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一部_奇異家族
第一部 奇異家族
作者:蘇逸平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一章獻給簫神的美少女
枯籐、老樹,崢嶸山石,明月夜,山風正緊。
寒風肅殺,雖然是夏夜,在這座石山山頂卻是一片森寒,彷彿是嚴冬,但天上的寒星、明月卻清朗似畫,一點也沒有冬夜北風怒號的淒厲。
但是那一陣陣的寒風吹來,還是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在這樣的夜半深山之中,不曉為什麼,卻在山頂平坦地靜靜俯臥著一群人。
人群大約有二十來人,此刻大家不發一言,靜默地以最崇敬的跪拜禮,每個人都朝著東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地跪伏在地。
人群中,這時響地一陣淒迷的歌聲。
隨著歌聲,淒厲的山風似乎有些止息了下來。
跟著,在寂靜的夜來山景中,緩緩地,透現出淡淡的甜香。
那是一種近似花香,又近似蜜汁的幽香。
花香出現的時候,人群裡所有人仍然保持著俯臥的姿勢,但是其中幾名老者卻開始低聲地騷動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
在這些人的最角落處,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雖然和族人一樣俯伏在地上,但是他畢竟是少年心性,充滿著對未知的好奇,於是他偷偷地抬起眼來,窺看著前方的動靜。
只見在人群之中,這時輕輕地站起來三個身形纖細的少女。少女們身上披著柔軟似情人呼吸的白紗,在俯伏的人群中顯得出塵而脫俗,空氣中那幽幽的清香,伴著少女們前進的步伐,白紗輕飄,宛若神仙中人,連夜空彷彿也要相形失色。
少年伏在地上,有些失神地看著這幅美麗中帶著幾分詭異的景象,心中不禁想起從前聽族中老人說過的傳說。
在族中長老們的敘述中,這個簫神迎娶少女的儀式,是族中數百年來最神聖,也最重要的禮儀慶典。
據說,這個「簫神」是數百年來守護村落的神明,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古之時,周武王伐討的「封神榜」時代。根據故老相傳,簫神鎮守著整個村落,讓村民們免於天災,安居樂業,而村民們為了答謝簫神的辛勞,每隔三年,便要在這樣的夏日深夜送上三名最美的少女隨侍「簫神」。
少女們裊裊弱弱地走到前方一處山崖處,就定站好,不一會兒,便從空曠的山谷深處傳來幽長深遠的簫聲。而少女們這時也就著簫聲,放開稚嫩的嗓音,輕緩溫柔地唱著族中敬拜簫神的「侍歌」。
「明亮的星,是神明您多情的眼晴為了我們的生命,就請神明多多費心我們只是小小的女子敬虔的心意,卻要比山高,比海深只願我們粗笨的手,能為您織衣不夠聰慧的心,能為您分憂處女的身子,能夠薦您的枕席……」
族中故老傳說,那簫聲是數百年來「簫神」出現的預兆,聲音清揚幽雅,卻能傳出數十里,連附近山下的村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而祖先中懂得音律的,便配著這樣的簫聲做出了「侍歌」,是祭拜簫神的最高敬禮。
在少女們柔美的歌聲中,本來漆黑不見底的深谷這時泛出了濛濛的光,而山間的輕霧也在這時候逐漸濃了起來。
人群中,每個人都因為敬畏之情不敢直視眼前的情景,只有少年膽大好奇,仍然偷眼望著黑間的霧夜中,山谷裡那團光芒逐漸轉亮,在亮光中,依稀還看得見人影。
就著那明亮的白色光芒,少年的眼睛不禁睜大,嘴巴張得開開的,一時間目瞪口呆。
在迷濛的白光中,此刻居然出現了一個俊雅的白衣男子,因為霧氣深重的關係,那男子的臉容看不真切,但是那瀟灑優雅的身形,卻伴著四圍芳香的風,悅耳的歌,讓人產生神仙中人的奇妙之感。
「啊……」當時,少年的心中不自禁地這樣想著:「那一定就是『簫神』了吧……」
迷濛的白色光圈像是有生命似地,光芒在夜空中吞吐不定。光圈中較黯淡處,像是一道門,而「簫神」便站在門口處,清雅地背手直立。從他的腳下,緩緩伸出一道暗紅色的影子,從半空中延伸而下,伸到少女們的面前。
站在谷前曼聲而歌的少女們歌聲仍未止歇,但卻像是失了魂似的,緩緩踱步,走上那道暗紅色的長影。
原來,那暗紅長影便是階梯也似的東西,少女們踏著步伐,如醉如癡地登上「階梯」,仰頭向清雅的白衣神明「簫神」走去。
看來,這便是簫神迎娶隨侍少女的過程。
便在此時,像是不及掩耳的迅雷一般,卻從西方的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嘯聲。
那嘯聲也不甚大,但是卻響亮不已,聽在眾人的耳中清清楚楚,有幾名善獵的族人甚至可以判定,嘯聲的起處距離山上大約有二十餘里的距離。
什麼樣的生物,能夠發出這樣清朗的聲音?
俯拜的人群中,這時有些騷動了起來,但是因為絕對的敬虔緣故,還是沒有人敢抬頭。
只有那膽大好奇的少年,忍不往又在「簫神」的光圈望了一眼。
最令人訝異的是,此刻簫神的光影彷彿也受了那嘯聲所感,開始呈現出不穩定的波紋,連簫神清雅的身形也彷彿擴散出一股肅殺之氣。
少女們的步伐有些遲疑,有個少女甚至還宛若由夢中夢中驚醒似地,身子陡地一震,望向後方,又看見腳下的紅色暗影,忍不住大聲尖叫出來。
因為,如果光團並不是個實體的話,此刻她們是懸空站立在山谷上的,腳下只有那條暗紅色的長影。
便在此時,那嘯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的距離更近,竟是已經到了山下。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連邁個十步的時間都不夠,嘯聲居然己經前進了數十里。
是什麼樣的驚人速度,才能在如此電光火石的剎那來到這裡?
少年和族人們正在驚疑間,只見那白色光團中的「簫神」在一剎那間變了身形,依稀可見變成了猙獰可怖的模樣。少年瞪大了眼睛,卻看貝三名少女慘聲而呼,那紅色長影「唰」地一捲,竟然一下子就將三名少女「吞」進了光團之中。
光團逐漸擴張,這時候,整個石山也開始起了隱隱的震動。
俯伏的族人們有幾個再也忍不住,也抬起頭來,有的人則感受到了那股令人不安的震動,開始在地上狼狽地爬行。
然後,變故就在這一瞬間,在沒有人來得及反應的情形下驀然發生。
多年後,少年經過了無數的奇異經歷,卻無法告訴自己,當年在石山上,「簫神」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他也曾經試圖對別人描述當時情況之震撼、之可怖,卻總是無法具體描述當時的情景。
至多,以他的詞彙無法解釋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年在石山上,少年只覺得地面彷彿是令人手腳發麻似地震動不已,而空氣中的簫聲、香味、霧氣仍在,卻已經扭曲成了另一種古怪的情境。
簫聲像是老婦嘶吼般的難聽。香氣像變成有形體似地,在鼻子內形成極為不快的觸感。而霧氣卻像是無數只小小的尖刺,侵襲著人的皮膚。
少年當然不會知道,如果他晚生個三千多年,生在公元二十四世紀,便會在物理學上學到一種叫做「空間扭曲」的力場現象。
此刻的情形,便是典型的空間扭曲現象。
而就在這樣的異常感覺中,長嘯聲再起,這一次,發出嘯聲的人已經出現在山頂。
少年看見那是一個形貌秀偉的高大男人,手裡持著一柄寬大的銹劍,背上卻有著一雙肉翅,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白衣的女子,兩人來得極快,「唰」的一聲躍過族人們的上空,便往山谷中「簫神」的方向奔去。
英偉男人將巨劍長揮過頂,神威凜然地欣向「簫神」所在的白色光團。
而山谷中的「簫神」這時也出現了奇異的變化,只見他的光團陡然熾亮起來,像是霸氣的妖魔,向著英偉男子和白衣女人席捲而來。
而少年的世界,便在這瞬間化為空白。
因為整個天空像是崩垮下來一般,彷彿在一剎那間化為塵煙。
只不過,在一切進入絕對黑暗之際,少年還是聽見了那英偉男人和「簫神」幾乎同一瞬間各自狂吼了一句話。或者可以說,各自狂吼了一個「名字」。
英偉男人的聲音清朗,聲傳數里,他吼出來的是五個字。
「南鬥!你該死!」
而簫神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尖利沙啞,他吼出來的話卻是——「狄孟魂!奸賊!」
而後,一切化為空白,化為一片絕對的死寂……
少年在幾天後被挖出來時,已經是奄奄一息,只差一口氣就要死在土石堆裡。
那天晚上石山發生的異變、巨響,村落中的族人都已經聽見,但是因為恐懼的緣故,一直到第三天才有大膽些的族人上來察看。
結果,整座石山早已面目全非,彷彿是經歷過一場極大的災難,祭拜「簫神」的山頂整個崩垮下來,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景象。
前來一探究竟的族人們在一處崩垮處挖出了少年,因為他身旁有一株極大的古木擋住,少年非常神奇地沒有被千萬塊土石壓死,但是被挖出來的時候,卻也已是一身塵土和乾涸的血跡,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其餘的族人卻沒有他的幸運,他們全都已經被活埋在崩垮的石山土石之下。
這兒……到底發生過什麼樣的巨變呢?
因為山頂崩塌了下來,一些更膽大的族人,便攀援而下,到簫神的山谷中一探究竟。
在以往,簫神的石山是族內最神聖的所在,沒有人會無緣無故上來,族中只有地位最崇高的長老才能來到山頂,而且每次獻上少女時都一定在深夜,從沒有人在白天來到這兒。
進入山谷一探究竟的族人們循著崎嶇崢嶸的谷底走了一會,眼前豁然開朗。
但是映入他們眼中的景象,卻讓最膽大的人也要肝膽俱裂……原來,在谷底的這片空地上散落著一地的人骨,放眼看去,有無數個骷髏頭散置四方,那黑漆漆的眼窩,彷彿在嘲笑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而在骷髏頭之間,隱約可以見得到許多年代新舊不一的碎裂白紗,族人中有見識較廣的,捧起其中一個骷髏頭,頭型嬌小細緻,發現那些骷髏頭竟然都是少女的頭骨。
更駭人的是,在空地的正中央有一個平台,平台的四周以放射狀的方式排著十數條巨大無比的蛇皮殘蛻,蒼白透明的鱗皮狠惡地排在那裡,令人不禁戰慄起來。
那似龍似蛇的巨大殘蛻算了算,每條都有三十人長,大約是五六個大漢合圍粗細,頭部有著巨大的樹枝狀琦角,但是最令人驚奇的是,每條巨型殘蛻的尾端,都長長地延伸到平台頂端,十多條蛇蛻的尾部交接一起,形成巨大且詭異的放射太陽形狀。
而那尾部的形貌更是可怖,因為在蛇皮的末端形成的,是宛若男人形體的乾癟皮囊,遠遠看去,像是有十數個人皮圍坐在平台之頂,或坐或臥,彷彿是在聚集商議著什麼似的。
數百年來,這個部族不停地獻祭簫神,將少女送來侍奉。原以為這些少女都到了簫神的極樂府第,但是如今卻成了曝曬荒山數百年的屍骨。
那……那位「簫神」到底是件麼東西?
在簫神山谷看見的景象因為太過駭人,幾個族人在歸途決定永遠三緘其口,不要說給任何人知道。他們將山上的通路封死,也回去轉告其他族人,永世不得再踏入簫神山谷一步。
而這個部族獻祭「簫神」的儀式,便再也不曾舉行,不是因為族人不肯,而是從此之後他們再也不曾得過簫神的訊息。
在山谷中發現簫神秘密的幾名族人,因為過度驚駭的緣故,不久後紛紛生病而死,所以,簫神山谷的秘密,便成了一個永遠沒有人知道的謎。
只除了一個人例外……在石山山頭僥倖獲救的少年身上有著上百道傷痕,躺在床上將養了近半年,才勉強可以下床走路,經此一劫,少年瞎了一隻眼睛,折了一隻右手,走起路來也一跛一拐。但是那一夜的震懾情景,卻在少年的心中烙下了永生難忘的回憶。
而在山谷中看見「簫神」蛇蛻的族人們,在歸程的時候曾經談論過那令人驚恐的情景,雖然他們立誓不要說出去,卻被抬在一旁的重傷少年聽進耳裡。
少年的族人們從來不曾有人離開村落,大家對村落三十里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某一個風雨如晦的下午,少年下定了決心,要到天下最遠之處探訪天地之奇,帶著簡單的行囊,拄著一支枴杖,微駝的身影就此遠去。
此後,少年的足跡就遍及了古代中國的奇異大地。
那是一片充滿了奇人異獸、上古大神、詭異地仙的壯美大地。
時值武王伐討,姜子牙封神後三百年,西周王朝「厲王」姬胡在位年間。
後來,因為厲王無道,逐被諸臣所逐。
而盛極一時的西周王朝,也將在不久之後進入尾聲。
接下來要出現的,將是一個殺聲震天,血光遍野的英雄世代……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二章綠意盎然的植物神人
時移事往,驚鴻殘霜。
少年在他的一生之中,曾經走過許許多多的奇異世界,也在遊歷的過程中,聽過最奇特的傳說。
據說,在古代的平野之上,出現過一群大神,在這些大神之中,有掙脫混沌的盤古,有採石補天的女媧,有遨翔四海的禹強,也有神箭射日的后羿。
少年也走過黃淮之野的山川大江,據說,這兒在古代曾經發生過可怖的洪水巨災,但是卻出現了幾位父子相傳的偉大天神,在平野上胼手胝足,為四方黎民修築河堤,整治河川。
第一代大神「鯀」,從天帝處盜得息壤,用這寶物覆蓋洪水,增添壤土,也讓黎民休養生息。
之後,大神鯀因為此舉嚴重叛離神界,被天神殲之於羽山,傳說中,大神鯀的英靈不滅,又在塗山化為黃熊,那便是九方黎民最感念的偉大治水英豪:禹王。
故老相傳,禹王治九川,三過家門而不入,因為有了他,飽受洪災摧殘的黎民才有了再次重生的機會。
鯀生禹,禹生啟,啟便是夏朝的開朝君主。
夏朝之後,是為商,而聽說在古老的朝歌城中,也曾經出現不凡的神人。
少年走過古代朝歌城的遺跡,也曾經在大地上見過古代神人的壁畫。
商代遺民傳說,當年在「伐紂」之旅中曾經有過一幅神秘的封神榜,和當時的古代神人命運息息相關。
而就是在商代遺民的口中,少年首次聽見一個令他一生記憶深刻的名字。
「當年哪!西周統帥姜子牙立封神榜,就是為了一個神秘的天神……」那姓「子」的老遺民張著沒牙的嘴,這樣慨然說道:「就是為了古代的白衣天神『南斗』!」
南鬥!古代的白衣天神南鬥!
當日,少年在石山前的巨變發生前一剎那,從那個英偉男人口中聽見的名字,就是這個「南斗」!
往後的講多年歲月中,少年曾經試圖找出這個名字的真正涵義。
如果以當時的交戰情本來說,英偉男人口中所說的「南斗」,應該是那位保護了他村莊數百年,模樣丰神俊朗的簫神!
難道,簫神的本名就叫做「南斗」?那麼,那個男人為什麼說他「該死」呢?
而少年當然也不會忘記,簫神在迎戰那英偉男人之前也曾經大叫他的名字。
因此,那個男人的名字應該是「狄孟魂」!
但是,少年遊遍了天下,問過了所有可以問的對象,卻從來沒而人知道這個「狄孟魂」是何許人也。
還而,他身邊的那個白衣女人,又是何方神聖?
當然,這些問題通常都是沒有答案的,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事情是找得到答案的?少年曾經到過遙遠的東海之濱,搭著漁民的船在海中央到傳說中的龍族,也見到龍王建在水中的豪華宮殿「水晶宮」。
而在水晶宮附近,也見過騎著海獸巡的蝦兵夜叉。
在險峻的崑崙山頂,少年也聽見過來自天上的絲竹樂聲,而在更深的山間,還在雲霧山嵐間見過神人的華美宮闕,但是卻怎麼走也無法接近。
在遙遠的南方蠻夷之地,少年也曾經在迷路的行旅中,到達宛若天堂的人間樂園,入口小徑處,還開滿了燦爛繽紛的桃花。
在渭水之濱,他曾經在嚴寒的冬季聽見嬰兒的哭聲,看見躺臥在冰雪上的初生嬰兒,嬰兒周邊煥出柔和的黃光,身邊卻乖乖地臥著幾隻狠惡的老虎為嬰兒取暖。
還而,在極西的蠻荒不毛之地,有著遍地的黃沙大漠,少年曾經在大漠上遇見相談甚歡的行旅客商,卻眼睜睜看見他們在大片黃沙中無助地沉沒,慘嚎聲驚動四野。
然後,那極大的一片沙野像是水波一般,漾出極大的漩渦,將行旅客商的人馬全都捲了進去,還在沙面上像是湧泉般噴著鮮血,人、馬的殘肢、內臟四下噴濺。
但是這樣的血肉橫飛景象卻也稍縱即逝,不一會兒就被黃沙吞沒,而漩渦也像是滿足了似的,逐漸變小。
最後,出現在漩渦正中央的,卻是一個巨大蟻獅狀猛獸的光影,光影逐漸黯淡下來,在黃沙漩渦的正中央,卻端坐著一名俊美冷漠,嘴上仍帶著血污的垂鬢少女。
日後,少年從四方的傳說中得知,像蟻獅少女一般的半人半妖生物是很常出現的,有些人的能力更強,能夠在人形和其他形態間變化自如。
但是,雖說是常見,少年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卻只親眼見過那麼一次。
時移事往,春花開落,山水有情,常在,人間無常,卻只凋零。
多年之後,少年當然也巳不再是少年,轉眼間,走遍了山林大地的他,也已經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
少年的晚年時期,落腳在周朝王城鎬京附近的一個小村落之中,村裡的人泰半是農民,平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過得平平淡淡,也頗有恬然自得的風情。
少年此時已經八十多歲了,不再跋涉,也不再流浪,安然地住在村中,卻是村裡最受小孩歡迎的人物,因為村中的小孩都知道,這位身量瘦小的老爺爺雖然沒了一支眼猜,細瘦的小腳也有些行動不便,雖然樣子有些嚇人,但是老爺爺有著最精彩、最迷人的故事,因此,村中的小孩稱呼他為「說故事爺爺」。
「說故事爺爺」的小茅廬是孩子們最愛駐足的地方,雖然茅廬有些小,光線也陰暗,但是搭配上老爺爺說的那些神話傳奇故事,卻是孩子們心中最美麗的樂園。
在那一方小小的廬棚頂端,聽故事聽到出神的孩子們有時仰望天花板,那色彩瑰麗繽紛的巨神、精怪、奇人彷彿是鮮活開了似地,常常浮現在孩子們的心中。
可以在人形和風、人、雷、水間變幻的神人。漫步在黃沙巨野的巨大龍族。射下十個太陽的英豪。足跡過處會開出美麗花道的巨神。萬誨奔流而入,卻不見其底的巨壑。將神山輕易釣上的巨人族。伐紂時代的奇神「風火輪」哪吒。「二郎神」楊戩的法寶——哮天犬。商朝末年,和傳奇的「封神榜」息息相關的奇人「桑羊無歡」。還有,那丰神俊雅,卻有著巨蛇面目的「簫神」。
這些似夢似幻,既引人入勝又令人恐懼的故事,在「說故事爺爺」的口中說出來,像鮮活的影像般,在孩子們的心目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日兒西斜,村裡這時候悠悠地傳來小孩父母們呼喚的聲音,從窗戶望出去,橙紅色的霞光映著村裡人家的炊煙,是一幅頗為安詳的圖畫。
孩童們散盡之後,說故事爺爺有點艱難地站起身來,舒活舒活身上的筋骨,一轉眼,卻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窩在牆角。
說故事爺爺笑了笑,發現這孩子可能是聽故事聽得入神,就窩在牆角睡著了,他認得這個小童,知道是村東一戶農家的孩子,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做羊舌野。
說故事爺爺搖搖頭,臉上卻仍漾著一臉的笑意,他在窗外映入的霞光中不經心地看著小童羊舌野紅撲撲的睡臉,看見他的神情在夢中陡地抽動了一下,像是做了什麼驚恐的噩夢。
說故事爺爺緩緩走過去,想把小童叫醒,卻發現小童的身上不知道從什麼時侯開始,卻已經開始漾出淡淡的光芒。
說故事爺爺雖然見多識廣,但是對這樣的光芒,卻也一時之間分辨不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
但是那種柔和潤澤的光度,卻又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突然之間,有種很奇異的直覺「颶」的一聲,衝進老人的腦海,這是他在多年的行旅生涯中培養出來的直覺,在多年的旅程中,這種直覺曾經不只一次救過他的性命。
老人有點僵直地側過頭,卻看見在另一個牆角處,此刻不曉得為什麼,靜靜地坐著一個奇異的光影。
為什麼說那是光影呢?因為那「物體」雖然有形象,身上的四肢、五官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它」背後牆角的那些茅桿卻也透過了「它」的身軀也一樣清晰可見。
簡言之,那「物體」看來雖然像一個人,卻是透明的,而且像是沒有知覺似地,伏在牆角,動也不動。
說故事爺爺的年紀雖然巳經老邁,但是眼力卻仍然不錯,此刻他帶著驚疑的心情仔細打量了那「東西」,發現那是一個人形的影像,身上像是植物般地佈滿了籐蔓,一身色澤不一的青綠,臉上並沒有容貌,只是像戴了個面具似地,在眼晴部位有兩個空洞的小孔。
老人狐疑地端詳那「物體」半晌,卻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東西。
如果說是鬼靈,看來也不像,因為見多識廣的老人曾經在旅程中見過幾次鬼靈,卻沒有見過這樣的沉睡情形。
如果說是精怪,「它」又是透明的,彷彿沒有實體。
一念及此,老人心中燃起了少年般熊熊的好奇心,又回到十多歲的時候,在石山上大膽偷眼窺視「簫神」的情景。
於是他將手緩緩伸出去,想要碰觸那個植物形態的「人體」。
輕……軟……
這是老人碰觸那「人體」的感覺,「它」那透明的身形並不是個虛像,摸上去是有感覺的,比水堅硬,卻比人體柔軟。
而且,微一用力,還可以穿透進去。
老人雖然膽大,卻也不敢將整個手掌穿透進去,只讓指尖伸入半寸左右,便緩緩地抽了出來。
只是,在抽出來的那一剎那,卻發生了奇妙的狀況。
只見那指尖處像是染上了一顆顆的黑點似地,但是那些黑點卻宛若活物一般地顫動不已,只有一眨眼工夫,卻從黑點處冒出了翠嫩如籐須般的新芽!
那些細小的綠芽像是魔術一般,在老人的指尖緩緩捲曲生長,不一會兒,老人手上就像是一叢極小極小的樹椏!
看見這樣的奇景,老人也忍不住驚得呆住,他直覺地一拂指尖,那些新長的嫩芽卻也不難纏,就這樣繽紛地落在地上,消失了蹤影。
老人又驚訝,又好奇地伸出手去,打算再摸摸那個奇異的綠色人形光影,卻聽見身邊一聲嫩羅羅的呵欠,轉眼一看,原來沉睡中的小童羊舌野已經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那小童倒也瀟灑,看見說故事爺爺也沒多說些什麼,只是對老爺爺嘻嘻一笑,便起身搖搖晃晃走出茅舍,小小的身影映著落日一搖一擺地走回家去。
而那光影般的綠色怪人這時卻也開始了動作,只見「它」在牆角處也站起身來,學著小童的動作,對老人晃了晃頭,便走向門口。
也到了這個時候,老人才有機會仔細看過「它」全身,只見「它」身量頗高,比老人還要高出一個頭,細長乾枯,邁起步來步伐卻頗為細碎。
「它」走出門的時候,老人心念一動,伸出手想要拉它,卻眼睜睜地看見那光影怪人一遇上夕照便陡地消失,伸出去的手抓了個空,只留下老人錯愕的身影。
老人並不死心,一個快步便追出門去,只見小童羊舌野已經走得老遠,小小的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黑影。
夕照的餘暉,在此時已經到了尾聲,一日將盡,既之而來的,是深沉的小村之夜。
老人茫然地站在茅廬前,一肚子的疑問,但在疑問的神情中,卻也出現了幾分的懼意。
而那奇異的植物人形,卻早已不見蹤影。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三章大漠上的食人少女
小童羊舌野一蹦一跳地,踏過了夕陽的小徑,越過了村上的人家,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子裡。
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小童的家裡面卻是一片空寂與黑暗,沒有燈光,也不像別戶人家一樣冒出熱騰騰的炊煙。
別人家的小孩子現在應該是圍著大桌,和家人一起吃可口的熱飯,點著溫暖的燭光,笑語盈然。
可是,在羊舌野的家裡,卻只是漆黑的靜寂。
小童的母親在他襁褓的時候便已經過世,沉默的父親獨自一人將他帶大,這些年來,都是父子兩個人相依為命,別人家的小孩喝母親的乳汁,小童卻是喝米湯長大的,父親常說,也許就是這樣,九歲的羊舌野個頭比同齡的孩子要小,看起來只有六七歲。
不過,羊舌野卻是個堅強的孩子,他很少去想那些不快樂的事,也很少羨慕別家孩子的生活。
天色這時己經完全暗了下來,他窣窣索索地住家中找出了火種,打亮了火,點了一支蠟燭,再從廚房找了顆窩窩頭,就著清水,便在搖曳的燭光下啃了起來。
就著閃爍不定的燭光,他一邊吃,一邊自得其樂地看著土牆上凹凸不平的陰影,想像方才說故事爺爺說過的傳說神話,想著想著,還不禁微笑起來。
這樣的日子,小童和父親已過了好些年,他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農人,平凡而恬淡,連笑起來也是一臉的淡然。不過,在這個村莊裡,父親的收成是最好的,不管是豐年還是歉收,他的收成都會比別人好上許多。
父親還有一個比較奇怪的地方,他總是在太陽西下時才出去耕作,直到半夜才回來,和一般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方式完全不同。
也因為如此,入夜後小童的家裡才會這樣冷清一片,燭光寂然,連個大人都沒有。
羊舌野吃完了窩頭,再將清水一骨碌喝光,就蹦蹦跳跳地從角落處翻出不幾顆種子,大大小小地將種子排列在桌上。
在燭光中,小童的臉上有著躍躍欲試的神情,晶亮亮的眼晴深處閃著火焰,他將幾個種子排好,搓了搓手,便在其中一個種子上掀了掀,嘴巴裡還嘟噥著:「起!起!起呀!」
突然之間,那顆種子像是有生命一般,開始綻動起來,「啵」的一聲,像是活物一般,從裡面伸出一株翠綠欲滴的新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眼前生長。
順著那株新芽的成長,小童還調皮地招著手,嘴裡還是不住喊道:「起!起!起……」
不一會兒,那顆種子已經在桌上長成一株小樹,沒有土壤,也不用澆水,就這樣憑空出現,生氣盎然地挺立在那兒。
小童羊舌野調皮地爬上桌,嗅嗅小樹的樹葉芳香,繞著它端詳了幾圈,這才爬下桌子。
然後,他雙手張開,神色鄭重地對小樹說道:「好啦!落吧!」
語聲甫歇,說也奇怪,那株小樹像是會聽話一般,樹葉一陣抖動,便像是倒捲鏡頭一般逐漸縮小下去,葉子消失,枝椏消失,回復成嫩芽的狀態。
最後,也是「啵」的一聲,種子外皮合起,又恢復了原先不起眼的一顆種子。
小童羊舌野高興地拍拍手,雙掌張開,像是撫琴一樣,不住地點著桌上的幾顆種子,嘴裡還吱吱喳喳地叫道:「起!起!落!落!起落!落起!」
而桌上幾順種子居然像是有靈性一般,隨著他的語聲發芽,隨著他的招呼成長,也隨著他的指令縮小。
一時之間,那平淡無奇的桌面像是一場最靈動的小小雜技團,遠遠望去,像是張牙舞爪的野獸,著起來好不熱鬧。
小童這樣自得其樂地玩了好一陣子,一點也不嫌厭煩,在他喊叫的間隙中,突然之間,卻聽見窗戶那兒傳來一聲響亮的吸氣聲。
小童羊舌野的耳朵也算極靈,他警覺地一轉頭,卻看見窗外站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看得清楚真切,他不禁歡聲叫了出來:「說故事爺爺!」
站在窗外的,正是說故事的老人,也是當年那位遊遍天下的少年。他雖然曾經走過三江四海,見過天下最奇特的風物景觀,但是卻從來沒有見過像眼前這樣令人驚奇的情景。
剛才,他在自己的茅廬中曾經看見小童的身邊有著個奇異的透明人,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也擔心小童是不是招惹了什麼精怪,想了想,便在夕照霞光下尾隨小童來到這棟小屋。
因此,小童在家中窣窣索索摸出火種,坐在桌邊啃窩窩頭的情景,都映入他的眼簾。
但是最奇待的是,這時候那個綠色的透明人形又出現了,此刻「它」仍然窩在牆角的一隅,動也不動,彷彿是睡著了,也像是全然不動的死物。
過了一會,等到小童開始玩耍種子的時候,那翠綠透明的人形就有了動作。在昏暗的燈光下,說故事老人看見那「人」緩緩地姑起來,眼睛部位泛出淡紅色的光,站定在小童的旁邊。
而只要小童發出指令,說「起!」那「人」便伸出細長的綠色手指,撫摸種子,種子便爆出新芽,而那「人」的動作不停,便是拉扯一般,便將新芽拉拔成樹。
在小童的眼中,那些綠芽彷彿是自己長出來的,但是在說故事老人的眼中,卻看見是怪人的手指碰觸的結果。
那「人」身上的一切彷彿蘊藏著無窮盡的生機,只要被「它」一碰觸,就會長出繁茂的植物。
這一點,老人是有親身經驗的,他不自覺地伸出手指,這指尖不久前才因為碰了那「人」一下,長出茂盛的細小植物。
只是,這個怪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小童羊舌野看見說故事爺爺兒自在窗外發呆,忍不住又叫了他一聲。
「說故事爺爺!」
老人聞言,這才驚覺過來,看見小童隔著窗戶叫他,桌上仍然陳列著那幾顆種子,但就是這一打岔,那綠色透明的怪人又搖頭晃腦地轉個身,重又回到牆角坐下,又是一動不動。
「進來坐呀!」小童興高彩烈地跑出門來,將老人拉進房內。
說故事老人有點遲疑地望著小童,又著了著那怪人。
「你……」老人有點艱澀地說道:「你玩的是什麼遊戲,挺好玩的?」
小童羊舌野高興地笑了。
「這也沒有什麼,是我自己閒著沒事,找出來的玩法,您要玩嗎?」說著說著,就把幾顆種子推到了老人跟前。
老人又望了一眼牆角的怪人,假裝不經意地說道:「是你自己找出來的玩法呀?」
他呵呵地笑道:「我還以為是那個大叔……」說著說著,老人便伸手指著牆角的透明怪人,「……以為是那個大叔教你的哪!」
羊舌野圓睜大眼,順著老人指的方向看過去,又轉過頭來,一臉純真無邪的困惑。
「什麼大叔呀?」他困惑之下,聲音卻大了些,「你是說故事爺爺,怎麼是大叔呢?」
老人一楞,卻仍然不死心地問道:「你……你沒有看見『別人』啊。」
小童羊舌野咧著嘴笑道:「別人?我沒有看到什麼『別人』啊。」
老人思索了一會,知道小童的確看不見那個透明綠色怪人,這才搔頭笑道:「對對對,是爺爺著錯了。」他不住地點頭,也就不願在這個話題上持續下去,轉眼一瞧,看見了桌上的種子,忍不住又問:「這個把戲很好啊,你還會玩別的嗎?」
小童羊舌野沒有機心地笑笑:「也不就是同樣的東西嘛!我爹爹說這種遊戲他也會,我爺爺也會玩,而且他說只要我長大了些,就可以玩一些別的新玩藝兒了。」
小童的爹爹在村子裡出了名的好農夫,雖然耕作的時間和別人有些不同,但是田裡種出來的作物卻是最好的,說故事爺爺和小童的父親雖然不是很熟,卻在村裡照過幾次面。
老人正在沉想之中,耳邊又傳來小童銀鈴般的聲音:「說故事爺爺,你又在發呆了。」
老人笑笑,環視四周,隨口問道:「那……你爹爹呢?」
小童說道:「我爹爹下田去了,今晚的月色很好,可能要晚一些才會回來,大概要等到大半夜了吧?」
老人微微輕咳一聲。
「我………我有事想找你爹爹談談,帶我去找你爹爹,好嗎?」
九歲的小童羊舌野畢竟是小孩心性,喜好熱鬧,聽見老人這樣說,忙不迭地點頭。
「好!」
小童父親的田地在東村外的樹木附近,就著月色,小小的身影攜著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小徑上。
走了一會,老人心念一動,回頭一看,卻發現那透明的綠色人形也跟了過來,離小童和老人約有十步的距離,走起路來還是輕飄飄的,彷彿隨時都要跌倒。
老人還注意到,小童非常喜歡碰觸植物,遇有草叢、樹木、籐蔓都要伸手過去摸摸,回頭一看,跟在後頭的綠色怪人遇上小童碰觸過的地方,也一定會伸手過去碰碰。
而被「它」碰過的地方,只要是植物就會陡地茂盛起來,像是平野上迸現的野火火花。
繞過一方池水,就到了村東,小童領著老人走進一片樹叢,過了樹叢,眼前突地開朗,便是一片平坦的田野。
在月光下,田野上的作物隨風搖擺,蟲聲唧唧,四周傳來閣閣的蛙鳴聲響。
遠遠的一畦田土上,這時站著一個身量中等的農夫。
老人隨著小童悄然的走近,一走近,看清楚了田中的情景,忍不住又發楞了起來。
因為,在田地的正中央,這時同樣也有一個巨大的透明人形!
就著月色,老人將那個巨大人形看得清清楚楚。「它」的形貌和小童身邊的那個人形有些近似,但是身量卻要大上許多,已經是近似傳說中的巨人身形了。
而這個「人」的身體同樣也是細高瘦長,身上透出現暗綠色的光澤,像是籐蔓,又像是竹節。
小童父親所站的這畦田裡種的是青萊、甜薯、蘿蔔之類的作物,只見得那巨大人形在田間不住來回行走,動作輕盈宛似舞蹈,長長的手腳在夜空中飛舞,又像是水中的水草,也像是迎風招搖的大樹。
然後,那巨人的手勢微變,將揮舞的手臂放低,拂在田間的作物之上,這樣的動作持續了幾次,空氣中彷彿充滿了魔幻的氣息,在微暖的春夜微風中,田野間起了一股細微的震動……
然後,在田裡的作物居然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在大地上開始移動、跳舞。
土黃色的甜薯則一致地離地升空,在離開地面一尺大右的地方飄浮晃蕩。而幾株翠綠的青菜則在田地上,像兔子般不住地跳躍前進。
那巨大的透明人形像是個是忙碌的指揮者一般,一邊跳著自己的舞蹈,一邊又要輕拂那些作物,只要哪一個作物動作略是遲緩,手指拂過,便又像是充飽了精力一般,再次活力十足地舞動著。
老人睜著大眼,看著這幅奇幻詭異的有趣情景,耳邊卻聽見小童低聲讚歎。
「哇!那些青萊、籮卜都會跳舞耶!」
此語一出,老人心中又是一個打突,忍不住又回頭看看另一個透明人形。他知道眼前這對父子必定有著非常奇特的來歷,身邊都有這種奇異的綠色人形相伴,但是最古怪的是,小童卻彷彿看不見這種綠色的人形,此刻田野上那個綠色巨人舞得正起勁,動作極大,但是小童卻視而不見,只是看見在田野上的跳舞的作物。
漸漸地,田野上的透明巨人這時的舞姿也慢慢收斂下來,顯然已經接近尾聲,邢些跳舞的作物動作也逐漸停緩下來,又回復到原來的靜止狀態。
只是每個作物經過了這樣的「活動」,個頭就大了一些,也透現出極美極豐潤的光澤。
看來,這樣的「舞蹈」果然對植物的生長極有好處,難怪小童的父親總能種出最好的作物。
等到最後一顆甜薯的舞動也止息了之後,綠色巨人的舞蹈也停了下來,緩步走到田埂的一個角落,像另一個透明人形一樣,也坐了下來,靜止不動。
小童一聲輕笑,便往父親的方向跑過去。
小童的父親乍見孩子出現,楞子一愣,正要斥責他的時候,卻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老人。
「說故事的爺爺!」他點點頭,禮貌地叫了老人一聲。
在月光下,三個人席地而坐,說故事爺爺和小童的父親聊得相當投機。在言談中,老人得知小童的父親果然只是尋常的農人,對自己奇特的耕種能力一無所知。而且,他也和小童一樣,看不見真正駕馭植物的綠色人形,只以為是般看不見的奇特力最。
據說,這是他們家族特有的能力,小童的爺爺有這樣的能力,連祖先也有人出現同樣的奇異本能。但是這樣的本能來自何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們的家族?卻沒有人可以解釋得出來。
說故事的老人想了一下,便將他見到的綠色透明人形一事告訴小童的父親。出乎意料,他卻沒有任何的驚訝之情。
「這點我也聽我父親說過,」小童的父親輕輕地笑道:「雖然我們看不見,但是都知道是這樣一個祖神在保佑我們,我們羊家的一切,都在這個祖神的保護之下。」
他抬起一根樹枝,在地土隨手畫著一個人形。
老人探頭看去,又轉過頭去著看蜷坐在附近的兩個綠色透明人形,一大一小,一東一西地靜坐不動。
而小童父親畫出的形貌,果然這兩個透明人形有些近似。
「我們羊家的人都知道祖神的模樣,我們這個祖神的名字叫做『後稷』。」
「後稷?」老人奇道。
「據祖先相傳,這位祖神是上古的著名大神之一,和女媧、后羿、鯀、禹強齊名,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卻成了守護我們家的祖神。」
老人聽了他的說法之後,點點頭,心中都隱隱覺得,這個綠色透明巨人的來歷未必如此簡單。他一生見聞廣博,有許多事情雖然不見得知道答突,卻會在心中形成直覺。
此刻他在想著小童羊舌野一家和綠巨人的牽扯關聯時,不曉得為什麼卻會聯想起另一幅奇詭的面面。
當年,他曾經在大漠平野上親眼目睹行腳商旅被黃沙中的異獸吞噬的可怕景象。血肉橫飛,肝腸四散。
但是,在黃沙的漩渦中,蟻狀異獸的身形同樣像是道巨大透明的光影。
而在光影的中央,卻是一個俊美冷漠的少女……
不知道為什麼,那死亡大漠上的土黃色調景象,總會讓他聯想起眼前的兩個綠色透明人「後稷」。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四章不得不離家遠走
夜色裡,小童望著天空中一輪清亮的明月,在唧唧蟲聲中聽著父親和說故事爺爺的低聲交談,說故事爺爺講到了他在沙漠中看見的吃人少女,雖然這故事很好聽,但是小童的眼皮卻越來越重……
最後,只模模糊糊聽見父親說著祖先後發生過的事,也像是聽見了「慘死」、「私刑」幾個小童不太懂的字眼。但是,實在太睏了……
於是,他便在這安祥的夜裡,枕著父親的腿,沒聲沒息地進入了黑甜的睡鄉。
在夢中,還夢見了幾個綠色透明巨人帶著滿山的植物跳舞歌唱。
小童羊舌野的生活無非就是如此,平淡安祥。雖然沒有媽媽,雖然吃的不是山珍海味,也時時有著淡然的滿足與快樂。
之後的幾個月間,他還是常常去聽說故事爺爺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而說故事爺爺還和父親變成了好朋友,常常到父親的田裡和他談天喝酒。
但是,那一年村子裡的收成並不好,雨水不多,聽說附近的三川和歧山也出了大災變,河水乾涸,歧山也無故自崩。
漸漸的村子裡人的和善的面容不見了,大夥兒的臉上都是愁苦的神情,有的大人還常常發脾氣,有時候更常在村子裡看見人吵架。
只有父親的田裡仍然有著不錯的收成,青翠豐潤的作物,和其他村人乾涸的田地恰成明顯的對比。
雖然如此,小童的生活還是過得無憂無慮。但是他卻不知道,不久之後,他的生命即將出現極大的變動,從前安靜平和的日子,即將要畫上一個驚天動地的句點。
而那個日子來得很快,快到讓人來不及反應。
那天夜裡,風兒吹得非常急,有時一陣風沙吹來,讓人好一會兒張不開眼睛。
小童羊舌野在家中很早就吃過飯,因為風大,也早早就把門關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那晚也睡得比較早,吃過飯沒多久便窩上床睡覺。
但是,不曉得為什麼,那天晚上睡得很不安穩。彷彿在夢中聽見了嘈雜的人聲,也依稀看見黑夜中亮起一長串的火把。在夢境中好像還有什麼可怕的怪物,躲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讓沉睡的羊舌野嚇得一身冷汗。
到了半夜,小童羊舌野卻被一陣惶急的敲門聲吵醒。
睜著惺忪的睡眼,他正想打開門,門旁的窗戶卻冷不防「碎」的一聲被人打破,跟著就有個細瘦的人影爬了進來。
小童嚇了一跳,正想高聲大叫,就著夜色一看,卻發現那爬進來的人竟是一頭白髮的說故事爺爺!
說故事爺爺的腳有些不方便。連走路都有些吃力,此刻他陡地翻進屋裡,撐在地上,要費好大的勁才能爬起來。
小童叫了他一聲,正想拉他起來,卻聽見說故事爺爺一改平常慈祥和緩的神情,臉上又是血又是汗,對著小童嘶聲說道:「別再說了,快逃!快逃!要不就來不及了!」
便在此時,門外果然已經傳來嘈雜的人聲,從門縫望出去,還隱隱可見搖曳的火光。
小童羊舌野畢竟年幼,看見了這樣的突發狀況,一時間卻愣了下來,睜大眼睛,卻不知如何是好。
說故事爺爺更不多說,一把拉了小童便往後門奔跑。腳步才離後門,便聽見前門處響起了震天的擂門聲響。
伴隨著「砰砰砰」的敲門聲,還有人大聲呼喝。
「開門!快開門!」
「小妖怪!快快開開!」
這樣叫了幾聲之後又是轟一聲巨響,顯然是有人失去了耐性,一下子便將門板蹦開。
說故事爺爺拉著小童,氣喘吁吁地向村裡的小徑奔逃,小童在驚惶的眼神中,看見了原先沉靜安祥的村落此刻已經亮起了密如雨點般的火把,兩人一老一小,腳步本就不順暢,加上村落中的要道這時候都有人持著火把守著,繞了幾圈之後,居然只是在原地打轉,無法走出村落。
「發生了什麼事,爺爺?」小童惶急地問道。
說故事老人卻一言不發,只是圓睜著眼,拉著羊舌野的小手,不死心地想要找到一條出路。
但是,四周圍的嘈雜人聲卻彷彿漸漸聚集,高聲的呼喝此起彼落。
「他逃不了的!」
「一定要把這小雜種找出來!」
遠方的小徑上,這時已經隱隱出現火把的光芒,後面的人聲也越來越近。
包圍之勢已成,看來,整個村的人手已經全部動員,今晚若不將小童抓起來,村人是不可能罷休的。
只是,小童到底做了什麼事,會讓全村人必得之而後快?
「他們……」出乎意料,小童惶急之情已經褪去,臉上出現的卻是沉穩的堅毅,「他們要抓我,是嗎?」
老人頹然地坐在地上不住喘氣,眼神歉然。
小童淒然地一笑,也坐在他的身邊。
而小徑的兩端,人聲、火把光芒更形接近。
此刻,老人的心中卻沒來由地想起,久遠年代前,在石山上慘遭山石活埋的情景。
天上的星星明亮如鑽,夜空中一片深途的藍。
然後,老人仰望的視野中,卻被一個綠色的透明大臉佔滿。
是小童羊舌野的那個「祖神」!
叫做「後稷」的那個透明人形祖神!
這時「後稷」的眼睛閃爍出暗紅色的光芒,伸出修長的大手在老人、小童的身體上下疾點了無數個部位。這樣的動作結束之後,便張開雙臂,將一老一小抱在懷裡。而後,兩人的身上便像是魔術似地長出了茂盛的綠葉、枝椏。
等到搜捕羊舌野的村人到來的時候,一老一少的藏身處已早已成了一簇小小的樹叢。搜捕的人群在兩人藏身處前切會合,卻不知道他們的目標就在幾步外。
就著枝葉間隙望出去,小童看見那些平素和善親切的村人,此刻他們的臉容在火把的映照下,卻顯得極色度猙獰,雖然是同一張臉孔。感覺上卻像是山林間的惡鬼。
「那小鬼是逃不遠的,我們要努力搜!」
「還好抓到了大的,也算是除了一個大禍害!」
眾人正在議論紛紛間,又有另一陣嘈雜人聲接近。
小童定睛一看,就要驚呼出來,但是有支溫暖乾瘦的手掌悄沒聲息地伸過來,將他的嘴巴掩住,才止住了小童羊舌野的驚叫聲。
跟著人群走過來的,竟是小童的父親。此刻他的頭顱低落,身上血污一片,傷痕纍纍,顯然遭到了一番嚴刑拷打。他的腳步過處,有幾個婦女走向前去,不住地對他吐口水。
「妖怪!妖怪!」
「害得我家今年沒有收成!你這死妖怪!」
有幾個村中的少年更是激昂,大聲叫道:「把小的也抓回來,兩個妖怪一起燒死!」
小童羊舌野的父親這時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力量,一抬頭,高聲吶喊:「別難為我的孩子!要傷了他一根寒毛,我做鬼也要回來找你們!」
他的聲音嘶啞,喉嚨雖然受過重擊,吶喊出來的嗓音卻響徹雲霄,那森森的怨憤鬼氣讓人不寒而慄。
眾村人只是憑著人多,卻沒有誰是真正的勇敢之士,聽見他這樣淒厲的呼號,每個人直覺地倒退一步,那激昂的呼喊也畏縮了下來。
只聽見小童的父親繼續悲涼地大吼:「我是人,不是妖怪!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草叢中,說故事爺爺仍然捂著羊舌野的嘴,生怕他叫出聲,兩人就性命不保。突然間,只覺手掌一痛,原來小童此刻已是渾身顫抖,咬緊了牙,眼睛裡也早已充滿了悲憤的淚水。
說故事老人忍著痛,正想低聲安慰他幾句,卻聽見小童的父親又是一聲慘嚎,跟著聲音就變得淒厲模糊。
原來,村人們被他的話語所懾,有些人還露出了慚愧神情,有幾個人便拿了布巾將他的嘴巴摀住。
摀住了他的嘴之後,有個白髮的老者才鼓起勇氣走出來,大聲說道:「你若不是妖怪,怎能在你的田地上施展那樣的妖法,將我村的靈氣都給吸走,讓全村的作物歉收?」
言語間,持火把的人群隊伍繼續前進,走到村子中央的廣場,人群散去之後,跟著又有一群青年追了上來,大聲叫喚。
「快去快去!」其中一人這樣叫道:「他們說先不要管小的了,他們決定先把大的燒掉!」
小童羊舌野畢竟只是個孩子,這時候,他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白,牙關一鬆,便就此暈厥過去。
不一會兒,人群已經全都集中到廣場之上,說故事老人觀察了一下,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拔開身上的枝葉,抱起小童。
只見小童的臉色慘白,嘴唇都是鮮血,也不知是老人的血還是自已的。
老人長歎一聲,忍不住向廣場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見那兒火光沖天,顯然已經升起了熊熊的火堆。
他搖搖頭,腳步一拐一瘸地,抱著小童頭也不回地,往村外方向便走。
走到村口時,依稀還聽得見小童父親臨死前淒厲的吼聲。
於是,在這樣一個風寒淒厲的夜,老人細瘦的身影便背著昏迷不醒的小童,在夜色裡拖著長長的倒影,離開了這個令小童傷心欲絕的小小村落。
小童羊舌野在絕望的暈厥中醒來,已經是兩天後的事。
老人撐著踉蹌的腳步生怕遭到村人的追殺,足足趕了兩天一夜的路,才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停了下來。
在小山上,老人找了個乾淨的石洞,把小童安置在裡面,自己到外頭找了些野果、鳥蛋、山茶,便在山洞裡煮了鍋熱湯。
他在過去的數十年歲月中早已過慣了餐風露宿的日子,對於野外生活當然是駕輕就熟。
聞著熱湯甘美的味道,小童終於醒了過來,老人看著這小童,想起他的遭遇,也不禁有些唏噓。
羊舌野小小的手捧著樹葉裝著的熱湯,啜了幾口,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爹爹……」他啜泣地哭道:「我爹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說故事者人沉吟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道:「你……也算是個大孩子了,我可以告訴你實情,但是一定要堅強,知道嗎?」
羊舌野點苦頭。
「你爹爹,還有你,都是有古怪能力的異人,雖然你並不大清楚,但是你們的家族的確有這樣的奇異本能。」老人靜靜地說道:「你爹爹告訴我,在你們祖先之中,有人便曾因為這種能力,遭到了迫害,」頓了頓,他歎息說道:「只可惜……他也遭了這樣的命運。」
他環視了一下石洞,發現「後稷」也跟過來了,此刻它靜靜地坐在洞穴的最深處。
「我們的村人,因為大家的作物都歉收,只有你爹爹種的東西仍然長得很好,就有人開始起了疑心,有人偷偷去看了你爹爹耕作的情形,唉!也是你爹爹的謹慎害了他,在平時豐年的時候,只要把這件事好好的告訴村民,也許他們進會認為是上天的厚禮。但是,現在遇到了凶年,大伙的心都變了,變得殘忍自私,本來是感情很好的村人,現在飯沒有吃了,就便給你爹爹安上一個『妖怪』的罪名,以為燒掉了『妖怪』,老天就會再次降福始村落……你爹爹,就是這樣的遇害了的。」
羊舌野睜著圓圓的大眼,對於老人的解說似懂非懂。
「但是,他們真的是殺害我爹爹的兇手,」小童咬牙切齒地說道:「總有一天,我有了本領,一定要回去將他們全都殺光!」
老人搖搖頭。
「他們這樣做,是很不應該的,但是你也不應該用這樣的仇恨心腸過一生,」他睿智地撫了撫小童的頭髮,「人生在世,有很多更有意義的事要做。仇恨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切記,人的一生不可以充滿了仇恨,如果很久很久以後你還是想要報仇,就去報吧!但是如果你在這麼長的時間內,只為了這樣的恨活著,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
同樣的,小童對老人這番話還是有些不明白,但是他記性甚好,便將這番話記了下來。
因此,他日後的人生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方向。
一老一小就這樣,暫時棲息在這個石洞之中,一方面躲避村人的圍捕,一方面也是無處可去。
老人在洞中的歲月反正也閒著無事,便將一生之中經歷過的許多奇聞異事說給小童聽,小童羊舌野的悟性本佳,聽了老人的說話之後,對許多事情也有了不同的想法。他早年喪母,本就是個非常獨立的孩子,喪父的痛楚沒有多久便不再出現在他的臉上,只是偶爾還會聽到他在深夜時分的飲泣。
而老人仔細觀察了小童身邊的綠色透明人形「後稷」,也和小童說了「它」的來歷,以及從小童父親處聽來的一些掌故。
為了掌握這種能力,老人還帶著小童親手碰觸了「後稷」的身體,兩人手上頓時長出了茂盛的小枝小草。
但是除此之外,這個守護著羊舌野的後稷還有什麼能力,卻也不得而知了。
老人只記得曾約略聽小童的父親說過,這種叫「後稷」的祖神在上古時代,曾經有人從這種能力得到巨大的術法奇能,但是真正的細節如何,因為代遠年湮,卻也無從得知了。
因此,到了小童羊舌野這一代,也只能利用它耕耕田,或像小童一樣玩玩種子遊戲,頂多用它來偽裝逃難。
末了,小童的父親還因為這種特殊奇能而送掉了性命。
對於羊舌野來說,這樣的生活也算是有趣。他雖然失去了父親卻多了說故事爺爺這樣的大玩伴,只可惜,這樣的快樂歲月也不長久,說故事爺爺在住進石洞的第三個月便不小心染上了風寒。因為年紀大大的緣故,病勢日益加重,絲毫不見好轉的跡象。
一個沉靜的午後,說故事的老人仰望洞穴的頂端,再看一眼洞口處的翠綠山林,還有那一片小小的藍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在這個美麗人間的時間已經剩下不多了。
他的一生不可謂不精彩,少年、壯年時踏遍了天下許多的土地。也見過了諸多風土、奇景,但是他卻也知道,和眼前這個小童比起來,也許自己的一生仍然不算活得太精彩。
這少年的筋骨清秀,本就不是一般的凡人,雖然不知道為了什麼樣的緣故,讓這一個奇異的家族墮入凡間,成為最平凡的窮農。但是此刻小童的命運已經掙脫了原來的方向,轉向一個繽紛多采的未知世界。
想著想著,老人覺得,生命彷彿又離開自己遠了些。
但是,掙著最後一口氣,他都仍然想對那小童說最後幾句話。
「小羊啊……」老人艱難地這樣說道。
小童羊舌野滿眼的淚水,走過來,緊握著說故事爺爺冰涼的大手。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爺爺走了之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羊舌野點點頭,淚水卻滴在老人的手上。
「我會的。」他低聲地說道。
「你啊!和你爹爹是不同個性的人,他不幸被命運擺佈了,但是你卻可以不要像他,你們家族的能力應該是非常不凡的,日後只要你有心,一定可以找出它的訣竅,只盼你能善用它,好好闖一番大事業……」
說到這兒,老人的眼光逐漸黯淡,「嗤」的一聲,便沒了氣息。
一時之間,羊舌野知道自己已經失掉了在這個世上最後一位家人,從此以後,自己已是孤零零一人。
於是他再也按捺不住,放聲大哭。
那真切的哭聲從洞口隱隱傳出,蕩漾在山林之間,也漾入湛藍無暇的清朗天空。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五章一男一女兩位神人
晴空萬里,白雲不興。放眼過去,大好江山,一片朗朗乾坤。時值周朝宣王年間,周王姬靜即位已有三十九年。
西周王朝自從數百年前,武王和軍師姜子牙伐紂功成以來,國力曾經達到極強極盛的榮景,王朝內代代皆有名臣出現,輔佐各代周朝名主。威震四夷,國力遠被,是古代中國最偉大的王朝之一。
但是,這樣的偉大王朝傳到了宣王之父厲王姬胡一代,因為厲王倒行逆施,引發眾家貴族的憤怨,將他逐了王座,出現了西周王朝幾乎崩毀的局面。
所幸貴族中的周公召公挺身而出將整個局面穩定下來,並且在數年後由厲王之子姬靜繼位,那便是有名的西周宣王,這段史事,便是有名的「宣王中興」。
然而,國家剛剛遭逢大難,雖然有著三十餘年的復興,畢竟也已無氣大傷,周朝人民倒也能夠安居樂業,人人有口飯吃。
這一日陽光普照,天氣明亮開朗。
但是在周朝的王宮之中,此刻卻籠罩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詭異,指的是最近宮中並不安寧。本來在深宮之中,因為地方寬敞陰暗,宮女和寺人太監的人數又不多,原來便時時有著神鬼之類的傳說。(寺人是周朝時代對太監的別稱。)
但是最近周王朝的宮闕內的詭異事件實在太多,多到令許多膽子小的宮女為之卻步,除了平常不得不做的工作之外,沒有必要,是不會有人走出自己房門一步的。
詭異事件之中,最活靈活現的,是最近宮中出現了一男一女兩個鬼魂的傳說。
據說,看見這兩個鬼魂的宮人已經不下數十人,通常,這兩個鬼魂都是一齊出現的,而且出現的地點神出鬼沒,連戒備最森嚴的太廟宗主祭掃之地,也曾經出現過他們的蹤影。
太廟,是供奉周朝歷代先主的神聖所在,自文王以降,武王、成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厲王等先王的牌位都供奉在裡面,是西周王朝最莊嚴不可侵犯之地。這種地方戒備之嚴,簡直就是飛了只蒼蠅過去,也是是不可思議之事。
但是,就是有打掃大廟的禮官,眼睜睜看著那一男一女兩個鬼魂,坐在太廟的神桌前低聲談笑,看見打掃的禮官,還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憑空消失了蹤影。
還有在妃子們居住的宮殿長廊上,也常常有人聽見響亮的足音,膽子大的走過去細看,卻只看得見那兩個鬼魂的背影。
「說起那兩個鬼魂哪……哼哼!」看見過鬼魂的寺人這樣尖聲誇張地描述道:「要說出他們樣子來,可要嚇壞了你們!」
好奇的宮女們雖然害怕,卻也捨不得不聽。
「他們……長得很可怕?」
「說他們長相很可怕……倒是未必。」說故事的寺人搖搖頭,神秘地說道:「要真說起來,那一男一女長得倒是挺俊秀的,男人個子高,又壯得什麼似的,最可怕的是他有一支手並不是手,而是支大得嚇人的龍爪,有人見過他背後還長著一對惡狠狠的肉翅!」
「肉翅?」有名胖胖的小宮女瑟縮地問道:「那他是烏鬼羅?」
「那我可不知道了,還有那名女鬼,臉上白霜霜地,長得非常標緻,身上卻泛著青光,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也不曉得腳步有沒有點著地。」
聽了那寺人的敘述,幾個小宮女便吱吱喳喳交頭接耳起來,看見她們的反應,那寺人更是得意,揚著頭,說話簡直是從鼻子哼出來的。
「哼哼哼……這還不稀奇啊!那兩個男鬼女鬼,還去過蚊妾的籠子那兒啊……」
也不曉得是不是巧合,便在那寺人說出「蚊妾」之際,悠遠的陰暗長廊突地吹過來一陣寒風,讓每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周朝王宮中的「蛟妾」,事實上也是非常令人驚悚的傳說之一。
在別宮的一個最陰暗的角落,老經驗的宮人們都知道在那兒用大鐵籠關著一個半人半怪的宮女。
這個宮女的形貌非常嚇人,有時是正常的女人,有時則又幻化成似蛟似龍的怪物。
因此,宮中的人都稱呼她為「蛟妾」。
關於蚊妾的來由,大伙的說法也莫衷一是。有老宮人說蛟妾是與她們同時進宮的侍妾,但是不曉得出了什麼問題,卻變成了這種半人半怪物的可怕模樣。
也有人說著更荒誕不經的傳說,說蛟妾早在千年前的夏朝桀王時代便已出現,當時她還是夏桀王的寵妾之一,每天要吃好幾個人,但是幻化成美女的時候,卻又能夠侍候夏桀王,也極得他的寵幸。
但是,最可靠的說法,應該是某位太監從禮官處得來的真相。
原來,這個「蛟妾」的來源果然和夏朝有關。據說,在夏王朝時代,皇宮的別院裡曾經出現兩條神龍,口吐人言,自稱是「褒城之君」,這兩條神龍盤據在夏朝的王宮中,流下白亮的龍誕,久久不肯離開。
最後,有史官向夏王獻策,說龍之誕是神龍的精華,取之或許有益,夏王聽了史官的意見,取了金盤將龍誕收集起來,置於本盒之中,而後神龍果然飛去,更不見它們的蹤跡。
這裝有龍涎的木盆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始終不曾打開。隨著王朝的興替,傳到了商朝,又從商朝傳至西周皇宮,千年來,宮中早已遺忘了有過這樣一段奇事。
但是,根據禮官說,大約四十餘年前,存放龍涎金盤的木盒突地發出異樣的燦爛金光。前朝的厲王命令禮官打開木盒查看,卻發現金盤上的龍誕經過千年仍然發出晶亮的光芒。
後來,捧著金盤的侍者不知道為什麼,失手將金盤打翻。龍之涎流到地上,化為小蜥蜴一樣的活物,在宮內靈動地跳躍一陣之後,便遁入深宮不見蹤跡。
跟著,在宮中便出現了「蛟妾」,當時的「蛟妾」年僅十二歲,據她自己所說,曾經見到那條小蜥蜴似的活物從眼前掠過,她不慎赤足踩過小蜥蜴的足跡,忽有所感,便在一夜之間幻化成了有時是人、有時是蛟龍般怪物的「蛟妾」。
在周宣王的宮中,此刻小宮女們乍聞「蛟妾」的名字。又是一陣驚嚇,有幾個小宮女驚得瞼色發白,卻仍然想聽那兩個鬼魂和「蛟妾」有著什麼樣的牽扯。
「說起來啊!這可就是我親眼所見之事了,」那說故事的寺人得意地說道:「那一日,我輪班送食物給那蛟妾吃,在深宮的長廊中走著走著,卻聽見悲泣的聲音……」
當日,那寺人果然是要到蛟妾宮中送食物的。在宮中,這是一份沒有人想做的差事,一方面是因為無論如何,蛟妾的傳說總是令人產生膽顫心驚的聯想,一方面,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因為傳說的關係,送給蚊妾的食物也時常是令人噁心的蛇蟲大餐。
寺人在宮中當差的聯級是雜役,算是最低的等級,加上他又嘴碎討人煩厭,因此管家的寺監也不喜歡他,常常都把最沒有人想做的差事推在他的身上。
手上捧著食籃,寺人卻在心中漫不經心地想著,不曉得蛟妾吃的食物是煮熟了的,還是她喜歡生吃?
走到長廊的盡頭,要經過一座小小的假山花園,寺人雖然膽子頗大,到了這樣的地方,卻也不自覺地從背脊上生出一股寒意。
因為繞過了這座假山,後頭便是關著蛟妾的大鐵籠。
寺人手上捧著食籃,腳步卻放慢放輕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緩緩向著前方跨步。
就在這個時刻,從假山後方卻幽幽地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話語中,還夾雜著悲切的哭泣聲。
寺人的膽子也算極大,在這樣一個詭異的情景之中,他還是躡手躡腳地走到假山旁,偷眼向鐵籠的方向望去。
這一看,卻看得自己幾乎要尿了褲子。
因為,在鐵籠前站著的便是近日以來在宮中傳聞甚囂塵土的一男一女,兩個鬼魂。
兩個鬼魂交談的聲音雖低,卻因為宮中極為靜寂,所以他們說話的內容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發出悲泣聲的,便是關在籠中的蛟妾,此到她回復了人形,頭髮散亂蓬鬆,正坐在籠裡哀哀哭泣。
算算她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是樣子看來卻頂多只有三十來歲的年紀。
而兩名「鬼魂」交談的內容,雖然字字清晰地傳入耳中,但老實說,寺人只聽得懂十之六七。然而這寺人雖然非常對人厭,卻有一點勝過常人,便是他的記性極好,即使沒能聽得懂那一男一女的說話,卻能將他們的話記下了九成。
在悲泣聲中,那生著一雙肉翅的「男鬼」沉吟半晌,沉聲說道:「你……你看怎樣?」
那白衣「女鬼」卻沒有他沉思的久,只是望了籠中的蛟妾一眼,便以肯定的語氣說道:「我看她是,而且是有著龍族血統的那一種。」
「所以如果她說的是實情,在夏朝時候出現的是龍族血統的人?」
「應該沒有錯。」那白衣女鬼點點頭,「而且那些龍涎肯定別有用途,卻被夏桀藏了一千年,這女子……」她指了指籠中的蚊妾,「是無意中被種進了基因的……」
寺人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卻越聽越糊塗,這一閃神,接下來的幾句話就沒能聽見。
等到他回過神來。那長著肉翅的男鬼又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疑惑地問道:「那麼……為什麼她會變成這種情況?按理說,有『元神』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情形,元神不都是透明看不見的嗎?」
「我看,這女子是因為體質承受不了這樣的基因,所以並沒有出現『元神』,也許你可以幫幫她……」
說到這兒,蛟妾彷彿已能會意,她止住了哭泣,嘴巴「荷荷荷」叫著,不住地磕著頭。
看來,傳說中說她半人半妖,可能是真的,因為顯然她連話都不會說,腦子彷彿也簡單得很。
看見她這般模樣,那白衣女鬼彷彿頗為不忍,連忙柔聲說道:「不打緊,真的,我們會幫你脫離這樣的痛苦……」
說著說著,她卻目光如電般陡地回頭,望著寺人藏身的假山厲聲說道:「不過,如果那個躲在假山後的傢伙還要再鬼鬼祟祟,我會先殺了他,再來幫你!」
那「男鬼」一怔,也隨著她的眼光著過去,不禁爽朗地大聲笑著,一邊大踏步地往寺人藏身處走過來。
那寺人當然被女鬼的恫嚇驚得魂飛魄散,一泡尿終於尿濕了褲子,看著男鬼逐漸接近,他像是屁股著了火似地,一個翻跌倒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離開花園,「踏踏踏」地步上長廊,沒命地狂奔而去。
而寺人向著小宮女們口沫橫飛、指手畫腳敘說的故事,也在這狂奔而去的結局中結束。
原先,他以為小宮女們會帶著崇拜之情對他吱吱呱呱,問上千百個問題。但是眼前的小宮女們卻紛紛露出恐懼的神情,噤若寒蟬地紛紛跪倒。
寺人愣了愕,卻隱約聽見身後有許多人的衣袂摩擦聲響。然後,一個威嚴的中年女聲從身後傳來,語音冰冷,而且彷彿帶著幾分怒意。
「什麼人手下的奴才,在這兒妖言惑眾,給我拖下去掌嘴!」
寺人臉色慘白地慘然跪倒,知道自己今天又因多言而惹禍了。可是,誰會想到當你吹牛吹得正高興時,皇后娘娘會悄沒聲息在你的身後出現呢?
周朝宣王的姜後此時一臉寒露,從她的身後侍從群中走出來兩個挺胸突肚的衛士,架著寺人走到角落,之後便只聽見「啪啪啪啪」的掌嘴聲,夾雜著寺人的幾聲悶哼。
那姜後冷冷地環視一周,望定那個胖胖的小宮女。
「你!」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卻造現出絕對的威嚴,「後宮中,真的有鬼嗎?」
那小宮女嚇得傻了,一時間也不曉得該如何答話,眼睛裡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滾了下來。
姜後卻仍不放鬆,冷然問道:「那寺人……」她指著被掌嘴的寺人問道:「那寺人說的鬼魂跑去見蛟妾,是真的嗎?」
「我……」小宮女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更是流了滿腮,「我……」
姜後看見小宮女的驚嚇模樣,臉色更陰沉,她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卻冷不防有個老宮女從長廊的另一端奔跑過來。
一邊奔跑,還一邊惶急地大叫:「不好了!不好了!」
眾人忍不住都回過頭去,只見得那是一名被大家尊稱為「沈婆婆」的老宮人。
「不好了!那……那……」她的氣息急促,聲音嘶啞,「……蛟妾……」
聽見「蛟妾」二字,即使是有著威嚴氣勢的姜後,也忍不住一震。
那老宮人奔跑過來,卻看見姜後和一眾隨從,整個人奔跑勢子不停,雙腳卻一個跪倒,滾在姜後的跟前。
她呼呼地喘氣,想要行禮,卻被姜後伸手擋住,「別多禮了,那蛟妾到底怎麼了?」
老宮人濁重的呼吸清楚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每個人也都凝眼看她,期待著她的答案。
連正在痛下重手給寺人掌嘴的衛士,此刻也停了手,凝神聽著宮人說話。
「生……生了……」老宮人困難地說道:「蛟妾……生了個小寶寶!」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六章傾國妖女
關在大鐵籠中的「蛟妾」,此到她的手中果然抱了個小寶寶。
但是幾個見過她的老宮人卻眼尖地發現,此刻蛟妾身上的龍鱗、蛟類尖角等特徵都已經消失。
在以往,蛟妾會以人形或妖怪的形體變幻,但是即使是變成了人形,還是會有鱗片、利齒等特徵。
但是現在,那些特徵竟然都已經消失了。
現在的蛟妾,只像是一個和同期的老宮人們一樣,頭髮斑白,年華老去的五十餘歲老婦人。
隨著姜後前來的眾人愣愣地看她,看著大鐵籠中非人的簡陋住處,有些人聞到籠中散發出來的腥臭味,忍不住就要嘔吐起來。
這樣的地方,「蛟妾」居然住了四十多年。
靜寂的空間,那蛟妾懷中的嬰兒突然「哇」一聲放聲大哭,聲音洪亮,小臉脹得通紅。
姜後皺了皺眉,臉上的表情更是凝重,她走過鐵籠,示意衛士將鐵籠打開。
蛟妾看見這位衣飾華貴的婦人,多年前學的宮中禮儀此回重又湧現腦海,於是她抱著小嬰孩,跪在地上對姜後深深地磕了三個頭。
「小人魚麗氏,拜見娘娘。」
姜後原先對她還有幾分忐忑,但是此刻見她謙恭有禮,行止又符合宮中的禮節,心中便生了幾分好感,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不少。
「這嬰孩……是你生的?」姜後問道:「你便是蛟妾?」
在鐵籠前的花園上空,映進來了宮外的天光。此刻眾人便圍站在鐵籠前,聽著姜後和「蛟妾」魚麗氏的交談。
魚麗氏娓娓地敘說著自己的遭遇,字字清晰。
但是包括姜後在內的所有人,卻被她的敘述帶入了一個迷離驚人的空間世界……
根據「蛟妾」魚麗氏自己的記憶。她的確是前朝厲王時代入宮的宮女。
歷王一朝,本就是個充滿紛擾的時代,當時,厲王除了生活豪奢糜爛之外,還請了一位名叫榮夷公的人管理全國的財政,卻將整個國家變得民不聊生,朝政紊亂。
面對人民和貴族們的抱怨和抗議,厲王的應變之道居然是請來了許多位巫師,在鎬京街道上監視人民。巫師們自稱能夠讀出人們的心思,只要稍有怨言,或看起來稍有怨言,就憑巫師一句話,便可以把任何人逮捕下獄。
據說,在眾多巫師之中,有一個人的法力能夠將剛死的畜類復活,也是合當有事,這名巫師在宮中設祭消災的時候,便讓他看見了儲放桀帝龍誕的木盆。
那巫師也是極端好事之人,他將自己復活的法力施在龍誕之上,讓龍誕發出燦爛金光,便急忙送往厲王大殿,打算邀功,但是卻在大殿上發生了打翻金盤的意外,這才有龍誕化為小龍的奇事發生。
「當時,也是婢子年少好奇,」蛟妾輕輕說道:「聽見宮中人談論龍誕化為活物之事,便一直很想看著那奇異的『小龍』是什麼模樣,後來果然在長廊中看見了,還看見它在地上留下一道發光的痕跡,玩心一起,使用赤足去踩……」
聽到此處,姜後忍不住問道:「你果然去踩了?踩中後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種感覺,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形容,又冰涼,又灼熱,只覺得像有什麼酥麻的東西從頭流到腳,之後我的神志就不甚清楚了……」她淒然地說道:「只有在有時清醒一些,才發現自己已經住在鐵籠裡,而且被取了『蛟妾』這名字,如此就過了四十多年。」
姜後沉吟半晌,突然間眼睛一瞪,厲聲說道:「那這嬰孩呢?這嬰孩又怎會突然間生了下來?」說到此處,突然間心急一動,又問道:「這嬰孩是男是女?」
蛟妾愛憐地望了望手中的嬰孩,輕聲地說道:「回娘娘的話,這嬰孩是個女嬰,的確是婢子生下來的,但是為什麼會生下這樣的嬰孩,婢子卻完全不得而知。」
姜後搖搖頭,眼神森然。
「這樣子可說不通哪!這女孩總不會是你憑空生下來的吧?她的父親又是什麼人?」
話一出口,這位周王朝的姜後自己也不禁愕然。她雖然個性嚴厲,但也是個通曉事理之人。姜後心中明白後宮戒備有多嚴密,平時除了閹割過的寺人和宮女之外,是不可能有男人進來的,何況蛟妾的情況更是非比尋常,她長年關在鐵籠之中,更是難有男人能夠越雷池一步。
但是……無論如何,沒有男人而生下嬰孩,總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果然,蛟妾魚麗氏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這孩子……沒有父親的。我打從十一歲入宮,因為年紀大小,從來不曾得到先王的眷愛,十二歲便幻化成蛟妾。這一生從來不曾接觸過任何男人……」她的聲音帶著淒涼的空靈之感,「打從十一歲開始,除了宮中寺人之外,婢子連個男人的面都沒見過,只除了……」
「只除了什麼?」
「只除了前陣子在籠子前來過兩位神人、神人之中有一位是個男子。」
姜後的眼睛忍不住睜大。
「神人?那便是宮中人常見的一男一女兩個鬼魂,是不是?」
「婢子不知道他們是神還是鬼魂,只知道他們的能力絕非常人所及……」
姜後沉吟了一會,回頭看了看方才被掌嘴的寺人,此刻他的雙頰高高腫起,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和魚麗氏的說法對照起來,這個寺人雖然說話有些誇張,卻真的親眼見過那兩名「鬼魂」和魚麗氏對話的過程。
「那麼……」姜後問道:「那兩人又對你做了什麼?」
魚麗氏說道:「也不曉得用的是什麼方法。那個白衣服的女神人一閃身就進了鐵籠,她換了摸我的手,又看了我的眼睛,回頭對她的同伴男人說:『這是典型的元神附身現象,但是因為她的體質無法承受,才會變成半人半蛟的樣子。』那男人聽了之後,想了一會,便說道:『那麼你就幫她將元神凝聚,幫她解除這個苦難吧!』……」
姜後越聽越覺得迷糊,忍不住開口打斷她的說話。
「這說的是什麼東西?」她不快地說道:「什麼是『體質』?什麼又是『元神』?」
「婢子也是不懂,只能將他們的言語記下來,卻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姜後點點頭,擺手示意她說下去。
「然後,那女神人要我將心神凝聚,說要幫我將『元神』催逼出來,本來我的腦子就常常糊里糊塗,那時候我的神志又開始不清楚了,所以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像是要睡著了,又像是要變回蛟妾。突然之間,我的身子好痛,身上又像是火在燃燒,又像是泡在冰水之中,張開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因為那種感覺實在太痛苦了,沒多久,我就暈了過去……」
說到這兒,她長長地吁了口氣,聆聽她說話的眾人中,也有幾個人不自覺地跟著她吁了口長氣。
「然後,我就醒了過來,神志清楚,而身上的蛟龍鱗片、龍爪什麼的怪物事就全部消失了。但是,幾天之後,我卻發現肚子裡有了這個孩子,不多久就將她生了下來。」
蛟妾那撲朔迷離的敘述到此結束,環視眾人,每個人都是臉上一片迷茫的神情。
姜後睜著大眼,凝望那已現老態的「蛟妾」魚麗氏,良久,才悠悠歎了口氣。
「將那女孩抱過來。」
身旁幾個老宮女將蛟妾手中的女嬰接過,遞到姜後的手中。
那女嬰長得玉雪可愛,眉目清麗,一雙大眼晶瑩有神,姜後將女嬰抱在手上端詳一會,又發現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之處。
「你……」她看著魚麗氏,皺著眉說道:「這女嬰是什麼時候出世的?」
「回娘娘,是今天清晨出世的。」魚麗氏說道。
姜後點點頭,心中卻低低地驚呼一聲。
這女嬰是清晨出世的,那便是來到這世間不過一日光景,可是看看她的模樣,卻已經是出生六個月的大嬰孩。
姜後的心中,此刻飛快地轉著幾個念頭。她想想女嬰的來歷,又想想這個事件的諸多詭異之處,想了一會,便在心中暗自下了個決定。
這個紛擾千年的蛟妾事件就到此結束,姜後當場下令將魚麗氏放出鐵籠,仍照原來的編制納入宮人的行列,小女嬰則由姜後帶走處置。
而關於那一男一女兩名鬼魂之事,姜後發下不尋常的嚴厲命令,不准宮人再行談論,如有談論的人,便要立到處死。
囑咐之事既畢,眾多的宮女、寺人也就告退散去,姜後也摒退了身邊的衛士,只留下幾名心腹的宮女,其時已近黃昏,幾個人便在暮色裡繞過宮殿,來到鎬京城肋一條河流旁邊。
一名老宮女抱著女嬰,恭敬地站在姜後的身後。
霞光中,河岸上蘆葦遍地,迎著晚風,在淙淙水聲中輕輕搖曳。
姜後沉思良久,這才長長地吸了口氣,回過身來,接過那小女嬰。
此到小女嬰已經睡著,長長的睫毛垂在眼前,日後一定是個極美的美人。
「女嬰啊女嬰!你千萬別怪我的狠心。」姜後喃喃地祝禱著,「你的來歷令人不安,你的存在令我們感到不祥,只盼重回天地,不要禍害我國我民。」
說著說著,她彎下腰,便將女嬰放進一個籐籃之中,再蓋上封蓋。
「嘩啦」一聲,籐籃入水。那女嬰便隨著水波漂流而去。
夕陽餘暉中,姜後望著那個籐籃逐漸遠去,雙手不自覺合十,口中卻唸唸有辭。
幾個宮人也合起雙掌,虔敬地低下頭來,念著祝禱的文字。
夜色漸濃,夜幕將至。
人已去。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七章來自火星的紅衣小孩
吐氣成雲,揮汗成雨。
來來去去,熱鬧嘈雜的人群。
這兒便是西周王朝的第一名城,國都鎬京。
此時正是周宣王姬靜在位的第三十九年。
武王丹書。成康教化。重譯獻雉。宣王中興。
但是,在這看似華麗的末世京城之中,卻很少人知道,這個偉大的西周王朝,這座雄偉的名城,在不久之後,便要走上宿命,終究也免不了崩頹的命運……
小童羊舌野的腳步走入鎬京城之際,正是這個城市綻放最美的末世芳華時期。
在山林間葬了說故事爺爺之後,羊舌野便四處流浪,在田野大地上獨自一個人生活,渴了就喝泉水,餓了就采野花充飢。
後來,他在一個水源處遇見一群獵野狼的豬戶,獵戶之中有一個中年人和羊舌野的父親是好友,相談之下,羊舌野便和他們在山林間打了幾天獵,也和幾個粗豪男子變成了好友。
後來幾個獵戶打算到鎬京城來賣毛皮,反正左右無事,羊舌野便跟著他們來到鎬京城。
在鎬京城中,羊舌野像是個第一次進入寶庫的小童一般,望著來往的熱鬧人群,和街道上的琳琅物品不時驚歎不已。
獵戶們一進城便個自分散開來,有人到市集上販賣毛皮,有人則一臉神秘地說要去「小孩子不可以知道」的所在。
這一陣子的山野生活下來,羊舌野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對於自己一個人逛逛鎬京也不以為意。
在城市的市集裡,羊舌野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有趣物事。
在西市的廣場上,有三頭怪人表演吞火,也有長著鱗角的龍族人敘說自已在千年前和大神們交往的傳說。有蒙著頭臉的老太婆拉著他的手,說要告訴他未來六十年的吉凶。也有表演雜耍的小女孩,她的父親含著淚,將她裝在布袋內砍下四肢,最後在圍觀者的掌聲下復原,走出布袋領大家的賞錢。
走到東市,有一個地上佈滿乾枯血跡的廣場,聽人說那便是京城處決人犯的地方,在那兒,羊舌野還見著了幾株顏色鮮紅的小草,他好奇地走過去,想要碰碰那草,卻發現四周的小草已經開始輕輕地搖動。
這時候,他對自己駕馭植物的本能已有了初步的瞭解,知道這是跟在他身邊的「後稷」開始接觸這些草的徵象。
突然之間,四周圍的人聲陡然靜寂下來,空氣、溫度、光線也一下變幻成另一種色調和感覺。
而從眼前的許多株紅色草上,開始更生出虛幻的景象。
在景象中,有著不少身上染著鮮血的人。有的人表情悲傷,有的人神倩震駭,有的人一臉漠然,有的人則像是有著沖天的怒氣。
這樣一幅宛若鬼魁的畫面,如果在不久前讓羊舌野看見了,一定會嚇得屁滾尿流,但是在經歷了父親慘死,村人追殺,還有說故事爺爺的教導之後,羊舌野覺得,人世間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害怕了,因此,面對著眼前鬼域一般的情景,他雖然有些錯愕,卻沒有什麼害怕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彷彿有人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話。
「這些人哪……」那聲音非常的輕,彷彿一不小心就要讓飄散在風裡,「是在這兒被處決死掉的人們,這些草叫做斷頭草,是吸附死人頭頸的鮮血長出來的奇草,因此它們的身上都有著死者們的怨念喲……」
羊舌野仔細地傾聽那聲音,雖然這是第一次的經驗,卻覺得那聲音非常的熟悉而親切。
「你是誰?」他好奇地問道:「你是我身邊的祖神嗎?您就是『後稷』嗎?」
那聲音輕輕地笑著,不再答話。
過了一會,聲音也就逐漸遠去。
而羊舌野身邊的奇幻景象也逐漸變淡、消失,最後回復到原先熱鬧的鎬京東市。
他有點好奇地再看一眼那鮮紅的「斷頭草」,正在想著方才流入耳中的輕柔聲音,想得正入神時,卻又聽見一陣孩童稚嫩的歌聲。
順著歌聲望過去,原來那群唱著兒歌的孩童正聚在城牆的旁邊,一群不到十歲的垂鬢幼童,此到正興高采烈地拍手唱歌。
而他們的歌聲是有人在教著的,羊舌野遠遠望過去,看見在孩童們的上方,城牆的一個小小凹處,坐著一個年紀更小,大概只有六七歲的紅衣小兒,那凹處看來並不大,紅衣小兒卻坐得安安穩穩。
羊舌野走近一些,看見紅衣小兒坐的地方附近也沒有上去的階梯或繩索,也不曉得他是怎樣上去的。
不過,這些對小孩子來說並不重要,因為那紅衣小兒的嗓音極為純淨,唱起歌謠來很是悅耳,讓人忍不住想要跟著唱下去。
羊舌野畢竟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玩心仍然很重,看見這一群小孩,他便興高采烈地走過去,也一句一句地學著紅衣小兒唱著那首簡單的歌謠。
黃澄澄的新月,將要升起,紅艷艷的太陽,快要落下,山桑木的弓呀!箕草做的箭袋,神龍家的女孩,幾乎幾乎……就要亡了周國……
羊舌野高高興興地混在小孩群中,和大伙唱了好一會兒快樂的童謠兒歌,只是他卻沒有注意到坐在城牆上的那個紅衣小兒從他一出現,眼睛就不曾離開過他的身邊。
而他那白嫩可愛的小臉,卻不知道為什麼。偶爾會有殘忍的神情一閃而過。
就在小孩們興高彩烈唱歌的時候,四周的人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列衣甲鮮明、騎著高頭大馬的京城衛士。
小孩們哪知道厲害,雖然有人看見了這群衛士,卻不以為意,全然不知道衛士們那致命的重重馬蹄、閃亮的刀槍劍戟會產生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大伙的心中,還是只專注在遊戲之上,眼前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事,還是唱著紅衣小兒的兒歌。
只是、他們卻沒有注意到,城牆上那個紅衣小兒此刻早已不見人影。
……月將升,日將沒壓弧箕菔,幾亡周國月將升,日將沒壓弧箕菔,幾亡周國……
衛士首領再也按捺不住,鬚髮皆張地大喝:「大膽小兒,都給我滾過來!」
他這一聲大喝,小兒們才知道事態嚴重。一旁的衛士此刻也開始大聲喝罵,於是大家驚呼、哀哭者盡皆有之,亂哄哄地鬧了一陣,眾小兒便是一哄而散。
在城牆旁,此時只剩下兩個孩童,一個年紀太小而不知所措,只能坐在地上,皺著臉哀哀啼哭,另一個小童年紀大約十歲上下,神色卻頗為鎮定,正是剛剛從山林間進京的羊舌野,原先他也想趁亂隨著其他小兒逃走,但是卻不忍心離開這名無助啼哭的小兒,手忙腳亂想抱起他,這一耽擱,卻已經被衛士們團團圍住。
那衛士首領卻也不來難為他們,只是使了個眼色,叫來一名高大的衛士將兩名小孩抱上馬。
「小兒,我不會傷害你,」那衛士首領的長相粗豪,說起話來卻相當親切,「我王只是要叫你們進去問問話。」
這是羊舌野生平第一次騎馬,鎬京衛士的座騎本就極為高大,坐在馬上穿過京城,從行人的頭上掠過,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經驗。
羊舌野本就是個膽大好奇的孩子,此時他輕輕地撫著另外一名小童的頭髮,溫言安慰他不要心驚,眼睛卻盯著四周國的京城景致,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個不停。
不多久,一行人便到達了京城的王城,雕粱畫棟,神采不凡,那便是周朝宣王所在的宮闕巨殿。
幾名衛士領了兩名孩子,穿過重重的門牆,來到一座巨殿之前。
「孩子,我王要問你們話,進去吧!」那衛士首領低聲說道:「只要說實話,我王是個賢明之主,應該不會難為你們的。」
那年紀較小的小兒嘴巴一扇,又要哭了出來,羊舌野捂著他的嘴,低聲安慰,這才把哭泣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砰」的一聲巨響,宮殿的大門打開,走出來幾個臉色白淨,沒有鬍子的男人。其中一人低聲說道:「進去,叫你說話,你才說話,不叫你說,就什麼都不要說。」
羊舌野畢竟只是個孩子,見了當今周王這般氣勢,心中也不禁有些顫慄起來,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咬牙走進大殿。
在大殿正中央,橫著一條巨大悠長的猩紅巨毯,周朝以西方諸侯身份得到國家權柄,因此以金德立國,國運主金,屬水,顏色尚白,因此大殿中的衛士、從人都是一式的銀白色,月牙白色裝束。
巨毯的尾端,便是當今宣王的寶座。此刻坐在寶座上的,是一名形貌俊雅的高大老者,那便是當今周王姬靜。
周宣王高坐在寶座之上,看見兩個孩子走了進來,皺了皺眉。
「這便是在街上唱童謠,蠱惑人心的小童嗎?」他的聲音重濁,卻頗為響亮,說起話來震得大殿中隱隱出現回聲,「大膽小兒,為什麼要在我京中高唱大逆不道的童謠?」
那年紀較小的小童幾曾見過這樣的威武陣仗?面對著一國之主,就是尋常大人也要嚇得筋酸骨麻。如今被這一驚,便再也按捺不住,哀衷地開始啼哭,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宣王不耐煩地瞪了那小孩一眼,眼神一轉,便盯住一旁的羊舌野。
「你!你說說,為什麼要在街道上唱大逆不道的童謠?」
羊舌野想了一下,訥訥地說道:「這首歌,不是我們自己會唱的,是有一個紅衣小孩教我們唱的。」
「紅衣小孩?」周宣王奇道:「什麼紅衣小孩?」
「我聽得身邊的玩伴說,那紅衣小孩打從三日前便已出現在城裡。有時在城東,有時在城西,教得大家人人會唱,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首童謠一唱就覺得很開心,一下子就能學會。」
大臣群中,有名細瘦的老臣子這時也出列稟奏說道:「這孩子的所言應該非虛,臣下近日也曾聽過這首童謠,派人出去尋訪,也說是有紅衣小兒教會孩童,四下傳頌。」
周宣王眉毛一揚,森然問道:「那麼,那紅衣小兒在何方?又是何方神聖?」
那老臣子的學問頗為淵博,立刻回答道:「紅衣小兒相傳是熒惑星幻化。大凡市井上沒有根據的言語,稱之為謠言,上天的天神為了警諭君王,會令熒惑星化為小兒,教會市井小兒歌曲,就叫做童謠。熒惑屬火,又稱作火星,所以出現的形象是紅衣小兒。」
「那童謠呢?這首大逆不道的童謠,難道也是上天的旨意?」
「童謠的內容,大至舉國兵馬文治的成敗,小至一個人的占卜吉凶,都很可能應驗,老臣認為,這童謠的用意是上天以此警示吾王,小心治理國家。」
周宣王冷哼了一聲,重重拍了拍座位。
「雖然是上天的旨意,卻也不能任其在我國中散佈謠言,傳我命令!」他大聲地對一旁的臣子叫道:「過去唱的,我也不來與他們計較,但是從此京城內不許再唱此曲,如有小童高唱這首童謠,坐罪他們的父親長兄!」
他回過頭來,看見羊舌野兀自站在殿前,另一名小兒仍然哭哭啼啼,於是宣王不耐地說道:「放這兩名小兒出去,不許你們再唱那首童謠!」
一旁的寺人連忙將羊舌野等兩人領出去,看著兩個小小的身影,宣王的心中突地煩躁起來。
「太史官!」
從大臣群中,這時走出了掌理史籍的太史官伯陽父。
「對於這首童謠,你有什麼看法?」周宣王問道:「『月將升,日將沒,厭弧箕菔,幾亡周國』,你有什麼樣的解釋?」
太史伯陽父說道:「日者,人君也,月者,陰柔之象,這首童謠中說,日將落,月將升,是王朝多事之兆。」
「多事之兆?」周宣王緊張地問道:「如果要防止,有沒有辦法?出問題的話,會出在什麼地方?」
「月者,主陰柔,也主女事,如果要出問題的話,可能會應在女人的身上。因此,要改善的話,要從人主的德行下很深的工夫。」
這樣的說法,是提不起周宣王興致的,他沉吟了一會,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興奮地問道:「還有,還有那句『厭弧箕菔』,厭弧,山桑木做的弓,箕菔,箕草做的箭袋,」他的眼睛發出光芒,「所以,如果我把國內所有賣山桑弓,箕草袋的全部趕走,將這些弓箭焚燬,是不是就不會應驗了?」
太史官愕然,但是看見宣王興沖沖的樣子,卻也不好打斷他的興致。
「這……」他有點勉強地點頭:「或許有所益處也未必可知吧……」
「不是未可知,而是一定有用,傳我號令!」宣王朗聲大笑,發出命令:「三日內國內禁賣山桑弓及箕草袋,如有違者,必當重罰!」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八章將七王的神牌捆在身上
宣王解決了這個童謠事件之後,便心情輕鬆地走回後宮,在後宮,姜皇后已經等候他長久,宣王向她約略敘述了那「厭弧箕菔」的童謠事件,姜後也認為宣王的作法相當合理,應該對整個王朝的基業有正面的幫助。
兩人交談一陣之後,話題轉至後宮的「蛟妾」,宣王聽了姜後的敘述也是嘖嘖稱奇,他是個喜好新奇事物,也愛熱鬧之人,說著說著,便叫侍從人員將蛟妾魚麗氏傳來。
那蛟妾魚麗氏虛渡了四十年的光陰,此刻雖然不復從前的妖怪外型,卻也已經是個老態畢露的女人,宣王傳她過來,細細地問了她這四十年來悲慘且不平凡的際遇,聽了之後也是嗟歎不已。
因此,宣王便在後宮宣佈,讓這位飽嘗艱苦的老宮人在後宮頤養天年,除去雜役責任,由王朝奉養到老死為止。
而那名丟入河中的女嬰,宣王也很有興趣,還特地派人前去河中探查,但是那清水河綿延流長,直通城外,儘管打撈良久,卻也只能無功而返。
當夜,周宣王便夜宿齋宮,準備擇日祭拜先王,為國家避此大難而祈福。
夜來的清風相當的涼爽,周宣王因為年紀已老,在夜裡有些睡不著覺,便在夜空下慢慢踱出齋宮,仰望著天上的星辰。
齋宮的地勢頗高,站在宮門的前方遙望星辰,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而在那片浩瀚星辰的下方,隱隱約約透出王畿四周人家的燈光,那便是西周王朝治理下的大好江山。
宣王姬靜獨自一個人,玷在這樣的高處遠眺萬里江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當年,他的父親厲王無道,弄得百姓人人自危,民不聊生,最後還被貴族們趕下寶座。
宣王記得,當時的情況說多危急,就有多危急,父王被人驅逐,但貴族們卻仍不甘休,連當時是太子的宣王,也一定要置之死地才肯罷休。
當時,在逃避刺客追殺時,有個妃子的腳步慢了些,抱著嬰兒落在後頭,便被前來的刺客一刀殺死。
那妃子臨死前的絕望慘號,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深深地烙印在宣王的腦海之中。
後來,所幸兩位王叔召公和周公共同輔政,才將整個覆滅的王朝支持了下來。
而宣王自己,最後也成功地再次登上王位,將先祖們千辛萬苦打下的基業守住。
想到這兒,年老的周王不自禁再次熱血沸騰,在夜闌人靜中高舉雙手,彷彿又回到多年前復國時的慷慨激昂。
他忘形的在夜空中天馬行空地想了一會,卻突然被一幅景象吸引住,彷彿有什麼事情極不對頭。
此刻,吸引住周宣王目光外,是離齋宮不遠處的太廟。
太廟,是歷代周王牌位的置放處,也是整個周朝最神聖的所在。
因此,就連宣王自己想要進去,也要焚香祝禱三日,淨身齋戒後才能走進太廟。
平時,除了幾個打掃的寺人定期進去打掃之外,太廟裡是絕對不會有人的。
但是,此刻從齋宮看過去,太廟裡的長明燈光卻彷彿有些搖曳,隱隱有著人影晃動。
「這……是絕無可能的事啊!」周宣王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即使是有十個頭可以砍,也不會有人有膽子私下進去太廟。
可是……那晃動的光影又是怎麼一回事暱?
年老的周王正納悶間,卻又看見了另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在太廟前的廣場,此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出現了一條輕飄飄的白色人影,恍恍惚惚地走過廣場,飄上石階,眼睛一花,便在太廟大門前失去了蹤影。
周宣王本是個個性強毅的王者,這時侯見了那道白色人影,他並不覺得那是什麼鬼魅,他沒有任何懼怕之感,相反地卻從胸膛泛起一股怒意。
他「唰」的一聲,抽出隨身的配劍,便往太廟走去。
不菅它是人是鬼,總之在周王的面前,絕對沒有誰能夠對太廟的祖宗無禮!
在夜色裡,周宣王手上持著長劍,大踏步地走下齋宮,向太廟的方向走去。
一走近太廟,那燈光搖曳的情景看得更加清楚,而太廟的大門果然已經開啟,露出一條常人可以側身而過的細縫。
宣王看見這樣的情景,更是怒不可遏,怒氣勃勃之際,他已忘卻了危險,準備自己親手將這樣膽敢不敬的狗賊擒抓到手!
一念及此,宣王更無猶疑,持著劍的手在太廟大門一撳,便將太廟厚重的大門推開。
正對著大門,便是歷代周王的牌位,而在陳列牌位的巨大神桌上,這時果然安安穩穩地站著兩個人!
在周朝的太廟神桌上站著!
看見這樣的情景,年老的宣王更是怒氣衝天,王者威嚴一下子湧現了出來。他的聲音極大極響,暴喝一聲,震得燭光彷彿都要搖晃起來。
「大膽賊子!你們不怕我滅你九族嗎?」
那兩人乍見周王進來也是一愕,睜大了眼睛,有的只是好奇,卻沒有一絲害怕,全然沒有一般子民的戰慄惶恐神情。
最氣人的是,兩人只是上下打量了宣王一眼,居然便不再理會他,逕自又交談了起來。
宣王在盛怒之下,質問的話語脫口而出,話說出口之後,才想到要打量打量這兩個大膽賊子的長相。
只見這兩個「賊子」一男一女,裝束卻和一般的周朝人民大不相同,女子一身白衣,質料卻輕飄飄的,有些像絲袍,可是又要比絲袍來得輕。
而那男子的形貌更是古怪,身上的衣物都是獸皮,有斑花的豹皮,也有條紋的虎皮,最奇怪的是這人的身後是有翅膀的,一雙肉翅極不搭調地披在背後,身材也相當高大。
看見兩人對他不理不睬,周王更是大怒。
「大膽賊子,你們到底是何人,膽敢到我太廟來撤野?」
看見他怒氣勃發的模樣,那女子輕輕一笑,笑容中卻有促狹的味道。
那白衣女子的容色極美,身量也相當的高,眉目間卻有幾分英氣,只見她嫣然一笑,手肘往那生著翅膀的男子一碰,佯裝出擔心的表情。
「你看看,人家周王生氣了啦!人家不是問你名字嗎?還不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那男子瀟灑地一笑,仍然高高地站在神桌之上,英氣懾人,以絕對的英偉氣勢俯看著周宣王。
「我是個無名小卒,周王怎會知道我呢?」那男子笑道:「好教您得知,我姓狄,我的名字叫做狄孟魂!」
這個長著翅膀的男人,果然便是來自二十四世紀,錫洛央市的前特戰隊員:狄孟魂。
當年,狄孟魂在一場時空巨變中曾經穿越時光,回到公元前六千年的神話時空,也在那場巨變中得到永恆的生命。
但是,狄孟魂得到的永恆生命是不完美的永恆,在他的生命歷程中,也一樣要經歷無數次的死亡,化為塵土,而後才會在麈土中再次重生。
也因為如此,在早年的歲月中,狄孟魂的永生對他來說,是場痛苦的宿命。
因為雖然他有著不朽的生命,但是在他的生命中,卻始終少了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此刻在他身邊的白衣女子:姚笙。
狄孟魂和姚笙的情椽,可以說是充滿了艱險和阻礙,時間橫跨六千年,空間則涵蓋了整個古代中國。
當年,他們兩人都是來自公元二十四世紀,卻在一場恐怖份子造成的意外中,雙雙回到了久遠前的古代。
在多次的共同冒險經歷中,他們也從原先的對立,演變成了互相傾慕的情愫。
但是,這份情愫卻在神話時空中的一個南方小島畫上句點,因為他們雙雙在那兒「中劍身亡」,結束了第一次的生命。
然而,在神話時空中,姚笙也因為體質變異的綠故,得到了不滅的永生,但是她和狄孟魂的永生形式相同,在人間也和一般人一樣,會受傷,會生病,也會「死亡」。
唯一不同的是,狄孟魂和姚笙的生命形態中,「死亡」並不是個終點,因為在某種不得而知的原因之下,當他們化為塵土後一陣時日,仍然可以從死亡的幽谷中再一次重生,回到這個紛亂擾攘的人間。
在最早的幾次重生,狄孟魂和姚笙曾經在不同的時期復活,兩人生命和死亡的時間相互錯開,因此,在神話時空後的數千年歲月間,姚笙死,狄孟魂生,姚笙又死,在如此的交錯之間,兩人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之下,望著同一個明月,坐看同樣的雲生風起,卻從來沒有機會相聚。
後來,到了商末周初的封神榜時期,狄孟魂收留過當世一位奇人桑羊無歡,並且將他的知識傾囊相授,後來,姚笙和這位奇人也有過一段淵源,但是陰錯陽差之下,狄、姚二人仍然沒有在這段傳奇中相遇。
在封神榜一役之中,狄孟魂阻止了上古惡神「南斗」的重生陰謀,卻和桑羊無歡同時陷身在崑崙山的亂石堆中,狄孟魂因為自己有再一次重生的希望,便慨然犧牲了自己的力場能源,讓桑羊無歡再次重回人間。
但是,也因為有了這樣的善心,狄孟魂改變了自己重生的週期,在周朝共王年間,他終於在崑崙山巔,依照桑羊無歡的指示,找到了姚笙的「埋骨」之處。
在亙古黑暗沉睡之中,姚笙的跟前終於出現了一道明亮的曙光。
不死重生的體質,讓她再一次能夠聞到花香,聽見鳥鳴。
更重要的是,自從她在崑崙山頂受了化血神刀之傷,提前「謝世」之後,再一次睜開眼睛面對這個世界時,第一個映入眼廉的,竟然便是她千年來朝思暮想,無一日以忘之的狄孟魂!
兩人上一次這樣面對面相聚,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的往事。
周共王年間,狄孟魂和姚笙只相處了近十年的時間,便再一次陷入長眠,這一次兩人從自己多年累積的異能中找出控制重生週期的方法,因此,便幾乎在同一個時期再次重生。
這一次重生的時代,便是宣王初年時的事了。
此刻,在周朝的太廟之中,狄孟魂笑著向周宣王敘說了自己的名字,但正如他所說的,年老的周王並沒有聽過他的名號。
一旁的姚笙看著他英偉的側臉,心中不禁一動,柔柔地伸出手來和狄孟魂握著,眼中儘是柔情。
那老周王卻無論如何,無法領會兩人此時的柔情蜜意,他臉上一沉,又大聲吼道:「我不管你倆是什麼樣的妖魔鬼怪,也不管你們是何方神聖,」他的聲音仍然有著絕對的威嚴和怒意,「只要有我在太廟,便不容許你們這種骯髒的鬼怪作祟!」
原來,老周王雖然在盛怒之下,頭腦卻仍然清楚,他知道以太廟外圍守衛之森嚴,常人是無法闖進來的,加上兩人在這兒的態度又如此從容,因此在內心深處,宣王早已認定他們是鬼狐一類的東西。
姚笙聞言,她臉上的笑容開始消失,也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周宣王。
「你罵得很痛快,是嗎?我們兩人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來這兒捉弄你的,我們只是到你的王宮找些資料,又沒干擾到你什麼,倒是你自己的國家要好自珍重,否則國毀人亡之禍,近在眼前!」
「住口!」周宣王怒道:「如果你們不是妖魔鬼怪,又怎會播弄我宮中的蛟妾,將她施以妖法?」
姚笙又氣又好笑地望向狄孟魂,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盛氣凌人的老周王。
狄孟魂寬容地搖搖頭,說道:「不用再和他解釋了,這樣解釋下去,也說不清的,」他笑了笑,「反正我們在宮中想知道的事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不要再和他多生枝節。」
說著說著,他一躍而起,輕飄飄地落地,便昂然地朝太廟外走去。
老周王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要走,心中一股無名火起,揮劍便向他身後砍去。
這一劍剛揮過頭頂,大步離去的狄孟魂恍若末覺,眼見就要砍中他的背後,卻聽見身後的姚笙大叫:「喂!周王,你看看這是什麼?」
周宣王一楞,回過頭來,看見姚笙的舉動,忍不住氣得七竅生煙。
原來,此刻姚笙已經將七名先王的牌位全都捆起來,捆成一束,背在身上。
要知道周朝人最重禮法,後世中國的宗主、祭祀、禮儀等制度大多源自周朝,跟前姚笙的做法是對周王祖先的最大不敬,就算是發生在尋常人家的家中,也可能會造成以性命相搏,相互仇殺的嚴重後果。
更何況這是在周朝最神聖的太廟,捆在她身上的,又是歷代以來的七位周王。
周宣王大怒之下,高聲大喊。
「眾家衛士!眾家衛士!」他高聲叫道:「將這萬惡的女子拿下?」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平時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蜂擁而出的衛士,此刻竟然一個人影也不見,彷彿已經全被吸入窗外的陰暗裡面。
周宣王叫了幾聲,卻沒有衛士相應,眼見得姚笙不慌不忙地向著太廟門口走出,想要追上去將她一刀砍成兩段,卻不如道為什麼,整個人竟如泥塑木雕一般,再也動彈不得!
彷彿是一場最清晰的噩夢,老周王徒呼荷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姚笙神定氣閒地背著七王的宗主神位走出太廟大門,和狄孟魂並肩,向東方揚長而去。
然後,一陣急怒攻心,老周王姬靜便整個人暈了過去。
長久良久,周宣王才在一陣清涼的臉部觸感中悠悠醒轉。
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已經身在齋宮的床上。
老周王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呼小叫地將所有侍妾、衛士、寺人全部叫來,一群人浩浩蕩蕩奔往太廟,打開太廟大門,卻發現七王的神主仍然好端端地排著,吩咐人上去察看,才完全不見移動過的痕跡。
難道,昨夜的那一切全都只是一場怪夢而已?
那一男一女再次出現在宮中,是否還有什麼樣的涵義?
大清早,一大群人就這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地,恭敬地等待老周王從他的沉思中回來,每個人心中都滿腹疑團,可是看著老王一臉陰晴不定的神情,卻是誰也不敢開口發問。
因為每個人的腦袋只有一個,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早晨,如果惹怒了老王,掉了自己的腦袋,肯定絕不會是什麼賞心悅目的好事。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九章賣桑木弓的男人,賣箕草箭袋的女子
啾啾鳥鳴,迴盪在空山之中,芬芳的草香,瀰漫在青色碧綠的山上。
晌午時分,在鎬京附近的山上,有個男人正在努力地工作。
男人的額頭滴著汗,神情專注,握著手上的削刀,正在完成最後一件成品。
幾天前,男人在附近山上找到幾株木質極好的山桑木,男人知道山桑木的木質堅韌,是做弓的好材料,用這批山桑木做出來的弓,一定可以在鎬京城賣個好價錢。
男人的妻子也有一雙巧手,她想想丈夫既然要到鎬京城丟賣弓,自己便採了些附近的箕草,編了幾十個箕草箭袋,可以配著山桑木弓來賣。
男人和妻子都是純真善良的山民,心中毫無城府,鎬京那樣的繁華都城,對他們來說是個陌生而迷人的所在。
因此,做好這批山桑木弓,如果賣光的話,男人決定和妻子去鎬京的好餐館吃上一頓。
近午時分,山桑木弓都削好了,男人便和妻子背著十來把長弓,捧著箭袋下山,往鎬京城走去。
走在山路上,突然之間,卻看見對面山上有個小孩對著他們大聲叫喊。
最先看見那奇怪小孩的,是男人的妻子,男人的名字叫做姒大,妻子反正也是山野裡的粗人,言談間便常常直呼他的名字。
「姒大姒大,你看見那孩子沒?」女人這樣疑惑說道:「他是不是在和我們說話?」
姒大背著一身沉重的山桑木弓,走在山路上本就已經十分吃力,此刻聽見妻子在後面叫喚,連頭也不想回,只是兀自氣喘吁吁,沒好氣地隨口說道:「是什麼野孩子啊?」他不耐煩地說道:「你又去理他做什麼?」
那孩子卻仍然對著他們大叫大嚷,只是山路隔著遠了些,聲音聽不真切。
「他好像……好像是說……」姒大的妻子傾聽了一會,這樣喃喃地說道:「說什麼……賣那東西會有事……什麼的。」
姒大聽了這樣的話,更是不耐,他的臉因為負重滿臉通紅,正盤算著要快快越過這個山丘,到前面的平地處歇歇。
「小鬼頭兒搗蛋,你還和他認真什麼?」他喘著氣說道:「快走快走,要等天黑了,這弓和箭袋就沒人買啦!」
隔著遠遠的山路,小童羊舌野這時焦急地對著他們大叫,卻看見那男人負著十來支長弓,頭也不回地和女人繼續趕路,根本不理會他。
但是,這兩個純樸的山民卻不曉得,此刻的鎬京城裡已經發下重令,不准任何人販賣弓箭草袋。
因此,如果他們去了鎬京,說不定就要出事了……
小童羊舌野雖然年幼,心地卻很善良,也有幾分正義感,他因為在宣王王宮內有了不快的經驗,決定離開鎬京,本來想要往山林的反方向走去,但是他思索了一會,還是決定要前去通知那兩名不知情的山民。
於是邁開小小的腳步,憑著記憶往那兩夫妻的方向走去。
但是,這座小山上的山路卻是很難認的,小童對路程並不熟,只憑著方向感追上去,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和他們越離越遠。
那姒大一心想著要把這批山桑木弓賣個好價錢,腳下便輕快了許多,不多久,便已經走到了雄偉的鎬京城。
走過高聳的城門,就是熱鬧的市集,姒大和妻子楞楞地走在人群之中,卻沒有發現身邊的人正在竊竊私語。
而且,在街道的人群,已經有人開始避開他們行走,在人潮中形成一個奇妙的空洞。
但是天真純樸的姒大夫妻卻一點也沒有發覺,他們走了一會,便從背上取下一張長弓,兩夫妻便拉開喉嚨,大聲叫道:「賣山桑木弓哪!」
「買箕草箭袋喲!」
這時候,在鎬京城中來往巡邏的是周朝的下大夫左儒。自從周王發出禁賣弓箭與箭袋嚴令後,他領著城中的衛士在街道上日日巡查,沒有幾天,鎬京城裡便已經見不到賣弓箭的小販。
這一日,左儒仍然不敢怠慢,同樣在城中巡查,走到城門口的市集處,卻猛然聽見有人在叫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聲音。
那賣山桑木弓的姒大叫了幾聲,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夠響亮,正長吸一口氣,準備再高聲叫喊時,卻看見人群一陣騷動,跟著便出現一群如狼似虎的衛士。
只見那些衛士的前頭有名官員,高聲叫道:「拿下那賣弓箭的小販!」
一時之間,人群開始混亂起來。姒大的妻子距離那些衛士比較近,一個發楞便被幾個衛士抓了起來,那姒大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山民,看見這樣的陣仗早嚇破了膽,砰砰磅磅丟下背上的桑木弓,一轉身便趁亂鑽入人群,就此逃跑。
而在他的身後,他的妻子仍然一時反應不過來,幾名衛士將她緊緊抓住,但是她的手上卻仍然抱著箕草箭袋。
下大夫左儒本是個正直之人,對於這次禁賣木弓箭袋之事本就覺得不妥,這次抓住了姒大的妻子,妻子為女子,也算是應了太史官的預測,他心中極不願再逮捕這些善良的山民,便也就不再追捕姒大,逕自將姒大的妻子押入皇宮。
姒大驚恐萬分地在人群中左閃右躲,穿過小巷,越過人家的庭園,到了城門口,便頭也不回地逃出城去。這一路他絲毫不敢停頓,一直跑到山腳處才敢停下來喘氣。
在山腳的樹林附近躲了半天,後來遇見幾個剛從鎬京城裡面出來的客商,這才知道京城中有不准賣弓箭等物的嚴令,也聽說了那違禁販賣的山民女人已經在城東被處決了,而一併沒收的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也當場焚燬。
姒大沒來由地遭了這場橫禍,忍不住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就往自己山上的家走去。
但是因為心神不定,又時時想起妻子橫死的情狀,原先走熟了的山路卻走岔了,在山林間越走越遠,後來,卻走到了一處河邊。
這條河,雖然離姒大的家頗遠,但是姒大也來過幾次,知道是鎬京城中的清水河支流,河水清澈,在河面中央偶爾會出現幾個長滿蘆草的沙洲。
走到河邊,姒大擦了擦滿臉的鼻涕眼淚,卻看見河邊站了個個頭小小的孩子。
雖然遭逢巨變,但是姒大的本性相當的良善,此刻他看見那孩子站在河邊,似乎還想要躍進河中玩耍,似大睜了睜眼,便大聲叫道:「小孩!不要太靠近水!」
他大聲地說道:「你會溺水的!」
那小孩轉過頭來,卻對他招了招手。
姒大不明就理,卻也翻身爬起,走到小孩的身邊。
其實,這小孩在不久前他是遇見過的,只是當時他背著沉重的桑木弓,沒空回頭看他。
當然,這個小童便是姒大夫妻下山時,曾經對他們示警的羊舌野。
只見羊舌野指著河面上的沙洲,喃喃地說道:「那兒有個嬰孩。」
姒大疑惑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卻看見那座沙洲上有著極為奇異的景象。
在沙洲上,此時棲息了滿滿的鳥兒,那些鳥兒也不如道是什麼地方來的奇禽,黃喙白羽,長相非常威武,此刻它們聚在一起,嘴喙一致朝外,尾巴向裡,排成了個放射形狀。
而且,這些鳥兒並不像一般鳥兒一般嘈雜,每一隻都靜悄悄地,神情莊嚴肅穆。
姒大仔細一聽,果然有微弱的嬰兒哭聲。
「我個子太小,走不過去,」羊舌野看著姒大,懇求地說道:「請你過去,把那個嬰兒救回來好不好?」
那姒大是個心腸極好之人,他望了望沙洲,又掂了掂水深,便撩起褲腳,涉水過去。
那些白色大鳥見他過來,「撲撲撲」地一飛而散,只留下沙洲上一個精美的籐籃。
打開籐籃,裡面果然有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嬰孩。
看著女嬰嬌美秀麗的容顏,姒大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此刻在沉靜的河水旁,三個孤零零的人因為緣份的巧妙安排,終於湊在了一起。
想起妻子的慘死,又想起自己可能也在官家的追捕名單之內。突然之間,姒大的胸口突地湧起一股熱血,他抱著女嬰,轉頭對羊舌野說道:「孩子,你有家嗎?」
羊舌野搖搖頭。
「那正巧!」姒大失神地呵呵笑道:「我也沒有家了,這附近有一個褒城,我有親戚在那兒,我決定帶著這女娃兒到那兒討生活,你想一起去嗎?」
羊舌野看了看他,點點頭。
週期鎬京內的大河河流水流啊流的,流過城門,流過平野,也流進山間。
厭弧箕菔,幾亡周國。
奔流不息的河面上,映照著姒大和羊舌野一大一小的身影。
週期宣王處心積慮,便是要消去童謠的咒祖。
但是他當然萬萬不會想到,此刻抱在姒大懷中的這個女孩,便是要將西周王朝偌大基業拖垮的禍首。
第一部(奇異家族)第十章含冤而死的杜伯、左儒
此後數年,西周王朝相安無事,四方諸族也平靜無波。
而那可怖的蛟妾事件,一男一女鬼魂事件,還有那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咒詛,彷彿也已經隨著時光流逝而轉淡,漸漸沉寂。
時值周朝宣王四十三年。
這幾年來,周宣王並沒有因為年齒衰老而變得虛弱或失神,相反的,他的精神仍然十分健壯,管理國事起來,精力依舊十足。
但是,也許問題就出生他的精力也太多了些,不像一般的老人。
雖然前幾年那幾件宮廷怪事都已經消聲匿跡,蛟妾在回復人形後,已經不再變幻作祟,安詳地在後宮安養天年。
而那一男一女的鬼魂也不曾再出現,連宮中長廊的腳步聲都早已消失。
最令人掛心,也許還是那「厭弧箕菔,幾亡周國」的童謠。
還有,幾年前在太廟做的那個奇夢,夢見那男女兩個鬼魂將周王神主帶走的事,也時時出現在宣王的腦海。
雖然當日下大夫左儒已經找出賣山桑木弓的婦人,也已經將婦人處死棄市,但是老周王的心中卻仍然像是有著一塊疙瘩,時時擔心王朝還是會敗亡在什麼東西的手上。
這一日,周宣王將太史官伯陽父召來,又和他談及幾年前做過的那個奇夢。
在夢中,周族七王的神主被白衣女子一把捆住,離開太廟,向東方而去。
「這樣的夢,你要如何解法?」周宣王問道:「對我周族的氣運,又有什麼涵義?」
太史伯陽父是個謹慎少言之人,他聽了宣王的疑問,思索良久,才緩緩說道:「臣下不敢說。」
「但說無妨!」宣王不耐煩地說道:「就是要你直言,才叫你來來的啊!」
「臣以為,我王夢中的白衣女子,應的還是女子誤國的卦象,七位先王的神主被她捆走,表示我週期朝縱使出現巨變,宗主香煙依然不絕,但是卻可能會搬到別處。」
「哦?」聽見他說祭祀的香煙不絕,周宣王不禁精神一振,「那……『厭弧箕菔,幾亡周國』的童謠是不是已經化解了暱?」
「依臣下之見,凶象仍在,對我朝的威脅仍在。」
「我不是已經將那山民女子處決了嗎?」周宣王皺眉道:「難道還不夠?」
「厭弧箕菔,應的是別的事,依臣下之見,處快一兩個村婦,並不能化解凶象……」
和太史伯陽父的這番對談,讓周宣王更為不安,次日早朝,他想起幾年前曾經令大夫杜伯搜尋山桑木弓、箕草箭袋的誤國女子,卻許久沒有消息,便在早朝上提了出來。
「杜伯!」周宣王森然說道:「我記得幾年前曾經下令於你,要你找出厭弧箕落菔的妖女,為何許久不曾來報?」
那大夫杜伯是個軍人出身的官員,身量長大,個性耿直租豪,說起話來更是直來直往。
「自從那賣桑木弓的山民婦女伏誅以後,臣以為童謠已經應驗,妖孽已除,便不再前往擾民。」
周宣王聞言大怒,大聲說道:「擾民?那你是指我的命令吵擾了老百姓了,是嗎?你這樣怠忽王命,分明是有違職守,我今天便是斬了你,也不算冤枉了你!」
那杜伯本是軍人出身,個性強悍正直,聽見宣王這樣說話,心中自命必死,於是忍不住大聲說道:「是不是擾民,天下人看得清清楚楚,聖人有言,殺一無罪者不祥。那童謠本是市井謠言,可歎我滿朝文武莫名其妙,將它當成天仙妙語,我王更因此殺害那無辜的山民婦人。我不願再行生事,就是不想再傷了無辜之人!」
周宣王被他這一陣搶白,氣得渾身發抖,百官中本有人要出面為杜伯說情,聽見這番言語之後,人人嚇得面如土色,當然再也沒有人敢出來為他說情。
果然,老周王回過氣來的時候,便大聲咆哮:「殺了!殺了!將這大膽的賊子給我推出去殺了!」
「錚錚錚錚!!」幾聲金鐵摩擦聲響,從大殿旁奔出來幾名衛士,便要過來架住杜伯。
那杜伯卻是個十分硬氣之人,看見衛士們要過來,他暴喝一聲:「不用你們!我自己會走!」
看著衛士將杜伯押出大殿,周宣王兀自坐在王座上怒氣勃勃,喘息不已。
過不多久,衛士們便捧著杜伯的頭顱回來,血淋淋地放在大殿之上。
便在此時,有人步出眾大臣行伍,朗聲說道:「杜伯雖然言語多有不遜,罪行卻不至於死!」
眾大臣面面相覷,紛紛轉過頭去,看見那人正是杜伯的知交好友──下大夫左儒。
周宣王怒極而笑,森然說道:「左儒,你是杜伯的好友,今日你也要我斬你的頭嗎?」
那左儒面不改色,走向前去,將杜伯的頭顱抱在懷中,讓杜伯的鮮血染紅了他一身。
「杜伯之罪,不在於怠忽王命,」他的聲音清朗,遠遠地在大殿傳了出去,「杜伯之罪,在於昭告天下人,讓天下人以為我王是個只為私怨,輕易將國之棟樑置死的私心之人。」
周宣王聞言,心念一動,卻仍然怨聲說道:「左儒!你真的不怕死嗎?我只要一聲令下,你的人頭一樣要落地。你還要在這兒多言妄論嗎?」
左儒捧著杜伯的頭,微微一笑。
「左儒也該一死以謝我王。當我王妄殺忠良之時,左儒與百官無一出來勸阻,讓日後天下人咒詛我王,此是死罪之一;朋友死,左儒不可獨生,此死罪之二;」他望著周宣王,臉上露出慘然的微笑,嘴角流出鮮血,「當日我等錯殺無辜良民,讓山民婦女死於非命,此死罪之三……」
「咕咚」一聲,杜伯的頭顱從左儒的懷中跌落,而左儒雙眼圓睜,眼眶流出鮮血,右手垂下,一柄利刀居然已經深深插在心口。
百官之中有膽大的,立刻過去探他鼻息,卻發現他已經沒有了氣息。
這位烈性的下大夫,居然在朋友喪生後,立刻自刎而死,謝朋友於九泉之下!
一片愕然之中,周宣王也楞楞地坐在王座之上,心中頗為後悔。
只是,一切當然已經太遲。
空曠的大殿中,這時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殿外的天光從長廊處透入,在濛濛的白光中,左儒的屍身依然挺直站立,雙眼圓睜,彷彿是仍然活著似地,充滿了漫天的怨氣。
大夫杜伯和下大夫左儒之死,在鎬京成了個引人談論的話題,有人說他兩人自取其死,也有人暗地裡覺得杜伯之死未免太冤。
周宣王在內心深處,其實是對兩人之死有著後悔的,但是礙於王命不可違的前提,這種想法卻只能放在心裡。宣王的年紀已老,這椿心事放在心中一久,人便有些恍惚怔仲起來,對於國事也就沒能那麼集中精神治理了。
而老周王這時候身體也開始有些微恙,說起話來顛顛倒倒,對於大事小事也多有遺忘,左右心腹之人看在眼裡,只能暗暗搖頭。
是年秋天,周宣王自己覺得身體狀況好了一些,又逢秋高氣爽的圍獵時節,山林間的百獸正值秋收冬藏的肥美壯盛之際,於是便定下計劃,到鎬京城外遊獵。
一國之君的秋獵,那可是一項極大的工程,宣王的命令既出,相關的官員當然便忙得焦頭爛額,不敢有絲毫怠慢。
這一日,主管秋獵的一隊禮官在鎬京城郊的獵場做最後的勘察,卻冷不防聽見後隊之人大聲驚呼,主事的禮官一回頭,卻看見一隻斑紋極為奇特的異獸。
那異獸似虎非虎,類豹非豹,縱躍在獵場之間,動作十分靈活,也十分的兇猛。這一批前來勘場的禮宮之中,當然不乏捕獵高手,幾陣吆喝之下,仗著人馬眾多,形成了一個合圍之勢,打算把那異獸圍在當中。
可是,那異獸的動作卻靈活異常,雖然被合圍在其中,卻一點也不驚慌,禮官中有人放箭射它,卻一一被它避開,其中有幾箭還被它以口接住,咬成兩段吐在地下。
主事的禮官名叫公叔豹,看見這異獸已被圍在中心,他不禁也有些技癢,取出弓箭,喝令圍捕的禮宮們讓開,雙腿一夾,便往異獸處直衝而去。
那異獸彷彿極有靈性,此刻公叔豹來勢雖然猛惡,但是因為他這一衝,整個台圍之勢便出現了一個缺口,只見它頭一沉,怒吼一聲,居然便往公叔豹的正面直衝而來。
而且,它的動作隨著腳步越縱越高,目標竟然是公叔豹的咽喉!
這一衝的來勢好快,公叔豹一時之間也慌了手腳,「颼」的一聲羽箭射出,卻被異獸側頭躲過,但是攻往他咽喉的勢子卻沒有因而受阻……
一旁的禮官這時已經紛紛驚呼出聲,眼見得立刻就是喉破腸出的開膛之禍……
就連公叔豹自己也已經閉目待死,心中卻十分懊悔輕忽這異獸的兇猛快捷。
便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嗤」的一聲,那異獸突然慘聲大叫,向公叔豹攻擊的勢子一阻,像是被什麼巨物擊中似地,硬生生便從空中趺落在地。
異獸落地之後,在地上翻了幾滾,身上彷彿受了極大的創傷,它自然不敢戀戰,便夾著尾巴,一跛一拐地逃入林中。
而公叔豹在千鈞一髮之際死裡逃生,楞楞地坐在馬上,手持弓箭,想起方纔的驚險,身子卻不聽話地抖了起來。
眾禮官和獵手也楞住了,一致地緩緩轉頭,眼光卻投注在同一個地方。
剛才,每個人都聽見了那驚人的破空之聲。
每個人都是捕獵的能手,也知道將那異獸在千鈞一髮之際擊倒的,應該是彈弓一類的武器。
眾人一致地看著發彈之人所在的方位,卻看見了一名個頭不高的少年。
少年所在的地點籬公叔豹大約有三十步之遙,在這樣的距離發出的彈子,能夠出現那樣驚人的破空之聲,顯見那少年的膂力必然十分驚人。
主事禮官公叔豹此時驚魂甫定,一回頭也看見了少年,他暗自點了點頭,便策馬過去。
「少年!」他大聲叫道,臉上露出欽服的表情,「好身手,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一身的獵戶裝束,臉上猶有稚氣,也不見他的身子特別壯碩,但是拉起弓來卻是神力驚人。
「我的名字叫做羊舌野,」少年氣定神閒地說道:「長官。」
公叔豹微笑。
「你剛剛可是救了我一命啊!你常在這一帶打獵嗎?你是何方人士?」
「我現下住在褒城,平常以捕獵為生,今天因為貪獵幾隻野鹿,走得遠了些,才會來到這兒。」
公叔豹讚許地上下打量他一會,這才點點頭。
「你是個好人才啊!日後想要投效朝廷的話,記得來找我公叔豹,」他朗聲笑道:「不過這幾日可不行,我王要在這兒舉行秋獵,因此你這幾日不要在這一帶逗留,以免給自己惹上麻煩,知道嗎?」
「知道了。」
「啪」的一聲,公叔豹在馬背上拍了一記,轉身便揚長而去。羊舌野只見眼前一花,有件物事迎面而來,伸手接住一看,卻是公叔豹將銀柄馬鞭擲了過來。
「這是給你的謝禮,謝謝你救我一命,日後可憑這信物來找我,」他的聲音遠遠傳來,「記住,這幾天不要這一帶逗留。」
眾禮官這時大聲呼喝,人聲、馬蹄聲此起彼落,一眾人馬就這樣揚長而去,不一會兒,就在山後消失了蹤影。
少年羊舌野這時已經十四歲了,當年他和姒大抱著女嬰前往褒城,便在那兒定居下來。後來,少年在褒城遇見了幾名當年在鎬京城外相識的獵戶,也就跟著他們打獵為生,幾年下來,卻也成了身手不錯的獵手,這一日就如他自己所說,追幾隻獵物追得遠了些,這才闖進了周宣王的獵場。
那褒城雖然離鎬京有一段距離,但是來往的客商還是不時會談起鎬京城的事,少年聽說了周宣王錯殺杜伯、左儒的事,也知道這事和當年姒大的妻子遇害有些關係。
「不過,這種王家貴族之事,還是不要招惹上的好吧?」羊舌野這樣暗自想著。因此,雖然剛才公叔豹曾經出言相邀,但是羊舌野卻對那雄偉的鎬京城一點好感也沒有。
他仔細端詳公叔豹送的馬鞭,白銀製的手柄雕工頗為精細,他舉手虛晃一圈,馬鞭就清脆地在空中「啪」地發出脆耳的聲響。
反正也算是件有用的物事,少年便將馬鞭環在腰間,回身鑽入草叢,專心打獵。
說也奇怪,經過這樣一折騰,羊舌野這大半天卻再也不曾找到什麼大型的獵物,只零星見到幾隻野兔和山雞。因為難得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打獵,一時之間他也不想那麼快回褒城,便在山林間漫無目的地逛著。
走到一處山凹,轉個彎,跟前卻霍然開朗。
只見前方一片清朗的天,順著山勢,在平坦處有條潺潺的河流,水波湯漾,河面沙洲上蘆葦迎風搖曳生姿,令人看了之後不自禁有著安詳之感。
這幅如畫般的景色,羊舌野是不會陌生的,因為當年他便是在此處發現了小女嬰褒姒。
搬到褒城去之後,姒大反正自己也沒有讀過什麼書,便就地取材,在褒城和自己的名字各取一字,便將小女嬰命名為「褒姒」。
幾年過去了,小女嬰長得很快,現在已經是個四五歲的女童了。
想起褒姒紅通通的可愛面容,羊舌野的心中不禁一陣溫暖,突然間很想念她,很想趕快回到褒城,親親她那紅得像蘋果的臉頰。
走到河邊,看看自己也走出了一身汗,羊舌野便俯下身來洗了把臉。
在嘩啦啦的水聲中,突然間,彷彿身邊有什麼異狀似地,他警覺了一下,便停止了洗臉的動作。
在他的身後右方不遠處,這時侯不知道什麼時侯來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兩個形貌奇怪的人。
那男人的長相頗為英偉,個頭極高,眼神中流露出和善的光芒。
那女子則是白衣飄飄,長相也相當的秀美。
那男子看了看羊舌野,楞了一會,眼睛卻陡地睜大,失聲說道:「看!姚笙!」
他拍了拍那女子的肩膀,臉上露出騖奇的神情:「看那個小兄弟,你看見了沒?」
那名叫「姚笙」的女子點點頭,神情卻沒有他那般驚訝。
「應該是『後稷』一類的元神吧?不過他年紀還小,也像是還沒有開發出來似的。」
羊舌野側著頭,詫異地看著兩人,雖然兩人交談的內容聽得還算清楚,卻有些不懂這些話的含意。
什麼是「元神」?
這兩個人難道看得見自己的祖神「後稷」?
看見他疑惑的神情,那男人溫和地笑笑,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小兄弟,你不用怕,我們不是壞人,」他的笑容親切,看起來相當的爽朗,「我的名字叫做狄盂魂,這是我的妻子姚笙。」
聽見他的名字,羊舌野不禁張大了口,失聲說道:「你就是狄孟魂?」
當年,在說故事爺爺仍然只是個十五六歲少年的時候,便曾經在簫神的山谷中遇見一個名叫狄孟魂的奇人。
在說故事爺爺的敘述中,曾經不止一次提到狄孟魂的名字,他自己也說,在遊歷各地的時候,曾經試圖找出和這個名字有關的傳說,卻始終沒能找著。
想不到,卻是羊舌野自己在這樣一個情景遇上了狄孟魂本人。
狄孟魂仔細聆聽羊舌野的敘述,臉上的表情莊重,等到他敘述到一個段落,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你那位說故事爺爺看到的事,的確是我做的,」狄孟魂說道:「當時我和我的妻子得知有這樣一個『簫神』的傳說,發覺這簫神可能和我們知道的一個惡神有關,便到了那山谷去與他一決死戰。」說著說著,臉上不禁流露出神往的表倩:「當時啊!我們……」
說到這兒,突然住口不談,只是看著少年羊舌野的後方發呆。
少年正凝神聽著他敘說與簫神的那場大戰,卻看見狄孟魂像是失神一般,看著自己的身後發呆。
良久,狄孟魂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些往事,我們且不去談了,少年,」他的臉色轉為莊重,「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羊舌野點點頭,表示答應回答他的問題。
狄孟魂回頭和姚笙交換了個眼色,姚笙微微一笑,示意他繼續問下去。
「你可知道,你的身上有與常人不同的特殊能力?」狄孟魂問道。
羊舌野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知道。」
「但是對於這種能力,你的瞭解並不深,甚至平時也不常用,是不是?」
「是。」
事實上,羊舌野對自己獨特的植物駕馭能力並沒有什麼好感,甚至有些痛惡。他在幼年時代曾經親眼目睹父親因為這樣的奇異能力慘遭燒死,從此之後,對自己這種奇能便產生了排斥的心理。
狄孟魂聽了他約略敘述了一下父親當年的遭遇,臉上有著同情的憐憫神情。
「你和你爹爹的能力,是上古時代一些奇事發生後衍生的後果,而你爹爹的遭遇,其實是因為村民無知釀成的悲劇,身上有這種能力或許是原因之一,但是卻不表示擁有這種能力一定會造成傷害,相反的,如果運用得法,還能夠幫助你成就大事。」
「這種能力……」羊舌野疑惑道:「是怎麼樣出現的?」
狄孟魂看著他,吟沉一會後才有些歉意地搖搖頭。
「箇中的緣故,其實相當的複雜,以你小小年紀,應該是不會懂得的,我也很難解釋給你聽,」他說道:「不過,這種奇特的能力,我們將它通稱為『元神』。」
「元神?」羊舌野好奇地間道:「為什麼叫做『元神』?」
「人體之中,其實存在許多不同的奇才異能,只要有適當的鑰匙,就可以將它搬出,為我們所用。」他微笑地說道:「而這種『元神』,就是你身上諸多奇才異能的一種,有些人的元神弱,顯現不出來,有些人元神強,像你一樣,就可以做到許多常人無法做成的事。」
「就好像我父親那樣?」羊舌野失聲道:「難道他能讓田地上的作物跳舞,也是『元神』做的事?」
「沒錯。」狄孟魂肯定地點點頭:「只因你們父子無法看見自己的元神,所以才忽略了自己的大能力。」
他說著說著,突然眼睛神光一閃:「少年!」
羊舌野一愕,連忙應道:「是。」
「據我所見,你的元神能力極強,如能善加利用,必然是相當強大的力量,而我看你心地良善,應該也不會拿這樣的能力恃強凌弱……」他的聲音轉為堅定,「因此,我願意對你指點一二,讓你能發揮自己的元神能力,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那少年羊舌野的個性和說故事的老人一樣,都是對未知事物極有興趣之人,即使他年幼時曾經有過不好的記憶,卻也禁不住對自己這樣植物能力的好奇心。
於是他點點頭。
「願意,」少年慨然說道:「請您教我。」
但是,真正教他誘導出這種能力的,卻是一旁的白衣女子姚笙。
姚笙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曾經對許多術法的施行有著極為深湛的燎解。她曾經在封神榜時代中,帶著桑羊無歡施行「土木遁法」到地底探險,也曾經在數百年前的土行奇人懼留孫處學得眾多的各類遁法。
因此,對於這種能量的掌控方式,她的瞭解要比狄孟魂深得多。
但是,如今要指點羊舌野控制「元神」的方式,其實卻比學會術法要簡單上許多,因為學術法是要讓一個初學者由無到有,一點一滴地累積,但是像羊舌野這樣有資質的人,卻只要稍加點撥,就可以有相當大的成就。
果然,在她引導之下,羊舌野學會了凝神、會意、收放等控制方式之後,便已經可以看見自己的元神「後稷」。
第一次,羊舌野在靜寂的山色下看見身後那綠色的透明人形,忍不住吸了一口長氣。
「你的元神『後稷』有著極強的控制植物能量,」最後,狄孟魂語重心長地對羊舌野說道:「每一個『元神』,都是一個浩瀚不可知的深邃世界,我們兩人今天能為你做到的,只是這樣,至於日後,你和你的『後稷』要有什麼樣的修為,就只有靠你自己的揣摩和努力了……」
這段話的另一個含意便是,和他們二人道別的時候也已經要到了。
和狄孟魂、姚笙的相處,只不過短短一個下午,雖然只有這樣短短的一段時間,羊舌野卻已經對他們產生一種如親人如父母的感情。
看著少年恍然若矢的神情,狄孟魂拍著他的肩膀,溫和地笑笑。
「日後有緣,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希望下次再見面的時候,你的能力已經大有進境。」
然後,狄孟魂和姚笙就這樣悄然離去。
然而,也許是一番好意,也可能是不願意將少年捲入慘烈的神人爭戰,狄孟魂並沒有告訴少年一個相當重要的關鍵。
當年在簫神山谷,說故事的老人曾在那兒看見狄孟魂神威凜凜、橫劍而上的雄偉英姿。
而且,在他怒劍狂劈的奮力一擊之前,他曾經高喊過一個人的名字。
南鬥!
白衣天神南鬥!
但是狄孟魂卻沒有告訴羊舌野南斗的事情。
也沒有說明為什麼他怒攻「簫神」的時候,口中喊的卻是「南斗」!
就因為這一個小小環節的疏忽,不久之後,便幾乎害得少年羊舌野送掉一條小命。
逐浪文學:大宗主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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