嘴唇張開,眼神深處帶著火焰,一口便咬在夷羊九的肩頭上。

這一咬似重非重,但咬嚼之力逐漸增強,夷羊九悶哼一聲,東關青衫一顫,這才又將咬勁放鬆。但是那肩上卻已留下一個齒痕。

縱然如此,夷羊九卻仍然堅定,再一次沉聲低吼道:「我不想和妳一起,我是有妻子的!」

東關青衫眼睛微瞇,舌頭如同最靈活的蟲魚,緩緩親吻著夷羊九的頸、咽喉,夷羊九苦於全身無法動彈,只能以言語發怒拒絕,眼見東關青衫仍不停止,他深深一吸氣,便要開口大罵,但是此番東關青衫卻再也不給他機會,一邊親吻他的耳垂,一邊纖手微張,「啪」的一記,又將幾莖髮絲拍進了夷羊九的咽喉,讓他再一次無法開口說話。

夷羊九又氣又急,但是卻已然失去最後一種表達的機會,只能任由這奇異的妖魔少女在身上肆意親吻,輕舔。

男人的情慾與思緒,本就是不屬於同一世界的兩回事。

縱使夷羊九心中有百般不願,但是身體的反應卻常常與心念相悖相左,特別是一個全然無法動彈,根本不聽你指揮的身體。

東關青衫吻遍了夷羊九全身之後,眼神狂亂而失神,她雙手緊緊地握著夷羊九的肩,輕輕一縱,便已然跨坐在他的下身之上。

溼、滑,男人的陽具順暢地進入她的身體。

而當那狂野的刺痛與夷羊九同時侵入她體內的一瞬間,這身世奇異的妖族少女大聲喘息,身子一俯便將夷羊九緊緊抱住,幾乎讓他窒息。

便在這一刻,兩人的身體緊緊地接合在一起,而夷羊九心中縱有萬千對紀瀛初的堅持,卻也已然無可挽回。

灼熱的男女身軀,揮灑似雨的汗珠。

少女騎坐在男人身上的光裸身軀,腰肢急擺如驟雨。

然後,在那最後一刻終於到來之際,她狂聲而叫,美麗而濡潤的臉後仰,腰肢急顫,卻將下身向夷羊九靠得更緊,擠得更用力。

因為她要將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的生命汁液全數納入她的身體之內。

狂野的激情過後,她的髮絲凌亂,幾莖藍發黏在額上,眼神卻有著無窮的愛戀之感。溫潤的紅唇輕輕吻去汗珠,從下身吻到胸、頸,最後吻上了夷羊九英挺的俊臉。

但是夷羊九的眼神深處,卻是深沉的憤怒。

對於他的眼神,少女恍若未覺,只是輕輕地伸出鮮紅舌頭,舐著夷羊九的臉,然後,輕輕地,以絕不純熟的話語說道:「我,喜歡你。」

靜靜的巨洞之中,兩人便這樣赤裸地相擁一起,少女緊緊地抱著無法動彈的男人,彷彿要把他的體溫、觸感永遠記住。

夷羊九毫無辦法地仰望洞頂,雖然耳際有著少女溫熱的呼吸,鼻端聞的是她的芳美之香,卻仍然極為不快。

夜色已至。

過了大半夜,東關青衫緩緩坐起,裸著身子將夷羊九扶成仰躺,靜靜地看他。

夷羊九對她仍有極深的敵意,看見她複雜的眼神,也不想深思她的心意,只是閉上了眼睛,露出嫌惡的表情。

雖然眼睛緊閉,但卻仍然可以感覺到她的嘴唇印上了他的肩頭。

輕吻、輕咬。

然後,在毫無防備之下,只覺得肩頭一陣劇痛,那痛楚深入骨髓,夷羊九想要驚呼,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驚疑萬分地張開眼睛,卻看見東關青衫滿口鮮血,竟已經生生在他的肩頭咬下一塊肉來!

夷羊九心下極度驚惶,這才想起這方才與他親密的女孩本是個食人的魔族,看見她滿口鮮血,將咬下的那塊肉嚼在口中,而且居然開始咀嚼起來。

「骨碌」一聲,她便神色自若地將夷羊九的肉生生吞下肚去。

夷羊九的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看著眼前這妖魔女孩的可怕行徑,意識到今日很可能就要喪命在此。

東關青衫的嘴角沾著血跡,對夷羊九嫣然一笑,張開紅唇,看來便要咬上第二口。

便在此時,遠方突地響起了隱隱的狂風聲響,東關青衫耳音極靈,聽見這樣的聲音,她的臉色大變,像是聽見了最令人害怕的東西。

她的臉色煞白,神情極為陰晴不定,她怔怔地望著夷羊九,最後才像是下了極重大決定似地,舉起手臂,側頭便在自己自嫩嫩的肩頭也咬了一口,咬下一塊肉來。

她將自己的血肉含在嘴裡,張臂抱起夷羊九,並且將兩人的肩頭傷口印在一起,讓兩人的血混融,流入彼此身體。

東關青衫鼓著嘴,將自己的唇印在夷羊九的唇上,舌尖輕吐,竟將那塊血肉哺在夷羊九的口中。

夷羊九圓睜雙眼,噁心地反胃不已,卻苦於身上無法動彈,無法將她推開。

更糟的是,她「波」的一聲離了夷羊九的唇,卻反手一印,手勁極巧,夷羊九喉頭不自主一動,便將那塊血肉吞下肚去。

這樣幾個動作之後,洞外的狂風聲響更是猛烈,這樣的風暴聲夷羊九曾經在晉國北門外黃沙曠野上聽過,知道是蜮獅之族出現時的聲音。

這洞窟之外,顯然已經出現了其他的蜮獅之族。

東關青衫在片刻之間對夷羊九做了這幾件可怕的行為,但是起身時回望著他,卻依然戀戀不捨,眼底儘是溫柔。

然後她胡亂披了件青袍,快步走向洞外,她只走了幾步便離開了夷羊九的視野,過不多時,便聽見洞窟外響起了許多尖利古怪的聲響,其中也有東關青衫的嗓音,說的卻是一樣古怪的聲響,顯是蜮獅一族的語言。

東關青衫在洞外和眾多蜮獅族人高聲「說話」,聲音激越昂然,彷彿是在爭辯什麼。

過了許久,洞外的聲音逐漸散去,終於靜寂無聲,又過了好一會,才看見東關青衫面無表情走了進來,又恢復了蜮獅之女的冷漠。

她靜靜地坐在一旁,凝望著夷羊九,卻是一動也不動。

沉靜的偌大空間中,過不多時,卻輕輕地迴盪一首不知名的歌。

唱歌的人,當然便是東關青衫,此刻她悠悠地望著虛無之處,唱著這首近似搖籃兒歌的曲子。

時光,便在這樣的歌聲和沉默中緩緩流逝。夷羊九依然全身無法動彈,卻也沒有什麼睡意,只是怔怔地望著前方,毫無邊際想著萬千的心事。

洞頂上,此時逐漸泛出了黎明的晨光,原來這個奇異漫長的夜也行將過去。

奇怪的是,隨著晨光的逐漸明亮清朗,那伴隨著蜮獅之族出現的狂風之聲又隱然而現。

難道,這些可怕的元神之族又要出外尋找受害者了嗎?

聽見遠方的風聲,東關青衫冷冷地站起身來,俯身看著夷羊九,眼神依然極為複雜。

這樣看了他良久,女孩這才幽幽地歎口氣,俯下身來,吻了他的臉,又吻了他的唇。

甫與她的紅唇相接,夷羊九便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苦味泛入口中,彷彿還要滲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趁著這樣的親吻,她彷彿將什麼苦味之物哺進了夷羊九的口中,苦味散去後,餘下的卻是她香滑的舌尖,溫潤而清甜。

東關青衫就以這樣的姿勢,和夷羊九吻了許久,這才心滿意足似地站了起來,穿起一件連頭也罩住的華美珠玉青袍,緩緩走向洞外。

走了幾步,她頭也不回,只是背對著夷羊九,沒頭沒腦說了幾句話。

「好了後,逃,找狄孟魂。」

然後,便像是再也不留戀地,翩然而去。

東關青衫離去後不久,夷羊九卻像沐浴在春陽中似地,有股暖意逐漸在身上擴散開來。

那股暖意所到之處,身體便像是溶冰一般,開始有了知覺。

過不多時,夷羊九的身體便恢復了知覺,開始能夠活動起來。

他手腳舒展了一會,便一個翻身滾下華椅,胡亂找了件衣服,便套在身上。

更奇怪的是,他在套衣服的空檔時環視四周,卻發現元神蘿葉已經站在身邊不遠之處,已經不復「嵌」在東關青衫的蜮獅元神之中。

這時候也來不及細想,穿好衣物後,夷羊九便小心翼翼走到洞口,卻發現這個大石窟位於山壁之上,從洞口遠眺,可以看見四方極遠的景物。

在東南方的沙漠平野之上,這時候可以見得到滿天的狂風和沙浪,顯是有蜮獅之族在那一帶集結與活動。

夷羊九仔細看了看那一帶,忍不住便「咦」了一聲。

因為在沙漠的彼端,此刻卻有一道青色的身影踽踽獨行,看衣服的樣式和色澤,卻是剛剛才離去的東關青衫。

為什麼她沒有和蜮獅之族會合一起,也沒有催動沙浪,只是在沙漠中緩緩獨行?

夷羊九正在納悶,卻看見在東關青衫不遠處的蜮獅群彷彿有所感覺,已經開始向她的方向聚集。

此刻東關青衫和夷羊九的距離並不是極遠,因此連身形也隱約可辨,只見東關青衫並沒有運用沙浪前進,只像是常人一般地在沙漠上行走。

蜮獅群已經和她越來越近。

然後,便發生了令人無法置信的驚人變故。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七章無怨無悔的蜮獅之女

從那為數極多的蜮獅之族中,此刻居然發出了極密極強勁的紅色長箭,箭的數量極多,而且指向的都是同一個方向。

指向的,居然便是在沙漠上獨行的東關青衫!

青色的衫,紅色的箭。箭如風火,勢如流星。

轉眼間,東關青衫的身上便已經中了為數極多的赤箭,那赤箭彷彿極為可怕,蜮獅少女青色的身形中箭之後立刻仆倒,再也無法動彈。

蜮獅族人們射出赤箭之後,彷彿對青衣人再也沒有任何興趣,捲起漫天的沙塵,掀起滔天沙浪,在沙漠的彼端消失了蹤影。

夷羊九躲在洞口,遠遠看見這幕令人心驚的場面,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為什麼她會穿著青衣,獨自穿越沙漠?

為什麼蜮獅之族會射出那麼多的赤箭,將她射倒在沙漠之上?

遠方那青衣的身軀仍然一動不動,橫臥在黃沙之上。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少女那光潔晶瑩的身體,曾經在他的眼前激情款擺,汗珠在喘息中發著微光。

這奇異的蜮獅少女,應該是愛他的吧?因為夷羊九依稀彷彿,聽見她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喜歡你。」

想到這裡,夷羊九的肩上突然一陣刺痛,這才想起剛才被東關青衫活生生咬下一塊肉。而自己的口中,也被她「喂」了一塊她肩上的血肉。

這樣妖魔也似的女孩,肚裡不曉得吃過了多少活生生的人,不管多麼嬌美,當然也絕不能對她有任何的情意,更何況他的心中還時時想著紀瀛初。

又過了一會,夷羊九的四肢更加活動了,他遠遠地看著東關青衫橫臥的身影,卻又想起了她臨走說的奇怪話語——「逃,找狄孟魂。」

憶及這個神秘的時空奇人,夷羊九突然心頭一陣溫暖,在這樣奇異的陌生處境中,突然很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

他心念一動,身邊的蘿葉便有了動作。這個植物元神在夷羊九動彈不得的期間同樣也困在蜮獅的巨大元神之中,此刻一經脫困,精神依然十足,只見它發出溫潤的光芒,轉身便走。夷羊九微微一笑,也就跟在蘿葉身後,大步踏入險峻的山路。

蘿葉領著夷羊九去的方向,果然便是狄孟魂身處的青翠山谷。

那山谷距離東關青衫的洞窟其實並不遠,夷羊九雖然身體喪失知覺了好一陣子,但是卻恢復得極快,只是一會工夫,手腳便已經如往常一樣靈活有力。

走進山谷,遠遠便看見身體光澤黯淡的狄孟魂,他看見這個紅髮男人步履矯健地走了過來,想起了一事,臉上卻淡淡露出悲涼的神情。

「你來了。」

「嗯!」夷羊九靜靜地點頭,「我來了。」

「你的心中,有著疑問?」

「有很多疑問。」

「有疑問的話……」狄孟魂淡淡笑道:「那你就問吧!」

夷羊九微一思索,便將心中的疑問全數向這個時空奇人和盤托出,但是這一問下去,卻將他帶進了一個光怪陸離,奇異光彩的迷離世界。

狄孟魂仔細傾聽,聽夷羊九敘說紀瀛初中了「賁羊」力場的悲劇,如何他們要找到所有元嬰,如何在羊城遭逢那牽扯數十年的恩仇,那羊城中的「碧落之門」如何奇幻難解,如何在衛國落入「蚍蛇句芒」的空間世界,又如何在晉國北方被東關青衫所擒。

夷羊九的本性直爽,加上對狄孟魂又是景仰已久,便將所有情事全數說出,連和東關青衫的親密情事也有些遲疑地說了出來。

狄孟魂聽了他的敘說,沉吟良久,這才靜靜地說道:「關於這蜮獅之族啊!它們其實是一種帶著悲劇性的種族,它們是上古時代,一些古怪遊戲留下的痕跡,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些刻意造出來的古怪生物和人混種之後留下來的種族。他們雖然樣子像人,但是在血液中仍然流著昆蟲、獸類的天性。蜮獅族吃人的習性,是從上古時候留下來的,你說要他們吃其它東西行嗎?只怕也是可以的,就因為它們永遠以本能行事,便以為世間除了人肉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可吃。至於青衫,她又和其它的蜮獅之族不同,她是蜮獅族的王女,但是血統中卻有更多常人的成分,因為她的母親並不是蜮獅之族,而是凡人。我在青衫年幼的時候,便與她相識了,我常常藉著機會教她人間之事,要她脫離這種獸性的生活方式,多學學一些人間的智識和禮法,她的名字和言語,也是我教她的,如果你遇上了別的蜮獅之族,根本不可能和他們說話,因為他們根本不浪費時間,也不懂人話,只要一眨眼工夫,就已經把你生吞活剝,進了肚子裡。在蜮獅族的習俗中,除了食人之外,最令人驚懼的還是他們的婚娶風俗。在蜮獅族裡,只要有兩個男女一經交配,蜮獅之女一旦確定懷了後代,便會將配偶吃掉,真正的原因很複雜,也很無奈,反正不管怎麼樣,從千百年以來,這蜮獅之族都是這樣的習俗。」

聽到此處,夷羊九不禁背脊一陣涼氣升起。

「吃掉交配的對象?」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那我……那東關青衫……」

「青衫哪……」狄孟魂悠然地說道:「真是個好孩子。我與她說話的時候,便常常告訴她人間男女相愛的情事,也始終想要把她的想法改變過來,因為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要和他相知相惜,共渡一生,而不是將他吃到肚子裡。但是流在血液裡的天性,又哪是這樣容易使改的呢?我對她說了那麼多次,每次也只是沒有什麼表情,從來不曉得她聽進去了沒有。就好像要一隻虎豹不再吃肉,要它改性吃素,難道是做得到的嗎?但是,昨日她卻帶了你前來,在以往,她和一般的蜮獅人一樣,只要是遇上了凡人,哪有帶回來洞中的事呢?還不都是當場吞吃了事。因此,當我看見妳的時候,其賞我是非常高興的,因為她總算將我的話聽了進去。更令人驚訝的是,她後來還問我:『真正的愛是什麼?如果愛上了一個人,便是為他而死,也值得嗎?』,這是我從前對她說過的話,沒想到她卻記得這樣清楚……」

聽了這樣的說話,夷羊九神色有些駭然,囁嚅說道:「你是說……她……她對我……」

狄孟魂睿智地淡淡一笑。

「沒錯,這女孩便是愛上了你。」

「為什麼呢……」夷羊九搖搖頭。「非我族類,而且她又……」

狄孟魂盯著他,淡淡地說道:「愛上一個人是沒有任何道理的,否則就不叫愛了。」

「她……」夷羊九疑惑道:「真的愛我嗎?」

夷羊九靜靜地看他。

「你……還是不瞭解,是嗎?」他悠悠地說道:「你以為,被蜮獅族的青箭射中的人,如果沒有青衫餵你解藥,你真的會平白無故恢復行動嗎?你以為,要將你這樣的凡人從蜮獅族人口中救出,要花多少力氣和全族人對抗?還有,你以為青衫是閒著無聊,才會一個人走上沙漠,被蜮獅族人亂箭射死嗎?」

狄孟魂這幾個問題問下來,夷羊九卻沒有一個能夠回答。

而試著思索幾個問題的答案,更是讓他心頭有些糾緊起來。

「愛情哪愛情,」狄孟魂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千古以來,陷盡多少癡戀男女,生死直相許?」

夷羊九聽他自顧自說了一會兒話,聲音逐漸低沉下去。過了一會,夷羊九忍不住開口,聲音卻有些乾澀。「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狄孟魂看著他,目光卻有些溼潤,有幾分悲傷。

「最終,青衫還是聽進了我的話,但是聽明白了之後,卻因為這樣失去了生命。在蜮獅之族裡,是很不喜歡族內女子和外族男人婚配的,這種事千百年來發生的機率極小,但並不是沒發生過。只是蜮獅之族中,對於與外族之人相戀之事卻另有一個同樣殘忍的習俗,雖然蜮獅之女在交配後,同樣要將那外族男人吃掉,但他們都還有一個名叫『青衫』的儀式。」

「青衫?」夷羊九奇道:「為什麼也叫『青衫』?」

「因為『青衫』是歷代女主的共通名字,對待蜮獅之女的外族戀人,便要讓他穿上青色的錦織長袍,讓曾經愛上這蜮獅女孩的蜮獅族人射殺。青衫與你燕好之後,本可以將你一口咬死,吞吃入腹的。可是她沒有。與你完成交配後,她也可以將你裹上青色錦袍,送你到大漠之上,任人射殺。可是她也沒有。但這蜮獅之族個性最為死纏倔強,知道她帶回了個異族男人,縱使她身份再高,維護得再努力,眾人也要將你穿上青衣,亂箭射殺。既然非得有一個人死於蜮獅族的亂箭,她卻選擇了代你而死。原先應該封在你身上的蜮獅化血神箭,現在卻全數插在青衫的身體裡。現在,請你告訴我,她愛不受你?愛得有多深?」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聽完了狄孟魂的敘述,篤得臉色有些發自,雙腿一軟,整個人便半跪在地。想起東關青衫臨死前的心情,他也不禁心情極度複雜。

看著夷羊九陰睛不定的神情,狄孟魂若有所思,良久,才長歎一聲。

「你還有力氣嗎?還是帶我去看看青衫吧!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再也不會有人理她了,我想去看看她。」

夷羊九點點頭,便負起了狄孟魂,大步踏出青翠之谷。

狄孟魂雖然已近塵蛻,但這塵蛻過程極為奧妙,並不單只是化為塵土,而是複雜萬分的生化作用,因此他的身軀雖然已出現塵土之色,卻仍然肢體柔軟,夷羊九將他負在背上倒也不難。兩人在山嶺間順著山勢而下,不一會兒便走到了山腳的沙漠地帶。

順著足跡,走不多時,前方便已經出現了東關青衫伏在地上的軀體。此刻她的身上仍然披滿那件青色錦袍,身上卻滿滿地插著紅色毒箭,卻沒有流出鮮血。

環顧四周,大漠空寂,卻再也不見她那巨大的蟲狀元神。

那也就是說,她很可能早在中箭的一剎那便已經離開人間。

走到了青衫的屍身前,狄孟魂輕聲說道:「好了,你可以放我下來。」

夷羊九換著狄孟魂,兩人並肩走到屍身前方。一陣輕風吹過,狄孟魂俯下身去,掀開青袍,那滿佈的赤箭便叮叮噹噹掉了下去。然而,在青袍下方,卻只剩下一地黃沙。

這蜮獅之女的身體,居然平空消失在黃沙之上。

夷羊九又驚又好奇,看著那空蕩蕩的黃沙,一臉疑惑地望向狄孟魂,卻看見這個時空奇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狄孟魂淡然一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青衫從大地來,現在回大地去了,」他悠然說道:「其實蜮獅之女的事情,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

「什麼事情?」

「我不是說過嗎?我說,蜮獅之族是很悲哀的一個種族。他們在平常的狀況下可以活上許多年,但是只要傳下了後代,男蜮獅族便會被女蜮獅族吃掉。」

「嗯!」夷羊九點點頭,「你說過的。」

「但是蜮獅之女懷了後代之後,卻也會放盡身上所有的能量和精力,全心全力將所有最好的精華留給後代。很多時候,當蜮獅之女生下後代之後,自己也會力竭乾枯而死。青衫與你親密之後,便在身體內懷了你的孩子,為了顧全你,也為了顧全孩子,她便決意犧牲自己,好讓你們兩個可以活下去。」

「我的孩子?」夷羊九露出無法置信的神情。「但是我和她……只是一夜的……一夜的工夫啊?」

「我告訴過你的,青衫他們並不是人,而是命運的擺弄存在於人間的奇異生物。蜮獅之族的生育和常人完全不同,他們的後代出生的時候並不是嬰孩,而是一顆晶瑩的蛋。」

狄孟魂說著說著,在東關青彩消失之處的地上拂了拂,果然在那兒現出了閃耀的淡淡藍光。他的手勁因為已近塵蛻,變得十分軟弱,夷羊九帶著崇敬且不捨的心情,幫狄孟魂把那發著微光之處挖開,塵土過處,果然現出一顆晶瑩的蛋形物事。

夷羊九睜大眼睛,將那顆蛋形物事取出,那蛋形物晶瑩剔透,色作光彩萬狀的淡藍,大約是瓢瓜大小,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彷彿帶著生命的活力與重量。

仔細端詳,那蛋形物事的外殼透明,隱隱可以見到內中的情景。

只見那蛋形物中有著淡淡的元神光芒,依稀可以見到一個小兒的沉睡面容。

「這……」夷羊九睜大眼睛,驚訝不已,「它是……」

「『它』是,」狄孟魂微笑,「它便是你和青衫的『孩子』。」

大漠之上,輕風吹拂,吹起了片片塵灰,將東關青衫生前的青袍吹起,扶搖直上,吹到遠方的天邊。

奇異的妖族少女為了她的真愛,用盡了生命的所有力量,保全了她所愛的男人,而這男人的手上,此刻正捧著她那奇妙生命的延續。

「人間事,浮生亂世,」狄孟魂悠悠說道。「這情愛之事,千百年來,我看過的可多著了哪……但是,這孩子你是沒法子養的,不只是因為你完全不懂蜮獅族的生活與生命,也因為你另有重大的使命。」

他說著說著,便從夷羊九手中輕輕接過那東關青衫留下的透明之卵。

「你還有你妻子兒女的生命要去拯救,大概也沒有多餘的愛給青衫的孩子了吧?我從青衫很小的時候便看著她長大,她的孩子如果讓我來照顧,她在天之靈,應該也不會反對吧?你去吧!還是去繼續你的旅程,找到所有的元嬰,回去救你的妻子兒女。青衫這個孩子就讓我來照顧吧!你不用擔心。」

而夷羊九卻只能怔怔地站在那兒,眼眶含淚,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一句話來。

狄孟魂看著他高大的身影,諒解地笑道:「我相信,一切都會順利沒事的,你的妻子會沒事,而這孩子也會好好長大。還有,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你不用再找『火嬰』祝融了,『火嬰』並不在戎狄國境,據我所知,在晉國境內的火屬元嬰,宿主便是那橫死的世子申生。純質元神的元嬰在宿主死後仍會留存一陣時日,只要你快點找到申生的屍骨,這『火嬰』應該不難找到。」

他輕輕地將那蜮獅族的卵放在懷中,又指點了夷羊九走出沙漠的路徑,便緩緩地翩然而去。

當年,這英偉奇異的背影桑羊無歡見過,經歷傾城傳說的羊舌野也見過,如今隔了數百年歲月後,他們的後代子孫夷羊九也同樣見到了。

時光歲月,時移事往。

這永生不死的時空奇人,日後又會和什麼樣的英豪有著宿命的牽扯?

而狄孟魂的永生戀人姚笙,如今又在什麼地方長眠呢?

這一切一切的時光之謎,卻已經不是夷羊九這一世的人們能夠回答的了。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八章乘龍的男子簫史

照著狄孟魂的指點,夷羊九在沙漠中走了幾日,便在戎狹的國境與前來尋找的狐偃等人會合。當日狐偃等人在蜮獅之族的攻擊下逃得性命,便逃往戎狄之國,那是公子重耳的母國祖居之地,果然,重耳等人逃出晉國後,便投靠了戎狄。

狐偃與重耳等人相會之後,對被蜮獅之女擄走的夷羊九依然掛懷不已,狐偃知道夷羊九的本領不凡,或許仍有一線生機,便時時在沙漠邊緣尋找,果然便在這一日遇上了夷羊九。

進入戎狄之後,夷羊九立刻見著了公子重耳,這位當世聲望極高的晉國公子聽了他的敘說,便慨然應允前往起出世子申生的遺體,讓夷羊九取得「火嬰」。

那世子申生的遺蛻被魏牟揹入戎狄境內,安葬在一處綠洲之上,此時狐偃帶著一眾人等來到申生之墓,工匠立即動工,將申生的遺體起出,只見申生面目如生,一襲白衣彷彿還會隨風飄蕩,但是初起出遺體時卻惡臭沖天,人人掩鼻,嘔吐不已。

在墓地前方,狐偃焚起薰香,對世子虔誠祝禱,過了一會,那沖天惡臭轉為蘭芷之香,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將申生遺體放在木架之上。

此時從人群中,夷羊九扶著缺了一足一手的斐影子司,這陷入蚍蛇腹中許多時日的奇人當日和易牙等人一起,隨著另一群晉國家臣安然逃出絳邑,也來到了戎狄之國,此刻與夷羊九相見更是恍若隔世。

只見斐影子司在夷羊九、易牙等人的耳旁低聲囑咐,幾個人的元神發出能量,不多時便已經將世子申生的元神「火嬰」祝融取出。

而當日夷羊九被擄之時,隨身的木嬰、金嬰雖然遺落在曠野之上,卻被細心的狐偃帶至戎狄之國,因此這時候,他的身邊已經收集到了金、木、火屬元嬰。

唯一剩下還未找到的,便是水屬元嬰。

水屬元嬰,名為「罔象」,在秦。

因此,夷羊九的下一站旅程,便要到位處西陲的秦國。

那秦國是古帝顓頊的後裔,祖先有一位著名的皋陶,是堯帝時代著名的法官,後來皋陶的兒子伯翳輔佐大禹治水有功,賜姓為嬴。

西週末年,犬戎攻破鎘京,周王朝在戰後無力經營西戎,便准許秦國自行攻打戎狄,那秦國軍士勇武善戰,將攻破鎘京的戎國打得叫苦連天,不多時便將秦國的疆土拓展千里,躋身東周時代的強國之林。

晉國的流亡公子重耳因為感到在戎狄之國毫無發展,便趁著夷羊九找「水嬰」罔象之際,帶著眾出亡豪傑一起來到秦國。

這一日,眾人趕路時錯過了停宿的市鎮,在中夜時來到了秦國國都咸陽附近一處山上,狐偃看看眾人都已困頓飢餓,便下令在山林中停宿休息,等待第二天再進入咸陽。

眾人在山林間生火煮食,草草吃了些東西,便個自找地方歇息。

睡到中夜,卻人人面面相覷,紛紛揉著眼睛爬起身來。

因為在空谷之中,此刻卻幽然地傳來了清朗的簫聲。

那簫聲似有無窮的魔力,眾人對音樂的領悟精粗不一,但是聽了這奇妙的簫樂之聲,卻都忍不住沉醉其中。

有時彷彿在簫聲裡,帶著習習的清風,在夏日的水邊拂面而來。

有時又像是在遠方的天邊,翩然飛舞,飄著光彩照人的各色雲朵。

有的時候,更像是百鳥合鳴,而那主要旋律卻像是拔天而起的鳳凰,受著百鳥的朝禮,清揚地唱著歌曲。

眾人如癡如醉,不知不覺隨著簫聲而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幽谷。

只見在幽谷之中燈火通明,一群衣飾華麗的秦國貴人散坐在谷中的青草地上,在這些人的前方有座高台,高台上端坐一人,白衣飄飄,翩翩然有著出世的脫俗神采。

只見那白衣俊雅男子手上持著一柄紅玉雕成的玉簫,在夜色裡溫潤發光,遠遠就可以看見那潤澤的光芒。

靜靜的夜裡,簫聲淒楚動人,彷彿隨著那動人的旋律,可以望見天空有著七彩的鳳鳥翩然而舞。

更玄奇的是,時值深夜,谷中的飛鳥都已經棲息在樹上安歇,此時聽了這悠揚的簫聲,卻像是白日一般又恢復了精神,叫聲啾啾,紛紛離樹而飛,有趣的是,這些飛鳥雖然為數極多,卻絲毫不紛亂,與平日為異聲所驚,振翅紛亂而逃的情狀全然不同。

群鳥在空中飛舞盤桓,來到白衣男子的前方徘徊流連,彷彿連牠們也迷上了白衣男子的樂聲。

晉國眾人群中,豎貂精通鳥獸的言語,此時他側耳傾聽,輕輕地抵了一下身旁易牙的胖肚子。

「這些鳥說,好快樂啊……世間怎會有這樣動聽的聲音呢……」

他的語聲雖低,但是站在前方的夷羊九卻聽見了,他好奇地轉過頭來聽豎貂說話,但是兩人見他回過頭來,便停口不講,只是將眼光移開,定睛看著遠處的高台。

夷羊九楞了一下,卻也沒有再和他們說話,只是眼珠子一轉,便回頭去看簫史吹奏的模樣。

群鳥飛翔,振翼之聲此起彼落。在簫聲中,此時高台上緩步踱上來一個穿著淡粉紅色絲袍的美麗女子,只見她形容秀麗,神色端靜優雅,行走顧盼之間,讓人覺得隱隱然有著安詳寧靜的舒適之感。

女子在簫聲中緩緩登台,從手上取起一副碧玉雕成的笙器,也吹奏起悠揚的樂音。

那簫聲在空氣中婉轉而行,像是悠遊九天的神龍,而女子吹奏的笙樂聲音卻清越響入雲端,有如破雲而出的七彩鳳凰,一開始,兩人奏出的簫聲、笙樂個自悠揚,到了後來卻揉絞一起,並翼而飛,到得後來,卻是清音動聽,在簫聲中聽不出笙樂,在笙樂中也不見簫聲,兩道樂音像是蜜中調和了香油,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曲既罷,眾人聽得都是如癡如醉,笙簫的樂聲逐漸低微,最後終於不可聽聞,但是全場眾人都是沉醉其中,久久不能言語。

過了良久,在秦國貴人中,一名身材矮小,卻精神十足的青年突地用力鼓掌,哈哈大笑:「好!好!這一曲鳳求凰果然是仙界之曲,今日我們有幸傾聽,真是上天給的大福氣!」

他這一開口,秦國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大聲叫好起來。在歡笑聲中,那華服青年顧盼四周,卻看見重耳等人站在不遠處,也是一致的沉醉神情。

華服青年目光如電,神光湛然地閃了一下,便更開懷地大聲笑了起來。

「妙極!妙極!今日不但有仙樂可聽,且有貴客到來!」他高興地轉頭大叫:「來人!將晉公子重耳迎過來!」

晉國公子重耳見了這華服年輕人,也是一怔,待看清楚了他的面容,更是又驚又喜。此時秦國從人動作好快,也不曉得從什麼地方變出來一道長毯,鋪在地上,便領著公子重耳一行人走了過去。

看見這樣的排場,狐偃等人又是驚奇,又是高興,驚奇的是這貴胄公子的氣派極大,這般聲勢便是尋常國君也未必做得到,高興的是公子重耳之賢,果然已經傳遍諸國,被人這樣的禮敬,當然是非常值得高興之事。

重耳等人走了過去,那秦國貴公子連忙起身攜了他的手,對居下從人大聲說道:「眾人聽好,這位乃是晉國第一賢者公子重耳,今日來到我們這兒,是咱們秦國莫大的福份!」

公子重耳微笑領首,看見狐偃等人都一臉茫然,便低聲說道:「這位便是秦國的……」

那貴公子不待他說完,便搶著說道:「我乃是秦國人士,嬴姓,名叫任好,有失遠迎,眾位英雄,恕罪恕罪。」

重耳微現詫異神色,但是那神情只是片刻出現,晉國從人們都沒有發現,他們見這秦國貴公子「任好」雖然貴為王族(因為他的嬴姓正是秦國王族的姓氏),言語間卻是爽朗客氣,也不由得驟生好感。

眾人寒暄客氣既畢,便在高台下重新坐好。遠遠望去,那簫聲動人的清雅公子簫史正和吹笙的美麗女子低頭交談,兩人神態親密,顯是極為親近的伴侶。

公子重耳看了看臺上這兩名神仙一般的伴侶,微微笑道:「卻不知道這兩位高人樂師是何等人物,你秦國地靈人傑,出的果然也是這樣俊秀靈氣之人。」

那秦國公子嬴任好聽見他的恭維也大是光采高興,得意地笑道:「這位簫聲宛若神仙中人的先生名叫簫史,是本國太華山明星巖人士,是個世外的高人,簫聲一絕,是我國的奇人異士之一。那位女子則是我嬴家的女兒,乃是我的姊姊,名叫弄玉,從小冰清玉潔,雅好音律,她手上那副碧玉笙,便是我父采崑崙之美玉,從整顆玉石直接剖制的神品。今日偶然興起,便與他們二人來到此處夜聽笙簫合奏之美,沒有想到卻驚擾了重耳哥哥。」

他二人自顧自地聊得高興,在一旁的夷羊九好奇地看著天上的群鳥,又遠遠看著高台上的簫史和弄玉,顧盼間,卻不經心看到身旁的斐影子司臉色蒼白,額上還流下冷汗。

斐影子司自從在蚍蛇句芒腹中指點眾人逃出後,便極得晉國眾人的敬重,在行旅中,大個子魏牟還找來了一頂軟轎,安排了轎夫抬著四處行走,斐影子司缺了一手一足,平日勉強可以枴杖行走,但是此番多了這樣的安排,走起路來更是輕鬆不費勁。

夷羊九微感詫異,此時斐影子司見他回頭,便招了招手,示意夷羊九過來,微一轉頭,也將狐偃、狐毛、易牙、豎貂、開方(此時他已從昏暈中甦醒)召喚過來。

他臉色沉重地對幾個人低聲言語,頓時之間,夷羊九等人的臉上也露出了驚詫的神情。

嬴任好興高采烈地和重耳聊了一會,話題逐漸談到了音韻之學,他本是個好事之人,此刻有簫史弄玉在此,當然要把握大好機會賣弄一番。

於是嬴任好大聲對簫史說道:「簫史,你可知道笙簫的起源是什麼時候,為什麼要做這兩樣樂器?」

簫史微微一笑,倚著高台欄杆朗聲說道:「笙者,生也,相傳是當年上古大神女媧所作,女媧的重生能力天下無雙,字面意義取的便是『發生』的意思,音律在『太簇』。簫者,肅也,是另一大神伏羲氏所作,字義取的是『肅清』,音律在『仲呂』。」

嬴任好笑道:「你可以再說清楚一些。」

簫史朗聲說道:「我的本行擅長的是簫,就解釋一下簫的典故涵義便是。上古時代,伏羲氏編竹為簫,形狀粗細不一,以象徵鳳凰的翅膀,吹奏出來的聲音調和優美,以象徵鳳凰的聲音。簫之大者,名為『雅簫』,編有二十三個管子,長一尺四寸;形狀小一些的,叫做『頌簫』,有十六管,長一尺二寸,通稱叫做『簫管』。還有一種兩端通開,無底之簫名為『洞簫』,日後黃帝軒轅氏指派手下伶倫到昆豁取得竹子,製成笛,上有七孔,橫吹,也象徵鳳凰的鳴聲。後代之人覺得簫管太過繁複,便只用一管來吹奏,這其中還有分別,長者叫做『簫』,短的名為『笛』,現在我們使用的簫已經不是古代的形狀了。」

他的語聲清朗,在場眾人聽得清清楚楚,晉國豪傑中盡有博學多聞之士,聽了他的解說之後都是讚許地點頭。

嬴任好看了眾人的神情後,更是高興,便大笑道:「原來如此。那你吹簫之時,為什麼又能夠引來這麼多禽鳥歡喜鳴叫?」

簫史說道:「這簫的製造雖然精減至只剩一管,但是它的聲音和千百年前並沒有任何不同,當年作出簫樂之人,本意就是要象徵鳳凰的鳴叫之聲,鳳鳥是百鳥之王,一聽見鳳聲便群聚而至,本就是百禽的天性。昔年舜帝曾經作簫韻之樂,連真正的鳳凰都會前來朝禮飛舞,更何況是尋常的鳥類呢?」

他對答如流,字字成理,嬴任好頓覺面子大為光彩,便哈哈大笑道:「這樣甚好,那你就再為我們奏一曲『有鳳來儀』吧!」

簫史站在高台之上,臉上露出微笑,一時之間,他的衣袂無風自動,像是雲彩一樣的鼓蕩,彷彿之間,還可以見到他的週身泛出皎白的光芒。

一個尋常人,怎會泛出連普通人也看得見的光芒?

便在這一剎那間,「轟」的一聲巨響,這本來風雅悠閒的音韻情境,登時便出了殺氣驚人的變故。

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夷羊九、狐偃便已經無聲無息掩至高台之上,在簫史的樂聲初起之時,便從他的身後一左一右,想要將他牢牢抓住。

這便是平常人所見的情景。

但如果是能看得見元神形貌之人,卻可看得見此時夷羊九和狐偃同時發出元神的力場,「蘿葉」的光芒是金黃色的,艷似朝陽,「玉磐」的光芒則是一片皎潔的白,清冷似月光。

兩人一上來便發出最強大的力量,想要當場制住簫史。

只見簫史冷然一笑,口中的簫聲卻未止歇,整個人卻輕飄飄地騰空起來。

他的身後也不見什麼元神的形貌,只有那一片溫潤的白色光芒。

這光芒的亮度和蘿葉、玉磐的元神光芒相比,一點也不顯眼,但是卻始終不被兩者的光芒掩蓋,而是溫和地自在閃耀。

夷羊九和狐偃同時抓了個空,卻看見簫史一派悠閒,仍然懸浮空中,而且已經逐漸遠離高台。

此時台下的秦國、晉國兩邊人馬同時看了個目瞪口呆,大部份人見不到元神光芒的交鋒情景,但是兩名晉國從人上台抓人,簫史從容浮游而避的情景,卻是人人都看見的。

夷羊九看見簫史已然就要遠去,便對蘿葉一使眼色,這天下第一的植物元神登時會意,便「刷刷刷刷」地從高台上迅速長出無數綠籐,像是水母一般往簫史的身後追去。

那簫史臉色一變,俊臉微微露出青氣,眾人只覺眼睛一花,便看見他的身上憑空出現了一隻猛惡的巨龍。

那巨龍身量極長極大,身體大約有兩抱合圍,身長近十數丈,此刻突然出現空中,彷彿還在空氣中帶來風雷之聲。

而簫史便跨坐在巨龍的背上,簫聲驟止,一個空中的迴旋,回身冷冷瞪著高台上的夷羊九和狐偃。

那眼神森冷至極,彷彿對世上的一切都已經淡然處之,毫不掛懷。

秦國從人之中,有人忍不住開始驚聲狂呼:「簫史乘龍!簫史乘龍了啊……」

那簫史膀下的巨龍尾巴輕掃,背脊上的豎鱗尖銳似劍,蘿葉伸出的籐蔓雖然數量極多,卻被這一掃全數從中斷折,紛紛落在地上。

只聽見簫史在空中朗聲唱著歌,歌聲雄壯,響徹四野。

「我本仙家狂龍子,一夕謫仙到凡塵,長居華山不羨仙,只羨龍鳳續情緣……」

在歌聲中,他的笑聲不絕,乘坐的龍卻越飛越高,終至不知所終。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九章嬴任好與秦穆公

眾人驚魂甫定,那秦國公子嬴任好卻是滿臉怒容。

「豎子膽敢無禮?」他臉上漲個通紅,咆哮不已,「公子重耳,我任好敬你是兄是客,才邀你前來賞樂助興,你卻放縱從人,破壞我的清輿,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麼道理?」

說著說著,他更是生氣,回頭大叫怒吼:「都給我抓起來,這件事我絕不善罷甘休!」

他一聲令下,秦國從人不敢怠慢,「錚錚錚」數聲清響,卻是幾個隨從在華服中抽出了亮晃晃的兵器。

這時候,夷羊九和狐偃也已走下高台,嬴任好看見他們兩人更是怒從心起,正要大聲斥罵,卻聽見公子重耳沉靜地說道:「慢!任好,請聽我這邊這位斐影先生一言。」

嬴任好瞪著他,一臉鐵青,但他對公子重耳著實敬重,向來和他極為交好,沉吟良久,也就勉強點點頭。

這時候,身長體大的魏牟扶著斐影子司,有些戰巍巍地走向前來。

斐影子司想了一下,便從當年的宋國古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談起,談起了元神之族,談起了羊城,又談起了上古記載中的惡神「南斗」。

嬴任好仔細傾聽,臉上的表情卻是越來越凝重,從原先的怒氣沖沖,後來卻變得嚴肅了起來。

他雖然一時氣上心頭,甚至發怒到失去理智,但這位秦國貴胄畢竟是個出色的人物,聽了斐影子司的敘說之後,便知道他所言非虛。

元神之說,如果是遇上了看不見它們的普通人,常常是說破了嘴皮,常人也只當你是個瘋子,但是嬴任好自己雖然沒有元神之能,但是手下的能臣百里奚、孟明視等人也是擁有元神能力的奇人異士,對這件事便能夠全盤接受。

而當斐影子司提及了百年前,狄孟魂曾在中原某處與化名「簫神」的惡神南斗互戰傳說,嬴任好微一思索,便發現這「簫史」果然有些不太對勁。

常人哪能駕馭這樣龐大的飛龍?

如果他是仙人,又為什麼會甘心任人指使,吹簫助興?

「只是……」嬴任好沉吟道:「凡事都要講求根據,如果今天我聽了你的一面之辭,冤枉了好人,那不是憾事一樁?」

斐影子司還沒答話,卻看見嬴任好的姊姊弄玉怒氣不止地走了過來,她是皇家之女,行止之間講求嫻貞端方,因此不能對這些晉國外人破口大罵,但是意中人被這些晉國閒漢無端侮辱,這位秦國貴族之女也氣得俏臉通紅。

嬴任好察顏觀色,知道這姊姊的個性平日雖然沉靜,卻也是個極為固執之人,今天晉人已經得罪了簫史,若不找出真正的根據,恐怕自己的腦袋會被這姊姊打穿一個洞。

想到此處,嬴任好便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孰是誰非卻是不清不楚,只是公子重耳,我卻要你的從人拿出證據,證明這簫史不是好人,否則我的嘉客平白受辱,我這主人也是顏面無光,您說是也不是?」

重耳微一皺眉,側頭看看斐影子司,卻看見他胸有成竹,大聲說道:「只要嬴公子依我之法前去求證,若是我斐影子司所言不實,願領責罰!」

他既然如此說,嬴任好和弄玉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斐影子司陷起手指略作計算,便向秦人詢問那明星巖的去處。

據簫史所言,他本是太華山明星巖的隱士,那明星巖便在眾人此刻所在不遠之處,於是嬴任好便一聲令下,帶著所有人前往明星巖。

那明星巖是一處清幽翠綠的勝境,風景幽麗,眾人到達時已是清晨,早晨的霧氣散在山巒之間,顯然是一處極為靈秀的所在。

眾人想起了簫史的形貌,都覺得神仙之境出此神仙般的人物,那真是世上最順理成章之事。

斐影子司掐著手指不住計算,左繞右拐,不一會兒便帶人來到一處山崖的隘口。

那隘口是兩道山壁所夾而成,上方只有一線天際可見,寬度大約只容一人走過。眾人魚貫步入隘口,走了大約四十來步,眼前豁然開朗,卻是另一處谷地。

但這谷地和外頭的青翠可喜卻完全不同,只見谷中亂石嶙峋,不見一草一木,是個極為險惡的所在。

斐影子司環視一會,指著不遠處一座石台,淡淡說道:「請公子前去一覽便知。」

嬴任好和重耳大是好奇,兩人便和從人三步兩步飛奔過去,一見到平台上的景象,眾人都是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在那平台上,空地相當的平坦寬大,但是在空地上卻七橫八豎地陳列著巨大的蛇蛻舊皮。

那些舊皮色作透明,有的甚至已經風化,但是蛇蛻的體積極大,從眼前的情景看來,蛻下這皮的蛇一定至少有十數丈之長。

想起這個長度,嬴任好不禁低低地呻吟一聲。

因為那長度恰巧便是簫史乘坐那條巨龍的長度。

但是最驚人之處並不在此,蛇蛻的末端,居然各有著一個人形模樣的蛻化軟皮,那人形軟皮極為精緻,不但有手有腳,連面目也依稀可辨。

如果不是扁平的人皮,這人應該是個男子,長相清雅,而四周居然還散置著幾件破舊的白衫。

只聽得斐影子司悠悠說道:「當年『簫神』的真相發現之前,附近鄉民已然獻祭了數百年的少女,當日發現的簫神山谷,蛇蛻比這兒多上許多,而且地上還佈滿了歷代少女的骸骨……」

嬴任好臉色鐵青,身子微微發抖,他只想了一下,便沉聲對所有隨從說道:「今日之事,除了在場之人,絕對不能再有任何一人知道,連弄玉也不要告訴她。從此以後,這簫史再也不准現身在我秦國,如有現身,眾人加把勁,當場將他格殺者,我大大有賞!」

他交待手下既畢,便轉過身來對晉國眾人行了個禮,歉然說道:「公子重耳手下果然能人輩出,此番我等能早日得知這『簫史』的真正面目,避免日後受害,全是你們的功勞!」

他走向前,熱切地握住重耳的手,笑道:「今日我秦國有大喜之事,要在咸陽城中歡樂不禁,重耳哥哥和眾家兄弟們也來吧!任好一定熱誠招待!」

重耳點點頭,呵呵地笑道:「流亡之人,有好吃好玩的,那是一定要前去叨擾的。」

嬴任好大喜,便向手下交待幾句,帶著姊姊弄玉離去。那弄玉並沒有親眼見到谷中的怪現象,只是一逕問嬴任好要如何懲罰這些折辱簫史的晉國人,嬴任好不置可否,只是與她共同上車,一行人先回咸陽城去了。

夷羊九和晉國眾人一夜沒睡,這時也有些睏了,於是便找了個離古怪山谷甚遠的所在休息,到了黃昏才悠然走入咸陽城。

這咸陽便是西秦的首都,秦國在東周初期的文化水平不高,近蠻族而遠中原,因此城市中仍然有許多粗魯不文的人們走過。

到了夜色濃重一些的時候,嬴任好果然派人前來,帶夷羊九等人前去觀賞咸陽的喜慶。

在夜色中,整個咸陽中熱鬧非凡,處處是秦民擺出的露天筵席,有人在街上表演雜耍,有人在街上擺個台子開始演戲,也有人捧著樂器,當街奏著熱鬧的祝賀歌曲。

這咸陽城的文化水平和中原強國還有一段距離,熱鬧有之,但是卻沒有臨淄、絳邑的多采多姿。不過人的氣氛和情緒是因為環境而來的,雖然略有不足,但是在這種金吾不禁的歡樂氣氛中,夷羊九和晉國眾臣還是玩得高高興興。

在與秦民同歡的時候,細心的狐偃還間了居民有關這次喜慶之事,才知道這是場為了慶祝秦國新君即位的大喜之禮。

過不多時,咸陽城中號角齊鳴,聲勢雄偉浩大,全城燈火通明。

從大街的彼端,緩緩走來一列服飾豪華的儀仗隊伍,奏著熱鬧的樂聲,從街道上通過,夾道的秦國人民歡聲雷動,一致歡迎他們今後數十年的新國君。

在儀仗行列的後方,最雄偉的一部車中,端坐著一位王者。秦國尚水德,貴族的服飾旌旗都是華貴的黑色,在五行之中,水為六數,所以儀仗中許多安排都是六數。

夷羊九等人仰頭看那王者,在燈火通明的城市之中,那王者的面目秀偉,身材卻不高大,看得清楚後,眾人卻張口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

只有公子重耳淡然微笑,早就知道了這秦國國君是什麼人。

眾人之中,狐偃結結巴巴地看著重耳,口齒不清地說道:「他……他他他……是……」

重耳點點頭。「沒有錯,咱們昨夜見的嬴任好便是當今的秦國國君:穆公。」

眾人置身在歡暢熱鬧的人群之中,耳中聽的是震耳的樂聲和歡呼之聲,即使是大聲說話,也很快被吵嘈之聲掩蓋過去。

便在此時,狐偃突然在胸中萌生一股豪氣,舉起雙手,高聲叫道:「大丈夫便應該如此,祝我國君終成霸業,千古留名!」

他在人群中高聲歡呼,聽起來像是歌頌秦穆公,但是實際上說的卻是公子重耳!

這一群晉國的才智之士,誓死擁護重耳,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要將他送回晉國,成為這個春秋第一大國的國君!

聽見狐偃的高聲吶喊,晉國諸士也是豪情萬丈,大個子的魏牟情緒激盪,眼中含著淚光,也大聲怒吼:「祝我國君功成千秋霸業!」

一時之間,眾人高聲吶喊,在這個秦國國君的即位大典上,暗地裡立下了為重耳復國的偉大雄心。

即位大典儀式進行之時,秦穆公志得意滿,含笑坐在高台之上,看著這全部屬於他的秦國子民,不住點頭。

那秦國的即位儀式卻不像中原大國一樣枯燥乏味,並不像魯、晉、衛那樣的事事守禮,合於古代典章,在典禮中秦國禮官安排了多樣鮮活的節目,按照次序,從秦穆公的高台前遊行而過,除了展現氣派之外,也讓一般小民看得興高采烈。

經過高台的隊伍種類繁多,性質不同,有時是一隊精強的秦國精兵,有時是一列吐火翻觔斗的特技隊伍,有時是一部大車,車上演著東周時期最受歡迎的戲劇,有時更有雜技之人,帶著來自深山大澤的各類奇獸猛禽,五彩斑斕地呼嘯而過。

這般鮮活可喜的大場面,晉國眾臣和夷羊九幾個可就沒見過了,大夥這時也興致沖沖地擠在人群之中,看那一列又一列,彷彿永遠不會有盡頭的精彩遊行。

遊行的行伍一列又一列,像是永遠不會結束的童夢,也不知過了多少行列,突然之間,整條街道的光度、聲音、氣息彷彿突地變淡,空間變暗了,聲音變弱了,連氣味也彷彿變得遙遠。

晉國眾人裡,有許多人都是元神之族,此刻雖然在極度的歡暢之中,那來自元神的直覺卻仍然極為敏銳。

這種感覺,便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被另一種能量影響,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在常人的感覺中,整個咸陽城依然熱鬧,絲毫沒有異狀。

但是在元神之族的感應裡,卻隱隱然知道有狀況要發生。

夷羊九圓睜著雙眼,站在人群中四下張望,一回頭,卻望見了狐偃的大頭,只見這個晉國第一智士眼神銳利,神色中全是警戒。

就連易牙、豎貂等人也都感覺到了,一時之間,眾人混在人群之中,卻東張西望,神情越來越緊張。

便在此時,人群中又是一聲帶著驚喜的大聲歡呼,原來在遊行的行伍中,此時升起了七彩的巨大火炬,前一個行列繞行過後,並沒立刻接上另一隊,而是讓出一大片空蕩蕩的街。

然後,在閃爍神秘的火光中,此時緩緩走來一隊奇異的隊伍,秦國人民細看之下,不禁狂聲叫好。

原來那行伍之中有著數十名打扮極為怪奇有趣的大漢,這些大漢身上的衣服光彩奪目,每個人打扮的,卻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妖魔鬼怪。

在行伍之中,有一人身上全是白衣,臉上的面具卻醜怪至極,除了臉上神情猙獰扭曲之外,頭上還稀疏地披著幾根長髮。這人扮的角色,便是古代涿鹿神戰中的惡神:旱魃。

放眼望去,其他人扮出的也都是古籍中著名的惡神厲鬼,像是蓬髮戴勝的西王母、鍾山的夜神燭龍、死而復生的棄余、九頭水怪相柳、雷澤中的夔獸,都擠身在行列之中。這些古代惡神的扮相逼真,形貌狠惡,秦國人民看得目眩神馳,忍不住又是大聲叫好。

但是在元神族人的眼中看過去,這些人的背後都有著形貌強大,色澤鮮明的元神。

當年,狄孟魂、桑羊歜銀等人都說過,元神之族是天地間一個奇妙的錯誤,輾轉之下才出現的種族,元神與元神之間,有的能夠一生和平相處,有的卻有宿命糾結,一見面總要爭鬥至其中一方倒下才肯罷休。

此時,在晉國眾人之中,屬於元神之族的有夷羊九、易牙、開方、豎貂、魏牟、狐毛、狐偃、介子推、顛頡、雲不害等人。

這些人的來歷、背景、個性、屬國都不盡相同,但是此刻卻同時在背上有股涼意,而身體的深處,卻瀰漫出一股猛獸見血時的狂野興奮。

在一旁的斐影子司見了遠遠而來的妖魔行伍,心中突然萌生一股不祥的複雜恐懼之感。

他並不是天生的元神之族,能夠看得見元神,也是後天修練出來的,因此在這個時候,情緒上便沒有夷羊九等人的敵意戰鬥直覺。

「南斗之族……」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可是……小九……」

在這關鍵的一刻之中,這個通曉超時代知識的奇人彷彿下定了決心,想要告訴夷羊九什麼,但是這一遲疑便已經晚了一步。

只見夷羊九、狐偃、易牙等人,一行人浩浩蕩蕩,同樣身後帶著五彩繽紛,形貌大小各不相同的元神光影,絡繹衝出了人群。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癡迷的狂熱神情,彷彿要將對手的血液飲入喉嚨才肯罷休。

也直到這時候,斐影子司才知道元神之族的宿命有多麼的可怕。

夷羊九等人衝出人群之後,便成了和那群南斗一系元神迎面對峙的場面。

兩方的步履沉緩,但是個自的身後卻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元神強光。那一刻的情景,斐影子司覺得,只要是見過的人,這一生永遠不會忘記。只是,直到這一剎那,他才發現自己對這些年輕的奇異種族有多麼的悔恨和愧咎。

如果不是因為那種可怕的私心,也許這些年輕人不會有後來那麼悲慘的下場。

只可惜,很多時候良心的悔悟總是來得太遲。等到它真的來到的時候,真正有資格聽到的,卻常常再也無法聽到……

雙方的元神光芒閃爍如炬,光芒萬丈。

然後,只聽見那紅髮小子夷羊九一聲狂野的大叫:「殺……!」

一切的一切,便注定要成為千古的塵灰。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十章神形俱滅,快逃!

秦穆公任好元年,在咸陽城發生的那場元神惡戰,是有史以來最慘烈的一場元神爭戰,但很諷刺的是,因為它本是元神族之間的戰役,一般人無法看見,所以在戰役一開始的時候,秦國的民眾還以為那是一場有點笨拙、極不精彩的鬥戰表演。

可不是嗎?只見兩群大漢一擁而上,卻沒有幾個人真正動起拳腳,只是表情極為痛苦似地左閃右縱,有的人甚至還面對面跪坐,不像打架,倒像是在下一盤傷腦筋的棋。

直到後來,有的人開始見血了,秦國人民這才看出蹊蹺,仔細一看,還有人也沒見他被人打傷,卻歪歪扭扭,一身骨節全數碎裂倒地而死,有的人卻是滿臉烏黑潰爛,像是片刻間得了最嚴重的麻瘋。

後來,有一個小個子平白無故飛到了空中,大叫大嚷,動作滑稽,大夥還來不及鬨堂大笑,竟看見他的身體陡然四散開來,血肉、四肢像雨水一樣撒在眾人的頭臉身上,秦國人民這才知道出了極大變故,開始尖叫散逃。

在戰鬥中,夷羊九一方無疑是佔得優勢的,因為南斗族的元神性質屬於陰毒一類,擅長的是下毒、迷惑、染病、偷襲等下三濫招式,而光是夷羊九的蘿葉金光一閃,便是幾名南斗族人哀叫倒地,除了幾個同伴不慎中了暗算之外,其實雙方交戰不久,南斗族便明顯居了下風。

雙方交戰不久之後,在高台上的秦穆公看出情勢不對,他雖然不是元神族人,但是對這個奇異種族的事情也略有所聞,也曾聽人說過世間第一惡神可能便藏在秦國,於是立刻下令指派手下的元神族人百里奚、孟明視、西乞術、公孫枝也下場伺機介入,但是不多久夷羊九等人便已佔了上風,因此秦國大將們便只在一旁掠陣。

這場混戰持續得並不甚久,因為便在此時,咸陽城中又出了新的變故,這才是造成這場慘烈戰役的真正原因。

大街上,此時人聲、驚呼聲、樂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但是過不多時,卻一致地變得模糊起來。並不因為噪雜聲變小了,而是天際傳來另一種聲響,將所有聲音蓋過。

只聽見夜空之中傳來清越的簫聲,如泣如訴,彷彿有著一隻寂寞的鳳鳥,在天空無助地孤獨飛翔。

聽見這樣的簫聲,秦穆公的臉色陡地變得煞白,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

但他畢竟是個春秋時期的著名英雄,臉上神情雖然不定,但是仍然召過來一名內侍,湊在他的耳旁低聲交待。那內侍聞言立即狂奔跑下高台,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

夜空之中,此時果然出現了簫史乘著巨龍的翩翩身影,只見他在人群上空盤桓,看見了秦穆公,便飛得更低,朗聲對他問道:「弄玉呢?我的弄玉在哪裡?」

秦穆公還未答話,卻只見淡淡的金光一閃,簫史微微吃驚,帶著巨龍一個轉身,便避過了無數宛若銳利鞭子的青籐,「刷刷刷刷」聲中,他微皺眉頭,便瞪向地上那發出金光和籐蔓的紅髮漢子。

原來方才夷羊九見簫史出現,只因他認定這簫史便是那萬惡的天神南鬥,隨手打倒了兩名元神族人,便打算趁隙攻擊簫史。他的元神蘿葉此時使用金光用得極為得心應手,只要對敵之時使出便是無往不利,再加上原有的青籐攻擊,本以為這一擊十拿九穩,都還是被簫史輕易閃過。

簫史瞪著夷羊九,正要說些什麼,猛然間又看見前方一頭白色的元神小獸飄了過來,那小獸看似溫馴,光度也極為柔和可喜,只是到得面前,那張可愛的小臉突地漲大,猙獰萬分地兜頭便咬向簫史。

眼見「玉磐」就要得手,但是簫史卻仍然一樣的身法,眾人只覺眼睛一花,那巨龍微一扭身,便砰然掃中「玉磐」,將它硬生生打下地來。

在晉國眾人之中,夷羊九和狐偃的元神能力最強,連南斗族的元神都難以招架,此時卻都只一招,便被簫史閃了開去,因此夷羊九更認定他定然便是南斗無疑。

便在此時,秦穆公在高台之上哈哈大笑,對著簫史高聲說道:「你不是要找弄玉嗎?弄玉在此,來找她吧!」

此時在秦穆公的身後,隨從已經架起了一個大木籠,籠中的欄柱極粗,在籠子裡果然關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此刻正在籠中尖聲叫道:「簫史救我!簫史救我!」

簫史看見眼前的情景,俊臉一沉,便駕著神龍緩緩飛向高台,秦穆公和從人見狀,連忙抬起那個大木籠,往高台下便跑,只聽見木籠中的弄玉兀自高聲慘呼,叫起簫史的名字更是淒厲。

那高台的台階建在後方,秦穆公等人這一下去便在簫史眼中失了蹤影,但簫史和那神龍的身法極為靈動,一個後退,一個轉折,便繞過高台,來到後方,只見那個大木籠立在高台之下,裡面的女子仍在淒慘地哀哭,但是秦穆公和從人卻早已不見蹤影。

簫史微一皺眉,心下極為不忍,便緩緩下落,等到離地不遠時,便一個縱躍跳下神龍的背,往弄玉置身的大木籠奔去。

眼見已經要奔到木籠前方了,卻聽見兩側「刷刷刷」地閃出兵刀破空之聲,卻是秦穆公在兩旁暗伏手持尖戟的大力勇士,趁簫史分心之際,便要將他戮死在當場。

只見簫史氣定神閒,即使是那沉重閃亮的重戟已經迫近眉睫,他仍然神情不變,連奔去的動作也不見。

「嗤嗤嗤嗤」幾聲重濁聲響,幾名力氣雄大的軍士明明已將重戟插在簫史的身上,卻像是刺中了什麼虛無之處,一點兵刃入肉的感覺也沒有。

簫史卻對這些重戟的狂刺恍若未覺,奔到大木籠前,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整個木籠便砰然一聲分崩離析,登時碎散開來。

只見木籠中有個女人一臉驚惶,身形苗條,卻不是秦穆公的姊姊弄玉。

簫史長歎一聲,仍然高聲叫道:「弄玉!弄玉!妳在哪裡?」

靜靜的空間中,沒有人敢出聲說一句話,簫史輕輕一縱,又跨坐在神龍之上,正要騰空之際,卻聽見一個沉靜的聲音從高台前方傳來。

「我在這裡。」

簫史大喜,駕著神龍輕輕回轉,便來到了台前,窺魏站在高台之上的,果然便是那貞靜秀麗的秦國王女:弄玉。

弄玉見了這個丰神俊雅的神秘男子,心中情緒極為複雜,臉上淡淡地微笑,卻沒有簫史那樣的欣喜。

簫史看見弄玉的身影,便要駕著神龍過去,但是弄玉深吸一口氣,卻大聲說道:「你先不要過來,我有話問你。」

簫史一怔,卻十分聽她的話,只是輕輕地後退,飄浮在她的前方不遠處。

「妳要問什麼?」

弄玉凝望著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儘是苦澀。

「任好告訴我,說你是個妖魔鬼怪,只是用俊雅人形來騙我,是也不是?」

簫史的神色頓時木然,臉上驟然出現森冷的神情。

「是誰說的?」

「不管是誰說的,我只想問你,」弄玉靜靜說道:「只要是你說的,我就信。」

簫史楞了一楞,勉強說道:「我是不是妖魔,這很重要嗎?我只想和妳要好,我是不是人,真有那麼重要?」

「我可沒這麼說,」弄玉搖搖頭。「我只是要再問你一次,你告訴我,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只要你告訴我,我就信你。」

這一個疑問,便是當場所有人心中一致的疑問,因此全場更是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等簫史的回答。

簫史臉上微顯怒意,但是見著弄玉淒然的表情卻又心軟起來,過了良久,才咬牙說道:「我果然不是凡人,也不是鬼神妖魔。我是上古天神的後裔,是活生生的族類。」

弄玉淡淡地笑,又問道:「那麼……你不是蛇妖了,那為什麼你會有這樣一條神龍?」

「我這神龍並不是飼養之物,而是我身子的一部份,但是二者卻可以分離一段時日。」

弄玉聽了他的說話,點點頭,彷彿解開了最難解的謎題。

「你果然沒有騙我,因為我知道你說的話,句句是實。」

她說著說著,向前走了幾步,走到高台之前,聲音清脆了亮,讓所有人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我弄玉在此對天神發誓,我此生至愛簫史不渝,不論他是人是怪,我都愛他一生一世。若是有人對我這番做法不同意,我只能說,那不關你們的事,不管你是國君,還是上帝,我這一生便是要和這簫史在一起!」

這句話很明顯便是對弟弟秦穆公任好說的,此刻這位年輕的秦國國君正在台下,聽見她的說話,他的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麼。

高台之上,只見弄玉巍巍站立,宛若神仙中人。

她的神情堅定,臉上帶著淡淡的美麗笑容。

「簫史啊……你還在等什麼,還不快些過來,將我帶走?」

簫史聞言大喜,跨著神龍便緩緩飄向高台。

由遠而近,只見弄玉臉上的神情淒美似畫,有著無盡的溫柔,也有著無盡的深情。

然後,她在簫史即將接近的那一剎那,腿上一縱,整個人便像是流星一般,翩然躍下高台。

那高台足有十多丈高,本就是為了宣揚國君聲威的建築,造得更是比一般禮台更高更大。從這樣的高處摔下,幾乎是沒有活命的可能。

簫史看見她決絕跳下高台的身影,一時間只驚得魂飛魄散,他見機極快,一個俯衝便急縱而下,但是弄玉尋死之心極為堅定,知道他會來相救,便趁他心情輕鬆,以為她打算登上龍背與他離去之際,決然躍下高台。

只聽得「嗤」、「噗」的聲音響起,簫史在千鈞一髮死命一撈,卻只撈著了她的衣袂。

然後,弄玉纖細的身子跌入大地,摔得肉破骨折,登時斃命。

這一個變故陡然發生,眾人都是驚得呆了,只見簫史身形似電,眨眼間落地狂奔,整個人情緒終於崩潰,抱著弄玉的屍身號啕大哭。

他本不是凡人,是上古時代另一種怪異的種族托生於世,對於人世間的情緣看得極淡,但此番與秦國弄玉公主相愛,卻真正付出了情感,雖然兩人並非同一族類,但是情深愛重,更比尋常人的情愛濃烈許多。

只聽見簫史的哭聲遠遠傳了出去,眾人都是心下側然,秦穆公乍見親姊死於非命,當然悲痛不已,但是他在悲泣之餘,卻仍然走到重耳的身旁,和他低聲說話。

那簫史抱著弄玉的屍身,只見她臉上仍然帶著清雅的笑容,眼睛卻已永遠閉上。

他哭了一會,只覺得世間的一切已然不復存在。

便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簫史身上的特殊本能突地運作起來。

只是,人類的情感最致命之處在於,當情感的激動到了極點,所有的身體本能使不再有什麼意義。因此當那不對勁直覺出現時,簫史不願去理它,只讓悲勵的情感在神志間全數佔滿。

也因為如此,晉國秦國的元神族人,才能在這一剎那得手,狐偃的元神「玉磐」、秦將蹇叔的元神「利刃」同時攻入簫史的體內,終於將他攻成重傷。

「玉磐」的能力是噬咬,能將肉身咬成重傷,「利刀」的能力是切砍,兩人合手偷襲,卻意外輕易得手,將簫史重創當場,再也無法動彈。

簫史既已受了重傷,晉國、秦國等元神族人如釋重負,便紛紛走過來,將簫史圍在中間,只見他依然神色遲滯,撫著弄玉的臉只是發呆。

夷羊九排開人群,看著這白衣惡神的狼狽模樣,怒聲道:「南鬥,你這奸賊,你也有今天?我全家人被你所殺,便是你這萬惡之人的主使!」

他想起家人橫死的慘狀,忍不住又罵了幾句,突然一怔,神色卻轉為惶急。

「你快說!那『水嬰』罔像是不是在你那裡?快交出來,也免得你犯下那麼多罪過!」

那簫史本來是一副茫然的神情,聽見夷羊九這樣說,他緩緩轉過頭來,瞪著他看。

那眼神中卻沒有怨毒,只有很深切的同情和憐憫。

「你們好奇怪……說是有良知、有道義的『人』,做起事來卻是那樣的莫名其妙。我明明叫簫史,你偏生要叫我南鬥。我們族類也許有一丁點南斗的血緣,可是難道這秦國的先祖叫皋陶,現在全國的人都要叫皋陶嗎?你全家死於非命,我當然知道,但那是『玄蛛』的首領幹出來的,他只不過假用南斗的名頭,你們就全當真了?這世上明明早就沒了。水嬰『罔象』,你卻找得興高采烈。我和弄玉一生都沒害過人,也沒礙著你們什麼,你們卻讓我們遭逢這樣的大難……到底是你們害我,還是我害了你們?」

他這番話說下來,只聽得夷羊九目瞪口呆,一時之間不曉得是真是假,他直覺回頭看看斐影子司,卻發現斐影子司的臉上露出慚愧的神色。

一時之間,夷羊九隻覺得思緒紊亂,也突然間想起,從頭到尾,他對南斗族的看法與觀感,都是來自斐影子司和桑羊歜銀的轉述,自己卻從未真正接觸過南斗之族。

難道,這整個事件,自始至終都只是個騙局?

一想到「騙局」二字,又想到紀瀛初,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幾乎便要暈了過去。

夷羊九定了定神,正想再向簫史問個清楚,卻發現他的神情肅然,口中卻不住地嘿嘿冷笑。

他這笑聲極為森冷,像是一柄尖刀,晃在人的心口上,隨時都可以刺死任何人。

眾人正在不知所措之際,卻聽見一旁的斐影子司恍然大悟,急聲大叫:「快逃,大家快逃!」他的聲音惶急,簡直便像是在哭吼,「他要『神形俱滅』了!」

夷羊九也不及細想,扛起斐影子司轉身狂奔,眾人大驚之下,動作有快有慢,登時四散奔逃,有動作遲一些的,卻摔在地上。

而夷羊九也因為扛著斐影子司動作不便,跑了幾步便滾倒在地,大急之下,便像是蠕蟲一般,手足並用地向前滾去。

便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伴著簫史尖利的笑聲,只見白色的微光一閃,所有人的眼界便陷入了一片無可救藥的純白。

那是一片將所有事物吞沒的純白。

一切的發生,都是無聲無息。

夷羊九的眼睛,一直到許久之後才勉強看得見一點點東西,恢復部份視覺後,只見自己離開簫史所在之處大約有十數步的距離。

而以簫史所在之處為圓心,直徑十步左右的地方畫一個圓,在這個圓圈之內,只剩下一片空無一切的純白。

什麼東西都沒有,沒有灰燼,沒有殘餘,只有一片徹底而純粹的白。

晉秦的元神族人們個個東倒西歪,有的人不住呻吟,有的人……不,那不應該算一個人了,因為在地上剩下的,只有幾支腿,半片腦殼。

這種情形,便和當年的「幽冥」一模一樣,身處白圈之中不及逃出之人,便被那片「神形俱滅」的純淨之白吞吃消失。

便在此時,身後卻傳來狐偃惶急的聲音。

「夷羊九,快來!斐影前輩要歸天了!」

夷羊九一驚,連忙奔過去,卻看見斐影子司身上被「神形俱滅」在腰際切了一道口子,傷口血肉翻出,卻不曉得為什麼沒有噴出鮮血。

只見他眼神渙散,口中卻只是叫著:「小九……小九,我要找小九……」

夷羊九連忙過去,握住他僅剩的手,低聲說道:「我在這裡。」

只見得他氣息短促,眼神空洞,顯然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拼著全力,斐影子司嘶聲說道:「小……小九,我對不起你,桑羊也對不起你,因為我們騙了你。」

夷羊九低下頭來,聲音低沉。

「我也想到了,聽見簫史的說話,我也想到了。」他的群音有著深沉的悲哀。

「沒有罔象,一切都是徒然,就是找到再多元嬰也沒有用,還不如在魯國死了就好。」

「不……不是那樣的,」斐影子司艱難地說道。「你的妻子還是可以治好的,我們騙了你,是因為我們都想借用你的能力,來秦國消滅南鬥。」

「瀛初還是可以治好?」夷羊九急道。「怎麼治?」

「……她的病,除了『土嬰』之外,只要任何一個純屬元嬰都可以治好,不需要五個元嬰都找齊。當日桑羊在她身上用上『土嬰』賁羊,只是要讓你們更相信,其實只要有金、木、火任一個元嬰,都可以治好她……不過……那半年之期是真的……我們因為私心,便要你找齊所有元嬰,最後可以讓你到秦國來消滅南鬥,其實你光是用魯國的那個『金嬰』便可以治好你妻子了……只因上古之時,大家都吃了南斗太多的苦頭,這才對他如此忌憚。而且他又在封神時代企圖復活,更是讓人驚懼害怕……也是大家都犯了『寧殺錯不放過』的錯誤,這才會有這樣多的誤會啊……卻沒有想到,我們錯了,原來簫史不是南鬥,連百年前的簫神也不是,南斗如果真還活著,也不是在秦國。一切都只是那個『玄蛛』的首領搞的狡猾。這一點,只怕桑羊在羊城時早就知道了……所……所以他才會說,他對不起你。因為如果你不繼續找別的元神,只用金嬰就可以回去救你妻子。」

說到此處,他已是出氣多,入氣少,聲音更是低微。

「你……你可以原諒我們嗎……」

夷羊九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緊緊握著他的手。

「可以。」

只是,這句話斐影子司再也聽不見,他的手逐漸鬆開,眼睛圓睜,已經沒了氣息。

夷羊九心情頗為複雜地看著斐影子司安詳死去的容顏,想了一會,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怪他,也不怪桑羊歜銀。

因為兩人雖然說有了些許私心,但在大前提上還是愛護著他和紀瀛初的。

而且沒有了桑羊歜銀的指點,紀瀛初中了賁羊的暗算,本來就絕無幸理,若不是他指引了夷羊九這個方法,紀瀛初便連這一丁點復生的希望也沒有了。

想到了寬容兩位奇人的理由,夷羊九登時覺得胸臆舒坦了不少。

本來,寬容就遠比記仇記恨來得令人坦然。

他順著吐出胸口郁氣的呼吸,遊目四望,看見在夜色裡,那群與秦晉豪傑們相鬥的元神之族七橫八豎地躺倒在地,有的人被簫史的「神形俱滅」吞沒,或死或傷,有的被夷羊九等人打倒,臥在地上哼哼唧唧。秦穆公早派了精強的兵士將這些人一一押起,垂頭喪氣而走。

突然之間,夷羊九眼睛一睜,卻看見那「玄蛛」的首領臥在地上,心中不禁一陣怒火,快步縱躍過去。

至此,夷羊九才知道原來整個事件和邪神南斗並無關聯,一切都是這「玄蛛」首領設下的陰謀。

只見那首領是個四十來歲的壯大男人,臉色灰敗,身上受了「神形俱滅」的波及,整個左肩全數不見,骨肉都翻了出來,眼見已是活不了。

夷羊九怒目瞪著他,還沒想到要說什麼,那首領卻翻翻白眼,冷然低睜說道:「原來是你這狗兒子……」

夷羊九咬牙道:「你殺了我全家,便是死二十次也不算冤枉,你還有什麼話說?」

玄蛛首領眼神渙散,語聲卻仍然陰森似鬼魅。

「我還……還什麼話說?你個撿便宜的狗兒子,我不來殺你二十次就算便宜你了,你還敢說什麼殺我二十次?」

夷羊九又怒又好奇,大聲道:「你在說什麼鬼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你聽不懂?」玄蛛首領獰笑道:「我把那個小騷娘們養得這樣大,這樣細皮嫩肉,我都捨不得動她,你居然就把她睡了?還互許終身?媽的!賤娘們,說什麼『我還沒準備好,還不能把身子給你』,就我這樣的笨人才信了她,把她當寶,滿心以為等下去一定值得……咳咳……卻哪知道她早和你睡上了,我早知道哪還管她年紀小,早在她十三歲就幹了她,也算乾淨了事……咳咳咳……那騷小娘十三歲就長了奶子,幹起來也算可以了……」

夷羊九聽了一會,這才知道他說的竟是瀛初,聽見這樣淫邪的說法,「轟」的一聲腦門像是點了把火,登時氣得滿臉通紅。

那玄蛛首領此時聲音更是低微,但是臉上那怨毒之色卻鮮明地簡直可以滴了下來,夷羊九雖然震怒,看見這樣的神情卻仍在心中打了個寒戰。

「我……」玄蛛首領用盡身上最後一分力氣,艱難地說道:「我咒你一家永世不安,生下孩子男為奴,女為娼,拖累你一生一世……」

便在此時,夷羊九狂叫一聲,再也忍受不住,輕輕一躍,便像是千斤一般地跩在他的胸膛,肋骨整排碎裂,這一生作惡多端、害人無數的玄蛛首領登時斃命。

只是,他那臨死前的神情,卻彷彿帶著陰鬱邪惡的深沉滿足。

一陣冷風吹來,讓人不住打了個寒戰。

夷羊九探手入懷,將裝著元嬰的淨瓶握在手裡,彷彿怕它會一下子消失。

遙望天際,其時已近初秋,距離半年之期,卻已經剩下了不到一個月。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十一章春秋首霸齊桓公

東周時期,位於魯國國境的大道之上,一匹快馬像是疾風一般,曉行夜宿,馬不停蹄往魯國境內奔去。

按照計算,此時距離半年之期已不到五日,雖然在秦國功虧一簣,無法取得水嬰罔象,但是如果斐影子司生前所說是實,光是先前找到的三個元嬰便已然足夠救活紀瀛初。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夷羊九跨著快馬,更是奮力往魯國公子糾寄居處飛奔而去。

這趟艱辛至極的尋找元嬰之旅,算得上是損傷慘重,豎貂在元神惡戰中傷得最重,開方也受了傷害,至今仍然留在秦國療傷,夷羊九自己也在簫史同歸於盡的惡戰中受傷,但是為了拯救瀛初,也只得勉力千里兼程奔回魯國。

但是夷羊九在秦國取得的馬兒只是匹尋常的快馬,這一日奔了不久,便在魯國都城曲阜前數十里處口吐白沫,腳步變緩,又奔了一會,便倒地噴血而死。

夷羊九大急,也顧不得馬上的行囊,帶著內裝元嬰的淨瓶,便披散頭髮,大跨步向曲阜狂奔而去。但奔不多時,便在郊道上見到一支兵馬,同樣神情惶急,急速而跑,向著夷羊九的方向迎面而來。

夷羊九隻有孤身一人,遇見這樣的兵馬隊伍直覺便是躲到道旁,讓路而行。他一閃身避到道旁,本想等兵馬過後再行趕路,但是那帶隊領頭之人眼睛卻是極尖,看見夷羊九的身影,便歡聲大叫起來。

「小九!你媽個小九!你真的回來了!」

聽見這樣的熟悉聲音,夷羊九也是大喜。

「管仲,你是管仲!」

那帶隊之人果然是齊國公子糾的首席重臣:管仲,此刻一眾兵馬在魯國邊境停了下來,在兵馬群隊的最後方,此刻有個高大的貴胄公子呵呵大笑,正是齊國公子糾。

看見夷羊九披頭散髮的狼狽模樣,管仲和公子糾也知道他和紀瀛初的金石盟約,那公子糾個性極為豪爽大度,知道他急著趕回魯國解救紀瀛初,登時便將陣中的神駿名馬「驊琉」交給夷羊九。

那驊琉駿馬是名列古代八駿圖中的神駿之馬,奔跑起來比尋常良馬快上數倍,只要有了這樣的駿馬,魯國之約便可轉瞬即至。

夷羊九跨上驊琉,心中一動,忍不住回頭,看見公子糾和管仲一行人雖然豪邁一如既往,神情卻是興奮中帶著惶急。

夷羊九好奇一問,才知道就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中,齊國已經發生了巨變。

原來,齊襄公死後,和連稱、管至父等人勾結奪權的公孫無知果然登上國君之位,但是因為在政變時殺戮太重,幾名重臣暗自銜怨,因此這國君之位是注定坐不穩的。

果不其然,不久之後,齊國眾臣便和連、管二人起了衝突,幾個大臣密謀之下,便在一個朝堂之會的場合將無知殺死,準備迎接公子糾或公子小白回國主持大局。

因此,據說齊國的另一名公子小白已經快馬加鞭,準備動身回到齊國。

公子小白所居之處莒城離齊國較近,在地利上便比公子糾佔便宜,因此管仲等人才會這樣馬不停蹄地趕路,否則如果讓公子小白的人馬佔得先機,那便是千古的憾事了。

公子小白和公子糾兩人的這一趟急行之旅,賭的卻是天下最大的一筆采邑。

只要誰先行抵達齊國,便是這一代的齊國國君!

但是此行當然也大是凶險,因為眼前之勢,公子小白與公子糾二人已然勢成騎虎,變成一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慘烈情勢。

雖然兩人是同胞兄弟,但在這樣一個紛爭的亂世,在爾虞我詐的王位爭奪戰裡,父子、兄弟早已不再是什麼重要的環節。

不說別的,光是夷羊九不久前離開的晉國,便剛剛才上演過一幕父殺子的慘劇。

管仲簡單說完事情始末之後,眼睛一亮,突地興奮說道:「那你呢?小九,你不如也和我們一起去吧!我們一齊為公子爭得天下,公子一定不會虧待我們的!」

當日的臨淄兵變之中,管仲親眼見到夷羊九的不凡本領,此時想起如果邀得此人前去齊國爭位,必然多了不少勝算。

這管仲是個東周時代思慮大開大闔的大人物,對於常人的情愛自然沒什麼強烈感覺,他固然知道夷羊九急著回去解救紀瀛初,但在他的想法中,贏得功名利祿和兒女私情相較之下,還是功成名就來得較有吸引力。

看著管仲興沖沖的神情,夷羊九好生為難,正在不知如何回答之際,一旁的公子糾卻豪爽地笑道:「那還有什麼好想的?我借了你駿馬,就是要你回去救你妻房的,難道你還要把馬還我嗎?去去去,反正你的馬快,先救了你妻子再回來和我們會合不遲!」

夷羊九心下一熱,知道他是體諒自己才這樣說法,對這仁善豁達的公子更是感激涕零。

他也不再多說話,一勒馬繩便飛奔魯國,但是在遼邁的風聲中,夷羊九暗自下了一個決定。日後他便是沒了性命,也要誓死報答公子糾的這份恩情。

那驊琉駿馬果然行走如風,不多時便已經來到魯國都城曲阜,但是管仲卻沒將紀瀛初的石化身子安置在此,而是放在不遠處的另一小城:桓邑。

夷羊九一臉風沙塵土,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越近桓邑,卻越是心跳急速。

管仲安置紀瀛初之處,也是易牙等人家眷的暫居處所,一名開方的家人領著他繞過廳堂,夷羊九走著走著,卻突然恐懼起來,手上不禁緊握裝著元嬰的淨瓶。

如果連桑羊歜銀都騙了他,又憑什麼認定斐影子司說的是真話?

如果一切只是個騙局,這些元嬰根本救不回瀛初,那又該怎麼辦?

如果仍然需要那個找不到的水嬰罔象,又該怎麼辦?

短短的中廊,走起來卻像是千里長路一樣遙遠。短短的片刻,卻像是千年萬年。然而,千里之遙總有個盡頭,萬年歲月總有一天也會過去。

中廊盡頭,便是安置紀瀛初的房間。

推開房門,靜靜地躺在床上的,便是化為土石的紀瀛初。

只見她容色如生,臉上一抹淡淡滿足的微笑,和當日在夷羊九懷中一模一樣。

她的身體因為受了土嬰賁羊的能量,因此已略有常人的光采,但是只要摸上去,依然是不知人事的土石觸感。

夷羊九的雙手顫抖地從淨瓶中取出一個元嬰,信手而取,取出的卻是金嬰:辱收。

只見那金屬元嬰像是溫潤的脂光一般,色作純白,在陰暗的室內發出令人心境安詳的淡淡微光。

但是只取出一個元嬰卻不能讓他放心,於是又小心翼翼將木嬰、火嬰也取了出來。

木嬰泛出青光,火嬰泛著紅光,白、青、紅三道光芒並在一起,映照著陰暗的室內,光影流轉,煞是好看。

緩慢的手指有些顫抖,夷羊九輕輕捧著三個元嬰,湊近紀瀛初的臉,心中開始默禱著所有他知道的神明。

然後,金屬元嬰「辱收」緩緩移出,那溫潤的白色光芒印上了紀瀛初光潔的額頭,緩緩隱沒。但是木嬰、火嬰卻虛浮在半空中,沒有任何動靜。

在這一剎那間,夷羊九的心臟幾乎便要停了下去。

暗黑冰冷的空間,遙遠悠長的夢境。

化為土石的人,其實並不是其的成土變石,只是全身的組織石化,而思緒和記憶便鎖在石化的細胞之中。

長達六個月的漫長時光,對於紀瀛初來說,卻只像是睡了場好覺,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一個讓人全身虛脫無力的長夢。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心裡想著的,卻是一個紅髮的高大身影。

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個看見,卻也是淚流滿面的夷羊九。

漫長的等待,永無止盡的艱險,在盡頭處,終於等到了期待的美好結局。

紀瀛初溫婉地一笑,卻像是大醉初醒一般,渾身癱軟,使不出來什麼力氣。

金嬰的能量雖然融化了賁羊的石化作用,但是她全身的機能停頓日久,自然也不會那麼快恢復。但是,輕聲說句話的力氣,還是有的。

「你……」紀瀛初嫣然一笑,「哭到鼻涕都流出來啦!」

聽見她的語聲,夷羊九終於肯定她已經真正甦醒過來,心下像是灌滿了天下所有的歡樂情緒,狂喜之下,忍不住便像是兒時一樣,歡聲大叫,又蹦又跳。

「妳醒了!」他的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妳真的醒了!」

這開朗的笑聲驚動了管仲、易牙等人的妻小,大夥都知道紀瀛初化為土石的奇事,也知道夷羊九幾個遠赴西方就是為了尋找救她的方法,聽見夷羊九的笑聲叫聲,宅院中許多人便擠到這個小房間裡,眾人見到紀瀛初終於回復肉身,甦醒過來,除了驚訝之外,也人人為她歡喜。

幾個手腳俐落的女眷便備了水、面巾來給紀瀛初洗臉,有人還熬了些吃食,準備讓她吃喝一陣,恢復體力。夷羊九歡喜之餘,卻是整個人傻了,只能混在女眷群中,緊緊握著紀瀛初溫暖的手,彷彿生怕一放手她又會突然消失。

這樣忙了一會,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他的嗓門頗大,這樣叫出聲來,旁邊的女眷們大多嚇了一跳,紛紛詫異地看著他。

「公子!」夷羊九大聲道:「公子那邊還有事要我幫忙!」說完之後,臉上又露出了遲疑的神色,轉頭望著紀瀛初,手上卻仍然握住她的纖手,片刻也不願放開,「妳剛剛醒,我真的好放妳不下,可是公子對我們恩重如山,便是回來救妳的駿馬,也是他借的。」他的眼神中有著萬分的不捨,卻又咬咬牙,一字一字地說道:「現在公子需要我們的相助,我一定要去,妳知道嗎?」

紀瀛初的眼神溫柔,點點頭。

「知道。」她的聲音微弱,卻帶著絕對的堅定。「只要是你要做的事,我都知道。」

夷羊九深吸一口氣,「虎」的一聲站了起來,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過身來,將紀瀛初緊緊抱住。彷彿要將她的體溫、氣味、觸感一股腦兒記在心裡,永遠不要忘記。從他的耳中,此刻卻輕輕地傳來了紀瀛初的語聲。

「我答應你去,是因為我要你去了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保住性命回來。你要好好顧全自己,因為我和孩子要永生與你在一起。你答應了,我才肯讓你去。」

夷羊九抬頭,藍色的眼睛中彷彿燃著熾熱的火焰,他凝視著紀瀛初的眼睛,堅決地點點頭。

「我答應。」

紀瀛初又笑了,這一次,卻是全然信任的微笑。

「那你還不快去?早去早回,我便在這兒等你。」

夷羊九再不猶疑,大踏步便奔向驊琉駿馬,一人一馬像是流星一般,出了桓邑,經過曲阜,向著公子糾等人的方向追去。

奔了數里,便見到了公子糾的兵馬,此刻所有人正駐紮在道旁歇息,問了問,才知道眾人已經得知了公子小白的行蹤,為免打草驚蛇,便由管仲獨自前往,因為他的箭術精湛,與公子糾商議之後,就讓管仲前去暗殺公子小白。

夷羊九聽完了眾人的敘述,便一聲呼哨,策馬便走,公子糾知道他的能力不凡,有此人前往相助管仲,自然又多了幾分勝算。

又行數里,遠遠卻看見一人策馬而行,夷羊九定睛一看,卻是管仲一手挽弓,一手駕馬,悠然自得地迎面而來。

看見夷羊九,管仲哈哈大笑,得意地大聲叫道:「小九小九!你來得這般的快,先行恭喜你救得了你那妻子,這趟長旅果然不是徒勞!」

他的見識極為不凡,只是微一思索便得知了夷羊九的情狀。

夷羊九見了他也是大為歡喜,連忙迎了上去。

原來管仲此去不多遠處便遇上了公子小白的車馬,當初在齊國之時,眾公子的家臣都是舊識,即使不相往來也有同僚之誼,公子小白的重臣鮑叔牙便是管仲的少年至交,公子小白的從人見管仲匆匆前來,一時不知道他的來意,便毫無防備地迎了上去。

而管仲的眼力卻是極佳,遠遠見著了公子小白的人馬,仔細一瞧,看見公子小白也站在車額上遠遠望過來,管仲暗自歡喜,快馬奔行之間,抽出弓箭,在眾人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便風火驟急地一箭射向公子小白。

這管仲除了智計謀略一流之外,更是齊國著名的神箭手,此刻他看得仔細,一箭射出,「颼」的一聲正中公子小白咽喉,只見公子小白狂噴鮮血,登時倒在車上。

公子小白這一倒,所有從人大驚,紛紛惶急大叫,有人更是躍上車轅,整批人馬登時亂成一團。

管仲看見得手,也不敢久留,便趁亂逃了回來,想起這一箭等於已將公子糾送上齊國國君寶座,不禁得意起來,走不多時便遇上了夷羊九。

大事既成,管仲急著回去與公子糾共商大事,夷羊九見他興高采烈,也為他高興,(因出版社的錯誤,以下缺文,反正就是齊桓公即位,公子糾退回魯,桓公出兵擊之……)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十二章再次回到了臨淄城

數年歲月,匆匆而過。

東周初年,在衛國城外有一個小小市鎮,名字叫做豬耳坳,鎮內不過數十戶人家,平時大多以耕種維生,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日子過得還算平安。

這一日,豬耳坳鎮口突然間來了個獸人,只見他與尋常獸人有些不同,一般的獸人臉面上毛髮極多,也有極明顯的獸類特徵,是上古遺留下來的奇異種族,但是這獸人卻是像人得多,似獸得少,面目頗為英挺,只是在臉龐兩邊長了長長尖尖的獸耳。

在衛國境內,本就有著不少獸人、鳥族之類的羽人聚居,這等介於鳥獸與人類之間的奇妙種族,本來人數並不多,但是近年來卻在衛國常常見到,因為當今的衛國君主懿公極好羽族之人,對這種稀有族類相當禮遇。

但是在鄉野之間,人們對獸羽之族還是不甚友善,這獸人經過豬耳坳時覺得有些渴了,想要找戶人家借些水喝,那村鎮之人卻是一見他便「砰」一聲關上大門,避之唯恐不及。

那獸人也不生氣,彷彿對這種無禮態度習以為常,只是落寞地笑笑,便繼績前行。

突然之間,有人爽朗一笑,說道:「那位朋友若不嫌棄,請到我這兒奉一杯水酒如何?」

獸人一回頭,看見在一家小屋前,端坐著一名年輕人,那年輕人頭髮稀疏,面目倒是清雅端正,只見他面前一張簡陋小桌,桌上果然有一壺酒。

那獸人也是個豪邁爽朗的人物,便老實不客氣,坐在那年輕人的面前舉杯便飲。

那發不勝數的年輕人看看他的奇異形貌,露出耐人尋味的神情。

「我的名字叫狐毛,從晉國來,請問先生從何處來?」

那獸人開朗地大笑:「你這人倒是有趣,我的名字叫易懷沙,是這附近的獸族之人,但是卻剛剛從齊國回來。」

這頭髮稀疏的年輕人,自然便是晉國重耳的重臣狐毛了,當日的秦國大戰後,他與重耳等人回到戎狄,仍舊徐圖相助重耳復國,這一日因為有公事要辦,這才跋涉到衛國。

這狐毛雖然不像哥哥狐偃那樣智計一流,卻也是個出色的折衝人才,此番見這獸人易懷沙形貌不凡,便興了與他結交的念頭。

兩人正在談談說說,道旁此時遠遠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只見一人戴著大草笠,手上卻溫柔地抱著一個孩子,向著易懷沙和狐毛的方向緩緩走來。

便在此時,他的身後突然腳步聲雜沓響起,走過來幾個喝醉酒的羽族之人,走到那大漢的身後,其中一名羽人便大聲笑道:「這不是那個白癡小孩嗎?養這孩子有什麼用?還不是浪費糧食?來來來,讓我幫你砸扁了來得乾淨!」

其時在衛國國中,羽人因為懿公獨愛鶴族的緣故,連帶著極為受寵,常人受了牠們的欺凌,大多敢怒不敢言。

那大漢果然似是十分忌憚,只是低下頭,抱著孩子不理會那些醉酒的羽族人。

那些羽族人見他不回答,更是得意,口中說話更低俗無聊,卻始終繞著「白癡孩子」一詞打轉。

一旁的易懷沙見狀大怒,便要衝上前去痛揍那些羽族一頓,一旁的狐毛卻饒有深意地拉住他,搖搖頭。

果然,那大漢步履沉穩,一點也不為所動,但是那些羽族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每個人的腳下像是噩夢一般,冒出了為數極多的青色籐蔓,一眨眼間,幾個人便被籐蔓纏了個密密實實。

帶斗笠的大漢卻彷彿沒事人一般,抱著小孩緩緩走來,易懷沙好奇地看著那孩子,發現那是個女孩,面目玉雪可愛,大約四五歲年紀,但是眼神遲滯,全身的筋骨像是搭不著線的木偶似地扭曲一起,口角還流著涎沫。

看來,這小女孩果然是個智能遲滯的孩子。

大漢走近易懷沙和狐毛,眼神一抬,眼睛卻是湛藍如深海,只見他面目略帶風霜之色,卻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

那大漢只是看了易懷沙一眼,便又將目光投向懷中的癡傻女孩,眼中儘是憐愛之情。

他走到小屋前,也拉了張椅子坐下,斗笠一掀,卻露出了一頭如怒火般的紅髮。

「果然有奇人前來,我這小屋一日來了兩個貴客,倒真是難得。」

這紅髮大漢自然便是夷羊九了,當日他在魯國軍隊搜捕之時,很輕易地便催動蘿葉的能力,在宅院旁織了個大草繭,與紀瀛初兩人在裡面藏了幾天,那魯國軍隊天天走過他倆的面前,卻怎樣地想不到這不起眼的樹叢中會藏著兩個人。

等到搜捕部隊稍稍放鬆之後,夷羊九便揹著紀瀛初,憑著蘿葉的能力很輕易便逃出魯國,兩人略一商議,便回到了夷羊九的故鄉衛國,兩人都是久經戰亂之苦,便決定隱姓埋名,準備過一輩子平淡的生活。

數月之後,紀瀛初產下一女,但是因為她受賁羊損傷在前,甦醒後又不知如何調養,這女孩在胎中受了濁氣,便傷了腦子,出生後不久,兩人便知道她一生注定是個癡傻的孩子。

但是夷羊九和紀瀛初都不以為意,仍然對這女兒愛憐備至,幫她取了個名字叫清梅,平常便叫她梅兒。

夷羊九和紀瀛初一家三口從此便在衛國隱居下來,為了公子糾的恩義,夷羊九還是曾經前去打探齊國的訊息,知道公子糾已經在魯國遇害,公子小白成功登上齊國國君之位。當日公子糾的從人全數被魯國逮捕,尤其是第一重臣管仲,他不僅為公子糾出力甚多,並且還曾在魯國邊境暗殺齊桓公小白,如今小白登上了國君大位,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管仲,想起這位好友的可能遭遇,夷羊九不禁欷噓不已。

過了不久,卻傳來了更驚人的消息,原來管仲入齊之後不僅沒有被齊桓公處死,反倒成了齊國的首相,掌管全國的軍國大事!

這箇中的緣由為何,夷羊九卻已然無法得知了,只知道易牙、開方、豎貂等人後來從秦國傷癒回齊,也相繼投入齊桓公小白的門下,得享高官厚祿。

但夷羊九卻始終記得當年公子糾幾次相救於他的恩義,知道舊友們在齊國的情狀之後,他反倒更增隱居之心,暗地裡立下誓願,終他一生,不想再去和這些舊友相會,也不願為齊桓公小白做事。

這一日夷羊九在豬耳坳的陋宅前卻見著了狐毛,兩人久未相見,自然少不得一陣歡喜,夷羊九家中只有水酒,便前去小店買些下酒之物,回到家中,卻看見易懷沙也加入了把酒暢談的相聚。

三人在陋宅前談得極為暢快,夷羊九與易懷沙聊及了近日衛懿公因為寵信鶴族,將舉國的財富都拿來賞賜鶴族,國中人民因為饑寒難忍,怨恨已然累積越深,兩人談及此事都是憤恨難平,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易懷沙雖然是獸族,但是個性卻像是個豪邁的大男孩,與一般獸族的粗魯殘暴極為不同,夷羊九以元神之術看他,發現這獸人少年並沒有明顯元神,卻在身後有著比元神更溫潤沉靜的光芒,他百思不解,轉頭與狐毛會心一望,狐毛便微一凝神,運起他的元神「開明」觀看易懷沙,這一看卻看得有些發楞起來。

易懷沙見他神情駭然,呵呵笑道:「狐毛哥哥你這是在看什麼?莫不是小弟的怪樣子嚇壞了你嗎?」

狐毛又觀看了一會,這才長長吁了口氣,揮汗說道:「不,易兄弟說笑了,」他轉眼看看夷羊九,勉強笑道:「實在是因為你的來歷極為奇異不凡,這才讓我看呆了。」

「不凡?」易懷沙的笑容有些自嘲,也有些悲涼,「我想你一定是搞錯了,我是個非人非獸的混血孩子,凡人不當我是人,獸族不當我是同種,連喝口水都沒有人理我,又有什麼好『來歷不凡』?」

狐毛沉吟一會,才遲疑地說道:「易兄弟是豪爽英雄之人,我也就不和你隱瞞了,我與這位夷羊九兄,」他指了指夷羊九,「都有稱之為『元神』的能力,能見人所不能見。而我這元神稱之為『開明』,更是能知曉天下事,只是我道行不佳,能力有所不及,以至於有些情景,我是解釋不來的。在你的身上,片刻之間,我便見到數百年間的奇異經歷,更像是人間將有大難,而解救蒼生萬物的關鍵,便在你的身上。」

「解救蒼生萬物?」易懷沙失笑道:「狐毛哥哥真愛說笑,就憑我這人人一見就跑的怪傢伙,也能解救蒼生?」

「嚴格來說,不只是你一個,除了你,還有另外二人,」狐毛正色說道:「只是真正的情景為何,卻不是我能夠理解的了……」

易懷沙哈哈大笑,把他的描述當成一個下酒的笑話,他生性豪爽,卻也相當的體己細心,雖然不盡相信狐毛的話,卻不願取笑於他,便輕描淡寫將話題帶開。

那狐毛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又怎會看不出他絲毫不信?但他限於識見,明知易懷沙不信,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清楚。

但是狐毛所見的情境卻是全然正確的,日後,獸族少年易懷沙果然陷入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奇異旅程,足跡遍及千年內的古代中國大地,他與另兩名來自不同時空的奇人寧小白、晴楚兒深入各時代的傳說世界,歷經古代誇父逐日、穆王八駿、干將莫邪等奇妙時空,甚至深入蚊子睫毛上的微小世界,只為了解救戰國末年一場玉石俱焚的災變。

那便是一段名為「春秋英雄傳」的傳奇故事。

此當然是後話不表。

那日夷羊九與易懷沙、狐毛兩人在豬耳坳的家居前暢談,說到高興處手舞足蹈,說到氣憤時怒氣沖沖,聊得好不暢快。

酒過三巡,易懷沙突然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凝視小女孩夷羊清梅,良久,才小心地說道:「夷羊九哥,你家這小妹妹,是否有些癡傻?」

他久居山林,說起話來直來直往,能說出這樣慎重的話語已經是費了最大的力氣。

夷羊九當然不以為忤,只是摟著梅兒親了親,笑容中卻有著無盡的感傷。

「此事說來話長,總之是我對她不起,這女兒會如此,全是當初我沒能照顧她周全。」

易懷沙說道:「我這次從齊國回來,在臨淄城內卻聽過有人可治這癡傻之症。」

此話一出,夷羊九大喜,連忙問道:「真有這樣的人?他在什麼地方,要怎樣才能找到他?」

易懷沙抓了抓頭,將那醫者的姓名和住處地點說了,夷羊九將他所說的內容細細記下,三人又在陋宅前暢飲一會,這才大醉而歸,易懷沙一蹦一跳地奔回獸族,狐毛則啟程動身,繼績未辦完的公事。

當天晚上,夷羊九將易懷沙指點的醫者之事告訴紀瀛初,當年紀瀛初中了賁羊傷害後,身體曾經大受損傷,但是這些年來耐心調養,卻已經痊癒了不少,她鍾愛女兒之心比起夷羊九隻多不少,兩人商議一會,便毅然決定第二天動身前往臨淄,打算找到那名醫者求他醫治梅兒。

次日清晨,夷羊九一家三口便啟程動身,前往這座東周名城,也是當年他兩人結下情緣的所在:臨淄。

時過數年,這座有著「揮汗成雨、吐氣成雲」的巨城依然繁華,夷羊九和紀瀛初抱著梅兒走進城門,想起過去的塵事既往,一時之間除了感歎還是感歎,兩人走過當年的幾個回憶所在,不禁握緊彼此的手,在人群中靠得更緊。

易懷沙的指引頗為清楚,夷羊九夫婦很容易使找到那名醫者,一談之下,兩人不禁喜形於色。

原來這醫者也是個元神族人,有著認出準確草藥的元神能力,而兩夫婦親眼看見那名為「扁鵲」的元神化為輕煙,環住梅兒的頭顱片刻,輕聲說道:「可治。」

接下來,那元神「扁鵲」現出治療梅兒的藥方,那醫者沉吟良久,露出欣慰神情。

「你們這女兒的癡傻之疾,確實是可治的,但是卻可能要花上數年工夫。時日雖久,卻的確可以治癒。」

這一趟臨淄之行出現這樣的欣喜結局,讓夷羊九兩夫婦高興萬分,兩人抱著梅兒在人潮中行走,行不多時,卻在城中見到一支趾高氣揚,人人錦衣華服的隊伍。

聽一旁路人說,這支人馬便是當朝寺人寵臣的行伍。

寺人,便是後世的太監,早在東周時期便已經有了這樣的不人道族群。

那寺人高官便置身在行伍的最後方,騎著一匹神駿的雄馬,神色得意至極,彷彿已經得到了整個天下。

更令人愕然的是,這人居然是夷羊九最熟悉的舊識。

在他的身後,紀瀛初悄然說道:「豎貂。」

和夷羊九自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兄弟的豎貂,此刻居然成了個閹割的寺人!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豎貂只在不遠處,但夷羊九隻覺得那是個遙遠至極的距離,遠到幾乎不可能接近。

豎貂的人馬在人潮中逐漸遠去。

遠遠望著他隊伍中的鮮明大旗,夷羊九突然覺得空氣中吹來的風有些寒冷。

便在此時,人群的上空,突然傳來欣喜的大叫聲音。

「小九!真是你!真是你這混蛋!」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十三章白首相知仍按劍

夷羊九愕然回頭,看見又是一匹高駿大馬,在馬上一臉油光,對著他大吼大叫的便是那擅煮能庖的胖子易牙。

這些年不見,易牙又胖了許多,臉上留了兩撇鼠鬚,像只大胖田鼠一般地倨坐馬上,他的笑聲依舊,在人群中高聲大叫,而且硬拉著夷羊九和紀瀛初到他的家中一聚。

易牙的府第位於城中央,是一虛奢華富麗的大宅,他已經升任齊桓公的御廚,煮出來的菜深得桓公喜愛,因此宅子便越蓋越大,朝中大臣也對他越來越客氣。

夷羊九和紀瀛初一身破舊衣衫,身處在易牙府中更顯寒酸,雖然易牙熱情如昔,自己更是親自下廚,但是一頓飯下來,夷羊九卻覺得有些食不知味。

而在用膳的過程中,夷羊九卻發現一件有些古怪之事,他發現易牙府中幾個下人鬼鬼祟祟抱著赤裸裸的嬰兒來來去去,而且都是抱到廚房之中,仔細傾聽,那些嬰兒的哭聲都在抱到廚房後便戛然即止。

這一來,便勾起了夷羊九的好奇本性,和易牙聊了一會,夷羊九又見了兩次下人抱著嬰兒走過,於是便藉口尿急,卻從茅廁處翻牆過去,到廚房去偷偷窺視。

這一看,卻看到畢生最令他魂魄俱裂的可怕情景。

只見在那陰暗的巨大廚房內,幾名滿手血污的廚師拎著尖刀,手上抓著嬰兒的小腳,眼見就要將那嬰兒像雞羊一般生生剖開。

夷羊九大驚,目眶皆裂,一聲狂吼,當年那「不要命的小九」神威再現,雙手一堆,登時便將窗門打破,躍進廚房,狂揮巨拳,登時便將那幾名廚師打得頭破血流,其中幾個打得狠了,還整個人飛了起來,一時之間,整個廚房內登時大亂,鍋鏟瓶罐齊飛,「匡啷鏗鏘」地連同打飛的牙齒散落一地。

夷羊九將那小嬰兒搶在手裡,望向四周,看見一個大盆中的情景,整個人更是腿酸足軟,幾乎站立不住。

在那大盆之中,居然都是小嬰兒支解過的血肉,像是尋常肉類一樣排得整整齊齊。

看見這樣的驚人情景,夷羊九更是怒火如狂,看見一個廚師爬在地上要逃,他又是一聲狂吼,追上去便要將他活活打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廚房門口傳來一聲暴喝。

「住手!」

大喝出聲的人,此時站在陰暗的光影之下,正是豪宅之主易牙,此時他面色沉重,肥嘟嘟地站在門口。

夷羊九見了他,大聲怒道:「胖子!你可知道你下人在做些什麼?他們活剝的是嬰兒啊!是活生生的小兒啊!」

易牙環視廚房一眼,淡淡說道:「是啊!」

夷羊九急道:「什麼『是啊』?這是人命關天的大罪,你知道不知道!」

易牙冷冷地看他,良久,才緩緩地說道:「原來你這呆子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搞不懂。」

「搞不懂什麼?」夷羊九怒道:「你在說什麼屁話?」

「屁話?」易牙大笑,「當今齊國,人人都知道我易牙為了讓主公嚐得天下至美之食,不惜烹子奉主,忠貞愛君,舉國第一,便是管仲、鮑叔牙也敬我三分,你敢說我是屁話?」

「你還烹煮自己的兒子?」夷羊九更是大怒,「你是人不是?」

「自己的兒子,我當然不煮的,」易牙嘻嘻笑道:「我知道你還是疼你的侄兒嘛!所以我才得找別人的孩子來解主公的饞呀!」

「你!你喪心病狂!」夷羊九怒道。

易牙臉色一沉,神情森冷似寒冰。

「人各有志,你既不認同我的做法,那就請便罷!」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你要做你一世的無用之人,那是你的事。」說到此處,他的胖臉上現出猙獰神色,「只是,今日我念在舊情,不來和你計較,他日你若再出言不遜,我可不會這樣容易與你甘休!」

夷羊九怒目瞪視著他,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痛揍他一頓,卻看見易牙轉身便走,站在他胖身影背後不遠處的,便是抱著梅兒的紀瀛初。

一見她母女二人,夷羊九登時氣消了下來,這才想起手上仍然抱著方才搶下的嬰兒,但一探鼻息,卻發現那孩子早已停了呼吸。

夷羊九一臉鐵青,頭也不回走出易牙府,他這一走毫不停留,片刻間便走出臨淄城,找了個荒地將嬰兒葬下,不知道為什麼,卻怔怔掉下淚來。

這時,一隻輕柔的手輕撫著他的臉,只見紀瀛初一臉溫柔,抱著梅兒站在他身前。

「這樣的鬼地方,我們以後再也不來了,」她靜靜地說道,看見那嬰兒的小墳,眼眶也泛著淚光,「反正我們只要把梅兒的身體調養好,別的事我們就不管了,好不好?」

沉靜的齊國月色荒野,夷羊九高大的背影在長路上映出長長的影子,紀瀛初與他攜著手,梅兒在她的懷中沉靜睡著,三個人緩緩前行,身影在曠野上逐漸隱沒。

這命運多舛的夷羊家人一生最大的夢想,只是最單純的平安簡單日子,但是此刻在衛國等待他們的,卻是另一場更慘烈的巨變。

西元前六六○年,衛國君主懿公因為寵幸鶴族,引起舉國民怨,位於邊境的戎狄之族趁機大舉進攻衛國,幾乎滅了這個強國,連國君衛懿公都被殺得屍骨不全。

等到夷羊九和紀瀛初回到衛國的時候,整個衛國已經殘破不堪,這個東周初期的強大國家,就此衰退了下去。

衛國舉國的珍寶財物幾乎被戎狄劫掠一空,等於已經無法再次復興,此時齊桓公小白的霸業已漸成氣候,一方面為了宣揚聲威,一方面也悲憐衛國亡國的慘痛,齊桓公便決定幫助衛國復興起來。

戎狄攻破衛國後不久,齊桓公便率領東周名相管仲等齊國精英親臨殘破的衛國,指揮重建的工作。

這一日,齊桓公與管仲正在察看衛國重建的工程,那管仲環視四周,卻在工人群中認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夷羊九。

當日夷羊九與紀瀛初回衛之後,看見衛國一片殘破,但是放眼天下,也沒有什麼封國是他們想要棲身之處,便留在衛國重建自己的家園,過不多時,夷羊九也知道齊桓公和管仲已經來到衛國,但他在齊國時已經萌生終生不再和這些舊友交往的念頭,便沒有出來與管仲相認,倒是他身長體大,在人群中還是被眼尖的管仲認了出來。

管仲遇見夷羊九之後,倒也沒有因為自己此刻的身份尊崇便對夷羊九無禮,反倒極為親熱地細問他的近況,他曾經幾次對齊桓公推薦夷羊九之能,這次相見,更是興沖沖要引見他給齊桓公。

那齊桓公小白是東周時期的「春秋五霸」之首,自然對籠絡人才有極大的興趣,此刻他得知了管仲與夷羊九相見之事,也微笑地吩咐手下召夷羊九過去說話。

但是那夷羊九卻是脾性死硬的固執之人,齊桓公從人有個前去相見,他只是「哼」了一聲,卻說出讓管仲一陣冷汗的話語。

而這逞強直實的言語,日後更造成了無比深遠的影響。

「我夷羊九是衛國野人,從來不是齊國國民,而且,我只知道世上有個公子糾,卻不曉得什麼叫做齊桓公!」

說完之後,夷羊九露出倔強的不屑神情,轉頭便走,竟將管仲和齊桓公從人拋在當場。

那從人不敢隱瞞,連忙快步回去稟報齊桓公,管仲縱使有心裡幫夷羊九折衝,但夷羊九這話說得太過嚴重,那從人哪敢怠慢,登時一字不漏地回報給齊桓公知道。

齊桓公小白聽了夷羊九的回答,臉上神情木然,手搭在車轅之上,悠然四望,彷彿對他的典禮並不放在心上。

春秋霸主,本就應該這樣氣定神閒,豁達大度。

這時候,管仲也硬著頭皮,故作輕鬆地說道:「這等鄉野俗人不懂禮節,說話本就是這樣不知輕重,還望主公……」

突然之間,只聽見「啪」的一聲,管仲低頭一看,登時嚇得噤聲,連一個字也再不敢說出來。

原來,齊桓公本來是手扶在車轅之上的,此時那車轅卻已經被他折斷。

便在這一剎那間,管仲這才想起來,跟隨齊桓公這麼久的日子,居然從不曾見過他氣得這麼厲害。

夷羊九在衛城與管仲相遇之後,也知道自己已經惹下極大麻煩,於是便和紀瀛初連夜搬走,一家三口搬至更幽深的山上,伐木耕種為生。

而住在山上的另一好處便是,採集治療梅兒癡傻的草藥更為方便,於是一家人便在山上長住下來。

那元神「扁鵲」的草藥用方果然有效,梅兒在父母的細心調養下,癡傻扭曲的情形日益改善,不到一年工夫,已經開始會叫著「爸爸,媽媽」,眼神也不若往日的呆滯,時有靈動的神采,夷羊九夫婦二人想起那醫者說的「可以治好」,心中又多了幾分盼望。

山居歲月,悠長平淡,一家三口遠離世事,日子過得雖然清苦,卻是平安自得。夷羊九本就不是個好追求名利之人,而紀瀛初從小顛沛動盪,這樣的平安日子,更是她一生最大的盼望。

如此又過了數年,轉眼間,梅兒已是個近十歲的孩子,雖然說話、行止仍然有些遲滯,卻已經比早幾年全然不知人事好了許多。

但是這些年來,紀瀛初的舊傷彷彿又開始影響她的健康,當年她被「賁羊」化為土石近半年,體質大為受損,雖然經過調養,但是只要多勞累幾天便會身體不適。

這一日,紀瀛初受了風寒,正躺在茅屋內休息,夷羊九抱了梅兒來到耕作的瘠田,一邊耕作,一邊和她說話聊天。

這山野上雖然沒有平坦的田地,但是夷羊九卻有蘿葉相助,作物倒也長得茂盛,養活一家絕無問題。這一來,卻很巧妙了走上當年羊舌野上代先祖們的老路,憑著元神的能力耕種度日。

在田地中整理了一會,夷羊九揮了揮汗,正想喂梅兒喝點水,卻看見不遠處的山徑上來了幾個華服之人。他好奇地定睛一看,整個人都楞在當場。

因為此刻出現在這無名荒山的,居然便是他的衛國舊友易牙、開方、豎貂!

這幾個人在少年時代曾經是夷羊九極為親近的摯友,當年為了他的事,易牙等人還曾上山下海,在各封國間流離顛沛,只是後來易牙等人在齊國各有成就,和他們漸漸失去聯絡。

此刻見了這些年少舊友,本應是興高采烈之事,但是夷羊九在欣喜之情的背後,不知道為什麼又有許多複雜的古怪感覺。

尷尬的氣氛,隨著易牙等人的逐步接近並未稍解,只見他們三人個自穿著華麗的錦衣,身後跟著幾個隨從,擔著沉重的禮物,在山徑上走得非常辛苦。

夷羊九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田間,看見易牙敞著一臉的笑,對他揮揮手。

「小九!見了老友還在那兒發呆嗎?不講我喝杯酒解渴嗎?」

聽見他這樣說,開方和豎貂都笑了,夷羊九想了想,也放鬆心情,笑了起來。

多年不見,幾個人見了面有些生疏,但是少年的舊情誼畢竟深厚,說了幾句話之後,聊起了當年的往事,氣氛便逐漸鬆散開來。

夷羊九帶著一行人回到茅舍,生病的紀瀛初看見三人也是極為訝異,和大夥說了一會話,便又回到後房休息。

在茅舍中,夷羊九擺了幾樣小菜,易牙忍不住手癢加炒了幾樣,他隨行又帶了不少好酒,幾個人便喝了個暢快淋漓。

易牙等人此時都是齊國的高官重臣,但是來到夷羊九的小屋中卻客氣得很,除了對他不住恭維之外,還說著笑話,讓氣氛變得融洽熱絡,即使是一開始有些生份不快,但是在酒食的催化下,夷羊九便放鬆了心情,像年少時候一樣和易牙等人說笑起來。

在說笑的對話中,他忍不住開始指責易牙當年以小兒為食料的方式未免太過缺德,又說豎貂好好一個男子漢,為什麼要閹割自己成為寺人?如此一來,即使是做再大的官,也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嗎?

但易牙和豎貂卻彷彿對他極為寬容,聽見他這樣微帶酒意的指責也不生氣,只是一勁兒地要他吃菜喝酒。

數落完了豎貂,夷羊九也聽說開方近日又升了官,正要笑問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才升的官,頭忽地一暈,手上的酒杯便「匡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微微晃頭,略覺驚訝,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住對不住,」他的笑容天真,連一丁點的疑心也沒有,「怎麼最近酒量變差了……」

他近幾年來在元神能力上仍有進境,遇有任何不對勁的狀況蘿葉都會對他先行警告,因此才毫無戒心地和易牙等人喝個痛快。

夷羊九俯身下去要收拾破碗,身上卻更是酸軟無力,腿一彎便軟倒在地,彷彿連手指要抬起來都很辛苦。

此刻他才覺得有些心驚,卻仍不信自己會被任何毒物近身,因為蘿葉的警覺能力極強,連最微小的不對勁都能察覺。

「蘿葉……」夷羊九在心中默然叫道:「出了什麼事嗎?」

但蘿葉卻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只是木然地凝在一旁,彷彿已被定住。

夷羊九倒在地上掙扎,勉力抬頭,卻看見易牙淡淡地走過來,瞪著他看了一會,便抬起胖腳,硬生生地踩在夷羊九的手上。

這一踩的勁力極大,夷羊九忍不住痛得悶哼起來。

「看樣子,你是真不能動了,」易牙冷冷笑道:「還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

一旁的開方和豎貂也是面無表情,冷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夷羊九。

直到此時,夷羊九才知道這三個少年舊友此行的目的原來不是前來敘舊,而且很可能是來要他的命。一時之間,胸中的感覺五味雜陳,又是失望,又是憤怒,更有幾分傷心。

「為什麼……」夷羊九低聲說道,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你們為什麼要害我?」

易牙、開方、豎貂對望一眼,神色仍然冰冷。

「不為什麼,你得罪了誰都不要緊,偏偏布連我們國君桓公也要得罪,」豎貂冷笑道:「因此我們只好對不起你了。」

「桓公,果然便是他……」夷羊九低聲道:「可是你們是我的好朋友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好朋友?」易牙啐道:「我們幾個一生難道對你不起嗎?你***要強出頭,惹出事了我們就要跟著你扛,好名聲都歸你,漂亮娘兒們也都歸你,那我們呢?你想過我們的感受沒有?」

「我想過的,」夷羊九的聲音越來越低,「所以我始終很感謝你們啊……」

「感謝我們!」一旁的豎貂尖聲說道:「那可真難為了你夷羊九大哥。你全家被殺光,我們就跟你四處逃亡。你的女人出了事,我們就要跟你四下找什麼鬼元嬰。你和人結了仇,我們就要陪你打架。這些還不打緊,我為了你的事情被人打得那樣慘,慘到卵蛋受了傷,爛到只能割掉,我因為你這個大大的好漢沒了卵蛋,到頭來你還笑我自甘墮落去當閹人,你這種感謝,我不要也罷!」

他說到激動處,聲音更是高亢。

「我***一輩子沒娶過老婆,現在更不可能娶了,你倒好,有妻有女,到頭來還要阻礙我的前程,這樣的『好』朋友,真是不要也罷!」

夷羊九愕然,緩緩問道:「阻礙?我什麼時候阻礙你們的前程了?」

一旁的開方聽著他們的對話,這時候忍不住接口道:「只因你得罪了國君,又不願意為他所用,因此桓公已經說了,說要你的命。因為他又說『得罪我不要緊,但是不能助我霸業之人,我為什麼要留他性命?』,只因我們和你的交情不淺,因此他給我們兩個選擇,一個是和你一起死,另一個則是拿你全家的人頭,保我三人一世榮華富貴。請你為我們想想,如果你是我們,你會怎麼做?」

夷羊九默然,心中卻是悲傷宛若刀割。

只聽得易牙悠然道:「可是你小子的本領,我們可是領教過的,所以大夥便想了個計策,不在酒茶下工夫,而是直接讓你的『蘿葉』動彈不得。這可是集合咱們三個人的元神才做到的厲害功夫。」

說到此處,他長歎一口氣,手上卻抄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

「好了,一切無非便是如此。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場,只要你不亂來,我盡力保你全屍便是。」他一邊說話,一邊走近夷羊九,舉起尖刀,眼看就要劃向夷羊九的咽喉……

便在此時,只聽得茅屋的四壁「砰砰砰砰」發出巨響,整個茅屋的四面草壁登時破開,茅草屋頂重重落下,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這一變故發生得極快,頓時之間,草屑、塵土四散紛飛。

易牙手上時著尖刀,本來已要將夷羊九一刀畢命,茅草頂這一塌卻讓他失了手,在紛亂中他的口鼻散入草屑塵土,弄得胖子嗆咳不已。

而且,彷彿還在一片混亂的空氣中聽見慘叫聲音。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十四章千古長恨化塵灰

夷羊九在變故陡生之際,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後椎部位卻冷不防兩記刺骨劇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忍不住便慘呼出聲,但這陣劇痛卻讓他癱軟的身體陡地清朗起來,暫時恢復了部分身體知覺。

他一轉頭,卻看見紀瀛初披頭散髮,拖著病體,手上抱著梅兒,拉著夷羊九的手便奔向後門。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紀瀛初的銀色元神「神兵」伸出兩隻尖刺,刺進了蘿葉的後心,讓它暫時能夠活動。

紀瀛初喘息不已,卻低聲惶急道:「快逃!」

夷羊九一跛一拐地,摟著紀瀛初和梅兒便跑,好不容易衝開茅草堆,跑到後門,回頭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因為在茅屋的外邊,此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已經滿滿圍住了軍士,軍士中有眼尖的看見三人衝出草堆,狂聲大喊:「在這裡了!」

夷羊九大驚,此時他勉強藉「神兵」的力量恢復部份知覺,但是絕對無法以蘿葉對這些軍士做出攻擊,而紀瀛初重病之中,方才勉力弄倒茅屋已是她能力的最大極限,兩人沒奈何,只好在追擊軍士的吶喊聲中落荒奔逃。

他二人一個中了易牙陷阱,一個生病末愈,雖然在山林中路徑熟悉,但是卻始終無法擺脫那震天的吶喊聲,逃了一會,來到一個空地,看見空地上的情景,夷羊九不禁渾身發冷。

在那兒,此刻又是一支兵馬,正守株待兔地等在那兒。隊伍中,此時閃出一名身形秀偉的將軍,只見他面色嚴肅,彷彿心中有什麼難解之事。這將軍正是齊國首相管仲。

夷羊九見了管仲,心下一酸,整個人便洩了氣,頹然地扶著紀瀛初,抱著梅兒,緩緩走出樹林。在後頭追捕他的,是他自小到大最要好的舊友,現在在眼前又遇上了這個與他頗為相知的齊國名相。

管仲看著夷羊九一家狼狽落魄的神情,心中一陣難過,他本是個豪情激昂的人物,此時見了夷羊九的慘狀,胸中豪氣陡起。

「你走吧!」他大聲對夷羊九說道:「走得越遠越好,只盼我這一生永遠不會再見到你!」

夷羊九驚疑不定地盯著管仲,看見他咬著牙,神情陰睛不定,想起當年他的眾多關照,心頭不禁一熱,便大聲說道:「管兄!你的恩情夷羊九這一生是報不了的,只盼你多福多壽,咱們來世再見!」

說完之後,他扶著紀瀛初,一家三口一跛一拐地,再次沒入林中。

雖然有著管仲的暗助,夷羊九和紀瀛初卻仍然困在森林之中,此番易牙等人對夷羊九的能力極為忌憚,帶來的兵馬為數極多。夷羊九在山中四處倉皇奔走,卻始終無法擺脫追兵,後來,齊國軍士更使出了毒計,在山上四處放火,打算以烈焰逼出夷羊九。在慌亂中,紀瀛初的力氣卻越來越弱,小女孩梅兒也哭叫不休,三人的行進明顯遲滯緩慢了起來。

又奔逃了一會,過午時分夷羊九一家終於在一處山徑被大軍圍住,夷羊九且戰且走,此時蘿葉仍然尚未恢復,攻擊能力近乎毫無用處,這樣糾纏了許久,天色漸暗,齊國軍士在黑暗中燃起火把,將整座山照得明晃晃的,夷羊九在黑暗中倉皇而逃,最後終於在一處山崖虛一腳踏空,墜下山澗,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頭部撞上硬石,整個人登時量了過去。

夷羊九悠悠醒轉之際,已經是中夜時分,醒來的時候,只聽見空山寂寂,人聲、吵鬧聲已經遠去,只有一輪明月靜靜掛在黑絨也似的天空。

空氣中唯一的聲響,只有淙淙的水聲。

他撐著全身的痛楚,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淺淺的山澗之中。方才落地之時,他的頭部碰撞得極為嚴重,因此坐在靜夜之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思緒一清明,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夷羊九驚惶地四下察看,卻發現梅兒小小的身軀躺在身旁不遠處,一動也不動。

他強忍身上的劇痛,爬過去梅兒的身旁,映著月光,映著粼粼的水色,只見小女孩的容色安詳,像是做著一場美好的夢境。

可是,她的腦後卻有一道極深的傷痕,探探鼻息,卻早已停止了呼吸。

夷羊九大悲,正要痛哭出聲,卻聽見不遠處的另一邊傳來微弱的呻吟。

他大慟之下,突然強自忍住悲泣,連滾帶爬地往聲音來處而去,只見紀瀛初的身子半浸在澗水之中,眼睛睜開,彷彿凝視著星光,正在想著什麼事情。

夷羊九使出全身力氣,奮力在臉上擠出不在乎的笑容,嘩啦嘩啦爬入水中,拉住紀瀛初的肩,想要將她拖離山澗,卻聽見她輕輕地呼痛。

「不要……痛,很痛……」

夷羊九圓睜雙眼,這才發現她的手臂已折,斷骨穿出皮肉,胸口也是一片可怕的塌陷,整個人已是出氣多入氣少。

只是,她那柔美的臉還是很安詳,和夷羊九初識她時沒有什麼兩樣。

水聲淙淙。生命的流失,也像水波一般,不再回頭。

紀瀛初溫柔地轉了轉眼珠,盯著夷羊九。

「啊呀……你來了……」

夷羊九眼中全是淚水,卻更勉力擠出生硬的笑容。

「是呀!妳別多說話,好好休息。」

紀瀛初瞇著眼,輕輕一笑。

「梅兒……梅兒呢?」

夷羊九咬著唇,低聲道:「她很好,她說很想妳呢!」

紀瀛初又喘了一會氣,才輕輕說道:「要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則讓人欺負她……」

夷羊九熱淚盈眶,微微一笑,淚水卻滴在她的臉上。

「不會的,沒有人會欺負她。」

「那好,你真好,有你在,我永遠都不擔心,可是我要走了,再看不見你們了……」

便在此時,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逼氣攻心,喉頭一甜便嘔了口鮮血。

紀瀛初逐漸模糊的眼神中,卻也看見了他口中的鮮血。

「啊呀……你流血了啊……」

夷羊九混身發抖,拭去鮮血,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啞了。

「我沒事的,妳也沒有事,我們都會沒事的。」

夜光中,紀瀛初的呼吸逐漸微弱,過了一會,彷彿是靈光一閃,她的眼神又明亮起來,盯著夷羊九,眼中儘是憐愛。

「小九。」

夷羊九急忙答道:「我在。」

「小九……」紀瀛初露出憂愁的神情。「別去找人家報仇,好嗎?他們不是壞人,只是我們家的命運不好……」說著說著,聲音逐漸低微,她緩緩閉上眼睛,淡淡地微笑,握著夷羊九的手逐漸鬆開。

水聲在空山中淙淙流過,夷羊九像是泥塑木雕一般,跪在紀瀛初的屍身前。

在身後不遠處,則是梅兒冰冷的小小身軀。

這一生中,他最後兩個親人,此刻又在他的眼前離開人間。

一陣輕風吹來,夷羊九隻覺得胸腹間一陣冰冷,口中突地湧出甜甜的感覺。

方纔,為了讓紀瀛初安心離開人世,他強忍失去愛女的大慟,擠出輕鬆的笑容,現在紀瀛初過世了,卻仍然找不回原先的情緒。

然後,像是最兇猛的狂潮一般,夷羊九所有的急、怒、悲、怨全數在這一瞬間爆發開來,他本是個性情激烈的血性之人,此刻壓抑過頭,口唇一張,便狂噴出似瀑似狂雨的鮮血。

在月夜之下,夷羊九跪在山澗之中,不住狂嘔鮮紅的血,將小澗的水色染成腥紅。嘔到血盡,眼前一黑,就此暈死在澗水之中。

人世之間,情緒之傷有時要比皮肉外傷嚴重許多,夷羊九躺臥在荒山之中,也不曉得自己是死是活,是醒是暈,只隱約記得在有意識的時候,迷迷糊糊葬了紀瀛初和梅兒,又在山林中且暈且行,迷迷糊糊間,彷彿蘿葉曾經在他眼前凝望,也像是在他身上編織什麼。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時日,有一天夷羊九突地清醒了過來,發現身上衣服已碎成片縷,臉上、頭上鬚髮似戟,一身污穢,他醒來後仍然魂不守舍,走到溪中洗了大半日,這才想起在倒影中看見了一個怪模怪樣的陌生怪物,這樣又看了半天,才想起水中倒映的怪物便是自己。

在倒映的鏡影中,只見自己紅髮已然全數灰白,扯下一把頭髮,十根中倒有八九根是白的。他這一番大悲大慟之後,幾乎送了自己的一條命,如此在山中又行屍走肉逛了許多時日,這才走到大道,間了問過往旅人,才知道已經走到了宋國。

東周初年,宋國的小鄉村裡有個小小的雜技團,團中有十來個人,平日以走江湖賣藝為生,這一日團中收留了個大個子的怪人,這怪人一頭白髮,整天難得說句話,但是這怪人卻有個古怪本領,能夠憑空變出許多奇異植物,這類戲法頗受歡迎,因此雜耍團便讓他住了下來,隨著眾人在各封國間賣藝流浪。

有人問過他叫什麼名字,那高大的白頭髮怪人常常翻著白眼不說話,只有時候喝了酒,才隨便說出一個怪裡怪氣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蘿葉。」他會這樣大著舌頭說道,然後大醉睡去。

時光,靜靜流逝過去,雜耍團一路賣藝,曉行夜宿,沿著眾封國的邊境而行,這一日卻已經來到了衛國的廢都衛城。

這個東周初期的大國,因為衛懿公寵愛羽族幾乎國家滅亡,後來雖然經過齊國助重建,卻仍然是極為荒涼的國度。此時衛國的首都早已遷至楚邱,而這曾經一度繁華似夢的衛城,早就成了一座荒圮似墓塚的死寂之地,只剩下一些窮苦的農家。

那白髮浪人「蘿葉」卻像是對這個城市極為熟悉,他動作極快,搶在眾人之前已經衝進衛城。

大夥對他的奇異行徑早就習以為常,也就個自找地方紮起帳幕休息。

白髮浪人走在荒落的普日大街上,臉上表情極為複雜,來到舊城的城中,在那兒有座廣袤深遠的破廢大宅,他靜靜地站在大宅之上,高大的身材映著夕陽的光影,只見他神色木然,卻從臉上流下了兩行眼淚。

突然之間,一陣輕柔嫩羅羅的嗓音在空氣中響起,唱的是一首昔年衛城孩子們很喜歡唱的童謠。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沒有什度好緊張,沒有爹娘,沒有廳房,日子苦啊卻不著忙,小小姑娘,清晨起床,肚子餓得咕咕響,一顆雞蛋,一罐水啊,天下大平不著慌……」

這首歌原先是多年前衛城市井頑童愛唱的歌,原先在「小小姑娘」後邊唱的是「提著褲子上茅房」,但是唱歌的女孩卻是文雅一些,將它改成「沒有什麼好緊張」。在男人的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唱。但那人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幽幽的歌聲,嫩羅羅的嗓音。只是那白髮浪人「蘿葉」卻是眼睛睜得極大,張著嘴巴,彷彿見著了什麼最驚人的事情。

從那歌聲的來向,此時看見是個身材高朓的年輕女孩,手上拿著趕鴨棒子,正愉快地趕著一群鴨子走過來。

夕照的光輝映著纖巧的身形。

一時之間,白髮浪人都驚得呆住,覺得自己恍在夢中,似乎看見了不可能出現的景象。

那趕鴨女孩看來年紀極輕,大概十六七歲左右,只見她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笑起來還有個酒渦。

她遠遠地也看見了這個白髮的奇怪大個子,看見他的身形,隨著步履的接近,將他看得更加清楚,那少女也是一臉的驚訝神情,「啪」的一聲,趕鴨杖便掉到了地上。

不知情的鴨群繼續前進,呱呱呱呱地越過兩人的中間,像河流一樣穿過那白髮男人,搖搖擺擺而去。

兩個人的中間,此刻卻像是有了細小而溫暖的空氣渦流。

男人臉上的淚痕未乾,女孩卻是笑容中帶著十足的驚喜。

兩人對望了良久,那趕鴨女孩才如夢初醒,大聲笑道:「你便是夷羊九,對不對?你便是從前住在這裡的夷羊九!」

而那白髮男人都也失聲大叫:「樂兒?妳是樂兒?」

第十部(千古塵灰)第十五章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

這個化名「蘿葉」的白髮男人,當然便是夷羊九了,當日他同時親見妻女過世,整個人便陡然崩潰,身子一歪,便昏倒在水邊。

這一昏倒,便是許多日夜,後來他行屍走肉一般地流浪了許久,後來才被宋國的雜耍團收留,在各封國間過了好些年的流浪生活。

這一日他隨著雜耍團又回到了故國的舊城,雖然衛城早已人事全非,但是回到這個自己從小長大,而且和他一生的情怨糾葛密不可分的故土,還是忍不住要進來看看。

放眼望去,石牆房舍傾倒,綠籐滿壁,已經不再有什麼人、什麼事是他熟悉的了。

但偏偏從空氣中,還是幽幽地傳來那埋沒在久遠記憶中的歌。

當年,那個秀麗清雅的養鴨小女孩樂兒便是最愛唱這首歌。

但是,那卻已經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此時夷羊九行年三十六歲,而和樂兒最後一次見面,則早已是他十多歲時的往事。

那也就是說,即便真的是樂兒,她也應該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又怎會是眼前這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但是,眼前這個嬌俏清麗的女孩,卻又是活脫記憶中那養鴨少女樂兒的模樣。

看著他驚訝的神情,那少女「咯」的抿嘴一笑,聲音清脆動聽。

「我啊!我認識你喔!你是夷羊九,對不對?」

夷羊九點點頭,卻不再叫她樂兒。

樂兒沒這麼客氣,當年她每次看到夷羊九,就要有事沒事找他麻煩。

「我啊!」女孩笑道:「我叫樂羊兒,我媽媽說,那便是她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合起來的稱呼。」

夷羊九這些年來心如槁木死灰,極少和人說話,此時聽了她的回答,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沙啞地問道:「妳是樂兒的女兒?她的女兒都有這麼大了?」

那清麗少女樂羊兒個性卻是開朗活潑,笑起來彷彿春天的陽光在眼前亮了起來。夷羊九雖然對世事已經平淡不再關心,但是聽見這少女清脆的聲音,也忍不住心情愉悅了起來。

原來這少女樂羊兒果然便是當年那趕鴨少女樂兒生的女兒,十數年前,夷羊九倉促離開衛城,樂兒對他發生的變故根本一無所知,只聽人說城內最富有的夷羊家一夜之間被人全數殺光,而殺人的兇嫌,正是夷羊家的小兒子夷羊九。

縱使樂兒一縷情絲全在夷羊九身上,但是當年夷羊九走得倉猝,只來得及到她窗前偷看一眼,當日在大雨中的輕輕一吻,竟成了她和這英偉少年一生最後一次的相見。

此後數年,樂兒像尋常的女兒家一樣,隨便嫁了個市井之人,過著貧苦平淡的生活,生命中唯一的喜悅,便是在閒暇時回到當日與夷羊九避雨的大樹下,回憶腦海中記得的紅髮少年一言一語,一抬手一微笑。

當年夷羊九與易牙等人為了尋找元嬰,曾經回到過衛城,但是樂兒卻沒能夠親眼再見一次這個她生命中最思念的男人,只有易牙遠遠看見她陷在回憶思念中的身影。

樂兒與丈夫生下了幾個兒女,但是因為家貧大部分沒能養大,而且在當年的衛城淪陷戰役中和丈夫雙雙殞命,全家人只有這秀麗少女樂羊兒留下了性命。

聽著眼前這記憶中的容顏敘述往事,夷羊九喟歎不已,想起戰火浮世之中,人世的命運和諸多聚散離合,忍不住又要想起紀瀛初和梅兒。

樂羊兒靜靜地看著這個身童英偉的中年男人,沉默中帶著風霜憔悴神色,但是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卻像是媽媽生前常說的一樣,像最深遂美麗的天空一樣神秘。

在樂羊兒的敘述中,夷羊九和她說了幾句話,口舌逐漸靈便起來,便問了幾句她的母親樂兒的往事,逐漸記起了這個多年前對他極為凶悍,但是卻在那個雨天下午中與他深情相吻的單眼皮女孩。

只是,那卻已經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兩人雖然從未見面,但是卻有著極為微妙的投契,樂羊兒笑語嫣然,夷羊九溫和傾聽,居然談到夜幕低垂仍然不覺,在夜色下,樂羊兒突然停口不說話,只是盯著夷羊九看,輕輕抿唇一笑。

「笑什麼?」夷羊九微笑問道:「難道是我臉上沾了什麼嗎?」

「沒什麼,」樂羊兒嫣然一笑。「只是媽媽常常說,那時候她對你很凶,常常罵你『那個臭老九……』什麼的。」

「是啊……」夷羊九仰望星空,悠然說道:「真的好凶,我還常常在想,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這個小姑娘,卻怎麼想也想不出來。」

樂羊兒星目湛然,望著夷羊九的眼神卻是柔美晶瑩。

「因為啊……」她輕輕地說道:「因為她喜歡你啊……」

夷羊九微微一怔,倒也沒有驚訝的神情。

少年雖然懵懂,但是總有一天也會知曉少女的真心。

只是知曉了之後,卻不曉得人間已經過了多少的陰晴圓缺。

因此,知曉了以後,真正能做到的,卻常常只是一聲歎息。

不曉得為什麼,回到了衛城之後,夷羊九便起了不再漂泊的強烈念頭,雜耍團沒幾日便已離開衛城,但是他卻選擇在這個荒圮的古城長住下去。

那少女樂羊兒卻因為自小就聽母親不斷敘述這個傳奇男人的諸多情事,無形中早已將兩代的情絲繫在他的身上,此刻夷羊九真的回到了衛城,樂羊兒便時時與他一起,照顧他的生活起居,陪他說話聊天,陪他種田織布。

於是,雖然有著近二十歲的差距,過不多時,她便告訴夷羊九,她從小最大的夢想,便是做他的妻子。

多年來的寂泊,久遠記憶前的悲歡離合,夷羊九經歷過最璀璨的歲月,也曾經有過永享榮華富貴的機會,但是在此時,他最熱切想要的,卻是過著世上最平凡的生活,他與這少女本就極為投契,於是也就答應了下來。

夷羊九在衛城住下之後,與他的諸位遠祖一般,在田野間耕種過活,過著平淡如水的農耕歲月,他久經人世諸多蒼桑,深知平淡生活的可貴,是以連蘿葉的奇能也不再運用,只憑最基本的力氣耕種過活。

而這衛城雖然荒涼似墓場,卻因為它的貧窮毫無價值,路過的強國大軍、盜賊強梁都對它不屑一顧,反倒成了東周紛亂天下裡一處難得的淨土。

衛城的歲月雖然平淡,但是在城外遠方的古代中國各地卻是戰火四起,爭鬥殺伐越演越烈,幾乎沒有一天止息。

在行路過客的口中,仍然偶爾輾轉地流傳過來,遠方那些既熟悉又遙遠事物的傳聞與消息。

據說,齊桓公在管仲、鮑叔牙謝世之後,終於讓易牙和豎貂等人掌理了整個齊國的權柄。但最後,這個東周時期最偉大的國君卻落了個屍骨曝曬生蟲,仍然不能入土的悲慘命運。

而易牙等人也在奪嫡的慘烈爭戰中,最後落得誅滅滿門的下場。

在西方的晉國,公子重耳在外流浪多年後,終於回國即位,成為繼齊桓公之後統一中原霸權的共主:晉文公。

而秦國的穆公贏任好,後來也將秦國治理得極為強盛,成為晉文公過世後的第三位春秋之霸。位於蠻荒不文之地的荊楚之國,此時也國勢日強,蠢蠢欲動,準備有一天要來逐鹿中原。

花開花謝,花落花開。

人世間榮華富貴,像浮雲一般地飄蕩興替。

唯一不變的,只有天際的日昇日落,遠方大海的潮生浪起。

一樣不變的,也許還有那一顆顆貪婪的心,為了更多的財富、更大的國土、更高的權柄而掀起戰端,讓整個人間烽火滔天、血流成河。

許多年後,人間的許多回憶、聲音、容貌都已經色彩光華褪去。

仍然鮮麗不變的,當然只剩下了純淨清朗的藍天。

某一個天際清朗無雲的午後,陽光熾熱地灑在大地之上。

位於古衛城的西邊,一座小小的山丘上,有座不起眼的破舊草廬,草廬前有株極大的樟樹,樹蔭高高地張開,像是把巨大翠綠的傘,在炎熱的空氣中圈出一片暫時的清涼淨土。

在樹蔭之下,此刻靜靜坐著一個蒼老的身影,披著一頭白髮,望著遠方的白日青山出神,動也不動。

遲滯的眼神中,只有那對深藍的眼珠約略有著與常人不同的光采。

這老人的神情呆滯,但是坐在那兒的背影卻看得出來,他只要站起身,定然是個極為高大健偉的巨漢。

從遠方的山徑之中,這時走過來了兩個高大的男子,這兩個人身影形貌極為奇特,其中一人年紀較輕,長髮簡單束在腦後,左手卻是只獰惡的獸爪,更奇怪的是,他的身後居然還掛著一對肉翅。

另一個壯漢卻是中年人,大約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這漢子的形貌更是奇怪,膚色是鮮艷的土黃,頭頂刮得極光極亮,身上卻穿了如珠玉般光輝的青色錦袍。

長著一對肉翅的年輕人遠遠便看見了坐在樹蔭下的老人,他對中年壯漢點點頭,便走向那老人。

兩人站在老人前方打量許久,但是老人都像是對什麼都不再關心似地,正眼也不看他們一眼。

過了良久,那中年壯漢忍不住皺眉道:「你確定是他嗎?」

那長髮年輕人爽朗一笑,指著老人的臉說道:「當然是他,你沒看見那對藍眼珠嗎?除了他,還有誰會有這樣顏色的眼珠?」他環視四周,指著一旁陰影處,在那兒有個形貌枯乾的綠色小個子,「還有,那便是昔日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元神』蘿葉。」

那中年壯漢若有所思地凝視那雙深遂如大海的眼睛,又看看一旁衰老頹槁的元神蘿葉,終於點頭表示同意。

細看之下,壯漢的眼睛也和常人不盡相同,一邊是淡淡的褐色,一邊卻和那老人一樣,也是深湛的藍。

那年輕人抓了抓頭,蹲下身來,對著老人溫言說道:「喂!夷羊九,你便是夷羊九,對不對?」

沒有回答。

「你不答,我也知道了,所以你不開口也沒關係,」那年輕人笑道:「我便是狄孟魂,還記得我嗎?六十多年前,我們在晉國的沙漠上見過面,青衫還帶你來見過我的,記得嗎?當時,你不是被青衫抓了回來,還和她親密了一回。後來青衫生下了你的後代,你看看……」他說著說著,便拍拍那黃臉光頭壯漢的臉,他的年紀看來比壯漢小上許多,行止間卻像是壯漢的父執長輩,「這便是你和青衫生下的孩子,後來我將他孵育出來,也托人把他帶大了,他的名字叫做東關清揚,是合你和青衫的名字取的,今天就帶他來給你看看……」

他自顧自地嘀嘀嘟嘟說了半天,但是老人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那壯漢神情複雜她看著老人,彷彿想從他的神情看出一丁點和自己身世有關的痕跡。

但是老人的神色卻是漠然依舊,彷彿絲毫沒有聽見他們的說話。

這年輕的長髮男子,自然便是狄孟魂了,他因為有著永生的體質,每隔數十年會化為土石,而後重生一次,當年他與夷羊九相會時已接近土石塵蛻的階段,過了這數十年才又重生回來。

當年夷羊九和蜮獅之女東關青衫生下的孩子東關清揚曾經被他帶過幾年,但是經過了時光的誤差,現在看起來,反倒是東關清揚比他老上許多。

東關清揚關注地看著老人,發現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話,狄孟魂沉吟地看了看,又翻開他的眼瞼,這才搖頭說道:「不行,他已經太老了,算算也是個八九十歲的老人,這病症看來是老人癡呆之症,連我那時代也很難醫治。」

「很難醫治是嗎?」那壯漢東關清揚神情有些悵然。「你是說他已經不認得我們了?」

「或許他是知道的,」狄孟魂聳聳肩,「只是言語和表情沒辦法和思緒連上線罷了。」他看見東關清揚失望的神情,諒解地拍拍他的肩,「其實,你也算見到他了,而你母親的事,我早已和你說了不少,也算不無補償。」

那壯漢東關清揚形貌看似狠惡粗豪,但卻極富感情,他從少年時代便不曾見過父親母親,是一生中極為遺憾之事。東關清揚是蜮獅之女和夷羊九混血的奇人,但是幸運的是,他的血統中似人類的多,似蜮獅族的少,因此他總算能在少年時候得到狄孟魂的安排,脫離沙漠中的蜮獅之族,來到人間生活,這幾十年來他憑著蜮獅的奇能和人類的智慧,倒也闖出不少功業。

而他在功成名就之餘,最大的心願便是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

東關清揚的母親「青衫」早在他出生時便死於同族人的箭下,父親就是夷羊九,當年夷羊九被易牙等人構陷之後,便在人間消失了蹤跡,東關清揚在各封國間找了十數年,最後才在狄孟魂的幫忙之下,終於在衛城附近山上找到了夷羊九。

看著這個和自己流著同樣血液的老漢,東關清揚不禁百感交集。

狄孟魂微微一笑,正要和他說說話,卻聽見遠方一陣狂亂的馬蹄聲,有人大聲怒喝,轉頭一看,卻看見一名紅髮的高大少年正朝著山上飛奔而來。

如果是在六十年前的古衛城裡,這幅圖畫對當時的衛城城民一定熟悉不已,只聽見少年長聲大笑,一頭紅髮似怒放的火焰一般隨風飄揚,在他的身後,這時追著幾匹快馬,馬上的人們有老有少,也不曉得少年是如何得罪了他們,個個都是怒容滿面,彷彿巴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那少年即使腿程再快,當然也快不過那些駿馬,但是他跑得極有技巧,左轉右拐,搞得那些快馬有些混亂,這時候馬上有一人再也按捺不住,拈箭拉弓,眼看就要將那紅髮少年射殺。

東關清揚怒目圓睜,他的個性極為正義,自然不忍見這少年死於箭下,一聲怒吼便要衝上前去阻止,卻突然被一旁的狄孟魂伸手拉住他,搖搖頭,示意他靜觀其變。

果然,那少年回頭一看,看見了那人搭弓的模樣,登時便是大怒狂罵。

「奸賊!居然這樣狠毒!」

那人都一點也不理他,只是將弓拉得更滿,打算一箭便將他射死。

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這一箭卻永遠無法射出去。

因為那人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成了木頭。

不只如此,從馬到腳,從腳到腰,已經全化成了木頭,完全不聽自己身體的指揮。

定睛一看,只見那少年已經好整以暇地蹲在地上,咬著一支青草,神情極為悠閒。

那人想要回頭一看,卻發現連頸子也已經化成木頭,而所有的同伴動作一致,全都靜止不動,幾個人不曉得為什麼,都成了動彈不得的木雕,只有兩隻眼睛可以轉動。

看見自己和眾人的慘狀,那拉弓漢子眼眶子一酸,眼淚便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那少年哈哈大笑,自言自語道:「好笑!好玩!好痛快!」

他一邊唱著曲兒,一邊向樹蔭下走來,遠遠卻看見了狄孟魂和東關清揚,看見兩人奇特的形貌,少年嘻嘻一笑。

「這可不是活生生的雷公和光頭大仙麼?怎麼到了我們這窮地方來了?」

狄孟魂和善地笑笑,和他聊了幾句,這才知道少年名叫夷羊玄羿,是夷羊九的孫子。當年夷羊九和樂羊兒成婚,婚後生了幾個孩子,卻因為戰火連年,孩子們幾年來死的死,走失的走失,後來便只剩下這個孫兒,連玄羿的父母親都已經過世。

不過這少年玄羿卻和夷羊九極為投緣,這些年來夷羊九已經癡呆,少年卻不嫌煩,天天照顧著他,祖孫兩人便在這山上相依為命。

狄孟魂聽完了少年的敘述,才對夷羊九的遭遇有些瞭解。問起少年對元神之族的認識,他卻瞠目不知,狄孟魂和東關清揚對望一眼,知道這少年又是一個空有絕世能力,卻對它一無所知的元神族人。

因為早在少年出現時,兩人便看見了他那黑木般形體的元神「至陽」。

將那群人馬化為木頭,定在當場的,也是這元神的能力之一。

狄孟魂思索良久,便打算像數百年前他遇上桑羊無歡、羊舌野、夷羊九等人一樣,將這懷有巨大能力的少年帶入元神的世界。

於是他開始對少年敘說一個發生在六十年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衛國最顯赫的世家裡,有一個少年。這個少年,有一種世上最特殊的能力……」

說到此處,狄孟魂的眼神彷彿帶著無窮的魔力,隨著語聲,便準備帶著眼前這個英偉的紅髮少年,走進一個瑰麗奇幻,卻又駕動天地的古怪世界。

「……他的能力,就叫做『元神』……」

後記綿延近一年的東周時光英豪,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東周的故事何等豐富,這一個系列只是個起頭,才只是東周時代的前一百年,日後的發展,還很有得精彩呢!

在這部東周時光英豪的系列之中,春秋五霸中的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因為故事設定的緣故,看來三個人是大約同年紀之人,但是在正史上,齊桓公比晉文公老得多,晉文公大約和秦穆公同時代,但是晉文公較年長。還有,在「簫史乘龍」中的弄玉,在歷史上是秦穆公的女兒,並不像故事中是姊姊,武俠大師金庸說過,小說家言,最主要的是為了故事精彩,至於忠於史實,可能要等寫歷史小說時才能做到,請讀者多多包涵。

東周時代,便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春秋戰國時代,那是古代中國最瑰麗璀璨的光輝世代,就像是希臘羅馬神話之於西方文明,可以說中國的社會人文在那個時代便已經發展完備,日後千百年的發展,都和這個時代有關,甚至都只是依照當時的規模而行。

在接下來的系列中,我們將會陸續介紹南方的荊楚帝國,春秋五霸中的第四霸楚莊王的故事,在他的少年時代,古代大地上曾經出現和上古的大神、奇人、元神之族有關的棋箭神兵,後世人以木石為棋為盤,但是這些英雄豪傑們的棋子卻是上古神秘的巨大器械,棋盤卻是穿越時空、廣袤千里的山川大地……

而在奇妙的時空世界中,也有過一個神奇不為人知的學塾,它教出的學生散佈各時代,個個都是赫赫有名的傳奇人物,這個學塾的老師只有一個人,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他的身份,只知道他的外號叫做鬼谷子……

此外,吳越國的伍子胥、西施、干將莫邪、范蠡等傳奇也都將陸續和時光英豪系列中的奇人異士共譜這段浪漫精彩的史詩傳說。

東周時光英豪的下一部曲,是獸人易懷沙和另兩名時光奇人寧小白、晴楚兒縱橫神話空間的冒險故事,為了拯救一場即將毀滅天地的崑崙災變,他們將深入古代巴國的「稟君」淒美愛情故事,也將進入蚊子睫毛上的微小世界,找出山海經時代大神的秘密……

總之,我們這部時光冒險列車,走得正順暢,也會一直走下去。

東周時光英豪出版的過程中,在大陸也已經可以見到我的作品,這是一件很令我興奮的事,因為全世界最多人使用的語文不是英文,而是華文,能夠在華文世界有另一個舞台,是很令人振奮的事,也是大家鼓勵後,我幸運達成的小小成績。

希望有一天,華文的科幻也能如「科幻終身義工」葉李華兄所願,出現風行世界的著作,在現今越來越「地球村」的態勢下,我很期待它在不久的將來便會發生。

好吧好吧!我承認,這件事如果發生在我身上,當然更棒!

請諸位讀者為我加油吧!

蘇逸平公元兩千年九月於台灣台北

逐浪文學:大宗主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