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八部_羊城恩仇
第八部 羊城恩仇
作者:蘇逸平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一章很久沒有回家的浪子
靜幽幽的月光光影,像是輕紗薄霧般地灑在水面上。
溫柔的夜,沉靜的夜。
夷羊九的雙手枕在荒郊的一個小小土丘上,望著星辰,心中卻像是一塊大石般地有著透不過氣來的重壓。
有人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
而滿腔愁緒的人,果然很容易在沈悶的心緒中,不知不覺地湧現濃濃睡意。
夷羊九在嘴裡輕輕地哼著一首歌,哼了一會才想起來那是紀瀛初很喜歡唱的一首鄉間小曲。
「我在風中乘著翅膀飛,我是一根沒爹沒娘的小草。時時得留心,別讓鳥兒把我叼跑,帶我去築巢。我在綠水乘著波光,我是一葉沒人理會的浮萍。時時得留心,別讓鴨兒下了肚,看不到明天的天晴……」
哼著哼著,模模糊糊地卻想起了多年前,在衛城那個趕鴨的小姑娘樂兒。
那樂兒從小是個孤兒,和舅舅住在一起,雖然她很堅強,平時都不說自己的愁苦,但是卻常常唱一些類似的歌兒。
那些聽起來是小孩子的兒歌,辭句中卻常常隱含著很深的無奈和悲涼。
而瀛初呢?
瀛初也唱歌,但是夷羊九卻從來不知道她的家中有什麼人。
夷羊九努力地想,拚命地想,卻想不起來瀛初提起過她的家人。
但是,此刻唱了一會,才發現瀛初常唱的歌裡和樂兒一樣,歌中有著「沒爹沒娘的小草」,也有「沒人理會的浮萍」。
瀛初的爹娘呢?她小時候,有沒有人照顧她,理會她呢?
瀛初和「玄蛛」之間,又是什麼樣的糾葛呢?
想起她和「玄蛛」的關係,夷羊九心中仍然無法釋懷,生怕有一天發現她和自己全家的死有關,那可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雖然桑羊歜銀說她和夷羊家的滅門一事無關,但是只憑這樣簡單的說辭,卻仍然不能讓人放心。
看來,當時瀛初擔心的事,果然不是杞人憂天。
「我有一個秘密,但是你卻可能永遠不會原諒我。」
「我只盼你記得自己曾經說過,『人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夜色中,夷羊九在腦海胡思亂想,沒有多久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著。
在睡夢中,卻看見紀瀛初衣袂飄飄,手上卻牽著一個珠玉般可愛的小孩。
看見夷羊九,她那泛著光霧的臉笑了,笑得好開心。
「……」她美麗的唇型不住地開闔笑語,彷彿說得流利暢快。
紀瀛初在夢中笑語嫣然,說了好多話。
但是夷羊九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卻一句也記不得。
心裡的惆悵,便像是整個人掏空了似的,輕飄飄一點也沒有著力的感覺。
夜空中,此時卻不是靜寂的,因為空氣之中,有著幽幽的熟悉旋律沉靜地飄蕩。
而那歌聲居然便是瀛初常常唱的鄉間小曲。
「我在風中乘著翅膀飛,我是一根沒爹沒娘的小草……我是一葉沒人理會的浮萍,時時得留心……看不到明天的天晴……」
唱歌的人當然不是瀛初,因為這幽幽的歌聲是個男人的嗓音。
夷羊九有點茫然,也有點好奇地循著聲音走近。
他直覺地看看身邊,發現元神「蘿葉」就站在他的身旁。
有了「蘿葉」,在這陌生的魯國山林就比較安全一些,膽子也大點。
沙沙的樹葉聲響,撥開樹枝,聲音越來越近。
走出樹叢,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是一座小小的山崖,三面環山,正面卻是一片大開大闔的廣闊視野。
從山崖上望出去,遠方的地平線天空並不是黑暗的,相反地有著淡淡的寶藍,月光映著長長的細流江河,在雄偉中透現出寧靜的神采。
而那歌聲依然悠揚,只見桑羊歜銀枕著手臂,斜倚在山壁上,長滿鬍子的臉上有著沉靜奇異的表情,正微張著嘴,唱著紀瀛初最喜歡唱的那首歌。
夷羊九向這個胸中彷彿藏著無數秘密的中年男子走近,踩著了地上的枯枝,發出「畢剝」的聲響。
桑羊歜銀聽見了他的聲音,卻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唱著歌。
過了好一會,歌聲才慢慢止歇。
兩人之間,有了短暫的靜默,良久,夷羊九才輕輕地開口。
「這是什麼地方的歌?」他的聲音有些空洞:「從前瀛初常常在唱的,可是我卻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的歌。」
桑羊歜銀轉頭,看著這個高大紅髮的年輕男人,彷彿在他的身影中看見久遠前的自己。
「我知道啊……」他悠然地說道:「我當然知道瀛初常常在唱,這歌是我教她的。」
「瀛初……」夷羊九喃喃地說道:「是我的妻子,身子裡還懷著我的骨血,可是我卻連她唱的一首歌也不知道。」
桑羊歜銀輕輕地笑了,搖搖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很好了,我看著她長大,我也知道她這輩子就屬和你在一起的這段時日最快樂。」
夷羊九聽了他的話,忍不住眼睛有些迷濛起來。
想起過去幾年來的相處,其實他自己二十幾年來,也是和瀛初在一起的這幾年最快樂。
只是人在幸福的時候,總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人生最難過的事,莫過於在痛苦的時候,回憶過去的幸福。
「桑羊前輩,」良久,夷羊九輕輕地說道:「我想知道瀛初的事。」
「瀛初的事?」桑羊歜銀感慨地說道:「哪一件事?」
「什麼事我都想知道,」夷羊九的神情堅定,眼睛裡彷彿有著燒炙猛烈的火光:「她小時候的事,她長大後的事,她在『玄蛛』裡的事,還有她身邊所有的事。」
桑羊歜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諒解地笑笑。
「其實,我也想找個機會和你聊聊瀛初的,我想,如果她還在世的話,大概也不會怪我吧?而你一定也知道,當初她不願意將自己的來歷和身份告訴你,完完全全是為了你好,這點你知道吧?」
夷羊九堅定地點點頭。
「知道。」
桑羊歜銀深吸了一口氣,俐落地翻過身來,站在夷羊九的身前。
「好,那我就將我知道的,所有瀛初的事情全都告訴你!」
「你當然已經知道,瀛初是『玄蛛』的人,但她和『玄蛛』之間的關係,卻沒有那麼的單純。『玄蛛』這個暗殺集團緣自紀國,創始之人相傳是個紀國的王族,因為爭奪王位失敗,這才返到陰暗處,組了這個組織,專門和紀國的王族作對。但是過了幾代之後,『玄蛛』卻和紀國的王族發展出很詭異的關係,本來因為紀國的王位幾經輾轉,後來國君之位卻落到了『玄蛛』創始人的親生孫兒身上,因此『玄蛛』就變成了紀國的地下衛隊,專門幫紀國暗殺國際間的一些重要人物。因此,後來齊僖公因為『玄蛛』的暗殺行動而決意攻打紀國,說起來並沒有冤枉了他們,因為紀國的的確確便是『玄蛛』的幕後主使者。雖然後來紀國被齊襄公諸兒滅掉,但是卻沒能將『玄蛛』消滅,他們仍然有著很強的實力,隨時躲在暗處伺機而動。在『玄蛛』之中,有一群很特別的高手,他們在『玄蛛』中的地位極高,身懷『玄蛛』所有的暗殺、武鬥技巧,所有最重大的暗殺事件,都是由他們去辦的。這一群人,代號便叫做『網捕』。『網捕』的成員都是從小便進了『玄蛛』的,他們的來歷大多是出身自各國那些被『玄蛛』慘殺滅門的貴族世家,『玄蛛』的重要人物眼光非常銳利,在滅人全家時,偶然看見筋骨條件絕佳,特別是『元神』力量強大的幼童,便會將他們收留起來,從小訓練,讓他們在戰鬥中互相殘殺,最後剩下來的,才是日後的『網捕』。這樣的訓練方式非常嚴酷殘忍,一百個小童裡面,通常只會存活下來一兩個。這些孩子本來就是世家的後代,要知道世家之人的出身不是大官便是名將,他們的血統資質本就不錯,又經過了這樣嚴格的挑選,選出來的更是一等一的可怕人物。因此,只要是『玄蛛』派『網捕』出去執行的任務,那些被暗殺的對象便等於已是個死人。」
聽見這樣奇詭的敘述,夷羊九睜大眼睛,神色卻有了幾分恍然。
「所以……所以瀛初便是這些『網捕』之中的一分子?」
「不只是一分子,而且是我帶出來的子弟之中最出色的一個,」桑羊歜銀說道:「但是他們卻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像瀛初一直到……嗯!一直到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也不曉得自己原來是晉國中行氏的後代。」
「中行氏……」夷羊九喃喃地念了一會,心中卻閃過一個疑問:「既然是這樣機密的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會知道?」
「因為瀛初她們這幾代的『網捕』,都曾被我帶過,我在少年時代和『玄蛛』的首領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好哥兒們,這些年輕小輩手中的機關之學,全都是我教出來的。在『玄蛛』裡面,『網捕』的地位是很高的,只有首領才可以命令他們,也因為如此,本來早該被『處決』的你,因為有了瀛初的隱瞞,這幾年你才能保得住你的小命啊……但是這幾年來,我和『玄蛛』已經極為疏遠,因為我有很強烈的感覺,我懷疑『玄蛛』已經納入了『南斗』的元神一系之中,雖然我曾經向我那好兄弟詢問過,但是卻始終沒有得到過正面的回答。我畢竟是個桑羊家人,桑羊家的上代和古時候的奇人狄孟魂淵緣極深,『南斗』是狄孟魂的死敵,我便自然沒有和南斗族人為伍的道理。後來瀛初認識了你,本來『網捕』的孩子們從小便在『玄蛛』中長大,受的訓練目的是要將他們訓練成殺人的器具,最忌諱他們有常人一般的感情,但是瀛初小的時候非常嬌小可愛,連『玄蛛』上代的首領也非常疼她,於是她便比別人多了些常人的待遇,也可以說,她比其它的『網捕』成員多了幾分人性。認識你之後,她更想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了,但是『玄蛛』卻哪有這麼容易擺脫?瀛初當然不會笨到去向首領要求,於是便找到了我,打算想一個方法,助她脫離『玄蛛』,也能保全得住你。也因為有了這樣的盤算,這些年來她拚了命地力求達成『玄蛛』的指派任務,一方面不讓首領起疑,一方面如果她在『玄蛛』的地位越高,身份越重要,她便越能保得住你。」
「那……」夷羊九楞楞地問道:「我在衛城的家被『玄蛛』滅門的時候,我和易牙他們逃了出來,難道也是她的安排?」
「殺了你全家那件事,瀛初並沒有參與,那時她還年輕,根本沒有帶隊的資格,她只是在一旁支援,」桑羊歜銀說道:「不過憑心而論,你們逃得掉倒也不是瀛初幫了你們什麼,當時她根本不認識你,你逃得掉是因為你那元神『蘿葉』的功勞。」頓了頓,他正色說道:「但是日後這幾年,你在齊國能夠活得好好,就全都是瀛初扛下來的了……」
「但是我卻仍然有幾次被元神族的人攻擊過,」夷羊九皺眉道:「難道這不是『玄蛛』的安排?」
桑羊歜銀搖搖頭。
「如果是『玄蛛』的安排,他們派來殺你的絕對不會是一個,而是好幾個。你遇見的那幾個元神都只是偶然,他們要害你,也都純粹是身為南斗一系的本能和直覺。」
夷羊九此刻的思緒開始有些紛亂起來,但是他原本就聰明靈活,想起了這幾年的諸多往事,再和桑羊歜銀的敘說相互印證,許多事情便逐漸明朗起來。
想起這幾年來,每當問及紀瀛初的私事時,她的急,她的怒,原來都只是為了夷羊九著想。
依照夷羊九的火爆個性,一旦知道了紀瀛初和「玄蛛」的關係,只怕不多久他便要和「玄蛛」正面衝突起來。
而那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大概也猜得出來了……
想起這些日子來,紀瀛初自己獨自承受的巨大壓力,還有為了掩護夷羊九所花的精神,那是多麼大的精神折磨,多麼難涯的巨大苦痛?
原來那幾次沒來由的傷痕纍纍,便是她為求表現,提升自己在「玄蛛」地位的艱難死亡任務。
原來那幾次無聲無息的消失,便是獨自前往未知之地,面對可怕的強敵。
原來,那幾次的遲來赴約,夷羊九覺得自己在等待時的擔憂已是天大的委屈,卻沒想到那時候紀瀛初可能隨時活在死亡的邊緣,隨時可能被強敵反撲,就此送掉了性命。
而自己,在她終於前來赴約的時候非但沒有給她安慰,相反地還給她那麼多的責難和抱怨。
依稀彷彿,夷羊九在淚眼模糊的視界中,還可以看見、聽見她寬容地說:「沒關係啊…小九,真的不打緊,我永遠不怪你……」
想到此處,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也顧不得眼前的桑羊歜銀,便伏地放聲大哭。
他本是個情感豐沛的性情中人,此刻終於領會了紀瀛初的深情,再想想她眼前的艱難處境,心下極苦極痛,也極為心疼不捨。
那桑羊歜銀卻寬容地拍拍他的肩,臉上卻又露出那種彷彿勾起久遠回憶的神情。
夷羊九這一哭,彷彿是要把所有累積的沉鬱全放出似的,哭得涕淚滿臉。他哭了許久,這才抬起頭來,對著桑羊歜銀抽噎說道:「桑羊前輩,我對不起她,我真的對不起她……」說到此處,他又伏地哭泣道:「可是我好想念她啊……」
便在此時,桑羊歜銀的眼角終於也泛出了淚光。
在夷羊九的號哭聲中,他靜靜地說話,彷彿是說給這個悲泣的年輕人聽,也彷彿是說給自己聽,卻也像是說給某個遙遠地方的對象聽。
「可是……你畢竟還是為她來到了魯國,你還是為她做了事。而且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有這樣的機會為所愛的人犧牲,這樣你就已經比很多人幸福了……而且她還是有機會再一次聽見你親口說,你有多愛她的……」
此時,夷羊九的哭聲逐漸止歇,睜著滿眼的淚水,他怔怔聽著桑羊歇錄自顧自的說話。
「一樣是浪子,你卻已經比許多人幸福得太多……離開家的浪子,像你這樣,仍然有機會可以回家,家裡也許還有熱騰騰的晚飯,還有歡歡喜喜,笑著迎接你回家的熟悉的臉……只是,有些浪子即使想回家,卻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而那張本來會高高興興、歡天喜地看你回家的笑臉,也早就已經不在了……」
夷羊九消著滿臉的淚,聽見他這樣的話語,在茫然中卻也有著幾絲的疑惑,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難道,桑羊歜銀的心中也有一個魂牽夢繫的身影嗎?
如果真有,為什麼他會說「有些浪子想回家,卻已經沒有家了……」呢?
難道,他想念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了嗎?
正在疑惑時,在夜色中,突然傳來一陣幽幽冷冷的聲音。
「他當然沒有家可回了,」那聲音冰冷似雪,雖然頗為悅耳,卻絲毫沒有感情:「只因他當年做了令人不齒至極的事,要是有絲毫羞恥之心,便不會再次踏進魯國的國土。」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二章一冷一熱的羊城美少女
夜色下的空曠山崖上,俏生生地站著兩個身影。
一身月白色絲袍,隨著晚風衣袂飄揚的纖細身影。
夷羊九定睛看著那兩個人影,映著月光,看見那是兩個年紀很輕的女孩。
兩人的容貌頗為酷肖,看起來像是姐妹,但是身材高矮略有不同,神情也全然相異,一臉冷傲的女孩中等個子,臉上像是寒霜一般,面無表情。
另一個女孩卻要比她高上一個頭左右,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笑嘻嘻地,讓人一看就心情好了起來。
如果說前一個女孩是冰雪,她的樣子就像是暖煦的春陽。
方才開口的,便是那個頭矮一些的冷艷女孩,她沉著臉,冷冷地說道:「不過,你終究還是回來了,城裡的叔伯祖們還是要我們來接你。」
她的言語雖然非常無禮,但是桑羊歜銀卻像是不以為忤,看著她們兩人的模樣,彷彿有些失神。
「很像啊……」桑羊歜銀喃喃地說道:「很像她啊……」
夷羊九在一旁有些摸不清楚頭緒,聽女孩的口氣,她們彷彿是來自羊城的人,此番前來便是要接桑羊歜銀回城,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冷艷女孩的口氣非常的無禮,說話的口氣,彷彿桑羊歜銀是個最令人看不起的人。
只見桑羊歜銀茫茫然地看著她們二人,高個子的女孩抿了抿嘴,有些不自在地笑笑,而那冷臉女孩臉上一紅,更是有些不悅了起來。
「你……又在搞什麼鬼?你又想要做什麼?」
桑羊歜銀怔怔地看她,又看了看高個子女孩,輕輕地問道:「你……你們是紫玉的雙胞胎吧?長得好大了,哪一個是姐姐,哪一個是妹妹?」
那冷艷女孩一皺眉,有點不自然地順口回答道:「我爹爹的名諱,你還有臉提起嗎?」她的聲音中微帶著怒意。
「我便是姐姐桑羊靜。」
那高個子女孩咯咯一笑,眼珠子微轉。
「那我便是妹妹了,我是桑羊晴。」
聽見她們的說話,夷羊九微感詫異,因為這兩個女孩的長相雖然相似,但卻仍然有不少差異。
如果是雙胞胎,似乎應該更相似一些,夷羊九自己認識過幾個雙胞胎朋友,卻很少看見有哪一對雙胞胎像她們這樣,雖然容貌相似,神采、個性卻像是全然不同。
一旁的桑羊歜銀仍然不改原先的失神表情,喃喃地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輕聲說道:「你們和你們的媽媽長得好像……」
聽見他說出「媽媽」二字,桑羊靜突地杏眼圓睜,臉上更是紅霞陡起,卻是真的動怒起來。
「我不准你提我媽媽的名字!」她大聲說道:「你不配!你是個禽獸不如之人,害了她一生還不夠嗎?」
聽見桑羊歜銀提及了「媽媽」,連一旁的桑羊晴也收起了滿不在乎的輕鬆神情,臉色凝然沉重。
桑羊歜銀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卻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走吧!往事已矣,多談何益?」他彷彿散盡全身力氣似地,一身的倦態和失落。
「我跟你們回羊城。」
他說走就走,轉身緩步而行,桑羊靜楞了楞,便跟著他的身後走過去。
夷羊九有點發怔,卻看見桑羊晴笑嘻嘻地走過來,遞給他一方絲絹。
「你剛剛在哭吧?哭的聲音好難聽,」她咯咯地笑道:「那麼大的一個人了,滿臉的鼻涕眼淚,也真是好笑呢!」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這才想起自己果然哭得一臉涕淚,他本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伸起袖子在臉上揩了揩,卻不接過那方絲絹,也不理會桑羊晴,便大踏步跑回易牙等人睡覺的地方,將他們叫了起來。
幾個人睡眼惺忪地跟在桑羊歜銀的身後,踩著已經快要天明的曙光,走上魯國邊境的大道。
一路上,那冷言冷臉的少女桑羊靜便不再說話,只是一逕地趕路。而妹妹桑羊晴卻是吱吱咯咯地笑語嫣然,有時湊著姐姐的耳朵對夷羊九指指點點,彷彿在討論著什麼,有時又跑過來找個理由和易牙等人搭腔,卻故意避開夷羊九,就是不找他說話。
易牙和開方等人都已經有了家室,對於人情世故也有不少瞭解,兩個人賊兮兮地相視一笑,知道這高大帥氣的小九又惹動了幾分少女的情絲,眼前桑羊晴刻意不理他的舉動,真正的訊息便是「我要你來注意我」。
但是夷羊九卻不是那種在乎小女孩思緒的細膩男人,對於桑羊晴的行止態度,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桑羊晴越是冷落他,他便樂得走在隊伍的後方,悠閒地叼著一根草,看看魯國境內的風景。
天色微明的時候,遠方的魯國都城曲阜已經遙遙可見,桑羊歜銀沉默了一會,突然間回過頭來,高聲說道:「易牙。」
胖子易牙應聲道:「在。」
「左右無事,我便來考考你這些年來的境界,」桑羊歜銀朗聲說道:「你可記得,你那元神『庖人』是個什麼屬性的元神?」
「當然記得,」易牙笑道:「是屬『火』的。」
「我桑羊家雖然世代很少出現身懷強大元神技法的人,但對於這『元神』一物的瞭解,卻是獨步當世,就連元神族人本身,見解之深,也少有人能及得上我們。」他若有深意地側眼看了看一旁的桑羊靜,發現她雖然依舊神色冷漠,卻全神貫注地聽著他的說話,整個人不自覺地靠近了過來。
桑羊歜銀欣慰地暗暗點頭,卻仍然朗聲說道:「那你這『庖人』元神又能做些什麼?」
「還不就和我一樣,」易牙好脾氣地笑笑:「煎煮炒炸,煮好吃的東西,讓人吃得痛痛快快囉!」
「你那元神是人之精華,特性是明亮灼熱,能夠將世上所有物事轉化成引起人食慾的東西。但是這趟旅程之中,強敵環伺,若要保得性命,你可得將你這『庖人』能力增強,不能只是煮菜了。你想想,一個沒了命的廚子,又怎樣能夠煮出好菜呢?」
易牙搔了搔頭,露出疑惑的神情。
「可是,我就真的只會煮菜嘛!」
「一樣東西,在不同人的手中可以發揮不同的功用。一把菜刀在你手裡可以砍骨斫肉,切菜剖瓜。可是誰說你不能用刀來砍人呢?」桑羊歜銀淡淡地笑道:「你那『庖人』可以將天下萬物做成讓人饞涎欲滴的好吃東西,難道你就不會把那些有毒或是吃下去會出人命的東西讓敵人心甘情願吃下去?」
夷羊九拍掌笑道:「對對對,我就說過胖子可以用這招,只怪他從來不聽爸爸的話。」
一旁仔細傾聽的桑羊晴從來不曾見過幾個人鬥嘴,忍不住扯著姐姐桑羊靜的衣袖,輕聲好奇問道:「他爸爸?他的爸爸也很會煮菜嗎?」
聲音雖輕,夷羊九和豎貂等人都都聽見了,更是哈哈大笑。
只見易牙沒好氣地說道:「我可沒聽見你要我把毒死人的東西做成好吃的玩藝兒,」他咬著牙,裝出猙獰的神情:「你只說,便是狗屎,被易牙爸爸這『庖人』處理過了,我這笨蛋夷羊九也會乖乖吃下去!。」
桑羊晴咯咯一笑,調皮地橫了夷羊九一眼。「唉!胖子哥,哪天你真的做狗屎給『某某人』吃了,可得叫我去看看熱鬧,」她假裝歎了口氣:「狗兒吃屎我是看過,人吃屎我就沒看過了……」
在笑聲中,桑羊歜銀淡淡地談談說說,將開方、豎貂的元神能力都說了一遍,也順便指點了他們將元神能力用在應敵上面的技巧。
開方的「解憂」有著預知的能力,所謂「如敵之機,百戰百勝」,可以運用在對敵的策略之上。
豎貂的「萬物」除了可以和鳥獸溝通之外,還能將木石之物轉化形體,雖然他對這種能力仍然沒有辦法發揮到極致,但是將木石轉化成鬆軟的壤土,將金鐵兵器化為液狀的汁液,也是抵抗敵人的好方法。
眾人之中,桑羊靜最是沉默,但是夷羊九發現她是所有人裡面聽得最專注的,而他偶爾端詳桑羊歜銀的神情,卻很微妙地發現,這個中年男子此刻詢問幾個人的元神進境,似乎是為了指點桑羊靜才問的。
而聰明如桑羊靜,或許並沒有發現桑羊歜銀的真正用意,因為他說話的時候從未正眼看過她,也沒有把她當成教導的對象。
只是自然而然地,讓夷羊九等人的元神知識流入女孩的腦海之中。
桑羊歜銀的神色淡然,但是這樣的行止卻透現出對桑羊家女孩們的關心。
只不過,這樣的關心,那冷顏冷語的桑羊靜卻不領情。
正當桑羊歜銀在詢問夷羊九有關「蘿葉」能力的時候,講到了「蘿葉」的「天下第一元神」稱號時,桑羊靜輕輕地「咦」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忍住。
桑羊歜銀細心地停止敘說,一時不察,便直覺地望向桑羊靜。
等到想起來這動作不恰當的時候,卻已經太遲。
果然,桑羊靜幡然領悟,臉上微微一紅,轉念間也明白了桑羊歜銀的用意,臉上又出現了怒容。「你……我……你不是什麼好人,我可不稀罕你教什麼『元神』!」
桑羊歜銀面露苦笑,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
桑羊靜跺了跺腳,轉身就快步前行,此時夷羊九忍了大半天的悶氣,現在卻再也忍不住了,於是大聲說道:「人家好心對你,你卻從一開始便這樣無禮,真不懂你父母怎麼教你的?桑羊前輩這樣的好人,你卻一再羞辱於他,我真不曉得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不要以為你是羊城來的就有什麼了不起,別人也許看你們是寶,我卻看你們是一肚子草!草包的草!」
桑羊靜大怒,「刷」的一聲順手便拔出佩刀,回頭瞪著夷羊九,妹妹桑羊晴也是杏眼圓睜,嘟著嘴叉著腰,做出生氣的神情。
「你敢說我父母?」桑羊靜咬著牙怒道:「我們家和這人的恩怨,你又知道多少?」
夷羊九氣往上衝,也大聲吼道:「我哪知道你們有什麼恩怨?我只知道人家一片好心,又是你們的親戚長輩,能有什麼仇?你這樣無禮不敬,我看你們這桑羊家也好不到哪去!」
他一動起氣來,便有些沖昏了頭,罵著桑羊靜,卻沒有想到這樣一來,連桑羊歜銀也一併罵了進去。
「我沒有這樣的長輩親戚,」桑羊靜咬著銀牙,怨毒地瞪著桑羊歜銀:「害了我母親,讓我父親一世傷心的人,沒有資格做我的長輩親戚!」
此語一出,夷羊九有些楞了,他的嘴巴微張,一時間卻有些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桑羊靜越說越是憤怒,怒氣中還帶著傷心,美麗的眼睛逐漸泛出了淚光。
「這樣的人,你當他是個好人,可是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禽獸!」桑羊靜的聲音越說越響,淚水終於流下了臉龐:「玷污了自己弟媳婦的清白,害得自己的弟弟一生殘廢,一世傷心,這樣的人,還有資格做人嗎?」
她的聲音雖然帶著哭泣,卻清亮悅耳,一字一字清晰地傳進眾人的耳裡,夷羊九聽得目瞪口呆,轉頭望去,易牙、開方、豎貂也是一副下巴幾乎要掉到了地上的驚訝神情。
再望向桑羊歜銀,只見他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神色木然,只有眼神中有著極深沉的悲哀。
但是那悲哀的神情,卻逐漸地變化,一轉眼間,便已經被驚惶和警覺的表情取代。
從大道的彼端,這時傳來了隱隱然的人馬雜沓聲響,間雜著幾聲淒慘至極的哀嚎之聲。
那一隊人馬的隊伍來得好快,前方有著幾個身穿獸皮的野人不住奔逃,但是他們的動作雖快,卻快不過隊伍中的羽箭,那隊人馬中有著箭術極高的射手,「颼颼颼」幾支羽箭射出,又是三名鄉里野人應聲而倒。
這時候,奔跑逃竄的野人已經剩下三五人,幾名騎著馬的軍士將他們團團圍住,居中一人哈哈大笑。
「野人哪野人!」那人是個臉色白淨的中年將軍,他笑道:「你們在田野間靠老天吃飯,又不是國君的策士軍師,本就不應多口,需知多言惹禍,一切煩惱根源,皆因多口啊!」
那倖存的幾名野人這時更是嚇得魂不附體,跪倒在地,向那將軍不住求饒。
「求饒啊?」那將軍笑道:「饒了你們也不是不行,只是卻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誠心悔過啊?」他一邊說話,一邊向身旁的兩名隨行副將輕鬆笑道:「他們要我饒了他們,若不給他們一個機會,人家還說我孔父子文沒有大人之量哩!」
那兩名隨行副將湊趣地哈哈笑了幾聲,孔父子文舉著馬鞭,隨意指了一個野人,笑道:「你!說說你為什麼得罪了國君,要他自己下令來圍殺你們?」他隨意地看看四周,卻看見了不遠處夷羊九和桑羊歜銀等一行人,眼中露出不為人知的殘忍眼神,卻只是一眨即逝:「說給大家聽聽,只要說得好,說得誠實,我便饒了你的性命。」
被他指中的野人是個精壯的青年,只見他渾身發抖,臉色像是死人一樣的蒼白,滿頭大汗,想要說話,卻嚇得怎麼也說不出來。
「我……我……」
他只「我」了兩聲,便像被雷殛一般,聲音陡地啞了,眼睛圓睜,便軟軟地癱倒在地。
然後,從下身慢慢滲出了黃黃的尿液,還有一股臭味。
這野人居然已經死去,而且死前還相當的痛苦,連屎尿都遺了出來。
也沒見到孔父子文的部下做出任何動作,沒有人彎弓,也沒有人動刀,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這野人居然應聲即死。
孔父子文「嘖嘖嘖」了幾聲,又指著另一名頭髮花白的老野人。
「你!看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些!」
那老野人看見同伴的死狀,也是嚇得滿身發抖,但他畢竟年歲較長,多了幾分見識,說起話來清楚一些。
「不……是因為我們……我們看見了國君,還有……還有……」他這一緊張,說起話來更是結結巴巴:「還有……咯呃……」
他這一聲「咯呃……」拖得很長,整個人又像是前面那個青年一般,洩了氣似地突然而死。
眾軍士雖然對幾個野人的生死並不在乎,但看見了這樣莫名其妙的死狀卻也嘖嘖稱奇,大夥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那領隊的將軍孔父子文「哼」了一聲,又指了第三個野人。
「不好聽,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換你了!」
這第三個野人是個中年漢子,雖然嚇得雙目圓睜,好在他的口舌尚算便給,張開嘴巴便嘰嘰呱呱,滔滔不絕地開始敘說:「只怪我們多口,在打獵的途中遇上了魯國莊公的車馬,和車馬前行的御卒開始鬥起嘴來,我們……我們的同伴有的嘴裡不乾不淨,說著說著,就說起先君桓公的事來了……」
那孔父子文笑道:「你們這些泥腿子也真是該死,便是死個十萬次也不嫌多了,嗯!你們說起了先君桓公,又是怎麼說來著的?」
那野人繼績說道:「本來我們不知道魯國國君就在左近的,如果早知道了,就是有了十個膽子也不敢說這樣的話啊……後來我們的同伴就有人不乾不淨地說起了先君夫人文姜和齊襄公兄妹亂倫的醜事,也是我們同伴太過刻薄,說得興起,便譏笑魯國國君沒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是……是齊襄公的便宜乾兒子而已……也不知道是要叫舅舅,還是要叫乾爹……咯呃……」
他話一說得流利,反倒忘了送命在即,講得興起,還揮著手做動作,所以「咯呃……」一聲長氣死去的時候,雙手兀自揮在肩上。躺在地上的屍體手臂高舉,還帶著敘說的神情。
而剩下的兩名野人也沒能倖存,幾乎在同一剎那也倒地而死。
這樣的死法,既詭異又迅速,死者的身上都不見鮮血和傷口,更沒任何人接近過他們。
只是突然猝死,卻沒有看見是什麼人出的手。
但是看在夷羊九等具有元神能力的人眼裡,卻是一目瞭然。
因為他們都清清楚楚看見,在孔父子文的身後,這時有個如冰如鏡般晶瑩的人形,彎著透明水晶狀的長弓,搭著藍亮的光弦,射出同樣冰晶透明的小箭。
那宛若寒冰的小箭,看上去還冒著絲絲的寒氣。
「嗤」的一聲,冰箭破空而出,中人即死,只要被它穿過身體,那人便要登時氣絕。
方纔那幾個野人便是中了這樣的冰箭,穿胸而過,中者立死。
這孔父子文居然也是個元神族人!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三章第一次正式作戰
氣氛肅殺的大道之上,七橫八豎地躺著一地野人的死屍,風兒吹過,撩起了幾個死屍的衣袂,發出獵獵的聲響,整個場面的氣息非常詭異。
夷羊九看了桑羊歜銀一眼,發現他的神情莊重,眼睛卻盯著桑羊靜兩姐妹的方向。
仔細看著那將軍孔父子文,除了他的身後有著一個冰晶也似的透明元神之外,在他旁邊的兩名副將也有著元神相伴。
其中一人的元神是個如火焰如太陽般的火球,另一人的元神則像是一隻深黑的巨鷹。
孔父子文的臉上神色森然,轉過頭來看著夷羊九等人,策馬緩緩走近。
「原來在這山野之中,竟然有著這樣的高人,」他淡淡地笑道:「我是魯國的大夫,名叫孔父子文。你們又是何方神聖?」他側頭看了看桑羊靜姐妹二人,恍然笑道:「啊呀!我可真是老眼昏花了,居然沒有看見這兒還有羊城子弟,你們的爹爹還好吧?」
桑羊靜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孔父子文哈哈一笑。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還不是一了百了,人哪!閉上了眼睛,就眼不見為淨了,什麼悲喜聚散、功成名就都不再煩心,那又有什麼不好?」
他這話說來輕輕鬆鬆,聽在桑羊歜銀的其中,卻像是憑空響起了一聲巨雷。
「什麼?」他眼睛圓睜,失聲大叫:「你在說些什麼?」
孔父子文又看了桑羊靜姐妹一眼,輕鬆地笑道:「我說些什麼?你又不是聾子,難道還要我說一次嗎?」他沉聲道:「我說,羊城的桑羊城主已經回老家了,死了,沒命了,這樣說清楚了嗎?」
桑羊歜銀的身上開始簌簌發起抖來,他臉上的表情複雜非常,不像是悲傷,可也不算是歡喜。他驚疑地望向桑羊姐妹,發現兩人神色淒楚,對孔父子文的說話卻沒有反駁的意思。
「他死了?」桑羊歜銀喃喃地說道:「紫玉死了……」
夷羊九在一旁看著桑羊歜銀和孔父子文的對話,他從早先的一些跡象看出桑羊歜銀和桑羊靜姐妹的父母必然有著極深的糾葛,她們的父親很可能是桑羊歜銀的兄弟,而現在從對話中更聽出來,這個弟弟居然還是羊城的城主。
因此,羊城的城主名字應該叫做桑羊紫玉。
桑羊靜神色悲慼,卻仍然是一臉的倔強。
「我爹爹死了,你不是更高興嗎?你一生嫉妒他,為了比不上他,還做出那麼多壞事,現在他死了,你總算稱心如意了吧?要不是……」
她話還沒有說完,卻看見桑羊歜銀大叫一聲,神色扭曲,身形來得好快,便向她的方向撲了過來。
在這同一瞬間,還聽見了更遠一些的地方,夷羊九氣急敗壞的大聲吼叫。
他叫的是:「混蛋!」
然後,桑羊靜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世界便陡然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
原來,方才孔父子文趁著桑羊歜銀和桑羊靜的對話情緒越來越激動,認為機不可失,便催動了身後的冰晶元神,悄然地射出一箭。
他對夷羊九等人的元神畢竟還有幾分的忌憚,因此攻擊的對象是站在一旁,沒有元神能力的桑羊靜。
桑羊歜銀乍聽到弟弟的死訊,雖然心情極度激盪,但是對元神的警覺性仍在,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冰晶元神的箭光一閃,便知道不妙,直覺便衝了過去,將桑羊靜撞倒,因為撞力過大,便將這個嬌怯怯的女孩撞暈了過去。
而一旁的夷羊九反應極快,看見桑羊歜銀的狂野動作便知道情形有了變化,他一眼看見孔父子文背後的冰晶元神已經又搭起了第二支箭,便大罵一聲「混蛋」,偌大個子的身軀便像是輕風一樣掠了過去。
到了孔父子文的馬旁,他腳尖一踞,便像是走階梯一般輕巧地躍上了馬背,伸出左掌,對著孔父子文的腦袋便是一掌摑了下去。
這動作看來毛手毛腳,和一般對打的猛惡嚴謹絕不相同,但是他的動作來得好快,那孔父子文是個久經戰陣的名將,自然不能讓他這樣一掌打在頭上,他大駭之下,頭往後仰,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過了這記巨靈之掌。
但是,因為後仰的動作太大,整個人也就仰頭翻倒了過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泥土地上。
夷羊九打得興起,一邊大叫大嚷,一邊輕飄飄地縱身下馬。
「你小子偷襲?我叫你偷個痛快!」
另一個女孩桑羊晴在姐姐摔倒時離得極近,她看見桑羊歜銀撲倒了桑羊靜,一時驚得呆了,但是夷羊九隨即和孔父子文交上了手,她身為桑羊家人,本身雖然看不見元神,卻對元神一事相當瞭解,只看了週遭一會,便知道身邊已經發動了一場看不見的元神之戰。
桑羊歜銀將桑羊靜抹在地上躺好,左手拇指虛張,便按在女孩的人中之上,揉了兩下,桑羊靜便幽幽醒來。
這時候桑羊晴也來到了身邊,桑羊歜銀不及交代,看看遠方夷羊九、易牙等人已經和孔父子文的部隊開始動手,便拋下一句話。「你來照看你姐姐!」
桑羊晴根本不及回答,桑羊歜銀便像是風一樣地掠過她的身邊,衝到夷羊九等人所處的戰局。
方才夷羊九一陣突如其來的猛攻,讓孔父子文驚惶墜馬,一旁的兩名偏將大驚,連忙躍下馬,衝過來便要扶起孔父子文,其中一人看見夷羊九縱下馬來,便指使背後的黑鷹元神振翅而起,撲撲撲地開始攻擊夷羊九。
這黑鷹是飄緲虛無之物,看得見,打不著,但是巨翅的榻動之下,居然有著銳利如刀,帶著飛砂走石的狂風,登時便將夷羊九打得手忙腳亂。
便在此時,易牙等人也已經到了,易牙的元神「庖人」雖然胖嘟嘟的,動作卻是最快,「庖人」是火型元神,和另外一人的火焰形狀元神大概是有著相同的感應,兩個元神像是約定好了似的,向對方個自前衝,短兵相接,便兵兵兵兵打了起來。
而開方和豎貂的元神卻像是有些不知所措似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如何加入這場奇異的戰局。
這時候,站在稍遠處的孔父子文部下們面面相覷,看著這場似打非打,似戰非戰的爭鬥,每個人都有些發楞起來。
要知道在看不見元神的常人眼中看來,這些慘烈的元神戰鬥都是隱形的,只能從宿主的動作或是週遭的風、足跡、熱度約略看出端倪。
此刻在眾人的眼中,夷羊九蒙著臉,像是身處在大風砂中,連眼睛都睜不開,而站在他前方的魯國偏將卻也沒有動手的打算,只是滿臉大汗地死盯住夷羊九。
而易牙和另一名偏將的動作更是好笑,兩個隔著十步左右的距離,劍拔弩張地遙遙相對,兩人卻都背著雙手,在兩人中間讓出好大一片空間。
而且,在那片空間的地面上,這時冒出了彷彿燒著熱水的白煙,有些地上還像是燒紅的炭火一般發著灼亮的光。
但這些軍士畢竟都是受過訓練的精兵,雖然情況詭異,卻仍然圍攏了過來,打算幫長官們一臂之力。
這時候,桑羊歜銀已經跑了過來,看了看戰局,手上抓起一把黑色的「火藥」粉粒,用力一甩,便將這些粉粒甩在夷羊九前方的地上。
說也奇怪,那黑鷹元神搧出來的風極為強勁,但是黑色粉粒卻能夠穿透狂風,直接打在地上,發出「畢剝」的巨響,而且還現出萬千火光。
那有著黑鷹元神的偏將一驚,黑鷹的翅膀煽動速度便慢了下來,夷羊九趁勢一退,這才躲過了風砂的襲擊。
看看隨行的部下已經逐漸接近,摔在地上的孔父子文大喜,高聲喊叫:「把這幾個傢伙都給我抓起來!」
桑羊歜銀抓住夷羊九的手,沉聲說道:「不能讓他們過來,我們比不過他們的人多!」他的眼神堅定,帶著鼓勵的神采。「就靠你了,叫蘿葉擋住他們!」
夷羊九會意,笑了笑,神情轉為嚴肅,心神專一,凝思冥想。
然後,胖胖的綠色元神蘿葉發出微微的金色光芒,雙手急揮,揮出了滿天的種籽。
但是這種籽卻和往常的綠色有些不同,今天這些種籽大多泛著金色的光芒,揮在空中便已經開始長出植物和籐蔓,有些種籽像是煙花一般,碰在一起還會激發出新的大量種籽。
那群魯國軍士看見這樣的異狀,在空中平白無故出現了如烏雲,如天幕的眾多植物,在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便已經全都被「蘿葉」這一頂大得嚇人的樹籐帳幕兜頭罩住。
而等到軍士們全都被罩住的時候,四周更長出了一排緊密堅實的樹幕,像是一支奇大無比的圓筒一般,將他們圍住。
受困的軍士們在樹籐中被纏得緊緊,大聲哭叫,不曉得今天是遇上了什麼樣的鬼魅,法力竟然如此之強。
而摔在地上的孔父子文本來已經勉力站起,看見這樣的情狀,心下驚惶不已。
幾乎出乎直覺地,他便催動身後的冰晶元神,打算瞄準桑羊歜銀,再射出致命的一箭。
此時桑羊歜銀正背對著孔父子文,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後方的大禍就要臨頭。
不遠處,夷羊九剛剛逃開狂風的吹掃,他的眼神極為銳利,一轉眼便看見那冰晶元神的瞄準動作,不及細想,脫下鞋子,便往孔父子文的方向「刷」的一聲猛力丟過去。
孔父子文此刻正在凝神瞄準桑羊歜銀,沒空注意一旁的狀況,等到那只鞋子破空而來,帶著黑影「刷」的一聲出現,要閃避已經來不及。
「啪」的一聲響,那鞋子不偏不倚打中了他的鼻樑,夷羊九這一擲用力極猛,登時又將他打翻在地。
而那射箭的冰晶元神被他這樣一擾,「颼」的一聲,射出去的冰箭又偏了偏,冒著白煙,打中了一旁的樹叢。
而那原先翠綠的樹叢,被冰箭射中後,竟立刻結起了小小的沐住。
桑羊歜銀見狀,大聲叫道:「小九,他打不過你,不過要萬分小心,別讓他再有射箭的機會!」
便在此時,那黑鷹元神從方才爆炸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又搧起了一地的狂風,讓人無法接近。
這黑鷹元神看來也沒有什麼大本領,就是這手狂風大作的功夫厲害,但就是因為這樣,夷羊九和桑羊歜銀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
在狂風中,那孔父子文又勉力站起,他的腿大約是在墜馬的時候摔傷,所以行動有些不便,但是雖然身體動起來不方便,身後的元神卻鍥而不捨,仍然彎起弓來瞄準。
這一回,瞄的卻是被狂風掃得左支右絀的夷羊九。
桑羊歜銀環顧四方,看見在一旁不知如何加入戰局的豎貂,一個念頭突地浮上腦海。
「豎貂!」他大聲叫道:「把意念凝在你的『萬物』上,要它把那些冰箭弄壞!」
豎貂楞楞地看著那冰晶元神,卻看見那元神瞄準的對象逐漸偏移,離開了夷羊九,逐漸轉到自己的身上。
便在此時,他那元神「萬物」卻已動了起來,「萬物」的外型本來像是個怪模怪樣的瘦女人,此刻它的身體像是柔軟的柳條,不住地飛舞,逐漸地變長,拂向那冰晶元神的身上。
「颼」的一聲,冰箭在這一瞬間已經射出,豎貂大驚,直覺就要躲開。
但是一旁的桑羊歜銀卻哈哈大笑,高聲說道:「豎貂豎貂,你這『萬物』可真是神通廣大,不愧是『役使萬物』!」
在驚疑中,只見那冰箭的去勢變緩,最後幾乎只像是在空中飄浮。
原來,那如冰之寒,如水晶堅硬的冰箭被「萬物」一拂,居然像是羽毛一般,在空中化成了片片的雪花。
這原先能在片刻致人於死的可怕元神武器,不僅無法傷人,最後,還繽紛如絮地飄落在地上。
孔父子文目瞪口呆地跪坐在地,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眼睛看見的情狀。
身後的冰晶元神似乎不肯放棄,仍然再次抽出冰箭,彎弓、放弦、射出……
只是,那冰箭依然故我,還是輕飄飄地射了出去,化做片片漂亮的雪花。
甚至於,還有一片更調皮的雪花,靜靜地飄過孔父子文的面前,彷彿在取笑他狼狙的模樣。
白淨晶瑩的雪花,隨著輕風,緩緩飄向另外一方。
瀟灑、優雅、純白而無瑕。
只是,突如其來「轟」的一聲,空氣中突地湧過一陣熱氣氳騰的火雲,劃過雪花,將它在一轉瞬間化得無影無蹤。
火雲的來處,便是易牙的元神「庖人」與那火焰元神相鬥的地點。
方才「庖人」像是有感應似的,一見到那火焰元神便與它鬥得暢快淋漓,彷彿兩個元神之間曾經有過什麼不解的宿怨。
那冰晶元神的箭既然已經不構成威脅,桑羊歜銀不再理會孔父子文,任他跪坐在那兒呼呼喘氣,自己卻施施然走到易牙與那火焰元神交戰的地點。
「易牙易牙,」桑羊歜銀慨然歎道:「怎麼我對你說過的話,你那麼快就忘記了?需知道交戰之時,使用蠻力硬碰硬是最不智的做法,發揮己長,攻敵之短,才是應付敵人最好的方法呀!」
胖子易牙這一番交戰下來,雖然不是自己親自出手,但是元神的狀態和宿主的身體息息相關,「庖人」這一場好打下來,自然也讓胖子累得滿頭大汗,氣喘連連。
「是……是啊!」他喘吁吁地說道:「可是……可是我這腦子就是不靈光,想不出來啊……」
桑羊歜銀回頭看了看夷羊九陷身狂風的狼狽模樣,便在易牙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那火焰元神的宿主是個高胖的年輕將軍,名叫叔孫大洪,這人卻是個保守沒有主見的角色,他與易牙交戰了許久,只敢與他拆招互擊,卻不敢進一步攻擊旁人,生怕一個閃失,便要送了自己的性命。
此刻叔孫大洪他看見桑羊歜銀在易牙的耳旁嘀嘀嘟嘟,明知兩人談論的事情對自己可能極度不利,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見易牙露出歡天喜地的笑容,不住地點頭。然後,和火焰元神交手的「庖人」,不知怎地,突然間跳出戰局,胖胖的身影一個回轉,俐落地閃過火焰元神,突然向著叔孫大洪迎面衝來。
沒料到它會有這樣一招,叔孫大洪張大嘴巴,正要叫出聲來,卻已經被「庖人」撞個正著。
有沒有人想過,和元神「撞個正著」是什麼樣的感覺?
大部份的元神都是虛無之物,即使看得見,也常常只是個虛影。
數十年前,曾經有人摸過夷羊九先祖的元神「後稜」,卻一摸即透,像是摸著了一塊大肉凍。
而叔孫大洪自己的元神是一團火焰,很奇妙地長年和他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從來沒有接近過。
因此,叔孫大洪便不曾碰觸過自己的元神。
而像孔父子文他們的元神,更是不可能摸到。
此刻和那黃澄澄的「庖人」「撞在一起」,嚴格來說,卻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連碰觸的感覺都沒有,彷彿只是被一道光照射過去。
只在很短很短的一剎那間,覺得自己浴在一團黃澄澄的溫暖光芒裡,有著淡淡的泥土芳香,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味道。
這種感覺說來彷彿話長,卻只是一彈指間發生的事,叔孫大洪楞在當場,被「庖人」透身而過,卻發現自己身上毫髮無傷。
只是,在不遠處,與夷羊九交手的黑鷹元神那兒,卻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四章羊城中的巨大陰謀
那黑鷹元神本來正在猛力搧動巨風,將夷羊九困在當場,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那動力彷彿無窮無盡的搧動卻逐漸停止了下來。
而那巨鷹般的元神像是發呆一般,怔怔地舉目四望。
最後,才將眼神停在遠方的叔孫大洪身上。
搧翅的動作停止,黑鷹模樣的元神失神落魄地將嘴喙朝向叔孫大洪。
然後,像是真正的鷹隼一般,黑鷹元神像是發了狂似地,發出刺耳的嘎然聲響,拋下狼狽的夷羊九,衝向另一端高壯的叔孫大洪。
而黑鷹元神的宿主是另一名偏將,叫做顏徵朔,此刻他大聲喝罵,卻沒有辦法停止黑鷹元神失控的動作。
不只沒有辦法停下它,連自己都不由自主被拖了過去。
看見黑鷹元神猛烈撲了過來,叔孫大洪嚇了一跳,直覺便退了幾步,他的火焰元神卻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輕飄飄的移步,便衝過來擋在他的身前。
只是,這樣動作迅捷快速的一檔,卻讓場中登時響起了此起彼落的巨大怪聲,慘叫聲、嗤嗤聲、悲嚎哀鳴聲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詭異至極。
原來,那黑鷹元神和火焰元神兩相碰撞,碰在一起的那一瞬間,火焰元神的熱度燒著了黑鷹,而黑鷹因為速度太快,正巧便沖在火焰元神高熱的焰燼之中,發出刺鼻難聞的焦臭味道。
而黑鷹元神更像是發狂一般,不但不畏高熱,而且像是有著累世冤仇似地張起巨大的嘴喙,猛力地啄向火焰元神,將它啄得火光四散。
要知道元神一物和宿主常常都是心血相連,關係非常密切,此時黑鷹被火焰燒得一身是火,火焰又被黑鷹啄得火光四散,連帶著讓叔孫大洪和顏徵朔也是一身燒傷、啄傷,痛得大叫大嚷。
「你媽的!你個臭死鷹,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叔孫大洪又痛又氣,大聲慘叫:「你老子被你啄得痛死了知不知道?」
顏徵朔卻是一身的火光,連拍打都來不及了,哪還有精神與他對罵,「啪啪啪」的巨響聲中,叔孫大洪忍著痛,連滾帶爬回頭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大叫:「你***不要過來!王八蛋!你再過來老子就殺了你!」
可是不曉得為什麼,那黑鷹元神卻彷彿對火焰元神極有興趣,仍然癲狂一般地追了過去,那顏徵朔一身燒灼的劇痛,卻被元神扯住,無法抗拒地跟了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元神一亮一暗,居然便在平野上追逐了起來,跑了好半晌,才在山林的翠綠樹木間消失了蹤影。
夷羊九等人看了這場又驚人,又好笑的追逐交戰,都看得目瞪口呆,連腳受了傷,臥在地上的孔父子文也看得目眩神馳,渾然忘了眼前的處境。
環視四周,野人們死去的身軀散躺在道旁,孔父子文自己受傷臥在地上,身後的元神手中冰箭變成了廢物。
他的手下全都被困在樹籐之中,只聽得到此起彼落的微弱哼聲。而另兩名元神族人都像是傻瓜一般,一明一暗,一前一後地追到看不見人影。
算起來,這便是夷羊九等人發現自己的元神能力之後,第一次正式的交戰。
也要等到真正出手和人對陣之後,幾個人才知道自己的元神能力果然不凡。
孔父子文坐在地上,楞楞地喃喃自語:「這幾個傢伙是人還是妖魔?要不然怎麼手下功夫這樣的詭異?」
桑羊歜銀沉靜地看了看桑羊靜的方向,發現她在桑羊晴的扶持之下已經悠悠醒轉,知道她已無大礙。
他輕鬆地看了看孔父子文一眼,微笑道:「這便是真正的一等元神,好教你們這些井底之蛙得知,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不是像你們有些小小能力便拿來書人,謀取好處。」
「我知道你們不把我當好人看,但是如果沒搞清楚箇中奧妙,我便是死了也不瞑目。」
「你想搞清楚什麼?」
「你們這幾個元神族人,平白無故跑來魯國有什麼企圖?我兩個手下為什麼會突然自相殘殺,一前一後地追著跑?」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桑羊歜銀笑道:「若要知道,問我這小友好了……」
他順手指了指易牙:「你那兩名手下會這樣發狂互相追逐,便是這個的元神能力做出來的,讓他告訴你好了。」
易牙有點遲疑地抓抓頭,呵呵地笑著。
「也沒有什麼啦!不就是桑羊前輩告訴我,那黑鷹元神既然有著鷹隼的形貌,就一定還殘留有身為鷹隼時的記憶,因為元神一物是日月精華,加上人的參悟、修練淬濿而來的。雖然它現在已經是元神的模樣,但是卻仍然會有著鷹隼的本能殘存著。那麼……鷹隼之類的猛禽最喜好什麼呢?當然便是雞雛一類的鮮肉,我這元神『庖人』湊巧可以將所有物事轉化成任何氣味、酸甜苦淡,所以啦……」
桑羊歜銀哈哈一笑。
「所以當『庖人』衝過那火焰元神宿主身體的時候,便在他的身上轉化出雞雛和小獸的血肉氣味,被那黑鷹元神聞到了,當然就不放過他了……嗯!此一役易牙大有進境,難得難得……」
說著說著,他轉頭望向豎貂。
「豎貂,你剛才那一手『萬物』也使得不錯,眼下雖然只能變幻小宗的物事,只要修練得法,日後說不定真的可以役使萬物。」
他像是個循循善誘的良師一般耐心敘說,說著說著又望向夷羊九。
方才夷羊九卻沒有什麼發揮,除了將孔父子文手下以樹籐圍住之外,和顏徵朔的交戰卻算是吃了大虧,不但無從發揮,還被整了個狼狽非常。
因此,桑羊歜銀看著他的眼神,卻是有些嚴厲的。
「至於你,小九,卻一點進步也沒有,要知你的元神在幾個人之中是最有潛能的,但是如果不能發揮,便是讓你有著大羅金仙的能力,也是徒勞。這樣的進境,不用說解救你妻子了,連能不能生離魯國都是個問題哪!」
夷羊九有些慚愧地抓抓頭,心中知道桑羊歜銀的話語雖然嚴厲,卻是一番好意,而且是絕對的事實。
因為他曾經說過,此去要遭遇的元神族人能力千變萬化,強大可怕,如果不能自己多些進境,的確是凶險非常。
說到此處,桑羊歜銀知道這紅髮年輕人雖然魯莽任性,卻是個聰穎出色之人,話只要說上一次,便不必再多說,因此他只是點點頭,便轉身緩緩走向桑羊靜兩姐妹。
此時桑羊靜已經醒轉,雖然被桑羊歜銀撞暈在地,但是桑羊晴解釋之後,她也知是這個落拓中年人救了她一命,雖然仍舊認定他是讓自己父母一生傷心之人,但是那怨氣卻已經減了幾分,也不想再出言辱他。
桑羊歜銀走到兩人面前,柔聲說道:「頭還痛嗎?」
桑羊靜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倒是一旁的桑羊晴勉強笑笑,搖搖頭。
「姐姐大概不礙事。」
桑羊歜銀輕輕地吸了口氣,聲音卻有些發顫。
「剛剛你們說,你們爹爹過世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桑羊靜一怔,卻不願回答,一張俏臉似寒霜一般轉了過去,來個聽而不聞。
那桑羊晴卻較為隨和,眼眶一紅,便輕聲說道:「是十九天前的事。」
桑羊歜銀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複雜的神情,彷彿憶及了諸多的往事……
沉靜的水紋,飄零的落花。
那年輕如玉的赤裸身軀,嬌美容顏。
永生相隨的誓言。
「你比不上我!你什麼都比不上我!為什麼我卻什麼都得不到?」
充血怨毒的眼神,狂怒的絕望嘶吼,如電如火的刀光。
還有,多年前的清晨,自己孤零零離開羊城,望向那鐵灰色城門的最後一眼……
時光的風,靜靜地吹拂在天空之中。
良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幾個年輕人都怔怔地看著他,卻也沒有人敢開口問他,心中想起了什麼樣的古老記憶。
桑羊歜銀靜靜地看著兩名羊城的女孩,桑羊靜冷傲,桑羊晴俏皮,但是眉目之間,卻有著桑羊家許多人的影子。
有些部份像弟弟紫玉。
有的地方卻像他自己。
更有的神情也像祖父祖母。
但是,那清秀纖美的容顏卻更像一個人。
一個他朝朝暮暮,心中無時都在想念的人。
想到這兒,桑羊歜銀歎道:「我與你們的父親是一母所生,他過世了,我比誰都更難過,」他的聲音中有著極深沉的疲倦和無奈:「上一代的事,無論誰對誰錯,都不應該持續到你們這一代了,知道嗎?」
桑羊靜有點愕然,瞪著他看了一會,這才皺著眉,轉過臉去,不再理會於他。
看見她無禮的動作,易牙忍不住低聲說道:「看看她這樣沒禮貌,人家做妹妹的就不會這樣,不是說雙胞胎嗎?怎麼兩人個性會差這麼多?」
他的聲音雖低,卻也傳進了桑羊姐妹的耳中,妹妹桑羊晴一怔,卻只是無奈地聳肩,對易牙甜甜一笑。
但是桑羊靜卻置若未聞,索性閉上眼睛。
她方才摔暈了過去,雖然沒有受到重傷,卻也是頭腦昏沉,此刻還有些站不起身來,便輕輕喘息著坐在地上歇息。
桑羊歜銀望著她的背影,突然間心中一動,問著桑羊晴道:「等等,我此番回到魯國,你們怎會知道的?你們又怎麼確定,我這番回到魯國一定會去羊城?」
桑羊晴不自覺地看了夷羊九一眼,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是你傳來消息的嗎?」她皺著眉道,表情和桑羊靜的冷漠卻不太相同:「因此叔伯祖們還閉關商量對策呢!他們說……他們說……」
桑羊歜銀淡淡地笑道:「他們說你父親剛剛過世,城內群龍無首,需得注意不要讓我乘虛而入,搶回羊城之主的寶座,所以派你們來接我,省得我偷溜入城,引發事端,是嗎?」
桑羊晴點點頭。
「是。」
桑羊歜銀無奈地笑笑,低聲說道:「他們還是不懂,到現在還是不懂……我說不要了,就再也不會要,這道理真有那麼不容易瞭解嗎?」
他的思緒在腦海中也不知翻轉了多少次,但是在這些胡思亂想中,卻有一個帶著疑團的問題逐漸浮現。
沉吟片刻,突然間在腦海間如電光火石一閃,閃過了一個念頭。
想到了這個關鍵,桑羊歜銀的表情勃然變色。
「不對!」他的眼睛圓睜,神色在疑惑中帶著凝重:「羊城的行蹤何等神秘,城主過世更是極為重大之事,只過世了十來天,這個人……」他戟指一旁的孔父子文,看著他厲聲說道:「你又怎會知道這件事?」
孔父子文瞪了他一眼,卻不開口,臉上神情倔強,顯是不願說了出來。
桑羊歜銀卻無心再和他糾纏下去,他一轉身,便大步向著魯國都城的方向而去,表情動作甚是惶急。
夷羊九等人與他相處了不少時日,早就習慣與他同行,此時看見桑羊歜銀快步而行,也就絡繹地跟了上去。
桑羊靜兩姐妹看見眾人說走就走,也不再耽擱,桑羊靜暈醒之後腳步有些虛浮,便讓妹妹扶著,一行人快步奔向目的地:「羊城」。
而摔傷了腿的孔父子文卻沒有人理會於他,他久經戰陣,身為敗軍之將,對於束手就縛的心理準備當然便是被敵人一刀斫下頭顱,但夷羊九等人都不是因殘無情之輩,說走就走,非但沒有殺他,就連剛才自己倔傲狂慢地不願回答桑羊歜銀的問話,桑羊歜銀也是轉身就走,根本就沒有難為他。
只是,放眼望去,眼前的情景也是前所末見的詭異:近百人的部隊被樹籐、巨木包了個密密實實,許多人被蒙住了口鼻,「唔唔唔唔」地叫個不停。
看來,要將他們「挖」出來,恐怕還得費上許多工夫。
而他那兩個偏將更不用說了,此刻荒山寂寂,兩人剛才一前一後地慘呼追逐,早已跑得老遠,現在依然不見人影。
想起方纔那幾個年輕人的元神,孔父子文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冰晶元神,良久,才頹然地歎了口氣。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五章初入羊城
「羊城」,為殷末周初,封神榜時代的奇人「桑羊無歡」所創建,桑羊無歡少年時因了千載難逢的機緣,曾經學得時空傳奇人物狄孟魂的超時代學問,雖然狄孟魂的學識來自二千年後的公元二十四世紀,桑羊無歡無法全數學會,但光憑他領會的部份學識,便足以讓他成為超越時代甚多的智者。
桑羊無歡創立「羊城」之後,後代子孫又出了幾個出類拔萃的聰明人物,青出於藍,除了將先祖傳下的知識融會貫通之外,更將古代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遺跡」發掘出來,將當年狄孟魂為了排遣寂寞留下來的科學知識記載抄下,幾代之後,更多了不少比桑羊無歡當年還要出色的知識。
因此,傳到了數百年後的東周時代,羊城便成為一個神秘但是勢力龐大的據點,聽說,東周各封國內的著名策士中,便有著羊城家派出的子弟。
但是,這羊城的真正地點卻是神秘至極,除了羊城中人知道來去的奧秘之外,外人對它的瞭解,也僅止於它的「廣袤十里,奧妙無比」而已。
更有人說,羊城是會移動的,因為曾經有人在偶然的情形下進入過羊城,但是日後再要從原路進去,卻怎麼樣也找不到入口。
夷羊九等人跟著桑羊歜銀的腳步,不多時便已經來到了魯國的都城:曲阜。
魯國是周天子姬姓的重要封國之一,創城之人,便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周武王之弟:周公姬旦。
在那場著名的封神伐紂戰役之後,周朝武王創立了這個綿延幾近千年的朝代,但是在朝代創立之初,周武王逝世,即位的周成王年幼,國家初定,四方的諸侯並不十分臣服,整個周朝的基業便是靠了周公姬旦的攝政,這才真正奠定了下來。
除了輔佐周成王之外,周公姬旦最著名的便是他「制定禮樂」的政績,讓周王朝從一個蠻荒西陲的小小部落,演變成一個重禮樂典章制度的龐大王朝。
經過了數百年的歲月,周王朝的勢力雖然在犬戎攻鎬京之役中衰退了下來,眾封國間勢力增強,國與國之間戰事頻傳,禮樂、射御、典章、制度雖然已經不再代表一切,但是在這周公旦的封邑魯國裡,卻仍然處處可以見得到當年周公「重禮樂、制典章」的古老遺風。
曲阜城中,雖然不像齊國的臨溜那樣摩肩擦踵,「吹氣成雲,揮汗成雨」,但也是個相當熱鬧的大城。
魯國地處山東,居民有著北方人豪邁高大的外型,走在街道之上,處處可見英偉如山的高壯大漢,但是每個人的神情間卻多了幾分溫文儒雅,也常常見到許多人做高冠長袍的古老打扮。
夷羊九和易牙等人走在曲阜的大街上,好奇地四下張望,易牙看見幾個魯國的力士走過,不禁嘖嘖稱奇。
「哇呀!我還道小九個頭已經夠大夠高了,」他呵呵地笑道:「但是和這幾位老兄比起來,卻像是兒子見著了老爸。」
走到城中心,來來往往的人們更多了,夷羊九看著人潮,不禁好奇地問道:「我們不是要去羊城嗎?怎麼逕往城裡頭鑽呢?」他抓了抓頭,四下環顧:「不是說羊城『廣袤十里』嗎?這十里總不會是在曲阜城裡吧?」
桑羊晴輕輕一笑,橫了他一眼。
「如果讓你猜得透,那就不叫羊城啦!我們的城果真是『廣裴十里』,的確也在曲阜城裡,只不過像你這樣的人,看不出其中的奧妙而已。」
一旁的易牙也聽見了她的說話,興匆匆地湊過頭來,笑著問道:「果真是這樣大的地方嗎?可是你看看這城裡人來人往的,排滿了房子,卻看不見有什麼『羊城』啊?」
此時一行人果然已經來到了城中人口最密集的地點,大街兩旁滿滿都是住家和商店,不用說羊城了,連找片空地都可能大有問題。
桑羊歜銀環視四周,臉上卻現出了感慨的神情,他在大街上停下腳步,撫著一株大樹,癡癡地看著樹上的幾道刻痕。
「好多年了……」他喃喃地說道:「真的好多年了……」
夷羊九好奇地看著四周環境,卻怎麼看也看不出哪裡有個「廣袤十里」的所在,他不經心地看著人群,一轉眼,卻看見桑羊家兩個姐妹緩緩走到一個石碑後方,身形隱沒之前,桑羊晴還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
說也奇怪,那石碑雖然有一人多高,卻是細長形狀,石碑後勉強藏得住桑羊姐妹纖細的身形,而且只能藏住一個。
然而,桑羊靜和桑羊晴走到了石碑後方,兩個人都憑空消失了蹤影。
像是消失在空氣中一般地,兩個人就此無影無蹤。
夷羊九大驚,張著嘴巴快步奔過去,卻看見石碑後方是一排低矮的土牆,牆上爬滿了青苔,卻哪有兩姐妹的蹤影?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叫道:「怎麼會是這樣?」
易牙等人方才地見著了桑羊姐妹憑空消失的情景,幾個人目瞪口呆,不死心地四下找尋,卻怎麼樣也看不出兩姐妹去了什麼地方。
桑羊歜銀站在大樹前感歎了一會後,這才轉過頭來,對著夷羊九等人正色說道:「現在我們就要進入羊城了,我桑羊家的地形移位隱藏之術獨步天下,鬼神難測,你們跟在我的身後,不要脫離了隊伍,否則就進不了羊城了。」
夷羊九楞楞地點頭,幾個人便跟著桑羊歜銀的腳步緩緩前行,夷羊九走在最後頭,卻發現他們並不是走向桑羊兩姐妹消失的石碑後方,而是走向一處樹叢。
在樹叢後方繞了三兩步,眼前出現了兩堵牆,比人稍高一些,兩牆中間堪堪可以讓一個人走過。
走近了這個地方,夷羊九很微妙地覺得,整個環境似乎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遠處的身後,魯國大街上的人聲變模糊了,空氣彷彿也變得有些重濁,連原先熟悉的市井氣味也已經消失。
他有些好奇地回過頭去,發現來時的路隱沒在樹叢的邊緣,但感覺上只走了不到十步,只是這十步的距離,便已經將他帶入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原先,他是想好奇地走回去,對照看看那個人聲鼎沸的世界是不是仍在後頭不遠處,但是想想桑羊歜銀的交代,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只是這樣一遲疑,他轉過頭來,卻發現前頭的眾人也已經消失了蹤影。
夷羊九微微一驚,直覺便向前快步而行,想要跟上隊伍,但是前方的道路卻像是著了魔一般,兩堵牆中間的小道悠遠綿長,原先他是快步行走的,走到後來便開始狂奔,但是那條不起眼的小徑卻怎麼走也走不完!
夷羊九喘氣著,尋思了一會,看看前方仍然沒有盡頭,便打定主意不再深入,先回頭再說。
但是,等到他一回頭,卻又像是見了最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嚇」的一聲大叫出來。
按理說,他剛才在小徑上奔了一陣子,轉過頭來看見的理所當然應該是來時之路。
但是,現在放眼看過去,卻看見了剛走進兩牆中間的那個小小樹叢。
彷彿剛才地奔了那麼久一陣子的距離都憑空消失,只是在原地踏步。
夷羊九不安地笑了笑,覺得這樣可以鬆弛緊張的情緒,他微一沉吟,便決定先走過樹叢,回到曲阜大街上再說。
撥開樹叢的枝葉,走了兩步,映入眼前的情景卻讓他忍不住從額上流下許多冷汗。
在樹叢的彼端,並不是想像中的曲阜大街,而是和方才奔跑不完的小徑一樣的景物。
兩堵高高的牆,中間留下一個人堪堪可以通過的空隙。
而高牆中央的小徑,盡頭處黑黝黝的,彷彿通往一個可怕的未知世界。
這時候,夷羊九的元神「蘿葉」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看見它胖胖的綠色身影,夷羊九在驚疑之下,總算有些安心下來。
只要有蘿葉在身旁,至少有危險的時候,也有個依靠的照應。
「蘿葉,」夷羊九低聲道:「探探看。」
和蘿葉相處了這麼久,夷羊九雖然在元神之術的工夫下得不多,卻已經和這綠色元神有了一套熟悉的溝通方式,果然,蘿葉依言便撤出了漫天的種籽,在小徑上迅速地蔓延出去。
有些籐蔓還蜿蜒地繞過土牆,伸出牆外。
夷羊九看了看這幅情景,心裡靈機一動,不自禁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好你個呆子!」他啞然失笑道:「牆擋住你,你不會翻過牆嗎?」
他這念頭一動,覺得已經解決了迷路的問題,便不禁笑得開心歡暢,順手便擦去了額上的汗。
橫在眼前的兩面牆雖然比人稍高,卻當然難不倒夷羊九,早在衛城年少時代,這翻牆偷跑的神技他便已經獨步整個衛國,不論牆有多高,牆面有多光滑,「不要命的小九」向來總是一翻即過。
夷羊九高大的身軀輕巧地縱了幾下,看準了牆上的一處凹處,他伸手一掰,順著這一掰之力,縱躍起身,雙腳在牆上踮了兩步,整個人便像只大鳥一般,輕巧巧地翻過了牆上。
「噗」的一聲,夷羊九為求完美,還刻意像是少年時代偷跑出門一樣,比貓兒還要輕巧地輕輕著地。
然後,著地之後,卻看見牆的後方也是另一處完全相似的所在。
兩堵灰灰的牆,牆中間一條堪堪可過的小徑。
夷羊九驚訝之下,也發了牛脾氣,一咬牙,便往對面那堵牆上又翻了過去。
也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翻到後來手腳都已經有些痠軟,但是眼前的景致仍然一樣不變。
不……不!這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現在居然也發生了。
與他朝夕相處,無時不限在身旁的元神「蘿葉」,這時居然也消失了蹤影!
夷羊九圓睜雙眼,看看天空,卻仍然看得見一片熟悉的藍天。
只是在地面上,卻已經陷入了這樣難以脫離的奇異陷阱!
夷羊九一臉大汗,疲累地雙腿一軟,便靠著牆軟軟坐倒,呼呼地喘氣。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為什麼會在魯國的大街上出現這樣走不完的兩堵牆?
在呼呼的喘氣聲中,夷羊九仔細傾聽,想要聽出有沒有大街上的人聲。
他刻意將呼吸聲降低,凝神細聽,卻聽見了大街上的人聲居然仍在,雖然有些模糊,卻仍然聽得見!
連有個女人大聲臭罵小孩的聲音也依稀聽得見!
聽得見,卻走不到。
真的,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不,這個地方不是個「鬼地方」。
這個地方是神秘的「羊城」。
「廣袤十里,奧妙無比」的羊城。
也到了這個時候,夷羊九才瞭解了這兩句傳言的真義。
他頹然地搖搖頭,卻仍然不死心地高聲大叫:「蘿葉!」
「桑羊前輩!你個死胖子、死開方、死豎貂……」
他的嗓門雄渾,大叫之下,聲音在長巷遠遠傳了出去,卻沒有任何的回應。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間覺得一肚子怒火,一時之間,只想找個人來痛扁出氣。
他的個性猛烈倔強,雖然剛才有些恐懼,但是現在真正無計可施了,一般人也許會憂愁喪志,但是夷羊九卻是越受挫越是火氣十足,他大聲怒吼,劈著雙掌,便沒頭沒腦地高聲大叫,「咚咚咚」地往那牆上猛力捶打,只打得牆面上塵煙揚飛。
這樣的力道如果拿來打人,大約只要三五拳,便足以讓那倒霉鬼死於非命。
但是那牆卻是極為堅固,雖然夷羊九盛怒之下用了十足士的力,卻只是掉了一些塵灰,並沒有因為他的拍擊應聲而垮。
他打得興起。便神色猙獰扭曲地大叫起來。
在「啊……」的大叫聲中,突然之間,有人「啵」的一聲,在他的腦袋後方重重地打了個爆栗。
冷不防有這樣的狀況,夷羊九吃了一驚,轉頭一看,卻是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的桑羊歜銀。
在他的身後,易牙、開方、豎貂都是忍俊不禁的嘻笑表情。
再轉眼一瞧,綠油油的蘿葉地出現了,模樣不變地站在灰撲撲的牆角下。
「發什麼脾氣啊?」桑羊歜銀皺眉道:「打壞了我羊城的牆,可是要你賠的哪!」
夷羊九楞楞地看他,卻忍不住鬆了口氣。
「這……到底是什麼道理?」
他喃喃地自語說道,又抓了抓頭。
「羊城的入口,是多年來我桑羊家先祖智慧的最高結晶。」桑羊歜銀說道:「我先祖無歡公從時空奇人狄孟魂處學得了天外的奇學,其中有一種奇學能縮地成寸,瞬間來回,稱之為『空間轉移』。但是這空間轉移之學,連狄孟魂本人也不曾學得透徹,反倒是我桑羊家在周穆王的時代,有位先祖從上古的遁法中領悟出與『時空轉移』相近的高明術法,能惑人神志,轉移人的注意,雖然不能真的憑空造出平地江山,卻能讓人陷身其中,如果無人指引,便等於陷身在萬劫不復的虛無世界。」
「時空轉移?」夷羊九好奇道:「您說我這樣陷身在此處,便是那『時空轉移』的法力作祟?」
「法力也者,是我們加上去的稱呼,在奇人狄孟魂的仙界中另有別的名稱,只不過那是我們窮畢生之力地無法達到的境界,不必徒費心力,」桑羊歜銀拉著夷羊九的手,轉身緩緩而行:「這次你看好了,跟得緊一些。」
夷羊九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瞪著桑羊歜銀的背影,一行人又緩緩前行。
說也奇怪,一樣是在小徑上走動,方纔他怎麼走就是走不出去,此刻跟在桑羊歜銀的身旁,卻走了沒幾步,眼前便豁然開朗。
只見在前面有著一片寬闊的廣場,廣場上的土地卻是質地奇異,非土非石,還泛出隱隱的銀光。
在廣場的彼端,羊城的入口處也是與東周時代的建築大不相同,形貌奇特,有幾座塔還圓嘟嘟的,卻在頂端伸出如針般銳利的尖頂。
夷羊九張大著嘴巴,驚喜地看著這個傳說中的奇異城池。
「啊……」一旁的易牙也讚歎地說道:「這個地方,果然是在魯國的街市中央嗎?可是那樣擁擠的街市上,又怎樣找到這樣一大片地方的?」
夷羊九左看右看,發現整個空間之中亮度與外邊的世界沒有兩樣,但是抬頭一看,天空雖然一樣的湛藍,仔細端詳,卻可以發現那一大片天空正中央的色澤不太相同。
夷羊九略一尋思,臉上露出駭然的神情。
桑羊歜銀看著他的表情,知道這個紅髮小子心思敏捷,已然看出羊城的奧妙所在。
「那一片色澤不同之處,才是真正的天空,」桑羊歜銀指著天空中央說道,聽見他開始解說,易牙等人也抬頭觀望。
「基本上,羊城是座藏在地底約十丈七尺的堡壘,整個空間像是個蒜頭,上銳下豐,而整座羊城的光線能夠和外邊世界一樣,全仰賴天空洞口旁的水晶明鏡。」
夷羊九等人仰著頭細看,果然看見那一小片天的四周都是如水面如明鏡一樣的東西,巧妙地將外邊的天光引入,讓整個羊城的光線和外邊相似。
「那水晶明鏡之物在世上極為稀少,當年無歡公在魯國致富之後,耗盡了畢生的精力財力,才只得了六成的明鏡,剩下的四成又花了七十年的工夫,這才採集完成,整座羊城也到那時候才真正完整。」
沉默的開方這時陷著手指算了一算,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
「只是,我看那片露出的天空,和羊城相較之下當然微不足道,但是卻也有著一兩條街市大小,這樣的空地在魯國的大街之上,怎會沒有人注意到呢?」
桑羊歜銀讚許地笑笑。
「這便是我桑羊家歷代祖先最為過人之處,要知道在入口處擺設惑人心志的術法,那畢竟只要迷惑少數幾個人便行,但是這樣大的一片地方,又怎能在魯國街上不為人知呢?原來,我先祖在構建羊城的時候,這一片區域並不繁榮,只是一片荒地。桑羊家的先人刻意將此地經營建設,讓它成為繁榮之地,所謂『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市』,如果要隱居的語,隱在鬧市之中,就更不容易讓人發現了,這點你們懂嗎?」
夷羊九等人點點頭。
「因此,構建羊城的先祖們先以巧妙的方式構建附近的房舍,讓它們看似緊密圍建,卻在中間讓出老大一片空地。而從四個方向望向中間,利用人眼的錯誤知覺,讓他們覺得這片空地並不存在。在空地四周,不僅設上術法地形,讓周圍住家無法輕易接近,連走錯路闖進來的機會也沒有。還在空地四周布上林木水塘,因此即使你明知道羊城在此處,有心走進來尋找,卻總是走幾步便走回原地。羊城構建已然數百年的歲月,但是沒經過城內帶領的外人,卻從來沒有一個能夠進得來,這樣你們懂了嗎?」
「懂了。」夷羊九恍然大悟,笑得挺開心。
然而往深層一想,想起桑羊家歷代的構思之巧、學問之深,也不免對這個神秘的家族更增幾分敬畏之情。
桑羊歜銀靜靜地望著天空那一片透現藍天的大洞,臉上卻有著深思的表情。
「只是……祖先們的典範猶在,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卻很難再有他們那樣的成就……」
便在此時,從羊城的城門處傳來了一聲大得異乎尋常的聲響。
「不錯!不肖子孫!」那聲音之大,簡直不像是血肉之軀發出來的,聲音傳入耳朵,像是雷聲一般的隆隆作響。
「只是這『不肖子孫』四字,由你歜銀說出口來,不覺得令人錯愕嗎?」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六章羊城中的不肖賊子
桑羊歜銀淡淡一笑,轉頭看著羊城的大門,此刻那泛著鐵灰色澤的大門發出金鐵交纏的機關聲響,緩緩放下。
從大門口處,走出來幾個形貌不一的人,當中一名老者面色青白,手上拿著一個物事,捂在嘴旁,也不見他大聲叫喊,但是一出聲卻是聲勢驚人。
「我知道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忍不住回來的,歜銀,」那老者說道:「有很多人,我只怕你沒有臉見他們。」
夷羊九被那聲響震得耳中有些發痛,他搓了搓耳朵,低聲吁了口氣。
「哇!好大的嗓門!」
桑羊歜銀見狀,微笑低聲說道:「那是我們羊城巧匠發明的『擴聲之筒』,他是拿來壯自己聲勢的,沒有什麼了不起。」
那老者見他不只不理會自己,還側頭和身旁人交頭接耳,心下不禁一陣無名火起,大聲說道:「桑羊歜銀!當年你如此辱沒了羊城的名聲,你還有臉回來麼?」
桑羊歜銀冷冷一笑,朗聲說道:「別人也許可以這樣說我,可是只有你!日炎伯父,偏就是你沒有資格這樣說我!」
那青臉老者桑羊日炎是桑羊歜銀父親的同族哥哥,在羊城中輩份極尊,羊城眾人聽見桑羊歜銀這一番無禮的言語,都是怒容滿面,紛紛怒視著他。
桑羊歜銀冷眼看著那幾名羊城人眾,細看之下,突然「咦」了一聲。
夷羊九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蹺。
因為在那些人之中,除了原先與他們同行的桑羊靜、桑羊晴姐妹之外,其餘當然都是陌生沒見過的人。
但是在其中三個人的身後,卻幽幽地飄著色彩有紅有青的元神。
「桑羊前輩,」夷羊九低聲說道:「您不是說桑羊家的人沒有出過元神族嗎?怎麼眼前就有三個?」
桑羊歜銀臉上也是略帶疑惑,搖搖頭。
「那三個人不是桑羊家的人,面生得很,應該是外邊來的。」他低聲說了幾句,聲量突然加高:「請怪小侄多口,卻不知道羊城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外人來來去去的遊覽之地,這三位面生的朋友,想必是日炎伯父的嘉賓囉?」
沒料到他會將話題轉到這兒上去,桑羊日炎老臉一紅,卻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三個面生人之中有個紅臉的胖子,身後元神卻是朵泛著慘青色澤的大花,紅臉胖子乾聲一笑,大聲道:「這位,想必就是羊城那位傳奇人物桑羊歜銀兄吧?失敬失敬,在下司空侯揚。」
他的聲音尖利,像是閹過的寺人一般陰陽怪氣:「聽說你行事與常人大不相同,人家不敢干之事,你卻勇氣十足,創了那不甘與世人流俗相比的典範,當真是佩服啊佩服!」
他這話裡聽似客氣誇讚,實際上卻頗為陰毒,桑羊歜銀早年因為與弟弟桑羊紫玉夫婦間的情仇糾葛癡纏不清,幾乎等於是被逐出羊城,這件事羊城中人大多知道,現在胖子說了這番話,幾個羊城中人便紛紛點頭,表示他並沒有冤枉了桑羊歜銀。
桑羊歜銀臉色微微一沉,不悅道:「日炎伯父,這便是你找回來的客人麼?我離家這麼多年,卻不知道現在羊城內是不是改了規矩,改由外邊的客人作主了呢?」
桑羊日炎瞠目結舌,楞了一會才勉強說道:「我們羊城當然沒有改了規矩,當然還是我們桑羊家的人說了算。」
桑羊歜銀環視眾人一會,心中一動,便笑道:「卻不知道眾位叔伯們這些年來好不好,怎麼就你們幾位出來和我說話呢?」
簡簡單單一句話,桑羊日炎卻是身子陡地一震,站在他身旁的紅臉胖子司空侯揚卻是乖覺不已的精明角色,他不著痕跡地在桑羊日炎的腹際一頂,示意他不要露出可疑的行止。
桑羊日炎警覺,咳了一聲道:「還不是因為你這不肖子弟,這回紫玉不幸過世,羊城內情勢不穩,你又偏偏湊巧回來,他們不願你回來橫生枝節,所以才閉關起來,商討萬一你回來的話,該如何制止你的狼子野心。」
桑羊歜銀笑道:「很好很好,我又是狼子野心了,不管怎麼說,我現在總算回來了,難道還要讓我在這城外枯站,和您老人家隔空閒聊嗎?」
桑羊日炎森然道:「那你到底想怎麼樣?」
桑羊歜銀攤開手,淡淡地說道:「我不管你信不信,此番我回到魯國的確是有重要大事,」說到此處,他望了望夷羊九,繼續說道:「但是我本來卻是無意回到羊城的,要不是紫玉那兩個女孩來找我,我還不知道他過世了呢!」說到此處,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不管如何,我們總是親兄弟一場,縱使多年前有過什麼恩怨,人死之後一了百了,難道還要計較什麼嗎?因此,我這次回來,只是要祭拜紫玉,別無他圖。」
桑羊日炎眼珠子一轉,厲聲問道:「真的別無他圖?」
桑羊歜銀哈哈大笑。
「日炎伯父,我只想告訴你,不是每個人都與你一樣,看這羊城之主的寶座像是心肝寶貝似的,恕做侄兒無禮,您也已經七八十歲的人了,幾十年前沒法子做到的事,難道您還沒有放棄嗎?」
桑羊日炎身子陡地一震,瞇著眼睛,眼神中卻露出怨毒的神采。
「那是幾十年前的舊事,我早已忘了,」他說著說著,將手放在身旁一個白胖少年人的身上:「況且祖制難改,現在大夥兒幾乎已經決定,要讓德文接任城生了。」
那白胖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神態有些遲緩,看見桑羊歜銀盯著他打量的眼光,忍不住便側了側身子,躲在桑羊日炎的身後。
「德文?」桑羊歜銀淡淡笑道:「您的孫子德文?」
桑羊日炎有些自傲地抬高了下巴,冷然道:「便是我的孫子德文。」
原來,桑羊家族從上代以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傳有一個「一代無二主」的祖制,那也就是說,每一代的子孫之中,只能有一人出任城主,如果現任城主退位或過世,接下來便只能將城主之位傳給下一代。
桑羊家的人丁向來旺盛,人口開枝散葉,除了在羊城內居住的族人之外,外出打天下的也不計其數,像夷羊九便是桑羊家旁支之一的後代。
桑羊歜銀的父親一輩也是人丁極旺,光是住在羊城的這一支便有數十人,但是這一代在年輕的時候,卻因為羊城內一次研究行動的意外。幾乎全數受到波及,這次意外的後遺症極為嚴重,因為到了這些人論及嫁娶之後,才發現大多無法生出下一代,即使生出了嬰孩,也大多無法養活。
因此,幾十年下來,長大成人的第二代便只有桑羊歜銀和桑羊紫玉兩兄弟,另外還有一個活到了十六歲,那便是桑羊日炎的兒子桑羊鐸石,而桑羊鐸石也總算趕得及在過世而成婚,生下了第三代唯一一個男孩桑羊德文。
「嗯!就光憑桑羊家現在的情形,就算是國君之位,也只好讓德文做了,」桑羊歜銀笑道:「那您老人家還在擔心什麼?」
「我只擔心……」桑羊日炎瞪著桑羊歜銀,森然說道:「有什麼不肖賊子硬是不讓德文坐上這個位子。」
「很好很好,我想你又覺得我便是那『不肖賊子』吧?」桑羊歜銀鼓掌笑道:「老實說,只要德文自己坐得稱,便是天塌下來他也坐得住。但是如果他應付不來,庸庸碌碌,便是先祖無歡公復生,只怕也沒有辦法保得了他一生一世!」
桑羊日炎臉色一變,還想說些什麼,一旁的司空侯揚連忙接口說道。
「你家侄子不是請你招待他進羊城去奉茶嗎?」司空侯揚堆著滿臉的笑容說道:「你不想被人取笑你這做伯父的虧待小輩吧?走走走,有什麼話進了城再說。」
桑羊日炎一擺衣袖,還想說些什麼,卻冷不防城門口一個掃地的老者經過,掃地的勁大了些,揚起了一些灰塵。
這脾氣不佳的桑羊日炎早已積了一肚子的火氣,老者一過來打岔,他便將氣全都發在老者身上。
「你這老不死的作死嗎?」桑羊日炎大聲罵道:「沒看見你爺們在談正事嗎?掃個什麼勁兒?平日也不見你這麼認真!」
那老者卻像是耳聾眼花似地,全然沒有注意到他,只是一逕地彎腰打掃。
桑羊日炎更是氣得大吼大叫,一伸手便搶過了老者的掃帚,「嚓」的一聲攔腰折斷,便氣沖沖地領著眾人進羊城去了。
桑羊歜銀一皺眉,連忙快步走過來,看見老者的容貌,不禁喜悅地大聲叫了出來。
「龍公!」
原來,這老者是羊城中一個年資極老的家人,從桑羊歜銀的祖父輩便已在羊城當雜役,人從年輕時便是耳聾目茫的,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桑羊歜銀卻和他極為投緣,年輕時代便常常拖著他說話,雖然這龍公一年說不上十句話,便是說上兩句也常常言不及義,但是他卻也和桑羊歜銀極為投緣,從年輕時便常常聽著他敘述自己的心事。
離開羊城多年以來,除了那個魂牽夢繫的纖美身影之外,桑羊歜銀想念最多的,反倒是這個不太說話的龍公。
桑羊歜銀彎下腰,從地上撿起折成兩截的掃帚,歉然說道:「我那日炎伯父真是不好,等待會我有空了,再給你換支新的。」說著說著,他向夷羊九等人揮揮手,示意他們也跟著桑羊日炎進去羊城。
「我忙,等有空再去看您。」
那年老的家人「龍公」握著斷掉的掃帚,仍然一副對所有事物完全漠然的神情。
但是,桑羊歜銀轉身要走進羊城的時候,卻聽見老人重濁的喉音低低地說了句話。
「不要喝茶。」
桑羊歜銀詫異地回頭,卻不曉得剛剛是不是真的聽見了老人的說話。
而老人都不再理他,只是老態龍鍾地駝背離去。
只是等到人潮散去之後,老人若有深意地看了看羊城的大門,眼神中卻有著銳利至極的光芒一閃即逝。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七章醜陋的奪權戲碼
桑羊歜銀和夷羊九等人跟著羊城一眾走進城門,看見那泛著鐵灰色澤的大門,桑羊歜銀不禁感慨萬千。
他一邊低聲向夷羊九和易牙說了幾句話,一邊靜靜地看著羊城的景物。
當年,他便是從這道門走出羊城,從此再也不曾回來。
而且,那時候也在心中暗暗立下誓言,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到這個令他一世傷心的地點。
可是,現在他又回來了。
羊城外的花朵年年開放,潮起潮落,依然是多年前他離去時的景色。
花木猶在,人事卻已全非。
桑羊歜銀深吸了一口氣,便獨自走進羊城大廳。
而夷羊九等人卻不便跟他進去,便在廳外等候。
在羊城的大廳「浩瀚庭閣」坐定了之後,左右的雜役奉上了熱茶,桑羊日炎森然說道:「喝茶。」
桑羊歜銀漫不在乎地端起茶來,一飲而盡。
看見他將茶喝了,桑羊日炎忍不住撫鬚微笑。
然後,他重重一拍茶几,震得杯盞叮叮作響。
「說,你此番回到羊城,究竟有什麼圖謀?」
桑羊歜銀淡淡一笑,擦了擦嘴唇。
「原先,我一點回來的念頭也沒有,只是想到魯國來幫我的小友們找些東西,」他緩緩地說道:「後來,我知道紫玉過世的消息,只是想回來祭拜於他,這便是我的『圖謀』。」
桑羊日炎冷笑道:「難道你便沒有一絲絲的野心,想要奪取城主之位?」
「日炎伯父,」桑羊歜銀不悅道:「您是老得耳背了,還是我說的話你根本就沒聽進耳朵裡?我說對城主之位沒有興趣,便是沒有興趣!德文當也好,不當也好,全然不關我的事!」他說著說著,轉頭向白胖少年桑羊德文大聲說道:「德文!今後你要接下羊城的城主重任,卻什麼事都要你爺爺來扛,你為什麼不說幾句話?」
那少年桑羊德文顯是極為膽小,聽見桑羊歜銀這樣嚴厲的聲音,早著慌了起來,臉色一變,更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紅臉胖子司空侯揚嘻嘻一笑,搶著接口道:「沒的事,沒的事,只不過我們德文小哥……」
「閉嘴!」桑羊歜銀舌綻春雷,大聲說道:「這是我羊城的家務事,又哪犯得著你來多口?」
桑羊日炎老眼圓睜,怒聲說道:「你才閉嘴!你本是羊城的叛徒,早就沒說話的資格。司徒先生是德文請來幫助處理羊城事務的貴客,你怎敢這樣放肆?」
「數百年來,羊城之事從來不曾找過外人前來插手!」桑羊歜銀佯怒大聲說道:「你這樣做,孤星大伯父知道嗎?」
桑羊日炎微微一怔,勉強說道:「這……這不關你的事!」
桑羊歜銀冷冷地環視了眾人一眼,沉聲說道:「我們羊城的叔伯之輩人丁眾多,怎麼今天只來了三個人?」他彷彿不經心地說道:「金風叔父、青嵐叔父,其餘的叔伯們去了什麼地方,怎麼不見他們呢?」
另外兩名老者桑羊金風、桑羊青嵐向來便唯桑羊日炎的囑咐諾諾而行,此刻被桑羊歜銀問了這個問題,兩人有些慌亂,面面相覷,不自覺便望向桑羊日炎。
「不是告訴你了嗎?」桑羊日炎不耐煩道:「他們閉關了,就是因為要找出對付你的方法,這才勞駕他們閉關的。」
「是嗎……」
桑羊歜銀輕鬆地背著手,在廳中踱了幾步。
然後,冷不防地,他轉身大叫出來,眼睛惡狠狠的瞪著桑羊德文。
「說!德文!」桑羊歜銀面色猙獰地大叫:「孤星伯祖他們是不是被你關了起來?是不是你作主把他們關起來的?」
桑羊德文畢竟年幼,被他這樣一嚇,臉色轉為青白,嘴唇不住打顫。
「不……不是我!」
桑羊歜銀卻絲毫不肯放鬆,跨前一步,聲音更是嚴厲。
「一定是孤星伯祖不讓你找外邊人進來,你就把他們關了,對不對?」
桑羊德文被他這一輪緊迫盯人的問話問得急了,腦子一片空白,結結巴巴地說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爺爺啦!是爺爺把他們關起來的!」
此語一出,羊城中人除了桑羊日炎等三名長輩老者之外,大家都驚訝萬分,嘩然起來。
原先,當桑羊日炎等三人宣佈其餘羊城長輩要閉關商討對策時,因為他們的輩分極尊,所以並沒有引起任何懷疑。
加上桑羊歜銀雖然離開羊城日久,但是多年來被渲染成一個心性極差,卻有著狼子野心的惡人形象,一提起「那桑羊歜銀將要回到羊城」,大夥對三個老人的說法更是深信不疑。
但是,從桑羊歜銀的幾句緊迫話語中,這一次羊城耆宿們的「閉關」顯然大有文章!
桑羊日炎氣急敗壞,大聲喝罵:「德文!你胡說些什麼?」
桑羊歜銀笑道:「德文可沒有胡說,倒是日炎伯父您,這番可是錯得厲害了哪!」
看著眾人驚疑的眼光,桑羊日炎退了一步,臉上肌肉扭曲,顯是心情複雜激動已極。
「我錯?我有什麼錯?」他大聲叫道:「六十年前,我本就應該是羊城之主,要不是眾人嫉妒我的能力,又怎會讓你那不成材的父親做了城主?而且一做還是父子兩任!」這老人彷彿想起了多年前的舊恨,心情激盪之下,更是口無遮攔:「沒錯,孤星大哥他們是我用計關起來的,可是我這樣做錯了嗎?當年我沒能當上羊城的城主,現在好不容易我的孫子有機會了,卻又來了你這不肖子孫回來攪局,難道我們這一房的世世代代都要屈居人下嗎?明明都已經要成定局了,孤星那群老糊塗卻說要從長計議,還說什麼『祖訓雖然重要,現下情勢卻是大不相同』,又說什麼『那歜銀孩兒當年之事,他也受了極大冤屈。若是召他回來主持大局,也未嘗不可』……我們家德文有什麼不好,為什麼還要這樣橫生枝節?為什麼還要說『這事還要多多斟酌,寧可從外支子弟尋求賢能之人,也不能草率行事』?難道我桑羊日炎這一房就那麼不好,非要除我們而後快嗎?」
這老人想是積壓了多年的怨氣,一抱怨起來便沒完沒了。
一旁的胖子司空侯揚微微皺眉,低聲對他吼道:「閉嘴!」他神色森然,微微動怒道:「少說兩句!」
一轉頭,他的臉色變得極快,一剎那間又堆滿了和善的笑容。
「歜銀兄果然是不凡之人,令人佩服。我們幾個來到羊城,的確是為了羊城的存亡而努力奮鬥,只是你要這樣以小人之心來看我們,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他的臉上笑瞇瞇的,配上紅通通的胖臉,看起來毫無機心。只是一邊說著,他卻一邊屈著手指:「不過……任你有通天的本領,我想不多久後,你也不會再來煩擾我們了……十五、十四、十三、十二……」
桑羊歜銀看著他數數的動作,像是想起了什麼重大的事情,臉上勃然變色。
「你……你在那茶裡……」
司空侯揚笑瞇瞇地,做出無辜的神情。
「什麼茶呀?我可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他笑道:「人吃五穀雜糧,臨時有個病痛,病得厲害一眨眼便救不活了,那也是常有的事啊……七、六、五、四……」
桑羊歜銀大驚,整個人卻像是突然抽離了生命一般,眼睛瞪大,手撐著椅子,彷彿隨時就要跌下地來。
「還有什麼掛心的事,你就趁這時候想想吧!啊呀!」司空侯揚誇張地一拍額頭,作出恍然的神情:「我忘了,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歜銀兄,咱們就此永別吧!……二、一……倒下!」
桑羊歜銀身子陡然一震,便軟軟垂下頭來。
司空侯揚哈哈大笑,連在一旁的桑羊日炎、桑羊金風等人都欣喜地鬆了口氣。
笑聲中,司空侯揚得意地說道:「看吧?我不是說嗎?天有不測風雲,人間禍福也只在旦夕,我看歜銀兄多年操勞,想必是發了急病而逝了吧?」
老者桑羊青嵐也湊趣笑道:「是極是極,只怕是報應到了也說不定,這孩子做了那麼多壞事,便是老天爺來收他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們幾個在廳中一搭一唱,其餘的羊城中人神色驚疑不定,見著了這樣的變故,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該如何應付。
明知道桑羊歜銀在這個當口無緣無故死去,箇中必然大有蹊蹺,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司空侯揚冷眼看著他們,輕描淡寫地道:「今後羊城的一切便由城主桑羊德文兄定奪,我等當然會竭盡心力輔佐德文城主,卻不知道各位有沒有什麼相左的意見?」
羊城眾人中,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清亮的聲音。
「那孤星伯祖他們呢?為什麼不等他們出關後再決定?」說話的是桑羊靜,此刻她的神色凝重,一臉懷疑的神色:「他們真的是被你們關起來的嗎?」
司空侯揚呵呵一聲乾笑。
「大小姐多慮了,孤星前輩他們的意見,自然是要看重的,只是現下情況緊迫,羊城不可一日無主,而且孤星前輩等人的意圖不明,為了防止桑羊歜銀這類變故再次發生,我們這才忍痛先請他們暫作歇息,讓德文兄及早接位,等德文兄接位成功後,自然會將他們放出來。你知道德文兄有多謙遜嗎?」
他走到桑羊德文的身旁,摟住他的肩頭:「德文小哥對我說,『其實在桑羊家中,我那靜姐的才能勝我十倍,如果她要接這城主之位,開創羊城前所未有之新局,我定要奉她為新任城主!』你看看,你的能力連德文兄都肯定不已,因此只要你開口,我等必然奉你為羊城新主!」
桑羊靜杏眼一睜,想要出口駁斥,但是司空侯揚這番話卻是厲害非常,將她無端扯進了城主之位的爭奪戰團,先用話將她抵住,而此刻如果桑羊靜有任何意見,便也成了「對城主之位有意染指」之人。
她雖然堅毅聰慧,但是年紀畢竟太輕,論起口才,又怎是司空侯揚這種老狐狸的對手?
司空侯揚看著她的神色,知道自己言語已經將她擠兌得動彈不得,便哈哈笑道:「因此,大小姐是不持反對意見了囉?」
桑羊靜臉色鐵青,卻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如此甚好!」司空侯揚笑道:「既然連大小姐也推舉德文兄即位,那便這樣吧!我在此數至三數,如果到時沒有人有意見,我們便說定了,由德文兄出任城主,這樣可好?」
不待有人回答,他便搶先叫道:「一!」
「二!」
全廳靜寂無聲,司空侯揚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卻有一個聲音在廳中幽幽響起。
「三!四五六七!」
這個聲音一出,桑羊日炎等人盡皆大驚失色。
在眾人驚惶的眼光中,原先已垂下頭不再動彈的桑羊歜銀「屍身」,此刻卻「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垂下的頭緩緩抬起,只見桑羊歜銀的雙眼神光湛然,精神十足,卻哪裡有任何死去的模樣?
更微妙的是,看見他「死而復生」,羊城眾人居然不自覺地欣喜不已。
就連一向對他敵意最深的桑羊靜此刻也是百感交集,聽見他爽朗的笑聲,心裡不知道為什麼,還微妙地泛出溫暖的感覺。
桑羊日炎大驚失色,不禁後退了一步,而那胖少年桑羊德文早已躲到了他的身後,這一張皇,兩人纏在一起,差點腳一軟便跌在地上。
那胖子司空侯揚雖然狡詐,但乍見桑羊歜銀「活」了過來也是一驚,失聲道:「你……你不是已經……」
桑羊歜銀微微一笑。
「已經被你毒死了是不是?」他叉著手,神色悠閒:「你這封喉之毒果然是天下極毒之物,尋常人吃了,也的確要在一百數之間送命。」
「那為什麼你喝了茶還不死?我明明看你喝下去的,」司空侯揚奇道:「這毒藥連解藥都沒有,你又怎能喝了之後安然無事?」
「我喝了你這封喉毒茶之前,便知道你會在茶中搞鬼,但是我身邊的這些小友卻都是奇才異能之士,於是我便來個將計就計,」他一拍雙掌,身後的側門出現了易牙胖胖的身影。
有元神能力的人,還能看見他那黃澄澄的元神「庖人」。
「『庖人』的元神之能,在於能將天下萬物轉為各種吃食的型態,於是在喝茶之時,我便讓『庖人』隱身在我後面,將我喝下的茶液轉為硬實之物,藏在腹間。」
桑羊歜銀拳掌虛握,在腹間猛擊一記,他這一擊用勁巧妙,腹間肌肉受激,「呃」的一聲,便嘔出了一團茶液顏色的硬物。
那硬物著地之後,「嘩」的一聲還原為茶液,冒出陣陣白煙。
白煙過後,只見地面已被蝕出一道痕跡,足見茶中毒性之強。「便是這樣,」桑羊歜銀笑道:「我就從『死裡』又活回來啦!」
桑羊日炎大聲道:「那又怎樣?現下我孫子德文還是照樣接下城主之位,你本是個被羊城逐出之人,你又能怎樣?」
桑羊歜銀還沒接口,便聽見廳側的偏門「砰」的一聲拉然而開,有個聲音像平地響雷一般響在眾人的其中。
「不怎麼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膽子敢讓德文接任城主!」
聽見這個洪亮蒼老的聲音,桑羊日炎暗暗叫苦,知道這下子自己的圖謀等於已經化為泡影。
而桑羊靜、桑羊晴等人聽見了這聲音,卻是喜容滿面,桑羊晴更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孤星伯公!」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八章含冤十幾數十年
像是變戲法一般,從小小的側偏門這時像是流水一般,冒出來許多個白髮華服的高大老人,每個人都是年老鬚髮皆白,卻個個精神抖擻,臉色紅潤健康。
其中幾個人遠遠看見了桑羊日炎、金風、青嵐等人,更是怒容滿面,彷彿隨時就要衝過來打上一架。
而桑羊日炎等三人看見了這些老者,心下更是暗暗叫苦。
為首那名老者是個高胖個子,鶴髮童顏,他的聲音極為洪亮,即使沒有用上擴聲器械也聲震四方。
「我便不讓德文接這城主之位,有種你便將我殺了!」他的眼神亮如烈火,瞪著桑羊日炎,又瞪向司空侯揚等人,最後才將眼光放在桑羊歜銀身上。
奇妙的是,他看向桑羊歜銀的眼神卻是溫和親切,不若先前那樣霸氣十足。
他眼睛一轉,便又瞪向司空侯揚。大聲說道:「我便是羊城上代最年長的長兄桑羊孤星,你這混小子想要來城裡搗蛋,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他頓了頓,轉頭瞪著桑羊日炎等人,聲音更是怒氣衝天。
「還有你,炎哥兒,你這次可是捅了大紕漏了,等此間事一了,你受了家法之後,如果還有命在,我一定還要親自揍你一頓!」他如風似雷地大聲交代之後,便轉頭向其他老人說道:「眾位弟弟,今天之事,依我說,城主之位還要再從長計議,你們說怎樣?」
十來名老人鬨然答應,主謀奪位的桑羊日炎此時臉色鐵青,不發一言,幾個桑羊家的外支子弟走過來,將他的雙手綁縛,連同桑羊金風、青嵐,孫子德文等人帶出大廳。
桑羊孤星明快地處置之後,一雙虎目望向桑羊歜銀,目光中卻有些模糊。
「銀哥兒,你終於回來了,這些年也苦了你啦!」他大聲說道:「來拜見你的叔叔伯伯們。」
那其他的多名老者是桑羊家的上代精英,這一代的桑羊家子弟以天象為名,分別是桑羊冷月、青雲、紫霞、烈雨、英雷、玄冰、岳彤等人。
這些老者都是桑羊歜銀的父輩,不是他父親的親兄弟,便是他父親的堂兄弟,但是眾人都對這個早年離家的後輩有著極為不好的印象,因此桑羊歜銀前來拜見時,有人臉上便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有人刻意避開他的敬拜,淡淡地給他來個視而不見,而個性較為直爽的桑羊英雷、桑羊玄冰等人,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舊事,想起來還是直言斥責桑羊歜銀的不是。
面對這些老人的敵對態度,桑羊歜銀雖說早已習以為常,神色間卻還是不免有些黯然。
看見桑羊歜銀的黯然神色,桑羊孤星面色沉重,握緊了拳頭,彷彿在想著什麼難解的決定。
便在此時,大廳另一端突然傳來夷羊九的大喝聲:「別走!你們一個也別想溜走!」
眾人驚愕地紛紛轉頭,卻看見那外來的胖子司空侯揚正想趁亂偷偷溜出大廳,卻被剛走進來的夷羊九等人發現,大聲呼喝起來。
司空侯揚卻一點也不驚惶,只是呵呵大笑。
一邊笑,他身後大花也似的元神也緩緩起了變化。
本來是青色的大花,這時不但隨著伸展的動作越變越大,緩緩舒張,而且顏色還開始轉紅。
「想擋我?」他獰笑道:「下輩子吧!」
桑羊家人雖然世代都沒有很顯著的元神能力,但是因為有著家族獨有的術法修煉,是以桑羊家人年長一些的,大多能夠見得到元神。
而這些上代長輩們更都是見多試廣之人,此時一見司空侯揚那大花元神的模樣,便知道接下來要糟。
「小心!」在驚惶中,桑羊孤星大喊。
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那大花居然像是炸開了一般,往四面八方射出了數量極多的尖刺!
這樣的元神能力,有點像是夷羊九等人在齊國遭遇的「蕈熊」,將身上的孢子、尖剌射出,以求傷敵。
在大廳中的桑羊族人面對這樣的攻擊,所幸有桑羊孤星的提醒,幾個看得見元神的老者迅速地撲倒,而看不見元神的小輩們聽見伯祖的高喊,也警覺地就地伏下。
司空侯揚朗聲大笑,得意之極,在笑聲中,他便和另外兩名同伴堂而皇之地走出大廳。
桑羊歜銀站在桑羊靜、桑羊晴兩姐妹的身旁,她們的位置離司空侯揚的位置較近,尖刺射出之時,兩姐妹反應慢了一些,沒來得及仆倒,但是桑羊歜銀卻是動作極快,一個縱躍便護住桑羊靜,用整個身子將她擋住。
而一旁的桑羊晴卻仍然怔怔站直身子,所幸那尖刺只射向遠處,近處反而數量較少,有幾支尖刺從她身旁掠過,卻沒有射中她。
只見桑羊歜銀抱住桑羊靜臥倒,桑羊晴卻俏生生地立在當場,形成了一幅頗為奇怪的景象。
桑羊靜臉上一紅,低聲怒道:「放開我!」
桑羊歜銀卻是一臉關注,連聲問道:「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桑羊靜搖搖頭,又低聲道:「沒事,快讓我起來。」
伏倒之前,夷羊九也在他們的身旁,他俐落地一躍起身,看見桑羊歜銀護住桑羊靜的模樣,心中一動,想起來這是同一天裡第二次發生這樣的情形了。
前一次,是那冰晶元神的箭要射中桑羊靜之際,桑羊歜銀也是這樣奮不顧身地衝過去護著她。
但是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夷羊九笑笑,走過去便拉著桑羊歜銀的手,幫他站起身來。
一旁的桑羊晴卻半開玩笑地嘟著嘴道:「哼?好像我就是刀槍不入似的,怎麼沒人來關心我啊?」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隨口笑道:「你受傷了嗎?」
桑羊晴搖搖頭。
「那不就好了?」夷羊九失笑道:「又不是吃奶的娃娃,難道還要人抱起來哄一哄,說聲『不哭不哭』嗎?」
聽見這魯男子沒頭沒腦的話,桑羊晴睜著美麗的大眼,有點氣又有點好笑,跺了跺腳,正要開口,便在此時,大廳門口又出現了變故。
「砰砰砰」的三聲巨響,緊接著是呼呼呼的破空風聲。
從大廳門口「飛」進來的,居然是剛剛才大笑悠然離去的司空侯揚三人。
方纔,司空侯揚利用元神發射尖刺的能力讓眾人四下躲藏,無暇顧及他們三人,這才輕輕鬆鬆從羊城全身而退。
但是,不曉得為了什麼,已經離去的三人卻又像是麻袋一樣被人結結實實丟了回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三個人砰然著地,不自主地便隨著他們的來處看去。
在大廳的門口,這時只有一個乾癟細瘦的身影。
一柄掃帚,彎著腰,正專注地掃著地上的塵灰。
龍公。
站在大門虛的,居然便是那位年邁蒼老的老家人「龍公」!
也不知道中了什麼樣的手法,司空侯揚躺在地上哼哼卿卿,卻怎麼樣也爬不起身來。
也不知道這年邁又貌不驚人的「龍公」用了什麼樣的魔法,居然能在片刻之間制住三個元神族人。
桑羊孤星昂然站在大廳中央,看著老人龍公佝僂的背影,老臉突然流露出淒然的神情。
轉頭一看,卻看見桑羊歜銀靜靜站在大廳的一隅,身邊站著那幾個外地來的年輕人。
但是羊城中的桑羊家人卻沒有一個人在他的身邊,每一個人都離他離得老遠。
老人「龍公」的身影寂寞孤單。
桑羊歜銀的神情有淡淡的無奈,也有幾分黯然。
這麼多年了,桑羊孤星彷彿還記得這孩子年幼時候,纏著自己要吃糖葫蘆的模樣,看看他現在的容顏,卻也已經有了老態。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機會能夠挽回失去的過往?
想到此處,桑羊孤星不禁從胸臆間生出一股豪氣,下定了一個猶豫多年的決心。
「眾位家人,眾位族兄弟!」他的聲音洪亮,此時心意既定,說起話來更是聲震屋瓦,「我有話要說!」
大廳中,所有人張大眼睛,帶著詫異的眼神,想要聽聽這位桑羊家最受尊重的長輩有什麼重要事要說。
只有在大廳另一端,龍公低著頭,掃著掃著,彷彿又要漫步到別的地方。
「龍叔父,請你也留下!」桑羊孤星高聲說道:「我想請你也聽聽我要說的話。」
此語一出,桑羊家的人紛紛露出驚訝萬分的神色。
要知道在羊城之中,不論是哪一代的家人,每個人從小就常常在羊城看見「龍公」掃地打雜的蒼老身影。
但是此刻,桑羊家最德高望重的孤星伯祖居然還要叫他一聲「叔父」!
既然是桑羊家的曾叔祖輩,又怎會在羊城中掃了這數十年的地,做了這麼久的雜役?
老人「龍公」的身影停了下來,仍然沒有轉身。手上的動作卻已停了下來。
桑羊孤星望著桑羊歜銀若有所思的神情,緩緩地說道:「我桑羊家,自從先祖無歡公建城以來,向來便是天下的重要據點,我們家族的聲譽,也是歷代先祖拚下血汗換來的。但自古以來,卻也有無數的貴族世胄子弟,發過『願生生世世,永不生在帝王家』的悲苦感歎。因為生在帝王之家,雖然有著醇酒美人、錦衣玉食,但是相對的,那負在肩上的重擔,卻也是天下最重的負擔。我們桑羊家,雖然不是皇族,但是因為家族奇特的學識、能力、背景,手中掌握的權勢、財富,比起當世大國來,卻是毫不遜色。因此,為了維繫這個世家的聲名和威勢,我們也要付出極大代價。如果是為了桑羊家的名聲大局,身為桑羊子弟,就是要你犧牲性命,犧牲生命中最珍貴的物事也要在所不惜。原先是你的兄弟,在平常人家的兄弟也許可以為了爭一樣東西吵吵鬧鬧,但是在我們桑羊家卻不行,如果兄弟之中有人成了桑羊家的領袖,那麼你就是為他死了,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是他要的東西,為了整個家族,你還是應該讓給他。」
說到這裡,他饒有深意地望了桑羊歜銀一眼,只見桑羊歜銀的神色淡然,但是身子卻在微微發抖。
「關於歜銀的事,你們也許聽了很多,有很多是有些不堪的。有人說他不顧兄弟之情,陷害了剛剛過世的城主紫玉。有人說他喪盡天良,連自己的弟婦也要玷辱,害了紫玉夫婦一生。沒有錯,歜銀當年的確是在很不光采的情形下離開了羊城,因為許多大局的考量,關於許多對他極為不堪的謠言,我們也不能去澄清,只好任它在羊城內流傳。接下來我要講的,我只希望靜兒和晴兒知道,你們孤星伯祖沒有絲毫要貶低你們父親的意思,而是我覺得,這些年來讓歜銀擔下這麼多他並沒有做過的罪名,實在也是太殘忍了。雖然紫玉已經過世,死者為大,但是今天我要在這樣的場合中將真相說出來,是因為我覺得活著的人永遠比死去的人重要。因為死去的人已經沒有知覺,但是活著的人,卻仍要在世間承受所有的痛苦、傷心和難過。這一點,你們姐妹二人可以諒解嗎?」
桑羊靜怔怔地想了一會,慢慢地點頭。
桑羊孤星長歎一聲,開始悠悠地敘說這個綿延幽長的往事。
「一開始,我要說的,不是歜銀和紫玉兄弟的事。我要說的,是發生在犬戎破鎬京,周幽王失國慘死之後,周平王時代的事,時間離現在大約有八十年的歲月了……當時的羊城,早已經是個強大的城池,桑羊家中人材輩出,好不興旺,當時的中堅分子,是我父親那一代的子弟。而在那一代之中,最出色的,首推兩個兄弟,當時桑羊子弟的姓名以猛獸猛禽命名,兩兄弟中的哥哥名叫子鯤,弟弟名叫子龍。後來,做哥哥的子鯤因為能力才幹更勝弟弟,便被上輩推選為羊城之主,而弟弟子龍和哥哥感情極好,見哥哥成為羊城之主,不僅毫無嫉妒之心,而且還盡心盡力輔佐兄長,將羊城治理得更加蓬勃興旺。沒有錯,這位哥哥便是我們羊城三代前的城主:桑羊元鯤,他的名字是因為擔任了城主的關係,才將『子』字改成『元』字,這是當代的習俗。這位元鯤城主雖然雄才大略,卻有一個不可告人的隱疾,因為他少年時候得過重病,因此便得了陽痿之症,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是,一個掌理這樣強大城池的城主,怎能夠有這樣不名譽的隱疾呢?我周朝崇尚多子多妻,就連羊城之主也不能免俗。當時的羊城雖然強大,但外面有蠻族、紀國玄蛛、對敵封國等強敵,在城內,元鯤城主的兄弟們總會有幾個不服於他,虎視耽耽地打算將自己的後代送上城主寶座,因此人人都在等待城主的新生孩子,等到元鯤城主結婚日久,仍沒有子息的時候,不利傳言便此起彼落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元鯤城主只好走極端方式。他用計將自己的妻子和弟弟子龍灌醉,讓兩人在酒醉中有了肌膚之親。但是等到酒醒之後,弟弟子龍自然悔恨懊喪欲死,而元鯤城主的妻子更是激烈,得知詳情後便要自殺尋死,後來是元鯤城主好說歹說,才將她勸了回來。只是一次肌膚之親仍然沒能讓她成孕,於是元鯤城主便又安排了數次,而就在最後一次的時候,子龍從元鯤妻子的房中走出,卻讓城中的族人發現了。為了維繫元鯤的名譽,這種借種生子的驚世亂倫之事自然不能傳出去,因此他們便在幾經商議之後,想出了一個殺傷力最小的方式。那也就是說,由弟弟子龍承認企圖強暴嫂嫂未果,匆忙之中從房中逃出,這才讓人看見。在羊城中,這是個極為嚴重的大罪,犯罪之人除了一死之外,別無他法。但是元鯤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也極重兄弟之情,便答允由自己身受三刀,以城主之血換回弟弟子龍的一條性命。而子龍逃得性命之後,當然也不能就此無事,族中長輩經過商議,便罰他終生不得離開羊城,除去桑羊家的身份,毀容啞聲,在羊城內終生為奴為僕。在羊城的族譜上,這個桑羊子龍的名字是不存在的,長輩之人也絕口不提,因此從那時候開始,除了羊城的核心人物之外,便再也沒有人知道有過這個子弟的存在。」
桑羊孤星說到這兒,有些哽咽起來,他靜靜地抬頭,望向站在遠處的「龍公」。
「為了桑羊家的名譽,為了兄長的地位,這個八十年前桑羊家最出色的子弟,便只能默默地委身為奴僕,在羊城內過著沉默且屈辱的一生……」桑羊孤星緩緩說道:「子龍叔父,您實在太委屈了,雖然元鯤城主過世前,曾經對我父親子鯨、叔叔子鷹說過事實的真相,希望能讓你這沉冤得雪,但是我父親他們幾經考慮,也問過了紫玉的意見,還是將他這個遺願擱了下來。」
隨著他的敘說,眾人忍不住便將眼神望向「龍公」。
而這個「龍公」,當然也就是八十年前羊城的第一流人物:桑羊子龍。
只見這年已逾百的桑羊子龍依然神情平靜,背對眾人,仰頭望天,彷彿桑羊孤星說的,只是件過耳春風的瑣碎小事。
但是,那仰頭的動作,卻也可以掩飾老耄雙眼中的晶瑩淚水。
桑羊歜銀心情激動,緩緩走過到他的身邊,伸出了手想要碰他,卻又將手縮了回來。
「這麼說……這麼說,他便是我的……」桑羊歜銀喃喃地說著,但是那個關鍵的辭語卻終是說不出口。
桑羊孤星點點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沒有錯,你們兩人,為了羊城的大局,一個受了十多年的冤屈,一個吃了數十年的苦……雖然在族譜上,你的父親:老城主桑羊薤露是元鯤城主所生,但是你真正的祖父,卻是子龍叔父!」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九章一定要通過碧落之門
桑羊歜銀有點顫抖地再次伸出手去,握住老人乾枯的大手,從那兒傳來的溫度,居然便是同一血脈的溫暖感覺。
「爺爺……」桑羊歜銀喃喃地說道:「你是我的爺爺……」
老人桑羊子龍卻依舊神色淡然,良久,才靜靜地說道:「那些事情,我早就不再記得了……」
「浩瀚庭閣」之中,此刻是一片靜寂,每個人聽了這如夢似幻的羊城秘辛之後,都有點不太實際的迷離之感。
桑羊靜、桑羊晴兩姐妹楞楞地站在一旁,看著桑羊歜銀握著老人桑羊子龍的手,不住地流著眼淚,兩人想要過去,又有些遲疑。
在沉靜的空氣中,桑羊孤星持績地敘說他藏在胸中已經數十年的大秘密。
「只是,造化真的是弄人,同樣的命運,居然發生了不只一次,輾轉數十年,卻又發生在羊城城主改朝換代之時。元鯤城主當然只生下了一個兒子,但是這個兒子卻繼承了子龍叔父的優點,天資聰穎,英武非常,而且個性堅毅無比,因此在他長成之後,便在眾家堂兄弟間脫穎而出,再次得任城主,那便是歜銀和紫玉你們的父親:桑羊薤露。但是,造化同樣弄人的是,在我們這一輩年輕的時候,羊城發生了你們都多少聽過的『碧落門異變』,那次意外死傷慘重,我們這一輩幾乎無一倖免,僥倖活下來的,卻也再也生不出子息,只有你們的父親薤露,當時因為有任務出門在外,才躲過了這場災禍。事實上,當時繼任城主呼聲最高的不是薤露,而是我們剛剛抓進黑牢的日炎叔父。但是因為你們的父親薤露已經有了兩個健康聰慧的兒子,日炎雖然生了鐸石,但是鐸石一出生便是個殘疾瘦弱的小孩,族中長老們幾經考量,才將城主之位傳給了薤露。歜銀和紫玉兩兄弟,長大了之後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紫玉天資沒有歜銀聰明,但是卻非常用功,因此在學識、術法上的成就都比歜銀高。而早在薤露仍在世的時候,一眾叔伯們便已經一致決定要讓紫玉接任羊城城主。歜銀啊!你說那時候是不是這樣?」
桑羊歜銀神情複雜,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點頭。
「孤星伯父,過去之事,就讓它過去算了,這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你可以讓它過去,但是今天我如果沒將真相說出來,我卻可能要一生愧對你了……」桑羊孤星說道:「總而言之,一切似乎沒有什麼問題,接位的紫玉資質、能力都足以勝任,而歜銀也沒有爭奪城主之位的野心。年輕的時候,歜銀像是個富家公子,音樂、射獵、文學樣樣都精通,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男子典型。後來,在魯國的都城中,歜銀認識了一個女孩,是魯國三桓貴族的女兒,聰慧秀麗,兩個人感情很好,很快便要論及婚嫁……」
說到此處,老人桑羊孤星饒有深意地望向桑羊歜銀。
「銀哥兒,接下來的事,我只是知道一些,如果我說錯了什麼,你可以告訴我,知道嗎?」
桑羊歜銀卻不回答,只是將眼光投向遙遠的虛空,似乎隨著老人的敘述,也回到了少年時候的歲月。
桑羊孤星暗自歎息,繼績說道:「歜銀和這魯國世家女兒交往的事,羊城裡知道一點,但因為他不像紫玉那樣,是個將要接任城主的重要人物,所以薤露夫婦兩人也不太去管他。可是,卻沒有人知道,當時紫玉見過了這個魯國世家的女孩,卻也愛上了她。兄弟兩人愛上了同一個女孩,那是天底下最難解的結了。更糟的是,當時卻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紫玉是個沉默不愛說話的孩子,這樣的情感,地也只放在心中。思念加上愁悶,後來紫玉沒來由地生了極嚴重的痛,病得只剩下一口氣,眼看就要一命嗚呼了……就在這時候,歜銀才知道原來紫玉一直深愛著魯國女孩,父親薤露知道了這件事,便要歜銀將魯國女孩讓給紫玉。因此,歜銀曾經有四年的時間離開羊城,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因為他知道只要是弟弟紫玉要的東西,身為桑羊家的人,便一定要拚命幫他得到。即使是自己最心愛的人,也是一樣。魯國的女孩卻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只知道歜銀突然間不告而別,留下一封信,說自己已對她厭倦,他要去找別的女孩尋歡作樂,兩人的情緣便到此為止。魯國女孩在枯等了歜銀三年之後,在父母親的安排下,嫁給了未來的羊城城主紫玉。婚後不久,她卻在羊城裡再次見著了歜銀。因為魯國女孩已經嫁給了紫玉,所以城主薤露這才准許歜銀回到羊城。這時候,薤露得了嚴重的風疾,整個人半身麻木,連說話也有困難,因此羊城上下已經開始籌劃要將城主之位正式傳給紫玉。但是,這時候的紫玉卻不知道為什麼,染上了酒癮,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得厲害的時候,還會動手打傷妻子。這個魯國女孩,當然就是靜兒和晴兒的母親了,你們二人是在紫玉結婚後第二年生的,之前你們的母親其實還懷過一次胎,卻被紫玉醉酒後拳打腳踢,將胎兒打掉了。然後,就在一個下著雨的深夜裡,發生了那一件事……」
十數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桑羊歜銀一身是血地出現在羊城長輩議事的「浩瀚庭閣」,當時的情景,至今仍然清晰地停留在桑羊孤星的腦海之中。
當時,身為城主的桑羊薤露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他臉色鐵青地將所有人摒退,只留下桑羊孤星攙扶著他,冒著大雨來到歜銀的住所。
在那兒,只見桑羊紫玉握著一柄利刃,折了一隻手臂,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而他的妻子也倒在一旁,身上有多處刀傷,奄奄一息。
桑羊薤露和孤星二人向桑羊歜銀問明了原委,才知道那天晚上,紫玉不曉得為什麼,硬是要向妻子求歡,妻子稍一猶疑,他便動手打她,草草事畢之後,他又喝了個大醉,酒醉後便拿刀要將妻子砍死。
紫玉的妻子大驚之下,冒雨逃了出去,走著走著,不自覺便逃到了桑羊歜銀的住處。
桑羊歜銀為她包紮了傷口,正要帶她前往大廳,找眾位長輩商議,紫玉卻冷不防悄沒聲息地來了,二話不說,舉起刀來便要將二人砍死。
桑羊歜銀空手之下,被紫玉劃了幾刀,身上見血之後,他也失去了理智,與弟弟打了起來,兩兄弟的刀法工夫本來相差不多,但是桑羊紫玉大醉之後動作不靈便,沒兩下便被桑羊歜銀打倒,還因此弄折了手臂。
兩人的父親聽完了敘述之後,沉吟了一會,便作出了影響桑羊歜銀一生的重大決定。
「紫玉要接下城主之位,已是眾人皆知之事,」桑羊薤露森然地對桑羊歜銀說道:「未來二十年內,羊城的命運前途便繫於他的手上,不能出一點差錯。醉酒誤事,砍傷妻子,殺傷親兄弟,這幾件事只要有一件洩露了出來,他就別想要安寧度日,要想好好掌理羊城,更是難如登天。而你就不同了,你只是個無所事事的富家子,犯幾件禍事,頂多擔幾項罵名,對羊城來說,影響根本微不足道。因此,為父要你把這幾件事全部認了下來,我會做個樣子將你逐出家門,但是不用擔心,過幾年等局勢定了下來,你就又可以回來了。」
這便是當年桑羊薤露在片刻間為桑羊歜銀做的決定。
一個令他擔著醜惡名聲,十數年裡抬不起頭來的罵名。
想起過去的往事,桑羊孤星不禁搖頭歎息。
「就這樣,歜銀就因為『行為不檢,玷辱弟媳,傷害下任城主』的罪名被逐出羊城,為了羊城的大局,歜銀平白擔了這麼多年的罵名。」他饒有深意地看著桑羊靜兩姐妹:「沒多久,你們的父親紫玉就順利接下了羊城城主,而我在這些年裡也不時問過他,問他什麼時候要讓歜銀回來,但是你們的爹爹卻總是默然不應,從來不曾給過我一個回答。我老了,日子也剩不了多少,這些年來,我常常想著這一生做過的許多憾事,但是我最常告訴自己的,便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將這件事的真相說出來。最重要的,我也希望子龍叔父和歜銀這樣的悲劇,在我們羊城裡永遠絕跡,永遠不要再發生!」
老人桑羊孤星的敘述到此結束,眾人聽了這段涵蓋八十年的舊事之後,人人張口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
突然之間,桑羊長輩中脾性最烈的桑羊英雷邁開大步,砰砰砰地走到桑羊歜銀面前,什麼話也沒說,便跪下來對這個侄子叩了三個響頭,他的使力極大,額頭碰在地上,發出了連串的悶響。
桑羊歜銀大驚,連忙彎身來扶,卻聽見老人朗聲說道:「歜銀孩兒,老叔父叩這三個頭,是專程向你道歉的,」他的聲音雖不如大哥孤星那般洪亮。卻也中氣十足,語意真誠:「這些年來,我錯怪了你,說了你不少壞話,全是罵你的,現在想起冤枉你之處,真是慚愧到無地自容。」
羊城眾人雖然沒有他這般激烈,卻也人人有著愧疚之情,幾個叔伯父紛紛走過來與他致意,總算再次接受了這個多年來為羊城所棄的子弟。
桑羊歜銀這十數年來所受的怨氣,終於在這一刻約略得到了補償。
但是站在一旁的桑羊姐妹感受卻比較複雜,雖然在桑羊孤星的解釋之下,她們知道了桑羊歜銀和父母親的糾纏牽扯並不像先前想像中那樣的不可饒恕,但是父親紫玉當年的那種不堪行為,聽在她們耳中卻也不太舒服。
桑羊靜若有所思地遠遠看著桑羊歜銀,想起自己先前的無禮,有一刻想要跨步過去和他說話,卻又猶豫了一下,停下腳步。
桑羊孤星看了眼前這番景象,欣慰地呵呵大笑,多年來的心願既了,更像是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
過了一會,他輕輕咳了幾聲,舉起雙手大聲說道:「且住!大家靜一靜。」
大廳中的桑羊家人聽見他的大嗓門,紛紛停下交談,轉頭看他。
桑羊孤星點點頭,望著桑羊歜銀問道:「只是,雖然大家都已經知道你並不是壞人,但是你此番無故回到羊城,大夥都很好奇,到底是為了什麼?」
桑羊歜銀點點頭,回答道:「本來我並無意要回來羊城,來到魯國也不是為了桑羊家的事,純粹只是為了我這小友……」他轉過身來,將夷羊九拉到身旁:「只為了替我的小友夷羊九完成一個夢想,他的妻子被元神『賁羊』化為土石,必須找到五種元嬰才能治好,此番來到魯國,便是想要助他找到金屬元嬰『辱收』……」
說到「金屬元嬰」時,桑羊家的長輩之一桑羊冷月忍不住「啊」了一聲,眼睛圓睜,彷彿想起了什麼重大之事。桑羊歜銀有些耐人尋味地看著他,彷彿看得出他心中想些什麼。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繼續說下去。
「但是後來我從靜兒處知道了紫玉過世的消息,想起當年的兄弟情誼,便想要回來祭拜於他。」
桑羊孤星笑道:「那麼,你不是回來搶城主位子的?」
「當然不是。」
「其實啊!如果不是先祖的『一世無二主』的祖訓,以你的能力、才氣、功勞,讓你擔任城主也不妨,但是你既然無心於此,我也不來勉強。」
「多謝伯父。」
「只是你若是要祭拜紫玉,這裡卻有一個難處。」
「伯父請說無妨。」
桑羊孤星從身上取出一幅竹簡,打開絲繩,將內容看了一遍,老臉卻像是核桃一樣縮皺了起來。
「說真的,我是不懂紫玉的想法,」他抓了抓頭,疑惑道:「他的遺書上說,如果是你要來見他最後一面,他要你安然通過『碧落之門』,才有資格去他的停靈處祭拜他。」
桑羊歜銀圓睜雙眼,神情驚訝。
「『碧落之門』?羊城內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嗯!」老人點點頭:「自從當年的『碧落門異變』之後,那些奇異關卡曾經荒廢過一陣子,但是早在你父親薤露仍在的時候,便已經暗中在重建了,到了紫玉這一代,據說門內來了更多的奇才異能之士,因此現在的『碧落之門』,規模更要比從前大上許多……」
原來,這「碧落之門」是羊城中最神秘的所在之一。當年構建羊城的桑羊無歡師承時空奇人狄孟魂來自公元二十四世紀的知識,後來的子孫據說也曾經輾轉和許多來自各時代,甚至其它星系的異人接觸,因此經過了數百年的沿革,羊城已經成為一處科技、發明超越東周時代甚多的奇異重鎮。
而「碧落之門」便是羊城中最聰慧的奇人異士的心血結晶,在裡面鑽研學問之人,有的據說已活了數百年,有的智者形貌更是奇特,根據偶爾見過的人說,「望之不似人形」,但是翻開這樣的記載,卻發現距離上一次見著這些「不似人形」智者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
歷代的羊城城主都知道,這「碧落之門」是羊城的靈魂所在,舉凡維繫這個神秘地下城市的動力、修繕、改進等活動的關鍵,都在「碧落之門」裡。
與羊城中人不同的是,桑羊歜銀在離家這麼多年的歲月之中,曾經和斐影子司等人在古代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中花過許多精力鑽研,對於石窟上的超時代絕學頗有領悟。
也因為多了這層領悟,他知道像「碧落之門」這樣的設施,在「狄師」狄孟魂的時代中是很常見的,在那些時代中,這樣的機構稱之為「研究室」,或是「研發機構」。
羊城中的「碧落之門」,便是一個典型的「研發機構」。
但是桑羊歜銀經過了多年的思索,也曾和斐影子司討論過「碧落門異變」之類的事件,他懷疑在羊城的「碧落之門」中可能藏有比「狄師石窟」更為艱深神秘的學問,而且那些「望之不似人形」的飽學之士,很可能胸中所學要比狄師來得更加高明。
而所謂的「碧落門異變」,很可能便是狄師石窟中提到過的,一種和「輻射能」有關的研究意外。
因為根據狄師的記載,說這種奇異的能源是天地間最偉大的力量之一,發揮出來的話,足以在彈指間輕易毀掉一座城池。
而使用不當的「輻射能」,卻也會讓人的身體出毛病,包括失去生兒育女的繁殖能力。這樣的奇異所在,是羊城中最禁忌的角落,從古代以來,桑羊家便有著極為嚴厲的家法規定,平常人絕對禁止接近「碧落之門」。事實上,「碧落之門」的附近也有類似羊城入口的迷惑陷阱,功能還更為強大,整個羊城之中,只有城主才有權利讓人接近「碧落之門」。
「我真的可以進入『碧落之門』嗎?」桑羊歜銀奇道:「這樣子安排,會不會和祖宗的家法有所違背?」
桑羊孤星想了一下,也露出疑惑的神情。
「紫玉這樣的安排,也的確太不近人情,你如果不願接受的話,我可以安排你從另一個遠一些的地點祭拜他,這樣也不算違背了他的遺言。」
「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願意接受,」桑羊歜銀微笑道:「得到城主的允許,進入『碧落之門』是我這些年來最想達成的夢想之一,我在『狄師石窟』曾經待過許多年,最希望做到的事,便是到『碧落之門』內一窺箇中的奧妙。」頓了頓,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夷羊九等人,說道:「不過,我有個請求。」
「你說。」
「我希望能帶我這些小友一起進去見識見識。」
「甚好甚好,」桑羊孤星撫掌笑道:「這樣無妨,而且你這些小友的元神能力頗為強大,應該也會對你通過門內關卡有幫助。」
主意打定,分配既畢,這場高低起伏動人心魄的聚會終於結束,群聚在大廳的桑羊族人漸次散去,倘自準備第二天安排桑羊歜銀和夷羊九等人進入「碧落之門」的相關事宜。
夜色,逐漸從羊城上空的巨大光鏡映入城內,較潔的月光,靜靜地灑落人間,也灑在這座神秘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十章碧落門內的真相
入夜的時候,夷羊九望著羊城上空奇異的星月交輝,想起了同樣在魯國的瀛初,心下愁悶,久久無法入睡。
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一次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敘說這陣子以來的奇異遭遇。
想起和她最後一次說話的清晨,那時候,夷羊九混在衛隊之中,遠遠望見她清麗的身影,突然間覺得這樣一個絕美溫柔的好女子,已經是自己的人了,那種心頭一陣溫暖的感覺,夷羊九覺得自己這輩子永遠也不會忘記。
同樣在那個清晨,夷羊九趕著要和衛隊去赴齊襄公的圍獵之行,臨走之時,瀛初那依依不捨的神情,每次一想起,心頭就要淒楚地痛了起來。
那時候,為什麼不停下來,和她多說兩句話呢?
只要多說個兩句,也不花上太多時間,為什麼連這樣簡單的事地做不到呢?
因為人生在世,你總是會很單純地認為,永遠都有明天。
明天再來也不遲。
明天再做也可以。
卻不知道,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人世之間,有多少事,多少人都不過是勁風中的殘燭。
每一時,每一刻,都隨時會熄滅。
總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擁有的可貴。
望著羊城奇異的月夜,夷羊九像是賭氣一般,重重地歎了口氣,彷彿這樣可以稍微抒解胸中的沉鬱塊壘。
「唉!」
隨著他的高聲歎息傳入風中,四周又是一片靜寂。
然後,在他的身後不遠處,卻輕輕地傳來「噗哧」的一聲輕笑。夷羊九警覺地一回頭,卻在月光下看見一個高挑纖細的身影。
桑羊晴。
看見這個嬌美少女的身影,他的心中陡地打一個突,想起她的一些行止,直覺便像是刺蝟一般,將全身武裝起來。
從白天一些動作看來,這少女對夷羊九頗有好感,雖然在表面上,她總刻意要找夷羊九的麻煩,或是裝作對他視而不見,但是少女的情懷常常也等同於最拙劣的演技,不只是夷羊九,到得後來,連胖子易牙等人都看出來她對夷羊九的態度不太尋常。
但是這種「不太尋常」,卻是此刻夷羊九最不想發生的事。
相較起來,他倒微妙地覺得,比較希望眼前出現的,是姐姐桑羊靜。
冷冷的神情,冷冷的言語。
但是那冰冷的秀美容顏下,卻彷彿藏著激烈的火焰。
紀瀛初。
那便是紀瀛初與他初識時的模樣。
原來繞了個圈子,最終想起的,還是瀛初。
「傻笑什麼呀?」桑羊晴半嗔半笑地推了他一把,坐在他的身邊:「也不和人家說話,就在那兒發呆。」
夷羊九皺了皺眉,隨口問道:「是你?你姐姐呢?」
桑羊晴的臉色一沉,但那表情卻一霎即逝,隨即甜甜地嗔笑道:「你們這些人也真是!每次都只想到我姐姐,」她誇張地歎了口氣,長吁短歎:「唉呀呀……我知道我沒有她漂亮,可是請你們有時候也注意一下我的存在好嗎?」
夷羊九揚了揚眉毛,有點尷尬。
「哈哈。」
「『哈哈』是什麼意思?」桑羊晴捶了他一記,笑道:「是不是答應我,以後會多記得我一點哪?」
夷羊九笑而不語,只是悠然地看著遠方的月色。
桑羊晴望著他的側影,良久,才靜靜地說道:「聽說你來到我們這裡,是為了救你的妻子,是不是呢?」
「是啊!」夷羊九點點頭:「還有我們的女兒。」
「你的妻子,一定是個很美的女人,你才會這樣想她,對不對?」
「我的妻子,」夷羊九堅定地說道:「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比我姐姐還要美嗎?」桑羊晴淡淡笑道:「我姐可是魯國這一帶出名的大美人唷!」
「比你姐姐還要美。」夷羊九簡潔地說道:「在我的眼裡,她便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桑羊晴微微一笑,順著夷羊九的眼神望出去,悠然地說道:「這樣美的女人,我真想看看她呢……」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身上輕柔的花香,讓人覺得有些暈沉:「真想看看她,一個會讓你這樣想念的人,她會美到什麼模樣呢……」
「等她病好了,歡迎你來看我們,」夷羊九笑道:「你什麼時候來,我們什麼時候歡迎你。」
「那麼……」桑羊晴悠然地說道:「如果她的病沒有好呢……?」
這是什麼話?
夷羊九楞了楞,覺得這樣的說話未免太過無禮。
「什麼?」他拂然不悅地說道:「你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說。」桑羊晴睜著晶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當我放了個屁好了。」
聽見她這樣的回答,夷羊九原先的不悅也不好發作了,他無奈地揚揚眉,隨口說道:「還有,我可沒說你姐姐不美,我只是……啊呀!反正就是這樣,」說著說著,他拍拍身上的塵土,一躍而起。
「好了,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你也是,小女孩子這麼晚也該回家睡覺了。」
桑羊晴柔柔看著他,輕輕笑道:「我才剛到,還想在這兒坐一會,」她淡淡地說道:「我不睏,還有,我也不是小女孩子了……」
夷羊九聳聳肩:「隨便你。」
他退了兩步,轉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逐漸離去,那麼大的人了,走起路來居然還偶爾來個蹦蹦跳跳。
「晚安。」
月色下,桑羊晴癡癡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許久許久,還是沒有將眼神移開。
「我不是小女孩子了,你也沒有稱讚我美,虧得人家擦了花粉,點了胭脂,你卻連我梳了漂亮的頭髮也看不出來……」她輕輕地喃喃自語:「我已經長大了,你這個笨頭,難道你還沒有發覺嗎?」
輕輕的語聲,隨著溫暖的風,飄散在羊城的月色裡。
月光如酒。
酒卻不能解愁,不能解憂,也不能解憂愁。
第二日清晨,桑羊歜銀帶著夷羊九幾個來到羊城的城東,廣場上,高大的白髮老人桑羊孤星早已帶著一眾族人在那兒等候。
在城東的地下山壁處,便是「碧落之門」的入口。
夷羊九不經心地環視了一下桑羊族人,看見桑羊靜隨行在桑羊孤星的身旁,卻沒有看見妹妹桑羊晴。
一旁的易牙也隨著他的眼光看了看,呵呵地笑道:「你的小女朋友沒有來呢!大概是賴床爬不起來,非等到日上三竿,太陽曬了屁股才會醒吧?」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用手肘頂了頂胖子的肥肚皮,低聲罵道:「你當別人都和你一樣豬,一樣爬不起來嗎?還有你個死胖子,你才有小女朋友呢!」
他們兩人在那兒低聲鬥嘴,桑羊歜銀卻和老人桑羊孤星站在「碧落之門」之前,仰頭觀望。
桑羊孤星看著這個在外滄桑多年的子弟,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銀哥兒,說真的,如果不想進去的話,就不要勉強了……」他皺著眉說道:「這麼多年來,也沒有人再進去過『碧落之門』,而且我昨晚回去翻過我們的族史,其實像『碧落門異變』那樣的意外,原來不只一次,幾乎是每數十年就要發生一次,裡面到底是什麼模樣,說實話,只有紫玉知道,我們可不知道啊……」他憂心忡忡地沉吟道:「更何況紫玉和你的事,難保他不會……」
桑羊歜銀微微一笑,拍拍老人的肩膀。
「不礙事的,我此番進去,倒不是因為紫玉有什麼樣的遺言,」他的眼睛散發出熾烈的光采:「我早年的時候喜愛玩樂,反倒是離開羊城後才重新努力做學問,在『狄師石窟』那兒十多年,我深深地迷上了那些知識學問,現在有這個機會到門裡去印證,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
老人點點頭:「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只盼你能小心謹慎,凡事以安全為重……」
突然之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啊」了一聲。
桑羊歜銀微微一怔,回頭看他。
「我突然想了起來,」桑羊孤星說道:「那日你不是說回來魯國還有一個目的,便是要找到那金屬元嬰嗎?」
桑羊歜銀點點頭。
「那便是元神『辱收』的精華。」
聽見兩人談論起「金嬰」辱收,夷羊九便湊過頭來仔細傾聽。
「如果是這種元嬰的下落,我也許略知一二,」桑羊孤星拍拍夷羊九的肩膀,溫和地說道:「聽歜銀說,你是為了救你妻子的性命,才前來找尋元嬰的吧?」
夷羊九點點頭。
「還望前輩指點幫忙。」
「好孩子,看來你也是個重情之人。既是如此,你就要打起精神,好好幫著歜銀闖這『碧落之門』,我會在出口處等你們,」桑羊孤星慨然道:「到時候,我再告訴你那『金嬰辱收』的下落!」
桑羊歜銀點點頭,也拍拍夷羊九的肩頭。
「打起精神,有元嬰的下落了。」
便在此時,「碧落之門」的正門緩緩打開,看似極重的大門,開啟的時候卻悄然無聲。
從陰暗的門後,走出來的是一個面目陰森的中年人。
「是什麼人要進『碧落之門』?」他的聲音平板,彷彿一絲感情也沒有,「隨我來!」
桑羊歜銀看著夷羊九等人,點點頭。
「是我們要進來。」
那陰森之人也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於是,桑羊歜銀、夷羊九、易牙、開方、豎貂等人便隨著他的身後,緩緩走進那暗不見天日的「碧落之門」入口。
也將門外的明亮空間,舒適氣息留在身後。
「砰」的一聲巨響,整個空間便陷入絕對的黑暗。
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夷羊九等人的元神在空間中閒著微弱的光芒。
絕對的黑暗中,還有著絕對的靜寂。
只是這片刻之間,那個前導的中年人已經不見蹤影。
一室寂然。
彷彿連掉下一支針,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絕對的靜寂裡,眾人的呼吸聲此起彼落。
但是等到回音塵埃落定時,心跳聲、肚腸蠕絞聲、骨骼摩擦聲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而且,這些體內聲響彷彿越來越大,隱隱有著千軍萬馬之勢。
在這樣的靜寂氣氛中沉默了一會,易牙終於忍不住開口,一出聲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的媽呀……」他低聲說道,縱是如此,那聲音也大得驚人:「這是什麼鬼地方?」
夷羊九皺了皺眉,正想開口,便在這一剎那,變故就迅雷不及掩耳的發生了。
「轟隆」的一聲巨響,整個空間像是崩塌了一般,四壁龜裂,從四面八方紛紛映入刺眼的強光。
夷羊九大驚,卻從腳底下傳過來可怕的震盪之感,像是天崩地裂的巨震,讓人腳底發軟,幾乎要站立不住。
而這時候,從腳下的地底也現出強光,紛紛冒出地面。
原來,地上此時也裂開了許多大縫,像是有形之物一樣的遊走,從四面八方紛紛向夷羊九的位置襲來。
惶急之中,夷羊九卻仍然記得一個最重要的夥伴。
「蘿葉!」他大聲叫道:「快過來!」
「轟隆轟隆」的巨響中,只聽見熟悉的嗤嗤聲響,夷羊九隻覺得身子一緊,身上傳來樹籐的草木芳香,一眨眼的工天,整個身子已經被蘿葉發出的樹籐緊緊繞住。
然後,只覺得有人將他的右手臂緊緊握住,他也不及細想,便反手也將那人的手握緊。
幾乎在同一瞬間,腳下便陡然空虛起來,往下一看,原來連腳下的實地也已經崩毀。
此時四周圍的光度已經極為明亮,夷羊九定睛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原來此刻自己已經身處一個奇大無比的空間,也不知道在羊城中怎會找得出這樣的一個巨大洞穴。
勉力抬頭一看,只看見上頭的洞頂遙遠似天際,只勉強可以看得見頂端。
而自己身上讓蘿葉的樹籐緊緊纏住,懸空吊在一處山崖底下。
那天真爛漫的蘿葉卻彷彿對此刻的惡劣環境全然不以為意,只是悠閒地吊在一枝籐上,彷彿眼前的危險處境與它完全無關。
而讓夷羊九的右手抓住的,便是桑羊歜銀,至於易牙等人都一點也看不見蹤影。
夷羊九一急,便大聲叫道:「胖子!開方!豎貂!」
聲音在洞窟中不住地衝擊迴盪,回音久久不去。
但就是沒有易牙等人的蹤影。
而易牙等人,便是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一個站立不穩,便紛紛跌入了裂開的「萬丈深坑」。
跌落萬丈懸崖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
有的人大叫大嚷,有的人卻像是死了一般,眼睛瞪如銅鈴,在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準備面對那終極的「碎屍萬段」。
在跌落的錯覺中,易牙等人嘶聲大叫,彷彿世界已經到了盡頭。
一直到那呼呼風聲已經消失,幾個人還是沒命地大聲哭叫。
然後,等到察覺週遭情形有異時,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經又回到「碧落之門」的門口。
更要命的是,面前還有許多桑羊族人帶著譏笑的神情看著自己。
所以,真正進入「碧落之門」的,只剩下了桑羊歜銀和夷羊九。
而令人驚訝的是,他們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便從「碧落之門」的另一端走了出來。
只是,在門內發生了什麼事,有過什麼經歷,夷羊九和桑羊歜銀卻絕口不談。
在日後的歲月中,易牙等人也曾經旁敲側擊問過夷羊九,問他門內是什麼樣的景象。
只是夷羊九卻彷彿是失了神一般,總是想上許久,卻也始終說不出來。
唯一記得的一件事,便是桑羊歜銀曾經在門內告訴過他,當年和桑羊紫玉、紫玉的妻子發生過什麼事。
也許是在「碧落之門」內,人的心緒較為脆弱吧?在那奇幻的空間中,桑羊歜銀靜靜地,將那多年前最深沉的秘密說了出來。
原來,那一日桑羊紫玉發酒瘋將妻子逐離家門後,她的確是來到了桑羊歜銀的住所。
只是,在滂沱大雨中,兩人隔著沾濕的衣裳相擁,情緒激盪下,卻在彼此的溫熱體溫中迷失了自己,兩人終於有了肌膚之親。
而在那激情過後,兩人赤裸相擁,卻在大雨的窗外看見了呆若木雞的桑羊紫玉。
之後的衝突結果,夷羊九當然已經知道了。
但是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當時桑羊歜銀會甘心忍受所有屈辱,被羊城放逐。
後來,桑羊靜兩姐妹出生了,是同胎出生的雙胞胎。
兩人出生後,桑羊歜銀曾經潛入羊城,偷偷採了兩人的血液,以古老的「滴血認親」方式,打算得知兩個女孩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然而,得到的答案卻十分驚人。
因為種種跡象顯示,姊姊桑羊靜是桑羊歜銀的骨肉,而妹妹桑羊晴卻是桑羊紫玉的親生女兒。
日後,桑羊歜銀曾經在狄孟魂的記載中得知生兒育女的神秘知識,也知道所謂的雙胞胎有分同卵與異卵兩種。
而他與紫玉妻子發生關係那夜,紫玉也曾和她同床共枕。
兩人的精子,分別進入了不同的卵子。
機率極小,但是卻仍有細微的可能。
也因為如此,桑羊歜銀才會那樣奮不顧身地在危難中護住桑羊靜。
至於「碧落之門」中的其它情景,夷羊九卻是真的說不出來。
到底,在那神秘之門的後方,有著什麼樣的奇異景象呢?
這個答案,卻要等到了日後數十年,楚莊王時代的「荊楚神箭棋兵團」,夷羊九的後代子孫夷羊玄羿之時才能解得出來。
此當然是後話不表。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十一章如蛇如毒的嫉憤之心
「嘩」的一聲,黑暗的空間灑進了明亮的天光。
當年,走完「碧落之門」後,夷羊九隻知道遮著眼睛,一時之間撞孔還不太能夠適應外面的光線,隱隱然只見到外面站了好幾個人。
只聽見一個蒼老雄勁的聲音哈哈大笑,卻是羊城長老之首:桑羊孤星。
「歜銀,夷羊小哥,你們兩人果然不凡,這『碧落之門』居然也讓你們安然而過,」他高興地說道:「現在我就帶你們到紫玉的靈堂去祭拜。」
桑羊歜銀沉靜地點頭,這時候,夷羊九的視覺總算恢復了正常,看見桑羊孤星的身旁陪著幾個羊城中人,還有易牙等人果然也安然無恙,笑嘻嘻地站在人群中,看見夷羊九出來,幾個人想起自己在「碧落之門」的第一關便被打了出來,都有些不好意思。
還有,桑羊靜、桑羊晴姐妹也在人群之中,奇怪的是,平常調皮愛笑的桑羊晴,今天卻穿了華麗的鮮紅禮袍,臉上化了濃濃的妝,神情卻是不尋常的莊重肅穆。
在「碧落之門」中聽過了桑羊歜銀敘述的真相,夷羊九忍不住多看了桑羊靜一眼,也許是受了桑羊歜銀說法的影響吧!現在看上去,兩姐妹的形貌、神態果然大不相同。
至少以雙胞姐妹的標準來說,兩人算是差異頗多。
只是這樣的想法一閃即過,老人桑羊孤星也沒再耽擱,領著他們走到桑羊紫玉的靈堂。
羊城前任城主桑羊紫玉的靈堂和一般俗世的靈堂頗不相同,形狀特殊,像是一個正方形的巨大盒子,據說是他生前自己構建的。
身為羊城的領袖,桑羊紫玉除了領導能力不凡之外,羊城獨步天下的機關器械之學他也有所涉獵,到了中年之後,更有幾項頗具巧思的發明。
走到靈堂門前,桑羊孤星皺著眉頭,對桑羊歜銀說道:「紫玉這孩子的心思,我想是沒有什麼人可以猜透的,他死前又交代說道,他不知道你是否會回來祭拜他,但是在你出現之前,不准任何人進入這個靈堂,一定要等到你回來了,大家才可以跟著你進去祭拜。」
夷羊九在一旁聽了,也覺得莫名其妙。
「這樣的安排,果然是古古怪怪,」他抓抓頭,疑惑地說道:「那如果桑羊前輩始終沒有回來,那又怎麼辦?」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桑羊孤星說道:「他卻胸有成竹,說只要他過世了,歜銀便一定會回來。果然,這會兒你就真的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夷羊九總覺得整件事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環節不太對勁,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桑羊歜銀想了一下,便深吸一口氣,緩緩跨步,走進靈堂。
走了幾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
「小九,」他若有所思地說道:「你也一起進來。」
夷羊九一怔,雖然不知道他有什麼用意,卻也點點頭,跟了過去。
突然之間,從他的身後這時傳來了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
「對,你也一起進來。」
隨著聲音的接近,夷羊九直覺地一回頭,卻看見一身大紅裝束的桑羊晴走過來,踮起腳尖,兜頭兜臉地便輕輕擁抱了他一下。
這一個突來的動作讓眾人陡地楞住,卻不曉得這平時嬌俏可喜的女孩此刻想要做什麼。
夷羊九有點僵硬地讓她抱了抱,但是桑羊晴這個擁抱卻只是點到為止,只是稍一碰觸,便分了開來。
而在她的臉貼近夷羊九的那一瞬間,只聽見她低聲說了句話。
「謝謝。」
然後,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夷羊九隻覺得後頸處輕輕的一刺,也沒有什麼痛感,比被蚊子叮了一口還要輕。
在眾人愕然的眼光中,她走到老人桑羊孤星的面前,也是一個輕輕的擁抱。
這個動作,看起來就沒有那麼突兀了,因為她們姐妹二人本就是老人看著長大,撒撒嬌自然也是無可厚非的舉動。
老人呵呵大笑,雖然有些納悶,卻還是很高興這個侄孫女長大之後,還是跟自己這麼親近。
只是,老人不知道為什麼,卻也不自覺地摸了摸後頸。
桑羊靜神色有些陰晴不定地看著自己的妹妹,盯著她,直到桑羊晴堆著滿臉的甜甜笑容,一臉不在乎地走進靈堂。
桑羊紫玉的靈堂從外表看來似乎不大,走進去了才發現裡面有著偌大的空間,四壁的質地頗為奇特,是羊城大門口那種特有的鐵灰色質地。
靈堂之中,也不像尋常靈堂一樣燒著燭火,沒有白布,只有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擺上三具沒有上蓋的棺材。
走進靈堂的,此刻便是桑羊靜兩姐妹、夷羊九、桑羊歜銀,還有老者桑羊孤星五個人。
看見那三具棺材,桑羊歜銀不禁有些愕然。
「三具?」他喃喃地說道:「怎麼會是三具?」
桑羊孤星神色凝重,緩緩地說道:「這就是我說過的,也許我知道那『金屬元嬰』的下落。」他走到那三具棺木前,逕自走到中間那具的旁邊:「你來看看這人。」
三具棺木之中,左邊裝的是一名華服的中年女人,右邊裝的是桑羊紫玉,而中間那具,裝的卻是一個陌生面孔的白淨中年人。
「這件事情,連你們姐妹倆也不知道的,」桑羊孤星感慨地說道:「你們父母親在結婚前幾年,兩人常常吵架,紫玉的脾氣更是暴躁,甚至後來還造成了歜銀被逐出羊城的不幸事件。但是,等到你們二人出生之後,紫玉接下了城主之位,人卻轉了性,不再喝酒,也不再毒打妻子。羊城中,即使是叔伯輩之人也大多不知道原委,他們都以為是紫玉當上城主後,人自然就變成熟了。但是真正的原因是,紫玉因為和歜銀爭搶所受留下的心理陰影,讓他對女子生了畏懼之心,轉而迷戀俊美的男子,而中間棺木中這人,便是他晚年的親密朋友。這人的來歷卻不是普通人,原來他便是西方元神族派來要覆滅我羊城的奸細,他的名字叫做贏毀,擁有元神族中能力最強大的『金屬元神』:辱收。但是,他的身份後來卻被發現了,為了和紫玉之間的情份,他甘心背叛西方元神族,躲在羊城之中,永遠陪伴紫玉。這贏毀和紫玉間的情感雖然不為俗世接受,但是他對紫玉卻是一片真心,後來西方元神族人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終於有幾個成功混入羊城,這贏毀為了保護紫玉,獨力將幾名元神族人殲滅,但是自己卻也受了極重的傷,最後終於傷重而逝。你們的父親紫玉在他死後沒多久,也因為悲痛過度,得了心疾過世,這便是他死去的真正原因。」
聽了老人的敘述,桑羊歜銀長歎了口氣,回頭招了夷羊九過來。
「小九,這位贏毀雖是我們的敵人,但卻也是可敬的情義高人,來,與我向他誠心禮敬。」
兩人莊重地站在那贏毀的屍身前,閉目凝神,恭敬地拜了數拜。
拜完之後,桑羊歜銀雙手舉起,在空中虛抓一個圓形手勢,緩緩放在贏般的屍身上方。
然後,從那屍身胸臆處緩緩透出一團濃濁厚重的白色光團。
夷羊九從身上取出一隻小小的淨瓶,小心翼翼地將那白色光團收進瓶內。
只是,在靈堂內的幾個人都將眼光注視在這「元嬰」的採集動作,卻沒有人注意到四方的門,已經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金』性元嬰,名為辱收,」桑羊歜銀吁了一口氣,欣慰地說道:「此番魯國之行,果然沒有自來。」他方才因為全神貫注,額上流了不少汗,舉起手來,正想要揩汗,一邊對夷羊九笑道:「小九,其實……」
只是,身旁的夷羊九卻已經緩緩軟倒,高大的個子像是團爛泥一般,軟軟地癱在地上。
他的眼睛圓睜,並沒有失去知覺,只是渾身乏力,看著前方,卻連嘴巴也動不了。
桑羊歜銀大驚,轉頭一看。卻看見老者桑羊孤星也軟倒在地,意識清醒,只是同樣全身乏力。
看見這樣驚人的變故,他心念電轉,腦海中卻只想到一個人。
「靜兒!」
站在桑羊紫玉的棺前,此刻桑羊靜、桑羊晴兩姐妹站在那兒,桑羊靜圓睜大眼,瞪著自己的妹妹。
而桑羊晴卻神色自若,婷婷玉立地站在父親的棺前,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彷彿對夷羊九和桑羊孤星相繼軟倒之事視而不見,神態輕鬆自在。
「晴兒!」桑羊靜厲聲說道:「這是不是你設下的陷阱?」
桑羊晴回頭看她,輕輕抿了抿嘴角。
「好難聽啊……」她甜甜地笑道:「怎麼說人家是陷阱呢?我只是想在爸爸媽媽面前,告訴他們我終於找到我喜歡的男孩子嘛……」
「什麼你喜歡的男孩子?」桑羊靜怒道:「你用了什麼藥迷倒他的?你居然連孤星伯祖也下手,你有良心沒有?」她說得急了,伸手過去便要拉妹妹:「快將他們治好回來……」
桑羊晴「唰」的一聲,將桑羊靜的手掙脫,臉上卻露出癲狂的神色。
「我自己找我愛的男人做郎君,你又來打擾什麼?是啊是啊,你是天之驕女,天天故意擺張臭臉引人家注意,每個人還要陪笑討你歡心。我呢?我笑得那樣辛苦,那樣努力去討好別人,到頭來,人家只在乎你,卻沒有人管我是個什麼東西!」
桑羊靜臉上一紅,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又故意什麼了?」
桑羊晴哈哈大笑,臉上卻流下了眼淚,癲狂的神態更加明顯。
「我才不理你呢!我只要我心愛的男人和我一起就好了……」她一邊大聲笑道,唱著小曲,卻一邊將夷羊九軟癱的身體拖了過來。
夷羊九的身材雖然高大,但是苦於中了桑羊晴的麻醉之毒,便是一根小指頭也動彈不得,只好任她拖曳而行。
桑羊晴將夷羊九拖到了桑羊紫玉的棺木前,又哭又笑,她將身上的紅衫一撕,大袍之下穿的居然是新娘的大紅禮服。
她笑嘻嘻地在頭髮上綁起了紅色頭飾,對著桑羊紫玉的棺木「砰」的一聲跪下,開始磕頭。
每磕一次,便高聲說一番話。
「爸爸媽媽,女兒已經找到好人家要嫁了,再也不會比不過姐姐了……」
「我就是怕啊!怕伯祖會阻止我的好姻緣,只好請他休息一下了……」
打從桑羊晴舉止失常開始,桑羊歜銀便楞楞地看著兩姐妹爭吵的情形。
同樣的情景,似乎是再熟悉不過的記憶。
沉靜的水紋,飄零的落花。
「你比不上我!你什麼都比不上我!為什麼我卻什麼都得不到?」
充血怨毒的眼神,狂怒的絕望嘶吼,如電如火的刀光。
還有,多年前的清晨,望向那鐵灰色城門的最後一眼……
軟躺在地上呼呼喘氣的桑羊孤星,望著這已是羊城中第三次發生的手足相互嫉恨情狀,更是眼睛圓睜,卻怎麼樣地無法動彈。
只是,在紛亂的笑聲、哭聲之中,桑羊歜銀卻沒來由地背脊森冷起來。
他警覺地望向四周,發現靈堂的四周出入口已經全都被封死。
不對!大大的不對!
在桑羊晴「咚咚咚」的磕頭聲中,桑羊靜對她大聲喝罵,想要阻止她這種近乎自殘的動作,兩個人在棺前糾纏一起,場面極為紛亂。
但是桑羊晴縱然已經磕得滿頭是血,卻依然叫鬧著要「謝謝父母親的撫養長大」,不時掙脫桑羊靜的拉扯,又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便在此時,桑羊歜銀的心中更是不安,背上已經流滿了冷汗。
不對!
靈前的祭拜。
「一定要通過碧落之門」!
沉靜的水紋,飄零的落花。
「你比不上我!你什麼都比不上我!為什麼我卻什麼都得不到?」
祭拜之時,一定會磕頭……
咚!
咚!
咚!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間,桑羊歜銀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通了所有的關鍵。
「不行!」
他扯開喉嚨,惶急地大叫出聲。
只是,也許造化真的就是要作弄於人。
只要他想通得早些,也許一切情況都會改觀。
棺木之前,桑羊靜兩姐妹依然糾纏扭打,吵鬧不休。
只是她們都沒有發現,在她們的身後,此刻靜靜升起了一個陰森迅捷的身影……
機括聲音剋剋作響……
然後,亮出一柄刀鋒森冷如冰的長刀。
看見那森冷無情的刀光,桑羊歜銀的瞳孔已然收縮。
「不……行!」他聲嘶力竭地大叫。
刃鋒下刺。
刺向的,卻是桑羊兩姐妹柔軟美麗的身軀。
桑羊歜銀嘶聲狂叫。
躍向的,卻是刃鋒的盡頭。
而後,迸出的,卻是濃得化不開,將眼睛都佔滿的血光。
然後,一切化為永垣沉默的黑暗……
第八部(羊城恩仇)第十二章我們這輩子唯一相同的一件事
輕柔的春風,隨著歲月流動,吹過夏夜的晚風。
靜靜的夜裡,歡聲嘻笑的孩子們,舞著扇子,追逐著晶瑩的螢火蟲。
多年以後,每當羊城的人們聊起當年紫玉城主靈堂前那場變故,總會有著濃到化不開的嗟歎感懷。
「當年,如果不是紫玉城主有著那麼深重的怨妒之心,也許一切不會變得那樣不可收拾吧?」說故事的人會這樣歎道:「如果沒有嫉妒,沒有仇恨,也許他們兩兄弟可以快快樂樂過那一生,而他們的女兒也不會死得那樣慘。」
「也許是吧?」另一個人,也許還會這樣說:「不過,要做到這樣沒有怨憤之心,又談何容易呢?人哪!這樣的事永遠不會覺悟,只會一再重覆……」
聲音逐漸沉寂。
黑暗中,孩童們追逐螢火蟲的笑聲,也終將成了千百年前的記憶。
東周時代,羊城那場靈前變故發生的時候,羊城族人早在靈堂的四門封死之際,就發現情況不對,只是這座紫玉城主生前設計的靈堂,堅固的程度便像是他的怨憤執念,如金鐵般牢不可破。
後來,等到裡面的笑聲、哭聲、慘叫聲漸漸沉寂的時候,靈堂的頂端才「轟」的一聲衝破一個大洞,從洞中瀰漫出來濃重的黑煙直衝雲霄,而被頂而出的,卻是一個由無數蔓延樹籐編成的大繭包。
便在此時,整個靈堂發出轟然的炸裂巨響,之後,便像是摧枯拉朽一般,緩緩崩毀。
而這靈堂的地點也極為巧妙,地下是鬆軟的河川,這一爆炸之後,整座靈堂連人帶廢墟,便全都陷入地底,流散在地層的深處。
躲在繭包中得以脫困的只有三個人。
夷羊九、桑羊靜,還有老人桑羊孤星。
原來,桑羊紫玉即使是死後也不願原諒哥哥桑羊歜銀,他看準桑羊歜銀為了兄弟之情,必然會回到羊城祭拜於他,便在靈堂中設計了極為精巧周密的機關。
在羊城中的「碧落之門」,雖然經過數十年的歲月,內中仍然有微量的輻射能量,桑羊紫玉看準這一點,便在遺書中要求桑羊歜銀「一定要過『碧落之門』!」,更在靈堂中設計了機括,只要感應少量輻射能量,便會催動第一道機具,而只要有人伏在靈前磕頭,磕了十數下後,便會催動第二道機具,將桑羊紫玉的屍身後的器械啟動,舉起長刀,將磕頭之人釘死當場。
但是在陰錯陽差之下,磕頭之人卻是為癡情所苦的桑羊晴。這個少女本就在羊城的藥理學問上有所專精,平日便有服用狂劑成癮的習慣,那日她偷偷調了麻醉之劑,將夷羊九和桑羊孤星迷倒,異想天開打算將夷羊九弄成終生癱瘓,以為夷羊九如此就可以一輩子留在她的身邊,卻陰錯陽差啟動了桑羊紫玉的機關。
而桑羊歜銀為了解救桑羊靜,惶急下便飛身縱躍過去,再一次將桑羊靜撞開,但是那威猛無比的機關長刀卻將他和桑羊晴釘死在地上。
桑羊晴中刀部位是心臟,當場便死,但是桑羊歜銀中刀部位卻偏了些,臨終前,還有餘裕指點夷羊九運用元神蘿葉的能力,將剩下的三人救出靈堂。
而桑羊歜銀、紫玉、紫玉夫人、桑羊晴等人綿延數代的情怨癡纏,便隨著靈堂的引爆,徹徹底底絞揉一起,永遠長眠在地底。
下著微雨的清晨,夷羊九和易牙、開方、豎貂等人緩緩步出羊城,臨別送行的,卻是那冷艷不愛說話的桑羊靜。
經此一役,羊城的長輩對她的評價極高,再加上夷羊九轉述桑羊歜銀的話語,眾人知道她便是桑羊歜銀的骨肉,此一役中桑羊歜銀對羊城功勞極大,桑羊孤星便提議,祖制雖然有「一代無二主」的規定,但是卻從未說過女子不能擔任城主。
因此,桑羊靜極有可能成為羊城下一任的領袖。
走出羊城的迷離外圍,再一次走進紛紛攘攘的曲阜大街,夷羊九回首眺望,想起不過就在三數天前,還是桑羊歜銀帶著他們進入羊城,而現在天空湛藍依舊,連桑羊歜銀的笑語聲也清晰如昨,但是這個令他們一生命運改觀的神秘中年人卻已經不在人間了……
摸摸身上的「金嬰」淨瓶,那熟悉的親切語聲彷彿又在耳際響起。
「要和她一生幸福啊……」
柔柔的春風中,桑羊靜一直送他們送到曲阜城郊,女孩明艷的臉雖然仍舊沉默,但是卻像是早春的雪山一樣,已經逐漸溶解。
「送到此處,我想就可以了,」夷羊九對她笑道:「送人千里,終須一別,他日有緣,我們一定會再上羊城叨擾的。」
桑羊靜溫婉地笑笑,點點頭。
「那我就不送了,只盼你們此番前去衛國、晉國,能順利取得元嬰,」她的眼睛有著溫潤的友善光芒,柔柔地盯著夷羊九:「也盼你能早日和你的妻子相會。」
夷羊九等人佇立在魯國城郊的麥田上,與她拱手作別。
桑羊靜走了幾步,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笑語嫣然地走回來,在夷羊九耳際輕輕地說了句話。
然後,她這才緩步向曲阜的雄偉城郭方向走去。
小小的身影,在麥浪翻滾中逐漸變小,而後消失。
「走吧!」易牙大聲說道:「前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哪!」
豎貂、開方兩個開口應和,拍拍夷羊九的肩,四個人便再一次走上這趟艱辛的尋找元嬰之旅。
只是,夷羊九走在最後,走著走著,心下卻有些激盪,忍不住便回頭,望向方才桑羊靜身影消逝的遠方。
剛才,她湊在夷羊九耳旁說的那句話是這樣的。
「我這一生,與我那妹妹從未有過什麼相似之處,」她的聲音輕柔平和,芳香的呼吸氣息吹在夷羊九的耳際。
「唯一相同的一件事,便是我們愛上的,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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