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四部_齊國群雄
第四部 齊國群雄
作者:蘇逸平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一章臨淄城中的奇異少年
陽光靜靜灑在蔚藍的天空之中,晴空萬里,只在地平線外有著一兩朵顏色鮮明的白雲。
熾熱的天氣,卻沒有大雨將至的沉悶,氣溫雖高,但是因為風的氣息正好,也不會讓人有著什麼不快之處。
在那明亮愉悅的陽光之下,春秋東周時代的齊國第一大城「臨淄」的街道上人聲鼎沸,嘈雜如廟會。
這臨淄城乃是當世第一大城,也是姜氏齊國的首都。殷末周初,在那段著名的封神英豪時代中,曾經有過千千萬萬的神人異士參與過那場傳說中的伐紂戰役,而在伐紂之役中,代表周王朝的西歧陣營,陣中最重要的智士首領,便是人稱「太公」的姜子牙。
周王朝建立之後,論首功當然非姜子牙莫屬,因此便將山東的肥沃之地封邑給他,是為齊國。數百年來,姜子牙的後代子孫在這片土地世代繁衍,到了西週末年,國勢更是強盛。犬戎攻鎬京之役後,周朝的天子勢力衰退,各封國乘勢崛起,隱隱然已有了東周初期強國林立的態勢,而在眾多封國之中,齊國更是與姬姓晉國、姬姓鄭國、子姓宋國、贏姓秦國成為分庭抗體的東方強國之一。
此時正是齊僖公年間,齊僖公是春秋時代頗為賢明的諸侯之一,內政修明,軍容壯猛,正是整個國家最為富強的時代。
在熱鬧的臨淄大街上,此時在嘈雜的人聲中,更是響起了陣陣悅耳的絲竹樂聲,雖然街上的行人摩肩擦路,擁擠非常,但是從街道的另一端,卻像是有著什麼莫大力量似地,正排開人潮,逆著群眾行走的方向緩緩前進。
這樣的擁擠情境下,有性子較急的臨淄城民便門中不乾不淨地破口大罵起來,抬起頭來遠遠一看,那罵聲卻一下子曳然而止。
原來,那擠開人群的,是一群衣飾鮮明的精壯大漢,騎著高駿的馬兒,在人群上空昂然而過。
大漢群中,有幾個眼神極為凌厲,掃過人群,彷彿要看進人們的心裡。那幾個方才破口大罵的人此刻更是心懷忐忑,縮著頭躲在人群的隱密處,生伯被那些纜壯大漢的目光掃到,平白惹來極大禍事。
有幾個多嘴的老太婆們雖然為這列精壯隊伍的氣勢所懾,卻仍然沒忘記彼此交頭接耳,吱吱喳喳地談論不休,這樣的陣仗,雖然她們一樣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狀況,卻知道這乃是臨淄城中貴族出巡的陣仗,在行列中央的精美轎輦中,坐的一定是來頭不小的人物。
只見那居中的華美車輦簾幕微微一翻,似乎有人從裡面向外探了探,彷彿還有著「嗤」一聲輕笑。
一陣微風輕輕吹過,卻將那簾幕吹開一隙,跟著一個少女便從車裡探出頭來。
那少女年紀尚細,容色卻是嬌美豐艷,明明只是十來歲的年紀,卻已經有了成熟女人的風華。只見她興高采烈地歡暢大笑,居高臨下,看著眼前臨淄城的熱鬧繁華,身子一挪,便從簾幕中閃出來,手上使勁一拉,卻又拉出來一個身材壯頓高大的少年。
眾人有靠得近的,看見那少年忍不住又是一陣驚詫,只見那高壯少年的眉目俊秀,身材肩寬腿長,眼神炯炯,雖然面色有些蒼白,雙眼下有一抹睡眠不足的暗色,卻不掩他的華貴之氣,竟是個英偉俊秀的美男子。
兩人的衣飾華麗,加上長相又是這樣令人驚歎的俊美,許多城民便愣在人群之中,仰望著他們,嘴巴張得開開,一時間看得極為出神。
那少女和少年顯是相當的親密,少女很自然地將手臂攢著少年的頸項,親匿地靠著他的耳旁說話。那少年臉上卻是一副嬉笑的神色,但是在那嬉笑的神情之間,卻隱隱閃過幾分凝重的戾氣。
「啪啪啪啪」幾聲巨響,前導的精壯大漢們突然間動作一致地舉起長鞭,對著空中虛抽了幾記,發出悅耳的啪擊聲。
然後,十數名大漢便長聲呼喝起來,他們的呼喝聲中氣十足,雖然街道上嘈亂紛雜,但是他們的叫聲一出,整個街道上便陡然靜寂下來。
原先紛擾的人群,遠一點的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貴族的行列出現,但是那長聲呼喝一入耳,眾人便像是訓練有素似的,一致往街道的兩旁靠攏,在青石板街道中央乖乖讓出一片好大的空地來。
那華輦上的少女看見這樣整齊劃一的景象,忍不住天真地拍手大笑。少年卻昂然地高高站在車轅之上,像是天神似四周盼顧,得意非凡。
但是他眼神向前旁看了一眼,卻睜大眼睛,露出微微驚訝的神情。
少女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前導的大漢也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也不禁紛紛張大眼睛。
原來,在空蕩蕩的路中央,原先應該是所有城民乖順地讓出一條大道的,但是此刻在行伍的前方不遠處,卻站了幾個形貌奇奇怪怪的年輕人。
那幾名少年看來也是一副茫然的神值,因為人群讓出道路的動作太整齊也太快,因此他們沒能來得及跟著眾人閃進街道兩旁,好奇加上不知所以,便愣愣地站在青石板街道上。
這樣一來,卻形成了鶴立雞群,與眾城民涇渭分明,絕不相同的古怪景象。
而幾名少年的形貌也相當的奇特,算算他們總共有四個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那胖少年脾氣似乎極好,憨憨的笑容露出純真的神情,另一名清瘦少年卻背著一包行囊,行囊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卜」字,還有另一名矮個子少年,身後卻跟著幾支貓狗,頭頂上還盤桓著幾支翠鳥。
還有,居中一名少年的長相更是顯眼,他的身量極高極壯,長相也還算清秀,頭上卻是一頭亂糟糟的紅髮,眼珠子更是像大海一樣的深透湛藍。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在衛國經歷了夷羊家滅門的重大變故後,幾經跋涉,越過許多封國的邊境,這才來到了齊國。那齊國本是東周時期的繁盛大國,來往的客商、行旅、各國使節絡繹不絕,幾名少年混在一個鄭國使節團中,很容易地便進了臨淄城的大門。
那大城臨淄的市容和衛城頗為相近,雖然人口、街道都要比衛城熱鬧許多,但是經歷了幾天的山林跋涉,一下子回到人煙聚集的城市街道,幾名來自衛城熱鬧市井的少年也不禁精神一振,混在人群中笑得非常開心。
逛了一會之後,聽見這兒有著熱鬧的遊行樂聲,幾個人也是少年好事心性,便擠在人群中,跑過來看看熱鬧,卻沒有料到那華麗行伍前的大漢有這樣的清除人群之舉,一下子來不及反應,四個人便這樣目標顯著地愣在空蕩蕩的街心。
夷羊九抬起頭來,眼神卻正對著高坐在華美馬車上的少年少女,看見少女的嬌美面容,眼睛為之一亮,整個人卻有些發起愣來。
那少女的美貌也還罷了,真正讓夷羊九發愣的,卻是她身後一團包作桃紅的淡淡煙霧。
那煙霧遠遠看過去略成人形,流動宛轉,彷彿是飄在半空中的輕煙。
而且,雖然和少女相隔甚遠,夷羊九卻可以隱隱然感受到空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甜香,如脂粉、如花香,而且,夷羊九微妙地感覺到,那股甜香肯定是從女孩的身上傳來的,更可能直接來自她身後那股淡淡的桃紅色煙霧。
女孩哈哈一笑,也感覺到了這紅髮英姿少年的無禮注視,她嬌媚地輕撫了一下臉龐,眼神卻也晶亮著回望夷羊九。
兩人相隔距離雖遠,卻仍然目不轉睛地互望,彷彿四周的人都已不復存在,整個偌大的臨淄街上像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一旁的胖子易牙看見夷羊九出神的表神,有點不安地頂了頂他的手肘。
「發什麼呆啊!小九,」他低聲說道:「我們是不是擋了人家的路啊!」
夷羊九又看了一眼少女身後的桃紅色煙霧,正要回答,卻聽見一聲促急的破空聲響,他的反應極快,伸手一送,便將易牙推倒在地,自己也藉著這一送的力量順勢倒退。
「啪」的一聲巨響,一條長鞭的鞭梢堪堪從倆人的中間捲過,發出尖利的聲響,重重打在青石板地上。如果夷羊九方才動作慢了些,兩人便要被這一記長鞭刷個皮開肉綻。
發出這一記長鞭的,是行伍前方的一名大漢,此刻只見他的臉色森冷,手腕一抖,便將長長的鞭梢收了回去,在空中靈活地劃了個圈,高舉著右手,作勢又要揮出第二記。
他冷冷地俯看夷羊九,咬著牙說道:「走開!別擋我家公子的路!」
夷羊九的臉上閃過一陣怒意,身上有些發抖,卻淡淡地笑了出來。
跌倒在地上的易牙見了他的笑容,便知道要糟。
他與夷羊九從小一塊長大,深知這紅髮大個子的脾性,在衛城街井上的小流氓都知道,和夷羊九打架的時候,平常的時候還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看見他不怒反笑,特別是露出這樣的淡淡微笑,便是他怒火最盛的時刻。
在衛城的時候,有幾個傢伙便是沒能知道這一點,後來都被夷羊九揍了個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小九!不行啊!」易牙一時間爬不起身來,大聲說道:「不行啊!」
一旁的豎貂也看出情況不好,連忙過來要拉住夷羊九,卻遲了一步,抱了個空。
只見夷羊九身形好快,一聲低吼,縱身便往那使鞭大漢的方向奔去。
那大漢也是個經歷過戰陣之人,看見這高大少年的身形,手上一抖,「唰」的一聲揮動長鞭,便往他的臉上抽去。
夷羊九睜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狂怒之下卻也顧不得那鞭梢打在身上有多疼痛,臉一側,便生生地受了一記鞭擊,但是他的去勢卻沒有因此停下,大跨一步便揪住了那大漢乘馬臉旁的馬軛。
他一聲長吼,雙手使了重勁,使力一掀,竟硬生生地將那馬兒翻倒在地!
那馬上的大漢沒料到他會來一記這樣不成章法的怪招,想要縱身躍開,一支腳卻纏在馬蹬之上,只離開了幾尺,便又被偌大馬身的跌落之勢拉了回來。
那駿馬被夷羊九這樣一掀,雖然力氣極大,卻一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悲鳴掙扎不已。那持鞭大漢狼狽不堪地倒拖在地,想要解開腳下纏住的馬蹬,卻又被駿馬的劇烈翻滾擋住,那馬在地上爬了幾圈,便掙扎站起,要知道馬兒是種膽子被小的畜類,此刻那馬雖然神駿,卻也受了極大的驚嚇,只見它長聲悲嗚,也不管纏在它身上的大漢呼喝不已,便像是尾巴著火似地向長街狂奔而去。
而那大漢掛在馬上,一時也解不開束縛,總算他身手尚佳,纏在半空中弓著身子,避免自己在地上被馬的奔跑勢子拖個遍體鱗傷,但是整個人像是個偌大包裹一樣掛在馬上,隨風而蕩的模樣也是古怪之極。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那馬和身旁掛著的大漢身影不一會兒便在長街彼端消失了蹤影。
在行伍中的其餘大漢們和街上看熱鬧的眾人一樣,半晌才回過神來,想起了兀自昂然而立的夷羊九,個個都怒容滿面,有幾個甚至拔出刀來,大聲叱責,準備亂刀將夷羊九砍死。
突然之間,卻從大漢們的身後傳出來響亮的「啪啪啪」鼓掌聲。
鼓掌的人,便是在華麗車輦上的那名華眼少年,那幾名大漢原先是劍拔弩張的一腔怒火,聽見少年的拍掌聲後卻像是洩了氣似的,面面相覷,紛紛露出無奈的神情。
「好身手!好身手!」那少年大笑,「這位小兄果然不是凡夫俗子!我這些勇士們的身手雖好,卻沒有人比得上你打得好看!」
那幾名大漢臉上微微露出怒色,卻彷彿對少年十分忌憚,沒有人敢說話。
「你來!」少年指著夷羊九笑道:「我要和你說話。」
聽見他的召喚,夷羊九卻仍然站在原地不動。他的個性本就極為倔強,如果對他好言相請,那是什麼事情都好談,但是此刻華服少年這樣的口吻雖然不算太差,卻隱隱有著呼喚隨從的口氣。不曉得為什麼,夷羊九對這少年並不是十分喜歡,因此便給他來個相應不理。
那少年看見夷羊九的倔傲,臉上閃過一陣青氣,卻仍然微微一笑,招了招手。
「我看這小兄弟也許是沒有聽到我在和他說話,」他回頭對大漢們使了個眼色,「公子彭生、連稱將軍啊!就把他請這兒吧!」
公於彭生也是一名身量極高的大漢,比夷羊九還要高大,身上肌強肉重,右邊的臂膀半裸,露出如老樹般糾結的肌肉。而連稱卻是一個精瘦的中等個子,臉上留著三縷黑鬚,眼神卻極為銳利。
兩人翻身下馬,走到夷羊九的面前。
「我家公子要和您說說話。」連稱恭謹地說道:「請這位小哥移駕過去。」
夷羊九「哼」了一聲,還沒有答話,公子彭生便二話不說,笑瞇瞇地親親熱熱握住了夷羊九的手。
「我們公子很想和小哥談談的,就請給個面子吧!」
他的語聲相當柔和,夷羊九還沒答話,卻發現自己被彭生握住的手像是陷進一個鐵箍,一被他握住已經動彈不得。
夷羊九自命也是個力氣極大之人,至少在衛城從未遇上敵手,但是這公子彭生卻是神力驚人,氣力要比夷羊九大上許多,看來,如果他立意要捏碎夷羊九的手掌,也是相當容易的事。
正在驚疑之際,只見眼前人影一閃,那精瘦的將軍連稱卻閃到了夷羊九的身後,也親親熱熱地搭上他的肩膀。
「是啊!」他的聲音依然和藹可親,「我們家公子是最愛交朋友的了。」
他的聲音雖然謙和,但是被他搭住的肩頭卻隱隱然有股刺熱的感覺,夷羊九直覺想要揮開他的掌握,卻發現被連稱搭住的肩膀以下,整條臂膀已經使不上力了。
這些微妙的狀況,在一旁的易牙、豎貂、開方是不知情的,他們只見到夷羊九和兩人親親熱熱地相擁而行,四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很自然地便踉在夷羊九的身後走過去。
連稱回頭一看,溫和地笑道:「你們也是,你們也是,都一起來和我們家公子談談天吧!」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二章喜歡做愛的美麗少女
夷羊九等人驚疑不定地走進那少年的華麗車中,只見那車子極為寬敞,裡面的陳設卻頗為雅致。
那少女已經在裡面了,懶洋洋地斜倚在一張溫床上,眼睛半瞇地看著夷羊九等人掀開簾幕走進來。
看見那少女慵懶的嬌態,夷羊九不禁臉上一紅,隱隱又聞見了她那甜膩的芳香。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卻沒有看見那股桃紅色的煙霧。
在車輦外,只聽見馬鞭揮動聲此起彼落,整個行伍又開始緩緩前行。
那少年卻彷彿沒有注意到什麼細節,只是招呼夷羊九等人坐下。
「方纔下人們的無禮,各位可不要見怪,」那少年笑道。
從近距離看,他的容貌更是英偉俊秀,濃眉秀目,神態上卻有著不屬於他年紀的貴氣與威嚴,雖然略有睡眠不足的樵恢神情,卻不掩他的神采。
「我的名字叫姜諸兒,那位是文姜,」他指著少女說道:「卻不知道幾位怎麼稱呼?」
夷羊九想了一下,便說了四人的姓名,也說了自己來自衛國,但是卻沒有提及在衛國發生的事。
那姜諸兒果然是齊國的貴族,因為在家中悶得慌了,便帶家人來街上逛逛,對於少女文姜的事,姜諸兒並沒有多提,而文姜彷彿對他們的言語也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懶懶地窩在軟床上,偶爾偷偷拉著姜諸兒的手,聞一聞,親個幾口,即使有夷羊九幾個人在當場,也不掩兩人的親密。
幾個少年因為年齡接近,聊起天來倒也頗為快樂,言談中,姜諸兒和夷羊九等人論了年紀,姜諸兒剛行過二十歲的弱冠禮,年紀最長,而少女文姜比幾個人小了些,只有十六歲。
在言談中,夷羊九仍然不時地聞到那淡淡的甜膩芳香,偶爾不著痕跡地偷眼看著文姜,卻發現她也常常毫不顧忌地盯著夷羊九看,還不時露出甜媚的笑容。
因為顧慮到姜諸兒與她的親密,夷羊九刻意不去與她的眼神相對,偶爾看了看身旁的開方,卻發現這個有預知能力的少年卜也露出耐人尋味的眼神。
有時候,文姜看夷羊九的眼神更明顯了些,連胖子易牙也注意到了,忍不住又頂了頂夷羊九的側腰。
只是,那姜諸兒對這些情景卻恍若未覺。在言談中,夷羊九隱隱覺得這個貴氣厚重的少年極為聰明,言語間也知道他的知識相當淵博,卻有著幾分不拘小節的脾性。
或者是說,有著某種富家子弟不知民間疾苦的天真。
比方說,姜諸兒可以對當代諸國的合縱國際關係侃侃而談,卻完全不瞭解為什麼有人會窮到連飯都沒得吃。
有一回,夷羊九聊到了衛國一個街頭老人潦倒的往事,姜諸兒卻淡淡地說,如果一個人不能耕種了,為什麼還要花精神時間去救濟他、照顧他?
在話題的交換間,行進的行伍停了下來,停在一個豪宅大院的側門。姜諸兒對隨從吩咐了幾聲,便對夷羊九等人笑著說道:「你們幾位初來齊國,一定還沒有地方住吧?不如便讓我安排你們住幾個天,改日我有了空,再來和你們相聚。」
說完了,也不等夷羊九等人的回答,便叫幾個隨從將他們帶下車去,走進側門。
夷羊兒在忙亂中一回頭,看見姜諸兒的車輦已經緩緩離去,此時天色已經是午後近黃昏的時分,他看著那華麗車輦在霞光下的側影,想起方纔那少女文姜的笑語和香氣,心中不曉得為什麼,浮現的卻是另一張清麗的面龐。
在衛城的長街,此刻也許正緩緩走過一個修長的身影。
樂兒不曉得過得好不好?
現在的她,是不是也在看著一樣的黃昏霞光?
看著霞光的時候,不曉得她會不會想念著自己?
一旁的易牙等人卻沒能瞭解他的心緒,只是一勁地起哄,嘻嘻哈哈地走進那豪宅大院的側門。
走進側門,只看見幾棟不起眼的小屋子,原來這是一處別院,是豪宅中下人和雜役們住的地方,夷羊九自己是出身豪富的子弟,對於這種地方也有一定程度的認識。
不過比起雕樑畫棟的大宅來說,他覺得這種小院子來得更為親切,當初在夷羊九家中的時候,他就很喜歡擠到下人院子裡,聽那些雜役、老媽媽談論鄉野奇聞。
「哇!我還以為那個姜諸兒和咱們談得這樣高興,會給我們好地方住呢!」豎貂半開玩笑地說道:「現在看來我們的交情面子也不怎麼樣嘛!」
「嗯!」胖子易牙像是奸商似地左看看,右瞧瞧,老氣橫秋地說道:「交情不夠!交情不夠!」
玩笑歸玩笑,幾個人還是高高興興地住了下來,比起原先可能露宿街頭的命運來說,有這樣的地方住已經是非常快樂的事了,而且那別院雖然房間不大,卻打掃得相當乾淨,四周圍也很安靜。
一直很少開口的開方看著幾名隨從來回打點,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們這公子……到底是什麼人呢?」
那隨從之間有個面色白淨的胖子,和夷羊九等人說過幾回話,口齒也算伶俐,只見他搖搖頭,為難地說道:「我們公子是誰,他日與你們相見一定會說的,現下就不要為難小的了吧?」
看見他為難的神情,開方自然也不好再問些什麼,那幾名隨從打掃整理既畢,便從側門走了,留下夷羊九幾個獨自呆在別院之中,也沒留下什麼人看守,也沒留下什麼人相伴,簡直像是將這座小院子完全交給了他們似的。
至於何時才會再見到姜諸兒,四個人住在這兒要做些什麼,一句話也沒有交待。
入夜之後,易牙在廚房找到了不少乾貨谷米,又從後園子中拔了些蔬菜,幾個人便在這暫時安身立命之處吃了第一頓飯,胖子易牙更是神通廣大地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找來了一罐子酒,讓大伙來了個開懷暢飲,那歡唱的歌聲,在夜空裡遠遠地傳了出去。
不多久,幾個人便在放鬆的疲倦與醉意之中,紛紛跌入深沉的睡鄉。
夷羊九從老家衛城夢境中醒來的時刻,正是月兒高掛天空的中夜時分。
在靜寂的夜色中,月光冷溶溶地從窗榻間灑了進來,易牙、開方、豎貂幾個仍然大醉不醒,七歪八斜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還發出重濁的鼾聲。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腦袋,便一晃一晃地走出別院的花園。
滿天的星斗,此刻像是燦爛的珠鑽一般掛在深邃的夜空中,夷羊九其實也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覺得想走上幾步路,讓身上酒意消退幾分。他在花園邊角的一處樹叢旁走了幾步,隱隱看見樹叢深處彷彿有路可走,他本是一個好奇心極重,也愛探索未知的人,於是便乘著酒意,撥開草叢走進林蔭的深處。
這樣走了一會,眼前卻豁然開朗,出現在眼前的,居然是一處極寬闊的庭園。
在庭園的彼端,卻是一棟要比夷羊家更為豪華的巨宅。
而且豎耳傾聽,還隱隱可以聽得見笑語聲,嬉鬧聲。
此刻的夜風相當的清涼,遠遠的地面傳來蟲子的卿卿聲響。夷羊九又深吸了一口氣,那夜來的草香、泥土芬芳頓時充塞胸膛,彷彿連月光的味道也已經深深吸人身體。
但是,在那些芬芳的味道之中,卻隱隱地再次出現一股靜寂的甜香。
烈酒的作用,再加上甜香的催化,不曉得為什麼,夷羊九的臉上突地又潮紅起來,而且在身體的深處彷彿還有一把火在燃燒。
在這樣奇特的感覺裡,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白天那個少女文美的甜甜微笑。
而且,一股前所未有的統念像是投入色料的清水,有著顏色的水流不住的擴散開來……
在那股深沉的燥熱之感中,夷羊九閉上眼睛,卻在黑暗中像是看見瑩如玉的光裸身軀。
美麗嬌艷的容顏,酡紅中泛著汗珠。
纖細的腰肢輕款搖擺,結實渾圓的白嫩雙腿。
輕輕張開雙腿,那黑瑩的輕霧從腿間緩緩升起……
像是有著無形魔力吸引,夷羊九的心彷彿是擂著重重的鼓,「砰砰砰砰」地跳動不停,而腳步更像是著了魔似地,堅定地向那大宅走過去。
一時之間,忘記了東週年間人們最重的禮教,也暫時忘了遠方衛城那一雙等待的眼眸。
輕緩的腳步聲引導著視線,因為是深夜,那豪宅的大部分門窗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幾扇窗是亮著的。
走得越近,那令人神志眩迷的甜香味道越濃,更隱隱然可以聽見女人嬌俏的低聲笑語。
夷羊九的心跳得更加強烈了,他悄然地走近一扇亮著光的窗戶,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探頭向裡面望去。
明亮的燈台燭光,華麗的大紅綠羅綢被。
而那大紅綢被有一大半已經被扯到了地上,紛藉零亂,而在那紅艷艷的被褥光澤中,映入眼簾,更是令人臉紅心跳的景象。
雖然夷羊九早已有了心理準備,知道在這窗閣間會看到什麼樣的情景,但是真正映入眼中的時候,卻仍然覺得有些暈眩也似的茫然。
在那一大片紅色被褥中,有著兩個聰光瑩然的赤裸身體,正微帶汗珠地相擁在一起,兩個身體像是融在一起分不開似的,下身緊密的交合在一起,隨著喘息聲音緩緩地律動。
兩人激烈的親密律動,彷彿將整個房間點燃了熱切的氣息,連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夷羊九也明顯地感受到那樣的熱度,那熱度具體而實在,簡直像是火爐撲面而來的熱氣一般。
激情地跨坐在上位的,是一個容顏酡紅中泛著汗珠的少女,看看面目,便是夷羊九在日間見過的明艷女孩文姜,此刻她的秀髮披散,像瀑布般遍灑在白嫩嫩的胸膛,隨著上下的律動,有時又將如雲秀髮灑在肩上,她的眼中儘是春意,情到濃時狂野處,還張開鮮艷的紅唇,狠狠咬著伴侶的肩頭。
而那名與文姜激烈相愛的人,是個肌肉白皙結實的壯實少年,此刻雖然背對著夷羊九,但是卻很清楚地從側臉看出,那便是白天在行伍中發號施令的貴族公子薑諸兒。
在這樣一個沉寂的夜裡,窗外是冷溶溶的月色,和屋內熱度十足的浪漫風情恰成鮮明對比。
夷羊九乍見文姜和姜諸兒的激情場面,一下子目瞪口呆,失態地愣在窗台旁邊,等到回過神來,才想起這樣的窺視畢竟極度無禮,縱使兩人的做愛情景讓人目眩神馳,但夷羊九畢竟是世家出身的子弟,心中頗有慚愧之意,一念及此,便想要轉頭離去。
但是,便在此時,一道桃紅色的煙霧身影突地映入他的眼中,又讓夷羊九愣了一會。
在文姜和姜諸兒的狂烈情愛場面的正上方,大約四五尺的位置,此刻正縹渺輕繞著一股桃紅色的煙霧。這煙霧夷羊九並不陌生,因為在白天初見文姜的時候,便曾經遠遠見過。
這時候距離近了些,夷羊九更得以仔細端詳那股奇異的煙霧。
在輕盈的桃紅色光芒中,那陣煙霧似輕煙雲霞,又像是擴散在水中的奶汁,隱隱有著人形在其中晃動。
而且,那晃動的節奏和文姜的動作是互有關聯的,那煙霧般的人形像是個指引的良師,時而上升,時而下降到文姜與姜諸兒的身上,而每當它接近兩人狂野的糾纏,那兩人便像是有感應一般,更是加倍地發出歡暢的呻吟。
那也就是說,這陣煙霧應該便是另一種形式的「元神」!
這明艷動人,媚到人骨子裡的少女文姜,居然也是元神族類的一員!
那桃紅色元神輕飄飄地浮在文姜的身上,伸出若有若無的手來,「握」住了文姜的手,引導她改變動作,將身子離開姜諸兒,以絕妙的律動輕輕揉搓姜諸兒的下身。
這樣一來,姜諸兒簡直要發起狂來,只聽見他大聲喘息,伸出舌來,與文姜的紅唇相接,整個人卻像是要窒息過去一般,不住地狂喘大氣。
夷羊九哪見過這樣的奇異男女交合情狀,一時之間張口結舌,只能張大了嘴巴盯著兩人赤裸的身形不住糾纏。
突然之間,文姜卻像是若有所思一般,陡起抬起頭來,便遠遠地和夷羊九打了個照面。
兩人眼光甫交接之際,夷羊九陡然一驚,像是被抓個正著的小賊一般,直覺便想要轉身逃跑,逃離這令人臉紅耳赤的窘境。
但是文美卻沒有什麼驚訝的神情,彷彿被夷羊九這樣的窺視是件再平常不過、習以為常的事。
夷羊九微微張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文姜柔柔地看著他,從夷羊九的角度看過去,她絕美的雙乳正在臉龐的下方緩緩晃動,雖然與他四目交接,但文姜的手上卻絲毫未停,仍然將姜諸兒的下身靈活地握住,柔軟的腰肢像是初秋麥浪一般的輕款搖擺,卻仍然能好整以暇地與夷羊九沉靜地對望。
三個少年男女便以這樣的微妙角度,暫時地在深夜中取得奇異的平衡,文姜輕柔地握著姜諸兒,又搓揉了一會,雙腿一張,便又跨坐在姜諸兒的身上,她的秀髮因為汗珠儒濕,有幾絡已經濕就在臉上。
但是,她卻猶有餘裕,在狂野的擺動間隙,仍然抬眼看向不遠處窗邊的夷羊九,一邊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這樣過不多久,在她身下的姜諸兒呼吸更為沉重,大聲狂叫,伸出雙臂,將文姜摟得極緊。
而文姜也像是應和他一樣,也發出聲聲的嬌喘,兩人的聲音奇妙地混在一起,而後文姜一聲驚呼,在她身下的姜諸兒腰身一陣抖顫,整個人便像是脫力一般軟癱下來。
看到這兒,夷羊九輕輕呻吟了一聲,再也忍受不住地,倒退兩步,便腳步紊亂地回身離開那充滿奇妙風光的窗外,走進寂靜的夜色。
而在房內的文姜這時滿足地看著不住喘氣的姜諸兒,美麗濡濕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征服了這一個,她還要征服另一個。
所有的男人,她都要征服!
然後她緩緩轉頭,想要看看那個在窗外窺看的英偉少年。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三章性、權力、狂亂
明月夜,星光燦爛。
夷羊九在陰暗的豪宅花園中走了一會,臉上吹著清涼的風,總算把一身的燥熱狂野消褪了一些。
天上的星星依然調皮地眨著眼睛,冷冷清清地深藍色夜空,溶溶的月色。
便是一閉上眼睛,剛剛那溫暖色調的亮黃燈光、大紅被褥,還有那一雙絞纏溫熱的赤身胭體,卻像是最鮮明的圖案,烙在夷羊九的心中,久久無法褪去。
他斜倚在一株松樹底下,背靠著粗實的樹桿,吐了幾口長氣,情緒總算有些平復下來。
此刻在他的眼前,是一個小小的水池,地上面精緻地建了幾座雅致的小假山、石橋,雖然規模不大,卻也相當的精巧。
在池水的正中央,有一道水勢充沛靈動的噴泉,噴泉濺灑而出的水花,在夜空中泛出沉靜的光影,看起來令人頗為賞心悅目。
這時候,夷羊九的元神「蘿葉」不曉得為什麼已經涉入了水中。
這是夷羊九第一次看見蘿葉站在水裡,他好奇地看著蘿葉的身影,卻發現胖胖的蘿葉這時突然出現了半透明的狀態。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元神,看見眼前的奇異景象,雖然百思不解,卻仍然非常引人入勝。
端詳了一會之後,夷羊九這才發現蘿葉那透明的質感,來自於某種波光流轉的日螢光澤,實際上蘿葉並沒有變成透明,是那種光澤造成視覺上的透明錯覺。
此刻蘿葉靜靜地站在水池的中央,仰頭向著月光,彷彿在吸收著月光的精華,身上的光澤依然晶瑩透明。
夷羊九看了好半晌,這才看出那光澤原來是流過蘿葉體內的水分!
蘿葉是典型的植物元神,自然具有植物一般的特性。大凡天下的草木視水份為生命的第一重要要素,此刻蘿葉的舉動,應該也和一般草木吸收水份的行止有關。
就著月光,吸著水份,過了一會,蘿葉身上的水色光澤逐漸褪去,恢復了原先的綠油油色澤。
只是,這一番的吸水過程之後,他身上的色澤不曉得為什麼卻更是轉為暗綠,比原先的顏色要深上一些。
按理來說,剛吸過水,應該是將身子內外洗得乾乾淨淨吧?
為什麼跟前卻是比先前還要更不清爽的晦暗色調呢?
夷羊九正納悶的時候,卻看見蘿葉張開雙臂,「波」的一聲,便從身上散發出細小的水霧。
那水霧似雨似雲,像是一團濃濃的輕煙圍繞在籮葉的身旁,有時水霧濃了些,還將蘿葉的身形遮住,有些看不真切起來。
這樣的奇異景色持續了一會,蘿葉身旁的水霧這才逐漸散去。
水霧散去後,只見得蘿葉肥嘟嘟的身形陡地讓人眼睛一亮,這才現出了美麗的綠油油光澤。
看來,這應該是蘿葉去除身上雜質的洗濯方式吧?
對於自己身上這個元神,夷羊九是極度不瞭解的,就連和它溝通的方式也不甚清楚,因此,此刻蘿葉這樣過濾自己有什麼作用,他卻是不知道的。
但即使是不知道,也是非常令人感到好奇有趣的古怪現象。
突然之間,蘿葉在水中的行動頓時停了下來,也不再仰頭看著月光,而是轉過頭來,彷彿凝眼在看著噴泉的後方。
看見他這樣反常的動作,夷羊九正好奇時,卻在空氣中再一次聞見那種似脂粉,又似糖果的甜香。
灼熱的胴體。
泛著誘人脂光的纖細長腿。
夷羊九定了定神,順著蘿葉的眼神看過去,果然看見噴泉的後方上空,此刻正輕搖款擺地,泛起一陣桃紅色的輕霧中,隱隱看得見一個女子人形的美妙體態。
在噴泉嘩啦啦的水聲中,靜靜地傳來涉水的聲音。
隨著涉水的聲音,柳腰款擺,輕輕舉步,緩緩行走。
然後,從那噴泉的後方出現了一個美麗女子如神仙,如夢幻般的苗條身影。
——文姜。
夷羊九微張著口,坐在水池旁的樹枝上,癡癡地看著文姜。
不久之前,他和這媚態十足的美麗少女也曾經這樣愣愣地對望。
只不過,那時候她的身體裡面卻有著另外一個男人。
此刻的文姜身上只穿著一件輕軟透明的輕紗,身上被噴泉的水珠濡濕了,輕紗緊緊地貼在少女美麗的身軀上。
玲瓏的身軀在夜光月色中隱隱若現,夷羊九隻覺得,那種近乎窒息的心跳急速之感又要出現。
方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燥熱感重又浮進出來。
文姜身後的桃紅色元神這時輕輕的流動,依稀彷彿,還聽得見有輕盈的歌聲在空間中靜靜地迴盪。
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現象,從以往對元神的瞭解中,夷羊九知道這種香味、歌聲很可能都不是真實的,只是元神族類中人彼此間的感應。
比方說,當初豎貂就不知道自己的身後附有元神,不知道自己和動物的溝通能力和他的元神「萬物」有著密切的關係。
那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當時「後稷」的感應,也許豎貂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後有著這樣的一個奇異形體。
而一般的常人,更是沒有機會見識到這種奇異「元神」的存在。
濃冽的甜香,柔美的歌聲。
那歌聲的歌詞並不清晰,只聽得見甜膩如蜜的旋律,夷羊九定睛凝視文姜的元神,發現「她」的形貌若隱若現,是一個豐腴美麗的中年女子,此刻那桃紅元神曼聲而歌,連嘴巴一張一合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過,說「她」的歌聲不清晰也不盡然,因為在柔美的旋律中,夷羊九可以依稀聽見她一直重覆著一個聲音。
她重覆唱出的聲音是「巫山」。
難道文姜元神的名字,就叫做「巫山」?
一念及此,夷羊九忍不住喃喃地說出聲來。
「巫山……巫山……?」
文姜睜大妙目,站在夜色中好奇地盯著這個高大的紅髮少年,卻不知道他在那兒喃喃地說著什麼。
「什麼巫山……巫山哪?」她的聲音在甜美中帶著幾許的低沉,「也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夷羊九驚訝地看著她。
「你……你聽不見『她』唱的歌?」
文姜俯下身來,在水池中撥了撥水,將水珠灑在臉上,也將頭髮攏向腦後。
「什麼『她』呀?」她佯裝微慍地說道,臉上卻漾著甜甜的笑,「什麼歌呀?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呢?」
夷羊九雖然驚疑,心思卻還算清楚,一轉念間,便瞭解了文姜和她的元神間的狀況。
看來,文姜和自己從前的狀況一樣,雖然身後有著元神亦步亦趨跟著,卻完全聽不見、看不到,也感覺不出元神的任何狀況。
這種情形在元神族中不算罕見,事實上,斐影子司也說過,有些元神族人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是這樣奇特的族類,沒有經過適當的啟發,到老也不會有過某種特異的神奇能力。
文姜側著頭,嬌俏地打量著夷羊九,看見他出神凝思的模樣,忍不住咯咯一笑。
「你剛剛……」她有些俏皮地說道:「看見我和諸兒『那樣』的,對不對?」
聽見她這樣單刀直入地問,夷羊九忍不住腦門子「轟」的一聲,整個臉都紅了起來。
床第之事,本就是人生中最隱私秘密的情事,夷羊九在衛城時雖然叛逆,雖然是個無法無天的麻煩小子,但是對於這種男女禮教情私之事,腦子中畢竟有著根深蒂固的觀念,因此被文姜這樣單刀直入地問出口來,一時間竟是手足無措。
何況,自己方才偷窺文姜做愛是實,也果然沒有什麼可以抵賴之處。
「我……」他張口結舌地想說些什麼,卻彷彿舌頭打了嚴重的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不是……」
「我……」文姜促狹地學著他的口氣,對他笑道:「我……看見人家親熱啦!我……愛看又不好意思講……」
夷羊九大急,想要出言辯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來。
他的資質雖然聰明,卻沒有聰明在口才上,當初在衛城時,連和趕鴨少女樂兒鬥嘴也常常敗下陣來,此時又遇上了這千古難見的窘迫場面,更是腦子一片空白。
那文美的口齒卻相當伶俐,看見夷羊九這樣窘迫,眼珠子一轉,說話更是大膽而露骨。
「你也愛看我的身子,對不對?」她嬌媚地笑道,張開雙臂,濕淋淋地在夷羊九面前轉了幾圈,輕紗裹住的胴體肆無忌憚地展現在夷羊九的眼前,「我的身體美不美?你喜歡不喜歡我的身體?」
在嘩嘩的水聲中,夷羊九困窘地轉開了眼光,勉強說道:「你……我……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說道:「我不知道,好不好?」
這樣促狹了夷羊九一會,文姜突地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夷羊九刻意側頭,避開了直視文姜濕淋淋身體的方向,聽見她沒有了動靜,想了一下,才好奇地輕輕轉過頭來看她。
只見在月光下,文姜的雙足仍然涉在水中,但是臉上的神情卻從方纔的調皮轉為莊重。
她皺了皺眉,看了夷羊九好一會,這才輕輕地說道:「我是個很壞的女人,對不對?」她的神色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夷羊九,「我做過那樣多不好的事,我是個下賤的女孩子,是不是?」
不曉得為什麼,夷羊九卻打從內心深處湧起一句話,他大聲說道:「不是!你不是!」
話一出口,文姜愕然,連夷羊九自己也驚訝不已。
對於文姜的一切,他並不清楚,而在和她見過的兩次面,一次是在姜諸兒的車裡,一次卻是最激情的做愛場面。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當文姜自責的時候,夷羊九卻很直覺地迸出了這樣一句為她辯解的話。
文姜的眼神露出感激的神情,涉著水,走上岸來,一邊絞著潤濕的秀髮,一邊坐在夷羊九的身旁。
「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喜歡男人?」滴著晶瑩的水,一邊坐在夷羊九的身旁。她仍然睜著美麗的大眼睛,目不轉瞬地看著夷羊九。
「我明知道我不應該和他在一起,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就是一看到他就要著迷。」
文姜此刻說的「他」,當然便是方才與她激烈狂野交合的姜諸兒。
只是夷羊九卻不清楚,為什麼文姜要說「我明知道不該和他在一起」?
「喜歡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沒有什麼罪過,」夷羊九好不容易想到了這樣的言語,長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地說道:「你沒有做錯什麼。」
文姜看著他,眼神卻有些迷濛了起來。
「你不知道的,我真的不應該和他在一起,」她輕輕地說道:「而且,我壞的地方不只在這裡,我不只喜歡他,我也喜歡很多很多的男人,就像你,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好想好想抱著你的脖子,也想知道和你親吻是什麼滋味。」
在夷羊九的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過女子這樣清楚且赤裸裸的言語。
話又說回來,在東周時代,也很少有人會聽見這樣的言語。
更何況,說話的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妙齡少女。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四章「巫山」的秘密
「從小,我就很喜歡男人,我喜歡他們的聲音,喜歡他們的氣味,喜歡摸他們的鬍子,也喜歡抱著男人強壯的身體,」文姜的聲音有些迷濛,「為什麼我會這樣呢?我也常常問自己,我有時候也想,這樣是不對的,但是卻沒有辦法管得住自己。」
夷羊九沉吟了一會,眼神微微上抬,看見文姜後方天空,那飄蕩在空氣中的桃紅色的元神「巫山」。
聽見文姜有這樣的困惑,他忍不住要想起自己、易牙、豎貂、開方等人和元神的關係,心中隱隱知道了文姜這樣喜歡男人的真正原因。
也許她的元神「巫山」,便是—個掌管男女情愛的元神。
不只影響了她的情慾,也影響了所有男人對她的情慾。
「而我從小開始,也不時有著男人對我沒來由的著迷,年輕人是這樣,中年人是這樣,有時候,連老頭子也會平白無故地想要我。」
「老頭子?」夷羊九失笑道:「怎麼會這樣?」
「我七歲的時候,曾經見過秦國的諸侯,」文姜搖搖頭,露出無奈的笑容,「那個秦公啊!當時怕不止七十多歲了吧?一見到我就喜歡得不得了,一開始我爹爹媽媽以為他想要收我為義女,後來弄清楚了,才知道他是想要收我回他的後宮,做他的嬪妃!」
「你說……」夷羊九訝然道:「當時你才七歲,而七十多歲的人卻想你做他的嬪妃?」
「就是這樣,」文姜點點頭,「後來我大了些,這樣的人更多了。後來我的爹爹覺得這樣也不甚妥當,聽說鄭國的世子姬忽英勇過人,是個英雄,就要我嫁給他。」
「姬忽?」夷羊九奇道。這姬忽的名字他也聽過,知道是東週一等強國鄭國的世子,向來便是個聞名諸國的名將。
「你要嫁給他?」
「本來是要的啊!」文委有些沮喪地說道:「我也喜歡他,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扎人的大鬍子,就願意嫁給他了,可是這人卻是個怪物,因為他不想要我,還說什麼『齊大非偶』的藉口,說我們齊國太強盛了,他們的鄭國是配不上我們的。」
「哦……」夷羊九露出恍然的神情,「可是他見過你嗎?像你這樣吸引男人的女子,他不喜歡你嗎?」
「那個該死的姬忽啊……」文委有些憤然地說道:「是個只愛男人的妖怪,你看看,一個男人卻也愛著男人,連我這樣的好女子他都不要,你說他不是妖怪,是什麼?」
當時的東周之世,男子與男子互相愛戀的風氣尚屬驚世駭俗,縱使有這樣的情形,也常常是隱在台面下的情事,夷羊九雖然身處市井,畢竟也很少聽過這類的情形,因此聽了文姜的敘述,也忍不住嘖嘖稱奇。
「原來是如此,要不然你早已嫁去了鄭國,是不是?」夷羊九好奇地笑道:「搞不好現在已經是鄭國的王后了,是不是?」
「那鄭國啊!哼哼……」文姜悻悻地說道:「幾個鄭莊公的兒子擺不平,每個人都想當王侯,還有一大堆仗好打呢!我才不稀罕嫁到鄭國去!」
夷羊九點點頭,知道她的口氣雖然悻然,說的卻是實情。鄭莊公幾個兒子姬忽、姬突、子皙都各有黨羽,為了爭奪下任國君的大位,相互爭執的情形,早已是各封國間廣為人知的話題。
「不過我真的不在乎,反正喜歡我的人多的是,也不缺鄭國的那些人,」文姜笑道:「而且後來我也想通了,反正我這樣喜歡男人,男人也喜歡我,為什麼我不憑這本事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呢?」說到這兒,她的聲調更是得意,「雖然這是個男人的世界,便是只要我掌握好男人,他們的權位、金錢,到頭來還不都是我的?」
聽見她這樣說,夷羊九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只覺得這原先讓他心跳加速的媚麗少女,彷彿又多了幾分未知的色彩。
但是很微妙的,那種讓他心旌神馳、情慾陡生的燥熱之感此刻卻已經悄悄地消失。
也因為如此,夷羊九才靜靜地吁了一口氣,這才能夠好整以暇地轉頭看看文姜。
甜香、元神的模糊歌聲仍然不時地傳進鼻中、耳際,但是此刻卻少了一些失措的感覺。
文姜說了一會兒,發現這個奇特的紅髮少年已經沉默了好一陣子,於是甜甜地笑道:「都是我在說話,你也說說話呀!你叫夷羊九,對不對?」
夷羊九點點頭。
「對。」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會不會因為這樣就看不起我?我這樣喜歡男人,又利用男人來做我想做的事,是不是很壞?」
「我不覺得你是個壞人,」夷羊九由衷地說道:「雖然有些人會覺得你這樣不是很好,但是我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頓了頓,他遲疑了一會,這才緩緩地說道:「而且,我可能知道為什麼你會這樣喜歡男人,也知道為什麼男人會這樣喜歡你。」
「哦?」文姜眼神為之一亮,「你真的知道?」
夷羊九想了一會,便一五一十地將元神族類的事情說了出來。
如何他在衛城的監獄中讓牢房長滿了樹籐雜草,如何他在秘密室中找到了後稷,如何和易牙等人知道了自己原來是元神一族,又如何從斐影子司的口中得知元神族類的詳情。
在夷羊九的想法,認為文姜既然也是元神一族,將這事對她說清楚也是無可厚非。
最後,連文姜的元神「巫山」的情狀,夷羊九也仔細描述給她聽。
夷羊九仔細敘述一陣之後,只見文姜睜著大眼看他,櫻唇微張,彷彿有著些許的驚訝。
不過,元神一事本就是這樣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乍聽見這種事,無論怎樣的訝異神情,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在她的驚訝神情後面,桃紅色的元神「巫山」彷彿是附和似地,在空中靜靜地飄蕩著。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會這樣喜歡男人,也讓男人癡狂,全是因為我後面……」文姜訝異地指著自己的身後,「全是因為我後面有這樣的一個『元神』?」
「對。」夷羊九點點頭。
「這個『元神』,時時影響著我的心,我做的事,所以我才會做這麼多讓人嚇一跳的事?」
「沒錯。」
「而我這個『元神』還會發出甜甜的香氣,還會唱幽幽的歌?」
「嗯!」夷羊九點點頭。「那歌聲空曠而甜膩,彷彿還會奪人的心神,讓人茫茫然地搞不清狀況。」
文姜帶著同樣的訝異神情,皺著眉想了一下,原先夷羊九以為她聽了這樣絕大的秘密,腦筋一時無法轉過來,正在費勁思索,可忽然之間,卻聽見文姜大聲「噗嗤」笑了出來。
夷羊九驚疑地看著她。卻看見她笑得花枝亂顫,指著夷羊九,卻仍然笑個不停。
「我……我從來沒有聽見這樣好笑的,編出來的故事,」文姜依然笑聲不絕,捧著肚子笑得彎腰,「我……我笑得肚子好痛,你常常拿這樣的故事來騙女孩子嗎?『元神』?『元神族類』?你當是在唱兒歌童謠嗎?」
夷羊九一愕,完全沒料到自己的描述會引來這樣全然不搭調的反應。
說了那麼好一陣子的元神狀況,到頭來,這文姜卻以為那只是騙女孩子的謊話!
聽見文姜依然笑聲不絕,夷羊九有些發窘,卻只能在笑聲中低聲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騙你!」
文姜自顧自地笑了一會,這才慢慢止住笑聲,伸手搭住夷羊九的肩。
「我……我笑得肚子好痛……」她眼角間依然漾著笑意,「走不動了,走不動了……」
夷羊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自己的一番認真言語,居然被她解釋成一場解悶的笑料,是絕對始料未及的事,按理說,此刻夷羊九應該有些慍色,但看見文姜那嬌美嬉笑的容顏,卻又不覺有什麼氣好生。
此刻兩人的距離極近,文姜溫熱的呼吸幾乎直直地便吹拂在夷羊九的眼前,夷羊麼心中一蕩,這才發現與她的嘴唇相距極近。
「我的肚子笑得好痛……」文姜輕輕地說道,溫潤的小手拉住夷羊九的手,便往自己的小腹處探去,「真的,笑得好痛……」
夷羊九的力氣當然要比文姜大上許多,但是此刻被她的小手執住,卻彷彿絲毫沒有抗拒的能力,便乖順地撫在她輕軟的小腹之上。
撫著的是她的小腹,但是夷羊九自己的身體深處卻彷彿點燃了一把靜靜的烈火。
四周有著絕對的靜寂,淡淡的月色灑在文姜的頭臉上,卻映出她美麗帶著水珠的容顏。然後,她緩緩地接近夷羊九的臉上,動作雖慢,卻一點也沒有遲疑。
溫熱的呼吸,溫熱的唇。
溫熱的四唇交接,深情的親吻。
夷羊九驚疑地接受著文姜的親吻,身子卻軟軟地不能動彈,撫在她小腹上的手掌,這時感受到了少女因為呼吸而起伏的肌膚觸感。
雖然在這樣激情的片刻,夷羊九的腦子已經出現混飩,卻還是在僅有的靈光中,在文姜柔潤的唇際,他喃喃地說道:「這樣不行吧?這樣不行吧?」他的聲音因為親吻而含糊不清,「你的情人姜諸兒呢?他不是還在等你嗎?」
文姜的呼吸因為情慾而轉為灼熱急促,她的聲音低沉情懶,而且帶著絕對的魅惑風情。
「他……他,我才不管呢!我只要你,現在我只要你!」文姜的手像是最靈活的魚類,在夷羊九的下身搓揉一陣之後,便伸入他的褲裡,「不能做的事,我偏要做,這樣才刺激,我才會更快樂!」
月兒有些困窘地在夜空中映照出水溶溶的光,彷彿想要召來幾片烏雲遮著她的視線。
不過卻也不要全數遮住,因為此刻夷羊九和文姜的交歡情景既讓人羞紅了臉,卻又讓人狂跳了整顆心。
文姜的年紀雖然幼小,但是論起男女之事卻像是個最有經驗的狂野之花。雖然夷羊九一開始仍不停地喃喃地說著「這樣好嗎?這樣好嗎?」,但是不久之後,卻讓丈姜的動作封住了嘴巴。
那文姜雖然剛剛和姜諸兒有過激烈的情愛,但是和夷羊九身體交纏之後,仍然表現出最絕對的熱情,她並沒有再一次讓男子的身體進入她的身子,只是帶著笑容、流著汗水舐遍了夷羊九的全身,最後卻停留在夷羊九下身最敏感的一處,像是嘗著最美味的食物一般,便狂烈地吸吮起來。
夷羊九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哪曾見過這樣激情的陣仗,他像是毫無武裝的城堡壘一般,只任文姜帶著兵士長驅直入,攻城掠地。
而在那最後的激情到來的一剎那,夷羊九更睜大了雙眼,緊緊抓住了文姜的秀髮,幾乎要將她的頭扯成後仰。
然後,整個天空像是所有星子一樣,爆散了開來。
情慾爆散的那一瞬間,激情緩緩停止。
這時候,像是經歷了最激烈戰事的夷羊九,才開始重新又聽得見四周圍的夜色靜寂,水聲淙淙。
方纔,到底自己和文姜做了什麼事?
在一片鬆懈的茫然中,夷羊九偷眼向文姜望去,卻看見她仍然低著頭,在自己的下身處緩緩輕舔。
看見夷羊九茫然的注視,文姜調皮地輕輕一笑,便起身上來,摟住夷羊九的脖子,親了他一口。
在她的呼吸中,依然有著少女的甜潤芳香,但是此刻在那種香氣中,卻隱隱有著某種奇特的味道。
夷羊九轉念一想,卻不禁有些暈眩起來。
那是男人情慾體液的獨特味道。
更可怕的是,那體液不是別人,正是夷羊九自己體液的味道。
這樣一個夜裡,和這樣一個奇異的女孩,到底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文姜映著水色月色,凝望了夷羊九那深藍的眼眸半晌,這才輕輕歎了一口氣。
「唉!」
夷羊九微微張著口,有些失神,便沒有回答她的這聲歎息。
「唉!」文姜輕輕地說道:「我又做了這樣的事了,又沒能忍住了。」
「不關你的事啊!」夷羊九有點遲疑地說道:「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這樣喜歡做不該做的事,會不會有一天,被老天懲罰呢?」文姜深吸了一口氣,很認真地說道:「我做了那麼多壞事,只為了讓自己快樂,會不會有一天,所有報應都應到了我身上呢?」
「不會吧!」夷羊九搖搖頭。「而且,我知道很多時候,你也是不得已的。」
文姜睜著圓圓的眼睛,星目燦然地盯著他,彷彿想看出他此刻說話的真正心意。
但夷羊九此刻說的卻是由衷之言,身為元神族類,他已約略知道有著這樣特異的天賦,相形之下也會有許多不幸的負擔。
而因為有著元神「巫山」的影響,文姜的許多行徑,也很可能是充滿無奈的。
「你真的懂我,你真的懂我!」文差有些激動地說道:「你真的知道!」
看見她的喜悅神情,夷羊九沉靜的點點頭。
「我真的懂。」
「沒有人真的瞭解我,連諸兒也不懂,可是你卻真的懂我。」
她這樣接連說了幾次,情緒更是震盪。
「可是,我真的好愛他,不管我和什麼男人在一起過,我還是很愛他。」
「你們在一起很好呀!」夷羊九笑道:「很相配,又很登對。」
文姜側著頭看他,臉上卻流露出悵然的神色。
「可是,我們卻不是應該在一起的。」
「沒有誰是不應該在一起的,」夷羊九堅定地說道:「只要兩個人相愛,別的人就沒有資格有任何意見。」
文姜淒然一笑。
「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有一天,你便會瞭解我在說什麼的。」說到此處,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仰頭看著星空。
「夜深了,我要走了。」
夷羊九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文姜的腳步卻是極快,前一句沒有說完,整個人已經走離了十數步。
彷彿是在逃避著些什麼。
也像是要躲開些什麼。
夷羊九目送著她的背影,內心五味雜陳,不知道該如何定位這一個奇異夜晚發生的詭異情事。
雖然兩人方才有過那樣的親密,但是此刻在夷羊九的心中,卻沒有什麼柔情蜜意。
有的也只是某種類似相知朋友初次結識的心情。
不久前仍然軀體交纏一起的兩個男女,萌生的卻是這種感覺,也是另一椿令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天上的月亮依然閃著靜靜的光芒,月兒圓圓的臉龐似乎也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
彷彿是在告訴著他,你們這樣的奇異交往,任誰來看,也想不出來用什麼方法來解釋。
奇特的空氣中,彷彿還留有文姜元神的甜香。
奇異的夜。
風正輕,人卻沉默下來。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五章驚世駭俗的亂倫之戀
次日清晨,夷羊九在朝陽的光芒中,帶著滿肚子的奇異情緒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醒過來的原因,並不是被陽光曬醒,而是胖子易牙在廚房煮了一大鍋山芋頭,那清芳惹人垂涎的芋頭香味,對於睡夢中的人簡直是個可怕的折磨。
和睡魔掙扎幾次之後,夷羊九終於不情不願地瞇著睡眼,霍地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廚房,推開忙著喝飲芋頭粥的豎貂、開方,一臉睡眼地又推開了易牙,盛了一大碗芋頭粥,也不怕燙,便大聲地呼嚕呼嚕喝完那碗粥。
一旁的開方瞪了他一眼,隨即卻又睜大了眼睛,仔細端詳夷羊九。
他的眼光四下環視,最後才把視線落在夷羊九的脖子上。
他不懷好意地露出奸奸的笑容,便把豎貂拉在一旁,湊在豎貂的耳上說了些什麼。
然後易牙也賊兮兮地湊了過來,也看了夷羊九的脖子,幾個人指指點點,推推擠擠,卻也沒有人敢走過來打擾夷羊九喝粥的興致。
大個子的夷羊九一連喝了四大碗粥,這才滿意地長長吐了口氣,心滿意足,一臉的睡意也直到這時才清醒了過來。
轉過頭,卻看見幾個夥伴正賊兮兮地對著自己指指點點。
夷羊九看見他們縮頭縮尾的模樣,心中忍不住有氣,大聲喝道:「什麼東西?你們幾個小子在那兒指指點點什麼?」
開方搖頭晃腦地走了過來,對夷羊九嘻嘻而笑。
這個平素冷靜的卜卦人露出如此的古怪笑容,笑得夷羊九的頭皮有些發麻,雖然如此,他還是大喝一聲:「笑什麼?有什麼好笑?」
開方伸出右手,指了指夷羊九的脖子。
「這個好笑,」他正色說道。
然後,易牙和豎貂哄堂大笑,因為夷羊九的脖子上,正清清楚楚現出一記明顯的吻痕!
幾個少年在衛城時並不是什麼謹慎守禮的君子,豎貂和開方都曾經和城裡的幾個放蕩姑娘有過露水姻緣,對於男女之事當然也不是稚嫩的新手。
而此刻夷羊九脖子上那記吻痕,當然便是不知道和什麼人幹下的好事。
「嘖嘖嘖!」胖子易牙搖頭晃腦地說道:「卻不知道我們小九也有這樣的好勾當可做,無怪乎昨晚上急著灌醉我們,原來是自己去找樂子啦!」
夷羊麼就著銅鏡,也看見了自己脖子上的吻痕。他自己前一晚上做過什麼自然心知肚明,一個轉念,難為情又沒面子,整張臉便「噗」的一聲紅了起來,紅到了脖子上。
「卻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喲!」開方也學著易牙,正色說道:「哪天帶著給爹爹我看看,看屁股夠不夠大,孩子生得多不多?」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不住地取笑夷羊九,這紅髮大個子少年雖然能拼善打,臉皮卻挺薄,被幾個好友笑了一陣,卻有點惡向膽邊生起來。
他一聲大吼,追著嘴巴不乾不淨的胖子易牙便要扭打,開方和豎貂笑嘻嘻地假意勸架,卻不約而同地縱身而上,四個人壓成一團,像是蠻牛進了花瓶鋪一般,只將整個廚房鬧得碗盤齊飛,好不混亂。
在幾個人的嬉鬧聲中,姜諸兒的隨從之一,那個口齒伶俐的白胖男人姜煌從廚門走進來,看見幾個人扯打一團的模樣,也不禁好笑起來。
看著他們鬧了一會,姜煌這才重重地咳了一聲。
夷羊九等人看見姜煌,也不好再嬉鬧下去,推推攘攘地站了起來,紛紛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姜煌好脾性地笑了笑,走過來拍拍夷羊九的肩頭。
「我家少主人吩咐過,要我帶幾位今天到臨淄城看場熱鬧。」
一聽到有熱鬧可看,幾名少年更是躍躍欲試,興高采烈。
這一日的陽光依然耀眼,眼見又是一個絕好的天氣。
夷羊九跟著姜煌走入大街的人群,看見那一件清朗的藍天,不曉得為什麼,又微妙地想起了昨晚那片水溶溶的月色。還有,在那片月色下,發生過的奇妙情事。
臨淄城的大街上,此刻仍然滿滿遍佈著人群,這座城市彷彿是座永遠不會疲倦的巨城,城中永遠有許多活力十足,充滿著精神抖擻的人們。
但是姜煌要帶夷羊九等人去的地方,卻不是在臨淄城內,一行人穿過了熱鬧熙攘的城市中心,卻從東門穿出了臨淄城。
在臨淄城東外大約兩里處,有一座山名叫「誇父山」,相傳是當年追逐太陽乾渴而死的狂神「誇父」曾經駐足過的地方。
那誇父山是一座山勢險峻的山嶺,但是行到近山頂處,眼前卻陡地開朗起來。
在山頂的地方,這座山頭居然有著一處偌大的廣場,在廣場的邊緣望出去,隱隱可以在東方見到寬廣的大海。
「那浩瀚的海洋,便是孕育我們齊國大好男兒的渤海,」姜煌這樣得意地向夷羊九等人說道:「物產豐饒,沿海更是生產無數的海洋珍寶!」
誇父山的山頭上,這時已經集合了為數極多的人們,這些人看來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子,大伙在這廣場上聚集一起,交頭接耳,有的人還在場中大聲叫喚,氣氛好不熱鬧。
在廣場中的空曠處,有幾個人這時更是精赤著上身,一對一地互相扭打一起,像是要奮力將對方摔倒在地。
夷羊九好奇地看著那些人扭打的情狀,知道他們並不只是單純的對打,沒有私怨,倒像是一種競賽遊戲。
「這是我們齊國風俗中,敬神祈福的儀式之一,我們叫它做『舐角之戲』,」姜煌在人群嘈雜中笑著說道:「每年的現在,國內就會在誇父山舉行敬神祈福的典禮儀式,儀式後聚集國內最精壯的摔角高手,來這兒舉行『舐角之戲』的比賽,贏的人國君還會親自贈送采邑獎禮,是國內男子最高的榮譽之一。」最後,他這樣說道:「就因為這東西好看,我家公子才會要我帶你們來看看。」
過了沒有多久,那敬神的儀式便要開始。在人群中,這時出現了一隊衣飾鮮明的大漢,舉著色彩斑斕的旗幟,在人群中不住地揮舞。
緊接著,又有數十名穿著敬神服飾的禮官莊嚴肅穆地出現在大漢們的後面,而在禮官們的後方,這時開始響起空曠的絲竹鐘鼓之聲,氣氛嚴正端莊。
而後,司禮的禮官是一名個頭極為俊偉的雄壯男子,此刻他高聲宣誦祭祀之語,聲音極為宏亮,在山間遠遠傳了出去,還發出空蕩蕩的回音。
祭祀文宣誦完畢之後,那禮官顧盼四方,深吸一口長氣,這才大聲高喊說道:「祭祀主禮開始,請齊侯上座!」
隨著他的呼喊聲中,這時從山下緩緩出現了一行裝飾極為豪華的車輦,為首的一部車上,便高高坐著一個身著齊國國君祭祀禮服的老人,那老人的神采略顯黯淡,彷彿有著病容,但是態度間依然雍容華貴,此刻他半閉著眼,彷彿眼前的一切並沒有什麼可以引得起他的注意。
而從這樣的國君排場中當然可以看出,這老人便是當今齊國之主:齊僖公。
齊僖公的車隊在夷羊九等人的面前莊嚴肅穆地經過,夷羊九仰著頭,好奇地看著這春秋一級強國的國君氣派,齊僖公的車隊過去的時候,姜煌的神色更是恭謹,夷羊九有些好奇地望著他,卻聽見姜煌低聲說道:「這便是我們齊國的國君。」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覺得他未免有些畫蛇添足,方才司禮的禮官早已說過,卻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再重覆一次。
但是姜煌的神色卻有些耐人尋味,只是神秘地笑笑。
「接下來要經過的,便是我國下一任的國君,齊國世子……」
他悄聲地說道:「你昨天不是問我,我們家公子是什麼人嗎?」
聽見他這樣說,夷羊九一愣,一時間不曉得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只聽見司禮官這時中氣更是豐沛地大聲叫道:「恭迎世子上座!」他的聲音響徹雲霄,清清楚楚傳入在場眾人的耳中,「齊國世子,姜諸兒上座!」
車隊中,這時緩緩地駛來了一座比齊僖公略小的車輦,昂然站在車首的,是個身量雄偉高大,神采奕奕的飛揚少年。
當然,這少年便是夷羊九再熟悉不過的貴族公子:姜諸兒。
這位收留了夷羊九等人,氣派豪奢的華服少年,居然便是當今齊侯的世子,下一任的齊國國君!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張大了口,面面相覷,幾個人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樣來反應。
在眾人的注視中,姜諸兒的車輦行至祭禮的高台,下了車,與齊僖公攜手走上高台的台階。
而尾隨在姜諸兒的身後,便是齊僖公的其他兒女,司禮官—一唱出他們的名字,按照春秋時代的禮法宗主制度,若是齊僖公與原配妻子所生的兒子,都在制度上有著繼承國君的資格,一般來說,除了第一優先繼承國君大位的「世子」之外,其他兒子便會被封為「公子」,平時以公子的頭銜稱呼。
姜諸兒是齊僖公的長子,另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做姜糾,世人稱呼他為公子糾,另一名弟弟則叫做小白,稱為公子小白。
那公子糾也是名形貌英武的少年,個頭雖然沒有姜諸兒的高大,卻也是個顧盼雍容的貴族公子。
但是另一名公子小白卻沒有兩名哥哥的好看,只見他形貌瘦弱,貌不驚人,臉色也像是沒有曬太陽似地蒼白似病,走在兩位哥哥的身後,明顯在氣勢上便差了許多。
走在公子糾、公子小白的身後的,則是一群齊僖公其他姬妾所生的庶出子女,司禮官同樣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本來夷羊九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皇家子弟的名字,但是當司禮官念到最後之際,有一個名字卻再一次令他目瞪口呆。
因為,司禮官清清楚楚唱出的名字,居然是「文姜」!
順著唱名的順序望過去,在那一排盛裝出席的貴胃子女中,果然便有著一個細緻秀麗的身影。
那纖細合度的身段,夷羊九算得上是相當熟悉的,前一夜在迷濛的月色中,他便曾經見過這個胴體不著片縷的奇妙景象!
激情的交合。
狂野的熾熱。
夷羊九像是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著遠方高台上,姜諸兒顧盼自得的身影,再看一看文姜夾雜在齊僖公子女群中的秀美身影,腦子裡念頭一轉,卻「轟」的一聲,像是電石雷擊一般地睜大了眼睛,露出駭然的不可置信神情。
姜諸兒是齊國的世子,是繼承齊國國君大位的第一人選。
他當然是齊僖公的兒子。
而文姜雖然是庶出,但是也的確是齊僖公的女兒。
換言之,這兩個曾經在前一夜的月色中親密做愛的人,居然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兄妹!
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中轉了幾次,越想越讓夷羊九驚駭萬分。
難怪前一夜裡,文姜會說姜諸兒是她「絕對不應該愛上的人」!
而那依然在腦海中清晰無比的胴體交纏,此刻回想起來,竟然是最驚世駭俗的「亂倫之戀」!
正當夷羊九百般驚疑之際,耳際卻輕輕傳來了姜煌淡然的語聲。
這白胖隨從是個極度精明,而且善解人意的角色,此刻他看了夷羊九驚疑的神情,一轉念,便已猜到他的心思。
「諸兒世子和文姜小姐的事,沒有什麼人知道,」他悄聲在夷羊九的耳旁說道:「人家也只以為他們兄妹感情好,比較親近一些。至於你,我也奉勸你謹慎一些,無論你看到了什麼,知道了什麼,也千萬莫要說出去,免得平白給你自己惹來極大麻煩。」
兩人的說話聲在祭掃典禮的震天樂聲中,顯得微不足道,而夷羊九的內心震撼,也只是眾多人群浪潮中一個小小的泡沫。
易牙等人當然不曉得夷羊九和美煌兩人之間說著些什麼,只是興高采烈地看著熱鬧的祭典,呵呵地開心大笑。
祭禮完後,齊國的皇族中人們並沒有停留太久,便魚貫地下了山去。車隊經過的時候,不曉得為什麼,夷羊九陡地萌生不想和姜諸兒、文姜打個照面的古怪之感,便裝作支撐不住似地,在蜂擁的人群中一屁股坐在地上,藏身在人群之中,不讓任何人看見。
而等到齊國貴族的車隊下了山,主持祭祖的禮官高聲呼喝,莊嚴肅穆的祭禮就此結束,山上的廣場此刻卻又出現另一番景象。
因為接下來要舉行的,便是圍觀群眾真正最期待的「舐角之戲」摔角大賽。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六章滿天人影的摔角大會
齊國地處山東,而那山東地界的人民因為主食麥類的飲食習慣,身形本就要比一般人高大許多。
後世有云:「燕趙男兒,多有慷慨激昂之土」,而這燕趙的英偉男兒們,有許多便是山東地界的英雄子弟。
也因為如此,這齊國臨淄城外誇父山上的「舐角之戲」更是齊國人民最喜歡看的刺激遊戲。
齊國的禮官們動作既快且熟練非常,在齊僖公離開之後,他們在片刻間便將祭禮高台拆掉,在大廣場的正中央改搭了個寬大的平台,那便是「舐角之戲」斗賽的地點。
那舐角之戲的斗賽規則相當的簡單,參賽之人登上平台,等候台下的好漢們上台挑戰,斗賽者唯一的任務,便是將對手舐出台下,便能得勝。
但是摔角之技靠的卻不是蠻力,僅憑氣力雄厚是無法致勝的,歷年以來,真正能贏得「舐角之戲」的好漢,都是真正熟諳摔角技法的名將。
這一年的齊國誇父山摔角鬥賽中,首先出場與群雄爭霸的,是一個光頭的大個子,名字叫做公孫銅,這公孫銅是個力大無比的牧牛人,平素便在原野上與猛牛鬥力為戲,果真符合了這「舐角之戲」的個中神髓。
公孫銅在擂台上與上來挑戰的各路人馬摔了個酣暢淋漓,打到興起處,他還鼓噪幾名大漢同時與他們賽,摔到狂野處,幾名大漢同時被他摔出平台,偌大個子的幾個人像是稻草一樣,被他摔了個滿天飛舞。
但是,不久之後,這位看來似乎天下無敵的公孫銅,卻被一個個頭比他小上許多的矮胖子摔出平台。
矮胖子的名字叫做丹克巴,是來自西方戎狄的外族人,據他自己說,是來自一個名為「戈壁」的沙漠地帶,在那兒有著許多牧馬為生的野人,平素便以摔角為戲,連三歲小孩都是先學捧角,再學走路。
矮胖子丹克巴的蠻力並不輸給齊國本土的大個子巨漢,摔角的技法卻猶有過之,他並不像公孫銅一樣聲勢驚人,但是上台挑戰的好手們卻也一個個被他摔下台來。
不過,這世上的強手總是多如繁星,丹克巴的技巧雖高,卻輸在耐力不足,他摔了多人之後,氣力有所衰退,便在一次摔技中不慎滑倒,被對手趁勢推出平台。
接下來的戰局中,參戰之人有勝有敗,最後才由齊國著名的捧角高手關逢龍出手,在台上獨佔鰲頭,接連打退多名更強的對手。
但是關逢龍的戰局也沒能持續多久,因為他不久後便被一名來自魯國的力士叔梁文豹打退下來。
這名魯國力上叔梁文豹卻是個驕大狂妄的討厭人物,除了摔角技法極強之外,人品卻一無是處,只見他在場上談笑戲試,不只在拳腳上多方侮辱對手,更在對手明明已經敗陣的時候,故意下重手斷人筋骨,或將人毫不留情地拖出平台。
台下的齊國山東好漢們看得血脈賁張,怒氣勃發,紛紛上台要給他一頓好打,但是這叔梁文豹品性雖差,在摔角一技上卻有驚人的藝業,幾個上台打算教訓他的齊國好漢都是沒兩把便被他狼狽地打下台來,連得過歷年勝戰的齊國名將們也紛紛被他指東打西地踢出平台。
眼見得這叔梁文豹就要贏得今年的摔角鬥賽,齊國眾人雖然怒氣勃勃,在台下氣得大聲鼓噪,卻仍然沒有人可以奈何得了叔梁文豹。
在群眾的鼓噪聲中,那討人厭的叔梁文豹更是得意洋洋,在台上顧盼自得,叉著腰得意洋洋。
「什麼齊國大漢?什麼山東男兒?」叔梁文豹大笑,伸手在下身摸了一把,做出了淫穢不雅的動作,「我看你們都是***傻鳥!」
這人雖然來自禮儀之邦魯國,行止卻是低俗不文,加上對齊國群眾又是不住地挑釁,台下有許多齊國好漢已經忍受不住,只等有人登高一呼,再也顧不得顏面,便要糾眾將這狂傲的魯國大漢活活捶死。
這叔梁文豹卻是個極度怪癖之人,眼見群眾的情緒如此憤怒,他卻更是興高采烈在台上不住地行走繞圈,也不住地和台下的齊人們大聲爭吵。
他在台上居高臨下,往人群中一看,卻在鼓噪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形貌特異的大漢。
那大漢似乎年紀甚輕,只是個少年,長了一頭紅髮,身量卻要比一旁齊人高上一個頭。
也不知道什麼地方來的一股興頭,叔梁文豹誇張地一伸手,直直地便指向那紅髮少年。
「喂!那個紅頭髮的雜種!」
此語一出,夷羊麼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身旁的易牙、開方、豎貂便不約而同在心中暗叫一聲。
而且,叫的還是同一句話。
「這下子要糟!」
三個人從小和夷羊九一同長大,深知這個少年的個性,也知道夷羊九最恨的一件事,便是被人叫做「雜種」。
夷羊九的母親是西域的女子,因此他才會有著紅色的頭髮和深藍的眼珠,他不曾為了自己的血統感到自卑,但是若有人敢惹上門來,卻也總要讓來人後悔說過這樣兩個字。
但是,眼前這個魯國力上卻是個和衛城市井小混混們不同等級的摔角高手,易牙等人在心中暗暗叫糟,是因為怕夷羊九這一受激,被他激上了台,就不曉得如何收拾殘局了。
但是,這樣的擔憂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隨著叔梁文豹持續的挑釁手勢,夷羊九鐵青著臉,排開人群,一個縱步便越上了平台。
在平台上,叔梁文豹存心要在夷羊九剛上台的一剎那間讓他出醜,看準夷羊九的來勢,他長笑一聲,趁他還沒落地的那一個當口,揮腿橫掃,便要將他生生掃倒在台上。
這一招看來似乎十拿九穩,圍觀的齊國人中有眼尖的已經驚叫出聲,有的更是打算出聲示警,不想看見這個魯莽的紅髮少年一上台便出醜。
叔架文豹自認這一腿看得十拿九穩,甚至已經準備要聽見夷羊九腿上「格」一聲的斷折聲響。
但是,那一聲「格」卻永遠沒有發生。
甚至於,眼前的夷羊九也突地消失了蹤影。
然後,只聽見同樣的「格」一聲,聲響卻要來得近上許多。
不過那聲音卻低重沉鬱,彷彿還在耳邊形成了回音。
然後,叔梁文豹的眼前陡地化成一片深紅,視線全失。
而後,從身體深處陡地迸現一連串深邃的抖顫,臉上一陣酸楚,鼻涕、眼淚、口沫便像是大河江水一般,「轟」的一聲全數爆洩出來。
便在這一瞬間,這個狂暴的魯國力土只覺得整個身子像是輕飄飄的落葉一般,倒著飛出去。
只不過和落葉不同的是,落葉不會像他如今這樣,「砰」的一聲重重落地。
發生了什麼事,叔梁文豹也許並不知道。
但是在場圍觀的齊國群眾卻都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清楚地看見,夷羊九躍上平台的時候,叔梁文豹一個猛烈的橫腿狂掃,擺明就是要將夷羊九傷在當場。
但是夷羊九的個子雖大,躍在空中的身子卻輕飄飄的,他反應極快,見叔梁文豹使出這樣的偷襲壞招,原先要躍上平台的勢子便在半空中硬生生打住,腰間一挺,身子打橫……
然後,一雙腿便結結實實地拽在叔文豹的鼻樑上,將他拽飛了出去。
這樣的市井流氓打法,照說是不合摔角章法的,但是叔梁文豹也實在太過討人厭了,因此圍觀的齊國民眾居然沒有一個人抗議,反倒歡聲雷動起來。
那歡呼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震得山谷回音處處。
「好啊!打得好啊!」
「好漂亮的一招!給咱們齊國人爭回點面子!」
夷羊九傻愣愣站在平台之上,被一片歡呼擁戴的聲浪淹沒,一時之間卻不知所措起來。
方纔他只是憑著一時的怒火,沒頭沒腦地衝上台去,更沒頭沒腦地出了個怪招,便將那技藝不凡的魯國力士打下台去。
而在台下的齊國群眾當然也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打勝的小子其實也不是齊國人,但是機緣巧合之下,卻將這個來自衛國的少年拱成了齊國英雄。
台下歡動之聲依然不絕於耳。
說也奇怪,夷羊九在台上又站了好一會兒,居然再也沒人上台挑戰。
那也就是說,如果再沒人上台挑戰,這一年的齊國摔角「舐角之戲」勝利便要糊里糊塗地落在夷羊九的手上。
台下,群眾歡呼之聲依然不絕於耳。
台上,夷羊九還是愣頭愣腦地站在那兒,不曉得如何是好。
但是,在人群之中,此刻已經出現某種近似於詭異的奇特暗流。
歡叫聲中,許多人沉迷於對這場斗賽的癡迷,卻沒有發現,在人群中已經有人沒聲沒息地倒下。
而且,這些倒下的人,都在身體還沒接觸到地面之前,便已經悄沒聲息地斷了氣。
人群中發生的異象一時之間,還沒有引起大多數人的注意,每個人只是將注意力放在摔角鬥賽的平台之上。
這時候,主辦斗賽的齊國禮官已經站了起來,那聲音洪亮的禮官大聲叫道:「還有沒有人上來挑戰?」
看見夷羊九神威凜凜地站在平台之上(實則他仍是一片茫然,如此神情卻被誤認為胸有成竹),台下的齊國眾人歡呼聲仍然不絕於耳,那禮官的呼聲中倒也中氣十足,並沒有被這眾人的聲浪掩去。
「還有沒有人上來?」
說也奇怪,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這時候台下再也沒有人想要上台,那禮官點點頭,深深一吸氣,便要當堂宣佈夷羊九乃是這一年的個賽勝利者。
突然之間,人群中這時轟的一聲一字排開,跟著便有道速度奇快的白色人影掠上平台。
「且慢!」
便在此時,人群中又多了幾個人無聲無息地倒下,但是在台上的夷羊九、禮官等人卻茫然未覺。
而大部分的群眾也被那道突如其來的白色人影吸引,依舊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的無聲變故。
而那人影掠上台之後,便像是釘子般定在台上,原先迅捷的身形的是颶然射出的羽箭,但是立定台上後,卻像是正中目標的神箭。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七章最可怕的元神「吞噬」
眾人定睛看那白衣的不速之客,卻發現他是個細瘦的中等個子,眼睛處卻戴了個皮罩,沒被皮罩蒙住的口鼻甚為清秀,看來也年紀頗輕。
那禮官看見又來了個挑戰之人,便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向大家報出你的名字!」想了一想,轉頭也對夷羊九問道:「還有你,你又叫做什麼名字?」
因為夷羊九上台時的情狀頗為突兀,眾人這才想起連他的姓名也不知曉,於是歡呼聲逐漸止息下來,大家也想知道這個以奇異身法打敗各國力士的紅髮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那白衣的瘦削蒙面人環視了週遭一回,朗聲說道:「我名字叫做紀瀛初。」
聽他已經報出了名號,夷羊九也不敢怠慢,連忙大聲說道:「我的名字叫做夷羊九。」
「那可好!夷羊九,紀瀛初,」大鬍子禮官高聲說道:「這次『舐角之戲』鹿死誰手,便由你二人誰勝誰負決定,天神為證,在這兒的齊國人民,都是憑證!」
高站在台上的白衣人紀瀛初這時冷冷一笑,眼神流轉,便盯住了夷羊九。
夷羊九被他這樣森冷的目光看住,心中卻也有些奇異的感覺。
那種感覺並不是恐懼,也不厭惡,相反的,卻像是某種似曾相識的古怪之感。
彷彿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眼神……
「出手吧!」紀瀛初冷冷地說道。他的聲音有些刻意裝出來的低沉,卻出乎意料地難掩清脆之感,「我讓你三招。」
夷羊九卻哪曾學過摔角技法?他方才只不過憑著運氣將叔梁文豹打下平台,現下要他真的出手相擊,還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更何況這對手的身量比自己要矮上許多,體格也相當清瘦,真的讓夷羊九一拳打下去,只怕要將他打得重傷。
至少,夷羊九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看看他沒有動靜,紀瀛初眼神露出森冷的光芒。
「你不動手?好,那我便要你動手!」
人群之中,這時倒下的人已經越來越多,逐漸吸引了群眾的注意,有幾名漢子驚疑不定地四下環視,這才發現地上已經躺了一地的死屍。
「死了!死了!」人群中有人這樣惶急地高聲叫道:「好多人死了!」
夷羊九的耳音頗靈,聽見這樣的呼喊,忍不住便往台下看去,誇父山上的這個廣場算是頗為寬廣,容納得下幾千人,此時卻不曉得為什麼,圍觀的群眾之中,已經有三四成的人已經無聲無息地倒下。
看見這樣的奇怪情狀,夷羊九也是詫異不已,一轉眼,卻看見自己的元神「蘿葉」怔怔地立在平台的前方,神色緊張,那種漫不在乎的可愛神情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臨大敵的警戒神態。
然而在此刻,站在夷羊九不遠處的紀瀛初對台下的情景卻是恍若未覺,只是杏眼圓睜,縱身一躍,便往夷羊九的腳下剷去。
別看他身形清瘦,這一腳鏟出卻是大有名堂,使出的便是最正宗的摔角技法。
夷羊九此刻的心思卻只是放在台下的異狀,一點也沒有想到要和紀瀛初交手,但他卻是個十足十的捧角門外漢,這一鏟方位、力道恰到好處,即使是他早有準備,想要躲避卻也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他只覺得腳下一痛、一軟,腦筋還沒有轉過來,便被紀瀛初「砰」的一聲絞倒在地。
紀瀛初的臉上現出肅殺之氣,順勢便將夷羊九的雙手纏住,想要將他制服在地。但是夷羊兒卻不是個易與之輩,剛剛被紀瀛初一腳鏟倒事屬突然,但是他的身體一著地,背上肌肉便警覺地繃緊了起來,眼見紀瀛初要將自己的雙臂纏住,夷羊九情急之下手臂一縮、一張,便札手札腳地推了出去。
這一推,卻推正了紀瀛初的胸口,將他的身子直直地推了出去。
那紀瀛初畢竟是個摔角高手,一警覺到夷羊九的雙手觸著他的胸膛,便急忙一吐氣,身子後縮,順勢退了回去。
但雖然是如此,胸口處還是被夷羊九碰了一下。
「大膽!」紀瀛初露出狂怒的神情大聲叫道,雙手卻直覺地護住了胸口,「你個不知羞恥的惡賊!」
他白淨的臉此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漲個通紅,表情一沉,一翻手,卻亮出了一柄精光閃閃的短劍。
夷羊九看見紀瀛初動了刀,也嚇了一大跳,翻身就想要跑。
兩人正在混亂之際,台下這時也出現了重大的變故。
原先,在平台的旁邊擠滿了前來觀看摔角鬥賽的齊國民眾,但是在不斷有人離奇倒地之後,倖存的人這時已經四散逃開,只留下一地枕藉的狼狽屍身。
突然之間,整個廣場陡地陰暗了起來,像是天空積沉了許多將要落下傾盆大雨的烏雲,空間中除了森冷的氣息之外,還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悶之感。
「轟隆」一聲巨響,在遠處的山路上突然出現了炸雷也似的震耳聲響,也隱然可以看見灼亮的光芒。
原先,紀瀛初一臉的狂怒神情,手上持著尖刀打算要在夷羊九身上劃個幾刀,但是見到眼前這樣奇詭的景象,他的動作陡地停住,一柄亮晃晃的刀凝在半空,雖然他的臉上戴著面具,卻仍然看得見恐懼的表情。
而此刻在他的身後也緩緩泛出金黃色的金屬光澤,像是背向陽光似地閃閃發亮,反而將他的臉、身體襯得陰暗起來。
夷羊九怔怔地看著他,這才發現原來紀瀛初也是個元神族人。
在台下,那道陰雲一般的沉鬱之感越來越盛,明明是白天,卻像是夜晚一樣的深沉。
而且,這樣的夜晚彷彿還帶著無窮盡的惡意、邪氣。
從遙遠的地方,這時傳來了「剋剋剋剋」的腳步聲響,夷羊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腳步聲的來處,響了一會之後,走過來一個施施然的修閒身影。
這樣的神態,毋寧和眼前的肅殺是不甚搭調的,那走來的人是個形貌猥瑣的細瘦漢子,一臉的蠟黃,唇邊兩道鼠鬚,眼睛像是睜不開一般地瞇在一起。
但是在他的身後,卻是自夷羊九得知元神族類以來,最令他震懾駭然的景象。
只見在那黃瘦漢子的身後,蹲峙著一個色作純黑的巨大元神,那元神的形貌勉強來說像是一支極大的蜥蜴,但是頭部卻大得離譜,圓圓的巨大頭顱,表面生滿了毫毛尖刺,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只有一張長滿了尖利目牙的大嘴。
那黑色元神最駭人的之處還不在於它的形貌,最嚇人的地方,是它彷彿有著無窮盡的精力,張著巨口不住地四下竄咬,而那種咬噬並不是無形的,只要在虛無處被它咬了一口,便會在空氣中出現一道深深的黑色雲氣,久久不會散去。
而那種陰雲更是帶著妖魁詭異的邪氣,所到之處席捲著森冷的風,這種風的性質更是令人駭異,因為有幾次夷羊九看見被陰風吹過的樹木花草,居然便是陽光下的溶雲一般,陡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巨大元神可怕之處還不僅於此,在逃離的群眾之中,有不少人並沒有離開誇父山,而是駐足在遠處觀看。那黃瘦男人的黑色元神有時候跳到空中,向四周伸展出醜惡蠕動的觸鬚,在空中刷刷飛舞,而被這樣觸鬚掃中的人恍若未覺,但是卻像是精神被吸乾了似地,不一會兒便會軟癱倒地,停止了呼吸。
那黃瘦男人腳步雖然不快,卻是步履沉穩堅定,他走向夷羊九和紀瀛初所在的平台,看見兩人,原先沒精打采的眼睛陡地露出精光,像是見著了什麼令他垂涎的獵物。
「一下子就給我來兩個元神!」他朗聲大笑,「今天我倒真的好運,我的『吞噬』可有得口福享啦!」
聽他的語氣,彷彿那黑色大元神的名字便叫做「吞噬」,不只奪去人的生命,連元神族類的元神也是它的食糧。
再看看這「吞噬」的行為動作,夷羊九隱隱覺得,黃瘦男子並沒有危言聳聽,這個可怕的黑色元神,很可能真的是其他元神的剋星。
正驚疑間,身旁的紀瀛初卻突然急速倒退,縱身一退,便跳下平台,沒命地奔跑。
他奔跑時的身法極快,跑得更是毫無猶豫,似乎知道這「吞噬」元神的可怕,把握到逃命的機會時,便要全力把握。
夷羊九看見紀瀛初這樣沒命地狂奔,身體的念頭動得比腦子還快,思緒還沒有轉過來,卻也轉身尾隨著紀瀛初狂奔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逃得宛若急火流星,紀瀛初的身法輕盈,夷羊九的腿長步寬,一轉眼便已經離開了廣場,跑上了誇父山的險峻山道。
看見兩人沒命狂奔的模樣,那黃瘦男人仍然好整以暇,似乎成竹在胸,一點也不著急,他發出長聲大笑,身後的元神「吞噬」卻像是靈活的鬼魅一般,提起巨爪將他拎了起來,颼的一聲,也朝夷羊九和紀瀛初奔逃的方向火速追去。
火速的狂奔,不住倒退的景物。
紀瀛初在山道上奔跑了一會,回過頭來,卻看見了夷羊九地沒頭沒腦地跟在他的身後沒命地奔逃。
因為奔跑的速度非常的快速,山風從耳旁呼呼地吹過。
在山風的刺耳聲響中,紀瀛初看見夷羊九忍不住有氣,大聲叫道:「別跟著我!要不然我殺了你!」
夷羊九愣了愣,腳步卻沒有因而慢了下來。
因為在他們的身後,此刻像是有著漫天的烏雲正在追逐而來似地,雖然沒有餘裕回頭去細看,卻仍然可以聽見森冷的寒風怒吼,灼熱的雷聲隆隆作響。
雖然不能夠回頭,但是是兩人都是元神族類,那種同類間的感應力量相當的強烈。
而此刻,在他們身後的那股力量,很明顯的透現出極為邪惡可怖的感覺。
隨著兩人的奔跑,紀瀛初的元神也已經現出形體,他的元神有某種顏色明亮的金屬色澤,似銅似錫,身材纖細,卻是個女子的模樣。
而夷羊九的元神「蘿葉」此刻也在他的身旁,像是夷羊九的鏡中倒影似的,也跟著他沒命奔跑,連步伐的節奏都很相像。
原先夷羊九以為,以兩人這樣狂奔的速度應該可以擺脫身後的邪惡元神「吞噬」,但是這個黑色邪惡的巨大惡神卻仍在兩人的後面緊追不捨、偶爾在奔跑轉彎的眼角餘光中,還可以看見「吞噬」那醜惡的黑色觸鬚在空中四處飛舞,有幾次夷羊九的腳步慢了些,還差點被那些觸頂碰著了背後。
這樣奔跑一陣之後,紀瀛初的腳步開始慢了下來,他的氣力似乎沒有夷羊九那樣來得雄厚綿長,已經開始有了疲累的徵象。
而這樣的破綻,在後方追趕的黃瘦男人眼光如炬,立刻看了出來,只聽見他哈哈大笑,高聲說道:「我看你們兩個小兒就不要再掙扎了!」男人的笑聲在山道間不住地迴盪,「還是乖乖前來獻上你們的無神,死得還算痛快些。只要是我這『吞噬』看上的獵物,從來沒有人能逃得過!」
紀瀛初的腳步這時更慢了下來,幾乎要落在夷羊九的身後,突然之間,他的腳步踩鬆了一塊碎石,腳下一軟,幾乎就要跌了下去。
夷羊九反應也算極快,此刻他一個箭步,伸手一抓,便將紀瀛初的手臂攙在臂彎。
紀瀛初被他這樣一攙,總算沒有跌了下去,他的臉上一紅,想要斥責夷羊九一聲,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又將罵人的話吞了回去。
原先他也想要將手臂抽回去,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同樣也只是一掙,卻仍然讓夷羊九攙著,兩人相互扶持著奔跑。
但就只是這樣稍一耽擱,後面的「吞噬」便又和他們的距離拉近了幾分,那種邪惡的森冷氣息幾乎就像是在腦後吹拂,讓人不寒而慄。
所幸,眼前突地出現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夷羊九攙著紀瀛初,兩人同步一躍,便藏進了茂密的樹林之間。
那森林極密極深,長滿了高可參天的巨木,夷羊九和紀瀛初穿入森林後,左繞右繞,好不容易來到一株大樹前,看看來處已經隱沒在枝葉之間,這才狼狽地狂喘幾口大氣。夷羊九背靠著樹桿翻白了眼,紀瀛初則是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
但是那可怖的黑色元神「吞噬」卻像是永遠擺脫不掉的附骨之蛆,兩人在森林中靜靜地不出聲,躲了沒多久,便又在樹林彼端聽見了那黃瘦男人陰惻惻的語聲。
「不要再躲啦!」那男人的聲音在森林中幽幽緲緲,像是鬼魁,又像是幽靈,「怎麼可能躲開呢……怎麼可能呢……」
夷羊九和紀瀛初靜靜地躲在巨木底下,仔細聆聽那男人若哭若笑的聲音,聽了幾句之後,夷羊九忍不住說道:「他瞎說的,對不對?」彷彿是為了安慰自己,也似乎是希望得到共鳴,他有點僵硬地笑道:「他找不到我們的,對不對?」
紀瀛初沉默不語。
夷羊九有點失措,卻仍然固執地再說一次。
「他真的找不到我們嘛!對不對?」
紀瀛初出了一會神,這才冷冷地望向夷羊九。
但是在那眼神的深處,卻有著明顯的恐懼。
而且,他的身子還像是秋日落葉一般地籟籟發抖。
「你有沒有聽他說過……」紀瀛初輕聲說道:「他說,他的『吞噬』只要是想要的獵物,從來沒有抓不到的?」
夷羊九愣愣地點點頭。
「他說的話……是真的,」紀瀛初的聲音更深更低,「因為我曾經見過那個人好幾次,也看過他一眨眼便將比我們加起來還要更強幾倍的元神消滅。」深吸了一口氣,他一字一字地說道:「而元神族人都知道,只要『蜥王』梁丘子兵的元神『吞噬』想要的獵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能夠逃得掉。」
彷彿是要印證紀瀛初的話,這時候,在森林彼端傳來了「隆隆隆隆」的轟然巨響。
而從巨水間隙映照出來的光芒也越來越亮。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八章蘿葉受傷了
古木參天的森林之中,因為有巨木的枝葉、枝桿遮住光線,因此當然不會太明亮。
但是此刻從森林彼端透現過來的光芒卻越來越亮,而且那並不是火光、燭光一類的灼亮光芒,純粹只是黎明天亮時那一類的自然天光。
換言之,此刻的森林裡本是如同夜裡一般的陰暗,但是卻在「隆隆隆隆」的巨響聲中,逐漸有了「天亮」的感覺。
按捺不住百般的好奇心,夷羊九探出頭,往樹蔭的間隙偷眼看去,卻什麼東西也沒有看到!
這樣情景映入他的眼簾,彷彿是被紀瀛初傳染了似的,他的身子也一樣籟籟發起抖來。
「什麼東西也沒有看到」,指的是從樹桿的間隙望出去,方纔他們閃身而過的參天古木樹林,此刻居然已經消失不見!
連一棵樹木也沒有剩下!
整座亙古以來便已存在的森林,此刻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蹤影。
而在那片虛無的陰暗黑雲之中,緩步而行,過來的便是那黃瘦漢子「蜥王」梁丘子兵。
在他的身後,他那可怕的元神「吞噬」變得更為巨大,色澤卻淡了不少,原先它像是個實體,此刻卻已經有點像煙霧狀的元神。
但是那猙獰的氣息依然散佈在空氣之中,讓人不寒而慄。
而森林的消失,便是消失在「吞噬」的大口之下,它的吞噬方式和一般的咬食並不相同,被它吞噬的事物實際上並沒有進到它的肚內,而是在某種未知的狀態下,「轉移」到了一個虛無的地方。
像是爛掉衣物的囊蟲,在它一口一口的吞噬行為下,整個森林的林木、枝葉就這樣悄沒聲息地失蹤。
如果此刻狄孟魂、姚笙一類的時空奇人在場,會看得出這類的元神掌握的力量近似後世二十世紀量子物理學中的「黑洞」,也可能和穿梭時空的能力有程度上的關聯。
但是這一類的知識對於生於東周時代的夷羊九來說,是完全不具任何意義的,此刻他只覺得極度的恐懼,看著整個森林逐漸發亮,逐漸一片片地消失,也彷彿預見了自己的下場。
如果「吞噬」那樣的大口咬住的是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慘狀。
尤有甚者,如果被它一口咬去了半個身子,是不是一半要在虛無未知處過活,一半卻要留在人間?
他驚懼地倒退了一步,卻踏中了一枝腐朽的枯樹,發出「嘩剝」的清脆聲響。
紀瀛初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更是青白一陣。
然後,在兩人不遠處的樹林外,「蜥王」梁丘子兵歡聲大叫。
「在這兒了!」
紀瀛初的反應也是極快,一轉身便穿入林間,而也許是方才逃奔時的直覺習慣,他一反手便抓住了夷羊九的手,兩人再一次奔入森林的更深處。
但是這回「吞噬」已經知道了兩人的方位,那「隆隆隆隆」的樹桿碰撞聲更是明顯,那黑色元神在不住的「吞噬」之間,緊追在夷羊九兩人的身後,在密林中開出一條空蕩蕩的詭異大道來。
夷羊九和紀瀛初在密林間不住地奔逃,有時走得急了些,還一頭撞在樹桿之上。
在奔行之間,紀瀛初已經脫力疲倦不已,奔跑起來有些力不從心,夷羊九握緊了他的手臂,隨時助他一臂之力,有時紀瀛初實在要跌倒了下去,也全靠夷羊九適時一拉,這才不至於跌倒在密林之中。
奔行了一陣,眼前彷彿出現了微光,夷羊九還來不及思索那道微光中有些什麼,便在此時紀瀛初卻絆著了一條樹根,骨碌碌地在地上滾了一跤。
夷羊九一驚,連忙過去將他扶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只因為這一耽擱,那「吞噬」的黑色詭雲便已經來到了兩人的身後。
然後,有一道黑色觸鬚使往兩人的方向疾伸而來。
此時夷羊九是背對元神「吞噬」的,但是紀瀛初卻從他的肩頭後方看見了黑色觸鬚的狠惡來勢,大驚失色之下,他抱著夷羊九便是一縱,兩人狼狽地滾在一旁。
突然之間,密林的光線陡地一亮,眼前的樹木「隆隆隆隆」地整排消失,露出空曠的一片天空。
從樹木缺口中走進來的,便是那膚色蠟黃的中年男人「蜥王」梁丘子兵。
在他的身後,猙獰的黑色元神靜靜地飄浮在空中,似乎已經準備好,片刻間就要將這兩個俎上的肉吞入腹內。
梁丘子兵看著夷羊九和紀瀛初,聲音卻是出奇的溫和。
「還要怎樣的逃呢?反正注定就是逃不了了,為什麼還要花這樣的氣力呢?」
夷羊九對梁丘子兵怒目而視,雖然對他的元神極為忌憚,但是夷羊九天生便是一副吃軟不吃硬的性格,縱使在這種性命交關的時刻,心中卻反而堅定起來,少了幾分懼怕之感。
一旁的紀瀛初此刻仍然顫抖個不停,夷羊九皺了皺眉,轉頭向他看去,卻發現他原先戴的面罩已經在方纔的慌亂中摘了下來。
看見他的面容,夷羊九卻有些發征。
沒戴面罩的紀瀛初看起來面目相當的清秀,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看起來實要比尋常女孩還娟秀。
男孩?女孩?
這時候夷羊九突地想起,從頭到尾,紀瀛初從不曾提過自己是男是女。
但是此刻絕對不是研究紀瀛初長相的好時機,梁丘子兵在那兒自顧自地說了一會話,本來要將夷羊九兩人奚落一番再將他們吞噬,但夷羊九這種無畏神情卻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這個凶殘的元神族人當然不是那種識英雄便要重英雄的好漢,此刻夷羊九這樣的態度,只是讓他覺得有點意興索然。
在以往,有些被他吞噬的元神族人在臨死前會對他苦苦相求,而梁丘子兵最喜歡幹的勾當,便是疾言厲色地對他們羞辱,警告他們「下次不要落在我的手中,否則……」
通常在這個時候,那些元神族人會產生梁丘子兵將會放過他的錯覺,以為只要捱過他的羞辱便會沒事。
但是,梁丘子兵卻會在他們誤以為有活命機會的時候,再毫不留情地出手,笑嘻嘻將來人消滅。
因此,夷羊九此時的堅毅神情,的確讓梁丘子弟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不過縱使如此,他的元神「吞噬」還是要將夷羊九和紀瀛初的元神吞吃入腹的。
便在此時,在夷羊九和梁丘子兵的中間,這時候卻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胖嘟嘟的綠色身影。
夷羊九的植物元神——「蘿葉」。
說時遲,那時快,和蘿葉的天真情狀不同的是,「轟」的一聲,那巨大醜惡的黑色元神「吞噬」便已經張開獰惡大口,快如電光火石地向夷羊九席捲而來。
看見這惡神如光如電如火的來勢,夷羊九自知已然無倖,想要閉上眼睛,卻仍然圓睜著大眼,彷彿手腳表情已經不聽自己的指揮。
這時候,原先一副傻呼呼模樣的蘿葉卻陡起張開雙手,「波」的一聲,便在這最驚險的一瞬間,像是產絲能力最豐沛的蜘蛛結網一般,在林木間長出了密密麻麻的籐蔓,像是一張最緊密厚實的綠色巨網,暫時地將夷羊九和梁丘子兵阻隔起來。
這種把戲,夷羊九在衛城的時候便常常在玩,他常指使蘿葉做出這樣的奇異行為,有時還能幫自己解圍脫困,但是此刻長出來的籐蔓之多,速度之快,卻是前所未有的。
便是這樣一阻,「吞噬」在綠網後面大聲咆哮,蘿葉結出來的籐蔓越長越多,不只將夷羊九的面前阻住,而且還兜頭兜臉地包裹住梁丘子兵,將他牢牢地定在原處。
夷羊九看看情勢陡變,不及細想,再一次拉著紀瀛初的手往後便跑。這籐蔓的陣式雖然出奇不意,將梁丘子兵和「吞噬」攻了個措手不及,但是「吞噬」的能力畢竟要比蘿葉強上太多,這樣的奇計只能阻得它一時,卻沒能將它完全擋住。
只聽見森林之中傳出震耳欲聾的怪吼,籐蔓陣中散出狂野的黑氣陰雲,不一會兒,那似乎能夠遮蔽天空,數量無窮無盡的籐蔓同樣也被「吞噬」吃了個乾乾淨淨。而且它的追蹤速度好快,一個前縱,大口便咬到了尾隨在夷羊九身後的綠色元神「蘿葉」。
一張口,便咬掉了蘿葉的一支手臂。
夷羊九和紀瀛初在林木間死命地奔跑,向著原先透出微光的方向而去。
就因為逃得太急,夷羊九也來不及細想,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奇異微光。
不過沒有多久,兩個人便知道了。
但是知道的時候,當然已經太遲。
在林中的微光處盡頭,竟是一處深不見底的斷崖!
巨木森林的地勢到此而絕,前一腳還踏在實地上,後一步卻已經懸空。
嚇的一聲大叫,夷羊九和紀瀛初卻已經縱落在半空之中,往那萬丈不見其底的深谷掉落下去。
而在這驚魂攝魄的一瞬間,夷羊九卻只覺得左臂一陣沒來由的劇痛,那痛楚來得好快,迅雷不及掩耳,讓他忍不住狂呼出聲。
但是那黑色元神「吞噬」卻是天下最死纏爛打的驚人妖異,方才它追上了蘿葉,一口便將這植物元神咬掉半支手臂。
元神一物雖然並不和本體黏附一起,卻和擁有人的身體神志息息相關,其時夷羊九雖然已經掉落深崖,但是蘿葉受創的那一瞬間,也讓他出現了撕心裂肺的劇痛。
便在此時,元神「吞噬」的眼前霍然出現斷崖深谷,看見夷羊九兩人不及停住,直直地墜下谷,但是這貪食的黑色邪惡元神卻仍不肯輕言放棄,「刷」的一聲散出漫天的黑色觸鬚,長驅而下,便要攻向崖下的夷羊九二人。
這時候,觸鬚的勢子快到令人咋舌,後發先至,轉眼已經搶到了紀瀛初的身前,但無巧不巧,便在這極度驚險的瞬間,夷羊九在劇痛中手腳不住掙扎,卻在半空中抱住了紀瀛初。
「噗」的一聲輕響、年來要纏住紀瀛初的觸鬚,此刻卻被夷羊九的身子擋住,「吞噬」的力場劃過,便在他的背上帶去一大片血肉。
這一切說來冗長,卻同時在轉瞬間發生,「吞噬」的黑色觸鬚沒能抓住紀瀛初,這一個錯失便撈了個空,轉眼間,墜下山崖的夷羊九二人便即刻在谷底的雲霧間消失了身影。
巨木森林邊緣的山崖上,此刻已經被「吞噬」啃咬出一個長長的甬道,在缺口的邊緣上,「吞噬」的本體梁丘子兵靜靜地站在崖邊,神色卻有幾分悵然。
這兩個元神族人居然硬生生從他的手中逃離成功!
雖然他們墜下這萬丈深崖,同樣也死於非命,但畢竟不是送命於自己和「吞噬」之手。
而且「吞噬」也錯失了吞食兩個元神族人,得到能力滋養的大好機會。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九章只有兩個人的天地
沉靜的睡眠,迷濛的夢境。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夷羊九並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人,只覺得自己好像睡了許久。
不,不只是睡了許久,而且像是還要更深長悠遠地睡下去。
有時候,他還覺得自己回到了少年的時光,常常夢見走在毫無止境的荒原,回首四方,沒有一個人和自己作伴,看著那光線昏暗的大漠,只能衰哀地啼哭。
距離自己上一次哭泣,已經是多久的時光了呢?
彷彿是要回答他這個疑問,眼前卻陡地浮現大哥夷羊清少年時代的臉龐,那時候,夷羊九才八歲,仰著頭看著大哥清雅的臉龐,聽見大哥溫和的語聲說要帶他到衛城城郊看熱鬧,卻和幾個哥哥惡作劇地將他丟在那邊的荒郊野外,任他在那兒啼哭悲泣,足足迷路了三天,才被路過的樵夫撿了回來。
從那次之後,夷羊九便暗地裡發了普,發誓再也不要哭給任何人聽。
有時候,他又覺得回到了母親的故鄉西域。在午後醉人的春風中,聽著藍眼珠的母親唱那不懂的搖籃曲,窗外的天空中,有著西域特有的尖頂圓頂古怪房子。
但是這樣的景象,他自己是不可能記得的,因為當初爹爹將他帶回衛國時他才只有兩歲,不可能會記得這樣的情景。
連母親的模樣也只聽過爹爹的敘述,卻不曉得母親長的是什麼模樣。
有時候,又好像不是在作夢,迷迷濛濛張不開眼睛,隱隱約約看見的卻是紀瀛初的臉。
秀美的面容,長長的頭發放了下來。
原來他果真不是男子,而是個年輕的女孩。
在夷羊九模糊的意識中,看得到的影像,感受得到的各種感覺,其實相當的有限。
有時他覺得有熱熱的液體,帶著香味,汩汩地流入喉嚨。
有一次,像是個夏夜的夢境,紀瀛初的臉貼著他,貼得好近。
清清楚楚,夷羊九聽見她聲音低沉,輕輕地說著這樣的話。
「你這樣子對我,叫我怎樣還你的情呢?你為什麼要這樣救我,叫我怎樣還得了呢?」
說著說著,夷羊九的臉上滴著溫熱的液體,原來是她流了眼淚,因為臉湊得很近,便將淚水滴在他的臉上。
還有一次,夷羊九的意識清楚了一些,應該是中夜的時分吧?他從迷濛的夢境中再次醒來,卻在月光下看見紀瀛初就著附近的山泉,在晶瑩的水珠中排開衣服,仔細地擦著自己的身體。
她的肌膚晶瑩如玉,映著水光,映著夜色,彷彿泛出珠玉般的光芒。
夷羊九悄然地看著她的身影,卻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有任何的突兀,便要將這魔幻的畫像整個打碎,再也無法見到。
紀瀛初擦試身體的時間並不長,只是暫時地享受那種放鬆似的水珠觸感,便又警覺地穿上衣服,轉過頭來看了看夷羊九,只見他雙眼緊閉,氣息卻有些急促。
這一夜的奇妙景象彷彿是支強而有力的手,將夷羊九的模糊意識逐漸抽離迷夢也似的幻境,回到現實的世界。
他閉著眼睛,聽見紀瀛初走過來探探他的額頭,又聽見她喃喃地唱著不知名的歌謠。
但是聆聽了一會之後,夷羊九這才聽出來那並不是歌,而是祝禱的祭詞。
這少女此刻祝禱的對象,便是祈求天神讓夷羊九早日康復。
卻不知道為什麼,這原先對他頗有敵意的神秘女孩會在此刻祝禱他的傷勢早日康復……
紀瀛初靜靜地坐在夷羊九的身旁,唱了一會祝禱歌,便緩緩進入睡鄉。
倒是夷羊九躺在那兒,逐漸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想起了衛城,想起了那場「舐角之戲」,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巨大元神「吞噬」。
躺到中夜,他偶爾翻了個身,觸動了身上的痛楚,忍不住便哼了一聲。
這一聲雖然聲凋並不甚高,但是深夜的山中寂靜非常,還是將紀瀛初吵醒了過來。
她揉著眼睛,一翻身便爬過來夷羊九躺臥的地方,看見那紅髮少年睜著大眼,眼神明亮,顯是已經完全醒了過來。
不曉得為什麼,她的眼眶陡地紅了,想要繃著臉說話,但不爭氣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你醒過來了!」她的聲音中有著難掩的激動,「感謝老天,你真的醒過來了。」
在夜色中,她扶著夷羊九坐起,生火熱了一瓢熱湯。夷羊九看那熱湯,原來是采附近野菜煮成的,瓢子則用的是乾枯的瓜殼,所有的材料、器物都簡陋至極。
他好奇地環視四周,在黑暗中,視線並不是很好,只看得見週遭黑壓壓的,只有天上的夜色看得清楚,卻只有小小的一片天。
看了一會之後,夷羊九這才想起當日被邪惡元神「吞噬」追逐的情景,也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段記憶,兩人陡然遇上了萬丈深崖,他和紀瀛初二人無助地落下,彷彿還差點被「吞噬」逮個正著。
「這是什麼地方?」
紀瀛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這是什麼地方?」她喃喃地重覆了一次夷羊九的問話,「這裡便是我們在誇父山跌下的深谷,你已經在這兒昏迷了九天!」
夷羊九愕然地看著紀瀛初,聽著她敘述當日跌下山崖的經過。
原來,當日紀瀛初跌下山崖之際,幾乎被邪惡元神「吞噬」獵捕回去,卻被夷羊九陰錯陽差擋住,僥倖逃了一命。
但也因為如此,夷羊九卻也被「吞噬」在背後撕裂一道大傷口。
兩人墜下山崖後,幸好被長在山壁上的樹木阻住下落的勢子,才沒有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在墜地的一剎那間,夷羊九不曉得是發自身為男子的義行,或是單純的機緣巧合,在墜地的那一瞬間,便墊在紀瀛初的身子下方,便生生地承受了自己的墜地重量,也承受了紀瀛初的體重。
兩人從半空中跌下的勢子雖然有著樹木擋住,卻仍然猛惡非常,這一碰撞之下,卻讓夷羊九承擔了大部分的下墜力量,登時便摔斷了幾根肋骨,右小腿也應聲而折。
然而,紀瀛初卻幸運地只受了一些療傷,並沒有什麼重大的筋骨傷害。
夷羊九的噩運還不僅於此,除了背上的重傷和斷去幾根骨頭之外,他的元神「蘿葉」也在山崖上被「吞噬」噬去了半支手臂,一般來說,元神族類的身體狀況和擁有者的本體息息相關,這一回蘿葉的手臂受殘,更是讓夷羊九的傷勢雪上加霜,因此跌下崖後他因為傷勢過重,第二日更是發起燒來,便一直昏迷不醒。
根據紀瀛初的描述,夷羊九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九日。
夷羊九思索了一會,卻發現彷彿有什麼地方不是很對頭。
「九天……」夷羊九喃喃地說道:「不對啊……」
紀瀛初睜大眼睛,奇道:「什麼不對?」
「我在衛城的時候,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飯……」
「我知道,你是個出名的叛逆小太保嘛!」紀瀛初微笑道:「家常便飯,說得果然沒有錯。」
夷羊九皺了皺眉。
「不會吧?你怎麼會知道的?我們不是才剛結識嗎?你怎會知道我在衛城的事?」
紀瀛初心中一凜,有些後悔自己說溜了嘴,臉上卻故意作出鎮靜的神情。
「我怎會知道?不過是猜的,」她強自笑道,不露痕跡地將話題轉開,「不是說打架是家常便飯嗎?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因為打架是習以為常的事,因此斷根骨頭、折條手臂什麼的,是很平常的事,」說到這裡,他屈了屈手臂,又深吸了一口氣,「但是如果是斷了骨頭,卻沒有那麼容易好,不用說九天,至少要個把月才會開始痊癒,沒理由啊……」他摸了模自己的胸口,又伸了伸腿,「我的傷口仍然有些痛,但是卻沒有斷掉骨頭的感覺。」
聽見他這樣說,紀瀛初遲疑了一下,緩緩地說道:「有件事我想你可能要去看一下。」她的口氣仍有幾分遲疑,粉臉卻紅了起來,「很怪,而且很丟人,看了之後,我不准你說任何取笑人的話。」
「取笑人?」夷羊九失笑道。「為什麼我會取笑人?」
紀瀛初不再答話,只是攙著夷羊九站起來。
剛開始站起的時候,因為躺了九天的緣故,夷羊九隻覺得身上處處都痛,但是那種痛楚和骨頭斷掉的痛感有著明顯的不同。
看來,他自己的估算沒有錯,無論九天前他發生了什麼事,如今他的身上並沒有骨折的現象。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斷骨急速痊癒的事情發生,則是個令他怎樣想也想不通的疑問。
走過幾叢濃密的灌木,在夜色下,夷羊九看見前方隱隱有金黃色的力場光芒透視出來。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紀瀛初,只看見她的臉色微紅,有點又羞且氣的神情。
撥開樹叢,在一片濛濛的金黃色光芒中,只看見他的元神「蘿葉」一動也不動地靜止在那兒,這胖胖的植物元神臉上表情木然,和往日傻呵呵微笑的神情大不相同。
而另一個金屬質感的元神卻站在「蘿葉」的前面,兩個元神的距離極近,臉靠著臉,胸腹相接,兩支手兩條腿也親親熱熱地緊貼在一起。
這兩個元神發出的光譜顏色是不太相同的,「蘿葉」的光芒色作金黃,近似陽光,另一名元神的光芒卻銀光閃閃,有點金屬光澤的味道。
更奇異的是,蘿葉的手臂果然少了半支,但是此刻卻在斷臂處長了許多根須,不住地蠕動,似乎正在修補傷口。
「這是你的元神吧?」夷羊九笑道:「兩個傢伙的感情倒好。」
紀瀛初秀臉微紅,臉色卻沉了下來。
「不是說不准拿這來取笑人嗎?我就知道你會這樣!」
「不取笑,不取笑,」夷羊九哈哈一笑,「那我們談正經事,就談談你好了。」
「我沒有什麼好談的,」紀瀛初冷冷地說道:「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很好很好,」夷羊九笑道:「普普通通的人,那請你告訴我,你這元神是什麼樣『普普通通』的元神呢?」
紀瀛初想了一下,緩緩說道:「我這元神的名字,叫做『神兵』,是金屬性的元神。」
「金屬性的元神?」夷羊九奇道:「那又是什麼意思?」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嗎?」紀瀛初凝視著他,搖搖頭說道:「大凡世上的元神,都和金、木、水、火、土五行有關,其實不只是元神,世界上的萬物總脫離不開五行的相生相剋,什麼事情都可以用它來解釋。」
「這我知道一點點,不就是什麼金克木、火克金什麼嗎?」
「跟這差不多,但是當然還要複雜上許多,真正詳細的情節,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神兵』是屬金的,而你的元神是屬木的。」
「屬木?這倒好,」夷羊九哺哺地說道:「我這元神成天長著奇奇怪怪的籐蔓樹葉,不屬木的話,還真說不過去呢……不過……」他掐著手指,算了算五行的相生相剋,「金克木,這樣說來,我們還是相剋的,不什麼他們兩個還是這樣曖昧的貼在一起?這不是擺明要敗壞禮教的嗎?」
紀瀛初臉上又是一紅,有些氣急地說道:「我不是說不准你取笑人的嗎?你如果再說這種無聊話,我就……我就……」
她在那兒「我就……」了幾句,卻總是說不出來想要怎麼樣,夷羊九嘻嘻一笑,縮了縮頭,看見她困窘的表情,也就不再笑她。
而且,不曉得為什麼,心中卻悄然升起了一股奇異的感覺,只覺得她氣急的模樣煞是好看。
「總之,你的元神好像幫了我那『蘿葉』了,我在這兒先代他謝謝你。」夷羊九笑嘻嘻地說道:「好像咱們感情變好,他們兩個就會合得來。」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是又看了一眼蘿葉和神兵相連的情景。
「我的元神有沒有幫到你,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想你會痊癒得那麼快,可能就和你的元神有關。」
「是嗎?」夷羊九揚揚眉,好奇地問道:「為什麼元神和我的身體會扯上關係?」
「這我也是聽人說的,所謂的元神,其實是隱藏在人們身體中,平常沒有發掘出來的奇異能力,這種能力每個人都有,但是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將它激發出來。」
「我曉得了,」夷羊九點點頭,「就好比有一扇門,門裡面有許多的寶貝,但是你明知道裡面有寶貝,卻不得其門而入,便和沒有寶貝是一樣的。」
「這樣說也許有道理。而我們這種元神族類,便是比常人在手上多握了一把鑰匙,能夠開那扇門,把藏在門內的寶貝拿出來。」
「嗯……也許是這樣,」夷羊九想了想,卻說出了頗富哲理的話語,「只是我們卻不曉得,那寶貝究竟對我們來說,是幸福,還是災禍。像那個『吞噬』元神的梁丘子兵便是,擁有了那樣厲害的元神,卻只能整天想要把人吞進腹中,如果擁有強大元神要那樣的話,我寧可還是不要元神來得快活些。」
「但是身為元神族類,卻不是你能夠選擇的,」紀瀛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這樣說道:「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實你是沒有選擇的。」
夷羊九看了她一眼,看見紀瀛初秀美的臉龐,心中突地升起一股豪氣,大聲說道:「這一點我卻不同意,我不相信命運,也不相信人會沒有選擇,只要你夠努力,什麼事情都掌握在你的手裡!」
紀瀛初微微一笑,笑容中卻有著淡淡的淒苦。
因為那抹淒苦並不明顯,因此夷羊九也沒有察覺。
當年,他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少年,血氣方剛,豪情萬丈,這樣輕微的淒苦無奈,是他無法理解的。
而等到他終於瞭解到女孩微笑中的淒苦時,已經是許多年後,人事已然全非的歲月了。
猶記得,紀瀛初是這樣輕輕對他說的。
「我只盼,有一天你察覺到世間的無奈時,能夠記得我曾經在這裡,聽你說過『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這句話。」
兩人這樣談談說說,不一會兒已經天明。看見朝陽的晨光,夷羊九的精神又好了些。
和紀瀛初談了一會,夷羊九這才發現,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忘了問她。
為什麼兩個人要陷在這個山崖底下長達九天?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傷勢太重,紀瀛初不放心丟下他,便留在此處照顧。
也可能是因為紀瀛初自己也受了傷,便留在這兒將傷勢養好,等待痊癒。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疑問。
當時在誇父之山上出事時,易牙他們也在台下。
那麼,易牙他們會不會也被黑色元神「吞噬」害死了呢?
然而,等到天亮的時候,夷羊九看了看自己的所處之地,這才知道為什麼紀瀛初和自己無法逃出這個地點。
因為他們置身所在的這個深谷,與其說是個深谷,倒不如說是個天然形成的巨井。
第十天的時候,夷羊九已經走遍了整個井狀深谷的谷底,雖然紀瀛初告訴他,在他昏迷的時候,她早已將每一寸土地摸過,卻仍然找不出什麼地方可以逃出去。
第十一天的時候,夷羊九試圖攀上峭壁,看能不能從那兒爬上去。
但是這座深井之谷簡直便是造物主造出來要將人陷入無法脫困的惡作劇,長而狹的谷壁周圍上豐下稅,像是一個倒立的錐子,在井壁的上半部長滿了林木,但是因為地質的關係,卻在下半部寸草不生,而且還長滿了一地的青苔。
因此,雖然夷羊九的身手矯健,但是最高也只能爬上去二十來尺,距離林木最近的,也有百來尺左右。
那也就是說,即使是搓了樹皮,結了繩子,任你臂力多強,也沒有辦法繞上最接近的林木。
所幸在深谷中有水源,也有野菜蔬果,在裡面困個十天半個月也許沒有問題。
但是再久一些,就可能會出人命了。
眼見所有的嘗試都要化為泡影之際,第十二天,卻出現了奇異的轉機。
因為在空寂的山裡,居然傳來了嘹亮的「黃雀之歌」!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十章鮑叔牙與管夷吾
春秋時代,那「黃雀之歌」是首非常受歡迎的歌曲,流行在市井鄉民之間,語調輕快,是販夫走卒行路討生活的時刻最喜歡唱的歌。
「黃雀黃雀,獨自一個扶搖而上九天,看遍人間過往雲煙。黃雀黃雀,身子雖小,志向卻大,吃崑崙的九天仙露,飛去之處,笑看帝王君主。黃雀黃雀,害怕天上的神鷹,取笑地面的猛虎,身子雖小,卻能傲笑九天。沒有吃人的利齒,沒有一個固定的家,沒有安定的歲月。沒有雄偉的身影,孤獨寂寞,飛在星空下,可是,卻人人都喜歡它……」
那唱歌的人聲音嘹亮,傳遍整個山谷,聲音撞擊在山壁之上,悠遠地傳了出去。
夷羊九和紀瀛初聽見了這個聲音,像是曠野中飢渴的人遇上水源,急忙在山底大吼大叫起來。
但是兩人所在之處實在太深,聲音似乎傳不上去,那唱「黃雀之歌」的人恍若未覺,仍然輕鬆地唱著歌,聲音卻彷彿越走越遠。
在山谷下的夷羊九大急,和紀瀛初兩個人更是拚了老命大聲叫喊,但是兩人的呼救聲卻像是一入大海便吞噬的泡沫,夾雜在逐漸遠去的「黃雀之歌」中,似乎一切又成了徒勞。
原先以為有得救的希望,此刻又是滿心的失望。
看見紀瀛初茫然的神情,夷羊九忘了自己也是一肚子沮喪,強笑著說道:「不會的,我們叫得這樣賣力,他們不會聽不見的……」
但他雖然這樣說,心中卻一點沒有把握。
因為那「黃雀之歌」的歌聲已經越來越遠,幾乎已經無可聽聞。
那也就是說,方才也許他們有幾許獲救的希望,但是這希望如今卻已經成為泡影。
紀瀛初頹然地坐倒在地上,一臉的沮喪失望。夷羊九卻仍然不想放棄,還在山谷裡大叫大嚷,上下跳躍。
雖然他重傷初癒,行動間仍然牽動傷口,但是「蘿葉」的治癒能力果然不凡,從昨夜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他的傷勢又大好了不少,蹦蹦跳跳,很難相信不到一天之前,他仍然是個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
夷羊九又在山谷中叫了一會,最後那「黃雀」歌聲已經完全消失了,這才愣愣地站在那兒,仰頭向天,張大了嘴巴,有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回頭看看紀瀛初。他知道這個女孩的外表看似堅強冷傲,但畢竟還是個年輕女孩,遇上這樣的打擊心情絕不會好到哪兒去,便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她。
此刻,紀瀛初也剛好抬頭看他,臉上的表情卻是驚疑與詫異。
她張大了口,指著夷羊九的身後,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你……你後面那裡……」
夷羊九好奇地一轉身,卻聽見頭頂上空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抬頭一看,像是蠕動的小獸一般,從滑不溜丟的巖壁上,這時竟然緩緩垂下一根長索!
那長索形貌粗糙,像是用樹皮和樹籐編出來似的,雖然斑斑駁駁的,樣子不太好看,但是此刻在夷羊九和紀瀛初眼中看來,卻是天下最可愛的物事!
那長索溜下到底的時候,夷羊九連忙快步過去,一把便將它抓住,微微使勁,將它扯了幾下,發現這長索甚為緊固。
過了一會,那長索也動了幾下,顯見有人在另一端扯動示意。
兩人露出欣喜的神情,便一前一後地,抓住長索,緩緩地爬上山壁。
爬了一會,到了山壁上長著樹木的地方,就更容易上去了,夷羊九靈巧地在樹木間攀爬,偶而回頭拉紀瀛初一把,這樣爬了一會,便從山崖的另一端爬上頂端,逃出那個深不見底的深谷。
從谷頂望過去,對面的崖頂便是兩人被梁丘子兵和元神「吞噬」追殺的地方,此刻被「吞噬」啃咬消失的林木空隙依然令人觸目驚心,像是推剪得乾乾淨淨的牛毛,光禿禿的,什麼東西都看不到。
這時候,紀瀛初也已經爬了上來,夷羊九伸手拉她,兩人便再一次回到了山崖上邊。
在一株參天的巨木之下,此刻靜靜地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人個頭也高,與另一人相較起來,儀表要稱頭許多。
但是那瘦子的神情卻有著安詳的雍容之感,氣質甚佳,像是個寬容的世家公子。
而那形貌高胖的人手上還握著長索,長索的另一端便結在大樹之上,看來,救了夷羊九和紀瀛初的,便是這兩個人。
那高胖之人打量了夷羊九和紀瀛初幾眼,笑著說道:「便是你二位陷身在谷底嗎?」他的聲音洪亮,顯然中氣十足,也依稀聽得出來他便是方才高唱「黃雀之歌」的人,「我姓管,名仲,別字叫做夷吾,這位是我的好友鮑叔牙。」
那瘦子鮑叔牙點點頭,卻沒有多說話。
夷羊九聽見他這樣說,連忙也說了自己和紀瀛初的名字。
那管夷吾是個健談之人,口才極佳,此時便爽朗地和夷羊九聊起天來。
說了沒幾句,夷羊九便和紀瀛初兩人會意地對望一眼,點點頭。
因為,此刻在鮑叔牙的後面,正緩緩飄出一個淡棕色元神。那元神的形貌像是一個大型的蠶蛹,橫仰在空中,彷彿正在享受甜美的睡眠。
鮑叔牙雖然不多話,察顏觀色的能力卻相當敏銳,他看了看夷羊九和紀瀛初的神情,便猜到了兩人心中的念頭。
這時候,那高壯的管夷吾仍然滔滔不絕,鮑叔牙想了一會,便靜靜地開口說話。
有趣的是,他的語聲並不像管夷吾一樣的洪亮高亢,但他一開口,管夷吾便停了下來,凝神聽他說話。
「我背後這東西……」鮑叔牙微笑道:「兩位看得見?」
夷羊九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看得見。」
「兩位也是元神族人?」
聽見他這樣問,夷羊九詫異地看著他,忍不住便回頭去看身後自己的元神「蘿葉」,紀瀛初臉又是一紅,拉了拉他的衣袖,覺得非常困窘,因為此刻蘿葉依然和她的元神「神兵」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樣子可不太賞心悅目。
「我們的元神就在那兒,您看不見嗎?」
出乎意料,鮑叔牙卻有些歉意地搖搖頭。
「對不住,我沒有看見,」他順著夷羊九的眼神看了一會,才說道:「我只看得見自己的元神,卻沒有辦法看見別人的。」
夷羊九「喔」了一聲,知道這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狀況,因為斐影子司說過,有的人甚至連自己的元神也看不見,一輩子也不曉得自己有這樣特異的能力。
「那你這元神……又是什麼樣的狀況?」
鮑叔牙還沒開口,一旁的管夷吾忍不住又插了嘴。
「我這鮑兄的元神哪!雖然我沒見過,但是卻知道它的能力不同凡響。他的元神名叫『深淵海天』,取的是『淵深而不見底,淵博似海,寬廣如天』的意思。這『深淵海天』平時都在睡覺,只偶而會醒過來一會,但是它卻知曉天下所有的知識,也能夠洞祭天下的一切細微末節,就連人的心思也能看得出來。」
他笑嘻嘻地指著夷羊九兩人。
「就連你們困在谷底的事,也是『深淵海天』覺察出來的,原先我們只是從這兒趕山路經過,我在那兒傻傻唱著『黃雀之歌』,要不是鮑兄叫住我,還不曉得你們在下面哪!」
夷羊九好奇地看著「深淵海天」,心想又遇見了一個奇怪的元神,看來,這個新元神並沒有什麼攻擊性,是位相當友善的元神。
「他……怎樣告訴你們那些淵博知識的?」夷羊九笑著問道:「是用說的,還是用寫的?」
鮑叔牙想了一下,搖搖頭。
「不是用說的,也不是用寫的,那種情形我也不會解釋,只可惜它又睡著了,如果醒著的話,我倒可以讓你看看。」
四個人在山路上走走說說,聊得頗為開心,原來這管夷吾和鮑叔牙都是出身齊國鄉村的人士,此次來到臨淄,是想要憑著胸中所學,看能不能找到國君身旁的一官半職,實現自己的理想。
那管夷吾是個理想野心極大的人物,在言談之中,他毫不隱晦地說出自己最大的理想便是成為齊國的宰相,統領主宰整個齊國,要將齊國帶上春秋時代最強盛的境界。
但是,他也不諱言自己在家鄉時是個人人討厭的頭痛人物,賭賤、嫖妓、詐騙等事都有過不堪的記錄,但是鮑叔牙卻對他極為容忍,常常資助他,幫他解決紛爭,連做生意的錢被管夷吾中飽私囊,也不和他計較。
這管夷吾雖然自曝其短,但是那種坦率的作風卻深得夷羊九的心,他自己本就是這樣放蕩不羈的人物,這回遇見了同樣的人物,自然也欣喜不已。
此次管鮑二人前來臨淄,打算投靠的是國君僖公的兒子之一:公子糾,四人在山路上走了一陣,便下山來到齊國城郊大道,進了臨淄後,這才依依作別,約定他回有空再行相聚。
此刻,夷羊九和紀瀛初又再一次站在臨淄街上如雲如雨的人潮之中,再想起這幾日來山谷中的奇異境遇,忍不住萌生恍若隔世之感。
這時候,正是午後不久的時分,臨淄大街一片陽光燦然,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路旁的店家貨品琳琅滿目,水果攤、菜攤上擺滿了色彩鮮明亮麗的蔬果。
夷羊九很喜歡這種繁榮的大街景象,總讓他萌生一切極為順暢的安全之感,他轉頭過去看紀瀛初,卻看見女孩的臉上漾出明艷的光采,對著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清新甜美,夷羊九打從認識她以來,看過她勇猛摔人的模樣,看過她惶急驚恐的模樣,看過她悲泣神傷的模樣,也看過她悵然若失的模樣。
但是,此刻這種只屬於少女的美麗笑容,卻是第一次見到。
紀瀛初看見夷羊九這樣的無禮注視,臉上露出幾分又羞又氣的神情,一張俏臉忍不住又紅了起來,正要斥責他幾句,卻冷不防從半空中傳來一聲嬌呼。
「小九!真的是小九啊!」
夷羊九聞言一愕,轉過頭,卻看見一個火紅的身影陡地從半空中兜頭兜臉罩了下來。
然後,一個軟軟的女孩身軀便擁入了他的懷裡。
甜甜的濃香,膨鬆的髮梢,還有一臉嬌艷不可方物的燦然微笑——文姜——當今齊候的女兒,公主文姜。
方才文姜原來是騎在馬上的,在人群中看見了夷羊九,她的個性本就熱情大方,也不管旁人詫異的眼光,想也不想地,便從馬上縱躍而下,緊緊抱住了夷羊九。
夷羊九被這熱情女孩陡地抱住,慌亂之間腦子轉不過來,只得任她抱得緊緊。
「你到哪兒去了?」文姜嬌嗔地說道:「他們說你也去了那場『舐角之戲』,還差點贏了斗賽,可是卻再也沒有人見過你,我每天都去你們那兒找你,那死胖子天天說著同樣的話,真是氣死我啦!」
她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夷羊九根本就插不上嘴來,但是從文姜的敘述中,知道易牙等人並沒有發生意外,已經平安地回到了臨淄,夷羊九心中倒也欣喜不已。
想到這兒,他才驚訝地睜大眼睛,彷彿想起了什麼重要的大事。
然後,他猛然回頭,想要和紀瀛初說話,卻發現方纔她所站的地方已經空蕩蕩的,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不知道為什麼,見不到她的身影,心中卻開始有了幾許悵惆的感覺。
但是那文姜當然不會知道夷羊九此刻的心事,只是興高采烈地和夷羊九說話。
「我本來要去你那兒的,問問看他們沒有找著你,想不到就讓我在這兒遇上你了,」文姜笑著說道:「喂!我在和你說話哪!」
夷羊九一愣,這才回過神來,勉強地笑笑。
「是啊!你說得沒錯。」
「總而言之,看到你回來就好了,改天你一定再和我出去玩,就這樣說定了,好嗎?」
「好。」
雖然說本來要去夷羊九的地方,但是這文姜卻是個隨口說說罷了的人物,她和夷羊九說了一會兒話,便說要到別的地方去,回到馬上,領著車隊又沒入了人群。
而夷羊九便這樣,一個人留在臨淄城的大街上。他不死心地遊目四望,希望能夠找出紀瀛初的身影,但是看了許久之後,也只能意興闌珊地緩緩離去。
而在遠遠的大街一隅,某家客棧的屋頂,紀瀛初靜靜地坐在那裡。
從方才悄然離去之後,她便來到這個地方,遠遠地看著夷羊九的身影。
看見他蕭索地在人群中隱沒,紀瀛初的臉上表情有些複雜。
想起和這紅髮少年的相處情事,她的臉上不禁又泛起兩朵淡淡的紅霞。
想著想著,便落寞地笑了出來。
第四部(齊國群雄)第十一章烹食的至尊到底是誰
夷羊九在臨淄街道上走了一會,便走回了他與易牙等人落腳之處。
幾個人住的地方,是齊國世子薑諸兒為他們安排的別院,是一棟豪宅的附屬院落。他走近了小小的側門,卻從門內飄過來陣陣的食物芳香。
看來,這胖子即使是到了齊國,也改不了那愛煮東西的稟性,想起胖子易牙那傻呵呵的笑容,夷羊九忍不住微笑,便大踏步走進了測門。
一進門,只見整個院子裡排滿了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白色的炊煙瀰漫空中,竟是個極大的煮食陣仗。
按理來說,易牙如果要表演自己的手藝,也應該只做他們幾個人吃的份量即可,但是從眼前的規模看來,卻像是要煮給數百人吃的大手筆。
夷羊九好奇地在院落中四下察看,卻冷不防從背後傳來一陣暴喝。
「好啊!你這死小九,還知道回來嗎?既然回來,還不向你爸爸叩頭?」
聽見這樣大呼小叫的聲音,夷羊九大笑,回過來,一個輕巧的轉身,便將胖子易牙肥脖子圍住,將他撂倒在地,惹得胖子哇哇大叫。
這時候,房裡的開方、豎貂也聽見了笑鬧聲音,紛紛跑了出來,看見夷羊九已經回來,兩人也是欣喜萬分,便縱身而上,撲在夷羊九和易牙的身上,又是一個滾在地上糾纏不清的歡樂景象。
這樣鬧了一會,四個人才平靜下來,坐在庭院中聊這幾日以來,夷羊九在山上的奇異經歷。
聽見那可怕元神「吞噬」的情景,易牙等人驚歎不已,覺得很難想像世間有那樣可怖強大的元神。
說著說著,夷羊九也問了他們,為什麼會在庭院中搭起這樣多的鍋碗。
原來,不久之後便是齊僖公的生辰,這一年的生辰中,除了要慶賀之外,齊僖公也將宣佈讓世子薑諸兒參與處理部分國政,因此便有人出了個主意,希望在生辰那日舉辦「煮食至尊」大賽,讓整個儀式的氣氛更加熱絡。
因此,在這個領域中有辦法的易牙,自然也被姜諸兒選中,代表世子出席這場前所未有的煮食大賽。
「那我看他人乾脆躺在旁邊不用做事算了,」夷羊九笑道:「胖子不說別的,光是用你的『庖人』出來,只要讓庖人上去玩一玩,連狗屎也可以做成山珍海味,這樣別人就乾脆打包回家算了嘛!」
「你當我們沒說過這話嗎?『』豎貂憤憤地捶了易牙一拳,「只不過這胖子太有良心了,你聽聽他自己說去!」
易牙憨憨地笑了笑,說道:「我也沒別的想法啊!只是覺得我不想什麼事都靠『庖丁』嘛!我如果要贏這個比賽,就要靠自己手藝來贏,如果是靠庖人來贏的話,這種贏法不要也罷!」
幾個人聽了他這番慨慷激昂的話之後,紛紛點頭,撫掌大笑。這四名少年本就是不拘小節的人物,行事也最討厭拖泥帶水,此後幾日裡,易牙天天在庭院中練習炒菜,夷羊九等人便忙著自己的事情,開方一樣到大街上賣卜,豎貂則常到城外去和小動物嬉游,夷羊九卻沒有什麼事可做,於是便無天在大街閒逛,也盼望有一天,能夠再遇上紀瀛初。
隨著齊僖公生辰的接近,整個臨淄城也開始出現了不同的氣氛。
在外表上,因為來自各封國的廚藝名師們都已經紛紛聚集而來,街道上出現了許多來自各國,衣著、言語都和齊國人相異的外國人,將氣氛點綴得更為熱鬧。
但是,除了歡樂之外,卻彷彿有著另一股暗濤正在台面底下大肆洶湧。
而且,城內也出現了更多的元神族類。
曾經有一次,夷羊九在街道上看見了一群面目猙獰的富家公子,仔細一認,卻發現他們正是當日在衛國時,引誘夷羊九的大哥夷羊清的同一群人。
這群人以「許國銅山」的生意來吸引夷羊清,讓他以為可以做成採礦生意,末了,卻害夷羊發生了滅門的慘劇。
還有一次,他更遠遠地在人群中看見了那個擁有可怕元神「吞噬」的梁丘子兵,嚇得夷羊九落荒而逃。
這些人來到齊國,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圖謀呢?
一股暗淡卻彷彿帶著災難的黑流,隨著時光的流逝,正緩緩地在齊國醞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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