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七部_金石盟約
第七部 金石盟約
作者:蘇逸平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一章如果齊襄公出了什麼事
地處齊國臨淄不遠處的牛山,是個風景優美的所在,因為有著瑰麗的山水、怡人的森林河川,便成了歷代齊侯喜歡宴客作樂的絕佳去處。
但是,此刻牛山卻成了一個佈滿深沉殺氣的所在,氣氛劍拔弩張,身為魯國一國之君的魯桓公已經橫屍在自己的車輦之上,華麗的車上流滿了這位東周著名國君的鮮血。
動手殺害魯桓公的,是齊國的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當年在紀城戰役之中,公子彭生曾經被魯桓公的將士們射中數箭,差點丟了性命,因此彭生憤恨魯國的心情,當然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公子彭生之所以敢出手殺死這魯國國君,卻是齊國國君襄公的授意。
而在這場殺戮的背後,卻隱藏著一段令人驚駭的亂倫戀情。
魯桓公的夫人文薑是齊襄公同父異母的妹妹,兩人卻在年少時代便有了不為人知的亂倫私情,此番藉著歸寧的理由,文姜隨著夫婿回到齊國,與齊襄公又燃起了往日的烈火私情,便在別宮中假借名義兩人相愛癡纏,共宿了一宿。
這樣激烈的情愛,便像是紙包不住火一般,很快便讓魯桓公得知,自己的妻子這樣的偷情亂倫,便是常人也無法忍受,更何況魯桓公是東週一級強國的君主,得知了文姜和齊襄公的姦情之後,魯桓公便與文姜大吵了一架。
因此,這輕浮殘忍的齊襄公便下定了主意,決定假借酒席名義,將魯桓公拉殺於牛山。
而夷羊九早年與文姜也有過一段露水姻緣,齊襄公在仍為世子的時候早已知悉,因為當年文姜的求情,便忍住不發,現在他既已決絕地將魯桓公置之死地,接下來,便也要將這曾和文姜有過親密關係的小兵一併處死。
然而,便在公子彭生要將夷羊九殺死之際,卻被人硬生生地阻了下來。
那出聲阻住彭生處死夷羊九的人,身處在此刻繃緊的殺伐氣氛之中,神情卻頗為輕鬆自得,彷彿不是面對著眼前的對峙詭異氣息,倒像是漫步在花園中悠遊賞花。
眾衛士中,有人識得此人的,紛紛低呼出聲。
「公子糾來了,公子糾來了……」
原先,公子彭生已經一臉殺氣,扯住夷羊九的臂膀,準備一出手便將他兩脅拉折,令他像魯桓公一樣血流滿地而死,此刻看見了公子糾施施然而來的身影,便停下手上的動作,雖然仍將夷羊九的雙臂握住,卻不再出手拉折。
畢竟公子糾是當今齊侯襄公的親弟弟,也是襄公頗為重用的可靠幫手。
這公子彭生雖然是個勇猛好戰之人,卻也不是個沒有頭腦的莽撞之輩,他知道夷羊九和公子糾的心腹重臣有些關係,眼前摸不清楚公子糾的用意為何,倒也不便貿然得罪於他。
公子糾緩緩地走過來,環視了一下四周,眼神看到夷羊九時,若有深意地停留一會,這才轉頭對齊襄公笑道:「卻不知道兄侯在此地飲酒作樂,小弟湊巧到了這兒,那是一定要和我兄好好喝上一杯的。」
他這話說來輕描淡寫,彷彿前來牛山只是偶然經過,但是此處離臨淄城尚有一段距離,若不是專程而來,怎會有「偶然經過」的事呢?
齊襄公原先的表情森然,充滿殺氣,聽見他這樣說,卻也不好再發什麼脾氣,只好勉強說道:「既是如此,糾弟便上席來吧!與我們痛飲幾杯。」
公子糾朗聲大笑,回過頭來看看公子彭生,此刻他雖然還沒驟下重手將夷羊九拉脅殺死,但是一雙粗壯的大手卻仍將夷羊九緊緊鉗住。
「我說彭生啊!」公子糾笑道:「你也上來和我們喝喝酒吧!」
公子彭生臉色一變,朝著齊襄公看過來,只聽見齊襄公森然說道:「你的意思,便是非得護這個小兵是吧?卻不知道你明不明白這小兵有什麼取死之處,犯的罪名是不是你能夠說項的。說不定他意圖謀害你兄侯,大逆不道,這樣的大罪,你也要擔下他來嗎?」
公子糾笑道:「敢問兄侯,他可是犯下了謀害國君的大罪,意圖叛逆?」
齊襄公一怔,瞪了他一眼,才勉強道:「不是。」
「或者……」公子糾耐人尋味地望著他:「還是個犯了什麼兄侯無法原諒的大過錯?」
齊襄公眼神微微露出猙獰的殺意,卻一時不好發作,只好勉強說道:「沒有。」
「那不就好了?」公子糾撫掌大笑:「今天他這樣一個小兵的生死不是什麼大事,和咱們國家的軍國安全也沒有什麼大關聯,倒是我們兄弟卻要為這魯侯的死花上許多腦筋哪!」
齊襄公一楞,忍不住遠遠看過去,看見魯侯那部流滿鮮血的車子,心下一動,神色便從峻冷轉為溫和。
他一時起了凶殘狠毒之心,橫著心將魯桓公殺死,但是此刻殺了人之後,才想到了善後處理的麻煩之處。
而公子糾久掌司禮部門,正是與外國交往、折衝協調的一等一高手,此番要將魯桓公之死處理完善,卻非得仰賴這名王弟不可。
想到此處,他便哈哈一聲乾笑。
「你要護得他,就讓你護吧!反正咱們是親兄弟,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這小兵我就不再難為他了,彭生!」他向公子彭生大聲叫道:「讓他走吧!」
那公子彭生遲疑了一下,哼了一聲,這才將夷羊九的雙臂放開。
公子糾暗自吁了一口氣,臉上卻不露痕跡。他爽朗地呵呵大笑,走過席前,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兄侯氣度果然不同凡響,光憑這點,便是小弟一輩子望塵莫及的本領!」他喝過酒後,向齊襄公一躬,便走向夷羊九的身邊。
「我還有事呀咐他做,就此與兄侯相別了,這魯桓公之事,小弟自會將它處理完善。」
齊襄公搖搖頭,歎道:「就說你不是誠心來和我喝酒的嘛!不過只盼你好好教導你的從人,下次你兄侯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公子糾嘻嘻一笑,拉著夷羊九便走,轉過頭來,臉上卻是一片嚴肅,笑容陡然消失。
「快走,小心有變,」他低聲說道:「不要回頭,也不要停步下來。」
兩人的步履輕快,腳步沉穩,不一會使在眾人的目視中消失了身影。
一陣森冷的風吹來,吹動了衛士們頭盔上的纓串,齊襄公昂然地站在衛士前方,冷冷地抬頭向天,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著些什麼。
公子彭生一聲低呼,便走過來幾個衛士,有的人將魯桓公的車輦扶正推走,有的則以腳蹴土,將地上的魯侯血跡蓋上。
過不多久,齊襄公的眼神卻冷冷地望向高壯的齊國第一名將公子彭生,此刻他正專注地指揮手下消滅殺害魯侯的痕跡。然而,在齊襄公的眼神之中,卻再次出現了殘忍冷酷的表情……
夷羊九隨著公子糾的腳步,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走出牛山的則宮範圍之外,在宮外的空地上,遠遠看到一隊人馬,看見這隊人馬,公子糾才長長地吁了口氣,拍拍夷羊九的肩頭,笑道:「沒事了,到了這裡,總算你的小命得保。」
夷羊九心頭一熱,知道這個齊國的公子居然跋涉到這兒,只為解救他這樣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兵,心裡極為感激。
「公子,多謝您的相救,我……我……」
公子糾爽朗地笑笑,指著前方的隊伍,在那兒,有一人快步奔出,向他們走過來。
「別說我啊!要謝的人是他。」
那快步走過來之人便是管仲,此刻他也是一臉大汗,顯是忙碌不已,他的白袍上卻有一個大大的腳印,走起路來一拐一跛,卻是在司禮部門前被公子彭生一腳踢倒時留下的痕跡。
管仲看見夷羊九和公子糾兩人安然歸來,臉上露出總算鬆了口氣的神情。
「九哥兒,你回來了,真好!」他大聲笑道:「請到公子前來,總算沒有對不住你。」
夷羊九心下雖然感激,但是腦海中卻有著幾個疑問揮之不去。
「你怎會知道公子彭生想要對我不利呢?」夷羊九好奇問道:「他本是我的上官,臨時叫我去他的衛隊也是人之常情,你怎麼又會看出他想要對我不利?」
管仲笑道:「那公子彭生乃是我齊國內最為勇猛之人,平素做事喜歡單打獨鬥,就是要帶人,帶的也都是他最為看重的心腹,怎會平白無故到司禮單位,找你這樣一個小兵過去呢?再加上你又和我說了文姜和國君的情事,現在魯桓公又知情了,那還不會大大的有事?我兩下一琢磨,便知道了你這一去定然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況且,你又是我帶進禮部來的,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如果讓你在我這兒被公子彭生帶走,出了什麼差錯的話,我管仲又怎能心安?但是……這魯侯和我們國君這件事,倒是有些麻煩……」
他人在此處,尚不知道牛山宴席上已經出了可怕的巨大變故,不知道魯桓公已被襄公殺死了。
公子糾沉吟了一會,還是告訴了他魯桓公已死的消息。
管仲乍聽這件驚人的消息,臉上表情更是驚疑不已。
「如此說來,咱們國家從此多事了……」管仲搖頭說道,但是臉上卻有著雀躍的神情,眼神之中,彷彿有著熾熱的火焰閃耀:「但是對公子糾您來說,卻可能有著絕妙的機會。」
公子糾奇道:「什麼絕妙的機會?」
「國家多事,本來絕非黎民百姓之福,但是如果國君因而出現了什麼變故,那您可能就有了機會……」
公子糾聞言,便知道管仲所指的是什麼事情,乍聽之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齊國之中,除了國君襄公之外,前任國君齊僖公的兒子之中,便屬公子糾和另一名公子薑小白的能力最好,在貴族中的名望也頗佳。
如果齊襄公有了什麼差錯,那公子糾和公子小白便有了繼任國君的機會……
公子糾想了一會,眼神原先有些凌厲地瞪著管仲,但不多時之後,便不自覺微笑起來。
「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怎敢隨意說出來?」公子糾正色道:「不怕我兄侯將你處斬嗎?」
管仲察顏觀色,知道公子糾其實也有些心動,嘻嘻一笑,露出不在乎的輕鬆神情。
「公子不怕,管仲便不怕。」
「這等大事,只怕還是要等待時機,從長計議的,」公子糾悠然歎道,說著說著,卻轉過頭來,盯著夷羊九看:「倒是你,你的事卻有些麻煩。」
夷羊九一怔,卻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我那兄侯啊!雖說今天他不來和你計較,但他並不是個心慈手軟之人,今天也許放過了你,但是來日被他看到了,想起來了,可就不見得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管仲悄悄地用手肘碰了夷羊九一下,示意他向公子糾求情,但是夷羊九卻是個不擅於溫言求饒之人,一時之間,卻也說不出求情的話來。
公子糾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位夷羊兄的本領,管仲也和我說過的,既然你不見容於我兄侯,何不到我屬地淵城來幫我做事?」
管仲大喜,便拉著夷羊九向公子糾躬身道謝,那淵城是公子糾分得的采邑屬地,離臨淄城也不算太遠,夷羊九在臨淄城並沒有固定住所,也沒有親人朋友,想想在什麼地方地無所謂,便答應了下來。
自此之後,夷羊九便在公子糾的麾下辦事,避開了在臨淄城被齊襄公碰上的機會,說也奇怪,自從牛山一役之後,齊襄公果然沒有再來難為他,事實上,夷羊九自從搬到淵城之後,也很少回到臨淄城,想來那齊襄公位高事繁,果然便無暇再想起這個令他不快的小兵。
但是公子糾與管仲卻仍常常來往於淵城與臨淄之間,是以在國都內發生的大事,夷羊九卻也知之甚詳。
自從魯桓公在齊國境內暴亡之後,齊國國內也是喧嚷不安,雖然公子糾和管仲以巧妙的外交手段將魯桓公的死因模糊帶過,說他是酒後不慎跌落車下,意外身亡,但是民間卻對他的死因傳得沸沸揚揚,加上齊襄公在拉殺魯桓公之後,狂妄之心更是明顯,便不避嫌疑地與文姜公然進出了。
文姜在齊國滯留不歸,魯國方面自然也無法忍受,時時差人前來迎接這位守寡的國母回魯,但是文姜一方面放不開與齊襄公的男歡女愛,一方面又因為慚愧,無顏回去魯國,便假托許多理由,硬是不肯回魯。
魯國方面,國內群臣因為一國之君居然在齊國被齊襄公設計害死,心下激憤,都想要向齊國宣戰,為魯桓公報仇,但是新任國君魯莊公年紀幼小,又顧慮魯國兵力無法和齊國這樣的一等強國對抗,幾番思考,便打算用外交手段向齊國施壓抗議。
魯國名臣申儒是個足智多謀之士,他經過查訪,知道了魯桓公遇害的原委,便向齊國國君發出一信,信中言明說道:「我國國君存著尊敬齊國的心意,來到齊國拜訪舅親齊襄公,現在人入了齊國,卻沒能安然走出齊國,現在全天下之人都議論紛紛,都在談論牛山的『車中劇變』。現在魯國君臣四民希望齊侯能以天下人之口為念,查明正凶,以慰魯國國君在天之靈。」
齊襄公讀完信之後,毫無猶疑地便將公子彭生請來,那公子彭生自恃有功,便昂然赴約,卻被齊襄公當堂逮捕,當著魯國來使的面前刻意大罵公子彭生,說他扶持酒醉的魯桓公不力,致使他發生意外,失職重大,其罪難赦。說著說著,便派力士將公子彭生押往刑場立即處決。
據說,當時公子彭生便立即發難,打倒多名前來綁縛他的衛士,但最後還是難敵眾手,被人牢牢捆縛了起來,但是這個齊國第一勇將卻仍然怒氣勃發,怨氣沖天,當著圍觀的群眾大罵齊襄公,說他姦淫自己的妹妹,殺害她的丈夫,最後還要將罪過推在彭生的身上,又說自己就是死了也絕不罷休,一定要變為厲鬼回來索命云云。
當時齊襄公像是小孩一般,聽到公子彭生罵到不堪之處,居然摀住耳朵,高聲怒叫,這才將公子彭生斬於市曹,但也已經讓四周圍的民眾、各國使節駭然失笑,成了最荒謬的國際笑柄。
公子彭生處死之後,齊襄公為了轉移世人的注意,便積極介入國際爭端,打算以強國姿態,主持幾樣國際正義之事,來掩去這場亂倫戀情造成的罵名。
這樣一來,卻引發了多次的國際戰爭,許多人因而國破家滅,命運全然改變。
究其原因,居然只是因為一對兄妹不為世人接受的亂倫戀情。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二章我很想知道你的秘密
「我們這個國君啊!為了掩蓋他和文姜的事,可是真的卯足了全力,只差沒到周王那兒去,請他昭告天下:『齊襄公沒有和他妹妹有私情』了,」管仲在淵城的一處樹林底下,和夷羊九飲酒談天時,這樣說道:「但是可笑的是,他卻仍然和文姜糾纏不清,兩人時時還是相會往一起,只要有人開始傳這件事,我們國君的因應方式便是再派一次軍隊,再找個對象狠狠打一仗。」
此時正是周莊王九年,夷羊九來到淵城轉眼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的時光中,夷羊九在淵城可以說過的是無憂無慮的平凡日子,雖然因為這位輕浮好事的國君喜歡以戰爭轉移國人的不滿,齊國內外大小事不斷,但是因為夷羊九人不在臨淄城,卻也沒有直接和這些紛擾的國家大事扯上關聯。
雖然時時聽見管仲等人談論齊國境內發生的大事小事,但是因為齊襄公刻意不讓兩位弟弟公子糾和公子小白接觸軍事,那些戰火、哭聲,異國人們的怒容、戰場上的屍骨彷彿都只是圖畫中的景象,雖然看得一清二楚,卻彷彿和自己隔得相當遙遠。
在盛夏的蟬聲中,管仲的聲音顯得有些空洞,他講述的那些戰事、政爭和眼前的盛暑藍天比較起來,顯得無趣又荒謬。
但是因為夷羊九和管仲交情甚好,既然他喜歡講,也只好強打精神聽下去。
「我們齊國和鄭國一向都處得不好,這幾年鄭國也亂七八糟,鄭莊公死後,他兩個兒子姬忽和姬突互爭王位,姬忽當了鄭侯,姬突政變把他趕走,姬忽找來幫手,又把姬突弄下王位,上上下下的好幾次,整個鄭國亂成一團。後來姬忽成了鄭國國君,名為昭公,卻被手下高渠彌殺了,另立新君。我們齊侯便約了鄭國新君,當場把高渠彌五馬分屍,殺了鄭國新君。這還算是主持正義之事。但是後來,襄公又無緣無故去攻打紀國,把紀國消滅,後來又找了理由,聯合了四個國家去打衛國,總之就是這樣,時時都要挑起戰爭,時時都要在國際強行出頭。」
「這樣對國家的聲望不是很好嗎?」夷羊九笑道:「現在各封國不都把齊國當成老大哥了嗎?」
「一個國家要讓人尊敬,不是靠打打殺殺的,」管仲歎息道:「就好像街上的小混混,偶然出現一個很能打的,也許一時能夠讓大家屈服,但是你總有一天會累,會變老吧?等到你變累變老了,或是受傷了,那些被你打過的不是還要回來找你報復嗎?就算你一直都很能打,可是如果有一天出現一個比你更強更壯的,那不就是要灰頭土臉了嗎?」
「依你這麼說,你倒是有好方法,既可以不成天打仗,又可以受人尊重了?」
「當然,」管仲傲然說道:「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兵法中最高深的學問,只要方法得當,就是不損一兵一卒,還是有可能成為人人尊敬的霸主。」最後,他彷彿心有所感,站起身來,大聲說道:「總有一天,我若是得遇知己的明君,一定會幫助他成為前所未有的東周籟主!」
但是,說著說著,想起當今的齊國情勢,管仲又忍不住長歎起來。
夷羊九勸道:「你也不用這樣灰心,你看咱們公子糾不就很重用你嗎?日後有一天,如果他有機會做齊國的國君,你不就有機會實現你的理想了?」
管仲又是長歎一聲,搖搖頭說道:「這世上有一種人,他人很好,對你很好,你也很喜歡他,但是他便是沒有法子做這樣子的大事業,知道嗎?」
夷羊九奇道:「你是說公子糾?他不是這種做大事業的人?」
管仲點點頭,隨即又有些後悔藉著酒意說了這些心裡話,便正色說道:「咱們今天說的這些,你在這兒聽聽就算,可別說了出去,」他與這紅髮小子相處日久,早已知道他雖然有些莽撞,卻是個極為正派之人,但都還是忍不住要出言交待:「日後,咱們這齊國的事情才多呢!你等著看好了,說不定哪一天,動亂一起,咱們可就要全部人頭落地了。」
夷羊九笑道:「有這樣嚴重?我們全都要人頭落地?」
「宮廷之中,那些鬥爭傾軋的慘烈情況,是你這樣單純的人很難瞭解的,有時候外表看起來平靜無波,內在裡卻是暗濤洶湧。權利、金錢的爭戰之中,如果違背了自己的利益,便是親如父子兄弟,最後搞不好還是會弄得血流成河收場的。」
「我們的齊宮之中,會發生這樣的事嗎?」夷羊九好奇問道:「你是說公子糾可能會和國君打起來?」
管仲搖搖頭。
「別的國家也許會,但是至少現在的齊國不會,我們的國君諸兒實力很強,兩位公子並沒有什麼機會和他作對,而且他們兩個其實和國君也算是極為友愛,倒不至於像別國一樣兄弟相殘。」
「要不然你擔心的是什麼?」
「我擔心的是,襄公這幾年作戰下來,也得罪了不少敵人,特別是在葵丘那兒,因為早些年得罪了周王,葵丘又是咱們和周王朝屬地的屏障,襄公很怕他們從那兒打過來,便派了連稱管至父他們的軍隊在那兒守衛。」
「連稱與管至父?」夷羊九說道:「他們還滿不錯啊?這些年打了不少勝仗,國君也對他們很好,那連稱的妹子還是國君的寵妃,不是嗎?」
「那是以往的事了,」管仲搖搖頭說道:「這些年他們因為戌守邊境的事,已經和國君吵了好幾次。因為當初國君只是要他們去那兒守上一年,但是後來卻因故一延再延,聽說連稱他們的部隊已經準備好要翻臉了。」
「翻臉?」夷羊九笑道:「不會這樣嚴重吧?」
「軍旅之事,可大可小,」管仲說道:「軍心如流水,用水這種東西做比方,平常喝水、洗衣都要靠它,可是如果一個不小心,讓水積得太多,那可就要出大紕漏了,到時候搞不好衣服洗不成,還要賠上一條小命呢!」
「瞧你說的,」夷羊九笑道:「不會變成這樣不可收拾吧?」
管仲卻不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酒,端酒的手卻停在半空中,彷彿在想著什麼難解的問題。
兩人暢快地談談說說,聊到了下午,管仲因為另有要事,便先行離去,只留下夷羊九一個人閒閒地躺在樹林裡。
望著晴朗的藍天,一地的花草芬芳,夷羊九還是覺得,方才管仲所說的軍國大事,仍是距離自己非常遙遠。
那麼,什麼事物才是離自己最近的呢?
這個謎底,卻沒有花上他太多時間,只是輕輕一想,腦海中便自在流暢地映出一個清麗的身影。
紀瀛初。
搬到淵城之後,夷羊九和紀瀛初的情誼並沒有因為搬離臨淄而變淡,她的行蹤本就飄忽不定,夷羊九即使搬到了淵城,只要紀瀛初願意出現的時候,或是與夷羊九約定好的時候,她纖巧美好的身影,還是時時都會出現在夷羊九等待的眼簾裡。
這些年來,只要是和夷羊九約定好時間,紀瀛初幾乎從來沒有失約過!
只有一次,她遲來了半天,出現時身上全是傷痕,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卻又倔強地發怒,什麼也不肯多說。
但是這一回,紀瀛初卻已有三個月沒有出現了,距離兩人約好見面的時間,也早已過了十九天。
這十九天以來,夷羊九天天都在計算著與她相約見面的時刻。
事實上,打從兩人開始產生情愫開始,夷羊九都會細細數算著兩人每一次見面相隔的時間。
他本是個粗豪不拘小節的年輕男子,對日常生活許多事情都漫不經心,卻不曉得為什麼,會將兩人相處的諸多細節記在心裡。
也許因為紀瀛初實在太過神秘,出現的時刻總是飄忽不定。
也許是因為他時時為她擔心,總希望能多知道一點她的事情,多幫忙她一點。
更可能,只因為她是紀瀛初,是他心中無時無刻出現的一個清麗身影。
但是這神秘的女孩卻仍然如同他們初相識的時候一樣,絕口不提她的家人,絕口不提她的身世。
最令夷羊九受不了的是,她依然不願意告訴他,為什麼她會一段時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幾天卻又若無其事地出現。
每當夷羊九一問起她的行蹤,她便會不高興,雖然她已不像幾年前一樣發怒生氣,但是也絕對沒有好臉色。
但是很微妙的是,夷羊九常常覺得,她之所以不願意告訴他很多事情,是因為真的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光,不願意讓她不為人知的一面影響到兩人的情誼。
因為只要是和他相處的時候,紀瀛初總是無比的柔順與溫柔,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那契合的程度,便像是最無憂無慮的比翼鳥一般,一起歡笑,一同悲傷。高興起來,可以騎整天的馬,跑到渤海之濱看那濤天的巨浪,悲傷起來,兩人也會攜著手,到下著寒雨的高山之巔,對著山谷大叫大嚷。
只要不問她的秘密,兩人便是最相知相惜的伴侶。
但是,這樣的相處方式在無知無憂的少年時代或許可以持績下去,然而幾年的時光過去了,夷羊九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倉皇離開衛城,從此亡命天涯的莽撞少年。
這些年來,對紀瀛初的情感依舊眷戀深重,那愛戀的感覺也不曾消失片刻。
而夷羊九深信,紀瀛初對自己的感覺也是如此。
不,她的感覺,也許還要更加的濃烈。
曾有一次,在一個燦爛的星夜裡,她在他的耳旁輕輕說道:「有時候,我在半夜裡想起了你,想到沒有在你的身旁,那種感覺幾乎讓我無法呼吸。想念你的時候,總覺得我的人不在了,氣息沒有了,感覺也消失了。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沒有了你,我是不是能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這樣的話,如果是聽見別人說出來,夷羊九一定要笑到不支倒地,覺得極度噁心。
但是在那個星夜,紀瀛初說完了這些,卻緊緊地抱住他,狂野地找到他的雙唇,像是最渴的沙漠客一般,緊緊地長吻著他,吻得兩人幾乎要窒息。
這樣的紀瀛初,讓夷羊九的心,也幾乎要無法呼吸,停止了氣息。
但是這樣的紀瀛初,卻也是一陣子要失蹤一次,出現後也從不告訴他行蹤的紀瀛初。
漫長而且杳無信息的三個月,每一個時刻,也都讓他無法呼吸,停止氣息。
「如果是年少時代的話,這樣子過下去是沒有關係的……」他望著天空,從午後的藍天看到了近黃昏的暮色。「但是現在大夥都不是孩子了,這樣下去,能夠再持績多久呢……」
望著望著,看累了天空,也就這樣沉沉睡去。
靜靜的睡鄉之中,有著模糊甜蜜的美夢。
沉睡的靜寂裡,有著熟悉的女孩芳香。
依稀彷彿,還有著輕輕的足音聲響。
夷羊九枕著手臂,在荒郊的樹林裡不自覺地睡去,夜來的星子在天幕一閃一眨,入夜裡的風雖然清涼,卻比不上那雙溫潤纖美的手。
睡到中夜,他有些迷迷糊糊地一個翻身,手臂一動卻彷彿抱著了一個溫軟的身體。
半睡半醒之間,他的神志有些模糊不清,抱著的身體不曉得為什麼,有些輕輕的顫抖,便喃喃地隨口問道:「瀛初,你……冷嗎?」
夜風中,這時淡淡地傳來清香,彷彿是她那熟悉的口舌蘭香。
「我不冷,有你抱著我,我永遠不會冷。」
如夢如幻,夷羊九不覺懷疑自己到底是做了一個美夢,還是真的聽見了那柔軟甜美的聲音。
緩緩地睜開眼睛,就著夜色,出現在他面前的,便是紀瀛初那清麗光潔的美麗容顏。
夷羊九輕輕擁著她,一時神志還沒清醒過來,只是喃喃地說道:「奇怪,怎麼好像是她……」
紀瀛初格地一聲輕笑,其齒像是珠玉般亮出柔潤的清冷光芒。
「是啊!怎麼好像是她……告訴你,你的運氣差,很可惜,真的不是別的女人,真的就是她……」說著說著,她的眼睛裡彷彿閃出了淚光。「你真傻,睡在這裡,就不怕著了涼麼?」
剛剛從睡夢中醒過來,夷羊九仍然有些失神。
紀瀛初坐在他的身邊,側著頭看他,眼中泛著溫柔的微光。
過了良久,夷羊九才喃喃地說道:「好久。」
「什麼好久?」紀瀛初笑道:「你在說些什麼?」
「這一次你離開了好久,足足有三個月的時間。」
「有那麼久了嗎?」紀瀛初勉強地笑笑:「這樣你才會更想我呀!」
夷羊九有好一會沒說話,只是撫著自己的手指。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一會,紀瀛初忍不住低聲說道:「怎麼不說話了,說話呀!」
夷羊九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而且,你比我們約好的時間,遲到了十九天。」
紀瀛初的表情微微一變,卻仍然忍住,有些不自在地笑笑。
「我知道我不對了啊!真的很對不住,不過人家有事情要做嘛!現在我不是回來了?我又可以陪你了,十九天是嗎?我一定會好好補償你的。」
夷羊九搖搖頭,眼睛卻仍然看著天際的閃爍星光。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難過啊!」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沒有火氣,卻有著深深的哀愁:「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你有事耽擱了,只是晚到了一會兒,所以我只要是聽到風聲,聽到樹葉沙沙的聲音,都會以為是你來了。後來,夜深了,想睡覺了,又怕你來的時候找不到人,所以連尿急了都不敢到一旁去解手,生怕你一來看不到我,以為我不等了……後來,天亮了,你還是沒來,就開始想,是不是我記錯了時間啊?是不是你想錯了地方啊……一直想,一直想,直到可能發生的理由都想過一遍了,還是沒有看到你。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有時候半夜睡不著,又擔心你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為什麼人不但沒有來,連一丁點的訊息也沒有?」
說到這兒,夷羊九又輕聲歎了口氣。
紀瀛初垂下了頭,低聲說道:「不是告訴你說,我有事情做嗎?因為地方遠,我又怎有辦法和你聯絡?」
「地方遠?」夷羊九靜靜地凝視她:「是什麼地方呢?你又是去做些什麼事呢?」
「去什麼地方,並不重要吧?」紀瀛初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幾乎有些聽不清楚:「現在我已經回來了,活生生的一個人站在你的面前,這樣不是比較重要嗎?」
夷羊九很認真地看著她,眼神中有著堅定的神采。
「你現在在我的身邊,我真的很高興,沒人知道我看到你有多高興,」他的聲音沉緩,一字一字說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事情不能夠再迷迷糊糊瞎混過去。」
紀瀛初默然,良久,才輕輕地說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也許你真的有你不想說出來的秘密,但是我們都已經是這樣親近的人了,難道還有什麼事是不能夠分享的嗎?我喜歡你,就要喜歡你所有的事情,喜歡你的家,喜歡你的親人,喜歡你的過去,喜歡你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我因為喜歡上了你,便要學著喜歡你所有的一切,學著接受你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的秘密。」
夷羊九望著她,堅定地說道:「我想要知道你的事情、你的家、你的親人,我更想要知道,你所有的,從來不能夠告訴我的秘密。不管是好是壞,我都要學會接受你的一切。因為我知道,我這一輩子,便是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不管有著什麼困難,有什麼艱險,我們都要一起去闖。不管有什麼難慮,也不管你有著什麼樣的過去,我也要和你一起,把所有的難關都一一克服!」
紀瀛初癡癡地望著他,看著他俊朗的面容,看著他那溫和的嘴唇。
那線條溫和的嘴唇,自己不曉得已經吻過多少次。
此刻從這嘴唇中說出的話,當然也一字一字傳入她的腦海之中。
然後,她的眼淚便像是決了堤一般,在她的臉上氾濫開來。
「我記得,從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她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倔強地咬緊嘴唇:「如果你還是執意要再問上一句我的事情,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相處一起了,是也不是?」
夷羊九的臉色鐵青,過了一會才緩緩地點頭。
「我說過這樣的話,而你還是堅持,要知道我的秘密嗎?」
「是。」
「我已經向你說得這樣明白,你還是堅持要知道?」她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已經有些大聲了起來:「你現在是不是要我做一個選擇?選擇你,還是選擇守住我自己的秘密?」
夷羊九深吸了一口氣,身上也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
「我沒有要你選擇,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已經沒有辦法再撐下去了,我已經這樣的喜歡你,喜歡到了如果不曉得你在什麼地方,就會覺得比死還難過,還要痛苦,」他的聲音也逐漸高亢了起來,「如果還要再這樣糊里糊塗下去,我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已經沒有辦法再這樣下去!沒有錯!如果我們要再繼續相愛下去,我就得知道你的事情,為什麼你常常會消失?消失的時候,人又在哪裡?為什麼你去什麼地方,從來都不說,每一次你走得無影無蹤,你又在做什麼?今天如果你不對我說,叫我要怎樣和你持績下去?」
說到這兒,他的情緒也激動了起來,於是便大聲說道:「除非你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在做些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噗」的一聲,紀瀛初只覺得自己的腦海像是斷了條什麼線似地,整個腦子陡地空白起來。
剎那之間,她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好遙遠,夷羊九的聲音遙遠,連他的心也離她好遠。
想起自己這些年來曾經為這男子做過的事,但是方纔他說的最後一番話,卻像是最沉重的石錘,重重地敲在她的腦門上。
「除非你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在做些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夜色下,她的臉色「唰」的一聲陡地變為慘白。
然後,她像是不再有任何的喜怒怨悲情緒似地,神色木然,眼神沉滯,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
夷羊九與紀瀛初相識了這麼久,見過她許多表情,卻從未見過她有過這樣令他心驚的神情。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
一時之間,他開始有些後悔。
只是腦海中這時卻是意志堅決,看見她這可怕的木然神情,原先有些心軟,但是想起這些年來的忍隱,一顆心卻又剛硬起來。
夷羊九生怕自己一個心軟,又屈服下來,他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唇,不讓自己說出安慰的話來。
但是這時候,紀瀛初蒼白的唇邊,已經流下了一行鮮血。
她的牙齒像是累世冤仇一般地緊咬住下唇,因為咬得太過用力,登時便將嘴唇咬破。
而從她的齒縫之間,卻透出了喃喃的語聲:「我不殺你,我不殺你……」她的聲音含混,連夷羊九也聽不太清楚:「真的,我真的不要殺你……」
夷羊九看見她的唇角流下鮮血,心下便已有些慌了,想要過來看看,剛想要將手搭上她的肩頭,便被紀瀛初無聲無息地拍開。
這時候,她木然的神情也開始緩緩溶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淒楚神情。
「你不用再擔心能不能持續下去了,」她的唇邊都是鮮血,語聲卻平靜得令人心驚。
「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你了!」
「錚錚錚錚」幾聲尖銳的鐵器聲陡地響起,夷羊九隻見她揚起雙手,一揮一甩,像是滿天花雨一般,他向射出十數枚晶亮的小小尖刀。
那尖刀來勢極快,夷羊九大驚,不及細想,整個人便往後一仰,想要躲開這數量極多的致命武器。
他的反應雖然極快,腳下卻站立不穩,一個不小心便「砰」的一聲摔倒在地。
便在此時,地上「叮叮叮叮」地,也掉落了一地的小小尖刀,夷羊九定睛一看,卻看見所有尖刀都掉在他和紀瀛初中間的地上。
原來,方才紀瀛初射出尖刀的手勢只是個虛晃的動作,她的手上雖然做出發刀的動作,卻只是將所有尖刀拋離手上,並沒有向著夷羊九的方向射去。
否則以兩人這樣近的距離,不管夷羊九閃避的動作多快,總也免不了要挨上幾刀。
當最後一柄小刀「叮」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時,夷羊九這才發現,對面的紀瀛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三章你是我一生唯一的戀人
風聲如吼,身旁的樹木倒退如飛。
不爭氣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似地,飄落在紀瀛初狂奔的身影後。
紀瀛初在山林間不住地奔跑,也不知道該跑到什麼地方,會跑到什麼地方。
她的一生飄零孤苦,從童年時代便早已忘記了哭泣的滋味,她的個性經過多年的淬練,已經堅強如盤石,多年來,她從不輕易表露出自己內心的情感。
但是這情愛之事,便如同水滴一般,雖然乍看之下沒有石頭的堅硬,但是一旦開始接受了它,便是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讓那一滴滴的水珠滴穿。
和夷羊九相交的這幾年以來,她的日子過得相當辛苦,雖然與夷羊九在一起的時候如沐春風,但是當兩人不在一起時,她獨自面對的,卻又是陰冷森寒的天空。
更糟的是,這樣的可怕處境,卻是絕對不能讓夷羊九也涉入的,因此,從兩人相愛以來,那一切的艱難困頓,便只能靠她自己去面對。
在黑夜的森林中,她不住地奔跑,不停地放聲大哭,彷彿要把這些年來累積的情感全都發洩出來。
如果不這樣發洩自己的情緒,只怕終有一天,她會因為過度的抑鬱而崩潰。
夜來的樹林有著無可救藥的黑暗,但是在前方的樹叢間隙,卻彷彿可以見到幾絲光亮。
看見這樣的光亮,紀瀛初淚眼模糊,又想起了記憶之中,似乎也見過同樣的景象。
當年,在「牴角之戲」一役中,她與夷羊九共同遇上了可怕的元神「吞噬」,在密林之中被那黑暗元神沒命地追逐奔逃。
而在無助的驚恐之中,卻有一隻強壯溫暖的大手將她緊緊握住,當時後方雖然有著可怕的敵人,前方又是一片黑暗駭人的未知,但是有那樣的一隻大手握住,日後想起來,總讓她在最冷酷艱險的環境中,也感到一絲絲的溫暖。
而這樣的溫暖大手,卻很可能日後再也不復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闇黑未知的可怕天空。
為什麼又要想起他?不是說再也不要見他,再也不要想起他了嗎?
前方森林的一抹微光,已經越來越近。
那一抹微光的盡頭,可能是樹林的山口,卻也可能像當年被「吞噬」追逐時一樣,是個深不見底的山谷。
當時掉落在深谷前,便是因為有夷羊九的保護,她才沒有受到重大的傷害。
但是如今,如果她同樣又掉落在深谷中,卻已經沒有了夷羊九在她的身邊。
沒有夷羊九在身邊……
這時候,她的心中卻突如其來的感到一陣平靜。
如果沒有他在身邊,那麼在那微光的彼端,最好就是個能讓人粉身碎骨的萬丈深谷!
因為一個人如果碎成了千片萬片,就不會再有煩惱了。
也不會因為情愛的牽纏,而有這麼多的傷心了。
想到這兒,紀瀛初奔跑的腳步更不遲疑,她只盼那微光的盡頭,便是一個萬劫不復的結局。
「嘩」的一聲,她只覺得無數的樹枝、綠葉打在臉上,她直覺地閉上眼睛,向前狂奔。
然後,那樹枝、樹葉的拍打之感陡然消失,眼前陡地一空,並沒有出現預期中的墜落之感。
相反地,腳下卻仍是實地,只是跑起來陡地受阻,還有一股涼意從腳掌直衝而上,還傳來了陣陣的悅耳水花聲音。
她睜開眼睛,楞楞地又跑了幾步,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涉進了一條水流潺潺的晶亮小溪。
這波光粼粼的小溪,在月色下雖然極為寧靜美麗,但是卻再一次讓紀瀛初失望了。
因為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一處只要跳下去,便一了百了的萬丈深谷!
紀瀛初看著這水聲淙淙的清溪,突然整個人像是失去了支撐似地,坐倒在清淺的溪水之中,腰腹間陡然一股涼意傳來,冰涼的溪水登時便將全身的衣服濕透。
然後,她便像是盡情發洩一般,坐在溪水中,像個狂人似地拍著溪水,濺起滿天的水花,放聲大哭。
這一陣狂聲大哭之中,卻和方才奔跑時的自怨自憐有所不同,此刻在她的哭聲裡,有著傷心和憤恨,她盡情地坐在水中猛力拍擊水面,賭氣地大聲嚎哭,彷彿要把多年來她心中所累積的怨,和她的苦一股腦兒發散出來。
也不曉得哭了多久,拍打水面的雙臂也疲累了,她的手才漸漸停了下來。
而那漫天的水花也逐漸止息,沉落,在溪面上凝成一片片美麗的漣漪。
水花散盡,溪水潺潺。
然後,在另一邊的溪岸上,此時在月光的映照下,卻站著一個紀瀛初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的高大身影。
雖然此刻距離她狂奔著離開他,只有片刻的時間,她卻覺得彷彿已過了千年萬年一樣的長久。
紀瀛初怔怔地站在溪水中,渾身濕透,黑亮的秀髮濕潤地披在她光潔的臉上,卻是一臉複雜茫然的神情。
她的眼中閃著晶瑩的光芒,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溪水,她專注的眼神,盯盯地看著那個站在岸上的紅髮男子。
夷羊九癡癡地望著一身濕透的紀瀛初,這個粗豪的男子,此時也忍不住從深藍的眼中,流下晶亮的眼淚。
男子有淚,而不是無淚。
只是男子有淚而不輕彈。
有人說,女人的眼淚,是天下最有用的武器。
但是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在有些時刻裡,唯有男人的眼淚才能真正攻破女人心中堅固的堡壘。
即使原先有著千種萬種怨憤悲怒的情緒,但是此刻看見夷羊九掉下淚來,紀瀛初的心便軟了,即使不久之前,她還在心中發下誓言,再也不要看到這個男人。
但是在此刻,她的心裡卻只容得下、看得見夷羊九那高大爽朗的身影。
靜靜的溪水,混混地在兩人之間流動。
柔柔的月色,映著紀瀛初如花的面悟,清亮的波光,也映出她迷濛的眼睛。
模糊的淚光中,夷羊九想起方才地摯愛的女子在溪水中悲泣的模樣,他的心像是碎成了千千萬萬片般,那心痛的感覺,讓他連喘息的力氣都似已消失。
此刻,靜寂的空氣依然迷漫在兩人的四周,沒有人想要說話,也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麼。
良久,紀瀛初才冷冷地說道:「我不是說不再見你了嗎?你為什麼要來?」
夷羊九凝望著她,輕聲說道:「因為你在。」
「你不是不想再與我一起了嗎?為什麼還要過來找我?」
「因為我想念你。」
聽見他這樣說,紀瀛初再也無法繃住那冷冷的臉了,她在淚光中露出了笑容,像是靜夜中綻開的一朵鮮花。
「天這樣黑,你怎麼找到我的?」她走過溪水,在水面上激起一朵朵的水花,水花也發出嘩啦嘩啦的悅耳聲響。
夷羊九輕輕地轉頭,在他右方不遠處,元神「蘿葉」正發著淡淡的綠色光芒,若有所思地支著下巴,凌空坐在一處草叢的上方。
「是『蘿葉』幫我找到你的,它和你的『神兵』很要好,知道你的『神兵』在哪一個方向,它和神兵就像我們兩個一樣的要好……」
他話還沒有說完,紀瀛初便再也忍耐不住,涉過溪水,一個縱身便撲在夷羊九的懷裡,再一次放聲大哭起來。
只不過,這次的淚水之中,已經有了再一次與心愛之人相會的喜悅。
她將臉深深地埋在夷羊九寬大的懷中,像是孩子一樣的哭泣,一邊哭,還一邊睡著夷羊九的肩頭。
「你這壞人,你這個世上最壞最壞的壞人……」
夷羊九的眼角泛著淚光,像是生怕她會消失似地,緊緊抱住她纖巧的身子,重量、芳香、溫度,還有哭泣時女性特有的顫抖觸感,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這輩子再也不要讓這個女人離開他的身邊。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再也不要讓她離開身邊。
月色下,寂靜的小溪旁,夷羊九和紀瀛初像是永無止盡地緊緊相擁著,夷羊九憐惜地吻著她的髮梢,偶一環視週遭,卻看見自己的元神「蘿葉」已經和紀瀛初的元神「神兵」並肩坐在一起,它們攜著手,像是沒事人似地,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對爭吵後又和好的戀人。
紀瀛初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止歇下來,夷羊九在月光下緩緩地將她的下巴托高幾分,看著夜色下,她美麗的臉龐。
紀瀛初卻不肯張開眼睛,只是將眼睛緊緊閉著,臉上卻露出淚光中的微笑。
過了一會,她將眼睛緩緩張開,卻看見夷羊九那深遂的藍色眼珠正在深情地凝望她。
在那一剎那,紀瀛初只覺得像是回到了最親的親人懷抱中,不自覺地喃喃說道:「我的嘴唇破了,好痛……」
她的櫻唇方才在和夷羊九爭吵之時,因為情緒過分激動而咬破了,現在情緒平復了下來,才發覺隱隱作痛。
夷羊九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便輕輕地吻在她的唇邊。
「還有哪裡痛?」紀瀛初的呼吸氣息陡地溫熱起來,想了一下,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額際。
「這裡。」
夷羊九笑了,也輕輕吻了她的額角。
「還有哪裡?」紀瀛初柔柔地樓著他的頸項,將臉湊近他的面前。
然後,溫暖的紅唇,再一次吻著他的嘴唇,靈活的舌頭,也輕盈地滑入他的嘴裡。
然後,她模糊的語聲低低地說道:「這裡。」
兩人在月色之下,以輕緩甜美的親吻代替道歉的言語,彷彿沒有盡頭,也沒有明天似的盡情相擁,這樣相擁了良久,紀瀛初才輕聲地說道:「喂!」
夷羊九低低地「唔」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我……」紀瀛初想了一下,輕聲說道:「我想過了。」
「想過了什麼?」
「我想,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那你便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最喜歡的人了。」
夷羊九笑了笑,雖然覺得她這句話說來有些拗口,聽在心中卻覺得甜絲絲的,彷彿置身在輕柔如絮的雲端之上。
「你也是,」他湊在她的耳旁說道:「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戀人。」
「就因為這樣,我覺得你想的並沒有錯,如果真的心中有你的話,我是應該將我的秘密告訴你的,因為……」
她話還沒說完,夷羊九便將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但是,現在我想的卻也和你一樣,」他靜靜地說道:「如果你不告訴我,一定有你不說的理由,因為你寧可自己受苦,卻仍然不願意傷害我,光憑這一點,我就再也不會逼你說出你的秘密了……」
「可是……」紀瀛初低下頭:「真心的兩個人之間,不是應該完全沒有秘密的嗎?」
「也許終有一天,你會告訴我那些秘密是什麼,但現在我卻不想知道,」夷羊九凝望著她,眼神中露出堅定的神采:「因為,我要到你真心想要說出來的時候,我才會願意聽。」
紀瀛初怔怔地看著這個讓她魂牽夢繫的男人,眼中又流下了淚珠。
不過這一回,流的卻是感激的淚水。
「也許有一天,我會的……」她喃喃地說道:「不過說真的,我真的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直到此刻,夷羊九終於瞭解她有著真正的難言之隱,經過了方纔那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之後,他心中的疑惑也早已釋然,雖然仍舊沒有答案,兩人的情感卻已經更為親密。
因此,夷羊九也在心中暗自下了個決定,決定這一生除非紀瀛初自己提及,否則再也不要試圖找出她身份的秘密了。
柔美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林間的小溪上。紀瀛初柔情地凝望著夷羊九,臉上陡然潮紅起來,她再一次輕柔地吻著那不知吻過多少次的臉龐,春蔥般的纖長手指捧著他的臉,手心卻像是著了火一般地潮熱起來。
夷羊九的體內,這時也像是有所感應一般,有股熱氣靜靜地在身體內緩緩氳騰而起,他的呼吸開始急促,手指卻有些遲疑,不曉得該不該輕撫她的身體。
雖然兩人相愛已有數年時日,但是紀瀛初雖然行止神秘,卻是個矜持保守得近乎頑固的女孩,和熱情大膽的文姜完全不同,是以夷羊九和她相愛這些年來,兩人的親密舉止也僅止於撫摸親吻而已。
紀瀛初感受到了夷羊九身上的熱氣,也在這浪漫的月夜中有些迷醉了起來,她的眼睛開始迷濛,像是醉了酒一般有些瞇了起來。
她的腰肢輕輕地擺動,那律動直接觸著了夷羊九的下身,讓他的心臟像是初次見著了迷戀的對象,開始「砰砰砰砰」地跳動了起來。
然後,紀瀛初輕輕地張開紅艷的美麗嘴唇,湊在夷羊九的耳旁,溫熱的氣息吹在他的耳朵裡,以輕得不能再輕的口氣說道:「我想……我想要把我自己給你。」
夷羊九平時的行止雖說算得上是謹慎守禮,但卻也不是個全然朱經人事的懵懂少年,此刻他聽見紀瀛初這樣的軟語輕訴,整個人便像是骨頭已經全都不見了似地天昏地暗,軟癱下去。
然後,這一對原本便是情深愛重的戀人,便在月色的見證之下,在潺潺溪水的唱和之中,彼此交出了自己最寶貴的身體。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四章最後一次見到摯愛的女孩
啾啾喳喳的鳥叫聲,灑落在青翠綠葉間的金黃色光點。
清晨的風,帶著露水的芬芳。
深深呼吸,森林中的氣息除了清爽還帶著草香。
紀瀛初從美妙的夢中醒來,第一眼就看見了清晨微光下,夷羊九正看著她,目不轉睛地凝望,深藍色的眼睛中儘是柔情。
紀瀛初有些害羞地瞪了他一眼,一抬手,覆在身上的衣服悄悄滑落,這才發現自己的身上並沒有穿上衣服。
她驚呼一聲,連忙將衣服拉上,遮住身前,一轉頭卻看見夷羊九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光潔的肩頭、胸前,不禁大羞起來。
「不准你看!」她低聲說道:「有什麼好看?」
夷羊九笑道:「什麼地方都好看。」
紀瀛初白了他一眼,看見他同樣光裸的身子,想起前一夜兩人親密交合的情景,心中甜絲絲的,臉上卻作出杏眼圓睜的凶狠表情。
「又不是問你什麼地方好看,你這人!」她環視四周,胡亂地找了自己的衣服穿上,拿起內衫時,卻在白色的內衫上,看見一抹明顯的嫣紅。
看見那片奇異象徵的嫣紅,她忍不住有些出神了起來,一會兒沒有說話。
夷羊九看見她奇異的神情,笑道:「又發什麼呆啊!不快把衣服穿起來,不怕被我看光了嗎?」
紀瀛初轉頭看他,眼神中卻有些複雜。
「你……我們……我們昨晚那樣之後,接下來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夷羊九奇道:「我們『那樣』之後,自然就成了夫妻,我成了你的夫,你變成了我的妻,難道還有別的嗎?」
紀瀛初凝望著他,眼神認真。
「你這麼說,是你的真心話?你真的願意和我這樣的女子結為夫妻?」
夷羊九堅定地點點頭。
「當然。」
「你完全不瞭解我是什麼樣的人喲!」紀瀛初勉強笑道:「別忘了昨晚我們還為了我不肯說真話吵架呢!」
「不是『不說真話』,」夷羊九爽朗地笑道:「只是『還沒到說真話的時候』。」
紀瀛初怔怔地看他,心裡一陣激盪,又流下了眼淚,臉上卻帶著欣喜的微笑。
「就憑你這一句話,我紀瀛初便永遠是你的人了,」她的神情與夷羊九有著同樣的堅定,淚光中有著無比的滿足:「今後,我誓言要與你生死與共,要一生一世,做你最忠誠的妻子。」
夷羊九長聲大笑,輕伸手臂與她相攤,那笑聲在清晨的森林中遠遠傳了出去,帶著無比的歡喜,遠方的地平線上,這時已經閃耀著充滿希望的陽光。
也許前方仍然有著些許烏雲,可能會出現狂風暴雨,但是那燦爛陽光一般的希望,此刻便是兩人對於未來最大的財產。
此後數日,夷羊九仍然常常和紀瀛初見面,但是這一陣子,淵城之中卻有著不同以往的詭異氣息,因為公子糾和管仲這幾日常常行色匆匆地往臨淄而去,每次一去總是大半夜才回來,而且,兩個人的臉上更是帶著極為沉重的憂色。
夷羊九覺得好奇,便向管仲的屬下詢問,一問之下,才知道最近齊襄公又因為戌守邊境的事情,和連稱、管至父兩名守將鬧得極不愉快。
「聽說幾年前,連稱他們向國君辭行的時候,國君正在吃瓜,於是便與他們約定好一年為期,來年瓜熟之際,便准許他們移防回來。但是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也過去了,國君仍然沒有下令准許他們回來,也沒有派人去『瓜代』,所以連稱和管至父的部隊之中,有著很深的怨恨情緒。最近同樣的爭論又吵開了,國君依然沒有召他們回來的意思,是以連、管的軍隊中情緒極不穩定,隨時可能有變故發生。公子糾和管仲看出了這個跡象,便請國君嚴加注意,但是國君卻不以為意,認為他們只是小題大作,鎮日只是喝酒打獵,怎麼也不肯去解決這個問題。聽說,公子小白也和他提過這件事,卻被他踢了一腳,很狼狽地摸著鼻子回來……」
這樣的軍國大事,其實和夷羊九是毫無關聯的,即使他有心要管,也無從管起,於是聽過了之後,不久也就把這件事淡忘了。
又過了數日,一天的清晨,夷羊九卻被管仲的部隊在睡夢中叫醒,要他快快收拾行裝,跟著部隊趕到臨淄城去。
原先,夷羊九還以為在臨淄城內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心下有些忐忑不安,後來在前往臨淄的路途中問了管仲,才知道不過是齊襄公打算到城外去圍獵,覺得人馬數量少,打起來不過癮,便將公子糾的屬下也調過去充充場面。
雖然心下嘀咕,但是打獵打的是野獸,總比國內發生劇變要好上許多,於是夷羊九也就抱著輕鬆的心情,與其它淵城的衛隊人馬一齊前往臨淄。
走進這東周第一名城的城門,來來往往的人潮依然洶湧,大街上也依然熱鬧非凡。
待要進了城內,夷羊九這才想起,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回到臨淄,也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與易牙、開方、豎貂三人相聚了。
「如果這次圍獵後有時間,一定要去找這幾個傢伙好好喝上一杯!」
部隊走到城南,夷羊九左看看右看看,卻看見紀瀛初站在一條街道旁,臉上的表情有些困惑,正在和一個男子說話。
說著說著,那男子卻握起了她的手,彷彿在和她談論什麼。
夷羊九遠遠看見了這樣的情景,他本是個心地光明磊落之人,又與紀瀛初情深愛重,雖然看見了這樣的情景,卻也沒有多想什麼,只是遠遠地朝紀瀛初欣喜地大聲呼喚。
紀瀛初和那男子一楞,同時轉過頭來,夷羊九看清了那男子的長相,更是驚喜不已。
原來那男子便是當年指點夷羊九等人修練元神之術的奇人桑羊歜銀!(ㄔㄨˋ;欠部;chu4)
當日指點完元神修練之術後,桑羊歜銀便翩然遠去,不知去向,這些年來,夷羊九偶爾也會和易牙等人聊及這位出身「羊城」的奇人,幾個人也常常喟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這位與他們甚是投緣的奇人。
夷羊九高高興與地從隊伍中出來,跑過去和紀瀛初、桑羊歜銀說話,說也奇怪,聽見夷羊九大聲叫喚,桑羊歜銀卻仍然握著紀瀛初的手,又細細地說了幾句話,才將她的手放開。
雖然兩人的舉止有些奇怪,但是夷羊九卻沒有多想,只是對於兩人居然相識感到有些驚訝。
他快步走過去,也沒有多說什麼,便和兩人吱吱喳喳談了起來。
紀瀛初看見夷羊九,臉上的神情卻有些複雜,彷彿想要和他說些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而桑羊歜銀仍然和善一如往昔,問了幾句夷羊九的元神修練進境,話還沒說上幾句,衛隊中的同事便已經大聲叫喚了起來。
「喂!九哥兒,該出發了,有什麼事回來再說了!」
夷羊九依依不捨地抱了抱紀瀛初的肩頭,又向桑羊歜銀道別,一轉身便要離去,卻冷不防被紀瀛初拉住了他的衣袖。
夷羊九回頭,眼神溫柔。
「什麼事啊!捨不得我嗎?」
紀瀛初眼眶一紅,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忍住。
「不要擔心,」夷羊九笑道:「我們只是去和國君打獵,沒半天就回來了,在老地方等我,好嗎?」
而一旁的桑羊歜銀卻只是耐人尋味地笑笑,一句話也沒有說。
「好了!真的要趕不上了!」夷羊九笑道,轉身便大踏步向隊伍跑去。
但是,跑了幾步,他的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少了什麼東西,又好像有句什麼話要對紀瀛初說。
他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卻看見桑羊歜銀又握住了紀瀛初的手腕,兩人低著頭,像是在商議著什麼。
「沒時間了!」他在心中想著,雖然有些好奇,不過等待會兒問問瀛初不就行了?
年輕的他,當年不過二十五歲,還是青春年少的年紀。
年輕之人最常發生的事,便是常常以為很多事情都是理所當然,永遠不會改變,永遠都會在那兒。
也因為如此,他們總是認為什麼事情永遠都有著明天。
就因為有明天,所以許多該把握住的,就只能在許多年之後,望著回憶空自追悔。
當然,年輕的夷羊九也是如此。
只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便是他在日後很長一段歲月中,最後一次見到他心中最深愛的女孩。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五章那只野豬變成了公子彭生
夷羊九隨著公子糾的衛隊來到齊國的別宮。這時候,前往圍獵的人馬都已經聚集一起,只見帶領部隊的獵官威風凜凜,揮著紅色的獵隊大旗,一聲令下,那聲音洪亮驚人,聲震四野。
「出發!」
這一次圍獵的獵場在城外的誇父山腳,這誇父山對夷羊九來說,是個舊遊之地,當年他初到齊國之時,便曾經來到這山上,觀看齊國著名的「牴角之戲」。
便是在那一次的經歷之中,他才和紀瀛初相識,才會有日後的情緣。
想起了紀瀛初柔美的臉龐,秀麗的頸項,夷羊九的心頭不禁發熱了起來。
希望今天的圍獵可以快快結束,那麼晚上就可以看到她了。
那齊國的圍獵說穿了,其實不過是一群軍士將山上的野獸趕往一處集中的所在,讓國君獵捕起來方便的大型遊戲,和真正的捕獵比起來,只不過是貴族公子哥兒們活動筋骨的消遣遊戲。
但是這場誇父山的山勢雄峻,山腳的地形也頗多變化,有森林、有沼澤、有丘陵,打起獵來要比一般的圍獵刺激一些,那齊襄公正是這種愛好刺激變化的好事之人,因此便挑中了這誇父山作為此番圍獵的場地。
這場齊國的圍獵從早晨開始,所有部隊在山腳下散開,分散成一個極大的圓圈,在外圍追趕野獸,然後逐次向齊襄公打算捕獵的定點靠攏。
這圍獵一事雖說是個遊戲,但卻也花上許多心神編排軍士們的戰陣,和真正的戰事相較之下,固然沒有臨場廝殺的兵戰凶危,但若是遇上了熊虎之類的大型猛獸卻也要小心,否則一個捕獵不成,反倒成了它們的點心。
夷羊九隨著幾個衛隊的夥伴在山腳下的叢林中大聲吆喝,趕出了不少野獸,幾個人的騎術均佳,雖然野獸四下逃跑亂竄,但是卻跑不出他們的控制範圍,幾次猛衝猛撞之後,便很巧妙地被馬隊趕往大隊人馬的包圍核心。
到了一處險峻的丘陵,夷羊九遠遠望見一群望風奔跑的野豬,一時興起,便脫隊衝了出去,他以為隊友會跟在後面一起行動,但不曉得為什麼,隊友們此時卻沒有注意到他已經離開隊伍,夷羊九又極為專注,只是盯著那一群奔馳的野豬,兩方便沒有發現彼此已經越離越遠。
那丘陵的地勢起起伏伏,是以在前方奔跑的野豬群忽隱忽現,有時在左,有時又出現在右邊,有時好一會沒有出現,有時又呼嘯地近在眼前。
夷羊九又追逐了一會,越追越是有趣,他知道野豬是山林間最兇猛的獸類之一,有的野豬大似牛犢,奔跑起來卻像是最兇猛的戰車,公野豬嘴上有兩記獠牙,一個不小心被它們撞著,不管你是人是馬,都是非死即傷。
但和虎豹熊羆(ㄆㄧˊ;網部;pi2)一類猛獸相比之下,野豬的肉質有種特殊的鮮美,既有狩獵之趣,又可以滿足口腹之慾,是以圍獵時,部隊如果圍捕到了山中的野豬,那都是圍獵時的重頭大戲。
這誇父山下的丘陵地勢非常的奇特,像是人工雕琢一般,有著如同街道陣式一般的排列,隱隱然有著九宮八卦一類的方位呈現其中,夷羊九追著野豬跑了一會,後來卻不曉得為什麼追丟了,他駕著馬環視了一會,這才發現自己只顧著追逐野豬,卻已經不曉得跑到了什麼地方。
他策馬奔上一處小丘,想要看看自己身處在什麼方位。到了小丘之上,只見得四下的森林蓊蓊鬱郁,長得極為深密,一時之間,卻看不出自己身處的位置。
但這並不是個大問題,他抬頭看了看高掛在天空上的艷陽,又俯身察看了日影,很容易就分辨出四面的方位,剛才他是從西邊而來,現在只要往東方走,便可以回到部隊那兒和同伴會合。
便在此時,小丘下又傳來一陣紛攘的吵鬧之聲,原來又是一群野豬呼嘯而過,夷羊九一時興起,便搭起弓箭,打算先獵下一隻野豬,作為今天的第一項戰利品。
他將眼睛湊在弓弦之上,仔細瞄準,瞄著瞄著,卻看到一個奇異的景象,讓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群野豬的隊伍之中,帶頭的是一隻色作蒼綠的大野豬,尋常的野豬顏色或黑或棕,卻沒從來沒有見過有這種顏色的野豬。
但是更奇怪的是,那野豬之上,居然乘騎著一個男子,那楠子卻是長袍大袖的裝束,看樣子絕非獵戶一類的人,倒像是個風雅的士人。
而在那男子的背上,這時飄著一大團夷羊九生平所見最奇怪的物事,那種東西的形狀非常難以形容,艷紅色的外表看起來令人極為噁心,形狀如果硬要形容起來,倒像是一大團比人還要大的鼻涕。
一團艷紅色,飄在人身後,比人還要大的鼻涕!
元神之族!
想不到在這荒郊野外,又見著了元神之族!夷羊九楞楞地張著口,搭著弓箭,那一箭卻始終沒能發射出去。
那騎乘在蒼綠色野豬上的士人這時也看見他了,夷羊九所處的小丘並不高,是以兩人一照面之下,將彼此的臉看的清清楚楚。
那士人看來年紀極輕,似乎只比夷羊九大上一些,臉上留著清雅的山羊鬍子,他神定氣閒地遠遠凝望夷羊九,臉上居然還露出淺淺的笑容。
但是他身後那一大團紅鼻涕也似的看起來也太過噁心,和他清雅的模樣恰成對比,形成一幅極為詭異的景象。
那群野豬的奔跑速度極快,兩人的照面其實只在一瞬之間,不一會兒,那騎著野豬的士人便呼嘯而去,消失在蒼翠的森林之間。
夷羊九又在小丘上發了一會呆,這才騎著馬,向著東方而去。在樹林中走了一會,草木卻越來越稀疏,沒有多久,便已經走到了一處空曠的所在。
夷羊九又在那片空曠的地上又確認了一下,確定了東邊的方位?正打算出發的時候,卻聽見樹林深處傳來一陣熱鬧紛擾的人馬雜沓之聲。
仔細一看,那樹林中隱隱有著火光,還有沖天的黑煙,顯然是有人在林中縱火焚燒。
在軍士們的呼喝聲中,為數極多的小獸驚惶失措地叢林中奔竄而出,一隊衣甲鮮明的人馬這時從樹林中鑽了出來,緊隨在後,人人大聲呼喝,手下的獵鷹、獵犬盡數放出,四下追逐那些小獸。
在那群圍捕的軍士之中,有一名身材高大,面目猙獰的光頭猛將,夷羊九認得這人便是齊襄公手下的著名力士石之紛如,當年夷羊九曾經在魯侯別館見過他一面。
看到了石之紛如,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心下暗暗叫苦。
便在此時,樹林中傳來歡暢的哈哈大笑聲音,隨之出現的,正是齊國國君襄公的座車。
那座車的來勢好快,夷羊九閃避不及,只好策馬退在一旁,讓齊襄公的車馬通過。
此時,一身戎裝的齊襄公姜諸兒,志得意滿神威凜凜地站在車上。他的眼力極佳,眼神銳利地四下打量,冷不防和不遠處的夷羊九打了個照面。
看見齊襄公的眼神,夷羊九心下不禁一凜,便想要策馬轉身逃跑。
但那齊襄公的動作也是極快,只見他臉上露出殘忍的獰笑,長臂一舒,便將身旁衛士的長弓羽箭搶了過來,「錚」的一個漂亮反手,搭起弓箭,瞄準夷羊九的背影便射。
「咻」的一聲,那箭從夷羊九的耳際掠過,讓他經出一身冷汗。看見這荒唐國君居然不顧人的性命,一時興起便把人當獵物來射,齊襄公身邊的從人看的都驚得呆了。
夷羊九看見那箭掠過自己耳際,「鐸」的一聲插在樹幹之上,心下不禁大怒,他的個性本就暴烈似火,此時也顧不得射他的人乃是國君,一個勒馬回轉,便轉過身來,對著齊襄公怒目而視,只差沒有大罵出聲。
看見他這樣無理的態度,齊襄公更是氣得幾乎發狂,伸手又在衛士背後抽出一枝箭打算再射夷羊九一箭。
便在此時,南側的部隊突然大聲驚呼,那驚呼之聲響徹天空。齊襄公一怔,登時忘了要射夷羊九這回事,好奇地轉頭去看。
只見在南側的樹林之中,此刻「轟」的一聲,樹摧枝折,像是排山倒海一般,衝出來一隻奇大無比的蒼綠色野豬。
那蒼綠色的大野豬一出樹林,便衝進獵隊升起的大火堆之中,但是它彷彿對大火一無所懼,緩緩地從灼亮的火光中出現,旁若無人地四下顧盼一會,便大剌剌地蹲坐在齊襄公的座車之前。
這時候,只有夷羊九這一到他背上那個清雅的士人已經不見了,但是空中卻仍然漂浮著那團令人望之生惡的紅色鼻涕狀元神。
全場之中,只有夷羊九有著看見元神的能力,只見那團紅色涕狀元神逐漸凝聚起來,緩緩出現人形。
但是這人形卻彷彿是常人也看得見的,因為這時候幾乎全場的人馬都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人形看,等到人形更明顯了,更有人紛紛慘呼出來。
「公子彭生!那是公子彭生啊!」
當日齊襄公處死公子彭生時,他在行刑前高聲怒吼,咒詛說要再回來害死齊襄公一事,在場的衛士有許多人都曾經親耳聽聞,即使沒有親身經歷的,也早已從沸沸揚揚的傳說中,聽過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夷羊九定睛一看,那涕狀人形此刻果然已經成形,鬚髮箕張,高大勇猛一如天神,正是當年拉殺魯桓公,卻冤枉而死的齊國第一勇將公子彭生!
但是因為他有著元神之族的見識,因此並沒有像在場之人那麼的驚惶失措,因為很明顯地,這個公子彭生的形象,正是那團涕狀元神的傑作。
然而齊襄公的部隊軍士們並沒有他的見識,只是驚惶地大聲叫喊,有的人還嚇得從馬上掉下來。
齊襄公車上的從人這時也是驚惶失措,亂成了一團,唯獨齊襄公卻是霸氣十足,這個無行的清福國君雖然平時放縱隨便,卻是個非常膽大之人,此刻他不僅毫不畏懼,而且還睜著大眼,站在車上對著公子彭生的形象大聲暴喝。
「彭生是什麼鬼東西?你活著的時候,尚且是我手上一捏即死的雞雛,你現在死了,難道我還來怕你嗎?你有什麼臉,敢來這兒見我!」
他越罵越是興起,抄起弓箭,連珠般地便向那大野豬射出三箭。
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這三箭到了野豬前方,就變得軟弱無力,軟軟地垂了下來,齊襄公更是大怒,正要再去找箭,冷不防那隻大野豬突然然人立起來,像是哭叫慘嚎一般地高聲大吼,聲音難聽刺耳,聽見的人莫不嚇得魂不附體,捂起耳朵。
便是這樣的慘嚎,將齊襄公的座車駿馬嚇得狂鳴悲嘶,紛紛也隨著那大野豬人立起來,這一顛簸,座車便劇烈晃動,齊襄公一個不慎,便高高地從車上摔了下來。
這一摔之下,齊襄公哼的一聲,登時扭著了腳,腳下的鞋子也掉了,奔跑起來一拐一拐,便在此時,那受了驚的駕馬更是躁動,一聲聲長嘶,便將輦車拉走,齊襄公跛著腳大聲怒罵,卻已經追不上馬車。
說也奇怪,那只蒼綠色的大野豬這時候卻「砰」的一聲前足著地,威風凜凜地四下顧盼,然後低頭銜起了齊襄公的鞋子,便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而在它的身上,那團化生為公子彭生的涕狀元神這時也逐漸模糊,又漸漸變成原先那莫名所以的鮮紅古怪形狀。
這時候,只聽見「轟轟轟轟」數聲震天的鼓聲響起,從樹林中這時突然四面八方出現了另一支部隊,這支部隊中,人人口中銜著木枚,像是幽靈一般地噤聲不語,一出樹林,便抄出兵器,看見齊襄公的衛隊便舉刀便殺,手起刀落,下手絕不容情。
那齊襄公的獵隊原先只是來參加圍獵,身上並沒有攜帶戰陣用的兵器,加上事出突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經被殺死了大半,成了冤枉的刀下之鬼。
齊襄公赤著足,怔怔地站在地上,看著這場無聲無息的慘殺,突然間怒氣勃發,大聲叫喊。
「連稱!你這該死的叛徒!」
那帶領奇異部隊殲殺齊襄公獵隊的,正式戍守葵丘的邊將連稱,此刻他看見了齊襄公,仇人見面,更是氣紅了眼。
「無道昏君,今日我要你畢命於此!」
喊聲未歇,他便策著駿馬,手上揚著巨刃,便往齊襄公的方向殺來。
齊襄公見他來勢猛惡,這才發了慌,一跛一拐地往後便跑,但是人的腳步又怎能跑得過快馬,再加上齊襄公的腳已經在方才扭傷,跑起來更是踉蹌難行,眼見就要被連稱追上,一刀砍死。
突然之間,只見到一匹快馬突如其來出現,馬上的人動作好快,一個彎身便將齊襄公抓住,齊襄公久經戰陣,手腳也非常敏捷,一陣翻身,像是欲著了從天而降的救兵,便穩穩地坐在馬上。
那騎士顯是非常機靈,左閃右閃,三兩下已經沒入樹林之中,那連稱策馬過來,卻早已不見兩人的蹤影。
眼見已將到手的齊襄公又讓他臨時脫逃,連稱怒極大叫,舉起手上的巨刃在一株大樹上亂砍亂斫,卻也已經無可奈何。
齊襄公在千鈞一髮之際死裡逃生,抱著那解救他的騎士大是感激。
「你是哪部的人馬,這回你救了國君,我保你一生貴不可言,榮寵一世!」
那騎士轉過頭來,一臉的森然寒霜,還微微帶著怒氣,齊襄公看見他的面容,也不禁睜大眼睛。
「是你!是你救了我?」
那騎士果然便是夷羊九,方才在極度危急之時,他不忍見到齊襄公死於非命,雖然先前自己數次都險些死在襄公的手中,但是他畢竟是個熱血至性之人,不好記恨,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策馬救了齊襄公。
齊襄公見了夷羊九,想起過去諸次幾乎將他置之於死的情景,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雖然殘忍輕浮,卻是個個性直爽之人,此刻他朗聲哈哈一聲乾笑,對著夷羊九說道:「我對你從來不好,但是我乃是國君,當然不能和你們小民相提並論,今天你救了我,那便是大功一件,今後我便不來為難你便是。」
在呼嘯的風聲中,夷羊九「哼」了一聲,並不答話,但是聽了齊襄公這麼說,心中也是陡地一寬。
要知道齊襄公所說的話其實是真理,在東周時代,國君便是一國之主,在這個國度內所有東西都是他的,包括每一個人的命也都是他的,今天齊襄公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做出這樣的保證,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恩惠了。
奔跑一會之後,兩人確定已經擺開連稱的追兵,這才將速度慢了下來,齊襄公識得誇父山上別宮的位置,便指揮夷羊九往別宮安歇,再聯絡效忠自己的軍隊對抗連稱。
在別宮之中,只有少數的衛兵和隨侍之人留守,齊襄公大叫大嚷地進了別宮,立刻要求衛兵下山求救,一邊躺在豪華的宮床上呼呼喘氣。
過一會,他的腳痛更是嚴重,便叫一個寺人前來揉腳,一會兒又大叫隨從將他的絲履拿來,但那絲履在獵場時已經被那只奇異的大野豬銜走一隻,因此那寺人也只能拿來僅剩的一隻。
沒有想到齊襄公卻因此怒氣更盛,二話不說便叫人將那寺人拖出去鞭打,打得他背上血流如注,哀嚎不已。
夷羊九看到此處,覺得再也看不下去,便趁亂偷偷溜出去,逕自走到後園,看看這山中別宮的寧靜景致。
看了一會,卻聽見前宮一陣騷動,總過去一看,卻看見那幾名派下山去求救兵的衛兵滿身傷痕地回來。一問之下,才知道連稱的部隊已經將下山的要道整個包圍,決心要將齊襄公圍在別宮,不將他殺死誓不罷休。
齊襄公得知了這項壞消息,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之下,整個人都驚得呆了,只是楞在豪華的別宮大床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過了不久,有數百名僥倖逃過聯隊的齊襄公衛隊,也在力士石之紛如的帶領下逃進了別宮,雖然這些人的人數和連稱的大軍根本無法抗衡,但是這些齊襄公直屬的親兵卻十分忠心,紛紛表示就是拚死也要護送齊襄公下山。
而別宮中的寺人也告訴他們,說在宮後有一條小道可以直通山下,如果連稱部隊不知道這條小道的話,齊襄公或許還可以逃過這次危機。
因此,在別宮中的軍士們便打算在入夜後,趁著連稱部隊不注意的時候,從小路偷偷下誇父山。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六章齊襄公的命運是什麼
在別宮之中,此刻正是人心惶惶,每個人都在擔心,不曉得過了今晚之後,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
夷羊九看了一會眾人的慌亂,心下覺得有些煩悶,便又走回後園。
和眾人不同的是,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名小兵,此時若要突圍而出可能有困難,但是如果叛軍攻進了別宮,他卻有著元神「蘿葉」的植物能力做依靠,只要隨便找個有樹有草的角落,讓蘿葉編出一個偽裝的草幕,很容易使可以逃過叛軍的耳目。
等到狀況過後,再趁著混亂,便可以逃掉這場莫名其妙的兵變。
因此,雖然眾人為了自己的性命十分擔憂,夷羊九卻是輕輕鬆鬆,彷彿只是在看一場並不精彩的戲。
在後園中生了一會,後頭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夷羊九好奇地一回頭,卻看見齊襄公愁眉深鎖地走了過來。
看見這個他向來不喜的小兵,齊襄公怔了一怔,但是此刻大敵當前,卻也沒有時間來顧及這些小恩小怨了。
夷羊九看著這個幾年來,在眾封國之間呼風喚雨的齊國國君,平日那不可一世的嘴臉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憂慮蕭索,看起來和街道上為生活壓力所困的尋常男子並無二致,心中卻不禁有些同情他。
只見齊襄公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一口氣,歎完了氣,又猛然警覺在這小兵面前,做這小兒女哀兵姿態未免有損國君威嚴,不自覺又挺起胸來,「嗯哼」了一聲。
「你在看個什麼勁?」齊襄公冷冷地說道:「你可知道這樣直視國君很無禮嗎?」
夷羊九笑道:「反正大夥不多久就要同一個命運下場了,這時候難道你還有時間分你是國君,我是國君的?」
齊襄公眉頭一揚,直覺就要發作,但是想想夷羊九說的並沒有錯,這一想便洩了氣,繃緊的臉也就垮了下來。
「真的是這樣嗎?我一世英雄,難道就要斷送在這個荒郊野外了嗎?」齊襄公頹然道:「難道這就是我的下場?這樣子的話,又有什麼天理?」
夷羊九不答,其實,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懶得再和這做過不少壞事的國君說些什麼了。
如果世上真有天理報應的話,這個齊國國君本就不應該有什麼好下場。
想想那些枉死在他好戰本性下的齊國戰士,想想那些被他欺壓過的各國子民,再想想他因為亂倫私情,發狠殺死魯桓公,又將罪過推給公子彭生的行徑。
也許,如果今天齊襄公命喪叛軍的手中,才是個令人稱快的下場吧?
齊襄公當然並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悠悠地說道:「其實,有很多事情,現在想來便是沒有天理的,」他落寞地笑笑:「好人不一定得好報,壞人卻不一定會得到懲罰。」
夷羊九默然,卻有些訝異這樣一個高傲侮慢的國君也會有如此的感歎。
「其實,我們是一定要死的,知不知道?」齊襄公靜靜地說道:「不過這也是我自己一手安排的,也怨不得任何人。」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死?」夷羊九奇道:「石之紛如他們不是已經找到了小道,要護送你下山了嗎?」
「找得到找不到,其實已經沒有太大的關聯了,因為我是個罪大惡極的罪人,犯下的罪惡實在太大,現在便是老天來懲罰我的時候了。」
夷羊九沉思一會,想起他和自己妹妹的亂倫戀情,也想起那些因他而起的戰事,覺得他說得並沒有錯。
但是卻有一點令人頗為詫異,他雖然沒有和齊襄公相處太久,卻從許多傳聞中得知這齊國國君是個極度自負,且絕不聽人規勸的人,怎麼如今卻滿口都是自怨追悔的言語呢?
雖說可能是自知前途艱險,吉凶未卜,心下便有了悔悟的念頭,但是夷羊九左思右想,卻仍不覺得齊襄公是這樣的人。
只聽見齊襄公繼續悠悠的說道:「做人是善是惡,是好是壞,也真的很難說的,就說你吧!我自知對你不好,但是你卻救了我一命,而且在這危在旦夕之際,你卻仍然在我身邊護駕。而像那連稱、管至父兩個混蛋,我從當世子時便大力提拔他們,當朝之中,寵愛的程度有誰比得上他們?到頭來要我命的,卻是他們。」
他的個性果真如夷羊九所料,總只記得自己對人的好,卻從未想到別人的難處,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他仍然只記得自己如何拔擢連管二人,卻絲毫沒有想到邊關將士在外戌守,一連數年不得回歸故里的苦楚。
夷羊九暗暗搖頭,卻也不去打斷他的說話。
「不過,這也算是我的報應吧!因為我也曾經對我父侯做過同樣的事情,父侯對我如此照顧,我也一樣想要他的命,人世之間,果然是報應不爽的。」
這幾句話下來,夷羊九的眼睛不禁睜得老大,因為此刻齊襄公所說的事,恐怕是從來沒有人知道過的宮廷內幕,事情嚴重的程度,也許會動搖齊國的根本。
「你……曾經想害過僖公?」明知道不應該問,夷羊九還是按捺不下好奇心,小心地問道。
「嗯!我在當世子的時候,因為一心只想早登王位,很早便和一些奇人有交往,這些奇人的本領極大,每個人都有著神奇的鬼靈附體,常常助我行使一些不能公諸於世的任務。」
這樣的說法,說來雖然詭異,但是夷羊九一聽之下,心中立刻明白了。
這些「奇人」,想來便是和夷羊九等人一樣的「元神之族」。
齊襄公雖然以「鬼靈附體」來形容奇人的能耐,但是夷羊九卻知道,那必然是元神之族的能力無疑。
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元神,豈不就是不折不扣的「神奇鬼靈」?
「後來,我和這些奇人的合作越來越順手,也覺得他們越來越好用,便又經過他們引介,結交了紀國的『玄蛛』,他們幫我除去了不少與我對立的敵人,後來我的野心更大,更和他們計劃好,要在『煮食至尊』大會時發動暗殺,將我父侯害死,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登上國君的位子。但是,這任務後來卻失敗了,他們告訴我說,因為出現了與他們對立的鬼靈,才讓他們任務失敗。」
聽到此處,夷羊九心中突然一動,卻發現了一個隱隱然的破綻。
他想了一會,便插口問道:「這些……與他們對立的鬼靈,又是什麼樣的人呢?也是與他們一樣的奇人嗎?」
齊襄公想了一想,搖搖頭。
「這點他們就沒有說了,想必也是和他們一樣神出鬼沒的奇人異士吧!如果我知道他們是誰,早就被我除掉了,還用得著說別的嗎?」
聽見他的回答,夷羊九更是疑惑,那環節中的破綻更是明顯。
要知道當日將「玄蛛」等暗殺部隊打退的,便是夷羊九和開方、豎貂等人,雖然齊襄公等貴族看不見元神族類的爭戰,但是「玄蛛」之中一定有元神族人,是不可能不知道夷羊九等人也是元神族類的。
但是,此刻齊襄公卻顯然不知道眼前的夷羊九也是「奇人」之一,還和他侃侃而談。
這……到底在什麼環節出了差錯?
只聽見齊襄公繼續說道:「我當上國君之後,整個國家便成了我的,我的手上有齊國所有的軍隊,就不需要再用到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暗殺集團了,於是我就把這些人撥給連稱和公子彭生他們去管。後來公子彭生被我殺了,真正和這些奇人聯絡的,便只剩下了連稱。我本來還在想,將這些奇人交給我最信任的將領,那是我治理國家軍隊最高明的一招,為了拉攏連稱,我還將他的妹子收做王妃,卻沒有料到,到頭來,這個狗賊會這樣忘恩負義……」
說著說著,齊襄公又數了好一會的氣,後來卻無緣無故又發起怒來,斥責夷羊九,命令他走開,夷羊九也懶得和他爭辯,就逕自離開後園。
入夜之後,那白天被齊襄公鞭打的手人卻慌慌張張地衝進齊襄公的寢房,結結巴巴地說了好一會,才說出來宮外的狀況。
原來白天這寺人被齊襄公鞭打之後,生怕這個殘忍的國君怒氣未息,說不定還要將他殺掉,恐懼之下,便打算偷偷從小道逃出別宮,但是那連稱也真是神通廣大,居然連小道的通路也已經派兵守住,寺人在小道上走了一會,便被軍士們捆住,連稱問明了寺人的身份,也知道寺人因為細故被齊襄公鞭打,便要寺人回別宮做內應,帶領連稱部隊找出齊襄公。
但是這寺人雖然膽小,卻對齊襄公十分忠心,他為了怕被連稱殺害,便假裝答應做他們的內應,但是在山路中,趁押解的軍士一個不小心,便摸黑逃了回來,一回來便向齊襄公報告叛軍的意圖。
過不多久,別宮外已經傳來紛擾的兵馬吵雜聲音,別宮內的眾人大驚失色,石之紛如率著殘兵陣守宮門,那報信的寺人自告奮勇,願意為齊襄公前去刺殺連稱。
而另一名齊襄公寵幸的臣子孟陽則躺臥在齊襄公的大床之上,假裝是齊襄公在那兒臥寢,以求掩過叛軍的耳目。
夷羊九看著眾人紛紛擾擾,像是最絕望的喪家之犬,心中也不禁有些難過,但他畢竟只有孤身一人,救不得這樣多人的性命,也只好在一旁靜觀其變。
他百無聊賴地走過長廊,在陰暗的地板上艘著腳步,走到了盡頭,拐個彎,卻看見了兀自坐在地上出神發呆的齊襄公。
這個平日不可一世的齊國國君,至此也已經成了最無可奈何的喪家之鼠,不僅無計可施,而且還是人人想要得而誅之的過街老鼠。
「砰」的一聲巨響,連稱的部隊終於按捺不住,打破了宮門強攻進來,那光頭的石之紛如迎上去,便和帶頭的連稱舉起兵器互斫交戰,石之紛如雖然力氣雄大,但連稱卻是個武藝精熟的戰將,沒過幾招,這名光頭力士便在石階上踩了個空,被連稱趁隙一刀砍死。
夷羊九和齊襄公躲在長廊之上,隔著窗台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交戰場面,暗自心驚,齊襄公更是軟軟坐在地上,口中唸唸有辭。
而那假意報訊的手人這時也迎了出來,彷彿要和連稱說些什麼,卻從身上抽出一柄短刀,往連稱的胸口便刺。
「錚」的一聲,那短刀卻刺在連稱的金屬戰甲上,根本沒能傷得了他分毫,連稱大怒,反手一刀,便將那寺人砍成兩段。
他連殺二名齊襄公的心腹,血光更增他的殺意,於是舉起亮晃晃的巨刃,高聲喊道:「找出那荒淫的昏君,將他碎屍萬段!」
聽見這樣慘烈的呼聲,長廊的陰暗光線中,齊襄公的臉色慘白,夷羊九搖搖頭,也不再想理他,一轉身便打算離去。
這時候,齊襄公喃喃地說了句話,卻讓夷羊九的腳步停住。
在這危在旦夕的一刻,齊襄公卻喃喃地說:「只盼文姜平安無事,一生快快樂樂。」
聽見他這句話,夷羊九的心中突然閃過無數的景象。
他想起這對兄妹不顧世俗的鄙棄,卻一定要相戀的堅決。
他也想起文姜當年靠在他懷中哭泣的情景。
雖然齊襄公和文姜這段戀情,有的只是千古難容的罵名,但是到頭來,在他臨死之前,想的卻是文姜的安全,只希望地快快樂樂過一生。
就是這樣一句話,夷羊九心中熱血上湧,便決定要為文姜救得齊襄公的一條性命。
主意既定,他便提起齊襄公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拉了起來。
「走!」他低聲說道:「便是為了文姜,我救你一條性命!」
齊國的叛變邊將連稱攻破別宮之時,別宮內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衛兵和侍從,他的部隊像是一群虎狼衝進三三兩兩的羊群一般,不僅沒有什麼抵抗,連人也鮮少遇到幾個。
看見這樣稀疏的人等,他的心中暗叫可惜,知道齊襄公很可能已經逃離,如果真是如此,那這一番的辛苦很可能使要化做泡影。
因為離開國都的國君,就像是一條陷入淺灘的龍,連魚蝦都可以欺負他,置他於死地。
但如果這條龍讓他再度回到大海,那便是極大的禍害。
至少對欺辱過他的魚蝦來說,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在陰暗的別宮宮殿中,連稱依然像是如臨大敵一般,帶著部隊,提著武器警戒前行,生怕齊襄公在陰暗處埋伏兵甲,以逸待勞之下,說不定自己反倒要送掉一條性命。
他躡著腳步悄然來到寢宮,看見裡面也是燈火昏黃,映入窗外枝葉扶疏的月色,在靜寂的空間中緩緩擺盪搖晃。
寢宮的豪華大床上,臥著一個人,連稱一見,心中大喜,便揮起巨刃,奔向床前,刀光一閃,血光迸現,那臥床之人的頭便無聲無息卸了下來,「骨咚」一聲掉在地上。
「殺你這該死的奸賊!」但是他細看了那斬落的頭顱,雖然血肉模糊,但卻白面無鬚,他還沒開口,身邊一人便陰側側地說道:「這人沒有鬍子,可不是你那國君襄公哪!」
連稱命令屬下四處搜查,連後園也搜遍了,卻沒有齊襄公的蹤跡。
這樣一場忙碌,眼看就要化為泡影。
連稱忿忿地一跺腳,心下更是懊惱。
便在此時,部隊中有人輕輕一笑。
「將軍哪!我看那襄公可未必逃掉了哪!」
連稱大喜,回頭看那人,卻看見從部隊中走出的是一名小個子男人,形貌猥瑣,臉有病容。
但是在他的身後,卻有一個近似巨大昆蟲的模糊幻影。
原來,這名叛變將領連稱也和公子彭生一樣,都是元神族人,只不過公子彭生因為沒有看見元神的能力,至死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後有個元神,只以為自己的神力乃是天生,卻不知道那全然是身後的「大力神」所致。
而連稱的元神卻的確是看不見的,他的元神能夠讓人在一瞬間骨痠肌軟,無力抵抗,當年在臨淄城時,夷羊九便曾經被他制住。
此刻連稱向部隊方向望過去,已經可以看見人群上空浮著幾個元神,知道這些元神族類已經到來,精神不禁一振。
要知道元神族人大多有著常人難及的奇異能力,今天有了這些奇人的幫助,也許齊襄公逃得並不遠,還是有機會將他抓到。
聽見那昆蟲元神之人這樣說,連稱點點頭,大聲說道:「既是如此,我們去追!」
那昆蟲元神的小個子名叫范午子,是來自晉國的元神族人,此刻他搖搖頭,尖聲笑道:「何用去追?不過是有高明的朋友將他藏了起來,咱們找找就是。」
連稱一怔,欣喜地說道:「你是說那老賊還在附近?在哪裡?」
「不在這裡,便在那裡,」范午子笑道:「總之無論在哪裡,都逃不開我的手裡。」
連稱將一眾部隊的軍士斥離,只留下了幾個人,而這些人的身後,都有著形貌、顏色不同的虛影。
現在留下的,只剩下了元神族人。
范午子嘻嘻一笑,便向一名形貌清雅的年輕人伸出乾瘦的手。
「端木氐先生,請借你那絲履一用。」
那清雅年輕人端木氐背後輕輕飄浮的,便是那噁心的紅色涕狀元神,他的元神能夠變幻所有的形象,惑人心神,白天在獵場上假扮成公子彭生的,便是此人的元神。
除了這種本領之外,端木氐也和豎貂一樣,有著與動物溝通的能力,所以才能駕馭那些山林間的野豬。
而白天齊襄公墜下輦車之後,曾經掉了一隻絲履,被那蒼綠大野豬銜走,此刻當然便在端木氐的手中。
范午子接過了齊襄公的絲履,嘻嘻一笑,便將那輕飄飄的絲履拋在空中。
「找吧!去找吧!」他喃喃地念道:「這絲履的主人是誰,替我把他找出來吧!」
只見他背後的昆蟲元神一陣抖動,分離出來幾隻如煙似霧的蟲子,便將那絲履顫巍巍地「拎」在空中。
眾人屏氣凝神,看著那絲履在半空中飄動,滑向寢宮之外,緩緩地向著長廊前進。
長廊中,此刻是一片靜寂,彷彿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有過人的氣息。
那絲履飄呀惑的,在長廊中搖搖晃晃,然後到了一虜爬滿青籐的木牆之前,便陡然失去支撐,幾隻幻影般的蟲子突然消失,「啪」的一聲,那絲履便跌落在地。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七章桑羊,你還沒有死!
看見那懸空的絲履掉在地上,那有著昆蟲元神的矮子范午子冷笑道:「我這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今天來了個元神高人。真不簡單,原來這便是傳說中的『蘿葉』是嗎?」
沒有回答。
在寂靜的長廊之中,眾人面面相覷,卻看不出來這片牆壁有什麼地方可以藏人。
齊襄公是個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眼看這面牆卻空蕩蕩的,除了上方有薄薄一片青籐之外,一目瞭然,哪有什麼地方可以藏住偌大一個人?
連稱好奇地看了范午子一眼,想要問他到底在弄什麼玄處,卻聽見身邊呼的一聲,一個青臉的胖子身手矯捷地縱身而起,他的元神有著蜘蛛一般的形貌,體形雖然笨重,縱躍間卻顯得極為靈巧。
只見他登登登登在牆面上拍了幾下,便躍回原處。
這一下,連稱更是莫名其妙,大聲說道:「不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麼?難道那昏君會藏在這兒嗎?你們不把握時間追捕,卻在這兒玩什麼玄虛?」
范午子笑道:「玩這個玄處!」
那青臉胖子雙手一張,便像是發著霧濛濛的微光一般,從手上陡地現出無數條絲線也似的光芒。
而那些光芒的盡頭,便繽紛地黏在他方才拍過的牆面上。
然後,他一轉身,以肩背的力量猛力一拉,那面木牆便像是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來。
而倒下來的木牆上端,現出一道缺口,那缺口的形狀,便湊巧是牆上長著青籐的部份。
木牆尚在的時候,那青籐看似薄薄的一片,但是等到木牆倒下來了,才知道那是一個生長得極為巧妙的大型籐蔓繭包。
此刻,那繭包竟然開始簌簌發抖起來。
連稱見狀,不禁哈哈大笑,揮開巨刃,便往那高懸的繭包走了過去。
「好一個『作繭自縛』哪!我看你這昏君還往什麼地方跑?」
他的手腕微動,手上的巨刃亮出一朵明亮的光團,往上一刺,眼見便要將那綠色繭包刺穿。
便在此時,那繭包「嘩」的一聲巨響,籐蔓四散裂開,像是皮鞭一般往四面八方揮掃而去,有幾條籐蔓長了些,打在地板上還發出驚人的「劈啪」聲響。
那連稱站得最近,首當其衝,臉上被一條青籐抽了一下,登時鞭出一條血痕,痛得他哇哇大叫。
只聽見「唰」的一聲,從破碎的繭包中躍出一個輕巧的強壯身影,卻是一頭亂髮的夷羊九,此刻他赤著雙足,再也無法顧及齊襄公,縱身一躍,著地後,便沒命地往長廊彼端跑去。
方纔他因為整個長廊都已經被連稱的部隊包圍,便指揮蘿葉以無數細根鑽木的方式,在木牆上迅速蝕出一個大洞,再編了個蔓籐大繭,造出巧妙的偽裝,再帶著齊襄公鑽進繭包躲好。
原先,這可以說是個天衣無縫的躲法,卻沒有料到元神族中有對氣味極度靈敏的昆蟲元神,又陰錯陽差地拾得齊襄公的鞋子,便靠著這氣味,找到了夷羊九和齊襄公躲藏的位置。
至此,只能說齊襄公的確命中注定,要死在這個小小的別宮。
連稱忍著臉上的鞭傷,看了看四周,卻發現幾個元神族人身形好快,一溜煙便尾隨在夷羊九的後面追去。
他大聲呼喝隨從,在外面守候的將士們便一擁而入,他縱躍而上,跳進那個巨大繭包之中,不一會兒,便像是拎著雞鴨一般,把國君齊襄公拉出來,丟在地下。
齊襄公經此驚嚇,整個人早已嚇呆了,跌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呼呼喘氣,他昔日威壓鄰國,舉兵求戰時何等威風,但是此刻卻像是只待宰的羊羔,早已無計可施。
連稱一心要在殺他之前將他羞辱一番,便將齊襄公拖出戶外,在軍士們圍觀之下指出他的罪狀,從好戰殃民罵到兄妹亂倫,從剛愎侮慢罵到不守承諾,大肆羞辱之後,這才將他當眾砍死,並且將他的屍體砍成數段。
親手砍死齊襄公後,連稱並且大喊:「我為魯桓公報仇!」
且不管他是否真心為魯桓公報仇,但是數年前,齊襄公對待魯桓公時,也是一般的凶殘手段。
而這個一生淫亂好戰的齊國國君,便像只待宰的雞雛,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山林深處飽受羞辱後,送掉了性命。
如果天底下真有報應不爽一事,指的當然便是這位齊國國君的下場。
便在此時,遠方的山林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悶悶然的轟轟巨響,並且,在半山腰處閃起了灼亮的火光。
夜空中,那火光閃耀出妖異的氣氛,連稱和軍士們殺了齊襄公之後,正在處理善後,一聽到這記悶雷聲,紛紛出來觀看。
那火花灼亮地一閃之後,跟著便冒出了眾人前所未見的濃密黑煙,像是烏雲一般地沖天而起。
連稱楞楞地看著那奇異的火雲,心中這才想起,方才追趕夷羊九而去的元神族人們,追逐的方向正是火雲騰空而起的那個方向。
而且,如果腳下不停的話,算算這些異人們的腳程,大約此刻也已經到達了那裡。
齊襄公被連稱拖出籐繭之時,夷羊九的奔逃速度好快,不一會兒便已經跑到了別宮的盡頭。
他越過長廊,跳進後園,赤著腳在石子地上沒命地奔跑,但奔跑的間隙中,偶一回頭,卻也總是看見幾個色澤繽紛妖異的元神緊緊地迫在後頭。
從齊襄公的口中,他得知連稱的部隊之中有不少元神之族,而且從方才齊襄公被俘的過程中,也很輕易便能看出這些元神族人能力極強,都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
夷羊九一逃出長廊,這些人便像是鬼魅一般地窮追不捨,如果被他們追上了,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如果他知道此刻齊襄公已經被砍成數段,只怕跑起來會更快、更拚命。
但是追逐他的元神族人中,有幾個的行動卻是極快,快得簡直像是流星一般,有一個帶著金屬光澤的元神速度更是驚人,方才夷羊九隻是腳步慢了些,緊隨在後的蘿葉便被它在手臂上劃了一記,夷羊九的身體狀況與蘿葉息息相關,便因此沒來由地手上多了記傷口,流下了鮮血。
跑到別宮的院牆邊時,夷羊九雙手一搭,便俐落地越過高牆,穿入樹林,往山下逃去。
有幾次他以為已經擺脫了這些元神族類的追捕,但是喘沒幾口氣,便有一群如霧似煙的虛幻蟲子,像是幽魂一樣地在身邊飛舞。
只要見著了這些元神之蟲,那幾個元神族人便會在下一刻無聲無息地出現。
顯然,這些蟲子是那個有昆蟲元神的范午子派出的,他的昆蟲元神「蟲皇」能夠聞出最細微的氣味,只要你的氣味讓它們記在心裡,不論逃到天涯海角,還是會被它們找到。
被這樣的元神追逐,當然是非常令人不快的經驗,但是夷羊九隻能一再地奔逃。
這樣的被其它元神追逐,落荒而逃的經驗,夷羊九彷彿已經是習以為常了。
曾經,夷羊九也想過,勇於面對,以進攻代替倉皇而逃,也許是一個好方法。
最好的防守,便是攻擊。
這樣的戰略,並不是沒想過,但是眼前這個處境,卻絕對不是實驗這種戰略的好時機。
在以往,每次面對的元神都只有一個,像那無所不吃的「吞噬」,所到之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倖存的「幽冥」,還有最近遇上的「蕈熊」。
只是一個,卻常常要和易牙他們一起合力抵抗,才能勉強打勝。
現在,在他後面追逐的元神,粗略算一算,便至少有五六個。
夷羊九也許莽撞,但他也絕對不是個笨蛋。
因為笨蛋不會算術,而在戰亂的時代裡,笨蛋也通常死得早一些。
只是現在,在夷羊九的心中,已經隱隱覺得那胖子易牙幾年前說過的話並沒有錯。
當年,胖子易牙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他,說人生在戰亂的時代,並不是與世無爭就可以好好過日子的,一個人要學會好好保護自己,才是在這種亂世存活下去的最好方法。
只是夷羊九卻從來沒把胖子說的話當一回事,還是始終把他當成衛城街頭那個可憐兮兮,被人欺負脫了褲子,還要他去揍人一頓,把褲子拿回來的愛哭胖子。
突然之間,在這樣危急的狀況裡,夷羊九忽然有點想念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舊友。
也不曉得自己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也不曉得能不能再有機會和他們共聚一堂。
夷羊九在山林間赤著足,跌跌撞撞拚命奔逃,一雙腳已經跑得鮮血淋漓,有時一個不小心遇上了斜坡,還會滾上一跤。
比方說,現在,他在黑暗的山間踩了個空,整個人像皮球一般滾下山坡,最後「噗通」一聲掉進了一條小溪之中。
掉落溪水時,夷羊九的頭還碰著了溪中的鵝卵石,碰得他眼冒金星,一時之間,躺在水花之中胡亂拍打,好一會兒爬不起來。
等到神志有些清醒過來的時候,其聽見耳際有著潺潺的水聲,身上則有著濕透了的冰涼觸感。
這樣子的情景,彷彿有些熟悉。
但是那一夜和紀瀛初溫存的記憶,卻絕對要比眼前的處境好上千倍萬倍。
更糟的是,彷彿是他的惡運還沒有到盡頭似的,這時候,在夷羊九的眼前,已經又如附骨之姐似地,出現了那該死的元神之蟲。
不管他如何的奔逃,這些元神族人還是有辦法追上他。
而且,這一次來得還特別快。
他頹然地坐倒在溪水之中,環視四周,這才發現四面八方已經遠遠地圍攏了五六個元神族人。
在他們的身後,有著各式各樣,色彩不一,形狀不一的元神。
那個嘻嘻而笑的小矮子,身後的元神是只巨大的不知名昆蟲。
白天在獵場見過的清雅年輕人,身後的元神是那形貌可怖的紅色涕狀元神。
一個青臉胖子,身後的元神卻像是只白色的大蜘蛛。
還有,另外一個面目陰森的婦人,身後的元神卻像是金屬的壓扁人形,但是人形的所有邊緣卻閃閃發亮,泛著藍汪汪的光芒,像是鋒利的刀刃。
第五個人,是個相貌忠厚的老者,身後的元神卻像是只巨大的羊頭,但是整個質地卻像是石頭。
這幾個人的元神都漾出極為強大的光芒,力量顯是不容小覷,而夷羊九此時也已經知道自己大概沒有太大的希望了。
但是這些人會怎樣廢置他?難道會往這兒殺死自己?
想到此處,夷羊九不禁又燃起了求生的慾望,他本是個遇強則強的倔強份子,絕不願意坐以待斃。
於是他不再頹喪地坐在溪水之中,而是昂然而立,眼神中燃出不屈服的光芒。
那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他十一歲那年,獨自在衛城大街上挑戰七名挑炭幫大漢的情景。
雖然那一次要不是官衙的人及時到來,他已經被那些大漢揍成肉醬,但七名大漢之中,卻有兩人從此少了幾根手指,還有另外一個這輩子便只剩下一隻耳朵。
那以後,「那個不要命的小九」的名號,便足足跟了他好些年。
隨著他的心緒,夷羊九的元神「蘿葉」此刻緩緩地走過來,站在他的前方,身上泛出淡淡的金光,往常懶散的神情已經消失,散發出前所未有的濃重殺意。
那幾名元神族人對蘿葉彷彿極為忌憚,看見它站在夷羊九的身前,便戒慎地不再前進,只是遠遠地圍著他。
過了一會,那小矮子才笑道:「佩服佩服,這『蘿葉』果然名不虛傳,一站出來便讓我們呼吸困難,」他笑著環視著其他人:「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元神』。」
夷羊九一怔,不曉得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也是第一次聽見「天下第一元神」的稱謂。
那小矮子范午子是個極度精明的角色,他看見夷羊九茫然的神情,察顏觀色,便知道他對自己的元神能力所知有限,對於蘿葉的能力也並不完全清楚。
一念及此,他便鬆了一口氣,大聲笑道:「但你這小兄弟卻空有萬貫家財而一貧如洗,空有這樣出色的元神,卻不知道如何使用,當真是可惜啊可惜!」他自顧自笑了一會,臉上逐漸露出殘酷的神情。「只不過你也不用再費心了,因為今天你的小命就到此為止了,也省得讓南斗爺再為你那『蘿葉』費心。」
夷羊九一怔,想起從前使曾經聽過這個「南斗」。
上古惡神南鬥,天下眾多邪惡元神之首南鬥。
只是聽范午子的口氣,這南斗卻彷彿對蘿葉十分忌憚。
夷羊九的好奇心性,即使是在這種性命交關的關鍵時刻仍然不改,那小矮子范午子也不耐再和他多說下去,向其餘同伴一使眼色,眾人身後的元神力場光度便更為熾亮,準備一個合擊,便將夷羊九喪命當場。
夜來的小溪溪畔,此刻卻吹起了帶著肅殺之氣的微風,眾元神的力場鼓動之下,已經將附近的空氣鼓蕩成奇詭的綿綿殺氣。
這時候,溪水的另一端卻傳來了「啪達啪達」的水聲,彷彿有人正誇張地大踏步走近。
范午子等人正在凝神催動元神,聽見這樣的涉水聲,臉上微微變色。
那水聲的來向,便正在夷羊九的身後,此刻他全神戒備,即使完全不知道如何對抗眼前這些圍攻而來的元神,卻仍然不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因此他決定不要回頭。
即使那水聲越來越近,已經幾乎走到了他的後方,但是他卻仍然不願回頭。
只見那幾個元神族人紛紛露出詫異的表情,有的人還睜大眼睛,彷彿有著深深的恐懼。
那矮子范午子看見夷羊九後面的來人,臉上更是露出複雜的神采,彷彿又是害怕,又是憤怒。
「桑羊!」他咬著才說道,語氣中彷彿有著無窮的怨恨:「你還沒有死!」
一陣清朗的笑聲從夷羊九的身後傳來,聽見這樣的笑聲,夷羊九眼睛不禁一亮,彷彿在長途的跋涉夜路中,陡地看見了一盞溫暖的明燈。
也不曉得為什麼,夷羊九此刻心中,就有那種遇見久別親人的溫暖之感。
一聽到這聲音,夷羊九登時忘了眼前的緊張對峙,欣喜地回頭,大聲叫道:「桑羊前輩!」
這個從夷羊九身後踏水而來的,果然便是那見聞廣博的奇人桑羊歜銀。
便在此時,范午子看見機不可失,便趁著夷羊九和桑羊歜銀欣喜相會,失去戒備的那一剎那間,發動攻勢。
他的攻擊武器是昆蟲元神兩支觸角,此刻他以急速的穿刺方式,從兩個方向伸長觸角,攻向夷羊九。
那兩支觸角的速度極快,發出刺耳的破空之聲,觸角尖端泛出黑黝黝的光芒,顯然有著致人於死的劇毒。
這時候,桑羊歜銀卻若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也不及和夷羊九說話,右手一場,左手一拉,兩個動作一氣呵成,「啪啪啪啪」幾聲,便在溪水中倒退了好幾步。
范午子等人只見他的手中輕飄飄地丟出了什麼物事,但是離手之後,卻重重地掉在溪中一處大石上,因為這動作來得太過迅捷,眾人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只能睜著眼睛,彷彿它只是緩緩落下似的,眼睜睜看著那黑漆漆的物事掉在大石之上。
然後「轟」的一聲,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巨大力量,那東西像是巨雷一般炸了開來,不僅發出強大灼亮的火光,還冒出無可救藥的大量濃煙。
那火光濃煙沖天而起,衝到極高之處,便連遠方別宮中的連稱也看得清清楚楚。
眾元神族人大驚,紛紛向四面八方狼狽地跌落仆倒,過了良久,才敢在黑煙之中小心翼翼站起身來。
等到黑煙散去,桑羊歜銀和夷羊九也早已失去了蹤影。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八章臨淄城已經成了戰場
范午子閉目凝神,催動他的元神「蟲皇」,在那巨大的昆蟲幻影中,分裂出幾絲飄緲的元神之蟲,在空中不住的盤桓。
靜靜地在原處盤桓,飛來飛去,卻怎麼樣也不肯飛向遠處。
一旁的青臉胖子盧生沉不住氣了,他的聲音嘶啞難聽,戛聲說道:「怎麼了?你這蟲皇尋人之術不是十拿九穩的嗎?為什麼不去找他們?」
范午子瞪了他一眼,冷然道:「你懂什麼?我這蟲皇之術憑藉的是尋找對方的氣息、溫度,只要是活的東西便一定會有味道、體溫,而只要他們走過任何地方,碰過任何東西都會留下痕跡,『蟲皇』便可以找到對方的蹤跡。」
「既是如此神通廣大,」胖子盧生笑道:「為什麼現在又不靈了?你看它們只會笨笨地在原地飛,卻沒有一絲絲追蹤那兩人的樣子。」
「下次你再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便做了你,」范午子冷然說道:「如果『蟲皇』找不出來味道、溫度,那便是他們沒有留下味道、溫度,你再跟我多廢話兩句,不管是天王老子來說情,我也一定幹掉你。」
青臉胖子的臉更青了,他的神情有著百般的不服氣,卻又顯然對范午子極為忌憚,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忍住。
這時候,那個外貌敦厚的老者說話了,他的語聲尖細,說起話來似乎有氣無力。
「既是如此,我也很好奇,為什麼現在找不到他們了呢?」老者的神色溫和,紅紅的鼻頭,滿臉的笑容,相貌普通,便像是大街上隨處可見,含飴弄孫的老人。
「我這樣問,你不會也想把我殺了吧?」
他這幾句話說來輕描淡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那矮子范午子卻彷彿受了極大驚嚇,說起話來和先前倔傲的強霸口吻幾有天淵之別。
「不敢,不敢!」他的額上冒出冷汗,生怕說錯了什麼話,「好教陽老得知,只因我那元神嗅覺十分靈敏,現在看起來,它們並沒有嗅得任何的氣味,因此便無法追蹤。」
「這麼說來……」那老者名叫陽無畏,身後的元神便是那大石頭也似的巨大羊頭,此刻他沉吟道:「難道他們是插翅飛走的?只因為是飛走的,便沒有留下氣味?難道那『蘿葉』真如傳說中那樣神通廣大,上天入地,還能振翅高飛?」
一旁的清雅年輕人端木氐好半晌沒開口,此刻他想了一下,微笑說道:「據古舊典籍所載,和『蘿葉』血緣甚近的元神『後稷』倒是有人看見它飛過的,當時,在鎬京城破之日……」
沒等他說完,老人陽無畏不耐煩地說道:「那是『後稷』,我當然知道『後稷』能飛,但今天這個傢伙的元神是『蘿葉』,我只是想知道,到底那兩個傢伙是怎樣離去的……」
端木氐微微一笑,不再說話,只是低下頭,恭敬地走到一旁。
那老者陽無畏皺著眉,走到方才爆炸的定點,看見地上燒成一圈一圈的灼痕,不禁搖搖頭。
「這桑羊家的人哪!果真是變化無窮,也不曉得這是什麼鬼玩意兒,居然有這樣的威力……」
不久之前,桑羊歜銀和夷羊九得以脫身,的確便是「飛」走的。
原來,桑羊歜銀雖然學識淵博,但是他的元神能力非常微弱,也沒有法子幫助夷羊九對抗范午子等人,於是便故作閑雅之狀,讓范午子等人驚疑在先,再趁隙投出爆火藥彈,炸出黑煙火光,這才有法子和夷羊九一起脫困。
那火藥之學,本來是源起中國的學問,但是在東周時代卻尚未研究出來,然而桑羊家的先祖桑羊無歡卻早在殷末周初,因為承製時光奇人狄孟魂的超時代知識,便已經擁有爆裂物事的本領。
正因為東周時代之人對火藥之學全無概念,桑羊歜銀這一記爆炸才能奏效。
不過,兩人真正能夠脫離當場,並且讓范午子的「蟲皇」無法追蹤,靠的還是蘿葉的能力。
桑羊歜銀對夷羊九略加指點,蘿葉便學會了一項新本領,它將那生長能力無窮無盡的種籽灑出,揮出長長的樹籐,搭住附近的巨木枝啞,再將樹籐的另一端長成可以承受人體重量的兜子,便將夷羊九和桑羊歜銀兩人拖離地面,往樹林內擺盪,等到擺盪氣力已盡,再搭住另一株巨木,如此反覆幾次,便可以凌空離去。
夷羊九和桑羊歜銀兩人彷彿是坐在飛行車其內凌空飛行,那卻是種令人驚喜的奇異經驗,樹林中的風聲在耳旁呼呼作響,果然便像是在乘風飛翔。
蘿葉一旦熟悉了擺盪蔓籐的動作,便不需要夷羊九在一旁掌控,兩人坐在兜子之中,看著飛逝而過的景物,夷羊九突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
「桑羊前輩,有件事我不明白。」
桑羊歜銀微微一笑。
「問吧!」
「那幾個元神族人,本領既是如此強大,為什麼要聽連稱的命令呢?以他們的本事,大可自行辦事,又為什麼要聽命於連稱?」
「他們不過是利用連稱罷了,」桑羊歜銀笑道:「就像是齊襄公,當初不也是和他們一起幹過那麼多壞事,現在沒得利用,就連命也保不住了。」
「這些人,他們的元神都是什麼樣子的?」
桑羊歜銀大笑。
「這件事,你倒還是問對了人,放眼當世,還真的沒有幾個人能像我一樣的瞭解他們。那干干的矮子名叫范午子,這人的個性陰沉,皮笑肉不笑,但是腦子卻非常靈活。他的元神叫『蟲皇』,除了追蹤人之外,還會用毒針螫人,一些蟲子會幹的事,他都能夠做到。那相貌好看的年輕人叫端木氐,元神的樣子卻很噁心,噁心歸噁心,但是他卻和豎貂一樣,能和獸類相通,而且他的元神能夠化成天下所有的物事,包括人的形體在內。端木氐的元神叫做『浮世』。那臉青青的胖子叫盧生,身上的元神很像是蜘蛛,也是蟲類的元神,但是能力卻比不上『蟲皇』。還有那陰森女人的名字叫時任三娘,她的元神如果有朝一日碰上了也要小心,她的元神名叫『斷髮』,身上所有部份都有非常鋒利的利刃。至於那個老人……那可就有些麻煩了,他那元神叫做『賁羊』,是土石之精,如果讓他發揮起來,是很麻煩的,因為只要被他的元神攻擊,便會化為石頭,但實際上卻比化為土石還要更複雜……」
夷羊九有些目眩神馳地回想幾個元神的形貌,再與桑羊歜銀所說的對照,覺得天下之大,果然有太多匪夷所思的異事。
想了一會,他喃喃地問道:「那幾個元神……很難應付吧?」
「這問題倒不好回答,」桑羊歜銀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剛剛范午子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吧!當年『蘿葉』曾經被稱作『天下第一元神』,如果你能發揮你的潛力,自然能對抗他們。不過你不是沒有什麼興趣嗎?聽說易牙他們已經練得頗有進境,卻只有你對元神修練之事不太熱衷。」
「我的想法已經改變了,」夷羊九誠摯地說道:「我之前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而且,即便我沒有做過什麼錯裡,他們總有一天還是要找上我。」
「你能這樣想,當然是最好的,值此戰亂之世,雖然你沒有害人之心,卻難保別人沒有害你之意,有幾項保護自己的能力,總是好的,」說到此處,他的表情卻頗有深意:「而且,你要保護的,說不定不只是你自己,還有你心愛的人。」
說到此處,夷羊九便是心頭一熱。
說到「最心愛的人」,心中便自然而然映出紀瀛初的俏麗身影。
這時候,蘿葉也已經帶領他們「蕩」出了誇父山上的森林,跨上桑羊歜銀帶來的健馬,兩人不多時便已回到了臨淄。
但只是一日一夜的工夫,這個東周時代最熱鬧、最壯觀的大城,此刻卻已經成了一個慘烈可怖的地獄。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九章齊國政變
沉靜的夜晚,一輪明月高高地掛在天上。
天空並沒有完全的清朗,遼闊的天際飄著幾朵柔柔輕輕的雲,而燦爛繽紛的星子,便從雲的間隙調皮地眨著眼睛,彷彿正在好奇地窺視著人間。
「唰」的一聲,暗巷之中,彷彿有著晶亮的光芒一閃。
然後,便是漫天血光,一注灼熱的鮮血從頸際噴出,在月色下閃爍著妖異的寶石光澤。
額上流著汗珠,身上穿著重甲的兵士,眼睛露出獰惡的殘忍光芒,刀鋒上微溫的鮮血,此刻緩緩地從鋒刃上流到他的手腕旁邊。
便在此時,四周圍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開始響起讓人聽了忍不住牙痠的慘叫呼聲。
「媽呀!」
「救人哪!來人啊!」
在此起彼落的叫聲中,彷彿更增添了幾名士兵的殺意,只見他們大聲呼喝,手起刀落,鮮血更是像湧泉一樣繽紛地噴灑在這個陰暗小巷裡。
不一會兒,那慘叫聲越來越是微弱,終究停止了聲息。
而幾名齊國邊境部隊的士兵,此時呼呼喘氣,手臂痠麻地垂下刀來。
在他們的四周,此時卻已經滿滿地躺下了數十名老幼婦女殘缺的屍體。
這些老幼,全都是齊國最顯赫的貴族「國氏」家裡的眷屬,隔著一道高牆,在暗巷的另外一邊,便是他們數代以來,榮寵豪華的世家府第。
一直到他們臨死的剎那,恐怕也絕不會有人想到自己會喪生在豪宅後那污臭的溝渠裡。
這場可怕的災難,便是邊境守將連稱、管至父勾結失勢的王族,在齊國首都臨淄發動的政變。
在城郊的誇父山上,連稱趁著齊襄公出城遊獵的時候,已經順利地率領軍隊圍住行宮,將這位齊國的雄主砍殺在行宮之內,而城內與他勾結的管至父,也率領軍隊進入臨淄,與參與政變的公孫無知會合,在毫無防備的臨淄城內,展開一場可怕的大屠殺。
屠殺的對象,當然便是可能阻止這場政變的眾家大臣、各方齊國貴族。
在大屠殺中,高氏的守衛人馬眾多,家中的守禦也較為堅固,所以叛軍沒能攻入高氏,但是另一個望族國氏卻因為沒有任何的防備,因此只有家族的族長國仲和幾名隨從倉皇逃走,餘下的老弱婦孺便慘遭叛軍的毒手。
那幾名殺紅了眼的叛軍,在深夜的紛亂街上不住搜尋,偌大的一座名城此刻已成鬼域,街上處處可見觸目驚心的鮮血死屍,間或傳出令人牙齦發痠的慘叫呼聲,夾雜著叛軍們的怒斥大吼。
有些人家將門戶緊閉,卻被軍士們一腳踢開,再將人硬拖出來,拳打腳踢。
將國氏家眷殺盡了的幾名兵士,此時其中一人眼角一閃,彷彿看見有條人影從旁邊悄悄掠過,他警覺地一轉頭,就著月色,卻看見那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的衣飾雖然簡單,卻是薄軟的輕絲,顯見是個世家的女子,這樣的女孩平日當然高不可攀,幾名士兵不用說和她接觸了,就是多看幾眼,說不定還會被女孩的家丁痛打一頓。
但是此刻的臨淄城卻早已不如以往,那幾名叛軍手上剛剛沾了這個城市最尊貴家族人們的頸血,獸性早已激發出來,哪還管得了那麼許多?
只見其中一名軍士歡呼一聲,幾個人腳下迅捷,便已經將那少女團團圍住。
那少女雲鬢蓬鬆,臉上都是汗水血水,只見她玉容慘白,眼見得這群虎狼也似的軍士已經將她圍住,她的年紀雖然幼小,卻已經知道自己接下的命運會是如何。
只見那幾名軍士紛紛露出淫邪的笑容,在月色下個個的臉色猙獰,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群嗜血的畜牲。
那名最先見到少女的軍士重重吞了口饞涎,不自覺地伸手在自己的胯下一摸,呼吸登時重濁起來。
只聽見那少女尖聲驚叫,「嘶」的一聲,身上的薄紗已被那軍士撕下一截,露出了晶瑩小巧的白嫩胸膛。
那少女又驚又氣,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聽見她的哭聲,幾名軍士哈哈大笑,那撕她衣服的軍士將那片輕紗開了一聞,眼睛發光,便荷荷荷地大聲喘氣,伸出雙臂,緊緊握住了那少女的胸膛。
在狂亂中,少女彷彿聽見了模糊的馬蹄聲響,但是因為那雙握住自己胸膛的魔掌,實在將她捏得太痛,使她無暇他顧。
少女又痛又怕,正要放聲大哭,卻覺得那握住她胸膛的醜惡魔掌陡地一鬆,跟著便是一大片熱熱的液體灑得她滿身滿臉。
只見那色慾橫流的軍士露出茫然的神色,兩隻眼睛像是鬥雞一般聚攏起來,神情間彷彿有著天底下最無法解答的疑惑。
然後,他的頸胸之間陡然分了開來,彷彿那不是人體,而是一扇可以開關自如的門戶。
便在此時,他頸胸間的巨大傷口像是湧泉一般,又噴出大片的鮮血。
原來剛剛灑在少女頭臉上的,就是他熱騰騰的鮮血。
這樣一個狠惡的軍士,居然在片刻間就被人從胸頸之間生生劈開!
少女在這兩陣血雨的潑灑下,眼中滿是鮮血,視線有些模糊,因此那軍士無聲無息倒下時,他的身後彷彿有著一個巨大的人影,但是少女在驚惶和鮮血的遮蔽之下,卻怎麼樣也看不清楚。
只見那人手上一柄明晃晃的大刀,一個閃爍便又砍翻了另一名軍士,這時候眾軍士終於回過神來,看見地上那具幾乎被切成兩半的死屍,其中一人狂聲慘呼,其餘同伴大聲驚叫,便轉頭沒命地奔跑,不一會兒,幾個人早已逃得不見蹤影。
少女的臉上全是血污,張著大眼睛,眼神中儘是恐懼和震驚,只見在模糊的視線中,那持著大刀的人緩緩走近,柔聲對她說道:「沒事了,你不要害怕。」
那聲音在靜夜中,有著絕對的撫慰力量,少女知道自己已經暫時脫離了受辱被殺的噩運,只覺身子一輕,整個人便暈了過去。
在暈倒之前,依稀彷彿,還聽見那柔和的聲音輕輕歎息了一聲。
靜默的夜色中,遠望天邊,整個臨淄城已經冒起了陣陣烽火狼煙也似的邪惡火苗。
叛軍的部隊除了在城中殺人劫掠之外,也放火燒了不少房宅。
看著這一大片的混亂,桑羊歜銀忍不住又長歎了一聲。
在他的身旁,夷羊九此刻一個俐落的翻身下馬,仔細地凝視了一會地上那個被桑羊歜銀劈成兩半的屍身。
「好快的刀!」他由衷地說道,臉上露出崇敬的神情:「你的刀法一定很了不起。」
桑羊歜銀搖搖頭,無奈地將那染了血的大刀抖了抖,甩去刀上的血珠。
「救得了一個,卻有一百個救不了,」他輕輕地說道:「也不曉得有什麼意義。」
兩人在中夜時分逃離了誇父山的森林,回到了臨淄城,一回到城內,才知道這場叛變早已將臨淄鬧了個天翻地覆,管至父的部隊衝入城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瓦解了城中的駐軍,加上公孫無知的內應,便開始在城中大肆逮捕效忠齊襄公的勢力。
那公孫無知是前任國君僖公的幼弟夷仲年的兒子,齊傳公生前曾經要襄公善待這位姜氏皇族的子弟,但是這公孫無知卻自認才能足以擔任齊國國君,便時時有奪取王位的野心。
但是齊襄公自即位以來,齊國國勢強盛,齊襄公在國際間更儼然是受到眾封國敬畏的領袖,聲望如日中天,因此公孫無知便只能暫時止熄野心。
此番連稱和管至父的叛變,就抓准了公孫無知的心理,與他密謀之後,由公孫無知在臨淄城內接應,並且將齊襄公的行蹤透露給二人知道,這才成功地完成了這次奪權的行動。
夷羊九和桑羊歜銀進城之後,便與一隊叛軍短兵相接,兩人的身手都算不錯,騎在馬上指東打西,一下子便解決了那幾個叛軍,夷羊九心下懸念紀瀛初的安危,卻不曉得在兵荒馬亂之中,要到哪裡才可以找到她的蹤影。
然而,他也知道此刻公子糾和管仲等人正在臨淄城中,不知道他們的處境如何,便和桑羊歜銀策馬在城內狂奔,打算前往司禮部門一探究竟,卻陰錯陽差地在這個地方救了差點被叛軍凌辱的少女。
桑羊歜銀微一沉吟,說道:「反正在這個紛亂的當口,我們也沒有工夫照顧她,我看你還是把她包起來算了。」
這樣的說法有些沒頭沒腦,但是夷羊九卻聽得懂,點點頭,微一吸氣,身旁的元神「蘿葉」撒出一把種子,便從地上冒出無數籐蔓,將昏迷不醒的少女層層包住。
從外表看,已經看不出來她的模樣,只像是一叢不起眼的樹叢。
夷羊九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因為方纔他在動念之間,希望少女可以安全地休息一會,而這樣的心念,「蘿葉」顯然也感應到了,因此它在少女身旁,長出許多桉樹類的綠葉,夷羊九知道這桉葉的氣味有寧神清靜的作用,不管明天的前途如何艱困,但至少今夜,這少女可以在此處有個安靜的好眠。
桑羊歜銀在一旁將夷羊九的貼心善意看在眼裡,神情中也露出了溫和讚許的笑意。
在夜色中,兩人翻身上馬,繼續呼嘯地往司禮部飛奔而去,穿過紛紛紛擾擾的街道,在一處巷弄的前面,夷羊九突然驚詫地大叫一聲,還來不及勒馬停步,一個倒縱便躍離馬背,輕巧巧地落在地上。
桑羊歜銀沒提防他有這樣的突兀動作,騎著馬「咻」的一聲,便掠過夷羊九的身邊,等到他回過頭來時,卻看見夷羊九開始大叫大嚷,而且已經邁開大步,迎向一大群橫眉豎目的叛軍。
那群叛軍像是蝗蟲一般地從一幢大宅裡蜂擁而出,有的人手上提著財物,有的人則和幾個齊國居民拉拉扯扯,那幾個齊國平民中,有個人的身材特別肥胖,臉上微有鬍鬚。
桑羊歜銀定睛一看,卻看見那肥胖之人的身後,有著一道黃澄澄的影子,他一轉念,便勒馬回行,忍不住大聲叫道:「易牙!你是胖子易牙!」
只見易牙面紅耳赤地怒聲大叫,扯著一名叛軍的衣服死也不放,但是後頭卻有三兩個將他牢牢抓住,像是要將他押走。
胖子易牙的廚藝也許不同凡響,但是打架的身手當然比不上夷羊九,而一旁的元神「庖人」也像是個傻子一樣,只會可憐兮兮地呆立不動。
夷羊九大聲怒吼,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抄起了一根大梁木,掄在手上不住揮舞,那群叛軍登時「唉呀!啊喲!」的慘叫不絕,紛紛抱頭鼠竄。
但是叛軍的人數相當多,縱使有幾個人被夷羊九打得頭破血流,後頭的兵丁卻仍然蜂擁上來,夷羊九的力氣雖大,卻也無法擋得住這樣多的對手,桑羊歜銀略一皺眉,搖搖頭,只好再次抄出手上的大砍刀。
想起待會又要大開殺戒,他的心中其實是極為不舒服的。
但是戰亂的世界之中,如果你不將對手砍倒,下一刻裡倒在血泊中的,很可能便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有人得在身上多幾道口子,當然那個人最好不要是自己。
便在此時,東邊傳來一陣呼嘯聲響,一支人馬狂奔而來,夷羊九猛力一揮手上的樑柱,又打倒了三五個叛軍,他滿頭大汗地順勢一看,不禁大喜過望。
那支突然出現的人馬之中,領頭之人便是公子糾手下的重臣:「夷吾」管仲。
只見管仲臉上身上也是濺滿了血水汗水,顯見已經打過幾場混仗,管仲帶來的人馬和叛軍的人數大致相當,但卻都是一等一的精銳部隊,那叛軍本來不過是陣守邊境的戌卒,仗著人多,以多欺少還應付得來,但是一旦遇上了這樣的精銳部隊,便只好望風而逃,雙方交手沒幾下工夫,一眾叛軍便已經連滾帶爬地逃個乾乾淨淨。
胖子易牙氣喘吁吁,這些年來他的身材又胖了許多,經過這樣激烈的打鬥,整個人幾乎要虛脫過去。
但是看到了久未謀面的夷羊九,加上又是這個多年舊友解救了自己和家人,易牙油光滿面的胖臉上突地一皺,便激動地結巴起來。
「小九……你……你……你這死傢伙……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膝彎一軟,整個人便像是要癱下去一般站立不穩。
夷羊九哈哈大笑,握住了胖子的手,順勢將他拉起來。
「便是我這死傢伙,你又拿我奈何?沒揍你這胖子一頓,我怎捨得讓別人折騰你呢?」
管仲看見夷羊九,心下也是大為歡喜,從他的身後,這時候又閃出了夷羊九和易牙的舊友豎貂和開方,這四個來自衛國的年少摯友,這些年來因為各有不同的際遇,便不像少年時那樣成天膩在一起,只是偶爾見見面,此刻四個人又聚在一起了,但是身處的環境卻是如此一個紛亂的局面。
雖然久末見面,但是那種愛鬧愛鬥嘴的習慣卻依然沒變,豎貂見了易牙,便怪聲叫道:「胖子胖子,你又胖得不成樣兒了,小心哪天把你老婆壓死!」
而易牙也不甘示弱,大聲回嘴道:「就算我壓死了老婆又怎樣?再怎樣也比你強,我要的至少還是個人模人樣的老婆,哪像你,成天就在深山裡不曉得和什麼東西幹什麼勾當!」
「那開方呢?都幾十歲人了,還沒有生半個兒女,平白養個老婆,莫非他愛的是長鬍鬚的兔兒爺嗎?」
「不過不管是誰,都比小九好得太多,成天住在淵城那鳥不生蛋的地方,只有七歲和七十歲的女人哪……」
幾個人嘰嘰喳喳一邊鬥嘴,一邊互訴情由,吵吵嚷嚷了好一會兒,這才弄清楚了所有事情的原由。
原來四個人之中,易牙和開方都已經有了家室,本來在臨淄城中安身立命,過著安安穩穩的生活,但是城中的變故陡生,兩人都是齊襄公屬下的奇才異士,因此便成了叛軍首先要抄獲的對象,兩人的家室在兵荒馬亂之中,都差點被叛軍搶掠欺侮,所幸易牙有夷羊九相救,而開方也是在最緊要的關頭,才被管仲帶兵經過時救了出來。
夷羊九簡單向眾人敘述了齊襄公在誇父之山遇害的經過,管仲跟隨公子糾日久,知道這國君大位爭奪之事,是天下最詭譎險惡的競爭,此刻齊襄公已死,為了爭奪齊國國君的寶座,已經免不了要吹起一陣腥風血雨。
此刻公孫無知已經和叛軍勾結,因此眼下處境最危險的,便是齊襄公的兩個弟弟:公子糾和公子小白。
因為在宗法的繼位順序上,這兩個人繼承大位的資格都在公孫無知之前。
但是以實力和兵力來說,公孫無知卻又掌握了絕對的優勢。
雖說祖宗的家法凌駕一切,但是那是在承平的時候,此刻臨淄城內一片混亂,國君又在政變中喪生,當然便是握有兵力的人說了算。
公孫無知有著連稱、管至父的軍隊支持,可以說在短暫的混亂期間,有著絕對的優勢,但是這種混亂的時刻不會一直持績下去,等到局勢穩定下來,齊國境內的貴族會不會再支持他,那可就難說了。
因此當今之計,叛軍一定會盡全力將有王位承繼資格的兩名公子斬草除根!
便在此時,城西的民宅屋頂又是一陣濃黑的煙塵火光沖天而起,顯是叛軍又在城西燒殺劫掠。
管仲在眾人之中的識見最高,他常年在公子糾的手下擔任要職,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情勢的利害關係,於是他鐵青著臉,大聲說道:「我們走!再不走,只怕來不及了!」
忽然之間,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
「不對不對,你說錯了,」那聲音桀桀笑道:「只怕你們已經來不及了!」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十章將你化為土石的「賁羊」
眾人都是一驚,往聲音的來向看過去,卻看見在殘破的街道彼端,這時候緩緩走過來三五個高高矮矮的怪人。
夜色裡,這幾個人的身後都飄蕩著大小不一,顏色繽紛的各式元神。
夷羊九等人之中,豎貂、開方、易牙和桑羊歜銀都看得見元神,管仲雖然從好友鮑叔牙那兒知道世上有元神這種現象,自己卻是看不見的。
而一眾親兵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要知道這隊親兵至少有近百人,人多勢大,連叛軍都要被他們嚇跑,親兵中有人腦筋快一點的還在納悶,為什麼這幾個人勢單力孤,看見自己這隊人馬不僅不害怕,還說著那樣狂妄的言語。
只有夷羊九和桑羊歜銀知道這幾個人的來歷,知道以他們的可怕能力來說,根本不會將這近百人的部隊放在眼裡。
形貌猥瑣的矮個兒范午子,身後飄的巨大昆蟲狀元神叫做「蟲皇」。
丰神俊雅的年輕文士端木氐,他的元神「浮世」卻像是一大團粉紅色的鼻涕。
臉青青的胖子叫盧生,身上的元神「八足」卻很像是在衛國殺了夷羊九全家的黑蜘蛛。
全身是利刃的元神「斷髮」,宿主是個婦人,名字叫做時任三娘。
而居中一人,是個神色敦厚的老者,身後元神是一隻巨大的石狀怪獸,名字叫做「賁羊」,是土石之精,桑羊歜銀說過,在這幾個元神之中,要以這老者陽無畏的「賁羊」最為麻煩,因為被這個元神攻擊的對象會化為石頭,從此失去生機,無法動彈。
這幾個元神族人,便是連稱賴以控制局勢,在行宮中將齊襄公尋獲殺死的重大關鍵。
而他們的能力,更讓夷羊九差點命喪在誇父山上。
管仲部隊中幾名性急的將士,卻不知道這幾個傢伙的可怕,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大聲吼叫,便抄起手上的兵器,向幾個元神族人迎了過去。
軍士們以為,這幾個人雖然長得奇怪,但是卻老的老,弱的弱,看起來一點也不耐打,而且他們一出現便口出狂言,幾名軍士便也動了殺念,打算衝過去將他們亂刀砍死。
軍士們的動作好快,一下子便快步奔了過去,夷羊九張大了口,待要出聲制止時,卻看見老者陽無畏的元神「賁羊」已經發出了灰濛濛的光芒。
一團如漩渦般的灰色氣團緩緩諒在空中……
「不……」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灰色光芒一閃,幾名軍士奔跑的勢子突然凝住,便像是一幅圖畫似地,幾個人定定地或跨步或揮手,卻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
看看幾個人的臉上,這時都出現了灰敗沒有光澤的色調。
詭異的沉靜氣氛停留在空中,夷羊九等人驚得呆住,一眾軍士看見這奇詭的景象也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這剎那前還活蹦亂跳的幾人,現在居然像是泥塑木雕一樣,絲毫不再動彈。
青臉胖子盧生哈哈大笑,雙臂一揚,從身後的蜘蛛元神處散出晶亮的細絲,「撲撲撲」地激射而出,黏在幾名動也不動的軍士身上。
他的身材雖然肥胖,動作卻輕巧如羽,在笑聲中,他輕輕幾個縱躍,一拉,一蹬,便將胖胖的腳踩在幾個軍士的頭上。
他的動作雖然輕巧,但是蹬力卻像是山一樣的沉重,那幾名身形凝住的軍士被他一踹,便「砰砰砰砰」地翻倒在地上。
更驚人的是,幾個人跌在地上的勢子極猛,剛才還活生生的人體,此刻卻像是墜地的硬石一般碎裂開來!
這幾個軍士,居然已經在剎那之間,被人化成了石頭!
而且落地之後,還像是石頭一樣的碎散開來。
夷羊九駭然地看著這一幕驚人的景象,卻聽見身旁的桑羊歜銀喃喃說道:「賁羊……」他的聲音中也帶著幾分恐懼:「真的又來了……」
水之精,稱為「罔象」,土之精,稱作「賁羊」。
這老人陽無畏的元神,居然便是天下土性元神申最可怕的「責羊」!
原先夷羊九還不覺得這種化為土石的元神有什麼可怕,但是現在親眼所見,才知道它的可怖可畏之處。
如果一個前一剎那還活蹦亂跳的人,一眨眼就在你的面前摔成齏粉,會不會讓你驚駭萬分?
那老人陽無畏獰聲而笑,沉聲說道:「今天在這兒的人,一個都不許走,」他的表情依然和藹敦厚,但說出的話卻殘酷已極:「只因今天你們都要畢命於此!」
管仲看了眼前驚人的場面,又看了看地上碎裂四散的石塊殘骸,雖然心下驚駭,但他畢竟是個出色的領袖長才,心念急轉,便已經有了主意。
「眾家軍士聽令,七人為一隊,分散開來,」他在夜空中大聲叫道:「包圍圈子擴大,將他們圍住!」
在一旁的桑羊歜銀聽了他這樣的調度,不禁暗暗點頭,因為用這樣的分散陣式包夾的話,的確可以削弱「賁羊」的攻擊能力,因為「賁羊」只有一個,每次也只能攻擊一個方向,如果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夾擊,也許尚有幾分勝算。
一眾軍士聽了管仲的調度都是精神一振,便低聲呼喝,展開隊形。
便在此時,場中突地又起了驚人的變化。
從遠遠的巷弄旁,這時傳來了一陣金鐵摩擦般刺耳的難聽嘶吼。
「七人小隊何足道哉?難道咱們還怕了你不成?」
聽見這樣的聲音,眾人都是心中一凜,而夷羊九更是睜大眼睛,身上不禁發起抖來。
如金鐵般嘶啞,如鬼魅般的難聽。
這樣的聲音,他永生不會忘記。
他「虎」的一聲轉過身來,果然便看見了一隊全身裹著夜行裝束的黑衣人。
黑衣人!
這些人,當然便是當年在衛城,將夷羊家屠戮滅門的黑衣人!
這群黑衣人的數量極多,大約有三四十人,一出現便散開隊形,分佈在管仲軍隊四周。
管仲睜大了眼睛,驚疑地看著這些無聲無息出現的神秘怪人,忍不住便看向桑羊歜銀。
他知道這個沉靜的中年人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見識極為不凡,因此一遇上了難題便不自覺地想知道他的意見。
只見桑羊歜銀面帶憂色,搖了搖頭。
「這下子有麻煩了,」他緩緩地說道:「這些傢伙便是紀國的『玄蛛』。」
紀國的「玄蛛」,是東周時代極為令人害怕的暗殺部隊,他們出身自紀國,幾年前紀國為齊襄公所滅之後,整個「玄蛛」的部隊便不知所蹤,想不到此刻會再次出現在臨淄城的紛亂街上。
而這些令人極度恐懼的「玄蛛」,原來也是殺害夷羊九全家的兇手。
「玄蛛」部隊出現後,管仲陣法的優勢登時消失無蹤,一眾軍士雖然圍住了陽無畏等人,但是卻被玄蛛中人在外圍稀稀落落地包圍住。
而這些以殺人為業的黑衣人,一旦動起手來,自然一個便可以抵抗管仲手下的十數人。
只見玄蛛的領頭人是個身量極為高壯的男子,雖然頭臉都被黑布蒙住,卻不掩他的暴戾之氣。
他的眼神森冷,往四下淡淡一掃,卻在夷羊九的身上停住。
出乎意料,看見夷羊九,他的身上突地一震,彷彿看見了什麼極為害怕的事物。
「這是什麼?怎麼會這樣?」他的聲音嘶啞尖利,說話的對象卻是他身邊另一個瘦長個子的黑衣人:「這個有『蘿葉』的小子怎麼還沒有死?為什麼他還在這裡?」
那一旁的黑衣人身形一震,彷彿驚得呆住,卻沒能回答得出來。
「這其中一定有鬼!」高壯的玄蛛領袖大聲咆哮道:「你不給我一個解釋,我就……」
話聲未歇,卻聽見夷羊九一聲怒吼,縱身一躍,便往玄蛛首領處狂奔而來。
沒料到這紅髮小子竟是說打就打,玄蛛首領雖然凶殘,卻也驚惶不已,直覺地一讓,但是夷羊九的來勢好快,一眨眼便已經來到面前,「呼」的一聲,偌大的拳頭便砸向玄蛛首領的頭臉。
「砰」的一聲,夷羊九隻覺得一股輕巧的力量格住他的重拳,輕飄飄地便將他的這拳化解過去。
而且這股化解力量餘勢不絕,更將夷羊九高大的身子帶向一旁,一個站立不穩,便跌了下去。
出手的是玄蛛首領身旁那名高瘦的黑衣人,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便將夷羊九的動作輕描淡寫化解開來。
夷羊九楞楞地坐在地上,盯著那黑衣人看。
因為方才兩人交手的一瞬間,身子離得極近,卻聽見那黑衣人低聲說道:「別亂來!想死嗎?」
聲音極低極輕,但是卻讓夷羊九整個人楞住。
因為那語群和口氣極為熟悉,但是因為語聲太過細微,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聽過這聲音。
只見玄蛛首領站在不遠處,眼神凶殘凌厲掃過,瞪著的對象卻是身旁那黑衣人。
「你……」玄蛛首領怒笑道:「你對這小子倒好。」
說著說著,他雙手一抖,卻從手上漾出了一陣色澤慘艷的煙塵。
從那色澤看來,顯然是有著劇毒的粉末,如果夷羊九真的和他交上了手,也許現在已經喪生在這些劇毒粉末之上。
便在此時,夷羊九的身後傳來幾聲怒叱,原來幾名元神族人已經開始和易牙等人動起手來。
易牙、開方、豎貂等人當年得到桑羊歜銀的指點之後,對於修煉元神能力一事下過不少工夫,因此看見幾名元神族人動起手來,便勉力發揮能力,出手抵抗。
易牙的元神,胖胖的「庖人」手上舞著廚刀,令人眼花撩亂地架住一身銳利武器的元神「斷髮」,發出悅耳的「叮叮噹噹」交鳴之聲,別看「庖人」的身形肥胖,手上工夫卻是靈活非常,十來把廚刀不住地揮舞,有的還在空中自在翻轉,「斷髮」雖然一身都是銳利的致命武器,但是卻也沒能在「庖人」的手上討得好去。
豎貂的元神「萬物」,則是輕飄飄地和巨大昆蟲元神「蟲皇」周旋。
而不知道為什麼,青臉胖子盧生並不加入戰局,只是在一旁冷冷地觀戰,而在他的不遠處,開方的元神「解憂」和形貌嚷心的涕狀元神「浮世」並不動手,只是靜靜地對峙,彷彿在進行一場看不見的對戰。
夷羊九心頭一熱,看見幾個老友已經動手,一時之間,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的衛城,幾個人在大街上迎戰市井流氓的情景。
他一個翻身起來,正要和「蘿葉」加入戰局,卻聽見四周圍此起彼落,響起了好幾聲驚呼。
在驚呼聲中,還聽見了一聲清脆驚惶的女聲。
紀瀛初?
怎麼會是紀瀛初的聲音?
這一切有如電光火石,快得令人無法反應,突然之間,夷羊九隻覺得眼前灰光一閃,身後一股大力襲來,他的個子雖大,但是這股力道卻也不小,登時將他撞倒,令他滾在一旁。
夷羊九大驚,直覺手一按,便順勢一滾,又躍站了起來。
只見那灰色光芒便是陽無畏的「賁羊」發出的攻擊,攻向的便是夷羊九方纔所在的方位。
但夷羊九卻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被人猛力推開,出手推他的,居然便是那高瘦的黑衣人。
因為這一堆的力道太強,那黑衣人也是站立不住,俯身臥倒。
倒地的位置,便是夷羊九方纔的所在之處。
換言之,「賁羊」那可怕的石化光芒,便招呼在他的身上。
灰光閃起,全場因而靜了下來。
夷羊九怔怔地看著黑衣人在灰光中扭曲的身形,突然之間,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背脊處陡然升起。
那寒意如此之甚,竟讓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寒意?
夷羊九的腦海之中,像是散入滿天的星斗一般,急速地閃著念頭。
而心中那股不祥的感覺卻越來越盛。
為什麼會有不祥之感?
像是逐漸成形的影像,夷羊九這才想起,方才隱約之間,曾經聽見那最熟悉的嗓音。
他怔怔地看著灰色光芒逐漸淡去,倒臥在地上的黑衣人扭曲的動作也漸漸緩慢了下來。
方才黑衣人雖然被光芒擊中,卻因為動了一下,那光芒便沒有直接擊中他的全身,只是籠罩了他的下身。
但是「賁羊」的石化能量卻是極強極大的,雖然沒有完全命中黑衣人,但是石化的部分卻仍然迅速的擴散。
便在此時,在夷羊九後方的桑羊歜銀慘聲大叫。
「小九!那個人是瀛初,那個人是瀛初啊……」
此語一出,夷羊九像是腦子裡突地響起一陣炸雷,「轟」的一聲,將他炸得思緒一片空白。
瀛初?
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紀瀛初?
夷羊九喘息著快步前行,將那黑衣人抱在懷裡。
而她柔軟的身子,已經有部份變成了冷硬的堅石。
夷羊九的眼神一片迷濛,揭開了黑色的臉罩,露出來的,果然便是紀瀛初嬌美的臉龐。
只見此刻她的眼神已經渙散,唇際、眉間卻仍是滿溢的柔情蜜意。
她的意識幾乎已經完全離她而去,但是隱約間,她仍然知道,這個她生命中最摯愛的男人,在她生命最後的一刻,還是來到了她的身旁。
「你……」紀瀛初的聲音低微,幾乎不可聽聞:「……要好好保重自己……」
語聲未歇,那可怖的石化情狀已經擴散到了臉龐。
夷羊九渾身顫抖,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想要大聲說話,卻又硬在喉頭說不出來。紀瀛初的唇邊漾起了一朵輕柔得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輕輕微厥櫻唇。
此時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放聲大哭,抱緊紀瀛初冷硬的身子,吻上她的唇角。
只是,此刻女孩的身體卻已經化為堅石,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而夷羊九的嘴唇印上的,便是那猶有餘溫,卻已經化為無情堅石的朱唇。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十一章情深如石情比金堅
桑羊歜銀急步而行,此刻也已經來到了兩人的面前,看見紀瀛初在「賁羊」的攻擊下已經化為石頭,臉神微微一變,眼睛睜大,卻不像夷羊九一般地悲勵無法自己。
便在此時,老人陽無畏已經施施然又走到夷羊九和桑羊歜銀的身後,哈哈一笑。
「好感人,好悲涼,」他神色輕鬆地說道,又轉頭瞄了玄蛛首領一眼:「卻想不到你這手下和那小伙子倒有一場感人的生離死別。」
玄蛛首領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桑羊歜銀冷眼看了看陽無畏,又看著他身後的巨大「賁羊」,他雖然一生歷險無數,見識淵博,此刻和這凶狠元神面對面接觸,心中仍不自主湧起幾分的怯意。
而夷羊九卻仍然抱著紀瀛初冷硬的身子,彷彿失了魂似地,只是楞楞地跪在那裡。
桑羊歜銀眉頭一皺,想要呼喝他一聲,卻看見一旁已經出現了奇特的現象。
在夷羊九身後不遠處,他的元神「蘿葉」此刻像是妖魔一般,身上開始冒出猙獰的尖角和鬃毛。
原先蘿葉是個青青綠綠的小個子,長相樸拙可愛,但是此刻它的身上光芒卻逐漸轉為明亮的橙紅,身形逐漸脹大,而外貌也像是變形龜裂的泥地一般,變得駭人可怖。
而且從幾道裂痕之中,居然還冒出灼亮的金光。
桑羊歜銀張著嘴,看著「蘿葉」奇特的變化,猛然想起一事,心下大驚,一個箭步倒退便走。
一邊走,還一邊向易牙等人大喊。
「快逃!快跑!」
而易牙等人也注意到了蘿葉的變化,他們三人曾在夷羊家滅門的一役見識過這種威力,於是也紛紛向一旁走避。
更重要的是,他們和夷羊九從小玩到大,知道這紅髮小子此刻已經怒極悲甚,而他這種發著楞,失魂落魄的神情,更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沒有見過,卻不表示看不出其中的含意。
只有他們才知道,這紅髮小九一旦發起狂來,會有多麼可怕。
而像這種狂風要來之前的寧靜,只有他們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多可怕的事情。
那旁觀的青臉胖子盧生卻沒有和夷羊九交過手,只在不久前隨著眾人追殺過他。
既然看過他逃到哭爹叫媽的模樣,現在看他這樣失魂落魄,不來撿些便宜,豈不是天底下最虧本的事?
因此,盧生便打聲哈哈,走了過來。
而在眾人都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元神「八足」便已經出手。
出手攻的,便是夷羊九的身後。
元神的長爪,盧生的重拳。
然後,盧生只覺得眼前金光一閃,也不覺得怎麼,反倒還覺得那光芒有些暖洋洋的。
「格克」的一聲,金光後卻是一陣閃神的黑暗。
黑暗過後,自己的元神也不見了,眼前的景象,卻是一幅前所末見的稀奇視野。
因為胖子盧生看見了自己的背。
肥肥胖胖,厚厚實實的背。
一個人怎會看見自己的背?
胖子盧生有些納悶,直覺摸了摸頭,卻發現摸了個空。
便在這一瞬間,他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然後全身所有的肌肉陡地拉緊,接著又是一陣鬆弛。
一身的汗、淚、屎、尿便在這一刻全都溢了出來。
連眼上、唇間都溢滿了紅腥腥,甜滋滋的鮮血。
然後整個世界便逐漸轉為黑暗。
永遠不見光明的黑暗。
「砰」的一聲,盧生的屍身緩緩軟倒,因為夷羊九已經將他的頭扭斷,頸椎碎折,一顆大腦袋只靠皮肉相連,軟軟垂在身後。
而他的元神「八足」沒能接近「蘿葉」,只讓蘿葉的金光一閃,便像是炎陽下的冰雪一般,化為烏有。
餘下的幾名元神族人哪見過這樣可怕的力量?那矮小的范午子最為警覺,也對「蘿葉」的能力最瞭解,一揮衣袖,元神「蟲皇」散出萬千小蟲,搭住「蟲皇」巨大的身子,便這樣一跳一蹦地悄然離去。
擁有涕狀元神「浮世」的端木氐也想要逃,但是夷羊九的動作更快,登時便已經來到他的身邊。
端木氐想要出手抵抗,但是「浮世」卻像是遇上了最可怕的天敵似地,「蘿葉」的金黃色光芒甫到,便整片軟軟地垂到地上,融成水狀。
而端木氐連看也不曾看見什麼,只覺得鼻子上一酸,眼前黑影一閃,便被夷羊九兜臉擊了一記重拳,臉上涕淚並出,「格」的一聲,鼻骨、臉骨,還有一口的好牙便已全都碎裂。
夷羊九一拳打倒端木氐後,在他身旁的便是「斷髮」時任三娘,時任三娘看見他如此猛惡,一轉身便想要逃跑。
但是這一轉身,卻發現全身已經不聽使喚。
她「格格格」地眼睛睜得老大,想要轉頭,卻發現自己頸項也已經無法轉動。
「砰」的一聲,時任三娘的頭臉尚有一半殘存知覺,但是身體卻已經被人打成碎片,頓時,石片、碎屑散了一地。
她的頭臉掉在地上時,還有餘裕見著了身後的「賁羊」陽無畏。
方才老人見地想要逃跑,便陡地出手攻擊,將她瞬時化為堅石。
然後,還將她立刻打碎,想要利用她阻住夷羊九的攻勢。
「你……老小子好狠……」時任三娘翻了白眼,困難地說道:「……連自己人……」
話還沒說完,便在地上化為片片碎石,留下了交雜失望、勵悔、怨恨的複雜神情。
時任三娘化為石頭,碎散開來時石屑如刀鋒般激射而出,有幾顆還打中了夷羊九的臉,登時便是一臉鮮血。
原先陽無畏想用這招阻住夷羊九的勢子,伺機攻擊他,但是夷羊九卻恍若未覺,只是冷著臉,揮起重拳,便要將重拳招呼在他的臉上。
此時陽無畏身後的「賁羊」又是灰光大熾,凝聚光團,便要將夷羊九當場化為土石。
但是出乎意料,一道迅捷至極的金黃色光芒從眼前閃過,此刻一身閃著紅橙光澤,面容猙獰的蘿葉突地縱躍而起,將巨大的「賁羊」死命抱住。
原先蘿葉矮小的身子與巨大的「賁羊」是無法相比擬的,但是經過一陣異變後,蘿葉的身量變得極為高大,一張雙臂,便將「賁羊」抱住。
因此,「賁羊」那道能將任何物事化為堅石的灰色光團便無法發射出去。
而蘿葉此時的光芒大盛,竟然開始將「賁羊」溶化。
而那巨大的「賁羊」卻像是生物一樣,彷彿是吃痛一般地長聲慘呼。
元神的痛楚傳到了宿主陽無畏的身上,老人不禁又痛又驚。
他一生戰鬥無數,但這「賁羊」卻是土屬元神中最強大的異類,從未被人如此制住,他在慌亂中,突地想起范午子說過,這「蘿葉」曾經有過「天下第一元神」的稱謂。
陽無畏是元神族中的頂尖高手,向來便對其他元神族人不屑一顧,他本就極度看不起范午子,因此也沒有將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但是此刻,他卻後悔了。
因為這看似不起眼的「蘿葉」已經讓他受到了生平從來不曾經歷過的劇痛。
痛苦強烈的程度,讓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死亡居然已是如此接近。
他的腦中心念電轉,但是速度卻仍然比不上夷羊九的動作。
因為此刻他只覺得脖子一緊,已經被夷羊九強壯的手臂環住。
這看似好朋友間親熱相擁的動作,卻是將這不可一世的「賁羊」宿主帶離世界的最後一個動作。
只聽見「格」的一聲,這心狠手辣的老人陽無畏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再也見不著世上的任何景物。
片刻之間,這幾個看似無法打敗的元神族人,居然一一死在夷羊九的手上。
但是將陽無畏扼死之後,夷羊九卻彷彿仍然無法宣洩心中的激烈情緒,只見他的神情更是癲狂,一旁的蘿葉也像是發了狂似地,光芒灼亮吞吐,從「賁羊」倒地不起的形體上縱躍下來,身形卻越來越大,金黃色的光芒過處,卻在地上泛起燒灼的難聞氣味,顯見它的力場已經出現了燒灼的破壞力量。
一旁的玄蛛黑衣隊伍見了夷羊九的癲狂模樣,不禁心生懼意,玄蛛首領大聲怒喝,卻仍然沒有人敢上前去和夷羊九打鬥。
只見夷羊九像是得了失心瘋的狂漢一般,臉上血汗模糊,口中荷荷低吼,往玄蛛首領的身前緩緩走去。
那玄蛛首領雖然凶狠,卻從末見過夷羊九這般的瘋漢,加上他的身後又有著能力強大,且此刻極不穩定的元神「蘿葉」,他心念電轉,便猛一跺腳,轉身便逃。
夷羊九見狀還想追上去,身後的桑羊歜銀皺了皺眉,便大聲叫道:「小九!別追了!你還有瀛初要照看呢!」
這一句話居然十分有用,原先夷羊九是一副無可救藥的瘋狂,但是「瀛初」兩個字傳入耳中,腦子便登時清明了起來。
而那滿腔的怨恨怒火,登時便轉成了哀傷。
便在此時,遠遠已經傳來了大批人馬的嘈雜聲響,管仲急忙上馬,大聲叫道:「都走了!連稱的軍隊從誇父山下來了,再不走便走不了啦!」
夷羊九抱著紀瀛初已經化為石頭的身體,眼淚籟籟籟地掉落在她宛如生人的臉上,對於管仲的呼喚卻是恍若未聞。
易牙等人在一旁也有些不忍,但看見管仲惶急的模樣,易牙忍不住說道:「小九,反正就是這樣了,大夥先逃了性命再說吧!」
他一邊說著,還不住地看著瑟縮在一旁的家眷。
「走吧!你沒聽他說嗎?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但是不論旁人怎麼說,夷羊九卻像是失了神一般,始終只是撫著紀瀛初的臉,不住地掉淚。
這時候,桑羊歜銀若有所思地走過來,拍拍夷羊九的肩。
「我看,你還是跟我們走吧!否則只怕瀛初就永遠救不回來了!」
這最後一句話,夷羊九卻聽見了,他睜大淚眼,想起這個神秘的桑羊家人有著絕世的不凡見識,而聽他這樣說話,似乎仍有希望救活紀瀛初。
「您……您是說,有法子可以救瀛初?」
桑羊歜銀沉吟一會,點點頭。
「是有法子,不過你得先逃得了性命再說啊!」
夷羊九大喜,便將紀瀛初的石身負在背上,大聲說道:「好!那我們就走!」
言猶在耳,整個人居然已經跨出去了十來步,跑在部隊的前方。
這紅髮小子性格仍和少年時代一樣,說風是風,說火是火,動作之乾脆,果然仍有當年衛城大街上「不要命的心九」雄風。
桑羊歜銀看著他的背影,神秘地笑笑。
一旁的開方看了他的神情,忍不住問道:「小九那紀瀛初,真的救得回來嗎?」開方好奇地問道:「還是您只是安慰他的?」
桑羊歜銀又是淡淡一笑,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開方楞了楞,便點點頭,也向易牙低聲說了幾句話,兩人便轉身走到「賁羊」的身旁。
奇怪的是,這元神卻沒有因為陽無畏的死亡而消失,仍然殘留在地面上。
易牙和開方互望一眼,便凝神觀想,把兩人的元神「庖人」和「解憂」叫過來,由它們伸手探入「賁羊」的體內。
過不多時,空間中突地泛出淡淡的灰色光芒,映在兩人的臉上,兩人不禁露出開心的笑容。
而一旁的桑羊歜銀也欣慰地笑著,三人便隨著管仲的部隊,抄小徑逃出臨淄城去。
第七部(金石盟約)第十二章一場可能無法生還的旅程
靜靜的天空,經過了驚心動魄的巨變之後,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而跟隨著管仲部隊逃出臨淄城的夷羊九等人,這時也已經來到了齊國與魯國的邊境。
到了邊境的樹林旁,管仲站在馬上,眺望了一下四周,這時總算鬆了口氣。
「暫時沒事了,連稱他們要在城內鎮壓,一時之間不會到這兒來。」
行伍中的士兵這時總算鬆了口氣,在隊伍中,還混雜著易牙等人的家眷,經過了一晚的驚嚇折騰,這時來到了安全之地,一眾婦幼老弱總算也露出了笑容。
一路上,夷羊九負著紀瀛初的石化身體,一直跟在桑羊歜銀的身旁,但是因為趕路的速度極快,也找不出什麼機會和他說話,現在停下來休息了,還沒喘幾口氣,夷羊九便忙不迭地纏住桑羊歜銀,焦急地問道:「前輩,你說瀛初可救,那到底要如何救法?」
桑羊歜銀看著他紅腫的雙眼,急切的神情,忍不住歎了口長氣。
「救的話,是有法子救,只是我卻不曉得你有沒有這樣的恆心和毅力。」
夷羊九神情堅定,皺眉說道:「這是什麼話呢?如果能救瀛初,便是要了我的性命,也要捨命去救!」說著說著,他的神情又黯然起來:「要不是為了救我,也許她也不會變成這樣……」
桑羊歜銀靜靜地看他,良久,才緩緩地說道:「你很愛她,是嗎?」
夷羊九堅定地點頭。
「愛,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鍾愛的妻子。」
桑羊歜銀點點頭,悠然說道:「這點我是相信的,只是你對你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瞭解有多少呢?」
夷羊九一怔,想要大聲地回答,但是想起紀瀛初向來的神秘,卻又有些語塞起來。
桑羊歜銀看著他的神情,若有深意地說道:「兩個人相愛,最重要的便是彼此信任,你相信她嗎?」
夷羊九睜大眼睛,眼神中亮著堅定的神采。
「相信!」
「即使是她有事情一直瞞著你,你也相信?」
「相信!」夷羊九大聲說道:「如果是她不說的事,一定有她的用意,如果是對我有害的事,她便一定會告訴我!」
桑羊歜銀望著這年輕人堅決的神情,想起了自己諸事過往,不禁有些失神起來。
如果,當初自己和那人有這樣的信任……
如果……
夷羊九看看他繞了幾圈,卻仍然沒有談到正題,不禁有些發急起來。
「前輩……」
桑羊歜銀一驚,這才啞然失笑。
「喔!對不住,我只是想起了往事,有些閃神了……」他笑道:「因此,即使瀛初曾經有過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一定會原諒她?」
夷羊九點頭。
「當然,不論是什麼事,我一定會原諒她!」
桑羊歜銀撫掌大笑,彷彿決解了一件最棘手的問題。
「說得好!只盼你說到做到!」他拍拍夷羊九的肩:「瀛初一直不敢向你坦白,便是擔心你無法原諒她,我不曉得告訴了你實情,她會不會怪我,但是今天我便將一切原委說給你知道!」
他望了望紀瀛初的石身,又想了半晌,這才緩緩地說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溉初會和『玄蛛』的人一起出現?」
夷羊九一怔,這才想起果然有著這樣的疑團,只因為這一日以來發生的驚心動魄情事太多,卻沒去想這一層。
穿著黑衣,和玄蛛的人一起出現,那當然便是……
一念及此,夷羊九睜大雙眼,望著桑羊歜銀。
只聽見桑羊歜銀淡淡地說道:「你想的果然沒錯,瀛初便是『玄蛛』集團的一員,不僅如此,她還是『玄蛛』之中,僅次於首領『蛛皇』的第二號人物。」
夷羊九有點發楞,但是轉念一想,便釋然地笑笑。
「這便是她的大秘密了?」
「不僅如此,」桑羊歜銀凝視著他,彷彿想看進他的內心:「她覺得最對不起你的,是你夷羊家滅門的那一天,她也在場,是那幾個黑衣人之中的一個,」看看夷羊九驚愕的神情,桑羊歜銀靜靜地說道:「怎麼樣?我說你會受不了吧!我可以不用再講下去的,只要你喊聲停,我就不講。」
夷羊九的思緒複雜,他不安地搓著手,呼吸有些急促。
「她……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那她……她有沒有下手殺害我的家人?」
「這倒沒有,當時你也在場的,你也知道那幾個黑衣人並沒動手殺你的家人,她只是在場而已……」桑羊歜銀說道:「而且要記得,她那時候還不認識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這最後一句話,夷羊九轉在耳中,卻彷彿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他向來便因為家人被殺之事耿耿於懷,年輕時更是時時將報仇雪恨掛在嘴上。
但是和紀瀛初的深情相較起來,家人的仇恨彷彿在比重上輕了一些。
更何況,桑羊歜銀也說了,她並沒有動手殺害自己的家人,而且那時他們兩人也還不相識!
一念及此,夷羊九更是豁然開朗,大聲說道:「也許她是『玄蛛』的一份子,但是真正殺我家人的,卻不是她,與她無關!」
桑羊歜銀欣慰地笑笑。
「我在想,瀛初真的沒有看錯人,你真的很愛她,也不枉她為你做了這麼多犧牲,只可惜她始終沒能知道你會是這樣的反應,便遲遲不敢告訴你實情。」
「犧牲?」夷羊九奇道:「她還做了什麼犧牲?」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桑羊歜銀歎道:「『玄蛛』的眼線廣佈天下,若不是她刻意將你在齊國的消息隱瞞起來,『玄蛛』又完全相信她的回報,以『玄蛛』趕盡殺絕的作風,你的小命還會在嗎?不說別的,光說那次我們在煮食至尊大會上強出頭的事,如果不是有瀛初在『玄蛛』總壇那兒瞞了下來,就是『玄蛛』不殺你,當時的世子諸兒也要殺你啊……」
夷羊九恍然地「啊」了一聲,心裡一個謎團也終於解開。
在誇父之山上,他曾與齊襄公諸兒說過這件事,當時他便隱隱覺得有個人在一旁護著自己。
只是,卻始終不曉得,原來拚了全力在保全自己性命的,竟然就是這個自己最鍾愛的女孩。
想起幾次因為逼她說出秘密,與她大吵的情景,夷羊九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這樣的情,叫我怎樣還她呢……」他輕聲地說道:「怎麼還呢……」
桑羊歜銀看著他,悠然地說道:「怎麼還呢?」
他微笑道:「把她救活回來,不就得了?」
此語一出,夷羊九的腦海又是「轟」的一聲,陡然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
「真的救得活?怎樣救?到底要怎樣救?」
桑羊歜銀轉頭看看開方,開方點點頭,便從身上取出一團微微發光的物事。
夷羊九楞楞地看著那物事,卻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
桑羊歜銀將那發光的東西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紀瀛初石身的額上,說也奇怪,那物事卻像是活物一般,一放上去便隱沒在她的額上。
然後,紀瀛初全身的色澤開始轉淡,石質的光澤消褪了一些,多了幾許常人的臉色。
桑羊歜銀沉吟了一會,才緩緩地說道:「這團物事的名字叫做『元嬰』,是元神能量精華中的最精華之物。」
「元嬰?」夷羊九奇道:「光靠這東西便可以救活瀛初?」
「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說這『賁羊』雖然會將人化為石頭,但是實際情形卻要複雜許多?」
「說過。」夷羊九點點頭,這段話是桑羊歜銀和他從誇父山逃出時說的,印象相當的深刻。
「那便是了,這『賁羊』的石化能力,並不是單純將人變成石頭,而是以某種能力,將人身上的所有物質轉化為石質,但是這種轉化卻是有回頭路可走的,只要找到消除石化能力的關鍵,便有可能將石頭轉回活物。」
這時候,在一旁仔細聆聽的豎貂忍不住說道:「那不就和我的『萬物』一樣嗎?」
「這種石化能力和『萬物』還是有些不同的,以比喻來說,它是比較近似『封印』、『詛咒』一類的東西。」
「因此,瀛初不是真正變成了石頭,只是被加上了『詛咒』?」
桑羊歜銀點點頭。
「應該可以這樣說。」
夷羊九更是興奮,抓著頭說道:「這樣說來,只要找到解咒的方法,瀛初便可以恢復過來了?」他急急地抓住桑羊歜銀的手:「快告訴我,解咒的東西是什麼?是那『元嬰』嗎?在哪裡可以找到?」
「解開『賁羊』石化能量的關鍵,的確便是元嬰,當初我要易牙他們找來陽無畏的元嬰,便是這用意,但我看了看瀛初恢復的樣子,我想,她至少還得找到四種其它的元嬰。」
「四種元嬰?那是什麼東西?」
「天地之間,元神之族,都是具有特異能量的族類,但是只有純質的元神宿主,才會有元嬰。而純質的元神,據我所知,只有南斗一系的元神族人才有。」
「南斗一系的元神?」開方失聲說道:「你不是說他們都是極兇惡,能力也極強大的元神嗎?」
「沒錯,」桑羊歜銀點點頭。「現在瀛初已經有了土屬的元嬰,目前的狀況可以維持一陣子,大概是半年左右的時間,過了這段時間,只怕就救不回來了……」
「半年……」夷羊九喃喃道:「那其它四種元嬰都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
「據我所知,木屬元嬰,元神名為『句芒』,此刻應在衛國。金屬元嬰,名為『辱收』,此刻在魯。火屬元嬰,名為『祝融』,應該在晉國和戎狄之間。而最難找的便是水屬元嬰,名為『罔象』,在秦國。但是這四大元嬰所屬的元神都是南斗一系的重要元神族人,能力不只強大,還有很強的勢力,要想拿到他們的元嬰,又談何容易?」
夷羊九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深深吸一口氣。
「不管有多艱難多困苦,我一定要把它們找回來,讓瀛初重回人間!」
「嗯!」桑羊歜銀耐人尋味地笑笑:「一定要讓『她們』回來人間!」
「她們?」夷羊九奇道:「為什麼是『她們』?」
桑羊歜銀苦笑,拉著夷羊九的手,讓他探在紀瀛初的腹上。
此時紀瀉初的石身已經融入了「賁羊」,已經不全然是石質,雖然仍舊沒有恢復知覺,肌膚卻已恢復了幾分彈性的觸感。
「你們都是元神之族,用這樣應該可以互相感應,」桑羊歜銀低聲說道:「有沒有感覺到?」
夷羊九狐疑地將手掌貼在紀瀛初的腹上,閉上眼睛,微一凝神,卻從手上傳來了細微的律動。
那律動之中,還帶著幾分充沛的生命之感。
夷羊九愕然,張大了口,瞪著桑羊歜銀,久久說不出話來。
「沒錯,」桑羊歜銀微微一笑:「她已經有了你的孩子,昨日在大街上我可不是在輕薄你的妻子喲!我只是在為她把脈,告訴她她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夷羊九大喜,但是繼而一想,又怔怔掉下淚來,臉上的表情忽喜忽悲,複雜非常。
「聽到了嗎?桑羊前輩說,我們有孩子了呢!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便在此時,紀瀛初沉睡般的臉龐,淡淡地泛起了紅暈,彷彿真的聽見了夷羊九的真情說話。
「這一趟旅程,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艱苦戰爭,」桑羊歜銀淡淡地說道:「但我與你夫妻二人既是有此緣份,我便與你一起前往便是,你們呢?」他轉頭看著易牙等人:「你們陪不陪我們去?大夥都是元神族人,有你們在會更有勝算一些。」
易牙一張嘴,直覺便想答應,沒想到袖子一緊,卻是他的妻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摸到他的身後,瞪了他一眼。
開方沉吟了一會,望了望他的家人,神情也相當的為難。
倒是豎貂尚無家累,他的個性也相當的自在豪爽,嘻嘻一笑,便大聲說道:「我也去,反正小九這麼多年沒惹事了,這麼久沒和他去出頭倒也有些不習慣。」
這時候,一旁的管仲卻彷彿有意無意地,解圍似地說道:「依我之見,我想易牙和開方還是去的好。」
易牙的妻子一翻白眼,大聲說道:「為什麼要胖子去?他不會打架,也不夠聰明,要他去幹什麼?」
管仲笑道:「只因國內現在發生巨變,兩位公子都已經離開國內,這陣子國內會大亂一場,整肅逮捕之事勢所難免。易牙和開方都是故君襄公的重要陳屬,一定是在逮捕名單上,現在我打算追隨公子糾到魯國,兩位的家眷可以和我們到魯國去,如果你們二人一起去,勢必會引起叛軍的側目,他們雖然抓不著公子糾,可是要抓你們兩家卻還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易牙和開方沒和家人在一起,他們就不會來為難家眷了,所以我才說你們最好和九哥兒一起到別國避避。」
這一番分析句句成理,易牙開方的家人雖然不願,卻也知道兩人留在魯國的確非常危險,因此,這來自衛國的四名舊友便再次相聚,共同邁向這一趟前程未知的艱險旅程。
臨行前夕,夷羊九再次和紀瀛初的石化身軀相擁,誓言會在半年內,帶著四個元嬰回來。
晚春的清晨,夷羊九站在高崗之上,目送著管仲和公子糾的部隊漸行漸遠,心中卻是悲苦與擔憂交雜的情緒。
當最後一個軍士的身影消失在平野之上,他當然也知道,如果這次遠行自己出了什麼意外,這便是與紀瀛初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轉身望像遠方,魯國的邊城已經隱然可見,在前方極遙遠之處,也不曉得有什麼樣的強敵,靜靜地守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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