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時光英豪_第六部_驚世畸戀
第六部 驚世畸戀
作者:蘇逸平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一章隱隱然可見的戰雲
綿綿不停的細雨,靜靜地灑落在午後的臨淄街道上。
下雨的時候,總是很容易讓人勾起煩悶的情緒,也影響了大街上來來往往小販、商家的生意。
人潮稀疏了,笑聲叫聲也變遙遠、變模糊了。
原先車水馬龍、摩肩擦踵的東周時代巨城臨淄,此刻也像是沒精打采的少年一般,有著淡淡的愁悶神采,可是硬要說是為了什麼在愁悶,卻又不見得說得上來。
雨絲不眠不休地從高空落下,不分貴賤貧富,準確地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灑在城西齊候僖公豪華的宮廷屋瓦上。
灑在小巷中的陰溝中。
灑在一隻探頭而出的老鼠身上。
灑在想念情人的少女心中。
末了,卻也灑在城東的軍隊兵士們的戰車、衣甲之上。
在城東的軍營廣場上,此刻像是靜臥不動的巨首一般,無聲無息地挺立著數以千計,全副武裝的甲士們。
雨水靜靜地從他們的頭盔、額頭、鼻尖處滴落而下,卻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擦。
軍隊的指揮官瞼色沉鬱地站在兵車之上,仰望著天上的雨絲,手上卻不自覺地「鏘鏘鏘鏘」將隨身的銅劍彈著肅穆的金鐵聲響。
氳騰的水氣之中,大軍的身影有些模糊。
但是從那模糊之中,卻透現出無奈的死亡氣息。
同樣的細雨,同樣地在城裡的每一個角落翻飛。
而城中許許多多的婦人,看著那天空中無盡飄下的雨,已經開始拎著針線,苦著臉縫補那即將泛出汗水、血水威味的征衣。
「所以,這會兒是玩真的了嗎?」在別院的走廊中,夷羊九煩悶地搔搔頭,這樣大聲地說道:「咱們這齊候真的要去打紀國了嗎?」
「軍隊已經在大街上來來去去好些天了,應該是玩真的了吧?」愛玩動物的豎貂一邊順著手邊一隻大狗的長毛,一邊聳了聳肩,「聽說從鄰近的七十座城也運來了糧草,大概不要幾天就要出兵了。」
「出兵便讓他們出兵去吧!」一旁的易牙很難得地並沒有把鍋鏟握在手上,只是捧著一鍋山芋熟練地削著皮,削著削著,還不住在山芋上輕咬一口,「反正打仗這碼子事又輪不著我們這種小人物。」
春秋時期,封國與封國之間已經常常出現征戰的場面,但是在東周時代的初期,因為宗法制度的規定,只有貴族能夠出兵作戰,平民百姓卻是沒有辦法參加戰爭的。
兵戰凶危,但是在階級的封建制度下,東周時代的升斗小民卻不用遠征國外,冒著曝屍荒野的生命危險。
夷羊九冷眼看著易牙削山芋的動作,心中有著因為下雨而不能出去晃蕩的煩悶,悶得久了,便自然而然想要找找別人的碴。
「喂!胖子!」他瞪了易牙一眼,大聲地叫道。
易牙無所謂地橫了他一眼,卻不來搭理他,只是自顧自地削著手上的山芋。
而且還是和先前一樣,每削一個山芋,便要輕輕咬上一口。
夷羊九看見他這樣懶洋洋的模樣,心中更是有氣,聲量便又提高了些。
「喂!死胖子,我叫你沒聽到啊?」
「我又不像你耳朵生了癬瘡長了疤,」易牙笑道:「怎麼可能聽不見?叫你爸爸我做什麼?」
夷羊九沒好氣地冷哼了一下。
「沒什麼,我忘了。」
易牙搖搖頭,好脾性地笑笑,也不來理他,便逕自轉過頭去,專心削著手上的山芋。
過了一會,夷羊九忍不住又大聲說道:「喂!胖子,你真的很髒耶!」
「我又哪裡惹著你,髒到你了?」易牙瞪了他一眼,「我自己好好地削著山芋,又哪裡礙著你了?」
「這山芋是給人吃的,是不是?」夷羊九沒好氣地走過去,順手便掂起一個。
「給人吃的東西,你卻削一削便要咬一口,要人家都吃你的口水啊?」
一旁的豎貂、開方饒有興味地看著夷羊九徑找易牙的麻煩,不禁暗地裡好笑,但是易牙每削一個山芋便要輕輕咬上一口的行止,兩個人也注意到了,也想知道他的回答是什麼。
「是啊!胖子,」開方面無表情地說道:「雖說你做的東西還可以吃,不過別人又不是你兒子,要人家吃你的口水,也有點太過分了吧?」
易牙輕鬆地將手上的山芋一丟,拍了拍手掌,站起身來。
「小九,有件事叫你做,你敢不敢?」
夷羊九瞪大眼睛,沒好氣地說道:「當然敢,你幾時看我有不敢做的事?」
「很好,那你就像我一樣……」易牙彎下腰,從籃中拿出三個山芋,「用刀子把這山芋皮給我削一削……」
沒等他說完,夷羊九便一把將那三個山芋搶了過來,拿起削皮的小刀。
「哪有什麼難的?」他不屑地笑道,手下動作極快,已開始削起皮來,「不要以為只有你會料理東西,要說煮東西也許我是差了你那麼一點點,但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咦?」
一旁的豎貂、開方聽他「咦」了這麼一聲,也睜大眼睛,滿臉的好奇神情。
而胖子易牙卻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那山芋去皮之後,握在手上有些黏滑,這種黏滑算不了什麼,但是削了幾刀之後,夷羊九卻覺得手上開始出現古怪的奇癢感覺。
隨著削皮的動作,那種古怪的癢感像是有形一般,開始嚼咬著他的手。
說是嚙咬,還真的沒有誇張,那種癢感像是蟲以在手上攀爬一般,讓人毛骨悚然。
而且,千真萬確,夷羊九眼睜睜地看見,一顆顆雞皮疙瘩像是雨後的春筍一般,彷彿聽得到聲音似地「畢畢剝剝」紛紛冒了出來。
「哧」的一聲大叫,夷羊九便直覺地將手上削了一半的山竽扔向半空,手上黏乎乎的,那奇癢之感卻越來越甚。
「胖……胖子!你個死胖子!」他氣急敗壞地大叫:「你拿了什麼東西來害我?」
那顆被他扔出的山芋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圈,易牙嘻嘻一笑,便將那顆山芋接在手裡。
相較於夷羊九焦急暴跳的奇癢,易牙的手同樣沾上了山芋的黏汁,卻像是沒事人一般,什麼動靜也沒有。
開方和豎貂目瞪口呆地看著夷羊九跳來跳去,還不住地將手放在地上又抹又擦,卻還是沒辦法將那奇癢之感褪去。
這樣鬧了一會,易牙搖頭晃腦地走到籃子旁,拎出一顆帶皮的山芋,湊到夷羊九面前。
「咬它!」
夷羊九正被手上的癢感弄得心神不安,一看見那帶皮山芋,也來不及細想,便將它張口咬住。
山芋的外皮有些苦,還帶些土味,也不曉得是不小心還是故意,易牙還挑了顆挺大的,此刻夷羊九將它咬住,嘴巴張得老開,樣子變得又滑稽又好笑。
雖然咬住了那顆大山芋,夷學九卻仍然模模糊糊地發出聲音。
「你……你個死胖子……又來作弄我……」
易牙淡淡地笑道:「我作弄你嗎?真是好人難做。」他將手上那顆皮削一半的山芋輕輕放下,擦了擦手上的黏汁,「你的手呢?還癢嗎?」
夷羊九一愣,這才發現果然咬住那顆帶皮大山芋之後,手上的奇癢之感果然減輕不少。
他愣愣地張著大嘴,仍然不敢將山芋放開,生怕一個離開嘴巴,那種奇癢之感又要再次回來。
易牙看著他張大了口,一臉戒慎恐懼的扭曲模樣,笑得非常開心,過了半晌,才伸手過去將夷羊九日中咬住的山芋「波」一聲搞了下來。
夷羊九合起格支作響的下巴,心有餘悸地看著手上又是塵沙、又是山芋汁的黏乎乎模樣,愣愣地問道:「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你個死胖子難道下藥害我嗎?」
易牙呵呵地大獎。
「說你沒學問,還真沒冤枉你呢!沒聽過『山芋好咬人』嗎?削芋頭皮的時候,本就會有這樣的癢感,只要是做過芋頭菜的人,都知道有這樣一回事。」
「所以你每削一個山芋便要咬上一口,就是這樣的用意,只要咬上一口,就不會發癢了?」開方好奇地問道:「給小九止癢的時候,讓他咬一口山芋,那又是什麼樣的道理?」
「它敢咬你,那你就咬它嘛!」易牙笑道:「一物降一物,一報還一報,這道理不是再簡單不過了嗎?」他拎著那籃山芋,走過去開方和豎貂的面前,「兩位高手要不要試試?」
開方臉色微變,退了一步,方才夷羊九發癢時的慘狀,在他的腦海中記憶猶新,當然對這差使敬謝不敏。
易牙哈哈大笑,正要將過去嚇豎貂時,卻冷不防身後一緊,卻是夷羊九將滿手的塵土芋汁全數抹在易牙胖胖的屁股上。
「真***謝謝你,」夷羊九故意露出猙獰的表情,「它咬我一口,我抹你的肥屁股一把。」
易牙大叫一聲,滿臉通紅地轉過頭去扭住夷羊九作勢要打,一旁的豎貂假意過來要勸,卻和夷羊九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後,把胖子拐倒在地,然後笑著鬧著將易牙壓倒在地,三個人又像是小孩一樣,綴在潮濕的地板上大聲笑鬧。
這種遊戲,幾個人從小到大也不知道玩過幾次,一直玩到快二十歲了,還是樂此不疲。
一旁的開方露出淡淡的笑容,卻沒有過來和他們扭打一起,只是望著綿綿無盡的雨絲有些出神起來。
這來歷神秘的衛國世家少年,最近更加沉默了,彷彿心中有著深沉的不解之謎,神情透現出超越年紀的憂鬱。
夷羊九等三人扭打了一會,身上沾滿了泥巴塵土,這才嘻嘻哈哈地爬起身來,坐在開方的身旁,與他一起看著這淒迷濛朧的齊國雨季。
而在雨聲之中,隱隱還可以聽得見東城士兵們操練的呼喝聲音。
而幾個人坐定在長廊的欄杆上之後,才發現他們的元神不曉得為什麼都已經走進了室外的雨絲之中。
彷彿是在吸收水氣,夷羊九的綠色植物元神「蘿葉」開心地在雨地上搖搖晃晃地行走,易牙的澄黃色元神「庖人」卻愣愣地站在一棵樹下,身上泛出濛濛的美麗黃色光芒。豎貂的青色元神「萬物」是個高瘦女人的形象,和初次出現比起來,「她」的顏色變得更為明亮,原先是黯淡的青藍色,現在卻有些接近深邃大海的色澤。
而開方的預言元神「解憂」外型並沒有什麼變化,也最安靜,此刻它輕飄飄地浮在雨絲之中,神色淡然,倒和開方的神情頗為相同。
四個人發了一會兒呆,夷羊九突然嗤地一笑,開口說道:「說到元神,我倒覺得胖子你最近好像機靈了不少,什麼山芋咬你,你咬它的,真是太神了,還有那天『煮食至尊』的時候,你說的那些屁話還真有些道理,連齊國王宮那些人也被你唬得一愣一拐,只點頭呢!」他笑笑說道:「你怎麼會突然變機靈了呢?難道是你那胖子元神教你的嗎?」
開方和豎貂聽了他的話,也紛紛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我也這樣覺得,」豎貂說道:「胖子以前是最怕羞的了,連和掃大街的老太太說話都會結巴個半天,那天看見你講得那樣天花亂墜,也嚇了我一跳哪!」
易牙側著頭,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
「喂!好像真的是這樣呢!」他疑惑地抓抓頭,「我也覺得煮菜的時候,腦子好像陡地清明了許多,很多奇怪的煮法就自然出現在腦子裡,好像是從很早以前就學會了似的。好像這種咬一口山芋,手就不會癢的怪方法,就是在腦子裡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的事。而且,從子司前輩教我和『庖人』溝通那次開始,這種情形就更明顯了。」
開方沉默了一會,才靜靜地問道:「如此說來,你那元神『庖人』會和你說話了嗎?你和它之間,已經有法予相通了嗎?」
易牙想了一下,搖搖頭。
「我想還不行,話又說回來,我其實從來沒有聽過『庖人』說過什麼話,只是那種很淡很淡的感覺,我可能知道它要和我說什麼,也可能凝神細想,要它幫我做些什麼,但是它卻沒有很明顯說過什麼話給我聽。」
開方點點頭,又轉過頭來問夷羊九。
「你呢?你的『蘿葉』會和你說話嗎?」
「應該……應該算會吧?」夷羊九皺著眉說道:「像它的名字,便是我第一次見著它的時候,它自己告訴我的,可是它的話又不多,也不一定說得清楚,有時候我覺得它像是小孩子一樣,口齒不清,連要說什麼也聽不太清楚。」
不待開方問出口,豎貂便笑著說道:「我那『萬物』呢!應該是會說話的吧?自從桑羊前輩指點過之後,和它就越能相通了,但是我心裡卻也明白,眼前真正在行的,也只不過是和動物心靈相通這件事,要真能做到『役使木石』,可能還要再練上一陣吧?」
開方微微一笑,不再開口。原先其餘三人以為,他會開始討論自己的元神進境,但是這神秘沉默的少年卻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飄雨的天空。
雖然幾個人的心中隱隱有些嘀咕,但因為和開方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他便是這樣神神秘秘的個性,過了一會之後,也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不過,我還是一直照著子司前輩的指點,每一天都和『庖人』練習元神的技法的,」易牙沒有心機地笑笑,「雖然不知道把難吃的物事變成讓人愛吃的東西有什麼用處,不過玩起來還是很有趣。」
聽見他這樣說,夷羊九、開方和豎貂忍不住便轉頭過去凝望那黃澄澄的庖人。
當日在齊國境外的森林之中,「庖人」便曾經發揮它的奇特能力,將一片難以下嚥的尋常樹葉料理成讓夷羊九等人熱淚盈眶的美味,那種經驗有趣是有趣,但是更深一層想起來,不禁令人有些駭然。
「你這元神哪!我還真不敢得罪哩!」夷羊九對易牙笑道:「否則哪天你一個看我不順眼,把我的腿變成我最愛吃的東西,那我豈不是要吃掉自己的腳,變成殘廢過一生了嗎?」
這句話本來是句玩笑話,但是夷羊九一開口之後,想了想,也不禁露出駭然的神情。開方、豎貂睜大了眼睛,想像著一個人流著口水吃掉自己肢體的模樣,也不禁驟然而笑。
「很好,」胖子易牙笑道:「總算讓你想出我這『庖人』的用處了,就衝著你這功勞,等哪天如果我要幹掉你,我答應絕對不會讓你吃掉自己的手腳,我會一刀給你個乾淨!」
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話題未免太也匪夷所思,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以他們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他又怎麼可能會去殺夷羊九?
夷羊九微一怔,雖然心中略有不祥的感覺,但那感覺只在一剎那間,沒多久便已經隨著雨絲和歡樂笑聲沖刷而去。
年少的歲月無非便是如此,不管心中有著什麼樣的麻煩困擾,總是一下子便暫時地煙消雲散。
就算天塌下來了,只要沒有砸破自己的頭,總還會有比自己個頭高的人撐住。
每個人的少年時代,不也是這樣無憂少慮,顧前不顧後地過來的嗎?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在眾人笑語嘩然的喧鬧聲中,在雨中的開萬元神「解憂」卻陡地光芒黯淡下來。
元神「解憂」本就是個灰僕僕的老人模樣,這一黯淡下來,樣子更是灰敗無神。
而夷羊九的元神「蘿葉」卻不曉得為什麼,突地放緩了腳步,眼神戒慎地看著一旁的黃澄澄元神「庖人」。而那黃色胖子元神向來都是好脾氣地呵呵而笑,但是此刻它的笑容卻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近似殘忍的猙獰神情。
豎貂的元神「萬物」原先是站在庖人前方的,此刻它卻身形一閃,便靜悄悄地「飄」到了庖人的身後,彷彿無論如何也不願讓這黃澄澄的胖胖元神站在它的身後。
幾個元神微妙的敵意氣息並沒有引起夷羊九等人的注意,四個少年在雨天的長廊下談談說說,沒有多久便已經將那密佈在臨淄城的戰雲忘得一乾二淨。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二章想念我也不可以說出來
此後數日,臨淄城內的肅殺氣氛有增無減,來自齊國其他城鎮的軍隊逐漸集結,而且從內廷之中,也已經傳出來了齊僖公出戰的時刻與日期。
這場已經箭在弦上的戰役,攻打的對象果然便是位於齊、魯、鄭國邊境附近的紀國。
據說,齊僖公討伐紀國的理由是因為不久前的「煮食至尊」大賽中,試圖暗殺齊侯的公西曲戰,便是紀國來的廚師。
不管他的幕後是否有主使之人,或純粹只是一己的行為,反正國強勢大的齊國便是認定了要紀國負上這個責任。
東周時代的封國之間,便是充滿了這樣的野戀橫暴,如果大國打定了主意要找小國的麻煩,小國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理由,也不管你有著什麼樣的借口。
因為那是一個沒有「對」與「錯」的時代,唯一依據的標準,只有「強」或「弱」。
弱肉強食,弱者屈之,強者食之。
然而根據接近世子薑諸兒從人的說法,其實除了政治上的因素之外,齊僖公攻打紀國其實另有內幕,因為紀國一直也是個許多封國打算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這個位於幾個東周強國夾縫中的小國,國內的土地小得可憐,物產也頗為貧瘠,本就是個極度弱小的封國。
但是這樣一個弱小的封國,卻有著一樣最可怕的特有產物,紀國境內的人民雖然數量不多,卻有著強悍的天性,在貧困交加的處境中,他們卻衍生出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那便是紀國特有的暗殺團體「玄蛛」。
關於「玄蛛」的詳細情形,其實是沒有什麼人知道的,只知道是一群流竄在紀國境內的暗殺集團。「玄蛛」的行蹤十分隱密,行事飄忽,但是暗殺對像卻幾乎全數無法倖免。
那也就是說,只要是被「玄蛛」盯上的人,基本上便已經是個死人。
原先,「玄蛛」暗殺的對象僅限於紀國內的貴族官員,但是近年來他們的勢力已經有了擴張的跡象,許多人相信,有不少發生在其它封國的暗殺事件,便是他們所為。
這一次在「煮食至尊」發生的意外中,曾經出現過一群神秘黑衣人,打算在混亂中接近齊僖公,後來卻被公子小白臨危不亂的指揮嚇退。
這一群黑衣人,經過齊國軍隊的明察暗訪,已經確定是來自紀國的暗殺團體「玄蛛」。
因此,齊僖公在震怒之下,便下定決心要把紀國消滅。
「煮食至尊」斗賽的意外事件發生在春天,而齊僖公攻打紀國的部隊在夏初便已經集結完成,動作不可謂不快。
五月初九的清晨,只見臨淄城內人來人往,大街上來來去去的都是一身鮮明農甲的齊國軍士。齊國地處山東,本就是英雄豪傑輩出之地,此次出兵的部隊之中,更是刻意挑了各地最精壯的豪強大漢,因此整個軍容看起來氣勢非凡,英姿煥發。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齊國之主齊僖公居然要親自帶領部隊出征,以東周時代一級強國國君之尊,傾全國之力,御駕親征,只為了攻打一個叢林小國。
午時時分,齊國三軍已經將部隊集結整理完畢。在城外高台上,齊僖公焚香祭拜上帝,全軍肅然地看著老國君巍巍地站在高台之上,身上穿著華麗的軍裝,由禮官主使祭拜上帝的儀式。
然後,在正午的艷陽天之下,禮官部隊走出十六名魁梧大漢,手上舉起巨大的海螺,十六個人動作一致,吹出雄壯沉鬱的號角聲響。
那「嗚……嘟……」的聲音雄壯肅穆,響徹雲霄,更增幾分大戰之前的殺伐氣息。
一名衣甲鮮明的英偉將軍從行禮高台走下,圍觀的齊國群眾有眼力好的,認得這便是齊國軍中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而在彭生的身後,便是另幾位齊國名將連稱、管至父等人。
公子彭生神威凜凜地環視黑壓壓一片的齊國大軍,開口長聲大叫,聲音宏亮,遠遠地傳了出去。
「出……征!」
一時之間,天地彷彿變了顏色,此番齊國派出兵車數百輛,甲土數萬,部隊出臨淄城的速度並不快,像是緩緩移動的巨蛇,軍隊中,人人的面容沉靜嚴肅,步履沉穩地,逐漸向那未知的戰場另一端走去。
那雄偉漫長的隊伍,沉靜地緩緩前進,從午後開始出發,一直到近黃昏的時刻才全數離開臨淄城眾們的視線,在黃昏的天色下,消失在霞光的地平線上,也消失在那一雙雙不捨又擔心的目光裡。
此刻夷羊九也夾雜在圍觀的人群之中,他本就是個好奇愛看熱鬧之人,這種難得一見的龐大軍容,更是令年輕男子看到目不轉睛的大好場面。
到了黃昏時分,軍隊已經全數離開臨淄城境內,舉目四望,空蕩蕩的平野之上,不久前還站滿了氣勢雄壯的車士們。
雖然是一場勢力懸殊的壓倒性戰事,只是,兵戰凶危,到了征戰結束之後,又有幾個人能夠安然回來?
暮色的映照之下,夷羊九的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而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心情,這個不知愁滋味的爽朗少年卻有了幾分蒼涼的感覺,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空泛之事,整個人卻有些出神了起來。
突然之間,身邊的空氣忽地泛出一種熟悉的溫暖感覺,像是和煦的風,也像是早春牧野傳來的花香。
他不自覺地轉過頭來,仰望著身後的臨淄城樓,卻在霞光的繽紛光影下,遠遠地看見了一個清麗的熟悉身影。
晶瑩的頸項,弱不勝衣的纖長身材,一頭烏黑光采的秀髮舒適地技在肩上。
映著金黃色的彩霞,那精巧的面容像是會發光似地,艷麗不可方物,讓人看得都要發愣了起來。
紀瀛初。
眼前悄立在城樓上的,居然便是夷羊九這些日子以來無刻不在想念的奇異女孩紀瀛初!
夷羊九張大了口,驚喜地仰看著她。
紀瀛初也看見了這紅髮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嫣然一笑,但是彷彿又覺失態,又裝出冷然的神情。
只是,那明媚的大眼中,還是充滿了甜甜的笑意。
夷羊九急急地拔腿便跑,跑了幾步又想起一事,生怕她像是前幾次一樣,總在自己來不及走近的剎那翩然消失,於是他並拚命地向城樓方向揮手,示意她不要再一次翩然消失。
「等我一下,不要走啊!等我一下。」
「砰砰砰砰」的腳步聲中,夷羊九彷彿要捲起一地塵煙似地飛快跑進城內,三步兩步縱上城牆,一路上還差點撞倒了好幾個人。
上了城樓之後,只見霞光之中,紀瀛初一身白色長袍,衣袂隨著頑皮的風獵獵飄揚,映著向晚的暮色,卻像是流轉著萬千的美麗光芒。
一剎時間,夷羊九隻覺得自己口唇陡地乾渴了起來,四周圍的人聲、風聲全數消失,整個世界之中,彷彿只剩下那清麗迷人的白衣身影。
在城牆的風聲中,紀瀛初嫩嫩柔柔的聲音低低地傳了過來,原來,此刻她正自顧自地吟著一首歌。
「吹在戰場上的風,知不知道,我那帶著微笑的面容;吹在荒野上的風,知不知道,那些屍骨也是別人的父兄?沒有人告訴我,風為什麼不停息地吹動;沒有人告訴我,心愛的人已經永遠成為野地上的花草枯榮。躺在渤海邊的白骨,曾經是父母心中最寶貴的嬌兒,睡在曠野上的白骨,曾是深閨甜美夢中最想念的笑容……」
她的歌聲輕柔,卻又帶著幾絲的悲哀憂愁。夷羊九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聽得人也有些癡了起來。
紀瀛初也不去理他,只是自顧自地唱著歌,唱了好一會,歌聲才漸漸地止歇下來。
然後,她轉過頭來,瞪了夷羊九一眼,臉上刻意做出冷傲的神情,眼神中卻透現出笑意的溫柔。
「你在這兒?」她冷冷地說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夷羊九愣了愣,隨即咧著嘴笑道:「因為你在這兒,所以我就在這兒了。」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
「貧嘴的人,我才不來理你。」
夷羊九走過去她的身旁,順著她的眼光,望向那片黃昏一片火燒了也似的橙紅天空。
在天空裡,還有幾片殘雲,在暮色霞光的映照之下,像是炊煙似地橫躺在天空的中央。
夷羊九遠遠地看著那片火燒了似的艷紅天空,輕輕地說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個老伯曾經告訴過我,說每當黃昏的時候,在山和海的另外一邊,有神仙在那兒生火煮飯,因為神他們生的火太大了,才會把天空燒紅了一半。」他笑笑說道:「所以,天空裡的那些雲,便是神仙們生火煮飯時燒出來的炊煙,只要你跑得夠快,能夠在天黑前跑到山和海的那一邊,神仙還會請你吃頓晚飯呢!」
紀瀛初瞪著他,聽著聽著,雖然依舊板著臉,卻再也忍不住「嗤」的一聲輕笑出來。
「瞎說。」
她的笑容很特別,像是鮮美的白花陡地漾出水紋似地,慢慢渲染開來。細小的紅唇光澤豐美,而笑容出現的時候,露出來的貝齒更是晶瑩如玉。
夷羊九的生命之中,雖然也見過像文姜那樣的絕世容光,但是那種表象上的美麗,卻絕對無法比上眼前紀瀛初笑容中那種深邃輕盈之美。
看著她那精巧的笑容,夷羊九不自覺地停止了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紀瀛初被他這種近似無禮的眼光看得有些發窘,臉上淡淡地現出紅暈,她閉上眼,搖搖頭,厲聲說道:「小子,你在看什麼?」她低聲地怒道:「不是要說什麼火燒天的故事嗎?為什麼講到一半不講了?」
「講完了啊!」夷羊九傻愣愣地說道:「就是神仙生火燒飯嘛!」
「講完了,那你就……你就……」紀瀛初說著說著,也有些口齒不靈便了起來。
「不要亂盯著人看,要看,去看你那個美麗的文姜好了!」
「文姜?」夷羊九奇道:「怎麼又會扯到文姜那兒去了?人家現在已經是魯侯夫人了,我又怎麼會去看她?」
「誰管你要不要去看她呀!」紀瀛初板著臉道:「反正就是不准你看我!」
夷羊九又是一愣,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盯著她看了好久,想想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抓了抓頭,有些羞赧地笑笑。
「是啊是啊!我可真是傻了,真是對不住。」
他這人卻是說到做到,紀瀛初這樣一說,果然便立刻別過頭去,望著遠方的天空,一點也不敢再回頭看她。
紀瀛初看著這高大的紅髮少年傻愣愣的模樣,又是偷偷地嫣然一笑。
看著他不知所措的僵硬模樣,女孩的心中突地漾著一股不明所以的柔情之感。
只是,因為環境使然,這年輕的神秘女孩本就擅於隱藏心中的感受,雖然心中有著這樣甜絲絲的感覺,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
過了一會,夷羊九還是不敢搭腔,紀瀛初「哼」了一聲,冷冷地笑道:「哼哼……我只怕啊!有人還口是心非哪……」
夷羊九愕然,回頭看她。
「口是心非?」他睜大了眼睛,那奇異的深藍眼珠像是大海般的清澈純真。
「什麼人口是心非?」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紀瀛初悠然地說道:「誰知道嘴巴裡說已經忘記那個大美人文姜了,是不是真心話……」
夷羊九笑了笑,搖搖頭。
「我還以為你說的是什麼,原來說的是這回事。」
「難道我說錯了嗎?」紀瀛初冷冷地道:「人家是封國間出名的大美女,知書達禮,身份高貴,又風流又體貼,又跟你那麼的要好,難道你不想念她嗎?」
夷羊九笑道:「文姜當然是好的,那麼美麗的女孩子,連秦國、鄭國、晉國的世子都迷戀她迷戀得要死,當然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好伴侶。」
紀瀛初臉上表情更冷了,她淡淡地說道:「那好啊!那你為什麼還在這裡浪費時間和我說話呢?你可以去找她呀!雖然人家已經嫁給了魯國,可是說不定你的魅力夠,她還會為了你拋棄魯國夫人的身份呢!」
夷羊九爽朗地笑了,臉上卻露出傲然的神情。
「人家好,並不表示你一定要去喜歡她呀!城裡有那麼多美麗家世好的女孩,難道你就要一個一個去愛她嗎?天上的星星那麼美那麼燦爛晶瑩,你就一定要去把它們摘下來嗎?夕陽和彩霞那麼漂亮,難道你真的要把它們帶回家嗎?」
「男人不都是這樣嗎?」紀瀛初冷笑道:「只要是漂亮的女孩子,就會千方百計想要騙她回家。」
「文薑是很美,她真的很美,」夷羊九靜靜地說道:「只是那種美是離我們很遠的美,和我們這種平凡人是沒有關係的。」
「你敢說,」紀瀛初卻仍然不放過,眼神犀利地瞪著他,「你從來沒有想過她?」
夷羊九想了一會,搖搖頭。
紀瀛初眼珠子一轉,心中一陣奇異的激盪,便隨口問道:「那你心中想的是誰?是哪家的漂亮女兒啊?」
夷羊九又想了想,靜靜地看著紀瀛初。
兩個人的目光相接,卻很自然地吸引在一起。
週遭的夜色已經籠罩大地,天際已經悄悄升起一輪明亮的月。
在月色下,紀瀛初過了一會才發現,兩個人已經互相凝望了好一陣子。
紀瀛初有些害羞,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在問你話啊!」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為什麼不回答?」
夷羊九也輕輕地吸了口氣,聲音和她一般的輕緩低沉。
「天上有許多星星,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孩,」夷羊九的聲音像是夏夜裡做著美妙的夢境,「天上有許多的星星,卻只有一個月亮。」
紀瀛初的眼神有些迷濛了起來,像是失了神一般,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些天以來,我一直在想著什麼人呢?」夷羊九的聲音有些遲疑,過了一會,才彷彿下定了決心似地,一字一字地說道:「城裡有那麼多美麗的女孩,人間卻只有一個你。」
他的聲音在夜空中低低地傳了出去,傳入紀瀛初的耳中,卻像是巨大的雷聲一般,重重地一字一字印入她的心裡。
「這些天以來,我一直想的就是你。」
像陡然升起的朝陽一般,紀瀛初只覺得「轟」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炸開,讓她一剎那間腦子一片空白。
並且,臉上像是火燒了一般,紅通通地熱了起來。
「瞎……瞎說,」她呼吸有些急促地說:「我……你哪會想著我?我們又不是什麼關係,你怎麼可……怎麼可能想著我?」
看著她手足無措的神情,夷羊九也有些發愣起來。方纔他只是憑著一股傻勁和情緒的激盪,便毫不保留地說出自己內心的感覺,看見紀瀛初這樣的反應,他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沒……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些結巴地說道:「我只是說……只是說……」
紀瀛初本來有些慌亂,聽見他這樣一說,秀眉便蹙了起來,咬著牙說道:「不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有些嚴厲,「你是說什麼?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夷羊九微張著口,一時間卻不曉得該怎麼樣接下回去。
尷尬的氣氛,此刻微妙地迴盪在這絕美的夜色之下,充滿在這兩名少男少女之間。
過了半晌,紀瀛初瞪了夷羊九一眼,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聲中有幾分尷尬,也有幾分鬆了口氣的歡喜。
「算了算了,我也不來和你計較,只不過,以後這種話不准再對姊姊我說,知道不知道?」
她的年紀算來還要比夷羊九小上一兩歲,卻老氣橫秋地自稱「姊姊」,夷羊九聽了這樣的話,也不禁暗地覺得好笑。
此刻紀瀛初還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只是舉止言談間卻偶然流露出少女的嬌美純真,別有一番迷人的風情。
但是夷羊九卻知道這少女的個性雖然害羞,卻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與堅決,於是他只好點點頭。
「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這種話不能再對你說。」
「不是『不能對你說』,」紀瀛初笑道:「是『不能對姊姊您說』。」
「是。」
「還有,」紀瀛初眼珠子一轉,又瞪了夷羊九一眼,「我也不准你再對別的女孩子說,連想都不准想。」
夷羊九笑了笑,點點頭。
少女的心情,果然是這樣微妙,這樣令人難以索解。
繞了這麼大的一個彎,其實便只有一個結論。
一個回到原點的結論。
那便是以後夷羊九隻能夠心裡想著她。
不能「說」,但是可以「想」。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三章只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今夜星光燦爛,夜風輕涼,月色極美。
人也極美。
紀瀛初靜靜地站在臨淄城的城樓之上,白色的衣裳隨著夜風輕輕飄蕩。
這樣清麗的女子,似幻似真,夷羊九癡癡地凝望著她,一時之間不曉得自己是活在人間俗世,還是活在夢中?
依稀彷彿,紀瀛初輕輕地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像是父母哼著要讓小孩入睡的搖籃曲,音韻輕柔,又帶著幾分憐惜。
在歌聲中,紀瀛初偶爾停止下來,側著頭,認真地問著夷羊九。
「你……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夷羊九想了一下,才發現自己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對她其實一無所知。
雖然兩人有過不尋常的經歷,也曾經在生死的間隙相處了許多天,但是卻仍然對她的一切細節完全不清楚。
不曉得她住在哪裡,不曉得她的家人在做什麼,不曉得她是什麼地方來的人,甚至連在哪裡可以找到她也一無所知。
簡直便是極度完整的空白。
「我知道你是紀瀛初,」夷羊九樂觀地笑道:「其它的,反正只要你高興,你就會告訴我。」
紀瀛初專注地凝視他的深藍眼眸,彷彿想要看出他的真心。
「你喜歡我嗎?」
夷羊九一愕,聳聳肩笑道:「你不是不許我說嗎?」
「這一次就算它例外好了,你可以說,」紀瀛動的神情莊重,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不過如果讓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心話,我就殺了你。」
夷羊九吐了吐舌頭,卻依然一臉的笑。
但是說出來的回答,卻一點也不猶疑。
「喜歡。」
「你對我一點也不瞭解,就這樣盲目喜歡我?」紀瀛初厲聲說道:「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細,就這樣隨隨便便說喜歡我?」
「我不是隨隨便便說的,我是真的喜歡你。」
「如果我已經嫁人了呢?如果我已經生了小孩了呢?」紀瀛初瞪著夷羊九,這樣流暢地說道:「如果我是個人盡可夫的壞女人呢?」
夷羊九想了一下,開朗地笑道:「你嫁人了?生過小孩了?還是真的做過『人盡可夫』的事了?」
紀瀛初板著臉,但是卻再也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出來。
「沒有?不是嗎!」夷羊九不待她回答,便笑著接口道:「但是我卻要告訴你,即使你真的是這樣的人,我也還是要喜歡你。」
「這樣的人你也要喜歡?」紀瀛初大聲道:「你莫非是有毛病嗎?」
「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個毛病,」夷羊九正色道:「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會毫無條件地接受她的好,她的壞,她的缺點,她的好處,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常人會做的事。」
「那你是說,」紀瀛初冷冷地說道:「喜歡我這種女人,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嗎?」
「只怕是有一點的,」夷羊九唉聲歎氣地說道:「有時我想一想,也真的有些奇怪。第一次見你,你便當著幾萬人的面摔了我一跤。過了一會,又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打算一刀把我捅死。等到我終於有些認識你的時候,卻已經跌進了萬丈的懸崖。後來又和你在深谷裡死過去活過來地相處了好多天。等到我想要多認識你一些的時候,你又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紀瀛初「哼」了一聲,接口說道:「而且還趁你和那妖嬌文姜親熱的時候,在一旁掃你的興,對不對?」她忿忿地說道:「我既然這麼不好,你是不用來喜歡我的。」
夷羊九笑了笑,繼續說道:「只不過,我還是時時刻刻,心裡一直想著你。早上起床看見湛藍的天空,我會想起你。走過大街的時候,我會想起你。下午時分,看見了樹上美麗的新芽,我又會想起你。什麼地方都有你,什麼時候都會想起你。」
聽著這紅髮少年真心的傾吐,紀瀛初也不禁有些癡了,她坐在城牆上,支著下巴,看著他靜靜地述說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最後,終於在眼角輕輕垂下了一顆晶瑩的眼淚。
但是她卻沒讓少年看見這次偶然的心情激盪,只是無聲無息地將淚水拭去。
而夷羊九的真情訴說也已經到了尾聲。
「你真傻,真的很傻,」紀瀛初輕輕地說道:「為什麼喜歡我這樣的人呢?我又不好,長得也沒有人家漂亮……」
夷羊九笑了笑,眼神中有著萬千的言語,卻不再說話。
有時候,千萬句的言語,其實只要有一剎那的眼神交會便已經足夠。
「你真的好傻……」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已經低似蚊鳴耳語,但卻已足夠一字一字映入夷羊九的腦海裡,「不過,我也很喜歡你……」
夏日的晚風,吹動了遠方的樹影。
在兩人的身後,臨淄城已經亮起了一盞盞的萬家燈火。
每一盞燈火的背後,都有一個家。
每一盞燈的背後,也有許許多多的故事。
夷羊九柔情地凝望著紀瀛初,想要握握地的手,但是手指甫碰上紀瀛初的手背,女孩卻陡地一震,舉起手來,順勢指著遠方。
這樣一個微妙的動作,便避開了和夷羊九相握的動作。
「看,那個方向便是紀國。」
夷羊九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知道她指的是西南方,是白天齊國大軍離去的方向,果然便是紀國的方問。
「不知道這場戰役打起來會怎樣?」紀瀛初笑道:「你看齊國打得贏嗎?」
按理來說,夷羊九並非齊國本國之人,所以在言談中以外來人的身份用「齊國」這兩個字稱呼尚不算奇怪,但是此刻紀瀛初用的也是「齊國」的說法,難道她也不是齊國人?
但是夷羊九卻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只是想了想紀瀛初問的問題。
「以大搏小,派了那麼多軍隊,光憑數量,應該可以打贏吧?」
「依我看,那倒未必,」紀瀛初搖搖頭。「先從兵法來說,打仗本來就沒必勝這回事,『以寡擊眾』並不是不可能的。況且,這場戰爭並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紀國不見得是勢孤力弱的,在紀國的週遭還有其它的強國,像鄭國就和齊國處得不好,一旦齊國出兵打了紀國,鄭國不一定會坐視不管,」她搖搖頭說道:「因此,這場戰爭並沒有那麼簡單。」
夷羊九看著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罷了,怎麼會懂那麼多國際的軍國之事呢?」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怒道:「小女孩又礙著了你嗎?誰說年紀輕就不能懂得多?」
「是是是,」夷羊九笑道:「懂得多和年紀輕沒關係。」
紀瀛初其實也不是真的發怒,聽見他這樣說,板著的臉只持續了一會,也就逐漸露出淺淺的笑意。
「打仗的事,你是個男孩子,總也不能一無所知吧?」
夷羊九無所謂地聳聳肩:「我知道也沒有什麼用處吧?我又不是貴族,只不過是個平民雜役,打仗這種論功勞行賞的事也不會輪到我,為什麼要去懂打仗的事呢?」
「現在你當然不是貴族,但是你可以努力去立功吧?難道你不想闖出一番事業,做個成功的人嗎?」
「成不成功,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夷羊九靜靜地說道:「我出身自衛國最大最有錢的家族,我家裡的父親、兄弟一生都為了成功而汲汲奔忙,可是到頭來,他們真有得到了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你是富家人出身的子弟,」紀瀛初說道:「但是男子漢頂天立地,總要有一番事業才會讓人看得起,男人不都是這樣的想法嗎?」
「你認識過那麼多成功的男人嗎?別人的想法是什麼樣我不知道,」夷羊九笑道:「對我來說,功名、利祿都只是過眼雲煙,人生哪!最重要的事便是自己過得好不好。只要快樂了,便是窮得連褲子都買不起也很快樂,不快樂的話,就是讓你擁有了天下所有的東西,你還是不會快樂。」
紀瀛初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說得好,說得好,」她有些促狹地拍著手,「還有沒有啊?」
「當然還有,」夷羊九昂然地說道:「也許你會覺得我是個沒有用的人,沒有大志向,沒有大志氣,只是得過且過。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只要你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盡自己的本分,便是個最偉大的人!」
紀瀛初凝視著他半晌,知道這個紅髮少年說的是真心話。
這個不凡的少年,平生最大的願望,果然便只是做個平平凡凡的人。
但是此刻從他的身後望出去,那綠油油的元神「蘿葉」傻呵呵地站在不遠處,身上泛出微微的金色光芒。
光只是這個不平凡的元神,便注定了夷羊九一生不可能過著安安穩穩的平凡日子。
仔細一想,也許夷羊九的願望並沒有錯,因為成就功業的人,不見得會有多快樂。
少女紀瀛初走遍各封國,曾經遇見過許多最出色的人,但是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夷羊九的知足和快樂。
夷羊九望著她出神的模樣,嘻嘻一笑。
「在想什麼?難道是在想怎麼幫我找個稱頭的貴族雜役工作嗎?」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又想了一會,才輕輕歎了口氣。「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對我一無所知啊!」她靜靜地說道:「你確定真的要喜歡我這樣的人嗎?」
夷羊九微微一笑,再次伸出手來,握住她白嫩的小手。
紀瀛初的臉在夜裡微微一紅,想要掙脫,夷羊九卻將她握得極緊,一時間卻沒能掙脫出來。
而且,彷彿從身體的深處緩緩滲染出一股沉靜的熱流,暖烘烘的,一下子卻讓人沒有了力氣。
「你做什麼……」紀瀛初低聲說道:「放開我……」
夷羊九在月光下的表情似笑非笑,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要我放手嗎?」他的臉上帶著促狹的神情,「要我放,我真的放喔……」
紀瀛初「哼」了一聲,卻沒有答話。
夷羊九見她沒有回答,便悠悠地說道:「要我放手的話,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了……」他的語聲帶著深深的笑意,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卻可以想像出那種賊賊的,又帶著幾分壞壞的笑意。「只要大小姐叫我放手,我一定放……」
紀瀛初又冷冷「哼」了一聲,從手上感受到男子溫熱的體溫,身上酥軟之感更強烈了,她的聲音極低,低到幾乎不可聽聞。
「你……你敢……你敢放手……」
夷羊九順勢一拉,便將紀瀛初擁入懷中,這回她連抗拒都沒了力氣,只「嚶」一聲,便被他強壯結實的臂彎抱住。
懷中陡然出現女孩溫暖的體溫觸感,夷羊麼卻也不敢再做些什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天空。
天空的星星燦爛清冷。
懷中的紀瀛初卻溫暖纖細。
手指的觸感清晰地撫著女孩清潤的肌膚,縱使隔著一層衣服,卻還是如同夢境一股的美妙。
兩人便以這樣的親密姿勢,暫時地在月色裡、星光下輕輕擁抱,良久良久都沒人出聲。
事實上,兩個人更希望時光就此停止流動,永遠留在這一個片刻。
過了不知道多久,紀瀛初才在夷羊九的懷中掙了一下。
夷羊九輕輕地吁了口氣,柔聲說道:「怎麼了?冷嗎?」
紀瀛初搖搖頭。
「不冷。」
「不冷的話,怎麼會發抖呢?」他輕輕吻了她的頭髮。「我的衣服讓你披,好不好?」
「不用。」紀瀛初簡短地又搖搖頭,彷彿沉思著什麼,過了一會,突地仰起頭來看著夷羊九,眼神的深處彷彿燃著火焰:「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夷羊九微微一笑。
「問啊!有什麼想要問我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
「嗯!」夷羊九點點頭,神情堅定。「我真的喜歡你。」
「喜歡到不論我做錯過什麼事,你都會原諒我嗎?」
夷羊九想了想,點點頭。
「會吧!」他說道:「不過你能做出什麼樣的錯事呢?」
「這點你且不要去管他,我只問你,不論我做過什麼樣的錯事,你真的會原諒我?」
「會的,」這一次,夷羊九更堅定地說道:「我會。」
紀瀛初深深地吸了口氣,露出帶著淚光的笑容。
「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我要你答應我,從今以後,如果是我不想要你知道的事,你都不可以問我。」
「不可以問你?」夷羊九奇道:「什麼事都不能問?」
聽見他這樣的回答,紀瀛初的臉色陡地沉了下來,微微一掙,便掙開了他的懷抱,站起身來。
「你如果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她的神情嚴肅,像是被了一層寒霜。「我本就沒有指望你會答應我這件事。」
夷羊九急忙追上她,從後面摟住她的肩。
「沒的事,我又沒有說不答應。」
紀瀛初瞪了他一眼,臉上這才微現笑意。
「那也就是說,你答應了?答應如果我不想對你說的事,你就永遠不會問?」
「我答應。」
紀瀛初欣慰地笑了,閉上眼睛,像是岔了氣息似地,深深吸了口氣。
「那我也答應,以後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我永遠會與你站在一起!」
夷羊九咧開嘴巴,開心地笑了出來。
「就這樣約定了!」
「就這樣約定……啊呀!」話還沒有說完,紀瀛初便望著夷羊九的身後大叫。
「流星!有流星!」
在兩人身後的深邃星空中,此刻果然燦爛地掠過了如雨幕般的眾多流星,像繽紛的雨一般,斜斜掠過那片深藍色的天空。
在流星雨中,紀瀛初像個小女孩似地閉上眼睛,握著手抵著胸口,開始許著看到流星的願望。
小女生的願望,當然是夷羊九這樣的粗豪男子猜不透,也不會懂的心思。
只是他卻不知道,便在這短短一剎那間,紀瀛初仰頭看見了九次流星,也在心中許下九次相同的願望。
那個願望,卻是為夷羊九許下的。
「希望他一生永遠平安,」她在心中這樣靜靜地說道:「即使沒有我在他的身旁,也要他一生永遠平安。」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四章你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中夜時分,夷羊九帶著滿滿一顆心,緩緩踱步,踱過了空曠的大街,踱過了城中的木橋,也踱過了陰暗的巷道。
除了整個晚上的甜蜜言語之外,方才紀瀛初也已經答應,約好明天要和他再見面。
十九歲少年的心思本就是單純的清明,而初嘗了感情滋味的星空,看起來更是輕鬆又寫意。
走在黑暗的大街之上,夷羊九隻覺得腳步越走越輕盈,到後來,簡直像是要飛了起來似的舒適愜意。
回到別館之中,剛進門,便看見了胖子易牙靜靜地位立在庭園的明亮月色下。
易牙見了夷羊九也沒出聲,只是對他憨憨地笑笑,便又回過頭去,彷彿在對著空中說些什麼。
在他的前方,飄浮在半空中的,正是易牙的元神,黃澄澄的胖子「庖人」。
只見易牙對著「庖人」喃喃地念著什麼,庖人便理解了似地,呵呵地發出無聲的笑,一邊緩緩地在空中飄浮旋轉。
而在它的身前,也飄浮著一顆拳頭大的石子,不曉得易牙又在和這奇異的煮食元神練些什麼。
夷羊九心中仍然充塞著方才和紀瀛初的甜蜜柔情,一時間也不想上床睡覺,便坐在一旁看易牙和庖人的奇異練習。
這樣看了一會,卻發現在別院的角落一棵樹上,豎貂也和他那藍色的元神「萬物」坐在一枝粗大的樹枝上,也在那兒練些什麼。
看了一會豎貂的動作,夷羊九又回過頭來看易牙和庖人的情狀,卻發現此刻庖人已經緩緩著地,而那顆石子也已經靜靜地躺在地上。
別看易牙這動作沒有什麼出奇之處,這時候他的臉上流滿了大汗,整件衣服濕個透徹,氣喘吁吁,彷彿剛完成了一項極度累人的工作。
夷羊九好奇地走過去,仔細端詳方才在庖人胸前飄浮的那顆石子,看來看去,卻看不出什麼異狀。
他皺著眉,半晌看不出那石子有什麼出奇之處,想要彎下腰碰碰它,卻冷不防易牙高聲喊了一句話:「別碰!醉死你!」
「醉死我?」夷羊九失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易牙坐在那兀自喘了一會氣,這才將氣息調順了過來,只見他小心翼翼地取過來一個木勺,將那顆石子舀在勺裡,彷彿那石子是一條活魚,生怕它從勺子裡跳出來。
夷羊九看著他古里古怪的動作,笑罵道:「死胖子,又在玩什麼玄虛?這石子有什麼了不起,看你怕成這樣?」
易牙也不去理他,動作輕緩,將那勺子慢慢移向身旁的一大缸水,將那顆拳頭大小的石子「通」的一聲丟進水裡。
然後,那水卻像是活過來一般,不住地冒出泡沫,好一會兒才漸漸止息下來。
夷羊九皺著眉,大聲問道:「這又是什麼鬼東西?為什麼會冒泡泡?」
易牙一反手便將那勺子丟給他,呶了呶嘴,示意他過去嘗嘗著。
夷羊九將勺子接在手上,狐疑地走過去那一大缸水,就著月色,卻看見那缸水已經變了顏色,濃濁濁的,還飄散著一股極為濃烈美味的酒香。
「不會吧……」夷羊九喃喃自語地說道,一邊走過去,舀了一勺子的「水」。
那勺子「水」甫一入喉,夷羊九便暗地裡叫了聲「好」!
因為那入喉的感覺,分明便是極為濃烈香純的好酒!
夷羊九自小生在豪富之家,雖然並不是最為受寵的子弟,但所謂「沒有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從小到大,自然也嘗過不少各國的美酒。
而易牙這缸子的「水酒」,和那些各國的一級美酒相較起來,絕對不遑多讓!
但是方才夷羊九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缸水本來是淡而無味的清水,怎麼會一丟進去那顆石子就變成這樣美味的好酒呢!
「這又是什麼新名堂?」夷羊九奇道:「你個死胖子又變了什麼戲法?」
易牙卻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走過來,繞了他一圈,仔細端詳,還湊過來用鼻子嗅了他幾口。
夷羊九被他這種古怪動作弄得有些發毛起來,笑罵道:「你個死胖子,幹嘛這樣嗅來嗅去的?莫不是你轉了性,變得對男人有興趣了?」
易牙老氣橫秋地搖搖頭,閉著眼睛,彷彿在思索著些什麼。
「不對不對。」
夷羊九好奇地也嗅了嗅自己,問道:「有什麼不對的?」
易牙睜開眼睛,笑容中有幾分的詭異。
「脂粉之香、處子之香,幽室之香、少女之香,」他呵呵地笑道:「你剛剛才和女孩子相會回來,對吧?」
夷羊九臉上微微一紅,大聲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易牙還沒有答話,從夷羊九的身後這時陰惻惻地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想必是那與你生死與共的紀瀛初小姐吧?」開方正色說道。他的表情頗為莊重,雖然是在消遣夷羊九,卻仍然能夠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想必是兩人感情頗有進展,也不枉咱們小九這幾日來朝思暮想。」
夷羊九伸了伸舌頭,對兩人做了個鬼臉,有些撒賴地說道:「就算真的和她怎麼樣,也不關你們兩個傢伙的鳥事。」
易牙和開方對望一眼,嘻嘻而笑,一致地點頭。
「說得也是,這又關我們兩個什麼事?」
三個人笑笑說說了幾句,易牙突然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夷羊九。
夷羊九被他這樣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便伸腿輕踢了他一腳。
「死胖子,你又在看你爸爸做什麼?」
易牙一個閃身,避過了他這記虛踢,臉上卻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人的情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你和這個紀瀛初的情誼當然沒話說的,但是我卻又忍不住要想起那另外一個女孩了。不久以前,你不也時時想著她嗎?怎麼換人換得這麼快?」
夷羊九一怔,皺眉說道:「怎麼連你也在說文姜的事?我和她沒什麼的,而且人家已經嫁到了魯國,至少顧念一下人家的名節吧?」
易牙搖搖頭,搖了一會之後彷彿覺得說服力不夠,又擺了擺手。
「怎麼你和那個齊國大美女文姜也有一手嗎?我可不知道這件事,看來你這小子真的是處處留清哪……」胖子易牙靜靜地說道:「我說的是樂兒,還記得她嗎?你不是臨離開的時候,還一直想念著人家?」
夷羊九一怔,一時間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樂兒,便是那衛國的養鴨女孩。
在夷羊九的腦海之中,此刻映出了樂兒的身影,但是那身影卻有些模糊。
當然,那一日躲雨時的甜蜜親吻,自然還是記得的。
臨離開衛城之前,他也的確去過樂兒的窗前偷偷看她最後一眼。
但是現在想起來,卻連她的長相也記不太清楚了……
想到這兒,夷羊九不禁垂下了頭,看著地上自己在月光下的倒影,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自然對情愛一事沒有什麼變心背棄的負擔。況且他和樂兒之間也不過是有著淡淡的少年情愫,實在也不能算是真的有過什麼山盟海誓。但如果真的是這樣輕描淡寫,為什麼此刻聽見易牙再一次提起這個名字,想起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心中卻有著不太舒服的感覺?
看見他失神的模樣,易牙也沒說什麼,只是淡淡說道:「我可不是故意要說你什麼的,只是我沒有談過情愛,對這種事情真的有些好奇,問問你而已,你小子不要放在心上,」說著說著,又不自禁流露出兩人平時鬥嘴的脾性,「不過,女人遇上了你倒真的是倒霉,該叫人給你刨張牌子,寫上『女人快點跑』,掛在你的脖子上,這才算是積了陰德的好事。」
夷羊九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大聲說道:「那你最好也掛張牌子,寫上『沒女人來愛』,看著走在街上會不會有人同情你,把女兒嫁過來!」
一旁的開方正舀了口那古怪的「水酒」嘗著,聽見他這樣說,忍不住便「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噴卻將易牙的臉噴了個滿臉酒氣。
三個人在夜色中歡樂地哈哈大笑,彼此椰揄取笑,三句兩句便忘了先前的話題。
過了沒多久,坐在樹上的豎貂也練完了元神的能力,爬下樹來加入閒談的行列。
談談說說了一會,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使用手肘擠了擠易牙的肚子。
「喂!講到這個,倒有一件事情想問你,」他皺眉說道:「你和你那胖子元神搞出來的石頭又是怎麼一回事?那缸子酒又是什麼地方來的?」
易牙望了望身邊不遠處的元神「庖人」,想了一下,才緩緩地說道:「那塊石頭,是我和『庖人』用元神力量做出來的東西,名字叫做『醇石』,是一種可以將所有的清水轉化成美酒的東西。」
「醇石?」豎貂奇道:「你在什麼地方找到這種怪石頭的?如果你多找個一大堆,無底下釀酒的就可以全數關門大吉了。」
易牙露出神秘的表情,搖搖頭。
「這顆『醇石』不是從什麼地方撿來的,它原先只是尋常石頭,但只要讓我和『庖人』處理過,便可以變成這種將水化酒的『醇石』,這是我今天和『庖人』發現的新能力。」
夷學九有些誇張地拍拍手,一瞼促狹的神情。
「很好很好,想不到我們的小易牙又有了新進境,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咱們兄弟幾個可就屬你最有出息了,推陳出新,真是了不起了不起,」他自顧自地說了一堆,還想要找幫腔的,便回頭向開方和豎貂說道:「你們說,我們都要向這胖子致敬,對不對?因為他很努力,每天都在證明進境,我們真是慚愧,日子都活到狗身上了……」
他這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一大堆,卻看見開方和豎貂的神情漠然,甚至有幾分不以為然的表情。
夷羊九微感詫異,有些尷尬地笑道:「我這樣稱讚他,說得不對是嗎?」他看了看易牙,又回頭看了看開方和豎貂,「我是說錯了什麼嗎?」
開方和豎貂互望一眼,最後還是豎貂笑笑說道:「其實,有進境的不只是胖子,這些日子以來,我和開方也照桑羊前輩的指點練了一些,又多知道了些元神的能力……」
夷羊九笑道:「很好呀!那有什麼不對嗎?」
豎貂抓抓頭,回頭看了看開方。
「是沒有什麼不對……」他有些遲疑地說道:「不過,這陣子以來沒有進境的,只怕就只有你了……」
「我?」夷羊九失笑道:「我也要練這種元神的東西?」
「我們可沒有說你也要練,」開方淡淡地說道:「只是說大家這陣子都有了進境。」
夷羊九哈哈一笑,環視著這三個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舊友,他的笑容燦爛,但是卻沒有發現,開方、豎貂,甚至是平時傻呵呵的易牙,三個人都沒有露出和他一樣的嘻笑神情。
和他純真的笑容比起來,開方他們幾個的神情已經有了些許的世故與成熟。
也因為如此,雖然夷羊九並沒察覺,但是其實空氣中已經隱隱然有了幾許的疏離之感。
「開什麼玩笑啊?」夷羊九笑道:「你們練這些元神的東西是為了什麼呢?我也很喜歡我的元神,也很喜歡多知道一些它的事,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就像桑羊前輩說的,這世上大部分的人不只沒有元神,連看都看不到,練這樣的元神有什麼用呢?」
開方看著他,搖搖頭。
「總會有用處的吧!畢竟這是種平常人沒有的能力,總會幫你做些別人做不到的事吧?這樣要成為一個有作為,能做大事的人,總比別人多了幾分機會。」
又來了!夷羊九在心中暗自想著這樣一句話,因為就在不久之前,紀瀛初也說過同樣的內容。但是他想了想,卻也不想再和開方爭辯下去,便攤了攤手,點頭笑道:「也許你對,也許你們練元神的能力是好事,很好很好。」
站在一旁,好一陣子沒說話的胖子易牙這時側著頭看他,想了一會,靜靜開口說道:「小九,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
「又有什麼事了?」
「你以後……我的意思是說,你對你的將來有什麼目標嗎?有什麼大事情想要完成的嗎?」
「大事情?」夷羊九一怔,搖搖頭。「我只要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就好,為什麼要完成什麼大事情?」
「那也就是說,你不想以後做大官,或是賺大錢了?」
「不會吧?」夷羊九奇道:「你不會告訴我,你現在想要做大官,賺大錢了吧?」
易牙默然,卻轉頭看了看豎貂和開方。
「做大官有什麼不好?」豎貂笑道:「出入有人跪迎接送,眼前是數不完的拍你馬屁的人,家中良田萬畝,嬌妻美妾,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啊?」
聽見他這樣說,易牙也笑了。
「我可沒有他這麼貪心,我只要有點錢,只要想做什麼事,買什麼東西都自由自在的,我就很滿足了。」
「就這麼一點出息嗎?」夷羊九笑罵道:「怎麼我越聽越像是一群中年老頭閒扯聊天了?」
沉靜的開方這時看了他一眼,緩緩地說道:「可是就是這樣一點出息,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啊……」他悠然地說道:「像我們這樣,不過是幾個又窮又平凡的外國人,真的想要追求一個舒舒服服的生活,也不見得那麼容易。」
夷羊九笑笑,但是笑容卻有一些勉強。
「什麼話?我們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又有什麼好煩惱的?」
易牙還是側著頭看他,神情頗有深意。
「沒有什麼好煩惱的?我們現在吃的,穿的,都是人家的東西,只是當初世子諸兒交待下來的一句話,等哪天他一個不高興,我們就什麼都沒了。」
「那又怎樣?」夷羊九昂然說道:「大不了大伙走人,你不收留我,難道我沒別的地方去嗎?你不給我地方住,我不能睡大街上嗎?你不給我東西吃,我有手有腳,不會去做事掙口飯吃嗎?就算真的沒飯吃了,餓個幾頓也不會死人!」
「你……」易牙胖胖的臉這時卻有了幾許沉思的神采,「還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可是,這樣的做法,能夠過一輩子嗎?」
「什麼一輩子?」夷羊九笑道:「誰還想那麼遠的事兒啊?」
「也許你現在年輕,可以做很多隨心所欲的事,可是如果你有了妻兒,難道還要動不動『大不了睡大街上去』嗎?有了哭啼啼的小孩兒,難道還要成天『大不了餓上幾頓』嗎?還有,可能你有得住,有得穿,可以過『平平安安的日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在紀國說不定就有這樣的人,沒有什麼野心,只要穿得暖吃得他就心滿意足,但是現在齊國的軍隊已經快要到了,當軍隊踩過你的莊稼,殺了你的小孩,強姦了你的妻子,你又怎麼過你那『安安穩穩』的日子呢?」
夷羊九怔怔地看著易牙,突然哈哈大笑。不僅笑,而且是大聲的笑,笑到肚子都痛了起來,一時興起,還誇張地倒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
看見他這種無禮的舉動,胖子易牙也不來和他計較,只是饒有深意地笑笑,不自覺地「哼」下一聲。
夷羊九自顧自地笑了一回,這才坐在地上,大聲說道:「人家說你這胖子變聰明了,我還不信哪!今天親耳聽見了你說這一大段話,才知道人家說得沒錯!」他撫掌笑道:「卻不知道你這胖子倒是個說歪理的專家,一不小心還差點讓你蒙了過去。」說著說著,他縱身一躍而起,卻往那缸水酒的方向跑去,「說那麼多幹什麼呢?還是喝酒最實在!」
這個莽撞少年也不知是少一根筋,還是沒把易牙的肺腑之言放在心上,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帶過。
在他的身後,易牙無可奈何地笑笑,轉頭看看開方,這沉靜的衛國公子只是搖了搖頭,而豎貂也是神情漠然,也不知道心下在想著些什麼。
夜露深重,幾個少年沒有就著這些話題再聊下去,只是找了幾個碗,圍在那缸水酒的旁邊,喝了個酩酊大醉。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五章齊僖公快要有了大麻煩
就這樣過了幾日,夷羊九又出去和紀瀛初見了幾次面,這個神秘的女孩此刻已經不像以前一樣行蹤飄忽,雖然依舊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做些什麼,但是只要和夷羊九約定好,便一定會出來和他相見。
此時正是齊國的夏季,在齊僖公出征前那場霪雨之後,天空晴朗湛藍,已經是連續好一陣子的艷陽好天氣。
從城樓遠遠望出去,一片清朗的綠色大地,遠山青翠,樹林映著城外的河川,更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碧綠。陽光普照,純藍色的天空朵朵白雲清晰如畫,雖然氣候炎熱了些,卻是令人神清氣爽的好天氣。
但是在齊國的戰況上,就沒有這麼好的光景了。
從來自王宮內的軍情消息中傳出,齊國大軍攻打紀國的行動並沒預期中順利,因為在齊國大軍到達戰陣之前,與紀國交好的魯國曾經向齊僖公居中說情,但是卻被齊僖公所拒絕。
除了「煮食至尊」斗賽上的暗殺事件之外,齊僖公還扯上了八代之前的齊國國君。
齊僖公的理由是,數百年前,齊國國君哀公曾經因為被紀國陷害,慘遭周王丟入大鼎煮死,現在雖然已經又傳了八代的國君,但是冤仇仍在,所以不能輕言原諒紀國。
魯國的國君桓公娶的是齊僖公的女兒文姜,見這位岳父國君不願接受他的調停,又被他舉了八代前的舊事搪塞一頓,也動了肝火,便與另一個和齊國不對頭的鄭國聯手,決意要幫助紀國守住城池。
而齊國在此時又有了宋國的結盟,又有衛國、燕國的相助,便決意要在紀國與魯、鄭決一死戰。
正如紀瀛初所料,原先只是一場強國欺壓弱國的單純戰事,此刻卻演變成了一場涉及七個國家的國際戰爭。
消息傳到了齊國,整個臨淄便陷入了一陣肅殺不安的氣氛之中,家中有人出征的更是祝禱焚香,祈求無論如何也要讓自己的父兄子弟子安歸來。
這樣的不安氣氛之中,開方卻出乎意料地成為幾個少年之中的大忙人,因為他有時會為同在巫拉單位中的同事卜卦算命,同時近日以來,他的元神「解憂」的能力有所進展,是以對於許多事情的預測相當準確,消息一傳出,便有許多憂心家人出征的齊國貴族前來請教。
一開始,開方還有餘裕應付那些登門前來問訊的貴族,但是等到戰情開始吃緊之際,他便再也不敢為人卜卦報信了。
因為齊國的戰況並不樂觀,而近日以來,開方卜得的更是凶卦頻頻。那算命預測之學雖然時有佳作,準確之極,但是世間上只要是前來卜卦算命之人,要的並不是一個「準確」的答案。
他們要的,是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因此,在戰況逐漸變得凶危之際,開方便已經嚇得不敢再為人指點迷津。
如果你一連卜了十個卦,卻卦卦都是大凶橫死之象,如果照實說了出來,便是被捶成肉餅也不稀奇。
但是如果對他們做善意的隱瞞,圓一個令人安心的謊,等到苦主的噩耗傳來,豈不也是要被人揍扁?
然而這道理對那些憂心忡忡的家屬是說不通的,前來求教的人仍然絡繹不絕,因此,不多久這個沉默的衛國分子便找了臨淄城外僻靜的樹林,在那兒搭了間小草屋住下,以避開那些一心只想聽得好消息的求教貴族。
這一日,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嘻嘻哈哈地跑到山林之中探訪開方,還帶了那枚能化水為酒的「醇石」,打算和他高高興興地唱個痛快。
開方搭建的小屋位於臨淄城外不遠的葵陽之丘,當日他要搬來此地的時候,夷羊九等人還幫他建了小屋,因此當然熟門熟路,沒走多久便已經到了山腰。
到了山腰,卻看見開方愣愣地坐在一處小樹林的裡面,舉頭觀望,好像在看著幾株大樹的頂端。
夷羊九和易牙、豎貂悄沒聲息地走進樹林,拎著手上的下酒菜,打算讓這個嚴肅沉默的開方來個驚喜,嚇上一跳。
不過,走進樹林之後,嚇了一跳的人反而是夷羊九幾個。
那是一個佔地並不大的樹林,但是在林中卻有著不少數人合圍的參天巨木。
此刻,在樹林中映著枝葉間隙穿透的陽光,像是展翅的孔雀一般,由細而粗,映在林間的地上,煞是好看。
但是,這種奇景必需是要有晨間的輕霧才會出現的,此刻是近午時分,按說輕霧早應消失,卻不曉得為什麼,整個樹林之中仍然瀰漫著輕紗般的薄霧。
仔細一看,那卻又不是真正的薄霧,從天而降的,是一陣陣極細極輕的粉狀木屑。
「啪」的一聲,易牙手上提的下酒菜掉落地上,而夷羊九和豎貂也失了神似地,三個人動作一致地仰頭,眼睛圓睜,嘴巴微張。
三人本來是要嚇嚇開方的,此刻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看得目瞪口呆。
在樹林的上空,大約兩人合疊的高處,有一個灰僕僕的身影正在緩緩地飄蕩,「它」緩緩地在幾株參天巨木的枝幹前飄浮移動,所到之處發出微微的「嗡嗡」聲響,一把一把的木粉也隨之飄落。
這次色的身影,便是開方的元神「解憂」,是一個能夠預知未來的奇異元神。
而且,據斐影子司說,這個「解憂」除了預言外,還有控制時光流動的能力。
靜靜的樹林之中,流轉的扇形光影,飄落著如細霧般的木屑。
靜……
除了幾個人的呼吸聲之外,樹林間寂靜至極,連枝葉摩挲的聲音也清晰地傳進耳中。
開方緩緩地轉頭,看見幾個目瞪口呆的老友,靜靜地說道:「從今天早上開始,『它』就是這樣了。」
只見得「解憂」仍然不住地在巨木間來回飄浮,而那幾株巨木的樹皮已經以極細的手法全數削去,露出了光潔的樹身。
夷羊九看得出神,嘴裡卻喃喃說道:「它在幹什麼呢?莫非是啄木鳥投胎嗎?」
但是更仔細地端詳,會發現那削去的樹皮後並不是單純的空白樹身,在那一片片巨大的探身材質上,彷彿有著不尋常的圖案。
夷羊九張大著嘴,像是失魂落魄地走近其中一株巨木,隨著腳步的走近,那圖案便越是清楚。
原來,不曉得「解憂」用的是什麼樣的手法,居然已經在這些光潔樹身上刻出一幅一幅的立體圖畫!
或者是說,一幅一幅的,高低有致的立體雕刻!
在夷羊九面前的巨木上,刻的是幾個人,那些人的面容清晰,身形明顯,連衣服上的皺折都知細靡遺地刻在木頭上。
只見得那是一個王者裝束的老人,面容傲慢地倔坐在躺椅上,身前卻有另一位年輕的王者,臉上表情扭曲,怒氣沖沖,正打算轉身離去。
一旁的從人露出驚煌的神情,而老者的身後更有幾名顯然是將軍的大漢,有的人臉色陰鬱,有的則是怒容滿面。
更驚人的是,這些木刻栩栩如生的程度,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因為夷羊九隻看了幾眼,便很清楚地認出來那年老王者便是齊僖公,後面的將軍有一人身材粗壯,衝動地正想拔出劍來,看面容卻是齊國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而在幾名將軍之中,也見到了連稱和管至父。
這木頭上刻出來的像,竟然便是活生生的景象!
細數「解憂」削去樹皮的巨木一共有十四株,每株都有三數人合圍大小高度都只在兩人相疊上下,從遠方望過去,倒像是在樹幹上掛了十來幅栩栩如生的巨畫。
當日在衛城的時候,「解憂」也曾用類似的方法預言出夷羊家的慘禍,此刻雕出來的,莫非也是即將發生的事?
「幾天前,它就開始雕這些畫了……」開方仰著頭,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有時候速度快,有時候卻得等上一陣才會有圖案出來。」
夷羊九好奇地四下看看,發現其中有一幅雕畫上有著為數極多的軍隊,整軍待發,圍住一座城池,城中的居民挖出深溝,築起巨壘,人人都有著憂懼的神色。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解憂」雕出的圖像精細至極,連城中的旗旗也刻了出來。
在城內的旗旗上,便清楚地刻著「紀」字。
「這座城池,就是紀國了吧?」豎貂喃喃地說道:「是齊國大車初到的情景,是嗎?」
開方點點頭。
「那幅雕畫便是『解憂』雕出來的第一幅,是幾日前雕出來的。這幾幅畫是有順序的,說的應該便是在紀國城外發生的事,只是我不曉得是在事情發生之前,還是發生之後。」
「今天我們來的時候,聽到的消息是鄭國和魯國已準備幫紀國防守了,」夷羊九說道:「聽說魯桓公還和齊僖公吵了一架。」
豎貂笑道:「這兩個翁婿吵起來,一定是精彩的,只是小九那小女朋友文姜夾在中間,可真難做人了。」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怒道:「不是說和她沒什麼了嗎?還在那裡成天瞎說,是不是要害我被齊侯砍了頭,你才會開心哪!」
豎貂吐了吐舌頭,卻仍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情。
開方看了兩人一眼,說道:「小九說得沒有錯,你們可能不知道,聽說這文姜和世子諸兒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本就是貴族中最沒有人敢談論的事,只要被齊侯知道了,他可不管你是不是開玩笑,當然是宰了你再說。還有,不說現在的僖公,等到日後世子當上了齊侯,對這種事一定更避諱,你們再開小九這種玩笑,真的會把他害死。」
豎貂和易牙聽了開方這樣說,兩人點點頭,臉上微露駭然之色,知道他這番說話並不是危言聳聽。
文姜和世子諸兒的亂倫私情,因為事關重大,在王宮貴族間只是一個隱隱約約的流言,加上姜諸兒繼任的態勢已成,更是沒有人甘冒這種得罪未來國君的險。
而夷羊九自己和文姜的奇異關係,為了替文姜設想,他連這三個親如兄弟的好友也從來不曾提及,要不是前幾日說溜了嘴,豎貂等人自然也不會拿這事來開他玩笑。
便在此時,那飄浮在半空的元神「解憂」又有了奇異的動作,此刻它收起了雙臂,像是沉思一般地靜靜下沉,顯然已經停止了雕畫的動作。
然後它在木粉飄蕩的樹林之中緩緩落地,慢慢地踱到一旁,又恢復了原先冷冰冰,什麼都不搭理的模樣。
易牙看得有趣,低聲說道:「好像雕完了,看它一副辦妥了事似的。」
夷羊九卻掰著手指,仔細數著其中一幅畫裡的各國旗幟。
「你們看看……」他指著齊信公和魯桓公爭吵交惡的那一幅雕畫,在十四幅畫中,這幅畫排行第三。「齊國和魯國國君吵架,這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因此從第四、第五幅以後,應該便是將要發生,卻還沒發生的預言。」
「沒錯,」開方點點頭,指著其中一幅畫,「這幅畫裡面,燕國的軍隊已經退去;但是這件事情卻還沒發生。」
幾個人聚精會神地看著那十四幅奇特的巨木雕畫,逐漸理出了這場齊國攻紀國戰役的結局。
在第五幅畫中,齊國的大將公子彭生神威凜凜,將魯國、鄭國的大將們打得落荒而逃。
但是在第七幅畫中,他卻已經落荒而逃,身後追的是鄭國和紀國的大軍。
然後,燕國不知道為什麼臨陣脫逃,剩下的衛國、齊國大軍也被擊潰。
在下一幅圖的某個小角落,雕著公子彭生身中數箭,躺在戰場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而在他的身後,卻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齊衛大軍。
接下來,宋國的援軍也到了,但是仍然沒能擊敗魯鄭的聯軍。
在第十二幅圖中,宋軍也被擊潰,狼狽不堪地退兵而逃。
而最後一幅圖中,卻是齊僖公帶著一眾的傷兵敗將,遙望著身後的紀城,臉上露出悲憤不平的表情。
十四幅巨木雕畫,很明顯地顯示出了齊僖公攻紀國的結局和下場。
「會打敗啊……」豎貂喃喃地說道:「那不是要回去警告大家了嗎?」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搖搖頭。
「這種事可萬萬做不得。」
「為什麼做不得?」豎貂奇道:「及早告訴大家,叫齊侯召兵回來,省得死那麼多人,這樣有什麼不好?」
「如果你真的這樣做了,紀國那邊會死多少人我是不知道,」夷羊麼悠然地說道:「我只知道你的小命大概就保不了了。」
「我做了救許多人命的事,他們謝我都來不及了,我的小命又怎麼不保了?」
「人家是掌理數萬大軍的重要戰事,怎會聽你這毛頭小子的一句話,就把兵調回來?」夷羊九說道:「他們是一定不會聽你的,不過你如果到城裡說了這樣的預言,我猜你會被先抓起來,如果這場仗打贏了,也許你只會被打一頓,但是如果他們真的打輸了……哼哼,那你這條小命也別想要了。」
豎貂奇道:「我說中了預言,也幫大家提出警告,如果真的應驗了,他們應該感謝我才對啊!為什麼會把我殺掉?」
夷羊九還沒回答,一旁的開方卻靜靜地接口。
「因為如果打贏了,表示你只是個發了神經的混蛋,沒事瞎扯亂悅,對付混蛋的處罰,便是打你一頓。可是如果照我預言所料中的,齊國真的打輸了,那你便是個妖言惑眾,破壞士氣,害得國家打仗打輸了的罪人,搞不好還把戰敗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在你的頭上。對付罪人,當然便是一刀砍了你的腦袋。」
「總而言之,」夷羊九正色道:「今天在這兒看見的這件事,只有我們知道,不要再亂說了,懂不懂?」
說著說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身旁的元神「蘿葉」便搖搖晃晃地走到那十來株巨木跟前,從身上不知道什麼地方掏出種籽,一邊繞,一邊灑。
而那些種籽也像是輕擺亂竄的綠蛇一般,非常快速地長出無數的籐蔓樹枝,不多久便將那十四株巨木樹皮裸露處包裹了起來。
這本來便是夷羊九的拿手好戲,早在衛城的時候,他便常常玩這一招來整衛城的那些官役。
易牙仰頭看著那十四株巨木在轉瞬間便被籐蔓蓋住,再也看不出樹上有過那麼驚人的預言圖案,還是忍不住說道:「不是說要你也多練練元神嗎?那天子司前輩也說過咱們幾個裡面,你的元神能力最強,沒練不是很可惜嗎?」
夷羊九大笑,親親熱熱地摟住胖子易牙的脖子。
「我會練!我會去練!」他誇張地咬著牙,大聲說道:「你胖子交待我的事,我哪敢不去做哪?」
易牙「啐」了一聲,知道他不過是隨口說說,想要掙開他的懷抱,夷羊九卻不肯放手,兩人便又這樣打打鬧鬧了起來。
看了這好一陣的齊國戰役預言,居然已經是一整個下午過去了,得知齊國的戰況有變,幾個人也沒有心情喝酒吃菜了,於是開方依然回去他的草屋,夷羊九等三人踩著午後的陽光回去臨淄。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六章那狂野劇毒的元神「蕈熊」
進了臨淄城,已經是近黃昏時分,城裡城外的人潮依然熱鬧洶湧,到了這個時刻,一天來的火辣艷陽已經減低了熱度,大伙更可以趁這個機會出來透透風,散散步。
穿過城門的人潮,要回到別院之前,會經過一條比較僻靜的小巷,夷羊九和易牙、豎貂談談說說,卻沒有發覺身旁的人潮已經逐漸減少,已經走到了這條僻靜的長長小巷。
突然之間,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陡然襲上夷羊九的心頭。
那種感覺,嚴格說來也不能算是感覺,只是在心中突然一動,彷彿有著什麼事情已經靜靜地蔓延發生在四周圍的空氣之中。
不只是夷羊九,連易牙、豎貂也感覺到週遭的氣氛有異,三個人很有默契地互相對望,也從眼神的交會中得知大家都有同樣的感覺。
如果三個人的感覺一致的話,附近很可能就有著元神的存在。
因為斐影子司和桑羊蜀銀都說過,有元神的人會互相感應,不管是敵是友,只要接近了,就會有很奇妙的感應。
而且,彷彿是要確認他們的想法沒錯,此刻三人的元神都一致地停步下來,一個個露出戒慎不安的神情。
有著前幾次被攻擊的經驗,夷羊九已經學會了在元神們動作有異的時候,便加倍地警戒起來。
那奇妙的氣息之感越來越清晰,豎貂閉起眼睛,試圖在腦海裡與他的元神「萬物」心神相通,打算問它到底來者是何方神聖?
過了一會,他睜開眼睛,緩緩地指向前方的長巷轉角。
「那兒,」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便在那個角落的地方。」
彷彿是在呼應著他的說法,不曉得為什麼,附近的人聲、車輪骨碌聲、狗叫聲都已經靜了下來,四周圍是一片絕對的死寂。
然後,從長巷的轉角處,果然傳來一陣悠然而行的腳步聲。
「達!達!達!達……」
然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飄散而出,空氣中這時已經出現了幾朵像是淡淡煙霧的小小烏雲。
那小朵烏雲飄浮的速度並不算快,前進的勢子卻極為堅定,幾朵烏雲本來個目散處在空中,此刻卻已經逐漸收攏起來,向三個人的方向逐漸接近。
便在此時,來自長巷轉角的腳步聲已經接近,從牆緣處首先出現一雙精製的絲履,然後出現的是腿,身子,最後整個人才緩緩地出現在三人的眼前。
只見來人是個相貌清雅的中年人,留著三縷烏亮的長鬚,竟是個狀似神仙中人的飄逸男子。
那男子微微一笑,眼神卻精光一閃,露出幾絲殘忍的神情。
便在此時,那幾朵小小烏雲又朝三人收攏了些,夷羊九一方面注意那些黑雲的動靜,緩緩退了一步,一方面仍然戒慎地看著那男子的模樣。
只見他的相貌雖然清雅,但是身後卻像是陽光下鮮亮的花朵一般,飄浮著一個碩大卻又線條分明的元神。
這男子果然也是元神之族!
只見他身後那個元神形貌相當的鮮美可愛,紅白相間,還透現出肥美鮮潤的光澤。
乍看之下,就像是在他的身後長了一個特大號的彩色蕈類。
但是這傘狀的元神卻和尋常的蕈類大不相同,一般的蕈類像是一柄一柄的小傘,張著傘蓋,傘蓋下一枝蕈往。但他這傘狀元神卻只是質地、色澤像是蕈類,但是形狀卻有著胖嘟嘟獸類的模樣。
簡單來說,這個奇異的元神有著彩色蕈類的質地,形體卻是巨大的獸類。
在夷羊九等人驚疑的注視之下,那中年人哈哈一聲乾笑,開始說話,語聲卻像是金鐵磨擦一般,既沙啞又難聽。
「我的名字叫做秋陽通,這乃是我的元神『蕈熊』,」他的聲音傳入耳中相當的刺耳,但是說起話來卻是簡單直接,「還有,我今天來這兒便是要你們三人的命!」
彷彿是要呼應他的說話,此刻那紅白色彩鮮艷的元神「蕈熊」一聲狂吼,陡然張大了佈滿塗牙的巨口,但是嘴巴裡卻是一片耀眼的紫色。
而且,夷羊九的眼尖,還注意到了這「蕈熊」彷彿是瞎的,因為在它的頭上並沒有看到眼睛。
隨著它狂吼的動作,在它那如彩章般色彩明艷的外皮上,此刻張開了無數的小小皺摺,並且隨著它身體的律動,從小皺摺中「噗噗噗噗」地靜靜散發出黑色的小顆粒。
黑色的小顆粒在空氣中飛舞撞擊,像是有生命般地,逐漸聚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朵一朵的小烏雲。
原來那些會追著人跑的小鳥雲,便是這「蕈熊」噴撒出來的!
夷羊九有些發愣地看著這個奇異的元神,舉目四望,發現四周圍的小片烏雲又往三人這兒聚攏了些。
雖然不曉得這些烏雲有什麼用處,但是卻直覺地知道,會這樣出現在眼前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善類。
只聽得一旁的易牙喃喃地說道:「如果是蕈菇之類的元神,那它的特性豈不是和真正的蕈菇一樣?」
胖子易牙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們記不記得,衛陽山裡……那個拾柴的范老頭……」
夷羊九和豎貂一怔,隨即想起來易牙所說的這件事。
幾個人當年還在衛國的時候,曾經在市井街道上認識過一個靠拾荒拾柴為生的老人,老人姓范,據說還曾經是晉國的世家子弟,後來因為權勢爭端被人殺了全家,便流落到衛國。
范老頭雖然只是個拾荒人,但是知識相當的豐富,有一回街上有個小孩在山上採了一大把顏色鮮艷無比,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的野蘋,卻讓范老頭搶了過去,在地上採了個稀爛。
「大凡在山林中生長的野草,只要是顏色鮮艷的,都有毒性,越鮮艷的,卻是越毒,」當時,范老頭這樣鄭重地說道:「野生之物,平時要避敵人就惟恐不及了,哪還會一身鮮明地平白告訴你『我就在這裡』?就因為它有致你於死的本領,這才會那樣的招搖。做人也是一樣,越好看越吸引人的事物,通常也越危險……」
「越好看鮮艷的……」夷羊九喃喃地說道,話還沒說完,一旁的易牙便接口道:「越是歹毒危險……」
「那這『蕈熊』大概就是天下最毒最危險的東西羅……」豎貂的額上滴下一滴冷汗,睜大了眼睛,「你看它鮮艷成那個模樣……」
便在這一瞬間,三個人的腦中同時便浮現出一個字。
跑!
要說這落荒而逃的神技,這三個少年卻是最拿手的,當年在衛城街頭也不知道逃了多少次,大部分時刻都是夷羊九捅了漏子,然後幾個人便在大街上沒命地奔跑。
於是,「呼」的一聲,夷羊九腳步最快,動作也最熟練,一轉身便打算大跨步逃走。
但是這一腳步卻始終沒能邁得出去。
因為在他們的身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已經飄滿了一朵一朵,小小的烏雲。
看來,無聲無息地,他們的四周已經被這「蕈熊」噴出的黑雲包圍。
便在此時,長巷的另一端走過來一隻沒精打采的狗兒,那狗兒也沒有什麼靈性,愣頭愣腦地便向著夷羊九等人的方向走近。
然後,有幾朵烏雲便像是有靈性一般,改變了方向,便往野狗的身上飄落。
幾乎像是緩緩的動作,但是一動一靜卻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
那「烏雲」靜靜地跌落在野狗的身上,只是輕輕地碰觸,那野狗卻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嗤」一聲登時軟倒在地,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便已經沒了氣息。
而且,它的屍身登時化為一片絕望的烏黑,並且立刻長出色彩斑斕的蕈菇一類的東西。
烏黑的屍身,繽紛鮮艷的蕈朵。
看在夷羊九等人的眼中,卻像是最可怕的死亡圖案!
這烏雲般的煙霧居然這等劇毒!
易牙在百般驚惶之際,卻還不忘低聲說道:「那菇類蕈類的皺摺之間,有著極細極微的小小種子,我在切香菇的時候見過的,」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這種烏雲大概就是那一類的種子吧?」
「現在還那麼多廢話幹什麼?」夷羊九眼見三個人已被烏雲逼到了牆角,而放眼四望,也已經沒有逃脫的空隙,「想點什麼辦法救救咱們的小命吧?」
但是很奇怪的是,三個人的元神卻走過來,圍著他們,有幾朵烏雲已經碰觸到了蘿葉和庖人的身子,但是它們卻像是沒事人似,一點反應也沒有。
「看……」豎貂低聲說道:「那怪雲卻對元神沒有什麼傷害。」
夷羊九愣愣地看著蘿葉,這胖胖的綠色元種正勉力地揮著手,像是試圖將黑雲趕走,此刻那些烏雲雖然無法對它產生傷害,但是卻仍然固執地環繞著它,極力想要穿過蘿葉綠綠的揮動手臂。
而易牙也低聲叫著:「庖人!」但是這個傻呵呵的黃色廚人元神卻只是愣在那兒,連揮動的手勢都沒有。
「這該死的黃胖子!」易牙忿忿地說道:「小九!」
「幹什麼?」
「你那『蘿葉』不是植物的老祖宗嗎?這『蕈熊』也是植物的一種吧?怎麼你小子一點屁法子也沒有?」面臨了生死關頭,平時和氣的易汗此刻也忍不住口不擇言起來,「平常叫你多練練,你就***一大堆歪理,現在出事了,你又一點屁用處都沒有,你個混蛋……」
聽見易牙這樣沒好氣地開口大罵,夷羊九不曉得為什麼沒有生氣,反倒在腦海中念頭一閃,「刷」的一聲陡地清明起來。
植物?
沒有錯,那「蕈熊」雖然古怪,卻也是植物的一種。
講到植物,那可就是自己的專長了。
他的念頭急轉,卻不自覺地已經將感應傳給了蘿葉,只見這胖胖的可愛元神身上緩緩發出陽光一般的金黃色光芒,雙臂一邊抵擋烏雲的進擊,一邊灑出亮晶晶的種籽。
那種籽準確地灑在夷羊九等三人的面前,圍出一個半圓的圈圈。
然後,「波波波波」的聲音此起彼落,許多綠色新芽像是蠕動的細蛇一般,一眨眼便長得密密實實,形成一個綠色的帳幕,盤踞住三人靠著的牆角,像是一個綠色的大熒似地,把夷羊九、易牙和豎貂三個人密密地包了起來。
那綠色繭狀大幕的編織極細,幾乎到了密不通風的程度,三個人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已經身處在這個奇異的陰暗空間之中。
繭幕內只有從籐蔓本身透進來的微微綠光,三個人雖然相距極近,卻幾乎看不清彼此的臉。
那也就是說,這樣密實均屏障,已經可以將那奇毒無比的蕈雲隔絕在外。
夷羊九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卻完全聽不見外面的動靜。
「這就是你那『蘿葉』搞的東西?」彷彿是怕外邊的蕈雲聽到,易牙壓著嗓子低聲說道:「這樣子就沒事了?」
「沒事?」夷羊九伸出手肘拐了拐他的胖肚子,沒好氣道:「你個死胖子還敢罵你爸爸我?不要以為我沒有聽到。」
「要算帳等我們能活著出去再算吧……」易牙笑道:「只怕我們也沒能在這兒待上一輩了,你當是孵蝴蝶麼?破繭而出,你還得能長翅膀才行。」
「說的也是!」在黑暗中,豎貂的聲音低低的,似乎受了不少驚嚇。
「總不能在這兒和它一直耗下去吧?」
「你的『庖人』,還有你的『萬物』都沒有進來吧?」夷羊九說道:「為什麼我們的元神不怕那種黑雲呢?」
「那種黑雲,大概只對活人活物有害,對元神卻沒有什麼傷害,」豎貂說道:「也許因為元神不是活的東西的緣故吧?就好像蛇毒一樣,雖然被毒蛇咬到了會死,但是蛇毒卻對草木、石頭沒有用處,即使是不小心吞進了肚子,也不會有事。」
「你又知道了?」易牙沒好氣地說道:「你知道這麼多,剛剛怎麼不幫手?」
豎貂笑道:「說到你,你個胖子才真丟人哪!看你剛剛嚇成那樣,什麼人都給你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什麼人倒沒打緊,」夷羊九歎道:「只是我們怎麼出去呢?胖子說得對,雖說咱們暫時沒有事,那個什麼秋陽通的傢伙可還在外頭,誰曉得他又有什麼害人的方法?」
說到腦筋機靈,卻不是易牙和豎貂擅長的事了,兩人抓著頭苦思了一會,卻還是不得其法。
過了一會,那籐蔓繭幕突然「堵」的一聲悶響,跟著便在左邊上方透進一絲絲的微光。
夷羊九一怔,微一尋思便知道了原因。
「媽的!這老鬼真的蠻幹了!」他低聲惶急地叫道:「他知道那些烏雲穿不進來,就拿刀來砍破我們這個大繭包了!」
隨著他急促的語聲,那「堵堵堵」的悶響更是此起彼落。
而從繭幕中透入的光線逐漸映照進來,顯是已經被砍了幾個洞。
夷羊九閉目凝思,在心中叫著自已的元神蘿葉。
「補好!快把洞補好!」
但是他因為和蘿葉隔了一層,沒能看得見彼此,所以蘿葉空有讓蔓籐生長的本領,卻不曉得該讓蔓籐生在哪個方位,補洞的速度便沒法子加快。
易牙見狀,更是急得語無倫次。
「你你你……你們都在幹什麼?不想想些什麼辦法……你們你們……」
在惶亂中,豎貂也急了,大叫:「胖子!你***閉嘴!你老爸我有法子的話,還會等死在這兒嗎?我又沒法子搞定這種大香菇……」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七章烈火、壤土與奇木的元神大戰
三個人在小小的密閉空間中慌亂不已,紛擾間豎貂雙手亂揮,卻不慎將手時碰著了夷羊九的腦門。
說也奇怪,這一碰之下,雖然有些頭昏腦脹,卻有個念頭慢慢在夷羊九的心中升起。
「你個死怪胎,碰到活物就沒轍……」他恍然大悟,大聲叫道:「那這堵牆呢?這堵牆總算是死的東西了吧?那就歸你管了不是?」
「刷」的一聲,籐蔓繭幕上登時劃開了一大道口子,外頭的天光從裂口處映進來,相當的刺眼。
而依稀彷彿,已經可以從裂口處看見那邪惡深黑的章雲。
夷羊九更是傻急,正要對豎貂再大吼幾聲,卻看見他已經閉上眼睛,口中喃喃而語。
然後,三人靠著的那堵牆突地像是發了瘋似地,像是水紋一樣抖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在那堵抖得像是發狂的牆面上,這時「波」、「波」兩聲,一左一右,各自伸出了一支藍色的細細手臂。
那手臂像是鼻涕一般越伸越長,將三個人環抱住,然後收緊。
便在此時,「嘩啦」一聲,螢幕上的口子全數被扯開,幾朵邪惡的黑雲從缺口處升起,毫不猶豫,便直直地往夷羊九的臉上飄過來。
夷羊九目瞪口呆地,一時無法反應,連閉起眼睛都已經來不及。
一切似乎已經無可挽回……
然後,那環住王名少年的藍色手臂一緊,一拉,便將三人拉向牆壁。
說也奇怪,那扇牆此刻卻一點也不像堅實的土石之牆,倒像是一片軟趴趴的肉凍,「嘩」的一聲,夷羊九隻覺得眼前一黑,身於止不住後拉的勢子,便穿過了土石牆,和易牙、豎貂一起跌入牆後的廢園裡面。
那後跌的勢子說重不重,說輕也不太輕,三個人便以這樣倒栽蔥的方式,穿透了那扇牆,跌進了牆後的園子裡面,夷羊九和易牙後腦勺,「碰碰」兩聲撞到了地上,還摔了個天昏地暗。
而那兩條藍色的手臂卻托住了豎貂,輕輕將他放在地上,卻沒像夷羊九兩人一樣摔個狼狽不堪。
豎貂回頭一看,便看見了自己的元神,那藍色女人形象的「萬物」,此刻它的神色似笑非笑,一雙藍色的手臂伸得極長,卻緊緊地搭在他的雙脅之下。
元神「萬物」!
這「萬物」果然有著役使木石金鐵等無生物的力量。
剛剛三人能夠在千鈞一髮之際穿透土牆,當然便是這奇異元神的功勞。
夷羊九摔在地上,摔得有些昏昏沉沉,耳朵裡卻聽見易牙在那兒咕噥著。
「果然是自己人護著自己人,就只拉住他,我們就摔個亂七八糟……」
雖然嘴巴裡這樣說,畢竟能在死裡逃生也是件令人欣喜事,夷羊九拍拍身上的塵土,還沒回過神來,卻聽見豎貂低低地驚呼一聲。
「媽的!」
夷羊九順著他驚訝的眼光,不自覺地回頭,一看見身後的景象,也不禁暗暗叫苦起來。
從三人穿透的土牆之上,這時又開始緩緩升起那一朵朵的小小烏雲。
而且,還是像方才一樣,動作雖然不很快,但是卻固執不已。
因為夷羊九已經看見,那些烏雲像是有生命一樣,越過牆頭,只是遲疑了一下,便又如鬼魅般地往三人的方向圍攏過來。
「這下子真是沒完沒了了,」夷羊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興致,居然駭極而笑,「我看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它們也一定要跟過來。」
易牙胖胖的身子勉強地爬起身來,大聲說道:「你個小子現在不逃,難道還要留下來吟詩唱歌嗎?還在那兒囉嗦什麼?」
夷羊九長長地歎了口氣,便邁開步伐,準備跑到廢園的另外一邊。
因為那些烏雲要命的地方並不是它們的速度,它們的速度並不快,要逃在它們的面前不難,真正要命的卻是那種死賴活纏,不論怎樣逃,不論逃到什麼地方,還是會像幽靈一樣地纏上你。
但是他的腳步還沒有邁開,眼角餘光看見一個景象,卻讓他心中一動。
在他的腦海中,突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和易牙跌落的地方,是一處軟軟的泥土地,兩人跌倒的地方,因為重壓還壓出了身體的痕跡。
而那些烏雲翻過牆上之後,逕自向夷羊九三個的方向靠攏過來,看見它們的動作,夷羊九和易牙便忙不迭地翻身就跑。
問題的關鍵便在這「翻身就跑」之上。
那幾團「蕈熊」吐出來的烏雲,並沒有因為夷羊九和易牙翻身就跑的動作改變方向追了過來,而是直直地下落,撲到兩人摔倒的泥土印子上。
如此說來,是不是可以推測它們並不是因為「看見」夷羊九等人才追逐他們的,憑藉的是其他的依據。
比方說,氣味。
易牙胖胖的身子雖然行動不如夷羊九迅捷,卻也已經跑了好幾步,他一回頭,卻看見夷羊九仍然愣愣地站在原處,便大聲地叫了出來。
「小九!你發什麼呆啊!還不跑,以為老子會等你嗎?」
夷羊九回頭對他招了招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噤聲,要他慢慢走過來。
這時候,那幾團烏雲彷彿已經察覺攻擊的是錯誤的目標,已經緩緩升入空中,又向著夷羊九的方向緩緩飄浮。
夷羊九也不出聲,緩緩地脫下上衣,在身上用力地擦了擦,然後丟在地上,自己又退了幾步。
這時候,易牙和豎貂也察覺到情況有異,不再忙著逃跑,轉過身緩緩走回來夷羊九的後方。
而那幾團黑雲前進的勢子又停止了,又緩緩地飄落,像是一群大蒼蠅似的圍在夷羊九的衣服上面。
便在此時,易牙也恍然大悟,知道夷羊九心中存的是什麼心思。
看來,這「蕈熊」噴散而出的這些黑雲並沒有自己判斷攻擊目標的能力,憑藉的只是目標的氣味。
「看……」夷羊九低聲說道:「它們看不見東西,純粹只是用聞的來判斷我們在哪裡。」
「但是這樣有什麼用呢?」易牙有些沮喪地說道:「等到它們知道聞錯了地方,一眨眼又會追過來了。」
便在此時,牆角處一個黃澄澄的身影幽幽出現,定睛一看卻是易牙的元神「庖人」。
這元神一物大多是虛無縹緲的形象,有的元神祇是個幻影,有的雖然是實體,卻不一定人人都看得見,此刻「庖人」幽幽地出現,夷羊九等人才知道它還能夠穿牆而過,不會被實體阻礙。
而豎貂的元神「萬物」只怕也能穿越物體,因為它剛剛將夷羊九三人救出來的方式,便是不折不扣地穿透了土石做的牆壁。
相較之下,如今將三人困住的可怕元神「蕈熊」就沒這種穿透的本領,由它噴散而出的烏雲無法穿透「蘿葉」組成的籐蔓屏障,也無法穿透牆壁,這才需要從牆壁上方飄浮過來。
此刻夷羊九看見「庖人」,腦中突地靈光一閃。
「胖子。」
易牙詫異地看著他,卻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
「你的『庖人』能夠把東西料理得香噴噴,便是狗屎也會讓人吃得高高興興不是?」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取笑我?」易牙沒好氣地說道:「有機會活著回去,我一定做一頓狗屎給你吃。」
「我可一點也沒有在開玩笑,」夷羊九笑道:「我只是在想,既然你那黃蘿蔔元神可以將任何東西做得好吃至極,換個方式想想,可不可以把隨便一樣東西弄成我們的味道?」
這時候一旁的豎貂也聽懂了,連忙點頭。
「是極是極,既然『庖人』能做好吃味美的東西,說不定它也能……啊呀!又來了!」
果然,那些小朵黑云「聞」遍了夷羊九丟下的衣服之後,又緩緩升起,向著三人的方向靠攏。
而牆角的遠瑞,那個清雅的中年人秋陽通這時也施施然地走近,他那彩色元神「蕈熊」果然無法透牆而過,只能繞著牆走過來。
看見夷羊九等人仍然未曾被烏雲螫死,他微覺詫異,但是臉上卻仍是極為篤定的神情,顯見對自己的元神能力非常有信心。
夷羊九緩步後退,往蕈雲靠攏的反方向而行,三個人很有默契地分散而逃,那些烏雲的動作果然又有些遲疑下來,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合攏。
這時候,易牙已經走到了「庖人」的身旁,只見這黃澄澄的元神緩緩地發出光亮,似乎已經聽見了易牙的囑咐。
而且,第一次,「庖人」緩緩地將身上晶亮的廚具持在手上,開始慢慢地揮舞起來。
揮舞的對象,卻是廢園中一塊半人高的大石頭。
那動作原先沉靜而緩,但是卻逐漸加快,那塊大石也不見有什麼異狀,只有庖人揮動刀具閃耀而出的黃色光芒。
說也奇怪,這時候所有的黑色章雲便像是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似地,紛紛在空中停止了動作。
而且,所有的蕈雲像是聽到了什麼指令,緩緩地「掉過頭」來,一致朝著「庖人」的方向緩緩飄過去。
那塊庖人正在「處理」的大石,此刻簡直便像是塊腐肉,而那些蕈雲卻像是一大群飢餓的蒼蠅,魅惑地全數被它吸引過去。
易牙見狀,連忙後退了好幾步,避開了那些蕈雲,讓它們直接過去,圍住庖人,也圍住那塊大石。
這「庖人」果然有著改變氣味的神奇能力!此刻它將那塊大石轉化成夷羊九等三人的氣味,便讓「蕈熊」產生的劇毒章雲產生混淆,將那塊大石當成了夷羊九幾個,便癡癡地停在那兒不走。
那中年人秋陽通看見自己的致命元神居然被這三個不起眼的少年破解,那是生平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只見他怒氣勃發,對著那堆「蕈雲」大聲喝罵,方才清雅自在的模樣早已經消逝無蹤。
但是,那堆章雲卻彷彿與他全然無關,一點也不理會他的叫罵,仍然堅定地包圍住庖人,也包圍住那塊大石。
過了一會,庖人彷彿完成了一樣極為偉大的工作,傻呵呵地從蕈雲中穿透而出。
然後,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之下,庖人的身上突地發出熾熱驚人的火光,「轟」的一聲,冒出灼亮的火雲,將蕈雲、大石全數罩住。
那火雲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眨眼便消失無蹤。
但是離它有一段距離的夷羊九等人卻還是覺得熱風撲面,可見得那股火雲的熱度之高。
而火雲過後,那為數極多的黑色劇毒蕈雲便燒得乾乾淨淨,連灰都沒有留下來。
不過有趣的是,那些蕈雲本是菇蕈孢子一類的物事,高溫燒過之後,卻有一陣香噴噴的烤香菇氣味傳來。
便在此時,那中年人秋陽通卻像是殺豬一般地慘叫了起來,臉上、手上、身上像是被滾燙的細砂灼傷似的,起了無數的紅點。
而他身後那個紅白色彩詭異的巨大元神「蕈熊」也冒起了陣陣黑煙,原先的艷亮光澤不再,卻布上了一點一點的焦黑傷痕。
夷羊九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秋陽通和「蕈熊」的慘狀,想起當日斐影子司和桑羊蜀銀都說過,說元神之族的身體狀況和元神息息相關,只要是元神受了傷,宿主的肉體也會連帶受傷。
而這秋陽通生平以這種毒草烏雲殺害過無數強敵,卻從來不曾被人反擊過,今天卻遇上了「庖人」這類難纏的元神,卻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這毒性極強的元神「蕈熊」是章菇一類的植物型元神,屬木,而易牙的「庖人」卻是不折不扣的火屬性元神,火能克木,因此,它此番遇上了「庖人」,本就是個命中注定的大剋星。
只見那中年人秋陽通掩著臉,滾在地上不住哀號,他的元神「蕈熊」浮在他的身後,紅紅白白的焦黑外皮不住地抖動,顯是狀況極不穩定。
秋陽通雖然身在極度的痛苦之中,但是從他的哀號聲中,卻仍然聽得出來他在嘶吼著什麼。
夷羊九站的地方離他最近,走過去仔細傾聽,聽了幾次之後,臉色不禁微微一變。
原來他嘶聲而喊的是:「我要你們死!就是我死了,我也要你們死!」
沉靜的廢園之中,只有他的哀號慘叫聲迴盪不已,卻反倒襯托出一股詭異的死亡氣息。
易牙和緊貂站在離秋陽通較遠之處不敢接近,只有夷羊九膽子大,敢走到他的身邊。
廢園的正中央,秋陽通在地上不住打滾,空中卻飄蕩著形體外表顫抖不定的元神「蕈熊」。
廢園之中,長草蔓生,一片沉鬱的青綠。
浮在半空中的「蕈熊」紅白相間,再加上無數焦黑的抖動斑點,整個畫面更是繽紛而奇詭。
突然之間,一股不祥之感陡地浮上夷羊九的心裡。
那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夷羊九望見「蕈熊」身上的艷色外皮越抖越是厲害,心裡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想起這件事的一剎那,他便暗暗叫了一聲。
「不好!」他深吸了一口長氣,縱聲大叫:「蘿……」
然後,「撲」的一聲巨響,伴隨著無數聲「嘶嘶嘶」的輕響,整個世界便頓時化為一片灰蓬蓬的暗。
之後發生的事,是後來聽易牙和豎貂轉述的。
原來當時秋陽通的嘶聲呼喊只是個誘敵之計,他的身上受了「庖人」的火傷,原先不一定會致命,但是他前來伏襲夷羊九等人,本就是為了將他們害死,因此受了這個重大挫敗之後,便打算用出元神「蕈熊」最歹毒的害人招式。
他的最後一招便是誘使夷羊九等三人接近,再從近距離噴射出「蕈熊」身上所有的劇毒孢子,這種孢子只要沾上少許便可將人致於死命,因此夷羊九等三人本來是絕無幸理的。
只是,就在這千鈞一髮的一瞬間,夷羊九的綠色元神「蘿葉」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以電光火石的速度在秋陽通的身體四周長出無數的巨大籐蔓,形成了一片圈狀樹牆,將秋陽通和「蕈熊」噴出的毒孢子全數阻在裡面。
但是這樹牆因為草草完成,畢竟還是有幾個縫隙,有部份蕈雲雖然沒有直射而出,卻還是滲了出來,因此蘿葉更是動作加快,又在夷羊九的面前長出無數草籐,將他密實地包了起來。在「蕈熊」將身上孢子全數噴出的那一瞬間,夷羊九聽見的「嘶嘶嘶」聲響便是「蘿葉」用籐蔓將他牢牢裹住的聲音。
而那看似傻呵呵的「庖人」卻動作更快,胖胖的身子像是沒有重量似地縱躍而上,跳入圈狀樹牆之中,登時冒出沖天的火光,有幾片火舌還從樹牆的間隙竄丁出來。
更好笑的是,這一次空氣中更是瀰漫出比方才更令人垂涎欲滴的焦烤香菇味道。
然後秋陽通的聲音便更然而止,再也沒有發出聲音。
這一切說來似乎過程極長,但其實只是發生在一眨眼間的事,庖人和蘿葉兩名元神的動作一氣呵成,流暢順利,便是事先排練也不見得有這樣的默契。
而且,夷羊九和易牙並沒有向這兩個元神發出任何訊息,連動念都來不及,一切只是兩名元神的本能反應。
但就因為是本能的反應,才更令人驚懾於元神能力的強大。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八章文姜又要回來齊國
這一番惡戰之後,天已經快要黑了,易牙和豎貂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夷羊九從籐蔓中剝出來,因為當時情況太過危急,蘿葉也沒顧到別的,便兜頭兜臉地將大把籐蔓纏在夷羊九的身上,差點沒把他悶暈過去。
救出夷羊九之後,三人小心翼翼地翻開那片兩人多高的圈狀樹牆,就著向晚的暮色,一翻開便看見一瞼焦黑,躺在那兒只剩一口氣的秋陽通。
而他那色彩鮮艷的元神「蕈熊」,卻只剩下一堆焦黑帶著烤菇香味的灰。
夷羊九「哼」了一聲,本想踢踢他,但是想想覺得這樣對付一個垂死之人,算不得英雄好漢,也就將腿伸了回去。
「你!」夷羊九惡狠狠地說道:「和我們有什麼冤仇嗎?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們?」
此刻秋陽通虛弱已極,已經剩下幽幽一口氣了,只聽見他喉頭咯咯作響,彷彿低聲說了些什麼。
夷羊九先前吃過他的苦頭,此時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再俯身下去聽他說話。
「說什麼啊?」他皺眉說道:「大聲一點!」
秋陽通又是喉頭一陣咯咯作響,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又好像在得意地獰笑。
要說一個垂死之人還會發笑,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此刻夷羊九三人聽來,的確很像是這個垂死的中年人仍在得意地猙獰而笑。
然後,秋陽通的身體一陣抖顫,很詭異地從肛門處「呼噗噗……」地放了個長長的屁,然後喉頭「咕」的一聲,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便就此沒了氣息。
夜幕低垂,夜色已然漸漸籠罩大地。
三人看著秋陽通蜷曲的身體,愣了一會,豎貂才喃喃地說道:「他說什麼,你們聽見了嗎?」
易牙看了夷羊九一眼,像是失神地說道:「好像聽見了一點點……」
夷羊九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他好像是說……別得意,還有人會來……對不對?」
豎貂靜靜地盯著他,眼睛在夜色中彷彿閃著奇異的光。
「嗯!他還說……」他緩緩地說道:「……你們全部都要化作石頭。」
「化作石頭呢……」易牙輕輕地說道:「又有別的兇惡元神要來了嗎?」
「什麼時候咱們成了這樣重要的人物了?」豎貂苦笑說道:「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怎麼會有這樣一大堆人要來殺我們呢?」
易牙饒有深意地望著夷羊九,過了良久,才靜靜地說道:「小九啊……」他的語聲中帶著幾分的無奈,「你現在還要說,只要一個人好好地過日子,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你看我們什麼事都沒有做,卻有這樣莫名其妙一大堆人要來害我們,難道平平靜靜的日子是這樣過的嗎?」
夷羊九一怔,卻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本想要反唇相譏,但是卻又覺得易牙說的也沒有錯。
而且,近日以來,這個原來單純只愛煮菜的胖子彷彿有些不同,不久前夷羊九還取笑他「變聰明了」,但是此刻卻覺得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遙遠。
不過,用遙遠這個字眼來形容也不太對勁,因為易牙便在眼前,雖然因為夜色的關係,看不清楚地的臉面,但是聲音卻清晰得很,一個字一個字地傳進耳裡。
「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啊……」易牙悠然地說道:「桑羊前輩不是說過嗎?像我們這種元神之族,還有一個什麼『南斗』要找我們的麻煩,雖然我們與世無爭,但是總有一天,還是要找上我們的,不是嗎?」
「找到的時候,再說吧!」夷羊九勉強笑道:「天塌下來,總會有人頂著吧!」
有好一陣子,易牙沒有吭聲,再看他時,卻已經和豎貂走了開去,已經快要走到牆的另一端了。
夷羊九愣愣地站在空蕩蕩的廢園之中,天際已經升起一彎新月,身後秋陽通猙獰的錯曲屍身仍然臥在那兒,空氣中卻依稀仍有幾分那種燒焦蕈類的味道。
良久,他才搖搖頭,大踏步地向易牙豎貂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過了沒幾日,果然傳來了齊僖公部隊在紀國城池前失利的消息,雖然夷羊九等人早在數日前便知道了這個預言,消息傳來,卻還是讓人有些吃驚與不快。
不管齊國是不是自己的國家,走在路上看見滿街的人心情沉重,有的人則是愁容滿面,無論如何也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感覺。
這幾日裡,倒是沒有再出現任何元神族人,自從那日「蕈熊」秋陽通說出臨死前的咒詛之後,夷羊九和易牙、豎貂便多了幾分不安和小心,走在路上時都會猛然回頭,生怕再次出現那些令人生畏的可怕元神。
但是,反倒是有了警戒之心後,日子過得卻是平平靜靜,雖然從紀城不時傳來戰況吃緊的消息,但是這種壞消息只對出征的貴族家屬有著直接的衝擊,對平民百姓除了平增不安之外,倒也沒有什麼直接的傷害。
倒是紀瀛初在這一陣子卻彷彿消失了一般,沒有看見她的蹤影,夷羊九打從大戰「蕈熊」一役之後,便有好些日子沒再見過她,平時只要一空下來,就會時時想起她那清麗的身影,那矜持中卻偶爾露出小女兒嬌態的神情,也讓他常常在夜裡思念不已。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六天,有一個夜裡紀瀛初又突然間出現了,還是一樣的芳香,一樣的羞澀微笑,但是問她這些日子去了什麼地方,卻陡地拉下臉來,神情罩上一片森冷的寒霜,嚇得夷羊九不敢再問下去。
他的個性本來大開大合,膽子之大,惹毛了他,連城裡的達官貴人之子也照打不誤,但是此刻一顆心已經全數放在這冷傲神秘的女孩身上,本來是只囂張神氣的猛虎,此刻在紀瀛初面前,卻變成了一隻膽怯溫順的小貓。
不過紀瀛初除了有時行蹤成謎之外,對夷羊九卻也是情深意重,雖然行止間仍然矜持保守,但是卻時時透視出深重的情意,偶爾在夷羊九不注意的時候,她總是深情地望著他,彷彿要趁著每一個可以把握的機會將他的身影永遠留在心裡。
近秋時分,齊僖公攻打紀國的部隊終於戰敗歸來,這一次的國際戰事果然如「解憂」顯示,魯國、鄭國的聯軍成功地幫助紀國守住城池,將齊國、宋、燕。衛的聯軍打敗,齊僖公不只輸了面子,還死傷了多名大將,連齊國第一勇將公子彭生也受了嚴重的箭傷,幾乎死在戰場之上。
齊僖公本來已經年老,又受了這樣的打擊,回國後便生了重病,不多久便憤恨而亡,老國君死後,世子諸兒順利接下齊國王位,新國君便稱為齊襄公。
夷羊九本來是世子屬下的雜役,因為世子升為國君,又沒有被襄公諸地帶入王宮,便成了個無所事事的閒職之人,他因為身材高大,體格極佳,後來便被編入公子彭生的衛隊之中,但是因為他並不是齊國的貴族,平時便只是擔任一些看守倉房糧庫的衛兵閒職,好在他也胸無大志,只要有得吃,有得住,在什麼樣的地方任職倒也不太在乎。
相較之下,易牙、開方、豎貂等人對名位的追求便要積極得多,易牙本就曾在「煮食至尊」中聲名大噪,當時便讓齊襄公諸兒留下深刻印象,因此襄公即位之後,便將易牙納入王宮廚師行列之中,而開方和豎貂也各有職司,雖然職位不高,卻也不像夷羊九那樣無所事事,但是這四個在衛城一起長大的舊友仍然感情極為要好,並沒有因為身份職位不同而疏遠,幾個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平常設事的時候,也常常混在一起。
這一日,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因為開方升了官,大伙又聚在一起喝了個暢快淋漓,席間因為興致極高,大夥一直笑鬧到中夜才盡興而返。
四個人走在齊國夜來的大街上,彷彿時光又回到了當年,他們年少時在衛城的時候。
此時四個人都不再是少年,都已經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了,易牙和開方都已經娶了老婆,易牙還有了孩子,往日在深夜倉皇離開衛城的情景,已經是淡如春風的往事。
夷羊九和其餘三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空曠的大街,街上有人為瞭解暑灑了一地的水,映著天上的月色,有種深夜裡的蒼涼與寂寞。
雖然剛剛才歡暢地喝了一夜的酒,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夷羊九已經越來越覺得,這樣的歡樂雖然有趣,但是那種落幕後的一無所有,彷彿先前的歡樂都成了謊言,是種令人有些不快的感受。
到了城西,易牙他們就和夷羊九不同路了,幾個人又打鬧了一陣,這才心滿意足地各自走了回去。
走在臨淄城西的陰暗街道上,夷羊九隻覺得今晚的酒有點喝得太多,腦袋像是灌了水似地無法平衡,連眼前的路都有些歪歪扭扭的。
就因為醉得厲害,本來熟悉的道路卻拐錯了彎,走著走著,卻走到了一處亮著許多晦暗紅燈籠的所在。
從醉得有些迷糊的眼睛看出去,只看見這條街上林林總總地掛著滿天的紅燈籠,路上人影晃動,像是遊魂似地不真切,偶爾還傳來令人臉紅心跳的奇怪聲響。
夷羊九在街上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一陣煩惡之意陡地從胸臆處襲來,「哇」的一聲,便在道旁吐了個七暈八素。
但是酒醉之人嘔吐之後卻會清醒不少,夷羊九跪在陰暗的道旁吐了一會,吐到腹中只剩清水後,這才喘著大氣,軟軟地坐在道路旁。
酒後嘔吐雖然是極為不舒服的事情,但是吐過之後卻會少掉幾分醉酒的昏暈,夷羊九坐在地上喘了一會氣,抹了抹嘴,抬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走到了城西的妓寨娼街上。
眼前的一家家娼家前掛著晦暗的紅燈籠,街道前的恩客來來往往,有的妓女站在門口與客人打情罵俏,有些恩客則為了爭風吃醋,站在街上大聲吵架。
夷羊九猛力地搖了搖頭,心下有些好笑,笑自己居然醉到這等程度,沒事卻晃到了這個鶯鶯燕燕的所在,正在苦笑之際,卻看見「呼」的一聲,一個赤著腳,赤著上身,混身只圍著一塊床被的高大男子從妓寨窗口跳了下來。
那男子的動作極為利落,從窗口跳下來落地時居然無聲無息,但是這樣的輕身功夫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從那窗口處,此刻卻探頭出來一個年輕的妓女,臉上仍然塗著厚厚的脂粉,上身赤裸,探出窗外大聲哭叫。
「你回來啊!我不能夠沒有你,你要什麼我都依你啊!」
那赤身男子嘻嘻一笑,卻沒有理會她,一著地拔腿便跑,動作輕快熟練,彷彿是幹慣了類似的勾當。
幾個站在街上的妓女看見他奔跑的身影,笑得花枝亂顫,有的還嬌聲大叫。
「管哥兒,下次可得上我的床哪!」
「管哥兒!什麼時候來摸摸我呀?」
那男子跑了幾步,便悠哉游哉地逛起大街來了,街上的妓女恩客彷彿都和他極熟,紛紛和他笑語寒暄起來。
夷羊九坐在地上,有些癱軟地仰頭看天,一時倒不想站起來。那赤身的輕浮男子捂著被單,走過夷羊九的跟前,卻停下腳步。
「啊呀!」那男子打量了他幾眼,歡聲大叫:「這不是夷羊九哥嗎?」
夷羊九微微一愣,睜著眼睛看了看那男子,夜色中,只覺得他的樣子相當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是什麼人。
那男子哈哈大笑,便走到他的跟前。
「不認得我了?我便是那管夷吾管仲哪!」他的聲音爽朗,彷彿很輕易便能讓人感染他的快樂情緒,「那個在山裡唱『黃雀之歌』的管仲哪!」
夷羊九一怔,這才想起來他是什麼人。當日他與紀瀛初被困在深谷之中時,便是這個管仲救了他們二人,當時他在山林中唱著「黃雀之歌」,聲音傳遍山林,夷羊九和紀瀛初這才知道有人經過,後來也是他和另一個朋友鮑叔牙將兩人救離山谷的。
這管仲本是個性爽朗之人,雖然行為有些放蕩不羈,卻是個相當出色的人才,夷羊九曾聽過他是襄公弟弟公子糾極為看重的家臣,只是在當日深谷中一別之後,便沒有再見過面。
其實在這夜來的妓塞娼家街上,本不是個談心的好地方,再加上夷羊九仍有醉意,管仲則是混身上下只撥一件床被,兩人更是有些狼狽的模樣,雖然如此,兩人相談之下,卻意外地談得極為投契。
原來此刻管仲仍是公子糾的重要家臣之一,襄公即位之後,對兩個弟弟姜糾、姜小白也還算友愛,分別安排他們擔任重要職司,此刻管仲便是跟著公子糾在司禮部門做事。
那司禮部門看似簡單,卻是王宮中最重要的單位,東周時期最重視的便是禮法,舉凡王宮中的重大事項、儀式都和司禮部門有關。講到司禮一事,管仲還告訴夷羊九一個極為重要的大消息。
「咱們的國君襄公有個妹妹叫做文姜,」管仲笑道,「從前嫁給了魯國的桓公,近幾年我們和魯國處得不錯,加上文姜又想念咱們這熱熱鬧鬧的臨淄城,所以不多久她就要跟著魯桓公回來歸寧了。」
文姜,齊國著名的公主文姜!乍聽見這個名字,夷羊九微微一愣,一剎那間,心中卻翻擾著奇奇怪怪的紛雜情緒,腦海中不自覺地映出一幅幅如昨日般清晰的影像。
月色中,如出水芙蓉般濕潤赤裸的文姜。
狂野中,激情地吮著夷羊九下身的文姜。
背後有著情慾元神「巫山」的文姜。
笑語嫣然,騎著馬對著夷羊九開懷大笑的文姜。
出嫁前,哭累了靠在夷羊九肩上睡著的文姜。
當然,夷羊九最想忘記,卻始終無法忘記的……一室嫣紅中,與親哥哥襄公諸兒驚世駭俗,狂野作愛亂倫的文姜。
想起這些影像,夷羊九忍不住有著不安的感覺。雖說她已經是魯桓公的夫人了,但是想起文姜那為愛不顧一切的性格,身後那噴灑桃紅香味的元神,夷羊九還是有著不祥的預感。
因為腦海中不停地流動著這些想法和畫面,閃了神,所以管仲說的話,夷羊九便有好一大段沒有聽見。
「……所以,事情無非便是這樣,咦?」管仲奇道:「夷羊九哥,我說的話,你可聽見了嗎?」
「啊?」夷羊九一怔,這才從那奇奇怪怪的聯想中回過神來,但管仲先前說過些什麼,卻漏了過去,「對不住,我沒聽見,你再說一次。」
管仲沉靜地看著他,眼神有些銳利起來。
那眼神之中,還有著耐人尋味的好奇。
「莫不是因為還有些醉吧?」他不著邊際地將夷羊九的失神帶過,輕鬆地笑道:「聽說你當初是世子的屬下,你認識那文姜夫人嗎?」
此刻夷羊兒已經回過神來了,他雖然行事莽直,但是腦筋反應也是極快,於是便嘻嘻一笑,說道:「沒的事,咱們這種平平凡凡的人,哪會認識王家的小姐呢?」
管仲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他,彷彿想要看出他的內心,但這樣的微妙對峙只持續了一會,便又被他輕鬆帶過。
「是以,我們公子最近為了要接待魯侯和文姜夫人回來,著實費了不少心思,」管仲笑道:「人家不論如何,也是個大國的國君,總不能失了禮數。」
「說得也是。」
「所以,夷羊九哥你願意過來幫幫我們嗎?」
「啊?」夷羊九再一次愕然,不明白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
管仲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看你真是醉糊塗了,醉閃神了,我方才不是說了嗎?說公子糾那兒為了接待魯侯和文姜夫人回來,正缺著衛隊的人手,問你肯不肯過來幫忙?」
夷羊九沉吟不語,心下開始盤算要不要答應他這個邀請。
管仲呵呵地笑著,悠然說道:「能有這個機會服侍嫁出去的文姜夫人,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哪!更何況魯侯也會來,咱們這種凡夫俗子,可不是天天有機會看見別國的國君呢!」
想起文姜當年那嬌美的笑容,夷羊九心下不禁一熱,一陣情緒激動,便毅然地點頭。
「好,我去。」
管仲讚許地又拍拍他的肩,撩著身上的床被,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就沒事了,我可得找個僻靜的地方睡個覺,那就在宮中見了。」
說著說著,便歪七扭八地揚長而去,也不曉得又要去找哪個妓女過夜了。
夜色下,夷羊九緩步走在空曠的大街上,望著天空閃爍的繁星,想起文美的笑容,心中卻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期待,還是擔心。
不曉得為什麼,卻在這時候也想起了紀瀛初星星一般燦爛的美麗雙眼。
一想到她,感覺就不一樣了,心頭登時暖洋洋的,彷彿在茫然的迷路曠野裡看見了溫暖的燈光。
只是,他想得太過入神,卻沒有看見在一旁某個陰暗的巷落裡,有雙晶瑩的眼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夜風吹來,吹動了那人的長髮,也吹動了她白色的衣裳。
燦爛如星的雙眸,看著夷羊九高高壯壯的背影,眼神中卻滿滿的都是柔情。
就這樣,紀瀛初沉靜地站在夷羊九遠遠的身後,目送著他的身影逐漸遠去,不曉得為什麼,卻沒有走向前去,追上他和他說話。
夷羊九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突然之間,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
猛然回頭,卻只看見了一條空蕩蕩,映著月色的無人長街。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九章出了這樣嚴重的大事
幾日之後,夷羊九果然在管仲的安排下進入接待魯桓公來訪的衛隊,這衛隊的工作說來也並不繁重,真正保護魯桓公安全的事由公子彭生負責,調去的也都是本領高強的戰將。
管仲將夷羊九安排在負責禮儀的衛隊之中,這種隊伍並不直接負責保護貴族的安全,只是在儀仗的時候穿著漂亮鮮明的農甲,讓整個場面熱鬧稱頭一些。
不過魯國的一國之君來訪畢竟是件大事,因此操練的時間也比平時多了許多,整天重複著相同的行禮陣仗,一天下來也是相當累人的。
初春時分,魯桓公果然帶著夫人文姜來到齊國,由齊襄公諸兒親自前往迎接,夷羊九跟著大隊人馬前往齊魯交境的邊城深水,迎接這一對和齊國關係深厚的夫妻。
在迎接各國國君的典禮中,夷羊九終於遠遠見著了一身華麗夫人裝束的文姜,雖然距離遠了些,但是仍然可似看得見她美麗的絕世容顏。
經過了幾年的歲月,文姜已不再是當年嬌憨的少女,言語行止間更增雍容的成熟氣息,比當年更增許多成年女人的風情。
但是這樣的相會只是短短的驚鴻一瞥,身為齊國衛隊的一名小兵,夷羊九隻能在深水的迎接儀式中遠遠地見到文姜一面,之後魯桓公夫婦由齊襄公迎至臨淄,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而這一陣子,紀瀛初卻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蹤影,幾年來她隔段時間便會這樣突然消失個一陣子,而且還是與初相識時一樣,她不准夷羊九過問她的行蹤,只說要去別國探望親人,只要夷羊九多問兩句,便要發起怒來。
魯侯和文姜回到齊國之後,衛隊的工作變得較為輕鬆,操練的時間也少了,倒讓夷學九有了不少空閒的時間。這一日,他趁著空檔,便偷空到附近的小河旁乘個涼,聽聽流水的好聽聲響。
小河之旁,柳蔭扶疏,陽光映在潺潺的水波間隙,讓人陡然神清氣爽起來。
夷羊九百無聊賴地走到了河邊,正要躲到自己常去的柳蔭之中,卻看見那兒已經悄然地佇立一個纖巧玉立的身影。
聽見他的腳步聲,那人靜靜地轉過頭來,美麗的絕世容顏先是微感驚訝,等到看清了夷羊九的面容,她的臉上便像是破曉的陽光一般,漸漸漾出燦爛的純真笑容。
「是你!」文姜歡喜地說道:「我就在想,再來到這兒,不曉得會不會再遇上你!」
兩人有些矜持地互相對望,夷羊九靜靜地看她,環視四周,也在一處草叢上方看見了她那淡紅色的情慾元神「巫山」。
隨著文姜的欣喜表情,「巫山」又緩緩地動了,它的長袖在空中靜靜飛舞,四周圍的空氣之中,這時候又開始瀰漫那種令人神馳的甜香。
夷羊九在心中暗叫不好,屏氣凝神,暗自警覺自己的行止。
因為丈姜此刻的身份畢竟不同以往,身為魯國的夫人,她的身旁左近一定有隨從內侍,只要一個不小心,陷入情慾的溫柔陷講,那便是連公子糾和管件也解救不了的大禍。
「巫山」催動的甜香此時也影響了文姜,她的媚眼如絲,矜持的神情逐漸溶化,看著夷羊九高壯健偉的身形,忍不住撫著胸口,氣息開始急促起來。
「你來,」她的聲音甜膩,眼角儘是春意。「你來我這兒一下嘛!」
夷羊九搖搖頭,退後一步,躬身說道:「小人與夫人身份有別,不便相談。」
文姜愣了一愣,露出失望的神情。而說也奇怪,便是這一轉折,她身後的元神「巫山」卻也停止了動作,不再揮舞衣袖,空氣中的甜香也漸漸散去。
夷羊九記得,文姜並沒有辦法看見自己的元神,當年夷羊九曾經約略對她說過元神一事的原委,卻被她譏為欺騙女孩的手法。
因此,對於文美的情愛放縱行為,夷羊九向來是比較諒解的,因為她有許多行止其實都受了「巫山」的催請作用影響,常常無法控制自己。
這時候,文姜的情慾之感也轉淡了些,她的臉上、眼眉間不再春情蕩漾,而是淡淡地浮現失望神情。
「人哪!真是有時候想要找個老朋友談心都不可得了……」她靜靜地說道:「真正的朋友,一個一個也都散掉了……」
夷羊九聽見她這樣的低聲細語,心中不禁有些難過,一陣熱血上湧,什麼顧忌也不管了,於是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文姜的臉上露出歡欣的神情,眼眶微微含淚,一個箭步過來,便摟住夷羊見的頸項,將他深深地擁住。
「真好,看見老朋友真好……」她的聲音深埋在夷羊九的胸膛,聽起來極為遙遠,「這些年來,我好寂寞,也好孤單……」
夷羊九有些不自在地任她摟著自己,想要撫撫她的發,卻又覺得不妥,一隻手已經舉了起來,卻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
「你已經是魯國的夫人了,又是齊侯的親妹妹,」夷羊九柔聲道:「天下所有的女孩裡面,就屬你的地位最尊榮,你還不覺得快樂的話,還有誰會覺得快樂呢?」
文姜不語,只是將臉更深地理進了夷羊九的懷裡,彷彿那兒才是她最親密的依靠。
水聲潺潺,風吹過柳樹的樹梢,發出悅耳的沙抄聲響。
夷羊九想起,幾年前文姜要出嫁的時候,也是這樣抱著他,想起自己和這齊國最尊貴的女孩之間奇異的情緣,總會讓人有著幾許迷離之感。
過了良久,文姜才笑笑地抬起頭來,美麗的大眼睛仍有淚痕。
「真是對不住你了,每次都要這樣抱著你哭泣,」她帶著眼淚笑道:「可是我心裡頭苦,真的苦,卻沒有人可以說。」
「有什麼話,你可以對我說的,」夷羊九輕輕地說道:「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你解決,卻可以聽你說。」
文姜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過了良久,才幽幽地搖頭。
「你說得沒有錯,其實你是不可能幫我的,這世上也絕不可能有人幫我。」她擦了擦眼淚,緩緩站起身來,「我該走了,你也該離開,否則被人見到,你就有麻煩了。」她的口氣中有著與幾年前截然木同的成熟與威嚴,也到了這個時候,才讓人憶及她身為魯國夫人的尊崇身份。
夷羊九默然地站起身來,躬身行禮,而文姜也坦然地受了這個禮。
兩人身體一離開,又變成了身份相差許多的貴族婦人與平凡衛兵。
文姜緩緩地轉身,走了幾步之後,突然又回過頭來。
「喂!」
夷羊九一怔,睜大眼睛遠遠看著她。
文姜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道:「其實,困住我的,還是同樣的事情,我始終解不開自己心中的結,永遠,永遠也解不開。」
說著說著,她取出一幅絲絹,纖手輕放,那絲絹便輕飄飄掉落在地上。
「是『他』派人送我的,我回了『他』的詩,卻覺得不應該送還給他,只好請你幫我收藏起來。」
然後,她便長歎一口氣,頭也不回地緩步離去。
不一會兒,也就在河邊消失了蹤影。
夷羊麼沉靜地看著那方排落地上的絲絹,想了許久,才過去將它撿起來。
絲絹之上,有著兩行字,仔細一看,一行字的字跡斧鑿秀偉,顯然是男子筆跡,另一行字則是字跡娟秀,顯然是女子所寫。
看了兩行字的內容,夷羊九忍不住深深地皺了眉頭。
第一行字,男子的筆跡寫上:「桃樹上長了美艷的春花,像彩霞一般的燦爛,桃花開在我的門邊,我卻沒有將那機會把握,將她摘下,豈不令人悔恨輕歎?」
而女子的筆跡卻是一行回信,娟秀地寫上:「桃花有著美麗的花蕊,像人一樣有情有靈,今天你沒把握時機摘下,但是明年春天桃花依然開放,這便是我對你的囑咐與叮嚀……」
夷羊九常有機會在宮中出入,偶爾也見過幾次這個男子的筆跡。
寫那第一行求愛詩的,便是當今的齊侯襄公,也是文姜的異母親哥哥。
「……燦爛的桃花開在我的門邊,我卻沒有將那機會把握……」
而寫下回信的,當然便是文姜。
「……你沒有把握時機摘下,但是明年春天桃花依然開放……」
這一對親兄妹的亂倫戀情,夷羊九當然仍是記憶猶新。
卻想不到過了這麼久的時日,文姜已經嫁給了魯桓公多年,兩人之間卻仍然如此地牽扯糾纏,藕斷絲連。
不曉得為什麼,四周圍的空氣這時彷彿森冷了不少,隱隱然之間,已經可以意識到那場將要出現的可怕風暴。
事實上,這場夷羊九已經預見的風暴,來得卻比預期要早上許多。
第二日清晨,夷羊九一大早來到王宮旁的司禮院落,卻發現院落的四周圍已經喧擾震天,鬧成一團。
他擠進人群之中,好奇地想要一看究竟,卻看見別官宮門的外頭,有一群甲冑鮮明,全副武裝的外國軍士正在和守宮門的衛兵們拉扯對峙。
再仔細一看,那群外國軍士居然便是魯桓公的親兵部隊。
此刻魯桓公的衛隊隊長正在那兒和衛兵大叫大嚷,再看看魯軍後方不遠處,居然看見了魯桓公的車輦。
不曉得為什麼,魯桓公居然親率了自己帶來的軍士,來到齊國別宮前大吵大嚷。
按理說,魯桓公來到臨淄是客,在這齊國的首善之城帶著本國軍隊橫行,是一件犯了國際大忌的事,這種事可大可小,小則會爆發爭端,如果鬧大了起來,則可能釀成國際間的兵戎相見。
雖說魯桓公當年和齊僖公在紀國曾經交惡開戰,但是齊襄公即位之後,齊魯兩國致力於改善兩國關係,加上兩人又是姻舅之親,這幾年來,齊魯兩國的關係算得上是極為融洽的。
但是這融洽二字,用在此刻魯國衛隊和別官傳隊的爭吵上卻是不搭調的,除了紛亂之外,更增幾分蹊蹺。
夷羊九在人群中環視四周,看見管仲夾雜在衛隊之中,臉上露出困惑焦急的神情,他推開人群,走近管仲的身旁。
此時管仲的臉上已經滿頭大汗,急得什麼似的,他是公子糾手下掌管司禮的重要人員,此番魯國和齊國部隊起了爭端,便是他的責任範圍,但是這樣沒頭沒腦地爭吵,也著實讓他頭痛萬分。
他一個轉頭,看見夷羊九的身影,卻像是見著什麼救星似地,大聲叫道:「九哥兒,快過來!過來!」
夷羊九依言走到他身旁,好奇地問道:「出了什麼事了?為什麼搞成這樣大的陣仗?」
「唉!那就別提了,」管仲唉聲歎氣道:「也不曉得為了什麼大事,今天一大早魯桓公便派人圍了別官,已經吵了好一陣子啦!」
「為什麼要帶兵圍別宮呢?」夷羊九奇道:「他們又有什麼理由?」
「這理由說起來啊!倒真是沒頭沒腦的,」管仲沒好氣道:「只不過昨晚上文姜夫人前來拜會咱們主公,除了一敘兄妹之情外,也順便回來探望當年宮中服侍她的宮女,這也是人之常情嘛!也不過是留宿一晚,卻不知道魯桓公在那兒緊張個什麼勁兒,一大早就在這兒吵吵鬧鬧。」
夷羊九一聽,心下便雪亮了起來,眼睛圓睜,不自覺便長長地吸了口氣。
如果換了是別人,這樣的「兄妹相敘」自然是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如今卻是文姜和齊襄公諸兒「相敘」一晚,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一想到事情的厲害嚴重之處,夷羊九的臉色也不禁微微變色。
那管仲卻是個絕頂精明之人,此刻他看見夷羊九神色有異,眼珠子一轉,便沉聲問道:「九哥兒,你可是知道了什麼蛛絲馬跡?」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的緊張。
「此事事關重大,一個處理不好,便要血流成河了,你可不要瞞著我什麼哪!」
夷羊九知道這管仲雖然平時行止輕浮浪蕩,但是在公事上卻是個一等一的幹練人物,平素見識、閱歷也凌駕常人之上,他只思索了一會,便決定將文姜與齊襄公的私情一事告訴給管仲知道。
管仲細細聽了夷羊九的講述,知道了這場驚世駭俗的亂倫之戀的來龍去脈,聽著聽著,臉色便蒼白了起來。
驚駭歸驚駭,他畢竟是個行事鎮定的能人,此時他的腦中不住地思索,不一會兒便已經想出了因應的對策。
「九哥兒,這事實在關係太大,我們是辦不來的,我看我們得找個法子去弄清楚狀況,然後看看有什麼方法能躲得遠遠,不讓這檔子事牽扯到身上來。」
兩個人悄悄混入人群之中,從側門進了別宮,本想要找別宮內相熟的衛兵問問究竟,卻看見文姜讓幾個宮女扶著,雲鬢散亂,匆匆忙忙穿上衣裳,坐上車輦,緩緩離開別宮。
管仲心念一動,便和相熟的衛兵首領打個招呼,與夷羊九混入保護文姜回到魯桓公別館的隊伍。
別宮之外的魯國衛隊看見文姜的車輦已經走出,便不再喧嚷下去,魯桓公鐵青著臉,看著文姜的車輦走出別官,眼睛卻像是冒出火來一般,忿忿地一擺衣袖,便坐進了自己的車輦之中,也不去理會文姜,便逕自轉頭離去。
這時候,一場氣氛詭異的喧鬧這才平息了下來。
只是,卻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只不過是暴風雨前極為短暫的寧靜,真正最大的變故,就要在不久後席捲而來。
第六部(驚世畸戀)第十章殺個國君像殺一隻雞
夷羊九和管仲混在衛隊之中,隨著各國的車隊回到別館,只見魯桓公不等車輦停下,便怒氣衝天地跳下車來,大踏步跑到文姜車前,大叫大嚷,也不顧一旁滿臉尷尬的隨從衛隊。
不一會兒,文姜低著頭,又羞又怒地從車中走出,也不去理會魯桓公,頭也不回地往館內便走,魯桓公跟在她的後面大聲怒吼,但是文姜卻一點也不理會他,她在未出嫁前也是個頗精騎射的健壯少女,腳步極快,倒讓後面追著她叫嚷的魯桓公有些跟不上。
兩人便這樣一前一後,擾攘紛亂地走進別館。
而一旁隨待的齊魯衛隊軍士們卻嚇得閉口供聲,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在行伍中,管仲悄悄地拉了拉夷羊九的衣袖,兩人趁旁人一個不留神,便在別館的假山樹木間消失了蹤影。
這別館原來便是管仲管轄的地點之一,他對這兒的地理位置極為熟悉,在假山樹林間,他帶著夷羊九一拐一繞,沒多久便已經走到了一棟華麗大宅的角落,還沒走近,便已經聽見窗內傳來魯桓公發怒大叫,文姜低聲解釋的聲音。
從對話的內容中,顯然魯桓公也已經對文姜兩兄妹的亂倫私情略知一二。
只聽見魯桓公大聲怒道:「你這一夜到底和誰喝酒,喝了這樣一整夜?」
文姜的聲音有些低沉,又有些心虛般的顫抖。
「和我兄長的妃子連妃。」
「你兄長有沒有過來陪你們喝酒?」
「他不曾過來。」
「你們兄妹情深,難道就不過來作陪?」
「喝到半夜時,曾經過來陪飲一杯,不過就這一杯,喝完就走了。」
「你們席散了之後,你為什麼不出宮回來別館?」
「夜深了,有些不方便。」
「你又在什麼地方就寢睡覺?」
文姜彷彿遲疑了一下,聲音轉為羞急。
「君侯這樣問,豈不是懷疑我嗎?宮中有那麼多房間,難道少得了就寢之處嗎?我當然回去西官就寢,那便是我少女時的園所。」
「你就寢的時候,有什麼人陷在你的身畔?」
「不過是幾個宮女。」
「你哥哥呢?你哥哥又在什麼地方就寢?」
文姜又是遲疑了半晌,才低聲說道:「你這話問得不是令人好笑嗎?做妹妹的,怎能去管哥哥的睡處?」
魯桓公「哼」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冷冷地說道:「只怕做哥哥的卻要來管妹妹的睡處了,你當我不知道嗎?」
文姜這時的聲者也啼啼哭哭了起來,含糊地說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魯桓公大聲道:「自古男女有別,你和你那哥哥同眠共宿,我早已經知道了,你以為還能瞞我到什麼時候?」
那魯桓公此刻怒氣沖沖,大聲叫嚷喝罵,但想來是礙於身在別國,卻也一時無計可施,只聽見他不住高聲吼叫,夾雜著文姜的哭泣聲音,這樣吵了一會,魯桓公大怒離去,整棟華屋才漸漸沉寂下來。
管仲和夷羊九在一旁的草叢內偷聽,將兩夫妻吵架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夷羊九雖然早已知道文姜和齊襄公的亂倫私情已難善了,但是因為和文姜有著奇異的情誼,此刻仍然覺得有些為她難過。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打算從草叢站起身來,卻被一旁的管仲拉了拉衣袖。
夷羊九詫異地看他,卻看見管仲舉起食指,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噓!不要出聲。」
過不多久,從草叢的另一端果然冒出另一顆頭來,只見那人身材粗壯,項個大光頭,臉上滿滿都是堅硬的鬍子。
這個人,夷羊九卻是認得的,知道他便是齊襄公手下的心腹力士石之紛如,此刻躲在草叢之中,自然便是來刺探魯桓公夫婦動靜的。
因此,方才文姜與魯桓公爭吵的內容,當然便已經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只見那石之紛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管仲與夷羊九藏身之處,也不曉得他是否發現了兩人行蹤,這樣看了幾眼之後,這光頭力士便利落地幾個縱躍起落,身影登時消失在後園之中。
過不多久,管仲領著夷羊九悄悄走出魯桓公別館,他的臉上仍然籠罩著深深的憂色,思索良久,便拍拍夷羊九的肩頭說道:「不行不行,這事還是嚴重得很,我得向公子糾親自回報,」說著說著,他饒有深意地看著夷羊九,「至於你,我希望你把聽見的這些話,看見的這些事全數忘記,你當初沒告訴我文姜的事是對的,現下我也很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多事,平白知道了這麼多宮廷中的淫亂之事,簡直是把自己的頭拎在手上耍了,」說著說著,他的臉上卻現出了堅定的神采,「不過事已至此,再去追悔也已經沒有了用處,反正我們凡事小心一些,別落了人家的口實,你說是也不是?」
夷羊九點點頭。
「管兄說得極是。」
「你還是先回司禮部去吧!我看著公子糾那邊有什麼意見,回頭再來找你說。」
這清晨魯國衛隊大鬧別宮之事,便如此草草結束,但是除了管仲和夷羊九之外,卻沒有什麼人知道其中有著這樣嚴重的內幕。
過午時分,司禮部之前,突然又有人哇哇叫嚷了起來,夷羊九原先人在後院,聽見聲音一時好奇,便走到前面來看個究竟。
原來,此刻在司禮部前來了一支人馬,帶隊之八個頭極為高大雄偉,身上傷疤纍纍,正是齊國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聽一旁的衛士們說,這個下午國君齊襄公要在牛山擺宴出遊,宴請魯桓公,公子彭生奉命護送魯桓公前往牛山,湊巧經過司禮部,而司禮部中有不少衛兵本就是公子彭生的屬下,因此彭生一時興起,便答應要帶幾個人到牛山見識見識。
夷羊九混在人群中只是看看熱鬧,也沒有存別的心思,但是他的身材高大,一頭紅髮又是顯眼清楚,公子彭生一眼便在人群中望見他。
而這位齊國第一名將的眼神卻若有所思,他深吸一口氣,暴喝出聲。
「喂!那個紅頭髮的衛兵!」他手持馬鞭,遠遠指著夷羊九,大聲說道:「你!也跟我們一起去牛山!」
夷羊九微微一怔,也沒有多想什麼,便毫不猶豫地加入隊伍。他到司禮部任事之前,本就是公子彭生的屬下,此刻雖然配合文姜夫婦來訪,在司禮部當衛兵,但是名義上卻仍屬於彭生的部隊,此時彭生一聲令下,當然便沒有想太多,很自然地便加人前往牛山的隊伍。
便在此時,突然間遠遠傳來悠長的呼喊,眾人回頭一看,卻是公子糾手下的重臣管仲。
「且住!公子彭生,且往!」
彭生冷冷地瞪了管仲一眼,看見他氣急敗壞從遠方奔來,也不曉得這個公子糾的家臣有什麼事情,居然敢在他的部隊前大叫「且住!」但礙著公子糾乃是當今齊侯的親弟弟,彭生自然也不好對他的心腹家臣發作,只是繃著個臉,眼神森冷地看著他跑過來。
管仲狂奔之餘,氣息有些不順,他快步跑到彭生面前,恭敬地行一個禮,指著夷羊九,喘息道:「這人……這衛士夷羊九,公子糾另有安排,請公子彭生另尋他人前往牛山。」
彭生哈哈大笑,對著管仲招招手。
「另尋他人,很好,你過來。」
管仲陪著笑,依言走近彭生的前面,那公子彭生果真是齊國第一英偉之士,管仲的身材也算長大,站在他面前卻仍然像是個小孩。
只聽見彭生笑聲未絕,「砰」的一聲卻抬起腳來,將管仲踢了個四腳朝天。
管仲陡然間吃了這一腳,雖然彭生並沒有用上全力,但是踢在身上還是痛徹心肺,他驚疑地臥在地上,不知道彭生這一腳的用意,卻也不敢立刻爬起身來。
只聽見彭生怒道:「我公子彭生要的人,誰敢給我『另有安排』?什麼事情要比陪國君游宴重要?無知小兒,你下次若再如此無禮,可就不是這樣一腳了事了!」
聽見他神威凜凜地這樣說話,管仲便是再有膽識,也不敢說什麼了。夷羊九站在行伍之中,看見管仲為了自己挨上這一腳,心中微感歉意,但是此時他也不便離開隊伍,連說話也不太妥當,只好靜靜地隨著部隊前往牛山。
走了數十步,夷羊九還是忍不住回頭看看,遠方的司禮部前,管仲依然臥在地上,像是被彭生嚇得不敢動彈,夷羊九歎了口氣,也只好乖乖地隨著部隊快步前進。
那牛山是臨淄城外,齊侯的一處別官。夷羊九隨著公子彭生的衛隊到達的時候,齊襄公已經在那兒擺好了酒筵,設下歌舞樂器,彷彿準備要盡興狂歡一場。
過不多久,魯桓公帶著不情願的神情終於出現,原先他是不肯前來就宴的,但是齊襄公一再派人過去請他,後來實在拗不過了,這才一臉沉鬱地過來。
夷羊九站在衛隊眾人之中,遠遠看見魯桓公臉上的神情又是沮喪,又暗暗生著悶氣,知道他仍然為文姜夜宿別官一事氣憤不已,但是礙於身在異國,而且對像更是齊國的國君,一口悶氣只能藏在心裡。
但是那齊襄公卻像是沒事人一般,彷彿對這些水面下的暗潮波瀾一無所知,只是放聲歡笑,大啖大喝,眼睛看著席前的齊國美女翩翩起舞,手上還不時隨著樂聲節拍擊台助興,自己喝得痛快不算,還不時勸魯桓公狂飲美酒。
俗話說,酒能澆愁,這時候魯桓公一肚子鬱悶不喜,連正眼也不看一眼齊襄公,但是對流水般送上來的美酒卻來者不拒,他的心中本已愁腸百結,美酒一下肚,沒有多久便酩酊大醉,軟軟地癱在席筵之上。
這時候,宴席上的絲竹樂聲,美女的舞姿逐漸褪去,逐漸恢復靜寂。齊襄公酒喝得滿臉通紅,看見魯桓公的醉態,不禁哈哈大笑。
但是那笑容卻逐漸凝結下來,像是夏日的炎熱大地陡地罩上一層寒霜,他冷冷地笑著,臉上卻流露出殘忍的猙獰神情。
便在此時,夷羊九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一陣重濁的腳步聲,詫異地一回頭,卻發現同衛隊的士兵無聲無息,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自己和幾個站在前方的同僚。
而大踏步走過來的,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公子彭生,此刻他的臉上也是露出殘酷的漠然神情,推開夷羊九等人,便往筵席上走去。
齊襄公看見分子彭生已經到了,便大大地打了個呵欠,伴著懶腰,淡淡地說道:「魯侯喝醉了,彭生啊!我看你就把他扶到車裡休息吧?雖然當年紀城戰爭的時候,魯國人射了你幾箭,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來者是客,可別怠慢了人家。」
聽見他的交待,公子彭生臉上更是一臉怒容,手上卻輕輕地將醉成爛泥也似的魯桓公攙起來,像持只小雞地帶著他往宴堂外便走。
經過夷羊九的時候,公子彭生瞪了他一眼,沉聲說道:「你!有事要你做,跟我一起走!」
沒奈何,夷羊九隻好走出隊伍,也伸手攙住魯桓公,將他扶出堂門。
魯桓公的座車此時便停在堂外,不曉得為什麼,此刻堂外空蕩蕩的,連個衛士也沒有,就連始終護衛在魯桓公座車旁的魯國隨從們,此時也不見蹤影。
雖然心下納悶,夷羊九還是幫著公子彭生將各桓公扶到座車之旁,到了車轅下的時候,公子彭生開口說道:「到這兒就好,我自己一個扶他上去就可以了。」
夷羊九躬身向他行一個禮,便放開魯桓公,由公子彭生獨自一個將他扶上去。
兩人眼踉蹌蹌的身影在車門中隱沒,夷羊九靜靜地立在車下等候。
突然之間,卻從車內傳來一陣令人血液幾乎凍結的慘叫,那叫聲像是受了最難以忍受的苦痛般,彷彿用盡了喉嚨所有的力氣,撕心裂肺,令人不禁毛骨驚然。
夷羊九大驚,知道此刻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故,他的腦子動念極快,動作更快,一個縱身便躍上了魯國的車輦,一進門,便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
只見得在豪華的車內,魯桓公一身是血地俯臥在地上,兩隻手臂卻匪夷所思地反扭在背脊上,鬆軟軟地交叉,搭成一個叉字。
只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也不動,顯然已經死於非命。
而在他的身旁,卻是滿臉猙獰神色的公子彭生,此刻彭生的雙手都是鮮血,手臂的袖子高高撩起,露出青聯糾結的強壯肌肉,因為用力過度,還呼呼地喘氣。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夷羊九卻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看看魯桓公死去的慘狀,必然是被公子彭生這樣的神力之人拉折手臂,斷臂而死。
但是公子彭生為什麼要殺這位魯國的國君呢?
縱使兩人有著戰陣上的恩怨,但以公子彭生的身份,又怎敢公然拉殺一個大國的國君?
夷羊九睜著雙眼,正在驚疑之際,公子彭生卻已經走了過來,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一隻大腳便無聲無息飛了起來,「砰」的一聲巨響,將夷羊九重重蹬下車去。
這個猛增的動作雖然出乎意料,讓夷羊九來了個措手不及,但是他的反應極快,被彭生踢到車下的那一瞬間,便整個身子一縮,一縱,眼睛看得真切,滾到地上,手臂一撐便站了起來。
正在驚愕之際,一回頭卻看見車下已經無聲無息地站滿了十數個人。
那群人之中,為首的正是齊國的國君襄公。
只見齊襄公面露冷峻的殘酷神情,狠狠瞪了夷羊九一眼,越過他,看著他身後不遠處,魯桓公的座車方向。
此時公子彭生也傲然地走出車門,高高地站在車轅之上,俯身對齊襄公躬身行禮,若有深意地點點頭。
看見兩人的神情,那一瞬間,夷羊九的腦海中便將一切不可思議的情狀想了個清清楚楚,頓時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瞭然於胸。
原來齊襄公邀宴的本意便是要取魯桓公的性命!
原來齊襄公也已經得知魯桓公和文姜的爭吵!
時值早春,午後的春風應該是和煦治人的,但是這樣的風吹過身上,卻讓夷羊九萌生驚然的感覺。
東周時期,竟然已經變成了這樣令人不安的局勢。
按理說,一個大國的國君應該是最尊榮的,最不可輕慢的,而現在看看公子彭生殺害魯桓公的手法,卻比殺死一隻雞還要簡單!
遠方的樹上,這時飄下了一片本不應在春天凋落的葉,而夷羊九覺得,自己的命運也許也會像是那片早調的落葉。
因為關係這樣重大的事件,卻讓他親眼目睹了,如果殺一個國君像是殺隻雞那麼簡單,那麼殺掉一個像夷羊九這樣的小兵,又有什麼困難?
他有些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卻聽見齊襄公悠悠地說道:「你當我是笨蛋嗎?你以為我什麼事都不知道嗎?我是在忍,不來和你計較,你卻以為我怕了你,光憑這點,你就該死上一千次!」
這句話聽來令人有些不寒而慄,但是更令人驚訝的是,齊襄公這番話的對象,居然並不是魯桓公。
齊襄公姜諸兒罵的,居然是夷羊九!
看著夷羊九驚詫的神情,齊襄公的神情更是森冷。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你和文姜做過什麼事,你當我不知道嗎?要不是她向我求情,我早就想殺你了,焉能留你到如今?」他冷笑說道:「現在倒好了,有了魯侯這個墊背的,正好將你一起送上西天,你什麼都別怪,只怪你自己的命不好。」
說到這兒,彷彿是再也懶得和夷羊九浪費時間下去似的,他一擺手,帶著一眾的隨從便走,彷彿夷羊九已經是個死人。
突然之間,夷羊九冷不防雙臂一緊,卻已經被公子彭生以拉殺魯侯的手法再次握住。
夷羊九雖然健壯,但是畢竟比不上公子彭生的神力,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公子彭生本也是元神族人,元神的名稱是「大力神」,此刻他的元神卻像是彭生制住夷羊九一般,也將「蘿葉」緊緊地抓住。
即使現在夷羊九想利用蘿葉的能力來脫困,也已經不可能。
便在這一剎那間,夷羊九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彷彿意識到死亡已經在不遠的前方。
而逐漸空白的意識,不知道為什麼,卻靜靜地出現那一片早凋的春天落葉……
便在此時,空中突然傳來一陣悠閒輕鬆的語聲,彷彿是在花園欣賞一簇新開的小花,聲音雖然悠閒,卻帶著無比的堅定。
「住手!」
此語一出,所有人盡皆愕然,公子彭生本已經打算立刻拉折夷羊九的雙臂,聽見這個人的語聲,他手下一緊,卻沒有再行出力。
齊襄公聞言也是一愣,卻冷哼了一聲,並不回頭。
而夷羊九從千鈞一髮迫在眉睫的死亡一線逃生回來,更是驚疑萬分。
迎隨著語聲的來處,每個人都像是被咒語所惑似地,靜靜地,緩緩地轉過頭去。
在那兒,輕輕鬆鬆地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雖然身處在這樣劍拔弩張的處境,但是他的神態卻極為悠閒鎮定,彷彿眼前出現的不是詭譎的國君之死,也不是亂倫傳言的紛擾鬥爭。
卻像是清晨早起,漫步在花園中,搞一朵新開的薔薇。
逐浪文學:大宗師整理
近期迴響