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二部_傾城一笑

第二部 傾城一笑

作者:蘇逸平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一章周宣王來到山上打獵

蓊蓊鬱郁的山林,雀躍好奇的心情。

十四歲的少年羊舌野蹦蹦跳跳地走在沉靜的深山之中,放眼望過去,整個世界卻已是另外一個景象。

不久前,他得到了狄孟魂和姚笙的指點,終於讓自己的獨特植物能力有了另一層次的進境。

在以往,羊舌野對這種能力的印象是頗為模糊的,因為沒有人指點,只知道這種能力可以讓自己玩上一些植物活生生地成長、枯萎的遊戲。

就連他的父親也對這種能力不甚瞭解,只知道藉由它,可以讓作物長得更好,就連荒年也可以輕易在田裡種出可觀的收成。

但是這種能力卻為父親帶來噩運,連累他被無知的村民當成妖怪,最後還死於非命。

當年,那位說故事爺爺曾經目睹過羊舌野父子身後的植物超能力「元神」後稷的身形模樣,也曾經約略對羊舌野提過,但是這些年來,羊舌野自己卻也沒能親眼看見那個「後稷」是怎樣的長相。

因為他和父親雖然都擁有這樣的奇特能力,但是兩人卻都看不見這個元神長的是什麼模樣。

只是偶爾羊舌野還是會玩一玩小時候讓植物生長的遊戲,來逗一逗小女孩褒姒,惹得她咯咯大笑,這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百玩不厭的遊戲。

但是,經過狄孟魂和姚笙的指點之後,羊舌野總算第一次見到了「後稷」的模樣。

姚笙傳授給羊舌野的,是數百年前封神時代的奇人「廣成子」擅長的內觀之術,如果是像羊舌野這般有特異能力之人,一經學會之後,便可以看見常人見不到的世界。

羊舌野的植物奇能本就是與生俱來的神奇本能,雖然他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是能力卻隨著他的年紀增長而變強。

當年說故事老人曾經目睹過的「後稷」,其實已經在這幾年的歲月中成長了不少,羊舌野記得曾經聽說故事爺爺描述過,說「後稷」是個身形高瘦的綠色透明人,但是此刻羊舌野催動了觀心之術後,卻在身後不遠處的草叢處,第一次看見了「後稷」。

這時候的後稷已經不再是個透明的綠色人形,從羊舌野的眼中看出去,這個「後稷」有著像是綠色盔甲般的外殼,質地像是表面有著光澤的樹心,佈滿了複雜的紋路。

嚴格來說,後稷應該是沒有臉的,因為它的頭部像是盤根糾結的老樹頭一般,包了個密密實實,只在眼睛的部位開了兩個洞,隱隱見得到淡紅色的光芒從中透現出來。

在山林中走了幾步,羊舌野仔細觀察後稷的動作,發現它的動作和自己有一定的連貫性,基本上是跟著自己的動作而動的。

比方說,羊舌野試探性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那「後稷」也會生硬地學學自己的動作。

但是,說它完全模仿自己,也不盡然,因為有時後稷也會自行離開個幾步,走過去探採幾株植物,好像好奇的小孩子一般,站在花草樹木前發呆。

而經過它碰觸的植物,就會像是魔法一般長出茂盛的花葉。

不過,大部份的時間,後稷總是忠實地跟在羊舌野身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方兩步左右的距離。

這樣的忠實跟隨,看來是從羊舌野一出生便已經開始的。

有幾回,羊舌野也試探性地回過身來,想要摸摸後稷的身上有什麼古怪。

原先,後稷還是始終和他保持兩步的距離,羊舌野前進,它便後退,羊舌野往後走,它也跟了上來。

但是羊舌野試了幾次之後,便發現了竅門,原來他和後稷之間是可以溝通的,只要羊舌野在口中低聲說著:「過來……過來……」,或是在心中動念要它過來,那一身青綠的後稷就會順從地走過來。

觸摸後稷,是一種很有趣的經驗,它的外表觸感並不像木頭,摸起來軟軟的,但是又不像生物的皮膚。

而且,摸過後稷的部份,便會像是陽光下的蔓籐瓜苗似地,長出旺盛的小花小草。

和「後稷」玩了一會之後,羊舌野轉眼凝神細看四周的山林景物,看著看著,卻不禁發起怔來。

原來,在巨木、花草、石頭之間,此時已經出現了前所末見的怪異情景。

在一株馬兜鈴的後方,隱隱飄浮著煙霧般的東西,羊舌野好奇地走過去一看,卻看見上面浮著幾行字:「遇羊則榮,遇馬而瘁。」

他看著那兩行字,人卻有些恍惚起來,這一閃神,「觀心之術」的集中力稍去,那煙霧也似的東西便淡淡地消失。

他心中一個打突,連忙又凝起神來,這才又看見了煙霧中浮現的字。

馬兜鈴是山林中常見的植物,一串串的花像是一個個的小鈴當,羊舌野常在山林,知道它可以做為草藥。

只是為什麼這株馬兜鈴上,會出現這樣的兩行字呢?

遇羊則榮,遇馬而瘁。

他站在馬兜鈴前發了一會兒楞,還是不得其解,便轉頭去看別的景物。

羊舌野當然不會知道,這兩句話,應的卻是幾百年後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日後齊魏兩國相爭的過程中,兩國主帥孫臏與龐涓的恩怨情仇。

這當然是後話不表。

在羊舌野身前不遠處的一株巨木之上,則飄浮著一個年老婦人的形像,老婦人的臉色慘白,舌頭卻紅紅地吐了出來,看見羊舌野凝神看著她,她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彷彿是要將他驅離此處。

而在一顆巨石的頂端,羊舌野卻看見一群像是初生的小兒般的人物在那兒忘情地嬉戲。

看著看著,心裡不禁想起幼時說故事爺爺說過的一些傳說。

「山川有靈,舉凡天下萬物都自有它們的靈性,」說故事爺爺蒼老的笑聲如今想起來還是非常清晰,「不要以為它們動不了,不會開口,就以為它們沒有靈性,草有草仙、樹有樹靈,那可是不能隨便開玩笑,隨便不敬的……」

看來,這些便是爺爺所說的「靈性」吧?姚笙教給羊舌野的觀心之術,彷彿就是一扇奇特的窗,從這樣的窗口窺視出去,卻是一個和平常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詭麗天地。

羊舌野畢竟只是個少年,也不知道這樣的能力對自己有什麼樣的影響,只知道這樣看出去的世界好玩得很,像是得了一樣新玩具的孩子,只要遇上了任何東西,便要拿來和這玩具配上一配,玩個痛快。

少年就這樣在山林中且玩且走,偶爾看看獵物的蹤跡,遇見奇怪的樹木、山川,便使出「觀心之術」看看,偶爾也支使身後的元神「後稷」去撫弄一些草木,讓它們長個痛快。

這樣玩了一會,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森林的盡頭,盡頭處有一道小山澗,羊舌野在山澗中洗了把臉,在水中看著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又使出了「觀心之術」。

在澗水的深處,此刻卻隱隱看得見一條似龍似蛟的奇物,正在澗水的深處沉睡。

然而,如果不用「觀心之術」,卻又看不見巨蛟的蹤影。

羊舌野好奇地端詳了一會,還要涉水進去再看個清楚時,卻冷不防聽見不遠處傳來萬馬雜沓的震天吵鬧聲響。

好奇好事如羊舌野者,當然不會平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他順著聲音的來向,「嘩啦嘩啦」地走出水面,向著一旁的山道上狂奔而去,留下一地的水花。

只是他卻不知道,此刻躲在澗水深處的巨龍眼睛陡地睜開,露出獰惡的光芒。

他當然也不知道,方纔他其實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這巨龍和羊舌野的特異能力頗有淵源,它躲在山澗處,平時並不食人害人,但是遇上了羊舌野這類的奇異體質人士,便會張開巨口,將他們拖入澗水深處,吞吃精光。

巨大的人馬吵鬧聲響來自東方,羊舌野三步並作兩步地縱上一排小山壁,放眼看過去,卻看見了一片寬闊的平野。

在平野的正中央,浩浩蕩蕩列著一大隊人馬,沙塵滿天地在平野上騰挪交錯,在人馬的間隙中,卻是一地驚慌亂竄的山林野獸。

原來,這便是周朝宣王秋獵的隊伍。

幾日之前,羊舌野曾經在山上遇見過秋獵的前導隊伍,也曾經用彈弓解救過秋獵隊伍中一個周朝禮官。

羊舌野也是標準的少年心性,看見這樣的一場熱鬧怎肯放過?於是他便饒有興味地躲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難得一見的皇家捕獵盛況。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二章縹緲山林的紅色幽靈

這支遊獵的隊伍,果然便是周朝宣王的秋獵大軍。

當日宣王一時氣憤殺死杜伯,又有左儒在大殿上當場自刎,對年老的宣王是個極大的震撼,老周王心中除了有幾許後悔之外,還出現了恍惚的失神之疾,平時除了記憶力衰退之外,說起話來也常顛三倒四。

到了秋日的時候,眼見天空一片清朗,鎬京城內又時時傳來域外農戶燒乾草的草香,周宣王自己也覺得心神稍寬,精神健旺了不少,便起了遊獵的念頭。

那周朝君王的遊獵是一場可以媲美正式作戰的大事,朝中的名將、大臣都要隨行。秋日的清晨,周宣王駕著皇家的玉馬車,以六匹駿馬拉乘,便率領著眾家人臣離開鎬京,浩浩蕩蕩往東郊而來。

周宣王眼見自己的部隊甲杖森森,旌旗鮮明,在晴空中瓢搖示威,軍容壯盛不已,老周王的心中也不禁歡喜。到了獵場,早有前行的禮宮將獵場打點完畢,老周王滿意地環視四周,便下了宏亮的號令。

「秋獵開始!」

這樣的號令一出,整個獵場便驚天動地地撼動了起來!

此時的周朝仍然極為強盛,軍容非常的雄壯浩大,只見三軍將士每個人奮勇爭先,只盼能有好表現,讓周宣王一個高興,發下的犒賞可就不同凡響了。

在大獵場上,擅長弓馬的將士們箭無虛發,在奔走的群獸間弩弓搭箭,發出刺耳的破空之聲,而駕馭戰車的高手們更是不甘示弱,靈活地在人群、馬群、獸群中騰挪前進後退,也讓車上的射手們更能發揮神射絕技。

只是這一來便苦了獵場中的野獸。獵者們呼哨聲此起彼落,訓練精良的皇家獵鷹、獵犬多方夾攻,在場中的狐兔小獸驚慌地亂竄,而弓箭手們的聲勢更是浩大,弓弦聲交相響起,卻是獸群們的死亡之曲,在利牙、弓箭的肆虐之下,山林間的野獸血肉狼藉,毛羽紛飛。

這一場圍獵打得好不精彩,隊伍在獵場中不住地逞威,一旁的周宣王也看得歡暢淋漓,笑得十分開心。

在一旁窺看的少年羊舌野這時候也看得非常過癮,他原也是個靠捕獵為生的人,但是卻不曾見過這樣浩大的場面,像是看一場極為精彩的大型好戲,歡暢的程度,是平時在褒城那些扭扭捏捏的街頭野台戲所比不上的。

他看到精彩處,往往忍不住握緊拳頭,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場奔馳幾下,這一興奮,便忘了自己是攀在小山壁上觀看的,此時在獵場中,有個身材巨大的獵士捕得興起,便脫下了衣甲,裸著上身和一頭大山豬空手搏鬥起來,羊舌野在一旁看得張目結舌,雖然距離極遠,卻也看得他血脈賁張,手舞足蹈起來。

然後,他一個不小心,腳底下踏空,「砰」的一聲便整個人趺下了山壁。

還好那山壁不算太高,羊舌野一個不小心跌了下來,雖然吃了痛,卻沒有什麼大礙。

只是,遠方的人馬喧鬧聲依舊,卻不曉為什麼,有股很古怪的氣息從身後傳來。

那是一種近似第六感的鮮明直覺,像是有人從身後大聲地喚你,但是那呼喚聲卻是靜寂的。此刻,山林空靈,鳥聲啾啾,只有周宣王的捕獵人馬聲響遠遠地模糊傳來。

羊舌野有些發楞,又有些忐忑地轉過頭去,卻看見從小路的彼端,遠遠地「飄」過來兩道紅色的人影。

說他們是飄過來的,倒也不太真切,因為這二人是踩著極快極輕盈的步履,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才會讓人有著飄浮而行的錯覺。

幾乎是直覺似地,羊舌野微一吸氣,便運起了「觀心之術」。

只因他的直覺有異,也因為在這樣的山林之中,樹妖、山鬼的存在也令人不安,於是這才使出了新學來的能力。

隨著腳步逐漸接近,那兩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只見兩個紅衣人一高一矮,臉色都相當的白淨,容貌也相當的俊美。

那高個子的形貌俊雅,臉上神情卻有些冷漠,彷彿世上已沒什麼事可以引起他的興趣。

而那矮個子的臉上,卻白淨中透著紅潤,瞇著眼睛,一臉漾著笑意,看起來和善得很。

但是在這兩人的身後,卻同時飄著令羊舌野目瞪口呆的形體。

在高個子的背後,這時懸空飄著一個火紅的人形,那人形在翻騰的火焰氣息中,有著一張猙獰的臉容,那臉容像是個面具,並沒有任何的神情,猙獰的神色,只是從五官中透現出來的。

而矮個子背後的形體卻不是飄在空中,而是棲息在他的肩上,那形體也是紅色,卻和高個子的火紅色調大不相同,是一種近乎血腥顏色的深紅,如果說高個子背後形體的紅是熱的,這矮個子的紅便是冷的。

而這個形體也相當的奇怪,像是一隻粗大的猛禽,形體極大,但是棲息在矮子的肩上卻彷彿輕若無物。

那兩人走近了一些,也看見了羊舌野,那矮個子更是一臉和善的笑容,也到了這個時候,羊舌野才看見兩人除了身上的衣服、背後的形體是紅色之外,連手上的武器也是紅的,高個子手上有把暗赭色的闊劍,矮個子手上則有一把紅色的大弓。

羊舌野怔怔地看著兩人,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自己的元神「後稷」。

此時後稷的神色卻和以往的懶散緩慢不同,只見它靜靜地站在羊舌野的身邊,渾身卻散發出警戒的氣息。

羊舌野究竟年紀尚幼,也沒有太多與人交往的歷練,此刻雖然對後稷的態度有些奇怪,但是一時間也沒聯想到什麼。

只聽見那紅衣矮個子走過來,嘻嘻地笑道:「小兄弟您好。」

羊舌野也連忙回道:「大哥您也好。」

那矮個子看了羊舌野一眼,發現他的眼神正盯著自己的肩頭看,和善的臉上掠過一陣陰霾,又有幾分暗喜的神情。

他轉過頭和高個子對望一眼,高個子冷竣地打量了羊舌野一會,也點點頭。

「小兄弟,您的來歷不凡喲……」矮個子溫言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看見他的溫和態度,羊舌野縱然有幾絲疑慮,這時也一掃而空了,於是他也開朗地笑道:「我叫羊舌野。」

「羊舌野,羊舌野……」矮個子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名字可真好聽哪!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的名字?」

羊舌野點點頭。

「想。」

「我名字叫余焰燼,這位高個頭兒是我的朋友申公吉虎,」他指了指高個子,不著邊際地將話題一轉:「你呢?你怎會帶著你這『元神』在這兒跑來跑去呢?」

羊舌野毫不掩飾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對余焰燼更是沒了戒心。

「你看得見我的『元神』?你們二位果然不是普通人!」

兩名紅衣男子余焰燼和申公吉虎又對望了一眼。

「當然哪!你呢?」矮個子余焰燼露出親切的笑容,「告訴大哥,你又看見了什麼?」

羊舌野又打量了兩人身後的形體一眼,這才遲疑地說道:「你們這……這身後的東西,也是元神吧?只是和我的後稷樣子有些不一樣。」

「不一樣?」余焰燼笑道:「當然不一樣,不過我們倒是同樣身份的人,倒也親近得很。」

「同樣身份?」羊舌野奇道:「那是什麼意思?」

但是余焰燼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悠然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你並不知道像你這樣的能力,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了?」

羊舌野坦然地搖搖頭。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爹有,因此我就有了。」

「你爹爹?」余焰燼露出警覺的神情,有些急促地問道:「你爹爹在哪兒?他在附近嗎?」

看見他這樣的惶急神情,羊舌野覺得有些奇怪。

「我爹爹早過世了,難道您認識我爹爹?」

余焰燼搖搖頭,笑著說道:「不認識,我當然不認識你爹爹,好啦!看在你我這樣投緣的份上,再加上你又要『走』了,我就和你說說吧!」他回身指著那高個子申公吉虎的身後,「他這個元神哪!叫做火烷,是火性極強的元神,可以舞弄火於股掌之間。至於我這個元神呢!就叫做化血,能夠將不聽話的人化為膿血……」

羊舌野凝神細聽他的敘述,只見余焰燼悠然地把玩著手上的朱紅大弓,又從身上取出一支和弓形大小不成比例的紅色小箭,作勢輕鬆虛瞄。

「不過,我們的『元神』都比不上你的後稷厲害,因為……啊喲!」他的雙眼圓睜,看著羊舌野的後方,「那是什麼人來了?」

也是羊舌野年輕識淺,也怪方才狄孟魂並不曾和他多談元神後稷的真正來歷,看見余焰燼這樣的驚訝神情,羊舌野不疑有他,便直覺地轉過頭去。

在他的身後,空山寂寂,哪有什麼人影?

羊舌野打量了一會,還想要回頭笑笑說話,卻只聽見「嗤」的一聲,胸口一陣劇痛,他睜大眼睛,深吸一口長氣,卻被一股從身體內部升起的血腥氣息薰得嗆咳不已。

低下頭,卻看見一支紅色的小箭正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而跟前的余焰燼卻仍然是一臉笑意,手上的朱弓卻已空了,弓弦仍兀自振動不已。

這個看似親切和善的紅衣人,居然對著自己,射出這樣致死的一箭!

「這支箭上,施加了『化血』的術法,尋常人中箭立死,只不過你不是凡人,也許還能多聽我說兩句話,」在逐漸模糊的視野中,羊舌野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仰天跌倒。因此,余焰燼的聲音是從頭頂上傳來的,「小兄弟,你真的不要怪我,這本是我們這種人的宿命,望你好好……」

之後的言語,羊舌野實在是無法聽見了,他的意識在中箭不久後已然完全昏迷,一陣胸口的剌痛傳來,跟前的世界早已成為一片最深邃的黑暗……

那二人站在羊舌野橫躺的身軀前面,高個子申公吉虎俯身下去端詳他的神情,只見那箭射在心臟之中,周圍冒出深黑的血液,而羊舌野的雙眼緊閉,臉上已經是一片烏黑,顯見中毒極深。

申公吉虎一張雙手,身後的元神「火烷」亮出灼亮的火光,眼見就要往羊舌野的身上燒去。

便在此時,遠方的周宣王獵場傳來一片震天大喊,顯是獵到了極重要的獵物。

余焰燼一伸手,止住申公吉虎的火勢。

「別管這孩子了,他與我們也沒什麼冤仇,我們只因為自己的宿命才不得不殺他,情非得已,又何必毀壞他的屍身?」他笑著說道:「周王那老頭兒在圍獵,最近聽說他殺了幾個好大臣,咱們去尋尋他的晦氣。」

兩人的主意已定,便翩然往獵場的方向飄了過去,只留下羊舌野扭曲倒地的小小身軀。

兩名紅衣人遠去之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那綠色的元神後稷輕輕地從四周景物中冒了出來,走到羊舌野的面前,彷彿是在思索些什麼似地,靜靜地跪在他的身邊,一動也不動。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三章他們殺了周朝的宣王

人馬嘈聲雜沓震天,旌旗鮮明狂舞入雲。

周王朝的秋獵場上,此刻已經進入繳交獵物的獵捕尾聲。

在周朝的制度上,秋獵最重要的並不是獵得的獵物,而是依著獵物大小,來自周王的彩賞,參加圍捕的眾大臣、諸侯、王子們在獵場中盡情馳騁,將捕獲的獵物進呈周王,是對周王表達的最敬禮。

周宣王在一整天的捕獵下來,心情也開朗許多,看著眼前的將士們人人怒馬甲衣,精神抖擻,老王自然也相當高興。

這場秋獵下來,收穫頗豐,獵得的山林野獸堆積如山,算得上是非常成功的一場圍獵。

等到相關人等將獵物收集已畢,群臣也得到相對的獎賞後,周宣王歡暢地一聲令下,大群的兵馬便魚貫地開離獵場,向鎬京的方向而行。

周宣王斜倚在玉馬車之中,覺得有些疲累,他畢竟已經年老,方才在獵場中因為有著眾人的熱鬧氣勢支撐,並不覺得疲累,反倒是現在輕鬆了下來,才感到一股倦意緩緩升起。

隨著馬車規律的行進,馬蹄聲、車軸聲單調地傳入耳中,老周王只覺得陣陣困意襲來,不久便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睡鄉。

也不曉得走了多遠,周宣王在睏倦之中,卻覺得車子猛烈地巔簸起來,整個人幾乎要跌倒在地。

而且,從車外傳出了幾聲驚呼。

「天哪!」

「那是什麼人?」

周宣王從夢中驚醒,王者的威嚴卻不曾忘記,要知道周朝的禮教極嚴,駕車的御者最重的便是禮節,像這樣讓周王的車子震動,是件足以殺頭的大罪。

老周王從馬車前門探頭出去,正要斥責,看見了車前的情景,卻也不禁大驚失色……

因為此刻在玉馬車的前方,正有一部紅色的小車像是旁若無人般,迅速向周王的玉馬車處席捲而來。

而在紅色小車上方,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紅衣人影,周宣王瞪大了眼睛,耳中卻傳來前方一個前行官的驚呼:「天!左大夫和杜大夫!」

周宣王定睛一看,縹縹緲緲的兩道人影,果然彷彿便是前日被他處死的杜伯和左儒!

只見這二人的小車越駕越快,身形卻定定地站在車上,沒有絲毫不穩的跡象。

周宣王畢竟是一國之主,遇見這樣的死靈景象卻也毫不畏懼,看著兩個紅衣人逐漸接近,他的怒氣陡然發作,大聲叫道:「你們二人死而為鬼,卻也在我的管轄地域之內,膽敢這樣放肆?」

那一高一矮兩道人影卻不為所動,仍然迅速地向玉馬車接近。

當日杜伯二人仍在世之時,身量便是一高一矮,杜伯是軍人出身,身量高大俊偉,相較之下左儒便有些矮短。

周宣王圓睜雙眼,想要仔細看看二人的面容,卻看見那矮小的「左儒」微微一笑,便從身後取出一張紅色的朱弓。

前導軍中有幾名反應快的軍士眼見情況不對,一回身就要阻住兩名紅衣人的來勢,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紅色小車的後方風砂極大,飛砂走石,讓前來截阻的軍士沒有法子接近。

在漫天的風砂中,周宣王彷彿看見了杜伯和左儒兩人當年在朝廷說話的模樣,一時間人不禁有些恍惚起來。

但是那王者的怒氣威嚴卻仍然沒有褪去。

「罪鬼!」周宣王怨聲大叫:「你們是什麼東西,敢來本王這裡犯駕?」

那「左儒」微微一笑,朗聲說道:「昏君!老頭!」

他的聲音頗為響亮,清清楚楚地傳進眾人的耳中:「你不知道好好治理國家,反而殘害忠良,我們已經得到了上帝的允許,前來索你的老命!」

說著說著,他便搭起了朱弓,但是弓上卻沒有搭箭。

「錚」的一聲,隨著弓弦的震動,周宣王大聲慘呼,整個人便跌入車內。

雖然眾人眼睜睜地看見那「左儒」射出的只是一記空箭,但是聽周宣王的慘呼聲,卻彷彿受了極重的傷害。

紅色小車的餘勢末停,與玉馬車交錯而過,捲起漫天的風砂。

駕著玉馬車的御者連忙死命拉住車韁,將六匹駿馬停了下來。慌亂中,前導的禮官、隨行的大臣紛紛惶急下馬,一窩蜂奔向周宣王乘坐的玉馬車。

幾個親信的大臣連忙爬上馬車,卻沒有聽到周宣王的聲息。

頓時,整個山林中形成了一幅詭異的景象。大批的人馬靜靜地站在山路上,沒有人敢喘一口大氣,雖然有這樣多的人馬,卻沒有什麼聲息,連山林中偶爾傳來的鳥鳴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軍士們面面相覷,卻是誰也不敢貿然開口。

過了許久,有一名膽大的內侍鼓起勇氣,叫了周宣王幾聲,沒有回應,便緩緩將廉幕拉開……

在裝飾豪華的車廂內,只見周宣王雙眼圓睜,以詭異的角度歪躺在軟床上,嘴角流著一道血涎。

這位中興周朝的著名君王,竟然已經氣絕在他的玉馬車上。

周宣王在遊獵中被杜伯、左儒冤魂所祟,死於非命的事不多久便立刻傳遍了鎬京城,成為城內居民沸沸揚揚的話題。

周朝政府陡生巨變,幾名重臣商議了許久,便推舉了太子宮涅繼任周王。

雖然周宣王在世之時並不喜歡太子姬宮涅,認為他的個性陰沉,沒有王者的資質,但是此次周宣王在秋獵時突然被「冤鬼」所祟而死,沒奈何,也就只好讓太子即了王位。

太子宮涅即位之後,是為周幽王,「幽」者,是王族的縊號,取的是「暗昧不明之王」的意思。

日後,便是這位周幽王,幾乎將整個西周王朝帶入全盤覆滅的悲慘命運。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四章那嬌艷可人的絕代之女

空絕沉靜的深山之中,其實仔細聽,還是可以聽見許多聲響的。

微風吹過,枝葉婆娑,吹起一陣陣低喃也似的嗚咽聲響。

午後,陣陣山中的水氣形成的山嵐,在低空不住地瀰漫盤桓。

入夜之後,柔美的月光灑在深山的空寂裡,偶爾有小獸悉悉索索地從身邊走過,摩擦著草叢,不一會兒,也漸漸地沉靜下來。

少年羊舌野從無邊的黑暗中醒來的時候,正是中夜時分,一輪彎鉤也似的明月高高地掛在天空,那月光明亮得像是洗過的綢緞,在黑夜中散發出柔美的光輝。

他有些昏沉,身上卻無一處不痛楚,一時之間也想不起發生過什麼事,只知道一牽動身子,渾身便會痛得他悶哼出聲。

此刻他仍然保持著中箭後的橫臥姿勢,雖然身體動不了,但是眼睛卻看得清楚,他在昏昏沉沉中,還能瞥見旁邊的一處空地上,有著幾隻似狐似犬的獸類,像人一樣地人立在月光下,兩隻前爪像是祝禱一般,靜靜地站立不動。

雖然此刻身上有著無比的劇痛,但是這幅奇詭的景象還是吸引住了他的目光,羊舌野想起年幼時聽過的傳說,說有些山林間的畜類會在月光明亮的夜晚,前來吸收月的精華,日久便可以幻化為人形。

這樣的想法在腦子裡繞了幾次之後,像是逐漸清晰的圖案似地,他這才想起自己會躺在夜來深山的緣由。

縹緲的紅衣人,奇詭的紅衣元神。

記憶中,羊舌野只看見那矮小的紅衣人余焰燼對自己沒來由地射了一箭,整個世界便陡地變成一片深黑。

那一箭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這樣的歹毒厲害,不僅讓自己立刻失去知覺,醒來後還這樣一身劇痛?

想到這兒,羊舌野不禁心中一個打突,想起那一箭射中的是自己的胸口。

如果射中的是胸口,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能活著?

他一邊動著念頭,一邊百般艱難地轉過頭去,卻看見了自己的元神「後稷」正端坐在身邊。

在月光的映照下,後稷身上的綠色光澤彷彿不再鮮明,反而有幾許灰敗的神采。

再仔細一看,後稷坐在他的身邊並沒有閒著,它的雙手快速舞動,像是在做針織一類的動作,而「織」的對象,卻是羊舌野中箭時的傷口。

余焰燼射出那柄小箭因為用力極猛,深深地插入羊舌野的胸膛,幾乎刺穿了他的心臟。也是羊舌野命不該絕,這一支赤箭射入體內的方位,只和心臟差了幾分,只因余焰燼對自己的箭術極有把握,認為這個少年必死無疑,這才陰錯陽差保住了羊舌野的一條小命。

但是羊舌野卻不知道,這支箭上還帶有當年封神時代的歹毒法寶「化血神刀」的毒性,一旦接觸到人體,就會破壞人體組織,一路隨著血液上升,只要到達了心臟,便無藥可救。

而後稷的超凡能力,這時才真正地完全顯現出來,它的「針織」動作,其實是以非常繁複的動作將羊舌野中毒的組織,暫時化為草木的組織,阻住毒氣上升,然後再以植物特有的水分交換本能,將毒氣一點一滴地吸入後稷自己的體內,日後再慢慢化去。

因此,羊舌野在月光下看見後稷的灰敗膚色並不是錯覺,那便是後稷為他療毒後,身上產生的現象。

這一切緣由,牽扯上的是極高深的生物學、組織學的學問,生在周朝末年的羊舌野當然不會知道,只是看見後稷身上晦暗的膚色一閃一閃,隨著它的針織動作,自己的痛楚一絲絲減少,但是後稷的動作卻越來越緩慢。

到了月下山頭的時候,後稷總算完成了繁複的療毒動作,細瘦的雙手緩緩離開羊舌野的傷口,然後像是枯萎的樹木一般,保持端坐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這時候羊舌野覺得身上的痛楚已經消失了大半,也知道後稷為了替他治療毒傷,已經元氣大傷。

他緩緩看著自己的傷口,那支赤箭仍然插在傷口上,但是原先散佈在傷口肌膚附近那一片駭人的深黑,已經褪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像是樹皮一般的皮膚。

羊舌野有些艱難地挪動了一下手臂,這樣一動,卻聽見那小箭「咯」的一聲,從露出肌膚的部分應聲而斷,掉落在地上。

羊舌野伸過手去,碰了碰小箭,卻發現它已經變得脆弱易折,也不曉得後稷做了什麼樣的處理,將它變成了質地鬆脆的東西。

少年在月色的映照下,打算爬起身來,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仍然十分虛弱,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沒奈何,也就只好躺在地上,望著天上皎潔的月光呼呼喘氣。

但是在那一彎明月的光影中,不知道為什麼,卻淡淡地映出了小女孩褒姒嬌美可愛的笑容,還有她動人的銀鈴笑聲。

在這種遭逢大難的時刻,心裡最想見到的,是她。

而最想要做的事,是摸摸她那豐潤可愛的臉頰。

身旁,元氣大傷的元神後稷仍然靜靜地生在那兒,像是死去已久,也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一陣輕輕的微風吹過,吹動了山林間的枝葉,悉悉索索的輕響中,彷彿在山林深處,有許多雙神秘的眼睛正在窺視著。

在鎬京城外的山林中,少年羊舌野足足躺了王天,才勉強能夠起身,拖著極端虛弱的身體,勉強回到褒城。

在這三天內,後稷依然坐在他的身旁守護著他,雖然它動也不動,羊舌野卻知道後稷還是盡了最大能力來守護自己,比方說,第二日清晨,他躺臥之處便沒來由地長了幾叢鮮美的漿果,讓他的飲食無憂。

而在他們的周圍,也長出了密密的荊棘刺籐,讓野獸沒能近得了羊舌野的身。

這一次的經歷,羊舌野見識了其它擁有元神之人的可怕,學到了「防人之心不可無」的絕對真理。

而且,他更進一步窺見了後稷的奇能,知道它一定有更不凡的能力。

至於要如何找出來,那只有等日後再說了。

回到褒城之後,羊舌野大病了好一陣子,這才從毒箭的傷勢中痊癒過來。

那將小女孩褒姒帶大的男子姒大對羊舌野也相當關心,當年他從河水中收養了褒姒,也順便將羊舌野帶往褒城,對他有著某種親似父子兄弟的情感。

羊舌野並沒有將遭遇紅衣人余焰燼一事告訴任何人,只是將這件事深深藏在心裡。隱隱然之間,他感覺到自己和這些有著特異「元神」的人,一定有著某種奇異的關聯,而每當想起這種關聯,總會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

彷彿是一張蒙著妖魔鬼怪的蓆子,一揭開就要現出無盡災難似的。

因此,在日後的歲月中,羊舌野選擇將這件往事鎖在深深的記憶之中,不願再去想它。

就連自己「元神」後稷,也只是像小時候一樣,偶爾將它叫喚出來,逗一逗小褒姒,至於它有著什麼樣的其它能力,也就不太去多想了。

時光,就這樣沉緩而安定地,在平靜的褒城中流瀉過去。日出日落,風生風起,轉眼間,幾年的安穩生活就這樣淡淡地過去。

而當年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也在少年的腦海中逐漸淡去。

這一年,是周朝幽王即位的第十年,雖然周幽王的能力不及宣王,更是個好安逸好享樂的花花公子,但是這十年來在前朝幾位老臣的輔佐治理之下,倒也勉強維持了個平安樂利的場面。

羊舌野這時已經二十四歲了,長成個堅毅精敏的獵人,雖然個頭不高,但是卻也身強體壯,加上他的容貌俊秀,因此褒城裡的年輕女孩也時時留意著這個年輕的獵人,平時也總會有幾個媒人前來說媒。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卻早已被一個絕美的身影佔滿……

初春的清晨,羊舌野輕鬆地坐在褒域外山丘上一處小樹林裡,嘴裡叼著一莖綠草,悠閒地享受這難得的打獵閒餘。

仔細傾聽,不遠處還可以聽見淙淙的水聲,那是山丘上的小溪,水質冰涼可喜,是羊舌野打獵時,最喜歡去歇歇腳的地點。

羊舌野淡淡地微笑著,不自覺凝聚心神,緩緩使出了「觀心之術」。

這門術法是當年在鎬京城外,姚笙傳授給他的。這觀心之術本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如果施術得法,可以讓人成為聽聞千里的奇士。

但是羊舌野卻只是將它當成一個好玩的遊戲,就像他年幼時與自己的元神後稷玩耍一樣,只將這門觀心術法當成和後稷溝通的方式。

幾年下來,他的觀心之術也有所進境,心隨意到,只要微一凝神,就可以看得見後稷。

此刻,羊舌野的植物元神後稷正悠然地在附近的幾叢野花前來來去去,偶爾撥弄幾回,讓那幾叢野花開得分外燦爛,像是火焰一樣怒放在藍天之下。

當年因為治療羊舌野的箭毒,後稷的形貌曾經一度枯槁如死,但是羊舌野經過幾番調養後,身體大好之際,後稷的外貌也就恢復了往日的光澤。

而且,羊舌野發現後稷的形貌其實和自己的身體狀況息息相關,隨著自己的成長,後稷的形貌也一直在變。

現在的後稷,身形更加高大,比羊舌野自己還高了好幾個頭,身上依然是一片青綠,卻隱隱已有了金屬般的光澤。

突然之間,後稷的形影變淡了起來,像是失焦了的影像,因為此刻羊舌野有些分神。

分神的緣故,是因為山丘的另一邊,隱隱傳來了柔美的呼喚聲音。

「野哥哥……野哥哥喲……」

聽見這宛如春風般的銀鈴語聲,羊舌野不禁微笑起來,心頭卻不自禁「砰砰砰」地開始跳動。

從他的方位望出去,小丘前有一處下坡,有著相當有趣的角度,從那兒走過來的人,會先聽到他的聲音,隨著腳步,來人的身形會先從頭部出現,而後才會現出全身。

羊舌野有點癡醉地轉過頭去,看著下坡處那兒,聽見從那兒傳來柔美低沉的歌聲。

「我不愛天空裡無助的風,又不專情,又愛亂動我也不愛天上飄泊的雲,距離遙遠,也不瞭解我的心情城裡啊!有著千千萬萬的英偉少年城裡啊!有著繽紛耀眼的珠寶銀錢我卻只愛那山間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紫芯木沒有人家的美,沒有人家那麼有錢卻只是守在我的身邊做我永遠的情人陪我漫行山間水邊……」

隨著動人的美麗歌聲,在藍天的映照下,小丘的地平線上緩緩出現了一頭烏亮光澤的秀髮。

看見那極富生命力的美麗長髮,羊舌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在那潤澤的黑髮下方,隨著腳步,是一張連週遭光線、聲音、氣息都要為之一黯的美麗容顏。

此刻褒姒的額上微有汗珠,白皙的臉頰上,卻有著紅酡的光采,她走了一會山路,有點氣喘吁吁,再加上是上坡,更是令她嬌喘連連,這一喘氣,紅艷的嘴唇裡吐著精巧的舌頭,更是令人目光無法移開。

隨著她緩緩的步伐,整個身子便緩緩從地平線處升起,這時候她雖然是十四歲的芳華,但是因為來歷不凡的緣故,已經有十八九歲的少女體態,那姒大又是個男子,不曉得撫養女孩的諸多細節,因此在她薄薄的布衣之間,已經可以隱約見到她豐美的胸膛。

在褒姒行止之間,還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嬌媚,彷彿她走過的地方,所有花草景物都要為之屏息。

羊吉野疑疑地望著這個絕代風華的女孩向他接近,一時間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最近,每次見到褒姒都是這樣的情景,彷彿她已經到了花朵綻放的時節,每一次見面,羊舌野都覺得她的嬌艷又增添一分,對她的傾慕,也就更加深一分。

褒姒喘著氣,走上了小丘,看見了小樹上的羊舌野,臉上像是發了光似地,展現出燦爛的笑容。

「野哥哥!」

這是褒姒從小對羊舌野的匿稱,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極為親密。

而且,兩人之間雖然相隔十歲,但是情感的成分卻不似長幼間的單純,從褒似年幼的時侯開始,羊舌野便發現自己對她有著某種迷戀的感覺,而小褒姒也早熟得很,情感世界和同齡的小女孩截然不同。

早在她幼年的時期,便已經偷偷告訴過羊舌野,說她以後只做野哥哥的妻子,兩人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在周朝時代,這樣的懸殊年紀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加上如今褒姒已經十四歲,在當時的禮法中也已經是可以論及婚嫁的年紀,兩人其實也已經有了互許終身的意思。

羊舌野看見她嬌喘模樣,心中一陣疼借,連忙翻下小樹,向褒姒走過去。

「看看你!」他有點半責怪地看著她,「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也不會走慢一些!」

褒姒輕輕地笑著,對他吐了吐鮮嫩紅潤的舌頭。

「走慢一些,就晚些看到你了啊!我才不要呢!」說著說著,她誇張地扇著嘴巴,「不說了,渴!我渴啊!」

羊舌野搖搖頭,也笑了。

「看看你這什麼樣子,好吧!我們去河那兒找水喝。」

褒姒小女孩也似地大叫一聲,卻一溜煙,一縱身,便躍上了羊舌野的背。

「好啊好啊!」她的笑聲歡暢而清朗,卻有種成熱女人的低沉,「不過要你背。」

羊舌野又好氣又好笑地將她負在背上,背上肌膚卻頓時感受到成熟女人豐美的胸部觸感,一時間不禁口乾舌燥起來。

但是褒姒卻恍然末覺,依偎在他的背上,嘴裡吱吱喳喳說著話。

羊舌野耳際聽到的是她的聲音,耳中卻是她說話間溫熱的呼吸,再加上她說話間換氣時,腹部也在羊舌野的背後柔柔地起伏……

這趟路雖然不長,褒姒的身體也不重,但是羊舌野卻有種雙腳隨時要軟癱的暈酡之感。

所幸小河轉個彎就到,一到河邊,褒姒便「啊呀」一聲,跳下羊舌野的背,三兩步便縱入河中,快樂地打著水,歡叫起來。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五章初嘗情滋味的絕妙去處

從小時候開始,褒姒便非常喜歡戲水,一到水中,就像到了老家一樣,一定要下水泅泳才肯罷休。

當然,羊舌野和姒大都不知道褒姒的身世,她本是蛟龍一類的「元神」產生變異孕育出來的奇胎,對於水當然有著非常強烈的親近之感,是一種類似自然反應的本能。

對於她的行逕,羊舌野早已經習慣,他笑了笑,掬了幾口水喝完之後,便在河邊坐下,看著褒姒在河水中自在悠遊的曼妙情景。

褒姒快活地在河水中游了幾回,看見羊舌野仍然坐在岸邊,便一身濕淋淋地站起身來,對著羊舌野大叫大嚷。

「喂!野哥哥,你為什麼不下來陪我?我一個人玩好無聊喲!」

她一派天真爛漫,卻沒有想到身上的布衣被水一浸,便牢牢地貼在身上,露出令人目眩神馳的線條,她的秀髮攏在額後,露出光潔美麗的額頭,一身的水珠,在粼粼的波光中映著藍天,讓人不敢直視。

羊舌野雖然與她極為親近,卻也一時間無法正視這樣的迷人景象,只好楞楞地轉過頭去,卻偶爾還是忍不住要去看她那出水芙蓉般的身體。

褒姒看見羊舌野似乎對她並不理會,眼珠子一轉,便又重新躍入水中,潛泳起來。

這一潛泳下去,卻久久沒有上來。

羊舌野微驚,看著波紋沉靜的河水,四下搜尋褒姒的身影,卻只見到岸邊芒草隨風搖曳,河中的水紋不興。

這樣又過了一會,羊舌野心中不禁有些擔心起來,正想呼喚褒姒的時候,卻看見幾十步外的河面上冒出一個頭來,還聽得見褒姒模模糊糊地呼救聲。

「救命……咕嚕嚕……救命……」

羊舌野大驚,也顧不得其他,一個縱躍便躍入水中,向褒姒溺水的方向游過去。

他的水性雖然沒有褒姒好,但是在水中也畢竟能夠騰挪有餘,一下水之後,他像是沒命似地在水中猛撲猛打,生怕一個不留神,讓褒姒有了什麼閃失,徒留自己遺憾一世。

那幾十步的水域說長不長,但要游到那兒,也要費好大的勁兒,在游水的過程中,羊舌野的腦海中胡亂地想著許多事情,他想起褒姒小時侯也有過這樣的情景。

以褒姒的水性來說,要她溺水簡直是像魚兒會淹死一樣,是很難以令人置信的事,但是羊舌野卻知道水中世界有著許多陸地無法想像的狀況,有一回初春的時候,河水冷了些,褒姒就曾經在水中抽筋,最後還是姒大將她撈了回來。

還有,河水中的水草也是奇詭萬變,有些像是有靈性一般,會纏著人的腳不放,讓人平白做了水中的冤魂。

心中充斥著這樣天馬行空的想法,羊舌野嘩啦啦地拍著水,很快地使到了褒姒呼救的地方。

但是,芳蹤杳杳,絲毫見不到她的蹤影。

羊舌野在心中暗暗叫苦,心下忍不住祈禱,希望褒姒千萬不要有事才好。

他載沉載浮地在水上找了一會,便長吸了一口氣,潛入水中,打算在水中尋找。

「嘩」的一聲,陸上的聲響轉為沉寂,四周的世界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咕嚕咕嚕的水聲瀰漫在四周。

然後,便在深綠色的無邊水色中,出現了一張漾著一臉笑意的嬌靨。

「嚇」的一聲,羊舌野猛力打水,一個縱身浮出水面,因為驚嚇太大,還嗆了幾口水。

就在他的嗆咳聲中,「嘩啦」一聲,便看見褒姒像是輕盈的魚一般,從水中浮了出來,還淘氣地咯咯嬌笑。

「嚇死人了啊!」羊舌野佯怒道,臉上卻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容,伸手過去拍了拍她的頭,「你這個惡作劇小鬼!」

褒姒在水中自在地游著,一邊開心地笑道:「誰叫你都不下來陪我,沒辦法,我只好裝死啦!」說著說著,語聲轉為柔和,「不過,我也知道,這世上會這樣拚了命來救我的,只有野哥哥一個人啦!」

聽了她這樣的柔語相對,羊舌野就算有著天大怒氣也發作不上來了,更何況他本就沒有生她的氣。

褒姒看著他的神情,眼神突然有些迷濛起來,眼珠子一轉,便游到羊舌野的身邊,兜頭兜臉地便攬住他的肩,「啾」的一聲,在他的臉上重重一吻。

羊舌野一愣。

「幹什麼?」

「不幹什麼,」褒姒的眼神柔和,臉上卻漾著春花一般的嬌美神情,「我只是好喜歡好喜歡你。」不待羊舌野回答,如便在水中握住他的手,轉身就游。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兩個人便這樣在河水中溯游而上,游過了長滿蘆葦的河岸,游過了蓊鬱的山林,游過了崢嶸的山石,也游過了直瀉而下的瀑布,最後,褒姒帶著羊舌野來到的,卻是一處極大的山洞。

看見這山洞的景觀,羊舌野忍不住「哇」一聲讚歎出口。

那是一個極寬極大的山洞,但是卻又不深,因此形成了一個像是大殿也似的空間。

河水流到了大洞這兒,水色變得翠綠如玉,左方的山壁上,一道淙淙的山泉從上方沖刷而下,激出陣陣的水花。

右方,則有一大片從洞頂垂下的青柳,翠碧如幕,像是一柵極大的帳幕。

褒姒牽著羊舌野的手,游入那柳幕之中。羊舌野只覺得跟前陡地一花,便進入了一個翠綠的奇幻天地。

在柳幕中,隱隱看得見幕外的天空、水色,淙淙的水聲從外面傳來,聲音有些模糊,卻多了幾分隱約的美感。

在水聲中,褒姒拭了拭臉上的水珠,很自然地便靠在了羊舌野的身上。

溫潤的女體,暖洋洋多肌膚……

「很舒服吧……」褒姒閉上了眼睛,頭靠在羊舌野的肩上,手摟著羊舌野的腰,兩人在水中一浮一沉地連在一起,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親密相擁著。

水聲、柳葉,藍天、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你寧願永遠不要醒來的夢境。

就連褒姒的語聲,在空氣中湯漾而出的回聲,也是從美夢中傳過來似的。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喜歡來這兒了,」她的聲音慵懶,帶著成熟女人特有的低沉,「每當到這兒來的時候,總會讓我忘掉所有的不快樂。」

「你不是常常笑嘻嘻的嗎?」羊舌野笑道:「什麼時候看見你心情不好了?」

褒姒陡地轉頭,凝望著羊舌野。

她那絕美的容顏泛著水珠,眼睛裡卻彷彿閃耀著深沉的微光。

「我的笑,都是因為有你的關係,但是只要你不在我身邊,我還是常常會悲傷的。」

羊舌野一怔,聽見了這美麗少女的心事,也不禁癡了起來。

「我現在不就和你在一起嗎?」羊舌野柔聲說道:「那你就要笑得開心一些呀!」

「你……」褒姒的聲音更輕了:「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會的,」羊舌野的聲音堅定,回答得更是絕無遲疑,「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

這時候,柳幕外,一陣輕風吹過,吹落了山巖旁的野花,紅艷艷的花朵與花瓣,漂流在翠碧的河面上,也漂進了絲絲的柳幕之中。

羊舌野隨手拾了一朵落花,插在褒姒濕潤的髮際,紅花映著她嬌美白皙的臉龐,一時之間,人映花紅,花增絕色。

褒姒輕笑一聲,便游到柳幕之外,爬上山巖,坐在那兒俯看著羊舌野。

羊舌野撥開水流中的幾片花瓣,也游了過去,他在水中調皮地一潛一浮,浮上水面後,卻被跟前的景象楞住,張著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

在山巖上,褒姒這時背對著他,緩慢而自在地褪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露出光潔如脂的背脊。

她對羊舌野的注視卻不以為忤,反而回過頭來,對他甜甜地笑著。

然後,她像是踩著輕盈步伐的舞者一般,緩緩轉過身來,赤裸的身體,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像似地,正面對著猶在水中目瞪口呆的羊舌野。

那如同在雪地上綻放的一雙蓓蕾,精巧舒適地呈現在脂光瑩然的胸膛上,她的身軀完美似畫,每一個線條、每一個陰影都是上天完美的傑作。

雖然身處在冰涼的水中,羊舌野仍然覺得身上有一股熱流,正在體內深處緩緩迸現。

褒姒自在地裸裎在羊舌野的面前,她一點也不遮掩地,緩緩走到水邊,垂下雙腿,雪白修長的腳踝入水,不住地拍打水面。

「來這裡,野哥哥,」她很安詳地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羊舌野深吸一口氣,正要起身游向她,卻看見褒姒的身後,像是煙霧一般,輕輕飄著一條長長的、蛟龍也似的形體。

但是那形體只像是靈光一現般,隨即消失不見。

「我叫你來,你就來嘛!」褒姒婉轉嫣詰,柔聲說道:「來我這裡。」

羊舌野滑著水,不一會兒就來到了褒姒的腳旁,她俯腰彎手要來拉他,羊舌野一抬頭,卻從某個微妙的角度看見了褒姒柔嫩的一雙玉乳。

她的左胸上,這時還黏著一片花瓣,看見了這樣奇妙的美麗景象,羊舌野不禁一陣失神,拉著褒姒的手卻重了些,便聽見她「啊呀」的一聲跌下水來。

涼爽的河水,褒姒拍著水開心地笑著,水花中夾雜著鮮紅的花瓣,白裡透紅,映著後方翠綠的柳幕,當真是如同仙境般的一幅圖畫。

「我好快樂,真的很快樂!」褒姒歡聲笑道:「你呢?你快不快樂?」

「我也很快樂。」羊舌野由衷地說道。

「那你要不要這樣的快樂永遠持續下去?」她認真問道:「要不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羊舌野一楞,因為這話問得有些古怪,便沒能登時回答出口。

褒姒看見他的遲疑,也不生氣,只是「哧」地一聲輕笑,深吸了一口氣。

在這同時,她伸過手來,握住羊舌野的手。

頓時之間,整個空氣就彷彿變了另外一種顏色。

這種感覺,對羊舌野來說並不陌生,當年他在鎬京城外遇襲,那兩名紅衣人前來的時候,就曾有這樣的奇妙感覺。

難道,又有「元神」在附近?

他有點驚疑地環視四周,卻發現周圍已經完全靜寂了下來。

不,應該說是完全「靜止」了下來。

原先滔滔不絕,傾瀉而下的山泉,這時像是凝膠一股,定定地凍結在半空中。

而羊舌野置身的河水,也像是靜止的凍膠一般,雖然河面上依然有水流、波紋、漩渦,但是卻也停止了流動。

從洞口望出去,飄落的花瓣也靜止在空中。

而洞外河岸上,這時有一群野鳥,拍著翅膀正要離開,卻也定定地停在空中。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羊舌野結結已巴地說道:「那是……什麼?」

褒姒得意地看著他,說出令人驚訝的話。

「那些,都是我辦到的,」她咯咯地笑道:「但是不會太久,只能持續一會兒。」

果然,不多時之後,那些凝結的景象便紛紛像是解凍一般,水泉繼續流瀉,花瓣飄落水面,山林外的野鳥也「呼」的一聲,散入空中。

看著羊舌野又驚又疑的眼光,褒姒笑道:「這是我的小把戲,比起你的小樹小草來,不差吧?我也是最近才會這樣玩的,我管這種把戲叫做『永遠』。」

「永遠……」羊舌野喃喃地念道,卻來不及想到別的地方,因為此刻褒姒又俐落地爬上了岸。

而她的身上,依然是不著片縷,她輕盈的身子,在水色的映照下,散發出如脂玉般的光澤。

「上來呀!我有話和你說。」

羊舌野有些遲疑地上了岸,一身濕笞笞地和褒姒並肩坐在一起。

淙淙的水聲中,褒姒卻再也沒有開口,兩人在落花、流水、綠柳的相映之下,有一陣子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褒姒身上的水逐漸干了,但是水氣蒸發時帶來的那一陣森冷,讓她的身子沒來由地顫抖了起來。

羊舌野一怔,連忙環抱住她的肩頭。

「你看看,這樣不是會著涼嗎?你……」

一句話並沒能講完,褒姒已溫柔地回抱著他的頸項,她的臉龐也緊緊靠著羊舌野的臉。

「我不會著涼的……」她的眼神開始迷濛起來,一時之間,羊舌野渾然忘了她只是個十四歲的女孩,他只覺得在自己懷抱中的,分明是個嬌艷成熟的女子。

「我很熱哪……我的身子真的很熱……」

羊舌野依然是一副發楞的神情。褒姒將臉龐柔柔地摩擦著他的臉,吻去了他眉際的水珠,吻去了他鼻頭的水珠,最後再將溫潤的紅唇,印在羊舌野的唇上。

濕潤的唇,柔軟的舌……

突然之間,羊舌野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情不自禁地抱緊了褒姒光裸的背,兩人的氣息,也因此急促而溫熱起來……

羊舌野一邊和褒姒親匿地相吻,像是沒了命似地吸吮對方的唇舌,另一方面,他開始手忙腳亂地褪下自己濕透的衣衫,只覺得整個人都似要爆炸開來,濃重的熱氣在下自升起,一時之間,跟前的一切已然消失,只有褒姒美麗的臉與身體。

唯一想要的,也只是褒姒的人,褒姒的臉,還有褒姒美麗的身體。

石洞之間,此刻是一片濃濃的春意,兩個近乎全裸的年輕身體絞揉在一起,彷彿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分開。

褒姒在羊舌野的親吻之下,情濃如蜜,她的手不自覺地撫摩著羊舌野結實的胸膛,緩緩遊走而下,撫著他結實的腹肌,而後,再行向下……

而後,輕輕地握住。

突然之間,她深吸一口氣,低低地驚呼一聲。

「啊?」

羊舌野正沉醉在這人世第一大誘惑的醇酒之中,聽見她的驚呼,只是模模糊糊地問了一聲。

「什……什麼事?」

褒姒咯咯一笑,手上卻仍然握著,在親吻中口舌不清地笑了出來。

「泛……唔……沒什麼,」她的臉上泛著激情的桃紅,笑容卻仍然一派天真:「你那兒……好怪好有趣……怎麼……」

這時候,羊舌野再也沒有顧忌,將所有的事情拋到了腦後。他狂吻著褒姒的臉,一個緩緩輕柔的翻身,便將褒姒壓在身下。

而褒姒的神情,此刻卻有些肅穆起來,她定定地仰視著羊舌野,臉上的笑容沒有了,但是眼眸深處,卻有著無比的堅定。

然後她輕輕地點頭。

「給我,」她的聲音輕柔,卻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要你……」

河水,在石洞的旁邊不斷地滔滔奔流,河水雖然清涼,但是流到了兩人相愛的岸邊時,卻也彷彿被他們的情愛蒸得快要沸騰起來。

紅艷艷的落花隨著風兒漸漸飄落,映著鮮綠的柳枝,在水面上緩緩搖曳,淙淙的水泉,彷彿也要為石岸上那兩人的濃情羞紅了臉。

羊舌野本當少壯,血氣方剛的他,遇見這天下第一等歡愉,自然也沒能抵得住誘惑。而褒姒卻也像是個最成熟的女子,與他在肉體上百般的契合,兩人從一開始便沒有片刻離過對方的身子,只是忘情地,想要在情慾的宣洩上得到最強烈的刺激。

等到羊舌野和褒姒終於感到疲累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一旁的衣物也早已乾透。

褒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才離開羊舌野的身體,與他並肩平躺在石岸之上。

激情之後,那平靜舒適的慵懶也是件極為美妙的事情。

良久,褒姒才輕輕地說道:「喂!」

羊舌野轉頭,翻個身,又摟住了她的身體。

「什麼『喂』?」他笑笑說道:「我沒名字嗎?」

褒姒卻沒有理會他這句玩笑,凝望了他良久,才幽幽地說道:「我們……今後要怎麼辦?」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你還是我的『野哥哥』嗎?」

「不是了!」羊舌野熱切地說道:「你不可以再叫我哥哥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為我生兒育女,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聽了他這樣的說話,褒姒笑了,這才重又綻放出她美麗的笑容。

「真的喲!你一定要娶我做你的妻子喲!」

羊舌野大笑,聲音空洞洞地在洞壁中泛出迥音。

「我羊舌野在此對天發誓,一定要褒姒做我的妻子!」聲音一低,又正色說道:「不過,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最愛你的笑容,每當你笑的時候,就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候,」他柔聲說道:「所以,我要你常常開心,常常露出你的笑容,好不好?」

褒姒用力地點點頭。

「好。」

這場不凡的游水之旅,就在兩人的誓約中結束。入夜不久,兩人便又回到了褒城,依依不捨地道了別,約定第二天一大早還要再見面。

只是,在濃重的夜色中,兩人都不曾注意到,在褒姒家的附近,已經插滿了褒城城主的大旗……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六章被權勢拆散的哀愁戀曲

那一個夜裡,羊舌野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覺,一會兒想起白天裡和褒姒的激情,一會兒又憶及當年和姒大在河邊拾獲她的情景。

偶爾,褒姒身後那一閃而逝的蛟龍形影也會映入他的腦海,對她的來歷又有幾分疑問。

但是,除了這些之外,羊舌野也想了許多和現實有關的事情,比方說,如果要和褒姒結合,要如何向姒大開口?

一旦有了妻房,他又要如何養活妻小?

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在羊舌野的腦中不住盤桓,一整晚都睡不好覺,直到東方將現魚肚白的時候,才勉強睡著。

只是睡了沒多久,卻被一陣刺耳的樂聲吵醒。

本來羊舌野還想多睡一會,但是那樂聲實在太剌耳了,絲竹鑼鈸之聲響徹天際,讓人想睡都睡不成。

走出街口,卻看見了一列極為豪華的人馬,看看旗幟,是褒城城主的隊伍。

此時褒城的城主名叫褒珩,是周幽王的朝臣之一,平時都待在鎬京,並不住在褒城。

但這列人馬看起來卻有些不對勁,因為不像是嫁娶的行列,卻奏著非常喜慶的曲調。

而在人馬的四周,更是森嚴地羅列著無數的軍士。

羊舌野有些納悶,卻也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上,他一睜開眼,想的便是明艷的褒姒,一下床,就想要去她的家裡。

但是這列褒城人馬卻橫阻在他和姒大的家中,沒奈何,只好越過別的街道,繞個遠路過去。

在姒大家的門口,這時候是一地的紛亂足跡,四周圍滿滿插著褒城城主的旗子。

而在大門口處,這時候擁著不少附近的鄉里,正對著姒大的家裡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羊舌野走過去,不經心地卻從一個老太太的口中,聽見了一個幾乎令他如遭雷殛的可怕消息。

「那姒大的女孩呀!也不知是修了多少代的福,居然被王選中了……」

他驚惶地排開人群,走進姒大家中,滿心希望看見褒姒敞著一臉的笑,迎著他走出來。

然後告訴他,被選走的是另外一個女孩。

但是,一走進姒大的家中,羊舌野的心便冷了半截。

只見在簡陋的房室內,姒大抱著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地上。

而簡陋的室內,卻有一樣東西非常惹眼,也非常突兀——黃金。

在房室的正中央,靜靜地躺著幾排金子,在微光中漾著獰惡的光芒。

「他們哪!說是前幾日看見了褒姒汲水的模樣,」姒大沉痛地說道:「說她很符合大王選妃的條件,最近城主又被大王關了起來,因此少城主便將她買了去,說要獻給大王……」

說著說著,姒大也忍不住掉了幾滴痛淚,拭了拭眼睛,一抬眼,卻早已不見了羊舌野的蹤影。

褒城的少城主名叫褒洪德,此番買了褒姒的原因,的確是為了解救自己的父親。

不多久之前,褒城城主褒珩因為國事,勸誡了周幽王,惹得這個浮華無行的周王大發雷霆,便將褒珩下獄,準備治以死罪。

褒洪德得知這項消息之後,便想要解救自己的父親。他知道周幽王是一個好色之徒,便想要傚法數百年前,周族解救文王姬發的方式。

當年,殷商王朝的紂王無道,將西伯姬昌囚禁起來,幸好周族的智士找來了絕世美女,讓紂王大為喜悅,這才將周文王救了出來。

這一次,褒洪德也想找一位絕世美女,但是卻遍尋不得,正在焦急之際,卻有隨從凌晨在褒城的街道上看見了褒姒,驚為天人之下,便將褒姒硬買了下來,打算送入鎬京,救出褒珩。

這件事情辦得好快,讓羊舌野和褒姒都來不及反應,等到羊舌野終於知道原委之後,褒姒和褒城人馬已經快要到了城外。

而那趟奇妙的游水定情之旅,竟已成了兩人最後一次的相聚。

羊舌野順著遠去的絲竹聲音,毫不遲疑地狂奔而去。

羊舌野的心臟因為這樣的狂奔,幾乎要炸裂開來,他少年時代曾經受過重傷,氣血本就沒有常人那麼順暢,狂奔之餘,整個人幾乎要脫力死去。

但是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最愛的人已經快要消失不見,如果沒有了她,自己和死也就沒有什麼兩樣了。

呼呼的風從臉前掠過,吹落的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傷痛的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突然停止。

這時候,羊舌野的心中已經不再有任何的念頭,他一心只想要追上那有著褒姒在其中的隊伍,至於追上之後又能如何,已經不是他能夠想像的事了。

褒城的少城主褒洪德此刻正坐在馬車之中,想起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絕世美女,總算父親的歸來有望,長時間以來繃緊的神經陡地鬆弛,也是很令人欣慰的事。

他在馬車中坐了一會,有些困意,正想打個盹的時候,卻從車外傳來了淒厲的喊叫聲。

「……停哪!停哪……我要見褒姒,我要見褒姒……」

馬車外這時掠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行的軍士已經有人開始喝罵起來,還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馬鞭聲。

褒洪德微微皺眉,這時候,駕車的御者也因為這個變故將馬車停了下來,整個行伍也因而停下。

褒洪德搖搖頭,伸伸手臂,這才緩緩掀開廉幕,探頭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行伍的旁邊,幾名軍士這時已經將來人制住,看看是個精壯的小夥子,只是軍士們制伏他的時候,手腳齊飛地揍了他幾下,因此那小夥子的臉上有著瘀青,嘴角還流著血。

只是,雖然被架住,踩倒在地上,他還是堅定地狂叫不止。

「我要見褒姒,我要見褒姒!」

褒洪德又是皺了皺眉,正要大聲斥責時,卻聽見前車這時也傳來了淒厲的女人叫聲。

「讓我見他!讓我見他!」

褒洪德看了一旁的侍從一眼,侍從恭敬地說道:「稟少城主,那便是我們今天找到的女孩。」

褒洪德搖搖頭,啐了一聲,準備不予理會,但是那女孩叫聲更加淒厲,聲音和小夥子的狂吼相和,讓人聽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我要見他!不讓我見他,我寧願死!」

褒洪德微微一怔,這才有些緊張起來,他揮一揮手,一旁的侍從便急忙跑向前車。

吩咐既畢,他便轉身向著那小夥子,威嚴地大聲說道:「你是何方小子,膽敢前來阻我去路?你叫什麼名字?」

幾名軍士放鬆了些,讓羊舌野能夠抬起上身,只聽見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大叫出來又有無盡的悲意。

「我叫羊舌野,是褒城人,我是褒姒的……我是她的……」說到此處,他精神一振,大聲說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此語一出,每個人的心中都打了個突,褒洪德一楞,卻仍然沒有什麼表情。

「那又如何,你生在當世,難道不知道只要是我王御選的女子,便一定要入宮嗎?」

羊舌野臉上都是血汗,聽見這樣的回答,心中也知道是實情,只見他的表情極為複雜,又是猙獰,又是傷心,卻仍然說不出話來。

那褒洪德也是個心地良善的人,看見他這樣也有些不忍,只是搖了搖頭。

「人生在世,無奈的事是很多的,就像我,你以為我喜歡拆散你們嗎?若不是我父身陷鎬京,我又何苦四處搜尋美女?今天我王既然要了你這未過門的妻子,一旦有了差池,不只我父子沒命,就連你,和那姒大也要沒命,知道嗎?你就看開一些,天下好女子多如芳草,用點心再找一個好女子算了。」

羊舌野還沒回答,卻聽見遠遠傳來了清亮的堅定嗓音。

「你們都不要管我!」說話的當然便是褒姒,此刻她俏生生地站在前面的馬車上,秀目含愁,看起來剛剛才哭過,但她這樣一站,那懾人的絕世容光還是讓所有人眼睛為之一炫。

「讓我和他說話!」

羊舌野楞楞地跪在地上,看著十來步遠的褒姒,明明是不遠的距離,但是日後卻可能永無相見之日。

想到這兒,他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而褒姒的臉上,這時也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們的命運既然如此,那也無話可說,」她的聲音有些抖顫,卻有著無比的堅定,「我只盼你知道,你最愛看我的笑,我只想告訴你,我將我的笑容都給了你,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對人笑了……」頓了頓,她淒然地說道:「野哥哥,你好好保重。」

聽見這樣的訣別言語,羊舌野像是失去了的魂魄似的,再也動彈不得。

而那些緊緊抓住他的軍士們也放鬆了手,翻身上馬離去。

褒城的行伍,這時又開始前進,「得得得」的馬蹄聲中,褒姒又被幾個侍女攙了進去。

臨去之前,她的表情極度安詳,也十分的堅定,看著羊舌野的眼神,卻又充滿了柔情。

只是,兩人的距離實在太遠了,那眼神被風一吹,便早已經不曉得飄向了何方。

一不會兒,褒城的人馬已經朝著鎬京的方向,走得乾乾淨淨了。

街道上,只剩羊舌野孤零零一個身影,他兀自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清晨的風緩緩吹起,還帶著絲絲寒意。

一時之間,整個天地之大,卻彷彿沒有了他這個人的容身之地。

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在春風之中,他的元神「後稷」這時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站在他的身邊。

淚光模糊中,羊舌野只看見後稷仍然寬容地站在他的身邊。然後,像是瞭解他的心事一般,伸出細長的手來,輕輕撫著他的頭。

這時候,羊舌野再也忍受不住,便抱著後稷,在大街上大聲地號哭起來。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七章他居然是千年前的水神共工

此後的幾天,羊舌野像是沒有了靈魂的行屍走肉一般,在四處毫無目的地亂走。他在褒城內走了幾圈,便從城南走了出去,一路上經過田野,經過河川,不知不覺間,又往山林之間走了過去。

在山林中,他認了認方向,便來到了他和褒姒常常佇足的小河。

從這兒的河水往上溯游,便可以到達當日他和褒姒定情親密的山洞。

這時候,在羊舌野的心中滿是迷惘和哀傷。大凡世間為情所困的男女,總會有著世界已到了盡頭的絕望之感,覺得每一時刻,時光彷彿已經停止了流動。

人世間,情傷與真正的傷口並無兩樣,無論有著什麼樣的仙丹妙藥,有著什麼樣的神醫治療,最好的療方,仍然只是「時間」二字。

偏偏世上受了情傷之人,因為痛楚沉重,總覺得時光過得極慢,慢到簡直停止了流動。

但是,這樣慢的時光裡,一草一木,一言一語還是會讓人想起那個傷了你的人,和這種痛楚相較,任何事情都變得平淡無奇,平時不耐去做的事、不願去做的事,此時也會成為解救自己的良方。

像羊舌野如今,此刻他的心中除了褒姒的形影之外,再無別的事情掛懷。山林之間有些山路極為難行,他卻硬要從中穿過,弄得自己一身是傷,卻仍然恍若未覺。

來到了昔日的小河,他卻也毫無猶疑,大踏步便往水中走去,走了幾步,沉入水中,卻賭了口氣不願換氣,有一刻還覺得就此在水中淹死也未嘗不可。

但是在水中閉了一會氣之後,他還是浮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順著水流,仰浮在水面上看著藍天,心中卻想到那片藍天之下,早已沒有了昔日的笑語。

就這樣半沉半浮地在水中行進,過了一會,羊舌野卻發現自己又到了和褒姒親密的山洞前面。

山洞裡,山泉淙淙依舊,那一片翠綠的柳幕也和不久之前一樣,景物依舊,但是佳人卻早已芳蹤渺渺。

看見洞中的情景,坐在當日和褒姒肌膚相親的石岸上,羊舌野只覺得心中更是悲苦,更是難受,忍不住便狂吼起來。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那吼聲遠遠地傳了出去,在山洞中激盪不已,一時之間,只聽見那一聲聲「我好想你」不住傳回耳中,慢慢地沉寂下去。

便在此時,羊舌野心意已定,一個縱身,便躍入水中。

此刻這年輕人的心中已經打了一個死結,覺得今後的人生百無聊賴,毫無生趣。

因此,羊舌野雖唯一想做的是,便是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緩緩地在水中游動,橫過小河,跨上岸便往西而行。這片山對他來說是相當熟悉的,以地形而言,往西行不數里便會到達山上,在那兒有一片險峻的懸崖。

那片懸崖,便是自己最好的埋骨之處。

只要縱身跳下去,這亙古的情傷便可以永遠地結束。

羊舌野的腳步並不快,卻非常的堅定。他緩緩地上山,排開樹林,閃開了巨木,跟前一下子豁然開朗了起來。

橫在他前方的,便是一處極高極險的懸崖。

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持,也不曉得是什麼樣的鬼迷心竅,羊舌野向懸崖走過去,腳步之決絕,彷彿那懸空之處不是個跌下必死的斷魂崖,倒像是個窗明几淨的房間。

他的腳步逐漸加快,到了懸崖邊時已經成了奔跑,跑到了最後一步,「呼」的一聲,山風刮滿了耳中,他便用盡了全身力氣,跳入了懸崖之中。

說時遲,那時快,便在此時,空氣中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漫天的水聲,在羊舌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整個人便已經被一大片水幕包住。

原先是縱躍尋死的高空,一時之間,卻彷彿回到了游水時的潛水世界。

「嘩」的一聲巨響,羊舌野在空中的勢子陡地被這一大片水幕拉回,速度之猛,直扯得他的頸骨格格作響。

然後,他的身子便「砰」的一聲,重重跌回懸崖之上。

羊舌野正摔得七暈八素,不知天南地北之時,只看見跟前一個粗豪的身影,從身影中還陡地迸出一聲暴喝。

「沒種的小子!天下之大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卻要這樣的尋死!」

羊舌野向那人看去,在死裡逃生的震撼中,驚疑交加地打量那人。

那是一個形貌粗豪的大漢,身材非常之高,骨強肉重,一臉鬍髭,臉上鬍子因為太多,面目有些看不清楚。

但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來卻像是蘊藏著無窮的精力。

羊舌野輕輕吸了口氣,凝望著那粗豪男人,卻看見他的身後有著一片光度泛藍,彷彿有著無窮盡活力的大形水幕。

難道,這又是一個有「元神」的人?

那男人瞪著他,看見這個年輕人雖然剛從鬼門關口回來,卻沒有任何死裡逃生的喜悅,反倒是一臉的戚容,於是大聲說道:「小子,有什麼解不開的事,要這樣傻干呢?」他的聲音洪亮,讓人覺得耳旁像是響起了陣陣風雷,「我自己也有不少傷心事,但是我卻不會想去尋死!」說著說著,他突然「咦」了一聲,眼神偏移,看著羊舌野的身邊。

羊舌野不自覺地也跟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卻看見了自己的元神後稷靜靜地站在那兒,神態輕鬆,彷彿在旁觀著兩人的對話。

那也就是說,這個粗豪的男人也看得見元神!

想到此處,羊舌野忍不住縮了縮身子,露出戒慎的神情。

那男人看來反應極為靈敏,他眼睛一轉,便知道了羊舌野的心思。

「看來,你也是個元神族人,」他從口中說出羊舌野第一次聽見的名稱,一邊打量著後稷的形體,「而且你應該已經吃過虧了,是不是?」

羊舌野遲疑了一會,才點點頭。

「你不用怕,我和那些元神族人不同,不會傷害你的性命,」他朗聲笑道:「再說,要傷你性命的話,我就不用將你救回來了,是也不是?」

他走了過去,繞著後稷端詳了一會,頻頻點頭,自言自語。

「嗯……這是植物型的元神沒錯,大概是陽風那支傳下來的……」

趁著那人端詳後稷的時候,羊舌野也仔細打量了他身後的那片水幕,如果說這也是元神的話,那和自己見的元神是有些不同的,像後稷,是個有著人形的植物性形體,而像前幾年傷過他的那兩名紅衣人,他們的元神一個像是血紅的巨鷹,一個像是紅色的火焰人體,都和跟前這人的水幕大不相同。

而且,聽他說這些有元神之人叫做「元神族人」,那麼,這世上是不是有更多擁有「元神」的人呢?

那粗豪男子端詳了後稷一會,突然間轉過頭來,大聲說道:「你這個元神可是大有學問啊……喂!你叫什麼名字?」

羊舌野想了一下,不曉得為什麼,他覺得這個粗豪男子雖然看似兇惡,然而卻是個可以信賴之人,於是便坦言說道:「我的名字叫羊舌野。」

那人走了過來,將仍然坐倒在地的羊舌野拉起來。

「羊舌野,那倒好,」他爽朗地笑道:「我的名字呢!原來的名字因為太久沒用了,也不太常用,不過大部分的人都叫我『共工』。」

羊舌野聞言一怔,在周朝的祭祀神明之中,「共工」是個水神,掌理天下所有的水域,雖然這並不是個罕見的名字,但是卻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神明的名字來命名的。

而這位水神共工,在上古的神話傳說中,是個非常不得了的大神,據說,當年他和火神祝融相爭,兩人經過一場大戰之後,共工爭鬥失敗,因此憤而撞倒了當時的天柱「不周之山」,讓整個天幕為之傾斜,星辰、江河為之殞落。

據說,現在的江河之所以會滔滔奔流向大海,星辰會往西偏移,都是這位水神「共工」的傑作。

「很怪嗎?」那「共工」笑道:「明明是人,怎麼會取了個神明的名字呢?但是我絕對和你想像的不一樣,」說到這兒,他臉上流露出某種絕對的自豪。

「因為,我的確便是上古時代的水神『共工』!」

這個粗豪男人,確然便是神話時代的南方天庭首席大神:水神「共工」。

千年前的神話時代,所謂的天庭,其實只是來自半人馬星的外星人構建而出的一個想像世界。

當時,來自半人馬星座的外星人,因為時空倒錯的關係,來到了地球,湊巧因為同樣的時光倒錯,有一群來自二十四世紀的生化人,也同樣抵達西元前數千年的古中國大地,因此半人馬星人便利用這樣的條件,改變了生化人們的體質,構建出了一個神話大神的體系。

在古代中國傳說中的大神羿、鯀、女媧、禺強、共工、祝融都確有其人,但是這些大神的真正身份,卻都是來自二十四世紀的生化人。

像「共工」,本來便是隸屬時光局的生化警察的「水」隊隊員尹仲崧。

二十四紀的生化警察,有一種特殊基因型態的「轉化態生化人」,能在人形和風、雷、水、火等基本態間互換,也因為有了這樣的特質,半人馬星人才能夠將他們變異成能力極強大的巨神。

這一切的原委,羊舌野當然是不會知道的,他只知道跟前這人的來歷極為不凡,而且他身後那片水幕的光芒圓潤深遠,簡直像要將人的眼珠也要吸進去似的深邃,縱使他不是真的水神共工,也必然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共工直視著他,彷彿想從他的神態看出他的心思。

「你呢?你又有什麼樣的傷心事?值得這樣尋死?」

羊舌野深深一吸氣,彷彿見到了一個可以信賴的親人,整個繃在心中的思緒便滔滔不絕地宣洩了出來,將他與褒姒的哀愁命運一五一十地說給共工聽。

只因為像羊舌野和共工這樣擁有元神力場的人,也許是因為體質相近的關係,彼此之間有著很強的吸引力。

在這些吸引力之中,有的是負面的,像當年將羊舌野射成重傷的余焰燼便是。有的吸引力則是正面的,像他與褒姒,除了情愛之外,其實還有某種近似同類的相同頻率,因此褒姒才會在石洞中,像是久歷情事的成熟女人一般,和羊舌野親密纏綿。

共工的外型看似粗豪,但是個性心思卻頗為細膩,他像是一個最有耐性的父兄一般,仔細聆聽羊舌野的情,聆聽他的愛,也傾聽了他的愁,直到羊舌野敘述完了,這才皺著眉,看著這個為情所困的小夥子。

「所以,這就是你真正傷心的緣由?就這樣子?」

羊舌野點點頭。

「如果是這樣,你就未免太沒有用了,」共工慨然歎道:「要知道天下為情所傷的人,有多少人的境遇比你更為悲慘?有多少人比你更為絕望?」

羊舌野茫然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天底下每一個失戀的人,總以為自己是墜在最深谷底的人,但是其實只要想想自己,再看看別人,其實你會發現,你還是挺幸運的……」共工的神情不曉得為什麼,突然有些黯然起來,「像你,你愛的女孩畢竟還和你共同生活在一個天空底下,你知道她還在某一個角落好好的活著,更幸運的是,你更知道她的心中依然有你,縱使有著外在的阻礙,但是理論上,你還是看得到她,你們兩人的心中也還是有著彼此。」

「但是我卻不能和她長久在一起……」羊舌野喃喃地說道。

「愛一個人,如果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就注定要有痛苦了……」共工悠然說道:「情愛一事,只要慾望多,痛苦就多,你越想要得多,你的苦難就越多。你有沒有試過去愛一個根本就不愛你的人?你有沒有試過去愛一個對你已經完全沒有記憶的人?」

羊舌野搖搖頭:「沒有,我一生只愛過褒姒一個人。」

共工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這個年輕人,心中隱隱然又出現了那個光芒耀眼的身影,一想到這個人,心裡便不自禁地痛楚起來。

在古老的二十四世紀回憶中,共工自己也有過一場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結局的苦戀。

從羊舌野的身上,他彷彿也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當年,共工在二十四世紀與「火」支隊的丹波朱紅是未婚夫妻,但是丹波在那場著名的「時光英雄葛雷新」的追捕之役中,腦部受創,成了個沒有記憶的癡人。

後來,他們一同捲入時空異變,來到神話時空,丹波朱紅卻成了火神「祝融」,而且成了別人的情人,對共工完全沒有記憶,還將他當成了不共載天的仇人。

千年來,共工不死心地在大地上找尋丹波的蹤影,偶爾遇見了她,卻總也是那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眼神。

「愛一個人哪!不一定要讓她知道……」共工喃喃地說著,卻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著自己說,或是說給羊舌野聽的。

「有人的愛可以完全沒有私心,連她是不是在意,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她是不是在意,也沒有關係……」羊舌野喃喃地重覆他的話,心中卻仍然牽掛著褒姒,覺得要做到這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名字叫做葛雷新,」雖然羊舌野並不知道共工此刻說的是什麼人,對他說話的用詞有時也聽不懂,但仍是仔細地聆聽下去。

「他只為了一個女人的一個微笑,便上窮碧落,下達黃泉地找到她,但是找到之後又如何呢?和她在一起又如何呢?還不是最後只能黯然收場?」

「為什麼?是她變心了嗎?」羊舌野好奇問道。

「人世之間,有很多事是你料想不到的,」共工的眼神有著耐人尋味的光采,「他和他深愛的女人之間,情深愛重,沒有什麼人可以破壞,但是最後,還是敗在一個最可怕的敵人手下。」

「敵人?什麼敵人?」

「這個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時間,」共工長長歎了口氣:「原來那葛雷新是個能力不凡的英雄,而且他的生命不會結束,可以一直活下去,但是他的愛人卻沒辦法。本來長生不老是人人最希望達到的心願,可是一旦你的心有了個愛上的人,這種心願卻成了一個詛咒。」

雖然還是有些迷糊,但是羊舌野總算可以聽出來一個端倪。

「你是說,他的愛人並沒有辦法像他一樣長生不死?」

「沒錯,後來,他也只能讓白髮蒼蒼的愛人死在自己的懷中,即使是像葛雷新這樣的能人,最終還是鬥不過時間。」

羊舌野默然,心中想像著那種無奈的苦,彷彿也能印證在自己的遭遇之中。

「還有一個叫做狄孟魂的人……」說到此處,共工的語聲戛然而止,因為羊舌野突然「啊」的一聲低呼,共工有點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你知道這個人?」

「知道一點點。」羊舌野直截了當的點點頭。

「這人有點意思,你居然也知道他,」共工微微頷首,繼續敘述下去。

「這人的能力還可以,但是他的遭遇卻更加的特別,他與他所愛的人一起死於非命,但是他們卻因為同樣有著神族的體質,因此死亡幾十年之後,居然又復活了。」

「復活?那狄孟魂也是個不會死的人?」

「當年經歷過神話時空的人,有許多人都有復活的本事,在人間生活個幾十年,死去,然後再從土裡面重生,像我,也是一樣的情形,算算再過個十來年,我也又要入土去了。」

聽著一個活生生的人預言自己「入土」的情形,聽起來總有些古怪,但是羊舌野對他的說法卻已是深信不疑。

這些年以來,遇見的這許多奇事,他已經成了一個見怪不怪的人。

「這個狄孟魂又有什麼樣的故事?」

「狄孟魂和我們一樣,都曾經經歷過神話時空,但是他卻是個平常人,不像我們有著變化形態的體質。他與他所愛的女孩當年雙雙遇害,但是兩人活轉過來的時間卻不相同,變成了他活過來,她在土裡長眠,她活過來,他又回到了土中的局面,有時候兩個人也許同樣活著,卻彼此不知道對方在哪裡……」

「那個女孩,叫做姚笙是嗎?」羊舌野輕輕地問道。

「嗯!」共工點點頭,「原來你連姚笙也認得。」

「我能看見我這元神後稷,就是她教的。」

「總而言之,狄孟魂和姚笙的情路走得也非常艱辛,兩個人這樣陰錯陽差了許多年,都知道彼此仍然深愛著對方,都知道心中還是只有對方一個人,也知道自己所愛的人就在跟前這片天空下,卻始終碰不到面……」

「後來他們還是見面了。」羊舌野低聲地說道。

「但卻已經隔了上千年的歲月,」共工慨然歎道:「而這一次,他們的媒人卻也是『時間』,沒有這樣長的時間,他們又怎會有機會再一次見面?」

「所以,時間可以是你的敵人,卻也可以是你的恩人。」羊舌野緩緩地說道。

「沒有錯,便是這樣。」

兩人在這個山崖上一見如故,像是相識已久的父子兄弟一樣聊得投機,聊著聊著,雖然羊舌野對褒姒的思念依舊,但是內心卻已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也就是說,他那尋死的消極念頭不再,已經有了新的打算。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八章元神族人的大秘密

兩人從白天聊到了黑夜,在子夜的月光下,話題隨著情愛逐漸轉到了「元神之族」的真正來歷。

「『元神』這東西,是種相當奇怪的產物,」共工說道,他從隨身處取出了一瓶酒來,和羊舌野兩人對酌相飲。

「我並不太知道它的原由,也許狄孟魂他們會知道得多一些,因為他畢竟還是個研究『科學』出身的人。」

羊舌野一楞,知道共工又說了他聽不懂的字眼,像這個「科學」一樣的陌生字眼,共工常常在言語間不自覺說了出來,像「二十四世紀」、「生化人」、「時光局」等字眼,常常讓他如墜五里霧中,不過好在這些字眼並不影響羊舌野對共工說話的瞭解,也就不去深究。

「當年我們幾十個生化人被那場變故『打』到了神話時空,其實都已受了很大的傷害,後來是那個天殺的南鬥將我們改造變異過來,卻又騙我們說那是天帝的功勞。」

在方纔的談論中,共工曾經約略告訴過羊舌野有關於「天帝」、「南斗」等當年神話天庭的組織,知道天帝是當時神族最高的領袖,後來才知道一切只是惡神南斗搞出來的把戲。

而那惡神「南斗」的真實身份,居然便是所謂的「半人馬星人」。

「涿鹿神戰之後,許多大神死傷殆盡,原先以為就這樣玩完了,但誰知道有許多人後來又活了過來。復活過來的人,能力或多或少都打了折扣,但是和常人比較起來,還是要強上許多。原來這些人的體質和常人不同,有的人更是被南斗加上了其它動物、植物的基因,這些人散入人間後,有些又有了後代,因此天地間便平白多了不少有奇怪基因的人們。這些有古怪基因的人,有的一生一世都不會顯現出奇怪的能力,有的卻被當成妖怪來打殺,就像你的爹爹一樣。但是從前朝的封神伐紂之役後不久,便逐漸出現了有『元神』的族類,就像你,還有你爹爹那樣的人。」

「為什麼會從那時候開始有呢?」羊舌野好奇地問道。

「我聽人家說過,說當年那個『封神榜』其實是為了讓那天殺的南斗復生才弄出來的把戲。這個南斗的能力極強,卻一心只想為害人間,因此如果讓他再次重生,世間可能就要出現大浩劫了。」

「所以,他後來沒有重生?」

「沒有。南斗第一次死亡是在神話時空,在南方小島被葛雷新一劍斫下腦袋,後來想重生的那一次是在崑崙後山,但是也功虧一簣,在最後關頭,被狄孟魂和另一個奇人桑羊無歡將他再次埋入地底。」

羊舌野在腦海中想像當時情況的慘烈,心下不禁讚歎不已。

「但是,這樣慘烈的戰役卻仍然沒有將南斗的勢力完全殲滅,在封神榜時期,南斗已經養成了一群奇能異士,這些人,早在伐紂的戰役中,有的投入西歧,有的加入商朝,已經有過非常激烈的爭戰。後來,有『元神』的奇特族類漸次出現,一開始,敵我的分際並不清楚,但是後來經過了數百年的消長爭戰,逐漸分出幾個重要的勢力。」

「第一個勢力,是封神時代的奇人『桑羊無歡』一支傳下來的後代,這一支的元神族人特徵是神力並不是最強,但卻有著過人的知識和技術,經過了數百年的生養,這一族人散居天下,有許多人隱居在人群之中,但是從桑羊無歡傳下來的主要族人,卻在魯侯的領地內有一個大本營:羊城。而從你名字看來,你應該和這一族人有關,只是不曉得出過什麼事情,才讓你們流落到這兒,成為世代耕種的普通農家。」

聽了這樣的敘述,羊舌野不禁目瞪口呆,他從來不曾從爹爹那兒聽過自己的來歷,也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很可能便是當年封神之役奇人「桑羊無歡」的後人。

「第二個勢力,卻是分佈在北方的戎夷蠻族勢力範圍,這一支卻和狄孟魂有些關係。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狄盂魂和姚笙在前幾次重生時曾有過後代,而這些後代不知道為什麼,卻和北方的蠻族有很好的關係,因此便以『戎狄』、『夷狄』自稱。這一個勢力族類的特徵,卻沒有傳到狄孟魂的淵博知識,但是因為狄孟魂和姚笙都有著神族體質,所以這一支的元神能力是很強的,但是和中原人士卻沒有什麼交往。」

「第三個勢力,就分散得比較遠了,基本上,這群人都是當年封神時代有功的神人後代,像分封到齊國的姜子牙後代、分封到宋國的殷商後代,這些國家裡,偶爾會出現有元神的族類,但是他們的勢力並沒有統一起來,只是散居在周王朝各領地內。」

「但是,這第四個勢力卻是一個大問題,而且可能是最嚴重的問題。這第四類的元神族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們很多人都和封神時代的惡仙有所關聯。像那個射傷你的紅衣人,他的箭上喂的,便是當年『化血神刀』的奇毒,這個人你說姓什麼?」

「姓余。」羊舌野說道。

「那便不會有錯,因為第一代的『化血神刀』便叫做余元,也是個個頭矮小的道童,另外那人背上有個火人的元神,可能就和我們『火』支隊的人有關。」

「為什麼他們是最嚴重的問題呢?」羊舌野好奇的問道:「是不是他們都和那姓余的一樣,見人就殺?」

「事實上,連周宣王的死都和他們有關,」共工說道:「但是他們的好殺倒還是個小問題,問題是他們的來歷、行事都顯示他們有一個很強的幕後主使者,但是這個主使者既然這麼厲害,卻又始終不曾出現過,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無法行動,只能用思想指揮這群人?」

「也許不見得有這個人哪!」

「不,」共工斬釘截鐵地說道:「一定有這個人,因為有人曾經在這些元神族人的對話中聽見過。」

「那這個人,會是誰呢?」

「能力超凡,行事陰狠,而且不能行動,」共工眼神變得猙獰,彷彿有著無窮的怒意,「這樣的特徵,很難讓人不懷疑,這個幕後的主使,應該是又想要再度尋求復活的南鬥!」

一時之間,子夜的風彷彿變得蕭瑟起來,從共工的口中說出「南斗」二字,似乎帶著無窮的陰森,無比的寒意。

連對「南斗」這二字相當陌生的羊舌野也不禁抖了抖身子。

「如果南斗再次復生,對這個平靜的天地將會是另一次的大災難,」共工神色凝重地說道:「因此,有許多元神族人已經在尋找南斗的蹤跡,那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會下手害你的原因。」

「這我就不懂了,」羊舌野疑惑地說道:「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小民,對他們一點也沒有威脅,殺了我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

「你的人也許平凡,但是你的能力卻絕不平凡。雖然你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但是卻有傷害他們的能力,寧殺錯不放過,寧可冤殺了你,也不讓你有機會反噬他們。這便是南斗族人們的一貫想法。」

「真可怕……」羊舌野吐吐舌頭。

「因此,日後你便要極為小心,也要努力開發自己的能力,以免到了危急時候不能自保。」

兩人這樣談談說說,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羊舌野經過了這一場暢快的長談,心態已經出現了極大的變化,此刻他的心情已不像前一日般的鑽牛角尖,看見東方微吐的曙光,也不覺精神一振。

共工看了他一眼,忽然朗聲大笑,「唰」的一聲便站起身來。

「我們兩人能談上這麼許久,也算是有緣,不過千里相送,終須一別,我也該上路做我自己的事了。」

羊舌野與他談論這麼長一段時間,早已和共工心生了相惜之情,現在眼見他要走了,卻有著不捨之感。

「日後……」他低聲地問道:「還有相見的機會嗎?」

共工朗聲大笑。

「只要有緣,必會再次相見!」

一轉身,竟毫不遲疑地大踏步便走,他的步伐好快,不一會便在山路上消失了蹤影。

羊舌野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良久,才轉身走到懸崖之上。

他緩步踏去,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邊緣,腳尖踩出懸崖,只憑腳跟支撐自己。

在他的腳下,是萬丈的懸空巨谷,掉下去必死無疑。

就在不到一天之前,他曾經很決絕地跑到這裡,打算跳下去,一了百了。

但是如今,對褒姒的思念情愛依舊,自己的想法卻已經起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動。

羊舌野的腦海中,此刻彷彿又響起了共工的語聲。

「有些人的愛可以完全沒有私心,連她是不是在意,都沒有關係……」

到此,羊舌野已經完全想通了,心下豁然開朗,彷彿天空陡地變藍,變得明亮。

——只要我愛她,在她的身邊守候,是不是能和她在一起,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只要她過得好,過得快樂,我就快樂了,這樣又有什麼不好?

一念及此,更是滿心舒暢,一個深吸氣,便在空曠的山林間大聲呼喚起來。

「想通啦!」

那迥聲環山疊嶺,在山林間不住迴盪。

半山腰處,共工正快步走在山路上,聽見這樣的長嘯,臉上不自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九章千方百計只為了她的一笑

四月天,鎬京城東。

這兒是京城禮官的辦公所在,雄偉的鎬京城宮殿便雄偉地矗立在不遠之處。

宏偉的建築,豪華的宮殿。

但是那卻只是個極度遙遠的地方,看得見,卻夠不著。

午後的短暫休息時刻,羊舌野總喜歡坐在這個方位,望著鎬京城的方向發呆。

因為他知道,在那兒某個深暗的宮殿角落,有著他心中最愛的人。

一年前,他從山林間再一次步入鎬京城,手上拿著周宣王遊獵時,那個禮官公叔豹的馬鞭,來到了鎬京城王宮附近。

「如果想要報效國家的話,」當時,公叔豹這樣說道:「就拿著這個信物來找我。」

結果,羊舌野便從一個山林間自由自在的獵人,成為周王朝禮官單位的一個小小衛兵。

如果早在幾年前,有人告訴他,他會成為一個這樣的猥瑣小兵,他是死也不肯相信的。

但是幾年後,當羊舌野真正站在禮宮殿的門口站崗,對著來往的官員彎腰曲膝時,心中卻又充滿著平安的滿足之感。

人世間的變幻無常,豈非就是這樣?

會讓羊舌野做這麼大轉變的,當然只有一個人。

或者說,一個清麗的身影。

褒姒。

在這樣一個小單位充當衛兵,雖然不是什麼光采的事,而且充當衛兵看似簡單,卻是相當繁重的工作。

試想,要你在夜深露重的酣眠之中,被粗魯的值行軍官用腳踢醒,然後在夜裡站上兩個時辰,是多麼令人不快的工作?

還有,遇有意外的時候,更是要當做人牆擋在高官的前面,以血肉之軀應付所有的變故,又是多麼沒有生命保障的工作?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卻是這樣的想法。

「只要能離她近一些,能夠時時守衛著她,我一點也不在乎。」

在禮宮殿當衛兵其實還有其他的好處,比方說,在這兒接觸的朝官多,來來往往的口訊也雜,或多或少之間,也能聽到一兩個和褒姒有關的消息。

聽說,褒姒一入宮,便受到了周幽王百般的寵愛,這個浮華無行的君王看來對褒姒也是極為喜愛,有朝官還說,只因為對她太過寵愛,周幽王還曾經有過十天不處理國事的紀錄。

聽說,褒姒是個非常不愛笑的女子,雖然周幽王對她言聽計從,但卻也是千金也難得買到美人的一個笑容。

聽說,周幽王的王后對褒姒非常不滿,因此護著母親的太子宜臼還曾和褒姒起過衝突。

聽說,不曉得從什麼地方聽來的消息,說褒姒喜歡聽撕裂絲絹的聲音,因此周幽王便安排了堆積如山的絲絹,讓有力氣的宮女在宮中日夜撕扯。

雖然都是一些道聽塗說的消息,但是這對羊舌野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安慰。

從這些「聽說」中,約略可以知道一般朝臣民眾對褒姒的印象並不好,也因為如此,羊舌野覺得自己更應該留在鎬京城裡,如果有人欺侮了褒姒,他便是拚了性命,也要保護她周全。

後來的傳聞,卻讓信心堅定的羊舌野也不禁有些黯然,據說,褒姒已經在深宮中產下一名男嬰,讓周幽王如獲至寶,宣佈全城大赦,並且所有的官員衛士都加俸獎賞。

但是羊舌野自己卻知道,只要是褒姒的事情,他都一定會支持到底,即使她已經和周幽王生下了孩子,她仍然是自己最愛的女人。

這樣的日子,過得卻是相當的快,羊舌野在衛士群中因為表現不錯,很快就被升為衛士長,偶爾可以陪著上朝的官員進宮去。

也就是這樣的因緣際會,他才偶爾可以在慶典祭祀大禮中,遠遠看見褒姒的身影。

有一回的周王祭祖大典,羊舌野和褒姒只差了二十來步的距離,他在行伍中偷眼看她,發現褒姒變得更加美艷光華,隨著年歲的增加,褒姒身上已經完全不復再見當年那小女孩的嬌態,取而代之的,是貴婦的成熟華美。

只是,就如同傳聞中所說的,她總是鳳目含愁,很少露出笑容,臉上儘是幽怨。

想起她臨入宮前的誓言,羊舌野忍不住要掉下眼淚。

很想告訴她,不用為了這個誓言就再也沒有笑容,但是在周王朝的時代,一個衛士要能見到國王的寵妃,那是件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羊舌野對她的思念,也總是只能停留在遠遠看她的層面。

但是,能夠這樣遠遠地守候著她,就已經足夠。

這時候,整個國家的情勢,並不是個安定的局面。

羊舌野在禮官殿裡擔任衛士首領,對於來來往往的軍國大事有著相當直接的瞭解,他如道當今的周幽王是一個只愛玩樂的浮行浪子,對於軍國大事並沒有什麼興趣。

但是周王朝的城外城內,此刻卻是危機四伏的。

當日太子宜臼與褒姒衝突之後,便被周幽王貶至太子的外公申侯國內看管,周幽王的王后是申侯之女,因為幽王寵幸褒姒,便時時想要將褒姒立為皇后,將申後貶除,但是礙於申後一向沒有大過錯,因此始終沒有辦法如願。

在朝中許多老臣名將對周幽王百般勸誡,然而幽王不是充耳不聞,便是乾脆大發雷霆,將發言者驅逐,因此朝中的名臣心灰意冷,大多告老還鄉,只留下一班拍馬屁的無恥大臣。

至此,國內的憂患局勢已經形成。

在外侮方面,鎬京城外的夷狄部落近來聲勢陡張,戰力極強,有幾個邊境的小國已經被他們吞併。

根據鎮守邊境的將士們回來說,夷狄部落最近整軍備戰,部隊時時在境外窺視遊走,鎬京距離夷狄的根據地並不遠,長驅直入的話,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羊舌野曾經在共工處聽過這些夷狄部落的來歷,知道他們和能力不凡的奇卜狄孟魂一族頗有淵源,他雖然從未見過夷狄的部隊,但是卻見過元神族人的能力,只要夷狄中有那麼幾個,在戰陣上應該會是相當難以應付的對手。

在周朝的部隊中,也不乏有識見的戰將,他們有鑒於夷狄的威脅,便與王朝屬下的各大封國商議,約定如有夷狄來犯,便以燃放烽火為信,一見信號,便要前來救援。

那蜂火台就建在鎬京城的正中央,在皇家巨殿的左近,周朝部隊在那兒建了高聳的巨台,在台上堆滿狼糞,那狼糞是天下最會生煙之物,一遇狀況,只要將狼糞點燃,便會冒出沖天的濃煙,百里之外,清晰可見。

但是,歷史的洪流本就如此弔詭,當年,在鎬京城的紅衣小兒曾經教滿城兒童唱著這樣的一首歌謠:「黃澄澄的新月,將要升起,紅艷艷的太陽,快要落下,山桑木的弓呀!箕草做的箭袋,神龍家的女孩幾乎幾乎……就要亡了周國…………月將升,日將沒爪弧箕菔,幾亡周國……」

因為這首歌謠,才會讓姒大的妻子死於非命,才會讓姒大亡命褒城。

也因為這首歌謠,漂流在河上的小褒姒才會被姒大收養。

當年,周宣王以為殺了賣箕草箭袋的女子,便破了周朝傾亡的預言。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在十數年後,要讓周朝忖出最慘重代價的女子,卻還是進了周王的皇宮。

而想想褒姒的來歷,果然便是個「神龍家的女孩」。

「……月將升,日將沒厭弧箕菔,幾亡周國……」

時光苒荏,轉眼之間,便已經到了周幽王十一年,也是褒姒入宮後的第四年。

四年來,羊舌野靜靜地在禮官殿中任職,時時注意著宮中消息,卻也從來沒能和褒姒說過話,甚至連打個照面也不曾有過。

倒不是因為沒有法子,而是這幾年來,羊舌野經歷了幾場人生劇變之後,對命運也有了另一層的看透。

他知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是無法強求的,也知道有些事如果時機不到,硬要求取的話,反倒會有不好的後果。

像他自己,如今已經升到了宮中侍衛的頭銜,真要見見褒姒的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見了又如何呢?

如果不能夠改變現狀,見了面,不是讓她徒然在深宮中難過?

如果一定有人要難過的話,羊舌野希望所有的痛苦讓自己承擔,只要褒姒過得好就好。

這些年來,他也知道褒姒依然極受周幽王的寵愛,但是她不願言笑的固執依然故我,周幽王想盡了所有的辦法,只為求取佳人的一個微笑,但是卻始終成效不彰。

如果不知道她不願微笑的因由源頭,便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那又如何?

也因為如此,這個昏庸的周王,竟想了一個連小孩也不會用上的笨法子,打算贏得佳人一笑。

而就是這個餿主意,讓周朝走上幾乎崩毀的噩運。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十章一笑傾城再笑傾國

出事的那一個夜裡,一切都沒有什麼異狀。

羊舌野帶著一隊禮官殿的衛兵,在附近巡查了一會,夜來的城內依舊人聲鼎沸,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二致。

近午夜時分,禮官殿卻來了幾個臉色凝重的高級侍衛,和主管的官員商議一陣之後,發佈一個非常不尋常的命令。

「所有的衛兵,一律從本職務上撒除,全數到宮中支援守衛!」

在忙亂中,羊舌野也跟著其他官員手忙腳亂地指揮,心下卻和所有人一樣的納悶。

這樣的場面,連老資格的衛兵也沒有人經歷過,要知道各地的衛兵責任都相當的重要,據守所有的重要據點,一旦擅自離開,那可是驚人的大罪。

但是如今,卻等於是要撤除這些重要據點的武裝,全數進入宮中。

難道,深宮之中出現了什麼巨變嗎?

夷狄入侵?

大臣政變?

皇族叛亂?

想到此處,羊舌野忍不住心焦了起來,如果發生了這樣的巨變,身在宮中的褒姒不曉得會不會有事?

他一邊在急行的行伍中前進,一邊卻在腦海中閃著這樣的憂慮。

只是他自己卻沒發現,在他情緒變得激動的時候,臉上會隱隱現出草木盤結般的青筋。

在羊舌野的身後,他的元神後稷身上卻隱隱顯現著亮眼的光芒。

在以往,後稷的形貌總會隨著羊舌野的成長而改變,但是在鎬京的這些年歲月裡,羊舌野心有旁騖,已經很少去注意後稷的形貌。

在這四年之中,後稷只是沉靜地坐著,看著羊舌野來來去去的忙碌,有時則陪著他仰望周朝的皇家宮殿。

而後稷的形貌卻和四年前一樣,完全沒有變化。

如今,隨著羊舌野的情緒轉為激動,後稷的身上居然出現了亮眼的光芒。

那光芒在夜裡明亮閃耀吞吐,連一般人也隱約可見。

而如果此刻羊舌野停下來仔細端詳,就會發現後稷的身上已經開始溶化,處處可見外皮破損的痕跡。

有些破損之處,還透現出更強的光。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況?

羊舌野的元神後稷到底出了什麼事?

但是此刻羊舌野的心卻不在這兒,他的一顆心早已飄到了皇宮之內,一心只想知道褒姒是否安然無恙?

部隊進入皇宮之後,只見得京畿之內還算平靜,燈火通明的大廣場上,並沒有什麼紛亂的情景,只有匆忙來去的衛士、兵將不停地來回穿梭,樣子非常的忙碌。

羊舌野心下正在納悶,卻聽見身邊一位衛士啐了一聲。

「媽的,什麼嘛!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羊舌野回頭瞪了他一眼,卻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大夥楞在皇宮之中,左顧右盼了幾回,卻仍然沒有發現什麼異狀,正在納悶時,有個眼尖的衛士失聲叫道:「看!看烽火台那兒!」

眾人隨著他的叫聲轉頭一看,也不禁紛紛「咦」「呀」地發出疑惑的聲音。

在烽火台那兒,有許多的侍從正滿頭大汗地搬上許多柴枝,堆在狼糞旁邊。

在鎬京城中,每個人都知道這烽火台是城中第一要緊的所在,平時戒備森嚴。

因為,只要這兒一出警訊,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兒,因為四方諸侯、封國和周王有約,如果鎬京有難,便要點燃烽火為訊,諸侯便會前來救援。

那也就是說,周朝王畿內的封國諸侯,便會傾全力前來救助鎬京危難!

只是……羊舌野等人卻實在怎麼樣也看不出,那危難在哪裡?

侍從們堆好柴草之後,皇宮內出現了更驚人的情景,只見得在烽火台的前方,一座高台之上,這時魚貫地走上許多衣著華麗的貴人,仔細看去,那群人之中,居然有著當今的周朝之主周幽王!

而羊舌野極目望去,看見幽王的手中,攜著一位身材纖纖的麗人,雖然隔得遠了些,面目看不真切,但是從她的體態中,羊舌野當然看得出來,那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褒姒。

他遠遠望著周幽王和褒姒攜著手,走上高台,四周圍的寺人宮女擺上酒菜,竟是一副要觀賞好劇的模樣。

兵戰凶危的烽火,和這好整以暇的觀賞,無論如何都搭不上調來,羊舌野雖然心裡依然懸念著褒姒,卻也不時地想著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妙之處。

過了一會,只見得高台上的周幽王一聲令下,四周圍便擂起了震天的鼓聲。

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也不見得有任何的外敵入侵,那些在烽火台上的侍從居然便舉起火把,將烽火點燃!

軍士群中這時有許多人紛紛驚呼出聲,他們久經軍旅,知道這是件極為重大的事,只要點燃了烽火,不到半日,那全周朝王土內的封國軍隊便會全數到來!

只是,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為什麼周幽王要點燃這樣的重大烽火?

在皇城內,所有的將士們自瞪口呆地看著那灼亮的烽火,將四周圍映照得宛若白晝,巨大多黑色濃煙沖天而起,直上雲霄。

巨大的烽火噴出濃濃的狼煙,不多久,整個鎬京城便都可以看見這古怪而透著邪氣的沖天黑柱。

而在高台上的周幽王更是興高采烈,四下的樂師、劇團便湊興地開始奏起熱鬧的絲竹之樂。

震天的隆隆鼓聲,充滿歡樂的絲竹樂聲,再配上象徵慘烈戰事的烽煙,簡直是千古以來,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怪異埸面。

周王朝的軍士們人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羊舌野皺了皺眉,跑上了一座燎望高台,回頭看了看那高衝入雲的狼煙,再看看城外的主要道路。

不多久,有一支軍隊便遠遠地出現在地平線上,羊舌野凝望那支軍隊,看見隊伍中的人馬衣甲鮮明,人人舉著火炬,當前一支高舉的帥旗,大大地書著一個「鄭」字。

那便是當今周王朝最倚重的封國:鄭國。

突然之間,皇城中這時出現了幾匹人馬,當前一人氣急敗壞,仔細一看,便是鄭國的國君姬友。

羊舌野知道鄭伯這時擔任的是王朝的宰相工作,平時有許多軍國大事周幽王都要和他商議之後才會施行。

只見鄭伯姬友這時一邊策馬而行,一邊大聲叫道:「這怎麼行?這蜂煙怎能這樣隨便點燃?」

他來到了皇城之中,自然也不能一直在馬上,於是他一個俐落的翻身下馬,便要往周幽王的高台跑去。

但是,高台上這時卻下來了一個挺胸突肚、非常神氣的寺人,看見鄭伯要往高台跑去,便伸手阻住他的去路。

「我王有令,鄭伯友聽命!」

那鄭伯雖然著急,卻也不敢在這皇宮之內失了禮數,於是停下腳步,躬身聽著周幽王的命令。

那名寺人大聲說道:「我王有令,今天本王與褒妃飲酒甚歡,燃放烽火助興,純屬歡樂,叔父不用太過掛心,今國家政務繁忙,還請叔父回本處辦公。」

鄭伯姬友聽了這樣的命令,張大了口,久久不能回答。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聽見那寺人厲聲說道:「我王已經下令,鄭伯可以先行告退!」

沒奈何,那原先氣急敗壞的鄭伯姬友只好垂頭喪氣地走出皇宮,臨走之前,還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下周幽王所在的高台。

在高台上,絲竹樂聲從未停歇,幾個宮女還在上頭跳起了色彩華麗的羽扇之舞。

那各路的諸侯來得好快,不多久,便陸續有衛國、許國、蔡國、晉國等國的部隊前來。

這些在深夜中見到烽火,以為國王有難的諸侯部隊們,在黑暗的道路上徹夜狂奔,忠心耿耿,為目就是要前來王畿,解救國王的危難。

可是當他們風塵僕僕地到達了皇城,看見的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

只見皇城中滿滿地都是來自各封國的軍隊,人人汗流浹背,喘息不定,但是在皇城的燈火通明中,卻見到一處豪華的高台,沒有敵人,沒有變故,只有一個衣飾華麗的幽王在高台上飲酒作樂。

看見這麼多的軍隊前來,宮中的大臣不免有些疑懼,有人便悄悄將所有衛士調至高台附近守衛,以免臨時生變而羊舌野也隨著編製,在侍衛首領的安排之下,命他領著一小隊衛兵,登上高台前去守衛。

也因為有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才在這四年的苦候之下,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近距離看見褒姒的機會!

想起上了高台之後便可以見到那絕美的容顏,羊舌野這時雖然已經二十八歲,心臟卻像是少年第一次與心上人相會似地,「砰砰砰」跳個不停。

眾家諸侯的軍隊這時又驚又疑地在高台下仰望周幽王,便在此時,周幽王步上高台前方,俯視著這些忠心的封國諸侯,大聲笑道:「天祐我國,幸好並沒有外敵,諸位辛苦了,請回自己封國,日後必有封賞!」

他的聲音洪亮,在王城中遠遠傳了出來,人人都聽到了他的說話,卻仍然對自己聽到的話,無法置信!

但是王者的命令,一出口便不得反侮,沒奈何,眾封國的軍隊雖然心中憤憤不平,卻也只好摸著鼻子,自行班師回到封國之內。

在人聲馬聲紛雜的撤退聲中,羊舌野也走上了高台,他刻意躲在人群之中,眼睛卻急切地四下搜尋,一下子便看見了褒姒。

只見她穿了件淡湖綠色的薄紗長衫,懶懶地倚在軟墊之上,臉上仍然是淡漠的神情。

這幾年下來,褒姒的臉上更增明艷的神色,雖然沒有笑容,卻仍然美得令人心醉。

突然之間,她像是警覺了什麼似地,開始也在四下環視。羊舌野直覺想要閃避,身子卻不聽使喚,只是楞楞地站在那兒。

便在這一剎那,褒姒緩緩轉頭,也看見了他,她的紅唇微張,一臉訝異的神情。然後,那訝異的神情像是初雪消融,也像是春花綻放一般,不自覺地露出了歡喜的笑容。

那一瞬間,羊舌野只覺得時光就要停止,只看見她那萬千光華也似的微笑,彷彿整個世界所有事物都已消失……

便在此時,那俯看諸侯退兵的周幽王也恰巧回過頭來,也看見了這如仙樂綸音一般的美麗笑容。

雖然在這四年,他與褒姒日夜相處,卻何曾見過這樣的歡暢笑容?

然後,只見褒姒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那周幽王的速度逐漸緩慢下來,像是泥塑木雕一般,停止了動作。

四周圍的空氣也陡地沉靜下來,退兵的人馬雜沓聲、刺耳的絲竹音樂聲、漫天的鼓聲全都消失了。

整個時空之中,只剩下羊舌野和褒姒兩個人,其餘的人、事只變成了背景。

這種時光停止的能力,當年褒姒在河水石洞中也曾經施展過,事隔數年,卻在兩人再次相會時,發揮了極大的效用。

褒姒的臉上依然是燦爛的笑容,但是眼中已經出現了淚光。

「你……你來了,」她的聲音顫抖,卻帶著無比的欣喜,「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來。」

羊舌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思念,走過靜止的人群,輕舒雙臂,便將那朝思暮想的美妙身子抱在懷裡。

柔軟的身軀、溫熱的身體。

這個他夢中無時不在想念的女子,終於又回到了他的懷裡。

褒姒的臉上滿是淚痕,輕柔柔地任羊舌野抱著,她淚眼模糊地望著這個英武的男人,輕輕地親著他的臉頰、他的鼻樑,然後,將櫻唇印在他的唇上。

激情……

觸感……

兩人此刻心中最盼望的,便是時光就此停止,永遠不要再前進。

但那畢竟也只是個奢望。

「我的時間快要到了,這些年來雖然我能夠將它停得久些,但是也快要結束了,」褒姒靜靜地說道:「只盼你好好保重自己,我的笑容,仍然只為你而留。」

而羊舌野只是疑疑地拉著她的手,久久不忍放開。

褒姒淒然地笑了笑,又親了親他的唇,掙開他的手,回到自己原先坐的軟椅。

「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是現在還是不行,」她輕輕地說道:「還是只盼你保重你自己。」

羊舌野楞楞地看著她,思念之情,像是要將他整個人炸開似的。

只是,時光總那樣殘酷,雖然有時肯為你稍作停留。但總是要走到那令人傷痛的盡頭。

四周圍的人、事又緩緩開始流動,人聲、馬聲、樂聲重又轉為清晰。

而褒姒便在這最後一刻,看著羊舌野,又露出了她絕美的笑容。

這樣的美夢,卻「呼」的一聲,被周幽王的怪叫聲喚醒。

他一個箭步縱身過來,卻恰好阻住了羊舌野和褒姒的視線,讓兩個人無法再對望下去。

方才在時光停止之前,周幽王也看見了褒姒的笑容,狂喜之餘,以為是這烽火諸侯的狼狽景象引來了這絕代佳人的一笑。

「哈哈哈哈!你這一笑,百媚俱生,便是要我再點燃烽火十次,也是值得的!」

說著說著,便在褒姒的臉上、身上狂嗅狂吻了起來,羊舌野看得目眶欲烈,卻看見褒姒的眼神中帶著寬容,對著他輕輕搖頭。

「不要衝動啊!要為你自己想想……」

所幸這時候封國的軍隊也大多出城去了,羊舌野所屬的衛兵隊也被大臣喚下高台。

這一場烽火的鬧劇,終於結束了。

但是在羊舌野的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再一次與褒姒相會,這樣的緣份,也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

周幽王亂燃烽火的鬧劇過後,四方的諸侯看似沒有什麼怨言,但是在周朝政府之中,卻已經出現了一股極為不祥的暗流。

原來,在烽火事件後看過褒姒笑容的周幽王,對她更是百般憐愛,在這種愛意無處宣洩的情形下,便打算做些事情來討褒姒的歡心。

此時在周幽王的身邊已經鮮少忠誠正直的大臣,舉目望去,都是一群引導周幽王好色遊樂的佞臣,這班佞臣察言觀色,知道周幽王正極為寵幸褒姒,而太子宜臼也因為和褒姒發生衝突,早已失了周幽王的歡心。

因此,幾個佞臣尹球、虢石父、祭公易等人便想了個計策,慫恿周幽王將太子宜臼廢掉,改立褒姒所生的兒子伯服為太子。

廢掉太子宜臼一事,周幽王老早便已經有這個念頭,但是礙於當時一班忠直老臣反對,才打消了念頭,此刻一班讒臣提出了這樣的計策,正是順了周幽王的本意,於是責令王朝大臣,準備擇日另立太子。

太子直臼是申國諸侯的外孫,申侯得知了這個消息,自然挺身出來要為直臼說話,但是周幽王惱羞成怒,不僅大肆斥責申侯,並且餘怒末息,打算整治兵馬,前往申國討伐。

要將西周王朝翻覆的幾項條件,至此便已經完全俱備,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王朝,眼見就要走上崩塌的道路。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十一章那如風似火的夷狄蠻族

周幽王十一年,夏末秋初。

羊舌野靜靜地佇立在城牆的頂端,口中嚼了一根草,坐在城垛子上遠望天邊。

這是他從年幼以來養成的習慣,每當心情煩悶的時候,他便喜歡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嚼著一根小草,看著天空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一陣子以來,鎬京城中已經開始有了亂象,好逸惡勞的周幽王不僅荒於國事,而且還想要另立太子,擾得朝中人人自危,個個不安。

就連四方的諸侯也頗有怨言,前一陣子的烽火事件,使得許多諸侯對國王徹底失望,雖然沒有明說,卻有著一股對朝廷不滿的洶湧暗潮。

而在這樣的紛擾情狀之下,周幽王還要興風作浪,在一群佞臣的鼓動之下,他將對申侯的不滿轉化為實際行動,正在整軍經武,準備找個良辰吉日,前往討伐申國。

朝中的人也都知道,申侯雖然年老,卻也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況且太子宜臼此刻人便在申國,如果周幽王貿然興兵,便是一個父子公然決裂的情況,對於當前不穩的政局,更像是投下一枚可怕的炸彈。

有時侯羊舌野在想,為什麼自己要置身在這樣一個複雜且無味的環境裡呢?

他對於褒姒的思念,當然是無一日不在的,但是想想自己的際遇,再想想這樣的一個國家,有時更讓他沒來由生出煩悶的無力感覺。

他這時候已經年近三十,思想上與少年時代自然大不相同,比起前幾年的青年時代,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雖然對褒姒的情深愛重仍然不變,卻越來越想念當年在褒城時的平淡日子。

再往前推一些,他也很想念幼年時代的那個村子,如果能在那樣的小村裡養一窩小雞,種田為生,好像也是個非常好的抉擇。

命運,對羊舌野來說,總是帶著幾分的嘲弄。

每當他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卻總要出現劇變,將他的美夢打散。

每當他覺得最消沉的時刻,卻也會出現天翻地覆的轉機,將一切改變過來。

這一次,也是這樣。

當羊舌野正沉浸在平淡生活的憧憬之際,遠方的天邊,卻已經傳來了驚天動地的馬蹄聲響。

在遠方的天邊,此刻排山倒海而來的,卻是西戎蠻族部隊的猛惡大軍。

周幽王十一年,申侯因為畏懼周幽王的加害,便聯合西戎蠻族的部隊向鎬京進攻。

當那兇猛且陌生的夷狄軍團進犯之際,驚慌的鎬京守軍立即燃起烽火,向四方的諸侯求援。

但是,就像後世的童話「放羊的孩子」一般,各封國諸侯以為這又是周幽王一次惡意的捉弄,拒絕派兵前來,因此,整個鎬京便像是摧枯拉朽一般,讓兇猛的蠻族一攻即破,整個城市登時陷入燒殺劫掠的火海。

當蠻族兵團的浩蕩部隊出現在地平線上時,羊舌野是鎬京城最早發現的人,一時間,他惶急地敲著最緊急的銅鐘警報,「噹噹噹」的聲響大作,也讓整個鎬京立即陷入恐慌之中。

那蠻族兵團的部隊迅如鬼魅,只一眨眼便已經兵臨城下,其中還混雜著申國的部隊,熱門熟路,一下子連破數道關卡,將鎬京城牢牢地圍住。

在遠方,烽火台上的狼煙像巨怪一樣地沖天而起,火光照耀之下,連數里外都看得到。

只不過,曾受愚過一次的封國諸侯們再也不願上當,城外的道路上,不論如何的等待,也看不見任何前來支援的部隊。

在鎬京城內,周幽王連續發出數道急令,將所有可編製的衛兵、軍士全部集結起來,只是平時鎬京城太過依賴封國的援兵,因此京城內的兵將不只數量不多,連作戰訓練也很少。

一群精壯的青年陡地集結起來,卻隊伍散漫,有的人甚至衣甲武器不全,歪歪扭扭地集合在一起。

那散漫的情狀,只能同「烏合之眾」來形容。

羊舌野混在軍旅之中,看著這樣紛亂的軍容,心中暗叫不好,但是眼見著城外的戎兵像是兇猛的虎狼一般,發出猛烈的攻城巨響,也只好硬著頭皮一戰。

這一出戰,不曉得能不能活著回來……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又將眼光望向皇宮。

──褒姒啊!褒似,你可知道我正在懸念著你,想念著你?

從宮中推舉出來的將領,是周幽王親自任命的寵臣虢石父,看見他一身金光閃閃的華麗裝扮,羊舌野心中又是暗暗叫苦。

他知道這虢石父吹牛拍馬是第一能手,但是要說到在戰陣上和西戎蠻族斯殺,那簡直就像是將一隻兔子丟進了狼群。

看來,虢石父也深明這個道理,只見他臉色青白,一頭冷汗,卻又不得不領兵出戰。

「各……各位將士……」他的聲音顫抖,連舉在手上的劍彷彿都沒了力氣,「我們……出城去戰!」

眾軍士雖然沒有經過訓練,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心性還是在的,只聽見部隊集結,轟然一聲,兩百部兵車便全都開拔,打開城門迎戰西戎的蠻族部隊。

衝出城門之後,虢石父領著部隊,殺聲震天地向西戎部隊而去,羊舌野被排在前隊,看著眼前西戎軍隊的壯盛隊伍,心下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西戎部隊本是鎬京城西之外的蠻族,無論是長相、衣著和生活習性都和中原人士大不相同。

放眼望去,西戎陣中個個都是面目猙獰的大漢,有的人頭頂剃個精光,身上披著虎豹的毛皮,有的人臉上、身上佈滿惡狠狠的刺青,連面目都看不清楚。

更可怕的是,有些西戎士兵的馬上還掛個人頭,面目宛然如生,有的人頭還滴答答地流著鮮血。

西周將士們看了這一幅狠惡的軍容,心下先有了三分怯意,突然之間,西戎主帥一聲令下,全體一萬多名西戎將士齊聲吶喊,聲震天地,那聲音傳到西周陣營來,更是讓許多將士為之腿麻腳酸。

虢石父硬著頭皮領軍衝出城門,一時之間聲勢也頗為驚人。只見西戎部隊中這時有一名大將狂奔而出,手上提著亮晃晃的斬馬巨刀。

「我乃西戎大將孛丁!」那形貌狠惡的大將狂吼大叫:「要來取你家周王的狗命!」

看見這個大將如風似火的衝出之勢,羊舌野在大軍之中,突然間眼睛圓睜,又看見了令他驚訝萬分的景象。

原來,在大將孛丁的背後,這時竟飛舞著一條巨大的飛蛇,那飛蛇在空中不住盤旋,形狀非常的醜怪嚇人。

看見了那條飛蛇,羊舌野忍不住環視四周,看見自己元神後稷此刻離他極近,彷彿是要保護自己周全似地,全身顯現出戒警的神情。

更奇怪的是,後稷的身上此刻居然發著奇怪的光芒,身上外皮也有幾處已經溶化破裂,從裂縫處還可以見到透現而出的強光。

但是戰場上的慘烈景象,讓羊舌野沒有空來研究後稷身上的異變。他轉頭看著那個也有元神在身後的惡將孛丁,只見他高聲大喊,聲音雄厚綿長。

從眼角的餘光望出去,在西戎部隊的上空此時竟飄湯著好些個元神形體,有的是猙獰的獸類,有的則是一個巨大的毒菇。

在這一剎間,羊舌野突然感到一絲涼意。

他想起共工曾經說過,說西戎部隊和狄孟魂的後代頗有淵源,現在看來,在西戎的陣營中,果然也有元神族人的存在。

西周的主將虢石父這時也駕著兵車,殺聲震天地向孛丁迎了上去。兩人的身形交錯而過,孛丁揮起大刀,和虢石父的長劍「錚」的一聲交會,激起灼亮的火花。

這時候,雙方的兵將拚命在陣前吶喊助威,兩人這一交手並不曾分出勝敗,孛丁策馬一個迥轉,虢石父的兵車也立刻繞回,雙方又是急速地互相接近。

只是,全場就只有羊舌野看得出來,這虢石父的命運顯然就要大糟特糟。

那孛丁背後的大蛇此刻像是巨龍一般騰空而起,後發先至,搶在孛丁前面將虢石父的身體纏住。

那元神之物是種極為特殊的能量,大部分的人都無法看見,全場的戰士們都沒有能看見這大蛇纏住虢石父的情景,只看見交戰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西戎惡將孛丁將斬馬巨刀揮成一片雪花,但是虢石父卻像是發了楞一般,彷彿為刀光所懾,絲毫無法動彈。

然後,「擦」的一聲,虢石父便被孛丁一刀斬於車下。

大將已死,西周諸將再無鬥志,又看見西戎猛將如此兇惡,一時之間,軍容潰散,軍士們四下奔逃。

那西戎部隊見機不可失,便揮領大軍直撲而上,看見逃亡的軍士便砍,一時之間哀號呼痛聲此起彼落,整個西周先鋒部隊就此兵敗如山倒。

而西戎蠻族也就趁這取勝的契機,一舉攻入西周王朝的首都鎬京,也□這個上古名城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羊舌野混在哀鴻遍野的先鋒軍中,身上沾滿了同伴們的鮮血。他揮舞著大刀,在亂軍中不住狂吼,有幾個西戎士兵將他團團圍住,開始猛斫亂砍,羊舌野眼見情勢危急,便揮劍狂砍,殺得眼紅起來,順手抄了一柄大斬刀,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神力,一揮之下,居然便將兩名西戎士兵攔腰斬斷。

那漫天的鮮血、肚腸灑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場溫熱黏膩的雨,也像是一場噩夢。

在血光中,羊舌野砍鈍了劍,又從地上拾起一柄蠻刀,在戰陣中狂掃亂砍,混戰中,肩頭也中了一刀,刀痕見骨,痛得他幾乎要暈死去。

這時候西戎部隊已經進入鎬京城中劫掠燒殺,城中烽煙四起,城中居民哀號哭泣,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噩運,才讓他們會有這樣的慘酷下場。

羊舌野的眼睛這時已經被血光掩蓋,他擦了擦臉,神志總算有些清醒,這時候他且戰且走,已經隨西戎部隊殺進了城。

一進鎬京城,羊舌野立刻想起了褒姒,放眼四望,城內處處都是烽煙和火光,他認了認方位,便挑了個小巷子,向著皇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無論如何,都要保護褒姒周全!

突然之間,前方的橫巷傳來一陣狂跪哭叫聲,接著一群老弱婦幼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後方卻有一個身材巨大的猛惡戎將,揮著巨刀,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地殺戮那群婦幼,刀光過處,便是血肉、人頭齊飛。

而那戎將殺得興起,更是哈哈大笑,好像手上殺的不是人,而是一群螻蟻。

羊舌野看得目眶俱裂,也不顧自己的重傷,提著刀便大聲吼道:「住手!你這混蛋!」

在婦幼們慘痛的呼聲中,那戎將一楞,隨即緩緩轉頭,想要看看是什麼人,膽敢阻撓自己的殺人清興。

緩緩轉過的目光,映入的是一名渾身血污的西周小兵,身材不高,可能只到自己胸膛。

等到他的臉轉過來之後,羊舌野的眼睛圓睜,也認出了這人是誰。

這名身材高大的戎將,便是方才將虢石父斬於馬下的孛丁。

從他的身後,這時也緩緩升起了那只猛惡的巨蛇,從近距離看,羊舌野才知道這巨蛇有著深紅的怪眼,此刻正泛著極為邪惡的光芒。

也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給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煩。

一個令他可能在片刻間送命的麻煩。

看見羊舌野的小個頭,孛丁哈哈大笑。

「兀那小兵,你敢來和大爺我打架?真是好笑好笑!」

他舉起斬馬巨刀,舐了舐刀上的鮮血,也不管身後那些婦幼了,那幾名倖存下來的婦幼僥倖逃得性命,便哭泣著,跌趺撞撞地逃跑了。

羊舌野硬著頭皮,手中舉著撿來的蠻刀護著身前,等待他砍出第一刀。但是孛丁卻沒有出手的意思,反倒將長刀垂下,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意。

在他的身後,那條巨蛇緩緩升起,張著可怕的巨牙,在孛丁的上方盤桓舞動。

羊舌野的額上流下了冷汗,知道這巨蛇的威力應該不凡,看著巨蛇吞吐不定的舌信,忍不住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元神後稷。

只見後稷靜靜地站在身旁,身上的裂痕更多了,交錯的光芒佈滿全身。

共工曾經說過,說後稷的來歷不凡,能力非常之強。

「但是那並不重要啊!」羊舌野心想:「重要的是能不能救我這一次!」

「後稷!」他焦急地低聲喊道:「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孛丁冷冷地獰聲大笑,「唰」的一聲,在羊舌野來不及反應的狀況下,那巨蛇便縱身而下,纏住了羊舌野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

而那該死的後稷卻仍然站在一旁,彷彿視若無睹。

只是它身上的光芒卻越來越強。

強到連孛丁也注意到了。

擁有元神之人,不見得能看見別人的元神,像孛丁便看不見後稷,但是卻從某種微妙的感覺中,知道羊舌野並非常人。

現在,他又看見了後稷身上發出的強光,更肯定了羊舌野的身份。

「原來你也是元神族人,」孛丁冷笑道:「不過只要不是我同族的,我一樣要殺!」

說著說著,他便掄起巨刀,帶著刺耳的破空之聲,向羊舌野兜頭砍下。

羊舌野自忖必死,心裡一酸,便閉上了眼睛。

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裡,他的心中掛念的,仍然是褒姒。

突然之間,只覺得身旁閃起了溫潤的金色強光。

那種強光的光度雖然耀眼,連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得到,但是卻讓人覺得有些懶洋洋的,像是初春的朝陽。

然後,那光芒一吞,一吐,便聽見孛丁狂聲慘叫起來。

「噹」的一聲,長刀落地,然後便是一陣沉寂。

原先被巨蛇元神束縛住的身體,這時「啵啵啵啵」地出現了爆裂的感覺,羊舌野連忙張開眼睛,卻看見後稷站在身前,像是捏碎乾枯的籐子一般,輕輕巧巧地將那元神巨蛇捏成一段一段。

而在後稷的身後,那西戎惡將孛丁的死狀也極慘,他的身軀也和巨蛇一樣,裂碎成一段一段,血肉模糊地死在當場。

羊舌野向後稷看去,發現它的形貌又改變了不少。

本來後稷是個綠色的植物人形,此刻它的身上已經有了金屬的光澤,還泛出如太陽般的黃金色光芒。

更奇怪的是,再一次變樣子的後稷,居然已經能夠開口說話。

「壞人,不好,」它的聲音有些低沉,且帶著冷漠的口音,「壞人,打。」

羊舌野還沒從瀕死的可怕記憶中回過神來,一時之間也想不透後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突然之間,從皇宮處傳來震天的巨響,他跑過去幾步,看見皇宮中有幾處都已經著火,方纔的巨響便是樓房燒燬倒塌的聲響。

第二部(傾城一笑)第十二章飛入天際的神話

如果皇宮已經被攻破,那褒姒的安危……

一念及此,羊舌野再不遲疑,便往皇宮的方向奔去。

奔到皇宮後的小巷子,卻看見一隊車隊急忙忙往城後而去,馬蹄聲紛亂響起,從後方追上的,卻是鄭伯姬友的人馬。

只見鄭伯頭髮披散,一身血污,顯見也是經歷了好些慘烈的交戰,只聽見他策馬往那小隊追去,口中大喊:「吾王不要心驚,我即刻前來救駕!」

羊舌野微一思索,便知道那前導的車隊必定是周幽王逃難的隊伍,如果周幽王在,那麼褒姒便一定也在那兒。

於是他四下環視,想要找一匹馬前去追趕,但是這皇宮後院地處偏僻,西戎部隊一時沒能打到這兒,但是相關的宮人、衛兵卻早已逃得乾乾淨淨,哪裡找得到馬來?

沒奈何,他只好邁開腳步,向著域外急步奔去,希望能靠著一雙腿,追上褒姒和周幽王的車隊。

沿途上,只見處處都是死屍和燒燬的房屋,那西戎本就是茹毛飲血的蠻族,無窮的精力不曾用在創造,只用在了破壞,眼看這繁華的當代名城,就要被這些形貌猙獰可怖的族群掠奪一空。

順著鄭伯的馬蹄足跡,羊舌野且跑且走,他少年時代曾在胸膛上受過重傷,本就不善奔跑,但是為了褒姒的安危,也只好勉力行進下去。

跑了幾步,實在氣喘不過來,只好拄著膝,在道旁狂喘休息。

眼見鄭伯的人馬揚起的沙麈逐漸消失,羊舌野不住地喘息,一心卻只想在喘過氣息後,再次前去追趕。

這時候,一旁的後稷緩緩地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後稷身量本就相當高大,現在身上又有了黃金色的光芒,看起來更讓人萌生敬畏之感。

「跑不動,」後稷緩緩地說道:「我們就飛!」

羊舌野還沒能轉過腦筋,就看見後稷走到他的身後,從身上伸出籐蔓,將他的手足牢牢縛住。

不多久,羊舌野只覺得週遭充滿了金色的溫潤光芒,「噗」的一聲,從後稷的身上長出無數的葉狀物,緩緩地揮動。

然後,只聽見後稷低低地說了聲:「飛。」

兩人便緊緊地縛在一起,緩緩從地上起飛。

羊舌野從來不曾有這樣飛翔的經驗,在西周時代,有過這樣經驗的人大概也屈指可數。

隨著高度的增加,只見身後的鎬京城已是滿目瘡痍,烽煙四起。

從高空俯瞰下去,依稀還可以見到西戎部隊在城內肆虐的情景。

就因為周幽王一個人的可笑行為,竟然造成了這麼多人、這麼多家庭的死難。

在無邊無際的感歎中,後稷帶著羊舌野向前方飛去,不多久,便看見鄭伯姬友被大群的西戎將士圍住。

那鄭伯算得上是個勇猛無比的大將,但是獨木卻難撐大局,縱使他的長槍過處,西戎兵將應聲下馬,但是殺死了數名大將之後,西戎部隊改變戰法,將部隊人馬向外散開,中間圍著鄭伯一人。

然後,所有兵將對著鄭伯一齊放箭,可憐這忠心的鄭伯姬友,便當場死在亂箭之下。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在鄭伯死難的前方,周幽王的車馬散落一地,滿地都是死屍。

羊舌野看見這樣的慘狀,心中越來越森冷。

──褒姒啊褒姒,你可不要在這個時候棄我而去……

但是羊舌野落地,檢視了屍體之後,只找到了周幽王身首異處的屍體,也找到了一個幼童肚破腸出的屍身,那可能便是褒姒和幽王所生的王子伯服。

羊舌野茫然地站在平野之上,放眼望去,四周圍不是遍地烽煙,便是一地死屍,卻哪有褒姒的蹤影。

突然之間,羊舌野彷彿心有所感,向東方跑了幾步,蹲下身來。

在那兒,有一株小花,花朵已經憔悴,花瓣掉落一地。

但是其中卻有一片花瓣,像是努力掙扎的小獸一般,固執地浮懸在半空中,也不曉得它憑的是什麼力量,就這樣不願落下地,只是凝結在空氣裡。

永遠!

這便是褒姒的元神「永遠」!

羊舌野慌急地四下找尋,卻發現這樣的時光停滯現象,像是一條道路似地,遙遙指向東方。

激起的沙塵凝在半空之中。

掉落的枯葉凝結不願落下。

羊舌野狂吼一聲,也等不及後稷將他帶著飛起,便向著東方狂奔而起。

而他的手中,也隨手拾起了一柄長刀。

向前奔了沒多久,果然看見了一部西戎大將的大型軍車,正靜靜停在黃沙之上。

而那軍車卻微微搖晃,彷彿車中有人在猛力地掙扎。

也不曉得從什麼地方來的氣力,羊舌野微微低吼,提著長刀便摸向那軍車,那軍車的兩名駕車戎兵還來不及反應,便被羊舌野一刀一個,沒聲沒息的砍死。

掀開廉幕,一名毛茸茸的大漢已經裸了下身,正死命搗著被窩,而在被窩中那女人秀髮蓬鬆,看看面容正是褒姒。

看見羊舌野走進來,褒姒的慌急立即轉為安詳,知道這個一生只愛她一人的男人終究還是來了。

那戎兵大將正在色慾澎湃之際,卻沒有注意到四周的聲息。

一心一意,這個蠻族名將只想進入這傾城美女的身體。

等到他終於察覺之際,當然已經來不及。

他一轉頭,看見的卻只是羊舌野赤紅的眼睛,和他狂怒的神情。

這便是他生命中看見的最後一幅景象。

而後,整個世界便化成一片腥熱的血紅……

西戎攻破鎬京一役,對整個周朝的版圖造成了無可彌補的傷害。

壯盛的西周王朝,也在這一場烽火傾城的戰役中崩毀下來。

周幽王被西戎殺死之後,各封國諸侯擁戴太子宜臼即位,是為周平王。

周平王鑒於鎬京已經殘破,又對西戎的蠻軍極為忌憚,便決定將首都東遷洛陽,那便是歷史上著名的東周時期。

周王朝經此一役之後,國力衰退。對各封國已經失去了牽制能力,從此之後,各封國的實力益強,周王國的實力益弱,演變成了群雄割據的情狀,也開啟了日後的春秋戰國格局。

這一段歷史,便是古史上著名的「春秋戰國東周演義」。

逐浪文學:大宗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